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醉酒做梦,在说胡话的吧。”我说,“这世上怎会发生人变成狼的事”
“或许呢,或许呢。”他说,“你想,已是久远的、不再相干的事,怎么都是由我的。”
“事实真是有的,后来,我四处打听当地的传说,萧山自古就是日本狼的一大栖息地,这些夜行的、神秘的物种,在林秀的山林里生活久了,自然就会出现一些神秘的存在。江户时代,民间就流传有大量狼男狼女的传说,当地人专门修建了庙宇,一直保存到现在,那时候,他们定期把家养的鸡牛送进庙里,狼人们就在晚上取走,这样,狼人既不会骚扰村民,还会帮他们驱赶其他豺狼虎豹。”
“后来,西洋犬在本土传播开,也带来了狂犬病,萧山里的狼也受到了波及,狂犬病发作时,狼就会控制不住地攻击四周,人们便大规模地组织猎狼活动,疯狂地屠杀狼群,直至它们被宣布灭绝。”
“小影是混血生的,她的一部分属于不存在的群族,所以她一直独自住着,挺悲惨的命,是吧?”他说,继而又笑出来,“我看当时她是饿坏了,就没抑住地变化了,生命都是要保证不死的,傻东西,多找我要块饼吃,不就不那么麻烦了。”
第四天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我醒的当时,就看见她用手指住我的鼻子,说:“你真是个傻子!我本是来天就会好的,冒了生命的险抱着我,你个傻子!”
“如果你提前把这些说明了,不就不会发生这些了。”我说。
“就是你就是你!”她呜咽着说,“这下好了,我不穿衣的身体,我变狼的丑样子、凶样子,都让你瞧见了!”
“我是会负责的,我又不会说出去。”
“光这样说有什么用?你这个人。”
“你知道我那时候是多慌张的吗?”
“我看见那场景,要吓死了,以为你叫野狼给叼走了。”
“昨晚我真是把力气用尽了,我能感觉到的,真是病得更厉害了。”
“我不想和你玩撒脾气的把戏,没心情了。给我放安静些。”我连着说了一串话。
“啊……啊,我太自私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她哭起来,用两只手擦泪。
“你会走吗?”她把手交叠在一起,又透过最下面的那个角看着我。
“走什么?”
“我是狼妖怪啊,会吃人的。”
“来吧,把我吃了。”我把手伸给她。她含住两根手指,又吐出来,指上沾了她的沫水。
“呸呸,咸的,真脏。”
“天天净在说傻话。”
“你不也是,嘻嘻嘻。”
她把我抱了一下,我乘机亲她的嘴,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要有大反应的,也只是把眼睛微微睁大,如果这时我行为粗鲁些,做出格的事情,估计也会顺利。小影的性格,顶多拿胳膊遮拦一下,等到人专注到那些防御上,要逐一消解时,譬如握住了她的手踝,耳根边上说些糯粘的话,就半推半顺,无力抵抗了。
我的脑袋却在发热,都要被烧透了,没有那等力气。
小影花上一阵,推搡我两下,唠唠叨叨责怪我无利,就转身打开橱柜收拾东西,穿好棉衣和蓑衣,跟我说要出去。
“你干嘛去?”
“去找食物,采野菜,撞见野兔野鸡了更好。”
“晚上回来?”
“如果我没吃饱,晚上又会变狼的。”
“这么大的雪,你晚上怎么办?”
“狼的毛发多,独自一个也不怕冷的。”
“不行,你陪着我。”
“陪着你?那不就真要看着你死了。”她说,把窗户揭开给我看,“瞧,雪小了,山里的路我都走惯了,出不了事。躺着,待好,就一天。”
“我不能让你冒险。”
“没事的,我若没遇见你,天天都会是这样的。”
我跟着到客厅里。她把门拉开,我看见一块平直的白,她踏进去,又回过头看向我,朝我挥手,我突然看见她的侧脸,那颧骨突出,拉出一道影子。我像是认错了人,没想到她突然这样憔悴,才意识到,平日她一直留意,拽住长衣长袖,把难堪的、凄惨的地方都给遮住了。
“咔哒”一声,门被拉回到尽头,落尽用来固定的木槽子里。这个地方现在又剩下我一人啦。
本是想乘这时把她的日记本看尽的,但我不愿对她撒谎,如果谈起话,涉及了被日记破晓的事,肯定会暴露,惹她不快。
我就在床上养力气,养足了,就看她书架上“八大山人”、“七大怪人”的画册子,或者是自己拾起笔纸作画,画的都是小影,侧身、正脸、含睇、妩笑,春天在百花的丛里,夏天在烟火光的柳桥上,秋天在金穗摇动的田地里、芦苇水荡边,冬天坐在小木屋的火炕旁,对面则是我。
就这么过了一天,后来,那些画我都留给小影了,我只带着这一张:画的主要内容是株大樱树,花瓣落下去又成堆积的雪,小影的人形很小,只是用一红一白两笔给勾出来的,没有脸、也没有身子,却能让我看见无限的她。
我是坐在她的梳妆台上画的,下面垫了几件旧衣服,不至于让墨水弄脏。家具永久了的,都会残留下主人家的“味道”,泉的梳妆台就萦绕着她的“味”:平日里打扮用的熏香、桃木的梳子齿上绕着她的发丝小抽屉里发簪叠在棉布上、粉盒面上不见划痕——都不见她打扮这些,真可惜。我往铜镜里看,似乎能瞧见她平日打扮时,留在上的影子,每天早上,她都是偷偷摸进来,在熟睡的我身边这么做的罢?长长的发,盘起来,束成辫子,晨曦的光洒在她脸上。心境变化时,每天梳妆的动作也会变化吧——我错过了,真可惜。
晚上,我又听见狼嚎了,不是小影,那明显的此起彼伏,是一大群野狼。
我闭着眼,那些嚎叫,在我脑海构建出的空间里,划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线,划过山去,因为小影,我对这些狼生出同情了,它们不知是何处的,或是不绝的大雪断绝了食物,现在只得率领族人们迁徙,终究会遇见人的居所,那时,生还和死亡的机会,就临到它们身上了。
房顶上出了些骚动,我听见几只乌鸦闭着嘴咕隆了几声,也是被嚎叫惊醒,它们拍打翅膀,挪了挪位置。
我静静地听着狼群的呼喊,最终,在雪里变得不见。
有个弱小的声音又冒出来了,几乎是呆在原地不动的。像是小孩子在哭。
掉了队的家伙,临着大难时,把最不可能活下来的弃掉,这是难免的,村子里那些等死的老头不就是这样。
我转了个身,手揪住被子,把耳朵堵上,就这么睡过去。
半夜我又醒了,姿势不觉地改变。是仰天躺着的,火炉里的柴已熄灭,还有些红斑,外面的风雪仍未停下。
那狼凄惨的声音又从窗户划进来,我才明白自己是被它吵醒的。我忽然吃了一惊,僵直地爬起来:万一这是小影呢?我把呼吸停下,想再待到那叫声。
小影为什么会和那些狼在一处呢?
变了狼后,本能地就随它们走了?
还是说,那也是一群狼人变化的?
还是说……
毕竟她是个妖怪,许多事是难知的。
我讨厌这样想,这就是说,看不清她究竟是谁,我回想这些天,我们突然间相逢,又突然间走得紧密,如此迅速,叫人觉得,是不是在奔来的路上,落下了什么正常时应附上的情,而这些残存的,终牵连在我们心上。昨夜我抱她一刻,现今她伴我的时刻,或许,只是我们在相奔赴中,指尖相触的一刹吧?还可再近些吗?我愿再近些啊。
我的脸上涌血,变得发烫。
狼又出声了,我想了小影这么叫的景象,那叫声,瞬间就带上痛苦、哀求的色彩。我坐立不安,就穿戴好,寻着声去找她。
我爬到一座山崖上,被雪弄得分不出位置,这时,我想到个方法,把手做喇叭放在嘴前,朝山谷大声喊她的名字,我用尽了力气地喊,整个肺腔都在震颤。雪山和树林开始回响。
那狼应了一声。
我走了不知多久,火把的光把我俩见着面。
小影被猎户的捕兽夹夹到腿了,幸亏那兽夹是弃置了许久的,弹簧不大利索,只把腿咬一口,但伤口足够让她站不起来。
她已变回人,身上覆满了雪,头发都是散乱的,沾湿了缠在脸上。她手里紧抓着一只布袋,有东西装在里面,还在鼓动。她的身体僵直地躺在雪地里,像是一具人偶。
我伸手摸她的头,她把眼睛睁开,看着我,嘴唇颤动起来。
“你才来!”她哭出来。
“恰有一群狼路过,我听见你叫,当做是它们落下队的。”我把她受伤处的裤脚裁下来,再撕成布条,把她伤口包扎好,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因在雪地里,所以没太快溃烂掉。
她咬着牙忍住,又沉默了好一阵,没说话。
“腿疼吗?”我小心地把她背上,往回走。
“都见着骨头的白了,你说呢!疼疼疼疼!疼死我了!”她左手抱住我的脖子,右手捏住拳头,打我的肩膀,“你疼吗,你说,你疼吗,你要是有我这样疼,我就把你原谅了。瞧你的样子!冷,你冷!你跟雪一样冷,把我晾着不管我,整整一晚上,你知道我的疼吗?呜呜呜呜呜。”
“我疼的,也疼的。”
“我看不出来。”
“我还病着呢,血都在往回流。我不能再弱了,疼、病,都不能让你瞧见、叫你照顾,叫你出来找吃的,这就是我的错,我的病就是逼着死,我也不能再让你照顾了,我得护着你。”
“这样……这样……”
“一会儿我就下山去,给你找大夫。”
“你身子撑得住么?”
“嗯。”
她把头贴在我的背上,我感到暖和的泪水淌下去。
“忍不住就咬我吧,撒气撒疼。”
“脏,我嫌弃。”她叹了口气,“其实,没事了,疼久了,就转到脑袋上,只是觉得要炸开,腿上的伤就感觉不到,活着的身体,你说,多神奇。”
我能看清她的心思,她伤了心,想哭又要掩饰缘由时,就把事情都纠责我头上,像是我将她伤害了。这把我的嘴堵住,没想问她和狼群的事,心觉得,反正也是没关系的。
“布袋里是什么?”
“你猜。”
“野兔子。”
“对啦。”
“那你瞧,这是什么?”她费些力气,把手伸进内衣的口袋里,再掏出来,摆在我脸前。
“是什么宝贝?”
她把拳头张开,火光是渐变向暗的,染在那堆东西上,我看见几枚彩色的云母石和水晶,还有朵很小的、揉皱了的菊花,苞上只有一半带着舌状的花瓣。
“路上捡的,有趣吧。”
我忽然想起小影床头边有一个木盒子,纹着火纹,有时头不小心撞上,就听见许多细碎的声响,或许里面装的都是类似的玩意。
“你不会是因为采这些东西,把夹子踩着了吧?”
“我怎么会这么傻的。”
然后,她就叫起疼来,说我跨过石头时太厉害,让她的伤口碰到另一条腿了。
雪是下着的,天上的水汽就多起来,水珠漫射了藏起来的日月的光,外面和挂了半盈月一样,能看见一片片远山的外形,好似画里的,但墨里加注了太多水,或许还落有花瓣——因为一切都添了粉的色,云漫天遥远,也是粉的,就像小影的肌肤染上晚霞的光。
我们是这样景里相互依着的两个人。
之后,我把兔子剥皮洗净,一边打盹一边煮了,小影吃了就倒在床榻上,我重获了力气,不能睡,披起衣服就往山下走。
当时是清晨,我在路上回头,我们的屋子杵在坡道的顶上,屋檐悬挂着长长的冰凌,雪面也结了冰,白亮亮地闪。屋子的面相,两窗是眼,一门是嘴,两边翘起的屋脊是发和耳,看上去亲切。
我忽然想,我和小影的经历,不过是两个人走出这屋子,再短暂地回来,聚在一处,如果要写成一本言情性的小说,情节进展,也是跟着平白的时间在流,不分详略的,难免会显得单调、无聊。但是,这却有了夫妻间日常活着的味道,虽然伤与病都要惨烈些,却是异常的幸福。
“这样的经历,便是家吗,便是人吗?”我仰头问,白花花的雾气升腾上去。
我砍下一根杨树枝作拐杖,继续走下去。
第五日就是这样的,我走的是恰三年前小影的路径,太阳落在萧山的半腰时,我到了那个镇子里。
满目是落寂的景,每家的门户都是紧闭的,灯笼和门帘被风吹碎了。大水缸里盛着整块的冰,涨裂了,陶瓷片巨大地分裂开。红砖墙上划出余晖的影子,留着无聊的孩子们用粉笔写下的东西,一些简笔画,或是玩笑地模仿街头保洁、办证的小广告。垃圾桶边堆积了许多彩色的塑料袋,时不时有麻雀群掠过去,想从中寻些口粮。谁家的一条黑狗,被溅湿透了,一路上跟着,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
马路是褐色的,因为人和车的来往,把雪踩化,变成一条散发着脏和臭的河流。我沿着,问了背婴儿的夫人,问了喘着热气的扫雪人,问了跑过马路嬉戏的小孩。我顺着那些指头的方向,来到一户门前,也是闭着的。拴门的柱子上,用红油漆画着一个十字。
“有人在吗?”
有个长得消瘦的小男孩把门打开,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戴着瓜皮帽。
“先生,诊所今天停业了。”
“麻烦告诉医生,我妻子的腿被捕兽夹伤了,事出紧急,得处理伤口。”
“好的,我就去说。”说罢她就把扫帚靠在门上,走进屋了。
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眼镜的中年老头走出来,他把手别在背后,就靠这样把腰板挺直了。我看他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哪里见过。那女孩继续去扫雪。
“你妻子,是什么时候被伤的?”他问我。
“就在昨晚。”
“什么程度,有没有失太多血?”
“没,但皮肉伤得很重。”
“你住哪家的?”
“不是在镇里,在萧山上。”
“哦。”老头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只露着一个头了,“我一把年纪了,体力支不上的。”
“没事,我背你上去。”
“你怎么不和你妻子下山?”
“我一人背她,怕把她伤着。”
“再叫个人抬着啊。”
“啊呀!”我拍拍脑袋,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都是因为被村里的人责罚了,从心里抵触着一切有关的念头,全然没顾可以向他们求助的。
“年轻啊,做事就是冲动,不顾计。”老头说。
“医生,我也患了病,能不能帮我也看一下?”
他朝我挥手叫我进屋去。
医生用水银计量我的体温,把押舌板伸进我嘴里,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检查舌根和扁桃体,又问我病的症状、可能来由、日常有未腹泻,一日几次,最后砸咂舌头,说,没有太大的事情。
“这病虽不至于把命夺去,也是很严重的,拖久了更成问题,没出事也是你年轻,身板硬,回去以后,和你妻子好好休息。”他拾起秤,从身后的药草柜里取草,用油膜纸一包包地包好,系成一提,“把这喝完,若没好,再来取药。”接着,他叫来那个男孩,去收拾出诊的行李和药箱。
这时候,走进来个姑娘,应是医生的孙女,问他是要出发去哪里。
我才明白为什么医生看着眼熟,原来他的孙女是我熟识的人。她叫夕良散,平日梳着短发,举止也像个小伙子,先前和我在一个先生门下学画,她生性顽皮,总爱偷懒或是找机会溜出去玩,我又是常同她胡闹的那个,因此,我们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萧山上,良散,你跟着,把药箱背上……”医生给他把事情交代清楚。
“蛮清哥,你怎么在这儿?”良散瞅见我,就叫出来。
“我被雪困在山上了,这时才下来。”
“你离了这里才一个月,就有了妻子了?”她伸出手想拍拍,随即停下,“想是缘分到了。难怪的,难怪的,但是,蛮清哥,我得告诉你,你家里出了事了!”
“什么事?”
“你母亲病得重了,说是肺的问题,本应是能治好的,但老人家年纪太大,没能经受不住。”
“那,什么时候说的?”
“一周前的,当时说是你弟弟到先生家送信,没见到人,人说我俩的关系好,就托我传信给你,我四处找了也不见,原来你是上山去了。”
“哦哦,是这样。”
我把头低下,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怕人瞧见我并不悲伤。墙角边上有个土褐色的罐子,恰好给我把眼神放进去。
养育了、陪了我许久的人,突然要没了,心里的确感到缺少一块,但是,相隔的距离本就是远的,发生什么也干系不到,所以,遥遥对岸的,那生老病死,花开花谢,风吹烟去,只让人的心里觉得是无所谓的。我甚至一直觉得良散说的话是假的。
况且,我还厌弃着那个养了我的家,我觉得那里是肮脏的。
若回去了,见着床上的母亲,干巴巴躺着的,或是没气了的,我指定会哭出来,而今,我心上念念不忘的只有小影——人的情就是这样,时的阴翳,空的阴翳,始终笼着,叫我们只能瞧见脚边的。
我们三个走在回我家的路上,良散最外面穿着青色的坎肩,两枚金属扣子,是钢笔尖的形状。她回头看看镇子,指给我们说,“瞧哇,真是漂亮,叫人想画下来。地上是广的雪,屋顶上是连绵的雪片,红砖墙,木横梁,橘色的灯和火光,黑色的影子,人住的家,像是从这堆积的雪里撕开的一条缝隙。”
说罢她就颠两下肩,把药箱子背好,头发和坎肩也跟着跳一下,她跨起步子走到最前面,过一会儿又跑回来,老头笑着叫她慢点走。
“没事的蛮清哥,我爷爷厉害着呢,嫂子的腿绝不会落下毛病。”
“嗯,真是累着你们了。”
“嫂子是个大美人的吧?”她拍拍我的肩。
“不害臊的人,又开始了。”
良散笑笑,开始唱歌,唱的是《红蜻蜓》,她之前对我说过,她只会这一首,因为教她的小学老师只会这个,等将来她有孩子了,也只教他这一首,这就成了一种坚守,一种标签,别人听过这个故事,在他们眼里,良散生命的意思,就会附在这短短的一首歌上面,就像樱花瓣,永远存在樱花盛开的景上。
我说,你这是自作感动,陶醉于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她说,那就另外去画画,去写故事,就写终生只唱一首歌的少女的故事,让人都知道我脑里的想法。
我说,这不是指着自己鼻子说自己嘛。
她说,别那么直白呀,藏着,掖着,叫看的人发现了,不也挺有趣的。她扯住我的围巾,拉得长长的,摇摆几下,叫我赞同她说的话。
恰好在那时,一阵风从山上跑下去。我不理她,她就自顾地继续唱: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夕阳余晖,淡淡红霞中的红蜻蜓)
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被背着看那红蜻蜓时,不知是何日)
山の畑の、桑の実を (将山上田园所采收的桑葚)
小籠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摘下来放在小篮里,难道是梦境吗)
十五で姐やは、嫁に行き (姐姐15岁出嫁了)
お里のたよりも、絶えはてた (断绝了故乡的音讯)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夕阳余晖,淡淡红霞中的红蜻蜓)
とまっているよ、竿の先 (正停歇在竹竿的顶端啊)
走到家里,天已黑了,我把那扇木门拉开,能看见曲折室内透出的火光。
“回来了!”小影说。
我马上回应道:“我回来了,亲爱的,医生找来了。”
她就知道我是怎么在外面称呼她的,噗嗤地笑出来。
她躺在被褥里,脸上憔悴,头发披散。腰下垫了好几个枕头,让上半身坐得舒服。我看着,傻傻地,忽然幻想她生完孩子也会是这样。
“叫我瞧瞧你的腿,伤口是这里……良散,你出去待着,别胡闹。”医生说。良散盯着小影看了一会,眨巴眨巴眼睛,就跳出门去了。
医生叫我拿来一只木盆,烧了热水,待到温下来,他从药箱子里拿出个白色的塑料瓶,说是消毒用的,加在温水里,然后用毛巾浸透了,再一次次地淋在她的伤口上,浓和血都被冲下来。小影要忍疼,就把头探进我怀里,把我的手给抓紧。
然后,医生拿出个棕色的玻璃瓶,用小刷子蘸了乳白色的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口上。“这药是祖传的方子,涂上隔两天就会结成痂,方便伤口愈合,怎样,皮肤没有刺激的反应吧?”
“涂上去感觉冷冷的,麻麻的,不疼了。”小影把头挪出来,说,“然后,然后感觉好暖和。”
“那就好,那就好。”医生说,“没大事啦,蛮清先生。麻烦把这水倒了去吧,我给她包扎上。”
我端着木盆到门前,看见良散在那里,蹲在黑色的石板上。
我走到院子外,把木盆里的水泼出去,哗啦啦,一大团蒸汽升腾到空中。回来,再问她,“你在干什么?”
“照镜子。”她把手里的小圆镜晃了晃,把自己的头发拈了拈,“话说,她真是漂亮啊,脸也是,气质也是。”
“就是爱些撒小脾气,挺让人没办法的。”
“你们这家,这么和村人离得那么远?”
“这是她家,过去的,有着故事呢。”
“哦。”
“蛮清哥,你们是成事的?真不够意思,也不叫我来。”
“我们尚没到那地步呢。”
“你是骗我的?”
“这样能省些麻烦罢了。”
“蛮清哥?”
“怎么?”
“她这样的人,你可要给照顾好啊。”良散说完,用小指和无名指揪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第六天了。
她们爷孙两在客厅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很早就走了。
我醒后意识到,就去开门,只看见两串脚印。雪变得很小,几乎是没在下。
镇上好不容易买了一袋粮,把发霉的米和发了芽的土豆都给扔了以后,只剩下半袋子,我把它们倒进铁锅里,加些水,撒些盐,就简单地煮了道粥,影狼和我却吃得津津有味。
“雪终于要停了,今天一起出去吧。”她高兴地用筷子敲了敲碗边。
“去干什么?你的腿还没好呢。”
“怕什么呢,有你在的,你扶着我,腿肯定没问题。”她说,“这附近有个湖,我带你去看,隐在树林里,可漂亮了。”
“多待几天,不能再冒险了。”
“我讨厌你了。”她说,“我是要你助我自由的,不是让你来束缚我的。”
“好,好,好。”我猜,她准是又藏了什么心思。
气温缓和了,我打算换件薄的衣服穿,就从大橱柜里找了件丝织衣穿上,蓝色的,上面的纽扣是金色的,四个孔里串的是褐色的线。
“你说,这件我穿着怎样?”
“不好看。”小影摇了摇头,“和你不配上,我不喜欢。”她差点就要站起来,“头一天时,不是给你理出来了吗,都是我觉得适合你的,放在第二层最右手边上。”
我把它们拿出来,在床上摊开,扭头时发现她仍看着我,眉头轻轻地皱着。
“怎么?”
“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
“哼,你还能怎么把我气着?”
“我丈夫穿你身上这件,我还记得,比你要好看。”
“啊,什么啊。”我感觉被冒犯到,把手挥挥,让她闭嘴。
“但是,就那件灰色的,对,穿上行吗,听我的,对……这件你要更好看!”
“你突然在做什么?”我说,“我讨厌这样,别把我和已经不在的人比较,我真的讨厌这样。”
“你听,你听。”她伸出双手,面朝下放,示意我平息下心情,“我一人在家时,也想了好多的,我觉得,应该把自己的心思都讲给你——至少是从这时起,毕竟我俩的差异太大了。”
“我是不这么觉得。”
“你想,你理解的、我理解的,你的世界、我的世界。”她伸出两只食指,相分开,又触碰上,扣在一起,“我总怕,我想安下心——我给你讲吧,我昨晚梦见原先的丈夫了。”
“我记不清具体的梦了,只像是在竹林里,叶子哗啦啦地响,我们坐在一口水井的石头墩上,天上和井里都是洁白的月亮。他对我说想我,对我说怨我,责怪是我害死他的,然后,他就伸手抓我的喉咙,我想挣扎开,流了很多汗,却发现外皮褪下去,显出真正濒临危险的人——是你。”
“我丈夫的坟就在那湖边,我想给他带些花,烧些纸钱,平息他在下面的怒火。”
“就是这样的。”她显得委屈,“你还生气吗?”
“没了没了。”
“绿眼睛,吃醋啦。”
我屈起手指,把她的脑袋敲了一下,然后束紧衣服,也在火炕边上坐下,“你说,寒冬腊月的,哪里去找花?”
“床头的盒子里有,虽是放干了的。”
“那行,把饭吃完,有力气了再走吧。”
“好!”她用力扒了两下筷子,“今天之后,告别了,就会是全新的了!”
我们并着肩走过去,小影拄着一根拐杖,我则一手撑着红色的油纸伞,一手扶住她。小影管那湖叫雾湖,因为山上早晚的气温变化,每日清晨湖面上都飘着打团的雾气,光照上去,就像梵高画里的星星。平静的湖面倒映着所有,像是藏着另一个世界。堤上,枯黄的草杆子,终于从盖雪下探出几根头,风吹过去,微微地颤动。
隐约地,能看见一条大石头铺出来的路,绕道一片浅浅的森林里。松针上的雪化了些,水挂在针尖上,又被晨风冻结起来。路边偶然立着几个地藏菩萨,红色的、作围巾的布碎了,影狼就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条新的,叫我给它系上。
做完了,我又站起来,回头看这湖,几只乌鸦从单调的天空掠过去,“要是这里有萤火虫绕着,夜晚上又有银河映在湖面,景象一定很美。”
“啊,那要在夏天再来,六月初的时候,我小时候还见过的。”
“真好。”
她领着我,继续走进林地里,在一片没树的地方,六个雪包明显地凸出来。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了。
“这是我家的墓地,我祖父母、父母、姐姐、丈夫,都睡在这儿。”
“你丈夫该怨恨着我吧,是不是该走开?”
“对、对,你先到边上去,别让他看见,我劝他,全好了喊你,你再和他和好。”小影连连对我摆手,我就赶紧躲到一株白杨树后面。
我的心被那些耸起的土包震颤到了,那么平静,那么惨烈,母亲死去的幻景忽然浮现在我心头,这下带上色彩了,我能看见她额头上的皱纹,离她去时,还是浅浅的、很少,过了些年,应该是深沟纵壑的,相当触目了吧,最可怕的是,母亲对我说了那句话,就是我儿时对着她撒娇,让她放下农活陪我玩时,说得最多的那句话。
她是在干什么?在对我撒娇,要我陪着她最后的时间吗?
我摘下手套,用十根手指抹眼睛,摸满了泪水,就用手心抹,再用手背抹。
忽然,就听见了小影唤我的名字,我没戴手套,就跑过去。每只土包前都摆上了闪亮的小东西,她跪在一个前,一只手放在上面,认真地同他说着话,“来吧,来吧,你瞧,就是他,叫谢蛮清,好听的名字,认识一下吧,别生气了,你在地下,我总要找人照顾我的。”
她看着我,知道我哭了,所以迟疑了一会儿,才把我拉着,叫我跪下来,手也放在上面,“来吧,来吧,认识一下,和和睦睦的,不要再胡闹了。”
四周是尖耸的白杨林,灰色的,像是天空的缝隙,一只鹰展开了双翅,飞得高高的,丝毫不担忧这些障碍。它感谢重回了天空的怀抱,发出嘹亮、悠长的鸣叫。
“你怎么了?”回去的路上,小影问我。
“没什么的。”
“到底是什么,告诉我。”
“不用你费心的事。”
“这真不公平!”她甩甩袖子,用嗔怪的语气说,“你总是叫我不瞒着你、不瞒着你,我是什么都说了,心都对你揭开了,现在见你无缘故地哭了,想担心下你,你就说,和我没关系?这真不公平!”
我就一五一十地向她交代了母亲的事。
她用手把惊大的嘴捂住,说,“你走,现在就走,找你的母亲去。”
“我不会走的。”我说。
“为什么?”
“现在我见着你。”我看着她说,“积雪也要化了,好不容易,一切都过去了,我想好好地爱你。”
“不行,你指定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不想走出去,不想回家里,我想被永远困着,和你在一间屋子里住着。”
我拿住油纸伞,身子转向她,俯下脸去亲她。伞很小,只适用一个人打,而且,有一边的伞骨也被风折了,破开的油纸在风里闪烁。因为我的动作,伞面朝一边倾下去,雪花哗啦啦地落在我们身上,化在小影的脸上、发上、睫毛上。我看见她的眼睛也是润湿的,眨了两下。
两只山雀突然从身旁的树丛跳出去,秃的枝条轻轻晃着。
“我觉得我们之间爱真美。”
“你这人真怪。”她说。
“你不也一样。”我说,“你觉得我是,那什么,不孝的?”
“谁不了解你,谁就不该乱说你。我不晓你的身世,也不敢说伦理。我只是想,你该珍惜眼前将逝的东西,你还是走吧,路远花的时间多也不要紧,我依旧在这山上等你,我不会走。”
“那至少是今晚。明天再让我出发。”
“那……”她还想说什么,但明白了我的意思,脸就红起来,提了提围巾,一路上没说话,只看着路前面,走得也很快。
回去后,我们又做了许多事情,画、歌、她的日记、有关婚后的一堆胡思乱想,只怪我怀着心思吧,没用心记着。我几次提出来,让小影到床上睡着去,她就推脱着说到晚上。但她也显得心不在焉了,画画时笔触歪斜得更厉害,翻日记时几片书页飞出去,差点被火炉给烧掉了。犯了错,见我在笑她,就“啊呀呀、啊呀呀”地叫。
因为是忍着伤病,她很快就没精力,竟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她洁白、细长的脖子露出来,掩了一层黑发,她的衣领向外翻,盖在脖子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身上发出来的、游在衣间的香气,似乎就这么飘出来。我凑过去,看着她,拿起她日记里的一片枫叶标本,缀在她头发上。
到了下午,天已经变暗,我小心地靠在她身上,把她叫起来,骗她说已经晚上了。
“烧壶热水去。”
“干什么?”
“把身体洗干净,我可不要一身汗味。”她说。
“你的腿方便?我帮你?”
“瞧你,真是的。”她捏拳头打了我一下。
洗完了,我们穿上单薄的浴衣睡在床上,因为天气很冷,我们很快就掩盖上被子,抱在一起。小影的衣上只系了一条丝带,轻松地解开,她也把我的衣服脱下去。赤裸的我们拥抱着,不过这回是温暖的、安逸的。
我点上梳妆台上的蜡烛,我们的影子就照在凹凸不平的墙上。
我还记得她身上的味道、还记得温暖身体上每一处的触感。她那双红色的眼眸看着我,像是宝石,我也只看着她,我记得那眼里每一种光的变化。
她的头发抚在我的脸上。她的胸脯贴在我的胸前。我摸着她的头,突然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想到一个有温度的人依偎在我怀里,真是……
因为她腿上的伤,那晚上每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地,像是在云雾和梦里面,没有走到尽头。
我们一晚没睡,清晨时候,光破开了雪云,霁了所有的阴翳,照在糊纸的栅格窗上,窗格的影子和光交错,又刻在我们身上。
我们觉得尝尽了渴求的,尝尽了,就有理由离去了。虽然事实并不如此。
早晨,我起身穿衣,小影也就醒了,她的脸迎着金黄的阳光。
“这就要走了?薄情郎哦。”
“下山得要好一阵子,走得早些,天晚前或能赶到下个镇子去。”我正把她赠我的衣穿上,她却从被褥间伸出手,扯住空余的袖脚。
“不再多留吗,吃罢早饭吧?”
“怎么,现在反倒不舍了?”我笑着说。
她不说这问题,却自顾地讲:“你的相好邋遢,这样出去,我都嫌弃……把我妆台的梳子拿来,就在抽屉里,我给你梳梳头吧。”
我就先用锅盛了水,烧上,再回来,把只四脚的小圆椅挪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小影侧身坐起来,用指揽起几缕发,另一手再握着梳子,将它们捋平了,一点点地,轻柔又小心,像是在编织贵重的衣物。她的长发,也垂在我耳朵边、衣襟上,透过聚簇的晨光看,都缠绕着细微的虹丝。
“你头发浓密,真羡慕。”
“月亮圆时,你的发也不是浓的吗。”
“别说啦。”她生起气,就用梳子齿扎我。
不一时,小影的动作却停下了。透过面对的镜,我看见她用一只手捂住嘴,直到听见嘤嘤的声,才知她又是在哭了。
“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这之后,不论多少,总是有日子再独自过……”
“我回来快的,很快的,家里的事料理定了,马上就回来。”我把她的小臂握住。
“嗯,嗯。”她只这么答应。
现在是她留恋我,留恋每滴踏实拥着我的时光,我也不留意,任她把头发梳得缓慢,梳得第二遍,最后,也不再费功夫,只用双臂搂我的颈。我向后靠,头依在她的怀中。我们不相见面,却也不挪换姿势,像是轻微的一下,就能把这种停驻破碎了。客厅里的水壶沸了,发出咕咕的声音,然后,柴火燃尽,也寂下来。
最后,她忧心我的路宿,才把我放开。我将衣服穿好,她又拉我坐下,给我把襟袖上的褶皱都给捋平,然后叹口气,说明把一切缘由都用尽了。
我依旧把那扇门拉开,直到它落在凹槽下,回头对观望着的小影说:
“那,再见了。”
我说这话时,忽地迟疑下,心里忽然生起莫名的、无可往复的悲伤。我忧心,忧心自己无意下的话,或许要成为导致自己失落前路的一环,忧心小影走在更前面,已经看清了我正捕捉的、命运的幽微迹象。
“好好地回去吧。”
小影却这样笑着回我,叫我回到现实里,我的脚踏着地面,鼓起劲,就这么朝前走去了。
外面,白色的雪已经维持不住,开始变化成大滩的、流动的水,波光粼粼的。蚂蚁钳住闪亮的小苞芽,蹒跚地搬回洞穴里,松树绿油油的有了生气,天上的云显出轮廓,在蓝色的底下漂浮,远山也有了天的颜色。
山上浮现出一条淡灰色的、蜿蜒的路,我随着走下去,时不时回头,看见屋子和小影渐渐变小,只留下几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