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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36214字。有鬼形兽表现,有奇怪的黑帮表现,有斗殴表现,有少量路人死亡表现,疑似有少量王小波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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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双
夏四月,太子命左右求良马,符诸国令贡。甲裴国贡一骊驹四脚白者。 数百匹中,太子指此马曰:「是神马也。」余皆被还。…… 秋九月,试驭此马,浮云东去。侍臣仰观。……直入云中。众人相惊。三日之后,回辔归来。 谓左右曰:「吾骑此马,蹑云凌雾,直到富士岳上,转至信浓,飞如雷电。经三越竟,今得归来。」 ——《圣德太子传历》
一 “有的人,” 骊驹早鬼于山峰顶上站起身,昂首朗声道,“生来便是天下无双。” 心生强烈不详预感的吉弔八千惠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从怀中熟练地掏出了催吐药,往嘴里咽下了一片。 劲牙组组长对天高举手中杯,仰头饮尽杯中酒,抬手擦干嘴边酿。 “而在下骊驹早鬼——” 立在峰顶的早鬼睥睨着畜生界风景,她的视线自西俯瞰在争夺中地盘上对峙的劲牙、鬼杰二组人马,往东扫视层层保护住灵长园的埴轮军团,朝南掠过全副武装迎敌的杖刀偶磨弓,向北注目正在飞向埴轮兵长的地上人类。最后骊驹将视线的关注点收回到了同在峰顶、盘腿而坐在对面的吉弔身上。 “——正是生来天下无双之人。” “呕——”八千惠熟练地扭过身,一反胃,借着催吐药的帮助将方才饮下的酒全吐了出来。 早鬼满意地对着八千惠脱帽行礼。 “你是不是……咳……故意的?”鬼杰组组长俯身喘着粗气,翻过死鱼眼瞪着劲牙组组长,“我警告了你多少次……咳咳……别在我吃喝东西时说瞎话!”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啊,吉弔,”早鬼将帽子按回头上,“我就是天下无双,有什么问题吗?” “哦,你天下无双,那你去搞定那个埴轮和她的军团、还有她们背后的神啊,怎么还要派手下把地上的人类引下来?”八千惠拍着胸口,指向下方即将碰面的埴轮兵长和人类,冷冷挖苦道。 “天下无双,”骊驹用食指轻轻弹了下帽檐,“并不代表天下无敌。” “哦,话都让你说完了,你立于不败之地,对吧?” 早鬼没有应答八千惠的挖苦。吉弔抬眼瞄了下骊驹,看见她正出神地盯着下方刚开始的战斗。 “这些地上人类真厉害啊。”早鬼看着身着红衣黑衣和绿衣的地上人类逐渐取得优势,由衷地轻声感慨道。 “她们的表现确实出乎了我的预想,咳!……”呕吐后残留的酒和胃酸液依然在呛着八千惠的咽喉,吉弔赶忙抓起手边的水壶倒了一碗清水。 “啊!她们赢了!”下方的战斗以杖刀偶磨弓的败退告终。骊驹兴奋地一挥拳,目送着地上的人类向灵长园飞去。 八千惠徐徐饮尽碗中水,然后轻舒了一口气。 “哼……也许她们真能把那个神也打败。” “吉弔!”早鬼突如平地惊雷般爆音怒吼,吓得八千惠双手一抖,差点摔了手中的碗。 “你干什么?吼这么大声?” 弹指间早鬼如闪电般转回身;短瞬间骊驹与吉弔对上了双目;刹那间八千惠看到了早鬼眼中弹出的一丝火星,不祥的预感便随着早鬼眼中越燃越大的烈火、从吉弔的心头冲上额头。 “我们去攻打地上吧!”立在峰顶的骊驹早鬼张开双臂,豪放地宣言道。 已经条件反射想举手制止早鬼说话的八千惠才刚抬了一下手指,早鬼的话就已经轰进了双耳,震得颅内大脑作响,引得胃中逆流涌上。 “呕!!!” 吉弔八千惠将才喝下的水也一口气全呕了出来。 二 很久以前,畜生界曾经是一个相对和平的地方。 虽然畜生界里很早就形成了劲牙组、鬼杰组和刚欲同盟三大帮派对立的格局,但是在之前的领袖们相互之间的默契领导下,帮派之间动真格的冲突并不多。因为动物灵们首领们意识到,既然有人类灵在底层当苦力,比起互相争个头破血流,和和气气利用这一资源简直妙哉。于是三家帮派建立起了灵长园,并且为了避免爆发直接冲突,分配好了去灵长园使役人类灵的日子:周一周四归劲牙组;周二周五轮到鬼杰组;周三周六则属于刚欲同盟。这样岔开日子的同时还能使役人类灵,令三个组织皆大欢喜,当然被使役的人类灵很不开心。后来三家帮派又约定周日是休息日,大家都可以去灵长园,但是一不可起冲突,二不可在周日使役人类灵,于是人类灵也难得有了开心的日子。 不过这个规矩只适用于灵长园内,至于外面争夺中的地盘就有另一套规矩:在周日,每家帮派都会往争夺中的地盘上各派出人马。每一方的人马都会从已啃下的地盘出发,向纷争中的最前线行进。 当两队人马在上周争夺结束后画下的地盘分界线附近相遇时,会各自掏出家伙,把队形拉开,浩浩荡荡塞满整条街道朝着对方行进。然后在队列前排之间只剩下四步距离时,两队人马会整齐停下;接着两边各自的领头人会出列一步半,这样与对方领头人就只隔了一步;而在两人正中间还有一条上周末画好的地盘分界线。 随后两个领头人会清一清嗓子,开始对吼叫骂,撸袖提裤,振臂指手,张牙舞爪;他们身后的小弟们随后也会加入骂战,为自己的大哥造势。在遵守一切规矩的条件下,对峙的两个帮派会一直对骂到有一方气势撑不住了,声音被对方彻底盖了过去,那便是输了。在堂堂正正的骂战中输了的一方会默默带队向后退五十步;若是因为坏了规矩输了,则要再罚五十步,共退一百步。然后双方会重新画下地盘分界线,败方退让出的地盘便成了对手本周的战利品。之后大家各自收队,同时准备来周再战。 至于对峙时的规矩,就有很多门道。最关键的是两个领头人之间的间隔距离必须是一步,谁在叫骂时哪怕脚尖向前多挪一寸,就是破坏了帮派之间的默契;而脚后跟向后退一寸,就是怂了认输。因此每次领头人出列时,都会各有一个小弟跟在后面,趴在地上双手抱紧大哥的小腿不让脚动一寸,同时双眼紧盯着对面领头人的脚是否移动。 吉弔八千惠,就是在鬼杰组从抱腿小弟干起来的。 彼时的八千惠刚刚加入鬼杰组,论臂力肯定不是她最大,论脑力也许是她最好,但这和她成为抱腿小弟没有半点关系。八千惠一加入组织就被安排这个职务只是因为她头上的一对角——带领八千惠的帮派干部让她双手在外侧环抱住脚踝,再让八千惠把脑袋放在自己两脚间,用一对角从内侧撑住自己的腿;这样的内外双保险会让这位干部觉得很踏实。八千惠却一下子想到不对劲的地方:这样的结构虽然能固定住双腿不左右摇,但不能避免前后移动啊。不过吉弔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这可能让她的新职务到手后还没焐热就丢了,何必多此一言呢? 畜生界各帮派很快就知道鬼杰组出了个新人,原因不是因为别的,也还是因为八千惠那对角——劲牙组和刚欲同盟因为自身特性,都没有长角的动物灵,这让八千惠和她的领头干部在每周日的地盘争夺中小小拉风了一段时间。见过八千惠那对角的其他帮派干部在私下会对自己的抱腿小弟发火,责问他们为什么也不长一对能帮自己固定住双腿的角,反而只长了没用的利爪,抓的自己腿疼。被责备的小弟们也很委屈,因为劲牙组和刚欲同盟本来聚集的就是牙尖爪利的动物灵,温顺长角的家伙根本就进了畜生界的大帮派,天晓得鬼杰组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长着角又留着龟背、名为吉弔的怪东西。 于是有的动物灵开始嫉恨起了八千惠和她的那对角,尤其是其他帮派的抱腿小弟。刚开始他们琢磨着给自己也安上一对角,于是头一个问题就是用什么材质来仿造一对角:用纸板发现不耐用,用石头又觉得太重,最后发现木制的既耐用又美观。 然后第二个问题是怎么把角戴在头上,不管用头箍横向箍住还是用带子纵向绑着都容易掉下来——想象一下当地盘争斗对骂到最白热化时自己头上戴着的角掉了下来,还因为抱着领头的双腿不能腾出手去把角捡起来,那场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后来有人发明了一个头套,将假角固定在头套上,再把头套套在头上,这样就稳定多了,但同时也热多了,很多动物灵套着不透气的头套在地上趴了半天乃至一天,很容易就长出了痱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劲牙组和刚欲同盟的动物灵们很快意识到,往自己头上戴一对假角实在是滑稽至极;毕竟都是虎豹豺狼、鹰隼枭鹫之流,为什么要给自己戴一对温顺动物才有的角呢? 此时有的动物灵转了一下脑筋: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给自己弄一对别扭的假角,而不让那对引发问题的真角消失呢?于是部分嫉恨八千惠的动物灵们很快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打算绑架了吉弔,将她的那对角给锯了。需知在连帮派肢体冲突都不允许的规矩下,绑架其他帮派成员并锯掉她的角可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于是这群动物灵花费大量时间设计了周密的计划,在自认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后,于一个周日在街道上设下埋伏,安排了地上跑的最快、天上飞的最高的家伙布下天罗地网,誓要让做完抱腿工作回家的八千惠插翅难逃。 但他们最终却扑了个空,劲牙组和刚欲同盟的动物灵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八千惠是跟着其他鬼杰组的水獭灵一起从河道游回家的。后来当这群家伙又想买通鬼杰组的内应在河道埋伏八千惠时,吉弔的那对角所带来的风潮已经很快过去了,于是计划便不了了之了。畜生界就是这个样子,所谓流行与趋势来的突然,去得也快。今天刚火起来,可能几天后就无人问津了,一切就如幻梦般随时可能破灭。 然后吉弔八千惠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 八千惠头脑混沌地睁开眼睛,看着打在墙上的阳光,稍稍思索了一下现在是下午还是早上。然后她缓慢地翻了个身,苟腰盘腿坐起,双手扒着脚踝上身轻轻摇晃,胃部感到隐隐作痛,鼻子里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的鼻水,开始整理头脑回到现实。 然后八千惠逐渐回想了起来,现在是早上;自己是吉弔八千惠,鬼杰组的老大;胃部隐隐作痛是慢性病复发了;慢性病复发的原因是昨天喝酒后又不停呕吐;令自己不停呕吐的家伙名叫骊驹早鬼;现在蹲在房间窗台上看着自己的家伙也叫骊驹早鬼,她们俩应该是是同一个人,除非八千惠见了鬼。 不对,好像动物灵严格来说本来就是鬼来着,那自己确实是大清早见了鬼了。 八千惠如是想着,又吸溜了一下重新涌上的鼻水。 “吉弔,”劲牙组组长敲了敲被推开的窗,“我们出发吧!” 鬼杰组组长张口刚要问话,一吸气却感到气管一阵急痒,便不受控制地咳出了两口痰。 八千惠闭着嘴起身走向窗口,挥手示意早鬼从窗台上下来。 “哦?你的意思是出发吗?” 吉弔一把拉住骊驹的手臂,将她从窗台上拽下来推开,然后上身探出窗外,吐出口中的痰,顺便擤掉了又涌上来的鼻水。然后她扒在窗台上,说出了第一句话。 “什么出发?去干什么?” “去攻打地上啊。” “呕!” 听闻此言的八千惠伏在窗台上,捂着胃一阵恶心,但是这股恶心感卡在胸口怎么都呕不出来。 “怎么了吉弔?胃病又犯了?”早鬼走上前表示关切地拍了拍八千惠的后背。 “你也知道我有胃病啊,那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吗?”吉弔无力地打掉骊驹的手,转身回到床铺边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找催吐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我面前说不过脑子的话,不要在我面前说不过脑子的话,我一听不过脑子的话就恶心,而且是卡在胸口想呕都呕不出来的恶心。你怎么一直就没改过?” “啊?我说话一直有过脑子啊。” “你……算了,算我造了孽了,”八千惠感觉自己匀住了呼吸,恶心感也从胸口退了下去,便不再找催吐药,无奈地摆手回身,“我今天有事,没空陪你疯。” “什么?你要去干什么?” “今天是周日,我要去一趟灵长园……”八千惠解开睡衣腰带上的结,然后顿了一下看向早鬼,“你要在这一直看着我换衣服吗?” “嗯?你有什么好看的吗?” “啧。” 吉弔不满地砸了下嘴,转过身背对着照进屋内的阳光和骊驹,脱下睡衣,开始更衣。 “我要去一趟灵长园……” “吉弔你又瘦了,骨头更显突出了。” “你住嘴!”八千惠将脱下的睡衣揉成一团甩手扔向早鬼脸上,忿忿地说道,“我要去灵长园见一下那个神。” “去见她?为什么?”接住睡衣的早鬼满脸惊诧,“她不是昨天已经被地上的人类打败了吗?” “呵,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去见她,”八千惠将内衬套过头,然后将下摆拉下,“如果我没猜错,目前她正面临着最大的危机,这正是我们去和她谈条件的好时机。” “现在面临最大危机?可她是昨天被打败的啊。” “对,就是因为她昨天被打败了,”吉弔披上外衣,一边系着绳扣一边转回身面向骊驹,“灵长园的人类灵昨天目睹了她和她手下的埴轮被击败,应当产生了不小的信仰动摇,也就是说那些埴轮不再如以往那么强了,现在正是她脆弱的时候,所以是时候去谈判了。” “为什么要去和已经被打败的家伙谈判?” 八千惠烦躁地摇了摇头,低头专心系上衣前排的绳扣。 “嘶……难道说吉弔你,”劲牙组组长凑到鬼杰组组长面前,弓下身子歪着脑袋,和对方低着头向下看的双目对视着,“信神?” “只有走投无路的家伙才会信神,”八千惠瞪了早鬼一眼,“我是要利用神,利用!” “利用,”骊驹早鬼向后退了两步,语气突然警觉了起来,“呵,利用。” “你怎么了?突然怪怪的?” “没什么……”鬼杰组组长慢慢向着窗台退去,“那你想怎么利用,那个神?” “怎么利用?当然是说服她别再和畜生界作对,”八千惠转回身,弯腰捡起了叠在床铺边的裙子,“让她与我们合作。”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攻打地上?” “那个之后再计划吧。” 鬼杰组组长把双脚伸进裙子,然后将群腰从脚踝处向上提。 “吉弔,我还是不明白,”早鬼在八千惠的身后发问,“为什么要去和一个被打败的家伙谈合作?昨天你也看到了,地上的人类明明更强,地上可是有着也许是天下无双的家伙啊,为什么不先去找她们呢?” 将裙子提到腰间的吉弔转身正要回应,房间里却已经不见了骊驹的身影;房间中只有透过敞开的窗洒进来的阳光与鬼杰组组长为伴。 “怪。” 吉弔八千惠回想着骊驹早鬼方才的奇怪举动,轻声嘟哝道。 三 很久以前的每个周日,吉弔八千惠都会在帮派队伍中选一个靠前但是不出挑——虽然她的那对角总会让她无论站哪里都显得出挑——的位置,前往地盘争夺的最前线,然后在己方的带队大哥出列后,默默跟在后面出列、趴下,把头放在大哥两脚间,双手抱住大哥的小腿,耐心地听完整场对骂。之所以用“听”是因为八千惠眼中所能看到的,除了对面帮派抱腿小弟的脸,就是满街的腿和脚。 按照畜生界的帮派规矩,抱腿小弟趴在地上时视线是不许往上移的。一是因为他们需要盯紧对面领头大哥的双脚,一旦挪动了要马上大声报出来;二是因为视线上移会看见己方领头的裆下,这是既不雅又大不敬的。不过虽有规矩在此,有的抱腿小弟还是会趁着没人注意时稍稍抬头看看其他风景——毕竟眼中只有挤满街道的腿实在是无聊啊。 但是八千惠没有这样开小差的机会,因为她的双角顶着自家带队干部的双腿,如是只要稍稍抬一下头就会被察觉到。不过八千惠并没觉得有何不便,因为她并不介意盯着对面满街的腿在地上趴上半天乃至一天。有段时间八千惠总能看到对面帮派的抱腿小弟戴着各种花样的角:纸制、木制、石制的假角,连在头箍、系绳、头套上,各式各样每周一变。八千惠曾以为这是其他帮派的抱腿小弟用来欢迎自己的方式,弄出些花样让自己看的东西不那么枯燥;但对方臭着的脸和仿佛盯着仇人的眼神却又让她不敢确定。不过后来这一现象很快就消失了,八千惠的眼中又只剩下了对面一张麻木的脸和满街的腿。 如果硬要说八千惠趴在地上时内心感受到了什么,那应该是疑惑而不是无聊。虽说畜生界帮派林立,但是各个帮派在宣传时都说畜生界是个和平的地方,动物灵们之间是相互友爱的。而八千惠趴在地上,眼中看着满街站得规规矩矩一动不动的腿脚,耳中却听得宏亮凶狠的叫骂声,恍惚间便产生了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分离了开来,不在同一个世界的错觉;但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确实在同一个脑袋上,那难道说分离的其实是眼前看到的腿脚和耳中听到的叫骂声?如是疑惑在每个周日都困扰着八千惠,令她趴在地上陷入沉思。这一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吉弔感到贴在自己角上的双腿动了一下,然后听到对面的欢呼声——或者听到身后的己方队伍突然爆出欢呼时,一看对面领头干部充血的赤面和抱腿小弟缺血的白面——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或对面的领头人被碰瓷了,或被假动作骗到了。 这里就要提帮派领头干部之间对峙的另一个规矩了。之前曾提到过,畜生界的帮派在争夺地盘时,出列对峙的领头人可以振臂指手,张牙舞爪,这就要提到对峙时的另一个规矩,就是可以做出威胁性的动作,但是不能真的打到对方,就是碰到一根汗毛,那也跟脚步往前挪了一寸一样,是坏了默契。 但在实际操作层面,对峙叫骂时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步,手上动作稍不注意就可能蹭到对方。于是就有心思机敏的领头人对峙时专门盯着对手的威胁动作,趁着对方骂上头手稍微伸长了一点时,把脸往前一凑,轻轻一沾,然后哎呀一倒,接着便会听得身后小弟齐声欢呼、对面众人一起哀嚎,宣示着己方的胜利。之后大家都长了心眼,手上会故意做假动作勾引对方向前凑,然后突然收手,这样对方若是重心没稳住动了脚步那便是输了——这时趴在地上的抱腿小弟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如若抱得紧,就可以稳住自家领头大哥的脚,避免直接触犯规矩失败的结局。 而对于吉弔来说,虽然她总是走神忘了抱紧自家领头的腿,但即使她全神贯注抱紧了也阻止不了领头干部被假动作骗到后身体失衡,因为八千惠不是武力派,而她的领头也不是智力派。于是一上一下两人,一个总被碰瓷或被假动作骗,另一个总抱不住失衡的腿,根本就是天生一对,结局就是吉弔所在的队伍有一段时间在地盘争夺中节节败退。 这样的情形令八千惠感到不快,不过不是因为帮派连续败退、而是因为自己总在沉思问题时被粗暴打断感到不快。从此吉弔在每次地盘争斗中不仅仅只看着满街的腿,也开始关注两边领头人上三路的动作:自家大哥手是不是伸过界了,对面是不是要碰瓷了;对面伸出的手是不是假动作,己方是不是要被晃了。若是发现有不对的迹象,八千惠会立马手上使劲捏一下领头人的腿,提醒不要上当。 不过这样的操作意味着八千惠趴在地上时抬头了,破坏了畜生界帮派的规矩。但是八千惠有自己的理解:首先,盯着对面的脚有没有动是为了赢,抬起头看着上三路动作也是为了赢;其次,八千惠真没觉得抬头向上看有何不雅或不敬的——动物灵的裆下没什么好看的,自己没有兴趣也没有欲望去看。 从后面的结果来看,八千惠的做法效果很显著,自家领头人被假动作骗到的次数大幅减少;不过这做法唯一的缺点是上下两人交流并不直接,且更重要的是在上面的领头干部腿疼,毕竟一直被捏。于是后来,吉弔八千惠被调整了职位:不再是趴在地上抱着腿,而是站在领头干部身后,随时准备拉住她的手防止被假动作晃到;同时八千惠也可以用音量很小的悄悄话为自己的大哥如何使用假动作晃对方出谋划策。 这一有效的策略很快也被畜生界其他帮派效仿,于是在后来的地盘争斗总,双方帮派方除了抱腿小弟外,又各多了两个小弟跟随出列,站在大哥身后左右两侧,一是为了在领头大哥重心不稳时拉住人;二是在大哥气血上脑动作变大时拽住大哥的手臂,防止被对面碰瓷;三是可以给前面的大哥提一些假动作战术意见。自此畜生界的地盘争夺除了比叫骂声是否洪亮,又正式地多了些战术战略层面的博弈。
而如今,虽然吉弔八千惠已经不用再站在别人身后操心碰瓷和假动作的博弈,却还是要在其他很多更大的问题上去和他人博弈。 比如说八千惠马上要见到的造形神,埴安神袿姬。
“这里不许入内。”埴轮兵长杖刀偶磨弓抬手拦住鬼杰组组长吉弔八千惠,警戒地一手摸向腰间的刀,“你是怎么进入灵长园的?” “我来只是想和你家的神谈谈话,”八千惠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敌意,想了想后又不充了一句不知是否有效的说明,“今天是周日,按畜生界以往的规矩动物灵们今天只在灵长园和平活动。” “除非袿姬大人亲自开口许可,不然动物灵不得进入灵长园。” “唉……死脑筋。不过我能指望一个人偶脑筋活络吗?” 八千惠的目光快速扫过磨弓的全身,然后注意力被她身上几处裂纹吸引到了。 “这是昨天和地上人类战斗留下的痕迹吗?还没有复原吗?” 鬼杰组组长指了指埴轮兵长拦住自己的手,陶偶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显眼的裂痕。 “用不着你操心,”磨弓抽出了腰间的刀,“你要是再不离开灵长园,我就不客气了。” “磨弓,你在外面和谁在说话啊。” 一个穿着黄绿相间的裙袍、头戴绿色头巾的蓝发女性用手肘挑开了埴轮兵长身后的门帘。 “袿姬大人,”杖刀偶磨弓稍稍扭头看了一眼创造自己的造形神,随后立马将视线警戒地转回吉弔八千惠身上,“这个动物灵不知怎么进入了灵长园,而且说想要见你。” “早上好啊,邪恶神,”八千惠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来是想和你谈谈话的。” “让她进来吧,磨弓,”埴安神袿姬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湿漉漉的双手指甲缝间还留着陶土残渣,“只要她不介意屋内温度的话,就让她进来吧。” “是,袿姬大人。”杖刀偶磨弓放下了拦住吉弔八千惠的手,退向一旁让出了路,双眼却依然不放心地盯着鬼杰组组长。 “不用担心,磨弓,一个动物灵并不能把我怎么样,”看出手下不安的造形神安慰着埴轮兵长,同时手肘顶着门帘侧过身,“请进来吧。” “真是自信啊……唔!” 吉弔八千惠伏身穿过门帘,刚想继续说点什么,就被扑面袭来的热气蒙住了口鼻。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窗可以透光,房间中央的土高炉内燃着的火焰将屋内一切都染上了红色:四周是赤红的砖墙,脚下踩着褐红的土地,完整或破碎的土红色陶土埴轮散布满地,排放在展开的布包上的雕刻工具反射着亮红的光,工具旁摆着一盆被映成血红色的清水,还有就是袿姬和八千惠被照得通红的面庞。 “我正在修复和重新打造埴轮,”袿姬坐在工具包旁,一只手沾些水后握起旁边盆中的一把陶土,另一只手拿过一个受损的埴轮,将沾湿的陶土补到受损的缺口上,“昨天不少孩子都受了损伤。” “有意思,它们不是应该自动修复的吗?”八千惠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至少你的埴轮在和我们战斗时从来都是能自我复原的。” “你热吗?”造形神抬头问道。 “没关系,医生说我身上湿气重,正好可以暖暖身子。”鬼杰组组长小心地吸入着炽热的空气答道。 “那便好,”埴安神袿姬低下头,从展开的布包上取下一把雕刻工具,开始细修刚补上的陶土,“那么,你想来找我谈什么。” “你的埴轮没有自我复原,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是什么原因呢?”袿姬细细地雕刻着手中的埴轮陶偶。 “因为它们收到的信仰减弱了,”八千惠拎着领口扇了扇风,“因为你和你的埴轮败了。” “哦,是这样啊。”袿姬将埴轮上下翻转过来,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埴轮内的构造。 “你难道不明白这样下去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袿姬将雕刻工具伸进埴轮内,小心翼翼地刮下多余的陶土。 “人类灵当初为什么要召唤你?是因为他们自认为走投无路了,想要请个神来保护他们,”八千惠向前一步跨到袿姬身旁,“那如果他们觉得你保护不了他们了,你认为他们还会需要一个失败的神和她的埴轮吗?” “你的话太长了,说直接点的吧。”埴安神袿姬将补好了陶土的埴轮放在一旁,取起了另一个待修复的陶偶。 “人类灵会再次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然后他们会迁怒于你的失败,你最后会被赶出灵长园,”八千惠直截了当地答道,“不如你跟我们合作,共同利用人类灵资源。” “‘利用’……人类灵吗?”袿姬放下了埴轮,将手伸进水盆中洗了洗,“抱歉,我无法接受你的提议,我是希望人类灵和动物灵平等共处的。” “那是做不到的。” “做得到的,”埴安神袿姬站起身面向吉弔八千惠,“说到底,让人类灵感到走投无路的不就是你们动物灵吗?只要你们愿意接受人类灵的平等地位,而不是想着利用他们,他们何须把我召唤出来。” “畜生界就是这样的哦,靠着从上到下的利用关系维持稳定的。倒是神明大人,你怎么就认定人类灵把你召唤出来不是为了利用你?” “把‘信仰’理解为利用,还真是动物灵的惯有思维啊。”袿姬无奈地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吗,神明大人?”鬼杰组组长冲着造形神摊开双手,“人类为什么会信仰神,不就是因为面对自身所不能及的事务感到无力,才祈求更具力量的神明来帮自己一把吗?如果人类可以自己完成所有的事,为什么还要对神祈求呢?这不就是利用吗?” “利用和信仰最大的不同,就是神在对祈求给出回馈后,信仰者会报以敬畏。” “说得对,神明大人。但这里是畜生界,发配到这里的人类灵可是连地狱都容不下的家伙,他们会有敬畏之心吗?他们只是在走投无路时召唤出了你,然后一堆一无所有的人就将你顶在最前面向前冲了。” 埴安神袿姬默不作声地转身捧起一块石板向着屋子里的土高炉走去,石板上摆满修补了陶土的埴轮。 “人类灵把你顶在前面,在拿你做豪赌,赌赢了就可以在畜生界翻身;赌输了大不了再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而现在你败了,他们的赌局已经在破裂边缘了。如果真到了彻底破裂的情况,那么那些一无所有的家伙会毫无愧意地从你这里撕扯走所有东西。就像是快溺死的人抓住了漂浮的东西,要么获救,要么抱着抓住的东西一起沉下去溺死。” 造形神将石板放在炉口边,拿起炉边的铁锨,将石板缓缓推进炉内。炉内火舌碰上尚未干涸的陶土上的水汽,猛然跳动了起来,在袿姬的脸上映出了阴晴不定的闪忽。 “所以跟动物灵合作吧,把他们在破裂边缘的赌局圆回来:我们帮你维持住你的信仰,你和我们一起利用人类灵。他们本来就是抱着利用你的心态把你召唤出来的,你不必对他们抱有任何愧疚。” 袿姬“砰”地一声关上了炉门,屋内之前所有的红色如瞬间退潮一般消失,转而由黑暗吞咽下了房内的空间。 “但是,你并不能为动物灵将人类灵踏在脚下的行为正名。” 埴安神袿姬于黑暗中说道。 “神明大人,你若是被人类灵从畜生界扫地出门了,那帮他们争取和动物灵平等地位的想法就只是个笑话了。” 袿姬背对着八千惠蹲在炉前半晌没有说话,鬼杰组组长看不到她的脸,但是能感觉到她在思索什么。 “我不接受你的提议,你走吧。” 收到明确拒绝答复的吉弔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白了,不过你有空时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吉弔八千惠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挑开门帘,从侍立在门边警戒地瞪着自己的杖刀偶磨弓面前走过,转过街角,走到在暗处等着自己的水獭灵面前,拍拍对方肩膀,又伸手指了指。 “记住,煽风点火,小心行事,去吧。” 水獭灵点点头,随后转身消失在阴暗的街道之中
四 之前曾经提到过,当八千惠还是抱腿小弟时,眼中看到的是所有人腿脚规规矩矩一动不动,但耳中听到的却是凶狠洪亮的叫骂声,这在八千惠心中产生了莫名的割离体验,令她不清楚规矩站好和凶狠叫骂哪一面才是畜生界帮派的本来面貌。后来她升格为扶手小弟后,所体验的割裂感就又加多了一重:每每看着两个帮派干部互相隔着一步挥拳指手,然后利用碰瓷和假动作博弈取的胜负,都让八千惠觉得这更像是小儿嬉戏,而并非什么帮派斗争。 那时的八千惠加入鬼杰组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因为协助自己的小组赢下了不少地盘斗争,也有了一定的人缘。于是吉弔某天找了个好说话的帮派成员,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然后了解到了更多有关地盘争斗的规矩。 正如每次地盘争夺时帮派领队干部要把一堆规则放在心上一样,小弟要遵守的规矩也很多。在站队列方面,身为小弟,不能随便出列,除了被指定负责协助大哥的小弟可以出列外,其他人不能多跨出一步,跨出了也是有替代大哥的野心;当然小弟们也不能擅自后退,否则就会被视为擅自抛弃领队的不义举动。这也是为什么所有小弟都要规规矩矩站好的原因。 而在为自己的大哥呐喊助势方面其实也有很多规矩:身为小弟,喊叫的声音不能盖过前面的领头大哥的,若盖过去了就会被认为觊觎大哥的位置,这在各家帮派里都是大忌;但声音也不能低于对面,那样是会输掉地盘争夺的。另外,所有小弟的集体叫骂声不能乱、乱了会把大哥的叫声音盖掉;但也不能太整齐、整齐了又不像黑帮。 换句话说,每次地盘争夺中,帮派干部身后小弟的集体叫喊声需要高而不低,整又不齐。这两点相比于站队列的规矩而言简直难于上天,所以虽然存在这样的规矩,实际上却从没人能做到。 听完说明的八千惠摸了摸后脑,问这些规矩是谁定下的,被答曰不知道。 吉弔想了想,已成为各帮派标准配置的拉手小弟职务,好像也就是从自己这一个无名小卒起成为默认行规的,所以这些规矩可能也就是从哪个名号已不可考的动物灵开始的吧。 然后八千惠又摸了摸后脑,问为什么呐喊助势的规矩没人能做到却一直存在,再被答曰不知道。 吉弔又想了想,可能这规矩是某个历来一直有的传承,只不过名存实亡了吧。 最后八千惠再摸了摸后脑,然后轻轻一拍后脑勺,说道: “我来解决高而不低、整又不齐地呐喊助势的问题吧。” 自那天起,除了每鬼杰组使用灵长园的周二周五、以及帮派争斗的周日外,八千惠每天都会拉上自己小组的帮派成员,指挥他们练习如何高而不低、整又不齐地呐喊。如是练习了个把星期后的,在一次地盘争斗中,八千惠一只手负责随时拉住身前自家大哥的手臂,另一只手挥动起来指挥着身后的帮派小弟们叫骂呐喊。那一日鬼杰组的骂阵效果技惊四座:叫骂声字正腔圆且悠久回响;呐喊声层次复杂又错综有序;最重要的是气势磅礴的吆喝伴在领队干部的叫骂左右却不显得喧宾夺主,反而使得站在最前面的大哥如虎添翼。对面对峙的帮派听得如此叫骂,惊讶到哑然失声忘了反击,然后集体鼓掌致敬,肃然起敬地后退五十步认输。 鬼杰组有一队小组做到了如何高而不低、整又不齐地呐喊,而且呐喊声气势磅礴、悦耳动听,宛如艺术表演,复现了长久以来一直存在却没人能做到的规矩,这一消息很快在畜生界帮派中传开。各个帮派的小组都挤破了头抢着要在周日和吉弔所在的小队在地盘争夺中对峙上。于是每周都有一个帮派的小组在听到如高级演出一般的呐喊后赞叹鼓掌、自动退下五十步让出地盘。为此脸上有光的领队干部索性不让八千惠再跟在身后当扶手小弟了,而是让她站在队伍第一排,专心做指挥。自此吉弔八千惠的名号随着她的小组在整个畜生界的帮派中都响亮了起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吉弔的小组的成就感到高兴,其中就有其他帮派的老大们。因为帮派老大们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手下每周日都会以丢失地盘为代价去听演出级别的呐喊,这样下去鬼杰组会渐渐把所有争夺中的地盘都蚕食掉后一家独大,这对于一个健康和平的畜生界来说是有害的,于是他们集体找到鬼杰组的组长抗议;而鬼杰组的组长也觉得这样下去会破坏了帮派之间的和气,便组织了各个帮派在一起研究解决方案。 最后各个帮派的老大们讨论出的解决方法就是,每个帮派都派出一个最聪明的组员到鬼杰组跟八千惠学习指挥经验,然后回到帮派带领最精锐的小组攻坚学习如何呐喊;同时鬼杰组也会在每周日于灵长园内搭台开演,表演如何叫骂呐喊,这样子动物灵们就可以在每周日购票欣赏演出,而不必专门为了一听演出级别叫骂的风采而在地盘争斗中出让地盘了。 自此开始,每周日的地盘争斗结束后,吉弔八千惠都会赶往灵长园,作为指挥登台与自己小组的成员们进行叫骂呐喊演出。由于叫骂字正腔圆、呐喊声振寰宇、演出美轮美奂,这一演出在灵长园内也掀起了一股风潮,鬼杰组收门票钱转了个盆满钵满,人类灵中也开始流行起艺术般优雅宏亮的叫骂。 不过吉弔八千惠对自己带起的风潮并不感到兴奋。从鬼杰组每周日在灵长园搭台举办叫骂演出开始,八千惠会在每次演出结束后光顾灵长园内的一家甜品铺,坐在街边思索着困扰自己的疑惑。 从八千惠的角度来看,自己带领小组成员复原已失传的骂阵方式,只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一个长存规矩已经名存实亡了的问题。现在问题解决了,长久失传的叫阵技艺被复原了,这很好;被复原的技艺成为了鬼杰组的利器,在地盘争夺中连战连胜,这也很好;但是鬼杰组同意让其他帮派来学习这一技术,这很不好,也让八千惠很困惑;再将这技术当做演出项目放在灵长园赚钱,就让八千惠非常的困惑。 吉弔八千惠不明白为何鬼杰组拥有了终结长久的地盘争斗、成为最后赢家的机会,却将能达成目的的手段转交给了其他帮派;她也不明白自己所复原的骂阵技艺究竟是黑帮争夺地盘的利器,还是一个受欢迎的演出项目。 同时八千惠对人类灵也抱有不小的困惑。每次八千惠在甜品铺歇脚时,她总能看到路过的人类灵对自己指指点点。有的人类灵眼中带着怨恨,这一点吉弔能理解,因为人类灵一直在被动物灵压迫;而有的人类灵眼中带着兴奋和崇拜,这让吉弔能理解又不能理解,能理解是因为自己是灵长园每周日最受瞩目演出的最受瞩目的指挥,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人类灵会如此喜欢动物灵举办的演出:演出的内容可是压迫他们的动物灵用来进行斗争的手段啊,为什么人类灵会着迷于此并因此崇拜喜欢自己呢?
于是吉弔八千惠每个周日都会抱着自己的困惑坐在甜品铺外吃茶点。即使八千惠的身份后来变成了鬼杰组组长、心中的困惑也变成了其他烦恼,这个习惯也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埴安神袿姬和埴轮兵团的出现让灵长园暂时成为了动物灵的禁区。而如今,趁着袿姬被击败,埴轮兵团力量大减的当口,吉弔八千惠终于可以恢复自己长久以来的习惯,再一次光顾这家甜品铺。
鬼杰组组长坐在自己一贯喜欢的位置上,吉弔八千惠交叉着双腿,如往常的习惯一般观察着街道,悠闲地抖着脚。八千惠的手边摆了比平常多几倍的甜点。这并不是因长久未光顾导致的报复性消费,而是八千惠真的饿了,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下任何东西了。吉弔八千惠有一个毛病,当她听到有人说出在她听来荒诞、无稽或幼稚的话时会条件反射地反胃恶心,严重时甚至会吐出来。而在与八千惠打交道的所有人中,令她呕吐次数最多的家伙当属骊驹早鬼。正因如此,在前一天与早鬼一起去观察地上人类之前,八千惠就有预见性地没吃任何东西。尔后鬼杰组组长又因各种事务繁忙,现在终于有机会在不会被人恶心到吐的情况下吃点东西了。 虽然今日是周日,应当是所有动物灵都能来灵长园的日子;但似乎因为袿姬和埴轮军团昨日才被击败,其他动物灵或不知消息、或还在观望的原因,街道上只有人类灵行走往来,吉弔八千惠则是街上唯一的动物灵。鬼杰组组长关注着街上每一个人类灵的神色:有的匆匆走过,麻木不仁;有的盯着自己,眼中带着恨;有的偷偷向这边瞄了一眼,脸上写着怕;还有的一路低声争吵着,完全无视八千惠的存在从她面前结伴走过。在昨日造形神和她的埴轮军团被击败后,整个灵长园内目前人心不定,暗流涌动;不过八千惠并不担忧自己在灵长园的安危,因为自她开始光顾这家甜品店起,确实常有路过的人类灵对她投来过敌意的目光,但从没有人真的敢对她动手;毕竟在畜生界,动物灵之间的互殴都是违规,人类灵对动物灵下手则更是大忌。 “吉弔大人,您要求打包的甜品好了。” 八千惠转向耳旁拘谨的声音的来源,看到甜品店的老板正端着纸盒低头弓背立在身后。 “啊,谢谢老板。不过还是像以往一样叫我小吉就可以了。” 甜品铺老板不敢作答,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将装着甜品的纸盒恭敬地放在八千惠手边,然后双手握在一起退后一步,无措地僵立在原地。 八千惠稍稍挪了一下视线,然后就被甜品店老板身后、店墙上的一块熟悉的告示板吸引住了。告示板上原本用白色的漆写着什么字,但是已经被从板子上刮去了大部分、无法阅读,板上还留着新鲜的刮痕;若是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白漆之下还有一层老旧的刮痕,以及零星没有被刮干净的红漆。 “老板,那告示板怎么变成这样了?” “对……对不起!吉弔大人!”甜品店老板赶忙转身用布遮住了告示板,“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把上面的字刮干净……不对,请原谅我将原来的字给刮掉了!” “这个机关还能用吗?” “请原谅我!是我大逆不道!是我鬼迷心窍!” 甜品店老板突然如同捣蒜一般拼命鞠躬求饶,令八千惠大惑不解。而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了两人的耳畔。 “老板!一份招牌团子,还要一杯抹茶。”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披着长袍、戴着斗笠的身影在吉弔八千惠身边坐了下来。那身影转头看了看八千惠,接着说道。 “没明白吗?老板曾经将那板子上的红漆字刮掉了,用白漆写上了支持其他神明的标语。现在是在害怕被你或其他动物灵清算。” “这位客人!请你不要乱说……” “老板!”八千惠高抬起手,打断了甜品店老板的话语,“这位客人的账我帮忙结了,你去准备即可。” 甜品店老板愣了一下,然后畏缩地退回了店内。在四下的暗处负责保护八千惠的水獭灵看到自家组长的手势,也按下了脚步没有冲出去。 “多谢好意。”戴着斗笠的陌生人对八千惠点头致谢。 “你能看透人心吗?”鬼杰组组长谨慎地问道。 “不敢说能看透人心,只是能听到每个人想要什么。” “是吗?”八千惠伸手一指,指向了街上麻木不仁的人类灵,“那么他想要什么?” “无所欲求,不求生,不求死。” “那他呢?”吉弔又指向了一个眼中带着恨意盯着自己的人类灵。 “恨不得你消失于这个世界上。” 鬼杰组组长接着指向了一个面带惧意的人类灵。 “丢了靠山,见到你怕动物灵卷土重来。” 吉弔再指着一队结伴而行小声争吵的人类灵。 “怨恨神明无能,”陌生人顿了一下,“正蓄谋将其驱逐。” “那么,”吉弔八千惠最后指向了自己,“我想要什么。” “你想煽动人类灵与神明对立,然后想借机和神明去谈条件,”陌生人压低了声音,凑到八千惠耳边轻声说道,“不过现在你更想好好吃点东西,不想听到有人说瞎话;但你也不想让我马上从你眼前消失。” 啪——啪——啪——啪—— 鬼杰组组长缓慢又大声地鼓起掌,表达对陌生人的赞许。 “所以我还要谢谢你,在你的手下即将冲出来将我大卸八块前阻止了他们,想必你的身份也不一般。” “说笑了,你不是动物灵,也绝非人类灵,那你只能是地上来的家伙,我手下的动物灵并奈何不了你,”八千惠继续鼓着掌,“不过派到地上的动物灵都是统一向我汇报,我不记得有引来了你这么一位能人。请问是我漏记了?还是有动物灵瞒报了?” “都不是,我只是听到了去往地上的动物灵的欲望,所以跟着来到了这里,”陌生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下面奇特的上冲发束和耳罩,“如我所料,这里是大有可为之地。” “此时才自我介绍请见谅,在下丰聪耳神子。” 甜品店老板小心翼翼地端出神子点的餐品,放在了二人中间,然后赶紧默默退下。 “有所耳闻,地上的尸解仙,”回想起动物灵汇报的地上见闻的八千惠警觉了起来,胃部也开始隐隐抽搐,“在下吉弔八千惠,鬼杰组组长。刚才你说这里是大有可为之地,请问为何意?” “秩序坏退,人心不定,正是强者当立的时候。” “请问你说的强者是谁?” “我,”丰聪耳神子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可以整合坏退的秩序,重新领导散乱的人心,带领人类灵再起。” “口气不小,不过畜生界的秩序并未坏退,只是有神明暂时扰乱了灵长园的秩序,”吉弔八千惠幽幽地说道,“而如今那个神明败了,马上将要被驱逐,灵长园和人类灵即将回归原来的秩序了。连神明想要在畜生界立足尚且如此困难,你又有几分信心?” “神明做不到那又如何?”神子张开双臂,豪放地宣言道,“我高于神明,我天下无双!” 熟悉的动作、话语和腔调令吉弔八千惠的胃部条件反射地猛烈抽动,剧烈的反胃感一涌而上,令鬼杰组组长狠狠恶心了起来,刚入胃的食物伴着胃液翻腾着要涌上食道,但就是呕不出来。 “怎么?你身体不适吗?” “等一下……”八千惠捂着胸口喘着气,伸手摸索着催吐药,缓缓问道,“麻烦你再说一遍名字?” “丰聪耳神子。” 鬼杰组组长将一片药塞进嘴中,闭目搜刮着脑海中的记忆,模糊之中八千惠感觉到,早在汇报地上情况的动物灵说出这个名字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在其他什么地方听什么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丰聪耳神子……丰聪耳神子……丰……” 突然,吉弔脑中的神经如过电一般一激灵,在某段很久之前的记忆中找到了线索。 “你……是不是有过一匹马,载着你飞越过哪座山?” “一匹四脚通白的黑马,那是一匹神马,载着我飞跃过富士山,”被问及此事的神子神色略显惊讶,“不过,那是我还是人类时的事了。” 吉弔八千惠暗自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直觉告诉她旁边的人是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麻烦的家伙。 “骊驹早鬼,你这王八蛋……” 鬼杰组组长用蚊蝇般的细声骂道,然后捂着嘴跑到路边的小巷里呕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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