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魔理沙死了，或许才不久前，或许已死了数十年；总之是死了。
众所周知，她生前并不喜爱什么花花草草，只是一味地贪食蘑菇。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坟前无人供花，然而也无人栽下蘑菇。孤零零的那座坟，突兀地插在魔法森林的路旁，冥冥中像在守候着谁，因此迟迟不愿被黄土掩去。
她死前实在得罪太多人了，尤其是妖怪，恨她直恨在心头。她死时仅有二十过半的年纪，一辈子没想过结婚，没想过安逸度日，没想过未来的风景。她死时面带微笑，那是因为她无意中，瞥见了窗外枯木上新生的蘑菇，天真烂漫地想着，治好伤以后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她是这么纯粹的一个人，却至死得不到好心人的庇护，只能在一次次无穷无尽的异变中，被迫忍受着无休止的腥风血雨，直到手上沾满妖怪的鲜血。
“我想去幻想乡，每个人都能有真实的幸福生活的幻想乡。”她说，“结界的外面，一定是幻想乡吧。等我有能力了之后，一定就要去那里看看。虽然说，我也不知道外界对身穿黑白巫女服的人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这个梦想差一点就实现了。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死了。
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太可惜了，爱丽丝想。
爱丽丝是唯一一个全程见证了她死亡的人。
我要是她，就不会以这种蠢笨的方式活下去，爱丽丝对自己说。我想，没人愿意去做巫女才该做的，危险而无报酬的除妖一事，更不用说，就算做了，也无法得到巫女的名誉和人气。只不过，魔理沙却做下去了，最终害死了自己。
在生活这方面，也许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是一个聪明人，因为我从不过问幻想乡里发生的任何事，只是孤僻地，安静地过自己所爱的日子，因此不会惹上什么祸患。而她，很明显就是最蠢的那号蠢人，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看的蠢人，整天像没长脑子一样到处盯着各种异变；然而直到最后一刻村庄里也没有一个人记住她的名字。我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但我很显然也不是最聪明的那类聪明人。因为，当她那个蠢货翻遍整个森林试图找到我的时候，当她拼命编造笑话妄图逗我一笑的时候，当她辛苦搜集食材给我做出一大碗蘑菇汤的时候，当她一次次只身一人毅然飞向异变中心的时候，我竟然也怀着一颗震颤的心，和她一道儿飞走了。一边板着脸，一边说着和她一样不过脑筋的话，事后竟然还像个小混混似的和她一起疯着酗酒，简直不像是我自己了。
为什么，不是她和我一起做聪明人，却成了我和她一起当蠢货。
我总觉得，不是她找到了我，而是我找到了她。
后来她死了，我本来觉得，一切总该结束了吧，生活总该回归健康的正轨了吧。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每天晚上，我还在一个人拼命地喝个不停呢。我被她害惨了，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女人，一喝醉了就发疯，开始往死里砸她送给我的那些东西，好像觉得只要这样，一切就能像没有发生一样。有时候又喝醉了，我就感觉，她好像也醉了，依偎在我的怀里，像以前一样，听我给她唱我故乡的歌谣。我唱啊唱，她就陪着我低低吟唱，直到歌谣终于结束了，她也消失不见了。
不要害我做蠢事，魔理沙。
你已经把我毁了，稀里哗啦的，魔理沙。
只要我还有一天记得你，你就别想不负责任地偷偷逃走，魔理沙……！
现在位于爱丽丝身前的，是她所创造的最后一个人偶，精妙绝伦，拥有思维能力，呈真实人体比例。
她盯着那人偶，此刻正式将其命名为雾雨魔理沙。
二、
既然魔理沙的躯体已经复活，剩下要找回来的，无非是从前的那些记忆。
肉体只需要足够的材料和技术便能打造，然而失去的记忆我又该到哪里去找回，爱丽丝思考着。我想，不如干脆不找算了，从头开始，也不失为一种良法。
我所需做的事，就是把以前和魔理沙一起度过的日子，以压缩过的时长——或者不压缩——再全部重新过一遍。实际上，这种事，我非常乐意，一点儿也不感到厌烦。其中蕴含着一种，时间倒流的错乱感，返老还童的奇妙感，以及，重温昔日时光的亲切感，这三种体验我都很喜欢；如果新的魔理沙也能体会到的话，我希望她也能喜欢。
一半是出于私心，一半是为了魔理沙她本人，我不会再让她认识那些人，那些和我一样拥有幻想能力的人，譬如说巫女。如果不得不让她认识认识，也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世界上还有魔力这类东西，毕竟，害死她的正是这些迷幻的东西。
从今以后，没人会再见到她头戴黑白尖顶帽，手提扫帚到处飞的形象；也没人会看见她和神社那边的人嘻嘻哈哈，整天抱着个酒瓶子到处乱喝的样子；更不会有人望见，她神色凛然地骑上扫帚，笔直飞冲向危险的异变区的疾影。从今以后，除了魔理沙，她将什么也不是：世上再不会有称作是普通的魔法使的人。要是提到黑白这个词，也只是两种颜色的统称而已，绝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只会好好地，和我一起，好好地，平静地，幸福地，结束她本该如此的一生。
爱丽丝的计划便是这样：复活一个新的魔理沙，并让她度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即使这一生不是与她一起度过，她也愿意。
只要魔理沙幸福。
如此美好。
三、
爱丽丝妄图复活魔理沙的计划泄露了，现在全幻想乡仅有魔理沙本人对该计划一无所知。
基本所有人都把爱丽丝当疯子，没有人想过要支持她，更别说还有一堆魔理沙的仇敌巴不得把爱丽丝也一道宰了。
“只要将破碎的记忆与时间拼凑到一起，也许一切就真的能回到从前。”这种事是没有依据的妄想，即使是在这幻想乡的历史上，也找不到任何相似的例子。不过爱丽丝本人并不愿意想太深，这种事情据她说“最忌讳想太深”。
在幻想乡不能被外界的常识所束缚，然而幻想乡事实上也自有一套常识；不过这一切跟她爱丽丝有什么关系？她爱丽丝难道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吗？
她是魔界人，永远也不会被幻想乡的常识所束缚。
说到底，她自己也无非是一个被造出来的人偶罢了；直至今天不也活得很好吗？
这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就一定要把魔理沙复活出来。
四、
五年转瞬即逝。
如今的魔理沙，无论以何等刁钻古怪的角度来看，都无法找出与真正的魔理沙相比有任何的不同之处。要是爱丽丝说她找到了魔理沙失散已久的双胞胎，恐怕也没人会不相信。
不过，别人照样把她当疯子看。
魔理沙变得越像真的，他们就越把爱丽丝当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爱丽丝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魔理沙。
这样幸福的日子应该会一直持续下去，她想。我能和魔理沙一起，永远生活下去，就像她从始至终就没有死过一样。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天真烂漫，对我说一些讨人厌的废话。她还是尤其喜欢到林子里采蘑菇，然后煮满一大锅叫我吃下去。她还是喜欢夜里躺在屋顶上看星星，一个一个教我认齐每个星座的名字。她还是对一切充满好奇，喜欢到处到村子里问东问西。
我觉得这样很好，很不错，至少可以让她多了解一点有关这个世界的信息。
直到她问了自己不该问的东西。
她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么蠢的问题，更没有想到村里人会把事实全都告诉她。村里人似乎觉得，只要让魔理沙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虚假而美好的幸福底下的真面目，就能让她离开我，也从此能让我恢复正常似的。
“让我恢复正常”，笑话，我一直都很正常。我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在安排，但我不知道是谁。
我只知道魔理沙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而且我找不到她。
五、
最终爱丽丝在魔法森林路旁的那座坟前找到了她。
她问，这座坟是谁的。
“我不认识。”爱丽丝撒下最后一个谎。
“你告诉，到底是谁的。”魔理沙摇摇头，“我不怪你。”
“是雾雨魔理沙的。”爱丽丝坦白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爱丽丝想，我只希望事情不会变得更糟。
“雾雨魔理沙现在就活生生站你面前呢。”魔理沙露出笑容，“好，就算这样，那你告诉我，如果坟里那人叫魔理沙，那我又是谁呢？”
“你，也是魔理沙。”
“两个魔理沙？”
爱丽丝沉默了。
天色向晚，到了平常她和魔理沙一起回家的时候。此时的魔法森林往往会被绯红的暮色浸染，显得黑影幢幢，辨认不清前路。以前的魔理沙曾经说过，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回家，就一定会感到后悔：因为黑夜即将到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魔理沙问，“你把我造出来，就是为了好好骗我一场吗？还是说，就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心？”
不，不是这样，爱丽丝在心里回答。她只是直直看着眼前这个魔理沙的双眼。
“我就说为什么我自从有意识以来，就什么也不记得。”魔理沙的笑容变得怅惘起来，“那时候你告诉我，我叫‘雾雨魔理沙’，还告诉我，我不过是失忆了，而你会帮我想起来这一切。而我也天真烂漫地真把你当成了自己的救主，努力记住你告诉自己的一切，不分内容和性质，只是一味地强记着，好像这样我就真的能找回什么记忆似的。
“传说中，新破壳的雏儿，会把第一眼所见的事物当作自己的母亲；我原本觉得这件事很蠢来着；但我没想到我自己就是这种蠢货。你要是知道了你自己的杰作是个蠢货，你会伤心吗？还是说高兴？”
“回家吧，有事回家再说。”爱丽丝最终无力地说出这段话。
“回家？”魔理沙收起了笑容，转头看向森林，“是啊，是这样……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回家，就一定会后悔。”
随后，两人一起奔向了森林深处。
六、
从今以后两个人都在没有提起过当晚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魔理沙依旧在爱丽丝家里住着，该笑的时候总是笑，该悲伤的时候也总是悲伤。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却让爱丽丝颇受煎熬。
爱丽丝决定教魔理沙魔法。
“你还在设计我吗？”魔理沙抬起头看爱丽丝的眼睛，“原本的魔理沙是会魔法的，是吗？所以，你还是希望我能彻底变成她的模样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爱丽丝摇头。
“我知道了。”魔理沙露出微笑，“我知道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都愿意。”
没过几天，爱丽丝从衣柜深处取出了一套依旧崭新的女巫服，呈黑白二色。给魔理沙穿上之后，刚刚好，尤其合适。
“从今以后，你就是‘普通的魔法使’了。”爱丽丝说，“去做你喜欢的事吧，魔理沙。去做你自己吧。”
“去做你自己”，这句话在魔理沙听来尤其刺耳；不过她依然提着扫帚，学着爱丽丝描述的模样，像真正的魔理沙一样，往天空一飞冲去。
翱翔在碧蓝的天空中，她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自己。
七、
魔理沙提出，自己一定要到所谓的外界去走一遭。
“这不行，那里是去不成的。”爱丽丝告诫，“幻想乡的规矩就是如此，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外边的人休想擅闯。”
“你现在还想控制我吗？”魔理沙露出嘲弄的表情。
“不是。”爱丽丝露出苦涩的笑容，振作一下精神，“我只想你成为自己。”
事到如今一切都完啦，她想。先前幻想的梦也好，许下的宏愿也好，一切都彻底完了。我谁也怪不上，我只能怪自己太天真。她们都叫我疯子，也许从一开始，我就确实是个疯子，一个抱着死人相片边哭边酗酒的女疯子，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那你就去吧，去外界吧。”爱丽丝说，“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一定要去。千万注意安全，那里绝对不是什么想象中的好地方。”
“这我都知道……”魔理沙厌烦地回应。
“你知道真正的魔理沙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说看。”
“腰斩。”爱丽丝露出惨然的笑容。
“啧。”魔理沙转过头就要走，“不要想着编些故事就吓倒我，我现在已经不会相信你的故事了。”
“所以，去做你自己吧。”
八、
魔理沙，我本来想给你一个平凡的人生。
我控制你，我催眠你，我将你彻底洗脑，让你迷失在谎言里。
被你识破，也是无法避免的结局。
也许我早就意识到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了吧。只是我不愿相信，就像我一直不肯相信魔理沙真的死了一样。
但我对你的爱是真实的，我对你的所有关照与守护都是真实的。
我不想你接触那些非人的东西，魔力啊，妖怪啊，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就算不是同我一起，我也愿意，如此美好。
幸福总是虚假的，对你来说这是天生的真理。不过为什么你不相信幸福了，哪怕是虚假的，也总比真实存在痛苦来得强一些。
当你说你要做自己的时候，你知道吗，你早就做不成真正的自己了。
你已经变成了魔理沙的模样。
但如果你一直活在我的谎言里，反而能一直坚信自己在做自己，坚信自己永远是自己真实的模样。
你知道吗，真正的魔理沙曾经说过：
“我想去幻想乡，每个人都能有真实的幸福生活的幻想乡……结界的外面，一定是幻想乡吧。等我有能力了之后，一定就要去那里看看。虽然说，我也不知道外界对身穿黑白巫女服的人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但她的愿望终究没有达成。
在闯出结界的一瞬间。
毫无征兆出现的一个黑洞。
里面长满了猩红的巨型眼珠。
从她的腰部直线截去。
死了。
太可惜了。
我是唯一一个见证了她死亡的全过程的人。
太可惜了。
我想创造一个不懂魔法的魔理沙，让她活在虚假的幸福当中。
直到你说你要去外界。
我没拦你，我知道你想做真实的自己。
我只是说，你知道真正的魔理沙怎么死的吗？
这一次，我没骗你。
直到你在闯出结界的一瞬间，找到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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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31 11: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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