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图画。
船正在空气与冰晶的海洋中劈波斩浪,直至穿越了云的漫漫城郭,出现一望无际的蓝色原野。
本想调整一番激荡的心情,可是加速度继续攀升,我在重力与推进的双重作用下贴紧靠背。
不知不觉间,双耳的鼓胀感趋于消散,破风的声音同样沉寂。强烈的好奇驱使我睁开双眼。
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城。
线于弧面之上画出楼与塔的曲折轮廓,织就错落有致的境界。那是漆黑布景中央的一轮日晕,金与蓝二色流转交汇,似是被天赐之才的画师泼上浓墨重彩。
“莲子?”
我不禁回头看去,下意识地想要向她倾诉此番胜景。
身后空无一物。
她真的赶到我前头了。
我终于从沉沦中获得解脱,但脑袋始终嗡嗡作响,仿佛仍在遭受虫子的噬咬。
最近一直在被怪梦纠缠。
一艘即将倾覆的巨轮上,我将最后的救生衣让予梅莉。她最终成功获救,而我与沉船一同坠入海底。这是我用无数支离破碎的场景拼凑出来的故事。它像是印在一条长得永无止境的电影胶卷,一有机会就悍然介入我的梦境,反反复复地播放。
我从中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再怎么可怕的事物,只要经历上几遍都能做到泰然处之。这段噩梦亦是如此。毕竟现实中,我与梅莉二人都安然无恙。
现在唯一能令我烦躁的,是它对睡眠质量造成的负面影响。
打个盹的愿望被噩梦搅黄了,我必须另外寻些放松的手段。
“莲子...想听听那边的事吗?”
梅莉的提议打断了我的思索。
“不了。今晚我想看点节目——放松一下。白天太累了。”
我刻意将目光移向别处,只为不看见梅莉略带失落的表情。
我理解梅莉。理解她只能越来越频繁地穿越到虚幻的维度当中,在五光十色的怪诞空间中漫游。漫长的旅途中必然带给她诸多值得一叙的奇遇,想向我倾诉。
但有时候连我都会感到厌烦。厌烦梅莉的行事还与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候别无二致,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活在过去。
至少宇佐见莲子必须,拼命呼吸每一口现实的浑浊空气。
我打开电视。黑白电视这种老古董到了今日,甚至还能发挥一点余热。即便其呈现出的画面堪比墨汁在牛奶中扩散,也能勉强满足一般家庭的娱乐需求。
这又一次让我心生感慨,地表的民生倒退到了何种糟糕的地步。
一群身着工装的人围坐一圈,某种机械的全息影像在他们中间漂浮。疑似生产会议的事项结束后,一行人纷纷踏入车间,在自动化程序的辅助下进行着各自的工作。即使清晰度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仍能明显看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热切的笑容。
单单是这一个片段,就足以令我给它打下“摆拍”的标签。从我的亲身经历出发,没有一个我认识的蓝领能在谈及他们的工作中笑出来。没有一个。
无趣的内容令刚睡醒的我又打起了哈欠。但梅莉却在认真地聆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换台的意愿。与此同时,讲解者的嗓音愈加高亢,对他们的各种成就如数家珍。
最后,热情洋溢的结束语响起,一个奇形怪状的logo飞来,占据了屏幕的大半。整段广告才宣告结束。
“厚颜无耻。”
在房东出声之后,我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他嘴里叼着一个大烟斗。好在里头的烟丝尚未点燃,在狭小的卧室里不必被浓重的烟味荼毒。
他掐着烟斗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除去不时对政策破口大骂以外,我鲜少见到房东这般动怒。
他明确告诉我们,这家公司剽窃了原属于理想城的影像,把它们加进了自己的宣传片里。
说完,房东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电视的顶盖因此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本就模糊的画面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最后归于一片噪点,宛如汇聚在死尸上的群蝇。
“一会儿给你们修好。”
——
房东执意分享他弄来的食物,盛情难却,我与他久违地坐在了同一张饭桌上。几个饭团,一碟泡菜,一碗味噌。晚饭虽说简陋,但在忍受了量产营养素半个月的我看来,已经无异于珍馐佳肴了。
我们的房东姓山崎,是一位土生土长的理想城技工。因着我和梅莉“理想城难民”的身份,给予了我们在房租方面的巨大优惠。
他的亡妻是念乡心切的人。十一年前,老山崎来到了她的家乡长崎,去参加亡妻的葬礼,但倒霉地赶上了战争的爆发,于是滞留在日本至今。
“人只有在理想城啊...啧啧,才能真正做起自己命运的主人。你们几个才在那儿住了半个月的小娃娃啊,肯定还没有领会到这点。”
每每提及那座位于遥远天外的理想城,老山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总是会笑逐颜开。露出的一口黄牙简直要把周围无数的沟壑都挤出脸外。
随着一壶清酒入肚,他仿佛取回了年轻时的气力,嗓音也在不知不觉中裹上了一层野火,手舞足蹈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与年龄相称的僵硬,倒活像是一位舞台上热情洋溢的戏子,拼了命想向我们展现出那份岁月的生活面貌。
我断断续续地听着。对他的光辉事迹与理想城的伟大历史兴趣索然。如果不是梅莉执意要我留下来陪她一起听,我或许已经在街上散心了。
梅莉与我截然相反。双手托着下巴,表情像是完全浸入了房东自说自话的氛围里——看来她听得相当投入。从我这个视角来看,她的视线一直在紧随着山崎先生的动作而运动。
她究竟对这声情并茂的一幕做何感想,我无从得知。因为,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双眼睛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一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不知不觉间胸口的衣料在手里攥紧。
“对了,平常要是有闲工夫,可以跟着我学学这个气功,真的推荐你们试试。对身体很好的。”
又开始了。
我极不喜欢跟房东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总能把原有的话题,在不知不觉间拐到他的神秘“气功”上来,不论二者的关联是多么稀薄。
“抱歉呐,工厂就快打烊了,容我先走一步。”
我言不由衷地寻了个借口。
“早去早回。傍晚鬼东西最多。”
得到房东的首肯,我旋即起身告辞。
少了一个听众完全没有影响老山崎的宣讲热情。随着我迅速向大门方向转移,他的嘶哑声音也愈加模糊,只有“驱邪避害”、“宇宙真气”等只言片语还固执地残留在耳畔。
——
【每一个人都应是科学家和发明家。】
这是理想城最广为流传的格言。
无愧于它的名字,纯粹的定语反映的是它纯粹的本质。人与人之间再无国别、种族、乃至地位的隔阂,只为了跨越星河的共同理想而聚首。技术与科学的巨大财富为居民所共有,每一个人潜藏的创造力被发掘到前所未有的深度,颠覆性的发明层出不穷。堪称乌托邦的构想在此付诸实践,只存于诗书之上的伟大浪漫最终与现实不分彼此。
其实,我刚刚是在努力回忆理想城在地球残留的一句句标语。从电视画面中再度看到它的轮盘状城市体前,我一度觉得它沦为了太空垃圾中的一员。
没有人会想到,这面傲立于人类文明最前沿的旗帜,有朝一日会遭遇来自母星的核导弹袭击。即使是在战争时期。我与梅莉从那场灾难中幸免,被迫抛弃了仅仅在理想城安置半个月的新家逃回故国。
各国政客的互相攻讦与指责持续至今。真相如何早已没人在乎,被彻底隐没在了谎言与利益交织而成的流沙之中。
与地球方面失联一年的时间里,原本随处可见的有关理想城的海报,广告,全息影像,如同人类历史上被扫入垃圾堆的诸多事物一样,慢慢变得无人问津。或许大多数人眼里,它已经慢慢由人类理想的灯塔变为了坟场,只剩下活在光辉旧日的鬼怪在里面居住而已。
但不可否认的是,人总是愿意心怀希望的,哪怕它渺茫至极。
于是我常常怀疑,梅莉是否也和老山崎一样,身体回到了地表,灵魂却留在那座位于第二拉格朗日点的城市上了。
“莲子,你不想回到那里去吗?”
当我试图揣度此时梅莉的心绪时,她总是在呆呆地望着东方的天际线。不论是那里仍然作为夜幕的一角渲染成紫黑,或是说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这得看重建工作进展得怎么样。等个几年,说不定政府就重启航天部门了。”
我眉头微蹙,不厌其烦地搪塞她的疑问。
真要让我用合乎理性的方法判断回去的可能,得出的概率大小只能说微乎其微。
长达十年的战乱几乎摧毁了人们对于星空的遐想。鉴于空天武器的滥用给全球工农业造成的深重破坏,名为《拜科努尔条例》的强制性条款得到了诸国的一致通过,它终结了任何官方与民间的航天器发射行为。一夜之间,人类躺回到重力编织的摇篮里,紧紧闭上了看往远方的双眼。
也许,时间将是永远。
一般她提问的这种时候,往往意味着野足时间即将告一段落。美好夜晚的丧钟已然敲响,朝霞将作为点燃天空的先遣,群星会在新生太阳的啼哭下迅速隐去了身形,逼迫我极不情愿地取出手表来代为效劳。
“...嘛,该回去咯。”
我并未察觉到梅莉的异样,回过头去收拾包袱。我依旧将其视作在所难免的多愁善感。直到她晃晃悠悠地起身,径自朝着前方的悬崖走去。
我慌忙冲去拽住她的手腕时,梅莉的一只脚已经踏空。她倒向我的怀中,娇躯在料峭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整理一番因为这突发情况而混乱如麻的思绪,一个令我恐惧的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刚刚看到了什么?”我轻声询问。
“不可思议...一条金色的长阶,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境界。”梅莉喃喃道。
她的眼中,隔离虚幻与现实的藩篱不复存在了。
过去的宇佐见莲子说不定会为之振奋,但时至今日,只有丝丝寒意在我的血管中流淌。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梅莉向我坦白了被隐瞒的实情。在穿越大气层时,救生艇的挡阳板裂开了一条大口。整整一秒的间隙,太阳的恶毒光芒刺入她的双眼,几乎烧毁了视网膜。不如说,梅莉的视力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为梅莉的安全着想,从此之后,我不再允许她踏出住所一步。
我有时会庆幸,梅莉口中的乌托邦没能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如此一来,便不必忍受心理落差带来的痛苦。
靠出卖肉体度日,在夜里到处拾荒,乃至在街角的垃圾堆里翻找下顿饭。
可怖的生活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好在,山崎先生提供的住所让免于我们风餐露宿的命运,我掌握的少许工业知识也不至于不能换取勉强糊口的收入。
接连经受住工作负担的沉重,生产任务的失败,以及上级的颐指气使后,我甚至认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渐入佳境。以至于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绷断的一天,正如任何长时间超负荷运行的机械结构一样。
——
大战结束的一年间,小规模的冲突仍在世界各地频繁上演。民生行业仍然无比凋敝,唯独军工企业的建设还在蒸蒸日上。它像头浑身流淌着铁水与硫磺的怪兽,吸饱了无数的血与汗。
不只是国家依托军火贸易大发横财,游走在法律之外的秩序亦是如此。进入这家黑弹药厂半年,我已经习惯了良心上遭受的谴责。
时过傍晚,太阳仍然蛮横地滞留在空中,好似个天然的监控探头。其视线所及之处,疲惫的众生皆被注入一针强心剂。
高嵌在墙中的神龛对比起周遭躁动的钢铁,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容易被百无聊赖者品出一丝反差之美来。
香炉中飘散出行将就木的烟气。阳光在车间的飞灰中乳浊出丁达尔效应,形如女神织起的金色帘幕。此等景致如是出现在闲暇时分,足以勾起我长久欣赏的意趣来,然而我此刻只是默默计算着这能省去多大一笔供电的费用。
墙上的巨大电子表分明清楚地显示了“19”两个猩红的数字。它似乎只剩下对恰于此时来视察的领导的提醒作用,告知他是时候暂时卸下监工的重担,与其他大人物在上流场合推杯换盏了。
我撕下缠绕在无名指上的创可贴。看着完好如初的皮肤,我一度心生疑窦,因为昨天才被铁屑割伤的记忆相当清晰。
但是我很快将其抛于脑后,因为紧随时刻之后的分种来到20。我又一次抬眼望向不远处办公桌前,工段长那宽阔无朋的上身。
虽说划定的指标在我看来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但收工与否还得有他首肯才行。可是这时他的脑袋正钓着鱼儿,沉浸在上级的叮嘱与梦貘的耳语之间的拉锯战中。
我不会干涉他个人的战斗,继续专注于摆弄自己最后加工出来的实弹头,只是时不时瞅一眼那边的状况。毕竟,我可不想消受那家伙令人发指的起床气。
直到他终于完全倒了下去,像一台老旧的打点计时器总算寿终正寝。与桌面之间结结实实的冲突直接让他恍然惊醒。眨巴着血丝密布的眼睛,工段长似乎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老板有交代,最后三百个。用...用那个。”
他朝西南方向晃了晃脑袋,缓缓翘起三根肥大的手指。接着,又投入到臂弯的温暖怀抱之中了。
我望向他示意的方向,不禁愣住了。
今天最后的目标就静静躺在厂区西南的角落里,剥去大半漆皮的机身堪称是老态龙钟,撑起机身的是缀满锈蚀的骨架,那正是本已预定近期报废的老机床。
厂长是个相当迷信的人。山崎先生与他一比都称得上是一位科学先锋。除开到处挂着的显而易见的神龛,厂里每一台机械设备都有一个对应的灵位,每天上工都得我们对着它们叩九拜。据他所说,这些个明明是出自人手的铁疙瘩都是生来具有灵性的,就怕礼数不周做起妖来,给他造成不必要的财产损失。
但是这个机床一周前就达到了使用年限,今天的早些时候甚至已经把牌位给搬走了。他怎么会还想要它再发挥一点余热?就不怕激怒那所谓“机械的妖怪”?
果然,鬼神的威力还是抵不过资金的压力。
无可奈何,我只得在它的数控面板上来回滑动,任凭毛刺的粗糙质感反复折磨食指。
随着一声响亮的咳嗽,东南角的铣床旁边,保养员兼维修工刘海先生结束了初步的清洁。我有理由相信,这是在故意针对沉入梦乡的工段长。
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因此只得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宽大刘海作为称呼。即便入职不过两月,他因为年富力强又生得清秀在厂里的工人中很受待见。然而,明显消瘦的脸颊显示出他早已没有了刚入职时候的余裕。
我前段时间还在苦恼于他对我展开疾风骤雨一样的追求。虽然有时,我也乐见他的殷勤能够减轻一点我是工作负担。直到有一天我明确向他表明自己“已经有爱人”之后,他最终悻悻地放弃。
在那此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只剩下工作的冰冷铰链,被它强迫着拴作一处。
原本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的机器伴随着一声呻吟停止了运转。早有预感一般,我正好抬起眼睛,却失望地发现,显示正常的数码屏完全没有分析报错的意思。
“啧。”
我猛地掀开加工舱门,目光所见之处,拥挤在凹槽下的粗制弹头不过二三十个,还远远没有达到厂长的要求的数目。
“开不动了。报销去吧!”
我冲工段长喊道,可惜现在,如此音量连令他翻个身都做不到。
“你指望这头瘟猪做什么?”
颇含嘲讽语气的声线倒是提醒了我在场一位维修工的存在。虽说他的半只脚已经踏出厂门了。
“那你过来修咯?”
我提起扳手敲了敲它的外壳,响声沉闷地在金属的脏器之间回荡,仿佛病人痛苦的呻吟。
这老东西早应该遍地都是的废品店寿终正寝,而不是非要借助外力吊着最后一口气。
于是,刘海在门口驻足了。我想他一定对刚才的多嘴极为悔恨。
随后只听到语焉不详的几下咕哝,他调转方向,朝我直冲过来,用斗狠的力道从我手中将扳手夺去。我对这股扑面而来的愠意只是耸了耸肩,旋即按下了电源开关。
工作规章摆在那里,即便是令对方不得不与我一同加班,我也没有心生什么愧疚之情。相反,我为这短暂且宝贵的休憩时间而开心。
刘海把半个身子探进加工舱里开始了忙碌。我则缓缓坐回椅子,廉价胶皮起到的受身作用几乎微乎其微,深重的疲惫感在四肢百骸横行霸道。
曾经的宇佐见莲子一定想象不到,她与“妖怪”的初次相遇会如此可悲而滑稽。
不知何时起,有个奇怪的东西蹲坐在机器上方,我的第一反应是只黑色的流浪猫。然而它呈现出要将视线吞噬般的漆黑,不带一丝光泽。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宇宙彼岸的所谓黑洞。一对深蓝的眼眸目不转睛地锁定我的目光。
我呆住了。尽管直觉警告着我对它敬而远之,久违的好奇心还是在转瞬间压倒了对危险的恐惧。
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我一点一点往它的位置靠近。工具与机械之间摩擦出的窸窣声逐渐清晰。
它在我的指尖触及身体前的刹那跃向侧方,在重力的帮助下落入机床与墙壁的缝隙间。矫健的身姿倒也神似在社会角落中闪转腾挪的野猫。
我匆匆趴在机器上向里观察。阳光难以企及的角落里无比晦暗,我只能看见隐隐的幽光还在闪烁,而不过片刻,它的存在便隐去在了铺陈着油污和尘网的输电管路之间。
嗡。
刹那间,细微的蚊鸣将我从恍惚中拽出。但当我彻底理解这莫名声音的含义时,已经太迟了。
“危...”
第一个音节刚刚从喉咙里吐出,身旁机床突如其来的剧震几乎要让我仰面栽倒,接踵而至的可怖巨响几乎要摧毁我的耳膜。
在断电的情况下,机床自行启动了。
我呆滞地望向不远处的工段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此举,也许是人类天生的,在面对超乎常理的事态时选择求助于上位者。工段长被巨响从梦中惊醒,在目睹眼前的景象时,他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脱落。
他惊恐万状地跪了下来,工装下一身的脂肪如同要泛起涟漪。而他手中紧紧攥住的物体,是两个锤头焊接起来的丑陋十字架。
我扭动僵硬似木的脖子。
听闻他人的丧生与目睹他人的横死,到底是两码事情。
刘海了无生气的躯壳还伸展在外边。切割室内,他的头颅已然残缺不堪。像是被残暴地剖开的西瓜,猩红的浊液在地面圈出越来越大的土地。
自以为忠实履行了职责的机床,还在向方才行凶的刀口喷吐着冷却水。血迹连同着热量被冲刷下来,坠落下来的水流逐渐从红色消泯为透明。“黑猫”的身形也在水中溶解,它最后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一丝嘲弄。
不知为何,首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竟是早该遗失的一块记忆残片。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午,刘海在午餐的桌上向我提起他的家人。战死沙场的父亲,体弱多病的母亲,以及在城里坚持上学的妹妹......
他的名字是田村健一。
我捂住嘴巴。肚子里顿时开始翻江倒海,酸苦的胃容物自喉管向上涌来。
——
六月七日,这是我在黑弹药厂上班的最后一天。
在听闻事故发生后,老板难得一次没有拖沓地迅速赶回了现场。我与工段长一同对大致的事情经过进行了交代。正当老板为自己触怒“神灵”的不敬之举而惴惴不安之时,我成功抓住这一机会提出了辞职。
即便脚板每接触一次路面都要隐隐作痛,我也只能纯靠步行前往几公里开外的租屋。而不巧的是,在夜班岗位上认识的小林先生今天不能给我搭便车。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的自行车后座另有他用,载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回家。有关妻子的事情总是讳莫如深,但在数次与他们二人在暗淡无光的街道上擦肩而过之后,我也隐隐能够猜到些许不堪启齿的内情。
这条路上每隔数百米才有一架路灯,断断续续地延伸至远方全然的黑暗之中。在两架路灯之间的路段,我需要时刻注意盯着脚下,免得在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坑洞上一脚踏空。
因为厂里的规定,我在工作日是不会戴手表的。据说是曾有工人的手臂被卷进机器里,手表上细小的零件造成了电路故障。老板宝贵的财产可比替代物应有尽有的小工来的值钱。
本想抬头确定目前的时间,可是天上甚至看不见一颗星星,被较于前些日子尤为严重光污染扑上了一层病态的淡粉。更衬托出新一天夜幕阴沉至极的脸色。
没过多久,昨夜的天气预报又一次让我失望了。冰冷的触感从天上降临,而且还是最教人烦躁的酸雨,稍微被淋到一下,瘙痒就如蚂蚁一般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爬行。我只能利用建筑谨慎前行。
当雨势扩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我不得不在宽大的屋檐下暂时停下了脚步。看着在雨幕中形貌斑驳的石阶,思绪不禁沉浸于联想,被引向了数年,或者数月之后。
若是放在当年,我能轻易构想出某个石头的精怪,它会为来自人事的无妄之灾发愁。但丢掉了那般奇诡的想象力以后,能出现的只有遍体鳞伤、在酸雨侵蚀下千疮百孔的石面而已。
“六...七...”
等待雨停的时间里,我清点着之前拿到的一摞福泽谕吉。由于在裤袋里贴近身体,所以其上带有的些许余温给予了我一种难得的亲切感。
整整二十万円。我的前雇主付了整月的工资,权当是封口费了。即使本月我只做了七天的工作。
虽然失去了相对稳定的岗位,但莫名的狂喜还是占据了我的脑海。至少,从今往后我不用见到厂长那张傲慢无比的丑脸,还成功从他手上占到了便宜。
离为梅莉攒够医药费还有着相当一段距离,不过好歹是愈发接近了。只要治好了她的眼睛,她就能去参加工作了。
家里就多了一个经济来源。然后就能挣更多钱......
去他妈的。
突如其来的爆发甚至让我自己在刹那间惊恐万分,呼吸好似停滞了一瞬。我在被自己猛然一脚踢翻的垃圾桶旁呆立了片刻。一辆私家车在此时驶过,曳着红光的尾灯勾出内容物的轮廓,裹上红锈的钢管与霉变得彻底的面包在风中瑟缩。
艰难地将刘海凄惨的死状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我的视线在面前慌乱地扫荡,生怕刚刚遭殃的铁桶是某户人家的私产。
前方不远处就是较为密集的居民区,住户的电灯开始依稀连成了一片。几个人影坐在自家门口的板凳上,可能在等待夜深人静的时分才会到来的私活。我很快确认桶的主人并不在他们之中,稍微舒了一口气。
可是来自他们的古怪目光仍然令我感到十分不适。为了逃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匆忙加快了步伐。我现在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兴许会让他们怀疑,是不是见了一条身着工装的丧家之犬。
来到住所门口时,这幢二层的楼房已经在一片寂静中睡去了,如同它的左邻右舍一样,在微微泛红的背景上勾出深沉的轮廓来。
山崎先生一般是不在这里留宿的,只有白天他才会出现在一楼等待过往的客人。而二楼则完全用作我与梅莉二人的寓所。他收取的租金极为低廉,我对此相当感激。同样,这也是我不大愿意接受他提供的食物一大原因。
我蹑手蹑脚地沿楼梯向上。
灯肯定是不能开的,我借助触摸艰难分辨着走廊与房门,轻轻转开卧室的把手,出人意料的是,被褥冷得像是刚刚解冻不久的豆腐,根本不像是刚刚有人裹在里头。
“梅莉?”
卫生间里同样没有她的身影。而迄今为止,她的确从没有踏出过住所一步。于是,我从楼梯口直奔上天台。
如若梅莉不在卧室,定然在此处仰望天空。但是这么晚了,她本该在对于一人而言略显宽阔的床上沉入梦乡。
“怎么还不睡?”
听到我的声音,她向我招起手来,激动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待我走近,梅莉迫不及待地想向我展示她精心准备的东西。我的视线在她面前的异物上聚焦,花费了几秒的时间,我才认出眼前被支架抬起的圆筒是望远镜。
我的手指抚过镜筒,没有一丝毛刺的触感,关节转动灵活,镜面光洁如新。从一个纯粹的门外汉视角来看,都能判断这种程度的精密仪器定然价值不菲。
价值不菲。
“...谁让你买的?”
她没能明白我的意思,眨巴着如宝石般晶莹的双眼。明媚的笑容却因为我辨不出喜怒的腔调,逐渐凝固起来。
或许在梅莉的想象中,我会兴奋不已地通过寄予了人类无尽好奇的精致仪器,望向那孤悬在地月之间的理想城,乃至彼方的万千星辰,并为宇宙间种种摄人心魄的美景而陶醉吧?
我的心脏一寸一寸地冻结,直至长出一层坚硬的冰茧。
我没有给梅莉回答的时间,她辛辛苦苦架好的望远镜被我毫不留情地推翻在地。镜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应声碎裂成无数片。
梅莉捂住被我打中的脸颊跌坐了下去。我的视线坠落,眼角的余光中,泥污侵染上她淡紫色的长裙,宛如遭人践踏的莲花。
寒冷刺骨的空气钻入肺里,我任凭头脑里的魔鬼驱使着做出进一步的暴行。
“告诉我,谁让你买的?!”
责问是从齿缝中一点点挤出来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梅莉的哭腔如同一记霹雳,将坚冰连同我的心脏炸成碎末。
接踵而至的是近乎于空洞的悔恨。我踉跄着向后退去,仿佛全身的力气倏然间抽空。手心残存的温度,转眼间为在深夜肆虐的寒风所夺走。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之凶狠让施暴的右手都为之麻木。激痛在半边脸颊上蔓延,好似有一团烈焰舐过。
缓缓依靠着护栏瘫坐下来,梅莉低低的啜泣在耳畔盘旋。镜片的碎尸流淌出独属于黑夜的点点残光,似是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我宁愿她买些牛肉。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
我捧着自己生日礼物的尸首下楼。脚步沉重得仿佛佩戴了囚徒的镣铐。
当我得知,望远镜是梅莉靠着干杂活从老山崎手上换来的,积蓄分毫未动时,我便幻想自己拥有一台时间机器。
哪怕只能短暂地回到过去,我也一定会把天台上的宇佐见莲子掐死。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的话,以我毫无意义的自责与忏悔作结的话。那样只会在我与梅莉之间的关系上留下一道伤口,然后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结成难看的痂。
但是正如一只南美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的一场龙卷风。事物的必然总是以人最为意想不到的形式展现出来。
我的目的地是小楼的地下室。一个原本除了垃圾一无所有的空间。山崎先生曾特意嘱咐过我,没有价值的工业废品以及彻底报废的电子设备等都可以扔进去。
由于亏欠山崎先生的人情实在太多,我自然乐于为他收集一些垃圾,期待有朝一日里头的东西能被统统卖掉,作为对山崎先生一定程度上的经济补偿。
现在看来,地下室只是一个单纯的墓地也说不定。
我在快要下到一楼时察觉到了某种异样。每当我迈下一级台阶后,总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如影随形。原以为或许是梅莉在跟着我,但我对她下楼的声音究竟如何是心知肚明的。
我无声无息地按下了电灯的开关,借助昏黄但可靠的灯光侧目而视。在自己的后方,惨白的墙壁投射出怪诞的剪影,不禁令我想起在其他人家大抵是常客的老鼠。
我本想将之作为自己的幻觉不予理会,一口气冲进地下室里。但当我意识到那个诡异的存在还在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时,长久以来积蓄的邪火在此刻又一次爆发了出来。
“滚出来。”
所幸地下室里的白炽灯泡还能派得上用场,我第一次看清了那“老鼠”的长相。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怪异的冰蓝色圆球,四肢短小的好似只是躯体的延伸物。夸张的巨大独眼嵌在身体的正中央,瞳仁上倒映出我歇斯底里的面容。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联想起上个世纪的动画片中,用来引得小孩子发笑的怪物形象。
而正是这种与时代脱节的错位感,尤其令我不舒服。
照准“老鼠”的位置,我飞起一脚。“老鼠”的身躯霎时撞向砖墙,又反弹回来。我几乎没能收获想要的宣泄效果,因为踢在上面的触感不亚于踢上一团棉花。
白日的惨状不可避免地浮现在脑海里,还有那只夺去刘海性命的“黑猫”。
我用指节重重地敲了敲额头。
“来,碾碎我的脑袋。”
妖怪这种东西,总是伴随着人类的种种负面情感而诞生。或残虐,或恐惧,或是一时孽生的恶念。既然如此,眼前这个小怪物就该不惜一切来置我于死地。
就像它的同类对付田村一样。就像我对付那架望远镜一样。
可是它从地上爬起来后,只是一瘸一拐地向我靠近。最后在我的脚旁站定不动。
它仰视我,硕大的深色瞳孔非但不含有我设想中的敌意,反而流露出了一丝...怜悯?
我又给了它一脚。可惜情况几乎完全没有变化。在第二次遭受到我的攻击后,它仍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敌意。
我的嘴唇不禁抽搐了一下。
刹那间,我回想起被尘封在过去许久的知识。有种依托于器物产生的妖怪,物灭则死。名称似乎是叫付丧神?没有闲心去确证猜想的正确性,我直接将凶狠的目光投向被随手扔在地上的望远镜。
然而对方的反应远比我想象中要来的迅速,在我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它便窜了上来,抱起望远镜的残骸朝前方的垃圾堆遁去。
我的猜测看来是正确的。它真正的弱点在于自己的所谓“本体”。
妖怪转瞬间便消失在视野之中。我追了上去,从废品的山堆拔出一根铁条。在长久的外力摧残下,铁条已经扭曲成了一条僵硬的死蛇。我用它一块一块拨开阻碍视线的垃圾,试图寻找躲藏其中的妖怪。
狩猎带来的扭曲快感,在心头燃起暴戾的火焰。仿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此时的我已经不在乎那是不是梅莉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残余的念头只有把这异形揪出来大卸八块,教它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除非我没有发现【那个东西】。
也许是无意间撬动了某个关节,废品的小山开始了震颤。危险将我从混沌的状态中拽出,我赶忙退向一旁。
不过一个呼吸的间隙,半截气锤、废旧收音机,乃至汽车火花塞,为世界所遗弃的工业造物几如雪崩般纷纷坠下,撞击的巨响在墙壁上反复弹跳。
一切又归于沉寂后,我捂住口鼻,抬手扇去周围悬浮的灰尘与铁屑,努力想要分辨周遭的情况。
富于光泽的“角”在一片狼藉中分外惹眼。在基本上破败不堪的废品汪洋里,那完整度极高的工程学结构彰显出一种异质的超脱来。而当我意识到这是某种庞大构造的一部分,视线便被牢牢钉在了上面,甚至一时忘却了原本到此的目的。
因为那是载着梅莉回到地表的太空梭。我原以为它失踪了。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垃圾的包围中解放出来。
乍一看,破损严重的太空梭像是一台报废的私家车。但那些复杂的仪表与裸露在外的硅晶片都在昭示着异乎寻常的技术含量。
进一步检查它的内部结构,我惊讶地发现箱型的引擎室毫发无损。其外层的复合式铝合金成功承受了硬着陆的巨大冲击。
我的目光一路转向占去最大分量体积的乘员室,撑起内部空间的外架几乎已经严重变形。一年前的事故中我和梅莉居然成功生还,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但是身为机械师的思维很快被一个奇怪的细节蛮横地打断了。
乘员室的唯一一个座位,在骨架与电缆的掩盖之下反倒显得格外刺眼。
......
木门虚掩着,明显是为了某个也许要夜不归宿的家伙而准备的。我用尽可能小的力度将门缝推开至可容一人通过的大小,可惜到底是年久失修,老迈的黄铜转轴依旧发出声声低吟。
尽管目力所及只有浓重的晦暗,但是忠实的直觉还是告知了我,梅莉的确置身其中。
我掀开被褥。身体的质量于此刻陡然回归,被尚且柔软的床单完美地承接了下来。动静消失后,除了心跳声以外,再没有他者传来。
“对不起...”
“是我不好。真的。”梅莉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万籁俱寂的现在才能清晰入耳。
我从中读出了责备的意味,却又不敢完全肯定。
长期共同生活中培养出来的默契,本该使我轻易知道她话中含有的深意。我不禁懊丧于自己对于爱人的关心,究竟匮乏到了何其令人发指的程度。
理性正不断提醒着我,现在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
“我...”我轻咬嘴唇。“我答应你。一定有办法回理想城。”
“那你怎么办?”
她的答复在我的意料之中。聊以慰藉的是,她对于我的能力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我的食指与鬓角垂落的碎发纠缠在一起。发丝一点一点收紧了勒着皮肤的力度。“就当是陪你了。”
你不是觉得回到那里完全是痴心妄想?
我害怕她下一句就引用我之前的气话,抛出尖锐的质问。但梅莉终究没有这么做。
高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平稳落地,但忐忑不安的浊流仍在脑海中反复激荡。在他们的搅动下,几秒的工夫都显得那样漫长。最终,我还是鼓起了勇气。
“说起来,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
我的发问小心翼翼,生怕她从中读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对措辞的斟酌令舌头仿佛打上了绳结一样笨拙。
床体的微颤告诉我,梅莉翻身过来了。蓦然,她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与她之间的距离被猛然拉进,这令我的思考为之停滞了一瞬。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随之而来的还有发香缕缕。
“不要开玩笑。”
不久,梅莉阖上了双眼,而我则不然。
视线越过梅莉的脸庞,正前方的小窗是唯一依稀可辨的地界。微光来自深夜尚在奔忙的灵魂,间或掠过满是斑驳的玻璃。转眼的明灭交错,却点燃了脑海中的万千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于是,我用最轻柔的动作从梅莉的臂弯里滑出。直到发现梅莉并未惊醒,才稍稍能够安心地翻下床铺。离开时的动静,想必比来时更加微不可察。
——
下到一楼,我搬出椅子,坐在门后狭窄的过道处。抬头一望,恰值寅辞卯来的时间,天空依然繁星点点。北斗画出一条蜿蜒的弧线,最为醒目的天狼星在蓝白二色间变幻。
奈何心绪的发散终究有限,我忍不住抬起自己的双手。本应在一年的划伤与灼烧中饱受摧残的手掌,却见不到一道疤痕、一块硬茧。皮肤纤薄而柔嫩,几乎与寻常少女别无二致。
眼眶不禁传来阵阵灼痛。我哽咽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淌过侧脸。不知是因为来自太空梭的骇人真相,还是晦涩不明的前路。
肩上传来强而有力的触感。意料之外的人突然造访,我当场手足无措,慌忙用袖口往脸上胡乱一抹。
“您来的好早。”
老山崎提来一个塞满了各种维修工具的竹篮。他首先将厚实的铁门推开,裹挟着凉意的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
“反正也睡不晚,不如早点来抢客户。”
他与我并排坐下,手中的烟斗已经隐隐有火光跃动。
“这么说,那艘船给你找到了吧。”
“嗯。”
“趁着上面的官僚没注意,我和几个邻居把它运到店里藏起来的。本来想挑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们的.......唉,记性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山崎的手掌拍上了自己贫瘠的后脑勺。
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竟会对这位无私的老人产生怀疑。听得出来,他对于这艘太空梭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原以为你已经把它上交了。”
“这可是理想城的玩意。光看里头那个冷聚变引擎就知道,政府肯定垂涎得要死。呸,就算我们拆了当废铁卖也不可能便宜他们。”
借此机会,老山崎开始控诉起长崎政府的累累罪行,以及讲述他亲身经历的历史。包括这条被冠以“修理街”名字的街道的由来,住在这里的工人们是怎样在战争时期响应号召开挖防空洞,又在是怎样在战后沦落到失业的境地。
在老山崎马上要开始滔滔不绝时,我心念微微一动,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能讲讲降落那天的事吗。”
“你自己不该记得最清楚吗,小莲子呦。”
我默然了。
从逃离理想城直到着陆,这几个小时的记忆其实完全是一片断层。只是后来在我的一厢情愿中,被填补上了臆造的故事。
“这一片我应该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天我在后山劈柴,就见着一个‘陨石’从天而降,吓得我赶紧溜之大吉。还好我最终没顶住好奇,回来瞅了一眼。嘿!没想到是从理想城来的船,没准当年我还接过它的一根电线哩。”
老山崎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似有似无的轻烟从他嗫嚅着的嘴里流溢开来。
“我还在那瞧着呢,你突然就冒出来了,可把我吓了一跳。我就看着你二话不说就去扒那个舱门。我滴个乖乖,钛合金的啊,都给你掰弯了...当时就在想,哪来的小女娃,这么大的力气。我正考虑要不要上来帮你,你已经把人给抱出来了。”
“那...有看到我是从哪里出来的吗?”
“这我还真不记得了......”
烟斗耐不住寂寞似地脱手而出,老山崎忙于弯腰捡拾。我发出的叹息因此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
“区区一颗导弹,不管谁信,我是肯定不相信理想城会被炸没。”
恰在此时,我察觉到熟悉的窸窣之声。虽然诸如此类的感慨我听他说过很多回,但唯独这次,我不愿容许自己产生走神的念头。
“看看,电视上报道了吧?不到一年,就给修好了!”
情绪到达澎湃之处,老山崎只能兴奋地捶着大腿。我想象着要是身边有一壶酒,他就势将之一饮而尽。
“但它至今没有恢复和地球的联络啊。所以现在很多人都相信,理想城成了妖怪盘踞的地界......”
我提出了自己最后的顾虑。
“小莲子啊。”
这回轮到他打断我的发言了,一双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住我。我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我不懂什么妖怪不妖怪。但它们都是人整出来的吧?”
“只要是人整出来的玩意,人就可以拿住它。”老山崎吐出的烟气在微风下起舞,与逐渐泛白的天际融为一体。“榔头能敲钉子,光刻机能印硅片,很简单的道理。只要咱们需要,哪怕妖魔鬼怪也得给咱们服务。”
说罢,老山崎放声大笑。音色好似两片生锈的锯子彼此火并,折磨听力却又四溅出热切的火星子。
“...说不准,妖怪也是有灵性的哦?”
我最终也哑然失笑。右手垂下地面,缓缓触摸躲藏在椅腿后的“老鼠”。传来的触感是毛绒玩具与液体的奇妙杂糅。
“是嘛,反正我没见过。”
日后回想起来今夜的长谈,修好太空梭的决心,大抵是在这时才坚定下来的。
梅莉不能再待在这见鬼的地方了,一刻也不行。
老山崎的拇指向后一戳。“不管怎么说,你那外国小女友想用这玩意回去对吧?她可是个陆空双栖的科考船,只用来当逃生舱真的是屈才。”
我重重地点点头。
“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做做梦了吧。到时候怕是得死在地球。就是担心我家那个没出息的小子哟...”
他愤愤地嘬着烟斗,以至于从我这个角度都能瞥见升腾的火雾,裹挟着遗憾与不甘消散在空中。
“那您的气功呢?不得让您寿比南山?”
“废话。我和那个什么条例到底谁先死,就看它的意见了。”
老山崎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仿佛他口中的宇宙真气真的奔流在了血管里,正给他这副历久弥新的躯壳源源不断地注入鲜活的动力。
但是话音刚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他在板凳上前仰后合,仿佛心和肺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连忙拍拍他的后背。在老山崎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时,我与他之间不由得陷入了一种近似于尴尬的沉默当中。
我猛然意识到,老山崎已经八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