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怒海客 于 2021-9-14 21:59 编辑
哗啦。声音里夹着玻璃清脆的抗议,砂土流泻时的细语,废纸挤压时的叹息,混成不和谐不对称的一团,折磨着他物理学的大脑。2041年10月18日,前京都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宇佐见莲将办公桌上的一切可见物(包括小盆栽)扒拉进一个大纸箱,最后把长筒望远镜搭在杂物堆顶端,不到三分钟就抹除了自己在办公室的所有痕迹。 他五分钟前收到了学术委员会的邮件。宇佐见莲已被认定学术不端,即刻起被学校扫地出门。他能做出如此快速的反应,是因为抄袭一事已经发酵了十天,他也被停了七天的课,该做的反应多少都做过了。 这个中午同事们不约而同地出去聚餐,想是提前两天通好了气。全世界属他最晚收到宇佐见副教授的死刑判决,而且还没有陈词机会。 现在他收拾停当,空屋便张开大嘴,将这对哒哒的小皮鞋送出了去。前副教授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只觉得全身的肌肉在融化。他忙逃进另一座大楼的角落,在一间僻静的小房间放下细软,坐下。室内本因没有空调而闷热,莲却不住地哆嗦。他左手神经质地搓着鬓角垂下的发丝,右手摸出手机,滴滴答答地打字。 他是个怀旧主义者,还用着老掉牙的line。他自知自己是被冈崎教授陷害,研究成果也被那老太婆剽窃了去,还有她背后的一帮老家伙,磨刀霍霍,正要分食他的尊严、骨肉与智慧。现在没人听他诉说冤情了,毕竟七成的学生同事都默默删除了他的好友。有谁会同情一个根基不深,却又风头正盛的年轻人呢? line对他的意义减了一半,也许某天也会被扔进他的断舍离列表。 但它对他还剩下一半的意义,因为玛艾露贝莉·赫恩还在他的列表里。这个小他五岁的相对性精神学研究生是他的同居女友。捷克姑娘生着披肩的金发,双目温柔似秋夜的雨,一颦一笑间流露出娇憨之气,但她小鸟依人的一面,只会展现给一人。她“梅丽”的昵称,也只有莲一人在呼喊。 他们是在三年前的一次课堂上偶然认识的。下课后,赫恩等到围着他的最后一个学生离开,上前一本正经地引用他刚刚在课上讲的弦论,向他请教神秘学问题。莲发现她醉心于自身所在的科学世界之外的事物,探索那些事物的有效手段便是发呆和睡眠。没人确切知晓她紫色眼睛中所见的到底有什么,但莲想和她一同看见。她远极虚空的目光,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奇思妙想——她的一切将物理学家深深俘获。正是因为她怀有太多他难以想象之物,这个科学人才会对她着迷至此。 显然,梅丽也无法抗拒他的眼眉,他流露出傻气的严谨,他对统一场论执拗的追求,还有他对自己倾尽一切的关注、支持与爱。他们一起包下了学校的一间教室,作为他们的神秘学研究据点。他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秘封俱乐部。他们在那里考据,在那里闲聊,也在那里做爱。室内唯一尖端科技的产品是一块自洁桌布,当他们喘息着撞击对方肉体时,它能好好承接梅丽流下的残局。现在宇佐见莲颓在他们温暖的小窝内,两肘撑在膝上,面庞埋在手中。 此刻他绝望了。因为现代社会将人的一切失信记录记入档案,学术不端的记录更是砍头级别的大罪。他坐不了飞机高铁,领不到购房补贴和失业救济,贷款额度也被压到了一顿饭。最重要的,再没有学校敢收他任教,他的论文就是飞出国界,也无人收留刊登了。这个除了知识与爱一无所有的家伙——不,他还剩一百多万円的存款,还有辆烧油的二手老丰田。总之,他还能撑多久?天知道。他的生活与梦想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嚓嚓剪碎,冲进了马桶。 梅丽。他从迈出办公室那一刻就在心底无声地哀嚎。梅丽!看见署名学术委员会邮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没有径直打开,而是屏着呼吸,给她发了信息,让她到老地方来。 在收到铺天盖地的学术不端指控,最后被停课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僵卧在二人的公寓房间内。他感觉不到一切,仿佛自己被抽得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核,浮在无时间的虚无中。只有她能带给他存活的实感——尽管这往往不是甜蜜。因为他抑制不住去想自己对梅丽的所有约定,他要和她去北海道的深山,去冲绳沉船的遗迹……如今一切都化作泡影。他不想吃饭,不想做爱,不想活着,更不想被她看见。但梅丽是要照顾他的。她请假给他做饭,拉他去洗澡。但如果她要在莲身旁躺下,他就会扯着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叫,因为她再多待一刻,他都几乎要从胸口被生生撕作两半。所以她接连一周都睡在沙发上,他看不见。甚至大多数时候,梅丽有意压低了自己的声响,不看电视,轻声颠勺,打电话也去外面。她有生他的气么?她会担惊受怕么?她会在深夜悄悄流泪么?莲克制不住地去想。他明白自己带给她的痛苦不下于自身的切肤之痛。和他这样的人连续几天共处一室,谁都会疯掉的。 无声息的恐惧渐渐缠绕上他的后颈。甚至在她离开,关上房门后的那一刻就开始恐惧。 为什么现在梅丽没有声音了? 她也许已经悬挂在天花板下,倒在煤气管前,或者像深秋的树叶,飘落到十八层公寓的地面。下一刻就轮到登门调查的警察上场。 所以在躺下的第七天,他挣扎着酸痛的身躯,打开房间门,没有看见尸体,闻到尸臭。只见梅丽正窝在沙发上,翻博尔赫斯的小说集。茶几上是吃剩的自制三明治,屋子也有打扫过,垃圾也倒了。 一切都好。 然后,宇佐见莲回到了玛艾露贝莉·赫恩的世界,照亮了她空无的眼。 梅丽试探地缓缓支起身子,笑道:“亲爱的,你饿了吗?” 两人靠近,靠近,在接触前他们默契地顿了顿,似乎害怕自己灼伤对方。但最后他们还是紧紧依偎,相拥而泣。梅丽听见自己内部某处的硬壳正悄悄碎裂;而莲感觉到胃酸在灼烧他空荡荡的胃,甚至感到了自己上扬的性欲。这些东西他们都没有说出来。 “莲。”梅丽的眼中燃起纯粹生命的火光。她褪下单薄的睡裙,裸露出没有穿内衣的胴体,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沉甸甸的双乳上。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思恋与委屈,在这一刻一股脑转化成性欲。她要报复这个自顾自沉沦的坏蛋,她要检查他生命的活度。 结果令人满意。二人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野兽般的交合,每个房间都撒下了他俩的体液。二人的乳头上、脖颈上、臂膀上都布满了对方啃咬的痕迹。梅丽讨厌避孕套储精囊在她体内的异物感;她自己为了调理痛经,时常有吃带避孕效果的药物,所以二人常常可以放肆地享受原始的快乐。 “要是我就是怀上了怎么办?”一年前梅丽在某次事后轻咬着莲的耳朵问道。 “我娶你。”莲前思后想,只给出了这个承诺。 “傻瓜。”梅丽狠狠咬了一口,让他痛了两个晚上。 事毕,二人疲惫地走向浴室。梅丽的手摸了摸下身,闻他留下的味道。她旋即恶作剧地用那只手一把蒙住莲的口鼻,让他冷不丁跌坐在地上。 “你好臭!”梅丽大笑道。 二人久久地相对大笑,这是他们一周多来脸上首次浮现笑脸。梅丽顺势骑在他身上,又开始了下一轮交合。二人在浴缸中掀起巨浪,口中是声嘶力竭的喘息。那次射精后,梅丽默默回身,舔舐他的阳具,发现它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起了。二人都怅然若失,草草擦干身子,赤裸着回到房中,相拥入眠。 他们在沉沉睡梦中醒来后,终于恢复了精神,好好做了一顿饭,吃干抹净。莲回学校,准备给他的学术生涯收尸;梅丽也回校办博士退学的事情。这所没有他的大学没有再上的必要了。 情况似乎好了起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俩即将成为纯粹的无业游民,其中一人还被剥夺了大半的社会权利。更何况莲是对梅丽说过的,物理学是他49%的生命。梅丽和她家里断绝了财务往来,基本只靠学校的助学金生活,也没有多少存款——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莲不想成为梅丽的负担,但除了她的怀抱,他又能去哪里呢?撕裂的痛苦换了一副面孔,又浮现在莲背后。他与梅丽相离多一分,这痛苦便鲜明一分。学术委员会的一锤定音,他虽是早有准备,但也感到了一种长久的钝痛——也许掉脑袋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感觉。 现在,正式失业的他拖着身体到了他们的据点,便无力再走动了。就像FPS里面中枪倒地那样,他无力自救,得要有人将他扶起。 过了六十七分钟二十秒,阳光入射偏移了五个角度,玛艾露贝莉·赫恩拖着两个行李箱,挤进了秘封俱乐部的会址。 面对着莲错愕的神色,梅丽笑道:“我和房东说不租了,然后把咱们所有的行李都收拾了出来——还有些在楼下放着。这个箱子专门空着,放俱乐部里面的东西。咱们这就收拾干净,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 房子退了。莲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 “你不还有辆车吗?把它开出来,咱们到处走吧。” “倒符合我们的作风。”莲稍微打起了精神,“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梅丽看着脚尖:“就去……关西这一片吧。没有多远,去奈良、滋贺的山里散散心,也许还可以去到崎阜。我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莲……你现在肯定要离大学远一点。我们出去散散心,也许就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你觉得呢,莲?”那片地方的深山已经是无人区,只有道路护养员、护林员还骑着飞行摩托在那里巡弋。不过公路依然畅通,可以一路向东,开到东京。 莲看着梅丽的眼,看她眼中的一块渐渐塌方、扩大的空洞。他知道这是拜他所赐。莲起身答道:“好主意。我们来搬家吧。” 他俩三下五除二,将俱乐部会址内的藏品一一收进箱中,实在带不走的就打烂砸碎,毫不顾惜,甚至也不收拾残骸。二人似乎形成了默契,要对毁了他们生活的家伙发出小小的抗议。 最后,莲卷起自洁桌布,扎成一串,绑在拉箱杆上,将大包小包塞满了老丰田的尾箱,和梅丽出发了。 听着老车哼哧哼哧地起步,梅丽奇怪道:“虽说我说半年没坐这辆车了,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 莲答道:“三个月前市政府给我发了短信,要我带它去做旧车安全改造,还说不改造它就不准上路。那我没办法啊,只能开去改造……改完了也没什么大变化,还是烧油,然后起步的确稍微变吵了些。估计就是安全性能好了?刹车什么的。不碍事。” “哦……”虽说梅丽对这前半段工业时代的巨物一窍不通,但这不妨碍她和莲一起恋旧。 幸好现在街上还见得到加油站,莲一口气给油箱加满,二人在超市里买了面包、果蔬、帐篷,还有两瓶旧型酒,将后座彻底挤占完毕,正式上路了。 旧型车上不了限速二百的高速,只能走普通公路,正合他们心意。她们穿过高楼街市,来到京都郊外,夹在两层高的蔬果大棚中间,窗外仿佛是凝固单调的波澜。莲微皱眉头,不顾AI超速警报,将油门踩到底,冲出了环市农业带,来到京都东北部山间没有红绿灯的路段。他们很快就到了高岛市,接着是敦贺。二人这一路都一言不发。 他们下午出发,到太阳落山时,他们在琵琶湖西北岸的小停车场停车歇脚。空旷的场地内只有他们二人一车,直对着夕日影子下宁静的湖水。他们本想着看湖上的日落,怎想忘记了太阳是在西边(也就是背后)的山上落下。不过他们可以等待日出。梅丽将双手环在嘴前,向湖面大喊:“宇——佐——见——” 声音全被寂静吞吃了去。 莲拍拍爱人的肩膀,笑道:“这么远,那边的山彦听不见的。背过来喊啊——”他回身大喊道:“玛——艾——露——贝——莉……”群山回响,把异域的名字拖得很长很长。不过喊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莲已经几乎背过气去,声音小了不少。 “莲子!”梅丽笑他。 “是莲啊,莲!”宇佐见莲生得清秀瘦小,几乎是女人的身板。他甚至在梅丽的威逼利诱下半推半就拍过女装照片,存在她手机内,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当梅丽笑他没有男子气的时候,责备他的时候,甚至是她做爱接近高潮时,都会喊他莲子。莲至今也搞不懂她的逻辑,也许是双音节喊着感觉不同。他红着脸反驳这个老生常谈,想抓住她的肩膀。 “你到最后都喊不出来了,好丢人诶。”梅丽笑着逃开,朝着群山喊道:“莲——子——”山便跟着一道嘲笑起来。 “笨——蛋——梅——丽——”莲不追了,转向寻求山彦的袒护。随后他们便赌气地比赛起来。 “冈崎——(歇口气)死了——” “老太婆——” …… “欧派——”“鸡鸡——”最后演变到这个地步。被放逐者和梦游人都前仰后合,口干舌燥,几乎丢掉了说话的力气。 他俩谁也再没有气力大喊了,都喘息着坐在地上,相对无言。他们凝视着对方在影子中明灭的瞳孔,这两双眼睛都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但一双要望向无可推翻之物,另一双要找寻神明渺茫的吹息。对方不喜欢自己的眼睛,他们也心知肚明。以往他们会礼貌地避免对视,但现在他们似乎忘了这个默契。 莲先移开视线,扶正礼帽,问道:“你饿了吗?” “嗯。”梅丽平板地回答。她起身拍拍裙子,直接经过莲面前,向汽车走去。 莲自己起来,追上了她。今晚的菜单是面包夹黄瓜和西红柿片,还有旧型酒。他们带了小刀处理蔬菜,用打火机点起火堆,再支起帐篷,自洁桌布铺在下面。他们半身坐在帐篷内,伸手到火焰上,烤暖三明治和自己的手。几股冷风打乱风向,把莲手上的汗毛几乎烧光了。“莲子。”梅丽在饭后摩挲着他光洁的手背,喃喃道。 “今晚没地方洗澡了么?”梅丽问他。 “的确没有。从这里到湖还有好长距离,方圆几里都是无人区。” 梅丽含糊几句,软软地躺下。她脱下连衣裙草草叠起,只剩内衣,最后干脆卸下乳罩。她扭动腰肢,想在硬地面上找到最舒服的睡姿。她抬起臂膊,露出棕黄色的稀疏腋毛。呈八字撇开的一对丰乳,腹部和大腿处积存的脂肪,还有她周身散发出蒙古人种所没有的淡淡体味,让赤裸的她变成一团香软清凉的泥,可以任削瘦的莲擀来擀去。“这地方,没法做爱了啊。”她语气里有遗憾和嘲弄,“咱们上次野战是什么时候?” “在善光寺,用站立对面位。”记忆力超群的莲不假思索,他打量火光照映下那熟悉的肉体,波澜不惊。 “好像是你闪到腰的那次?” 没有回答,梅丽便用干燥的大笑填补。笑声在无星光的夜空下回荡。 “你想要吗?”莲也脱起衣服,赤膊枕着胳膊躺下。 “算了,这里太硬。” “要不去车上。” “后座给塞满了,前面没有活动空间啊。” “也是……那就睡吧。” “笨蛋莲子。你真想就这样睡下?后尾箱有我们的大衣,可以铺着。” 一番折腾后,二人终于在两件大衣组成的铺盖内入眠,身体紧贴。这倒不是为了取暖,只是担心醒来后只剩自己一人。莲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酸痛的手臂依然感觉得到梅丽凉凉的皮肤。她很快被他的动作惊醒了,莲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 洗漱用停车场提供的水龙头解决,早餐则是一根黄瓜加几片面包。售货机里有卖汽水,他们也买了两罐。他们继续向前,找一条靠近湖水的路段洗澡,顺便做爱。 有一瞬,山上突然窜出一个影子,逼出了莲的急刹车。没有碰撞的触感。他俩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看见一只半米高的小鹿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引擎盖底下。它用完整的四肢挣扎出了一米远,口中不住地发出惊惶的悲鸣,很快就摔倒在路面上。 “啊!!”梅丽近乎是哭喊。她挣开安全带,下车奔向那可怜的生灵。它全身没有一处伤痕,也找不到骨骼处的变形,但它就是触电似的痉挛着,鼓圆的乌黑眼睛不住流泪。它口中的呜咽很快衰微下去,肋骨也停止了鼓动——它死了。这一切花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 “它胆太小,承受不住这惊吓。”莲慢慢蹲在梅丽身边,平静地断言。 啪!莲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会被女友一个耳光扇倒在马路上。梅丽的眼眶满溢着愤恨的泪,她抱着余温尚存的小鹿,失声痛哭。这个世界常识、理性之外的无常,驱使着死亡直直地撞向她的心口,又把她的壳子撞碎一块。她还不想这么快——她还想再和他厮守多一些时日啊!她爱他——她的一切痛苦与快乐,都是拜他所赐! 都是拜你所赐! 所以她挥出了那一耳光。 但她不还爱着他么?她不依然将自己的一切悲喜寄托在他身上,宛如月亮一般么? 她只感觉五脏六腑在被转轮驱动的麻绳绞着,绞出来的汁液全是泪水。如果不让它自眼眶涌出,她便会疯掉。哭泣是她最后的防线了。 莲一时错愕地楞在原地,任花鹿失神的眼球直勾勾对着他。直到另一辆从对面开来的汽车大声鸣笛从他们身旁绕过,他们才记起自己还坐在马路上。 丰田多了一位乘客,就是那位花鹿小姐。她的身体被稳稳放在面包袋、衣物袋和三角望远镜组成的稳定结构之间。梅丽说要把她安葬在湖畔,但莲想的是趁新鲜将她剥皮烤熟吃掉,他俩一天没吃肉了。在找到离湖面不足五十米的路段前,他们还是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某方向对方的道歉。也许是他们不需要这个了。 梅丽硬要将红肿的双眼冲着湖水反射的阳光,只感到加倍的刺痛。但她始终保持着斜倚在窗前的姿势,仿佛要离宇佐见莲远点。 车慢下来,哼哧哼哧地爬向湖畔平地,在干岸边缘处停下。秋日的天空静朗无云,穹顶下的秋水丰满平和。莲下车,面朝最澄澈最辽阔的空与境界,只感觉心中有些东西突然被缩得很小,又突然被放得很大。 他想抽根烟,就像所有老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但他手头从没有这东西——这让他心头莫名地痒。没沾过烟的宇佐见莲出现了戒断反应的症状,实在是科学奇观。 梅丽打开车门,抱出花鹿小姐的躯体,问莲道:“我们有挖坑的工具吗?” 莲头皮发麻,明白她是认死理了。他蹲在滩涂地上,答道:“车上没有……我会把它好好安葬的。不要太伤心,梅丽……” “先埋了它吧。”梅丽不依不饶。 莲屈服了。他找来一大段新鲜的断枝,放下帽子,赤膊在沙地上刨出近半米深的圆坑,又将花鹿小姐放入其中。最后他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诚挚地为夺走她生命一事郑重道歉。 他知道梅丽感知着他的一举一动。回头望去,此刻的梅丽不着片缕,帽子放在身旁,抱着膝盖坐在湖水边上。她作为一个赤条条来到世上的人,与自然重新融为一体。风挑逗她的乳头,浪花吻她的会阴。 莲带着满身的汗和泥沙,也将裤子甩在引擎盖上,赤裸着依偎在她身旁。 当穿着衣服的时候,他们是有道德,有良知的正常人;穿衣服的宇佐见莲是物理学的明日之光,是正经纳税人,是大家眼里将来的好丈夫;穿衣服的玛艾露贝莉·赫恩是相对性精神学的鬼才,是迷人的西洋美女,是少有的大和抚子式白人。这一切太沉重,太繁杂,缠绕在他们的脖颈上。 当他们不穿衣服时,这世界只剩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脑中只有口腹和做爱。再或者,连这身皮囊也摆脱掉,只剩光秃秃一团魂灵,便再难分出你我了。 莲右手抱住梅丽肩膀:“小心着凉,亲爱的。现在你可以下冷水里面吗?” “不要紧。”梅丽没有抗拒,像以往一样滑入他怀中,“我们一会要做什么?” “下去洗澡。” “只是洗澡吗?” “这里的沙子又细又暖,洗完后我们可以躺在上面,一直做到太阳下山。” “哈哈,”梅丽轻轻地笑,“好主意。” 四目相对。早已身心交融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些。现在他们不敢说,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还不够坚定罢了。 二人一道起身,牵着手慢慢入水。冰凉的流体覆盖他们的脚背,脚踝,膝盖,双手,腰部,最后是胸口。走到这里,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他们感觉不到对方的体温,仿佛真的同秋日大地上这块晶莹的宝石融为一体。 “就停在这里吧。”莲像是在建议。 “好,就停在这里。”梅丽赞同地重复。 他们在寂寥空旷的镜面中紧紧相拥。他们能用胸口感知到对方的心跳,这脉搏对他们展现出莫大的磁力,让梅丽想起柏拉图。他说人本是二头四手四足,威力近神。神出于嫉妒和畏惧,将人劈作两半,便有了男女之别。男人女人受着前世记忆的召唤,都把填满对方的怀抱作为此生唯一的意义。现在他们组成了一个整全了么?也许。 “莲。”梅丽轻声呼唤。 “嗯?” “我们不是下来洗澡吗,为什么没有拿浴巾?搓澡的东西也没有。” “我挖坑太累,就忘了拿了。” “那就用手来吧。” “你给我搓,我给你搓,怎么样?” 先是梅丽用手给莲搓澡。她将一捧捧水浇到他头顶上,用手指给他梳洗头发;手沾了水,擦拭搓弄莲苍白的面部。她的手指不能算纤细,但一定和她身心的每一处同样柔软。冰凉的手指开始在他面上游走,轻抚他的眉,他的耳,他的唇,又无法被捕捉。莲始终闭着双目,像是在享受,又显得紧张。 接着是脖颈。当梅丽有意挑逗他的喉结时,莲紧张地勾住她的手腕。两只虎口环绕住他的颈部,上下搓动。“梅丽……”莲双目紧闭,两手放在她肘弯上,“梅丽……”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喘息,弥散着疲惫。 到了胸部和手臂,进入水下工作。梅丽双手放在他胸脯上,食指中指夹着他的乳头——就像他对她做的那样。接着她搓揉,抚摸,很快就绕到他背后,重复同样的过程,还给他挠背。她抬起他细弱的手臂,像清洗厨房里的一根萝卜。随后她和他十指相扣,如此搓洗他的指缝。梅丽犹豫片刻,抓住他的手腕,让冰凉的乳房贴上他的掌心。莲熟练地揉弄起来,扰乱了她的呼吸。 “就是这样……在我的胸上好好把你的手擦干净吧。把你的所有污秽、悲苦,都涂在我的身上,射入我的体内,毫无保留……”梅丽毫不掩饰爱抚带给她的快感,“它是你的……啊——我是你的……” “梅丽……”莲的声音流露出急躁。他们此时靠得太近,雄起的阳具一头扎进了她下身的密林中。 “不要着急。”梅丽微笑,“还有一大半没洗。”她绕到他身后,贴在他后背上,双臂环抱住他干硬的腹部擦拭。其间她还暗中向他胁间用劲,让他被痒得大笑。 腹部结束了,梅丽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他的男根,指尖从根部出发,直到顶端,画了一道笔直的线。她小声笑道:“这地方越洗越脏。不弄了。” “我来洗你的腿脚吧。”她猛然在齐胸的水中蹲下,消失了。莲惊呼一声,回身一把将她从水中提起。被冷不丁提出的梅丽小小地呛了几口水,狼狈不堪。她披头散发,面容因惊惶而僵硬。而莲眼中,则是面临深渊一般的畏怖。即使知晓,也依然恐惧。 莲不会让自己和她对视。他猛然上前,堵住她的双唇,撬开她的牙齿;双手把住她丰满柔软的臀,男根在她两腿间拼命抽动。梅丽从容承受他无从掩饰的惊慌,舌尖淡漠地回应他的欲望。 “我忍不住了,快点来吧。”莲撒谎道。 梅丽也撒谎道:“我也快要……上去做吧。” 二人匆匆向岸上走去。他们越往上走,便越感觉到向下的拉力。当水只有一尺深的时候,梅丽突然瘫坐在水中,痛哭起来。莲用胸怀接住她的泪水,柔声问道:“怎么了?” 梅丽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刚刚……刚刚是有河童……河童、在把我往水里拉……要不是莲子,我已经……呜、呜……” “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里河童藏不住,没事了……”说着,莲轻轻抚慰她的小腹和大腿。 “莲!莲子!”梅丽哀求道,“我走不动了,抱我到岸边的干沙子上吧,那里晒得很暖。” 莲只有答应,她现在爱怎么喊他怎么喊吧。梅丽的体重不比他轻多少,他本想用公主抱,却发现臂力无从支撑,只得将她背在背上。 五十米的路程让莲感觉自己已经跟着织田信长南征北战十年。他仰卧在湖滩上喘气,看见现在是东京时间十一点二十分三十二秒,太阳至少还能再直射四小时。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胴体软软卧在他身旁,沉甸甸的乳房似乎要从她胸口一旁垂落。梅丽抚摸起他的胸口,催促道:“快来,快给我。把我干到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想……” 恭敬不如从命。二人没做前戏,径直交合起来。起初是最省力的侧卧位,随后换成传教士体位,女上、后入,不一而足。即使没有前戏的阴道显得干涩,但梅丽还是大声命令着莲用全力“顶到里面”,口中发出的声音已经分不清浪叫惨叫。莲也许是为了报早上的一掌之仇,或者仅是为了发泄这几天的积郁,也毫不留情地朝深处冲撞。第一次射精后,莲抽出阴茎,送到梅丽面前让她清理。梅丽下口之前,先问他:“你怎么射了血出来?” 莲默然片刻,答道:“我想是我把你里面擦破了。” “真的吗?”梅丽伸手抹了把下身的溢出物,打量那带血丝的白浊液。她笑道:“啊……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学院的厕所里。那时你套子都不会戴,然后我现在只记得那次之后我下面疼了一天,不敢洗澡。最后你给我送了一组肉色丝袜做赔礼,又被我嫌弃三天。是吧?” “确实如此。” “算啦。”梅丽转过头,用舌头给莲清理。 然后他们又做了两次。第三次莲曾想射在外面,结果被梅丽的腿死死锁住,还是把精液送了进去。莲对她说:“避孕药是有成功率的。” “那就搞大我的肚子,然后负起责任来吧。”梅丽天真地笑,给了他深深的一个吻。 这一次结束后,他们到车上拿了面包番茄作午饭,还喝完了一瓶酒。酒足饭饱,他们盖着自洁桌布,在沙滩上小睡了两小时。醒来后又是三次。 第五次时,宇佐见莲也学着梅丽,开始嗯嗯啊啊地大喊。梅丽在喘息间笑他:“莲子,你喊什么?” “我舒服,我就喊。” 二人的喘息声、浪叫声在湖畔此起彼伏。其间甚至有一个护林员骑着飞行摩托经过,在远处偷偷拍了好长一段视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第六次是时间最长的一次。莲的腰在抽送了半小时后终于宣告报废,不能再动一分了。他完全瘫软在梅丽香软的怀中,下身还不愿与温暖的她分离。 “莲子,射了么?”梅丽也精疲力竭。 “不知道……可能早就射了。”莲的声音完全丧失了中气,“一开始我就没完全硬起来。要我拔出来么?” “不必,就这样连接着休息片刻吧。”梅丽任他压着,四肢将他固定在自己身上。等他坠入昏沉的梦乡,梅丽便给他的额头一个轻吻,像羽毛拂动。她把莲从身上推开,起身,彳亍着向湖水深处走去。 簌地一阵冷风,吹得梅丽一阵寒战。她停下脚步,回望被拉得很远的湖滩,莲依然四仰八叉地躺在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下。 “这样……会被晒伤的。”梅丽喃喃着,又向后退去,回到岸上。她拉来桌布,给他盖上。梅丽看他的睡颜入了迷,她在他身旁坐下,最后干脆也钻进了被窝。她用各自的帽子盖住各自的脸,紧紧锁住他的右臂,和他睡到了太阳下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