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路（纯赫）

云生绯想

《命运之路》



纯狐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的长发依旧灿金如流沙，却会挑出啤酒瓶裂痕似的白发；她的双眼依旧暗红如熟杏，眼角周围却荡漾出细微的纹路。她自己也察觉得到身体上的变化：当她在浴缸里轻轻把自己手臂上的肌肤往上捏的时候，会发现它要隔好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原状——她的肌肤已不像年轻时那样富有弹性。接着她就会慢慢抱紧双膝，有些沮丧地盯着自己水面下微凸小腹上的妊娠纹。

她并不后悔自己生下那个孩子，即使他与他的父亲一起死于一场车祸；但她毕竟是个普通女人，会为自己正在老去的事实而感到黯然神伤。

失去丈夫与儿子后她许多年没再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稍微感到有些寂寞了，这一晚，她洗完澡后没有穿上睡衣，而是久违地从衣柜深处找出一套黑色皮裙穿上，并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涂抹丁香色眼影与枫叶色口红。那是她二十岁出头时喜欢的搭配。看着镜子中青春不再的自己，她感到犹疑起来。但随即她便下定决心，拎着上周网购的包包出了门。

她随意挑了间酒吧，在吧台前啜饮一杯特基拉日出。杯口嵌着柠檬片，冰块在橙黄渐变的液体表面沉沉浮浮，果香与酒精在喉咙处华尔兹一般交织。好几个男人试图同她搭讪，都被她礼貌地打发走。拒绝第六个男人后，她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转向舞台，却不由得心跳漏了半拍。弹吉他的外国少女有着一头地狱火焰一般的红发，嘶吼黑嗓时既帅气又有种莫名的深情脉脉，当她们目光对上时，纯狐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错觉那名少女爱着自己。接着她摇摇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她想，说不定，就连那向我投来的视线都是错觉。

然而一曲终了，卸下吉他的红发少女径直向她走来，坐到了她旁边的空位上。纯狐看到她过于暴露的穿着与嘴唇下方的三只唇钉，不由蹙了下眉头。这时少女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赫卡提亚，是附近大学正在组乐队的希腊留学生。”

她的普通话很流利，但过于标准和字正腔圆，反而透着一股外国人的气息。“你好，我是纯狐。”纯狐握了一下那只长着坚硬茧子的手。

“我们最近在写新歌，主唱给我们定的主题是‘命运’。纯狐小姐，你相信命运吗？”

“我相信。”

“那么——你会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在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故事非常出名，他的故事就是反抗命运的过程。但我是中国人，我们的文化更倾向于顺从天命。”

“哦？那你是这样的顺从天命的中国人吗？”

“谁知道呢？”纯狐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好像目前还没有遇到过需要考虑是顺从天命还是反抗天命的状况。”

“即使是俄狄浦斯最后也走向了宿命。”赫卡提亚注视着她，“不管怎样，纯狐小姐，我认为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能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一般来说面对这样的请求纯狐会拒绝，但她想，这只是一个热衷于乐队的女大学生，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于是，她们加了对方的社交平台账号。

她们开始聊天，聊赫卡提亚的乐队、好玩或者沉闷的课程、参加的社团，聊纯狐的工作、同事间的八卦、随手拍下的天空与野花，聊勒达与天鹅，王家卫的慢节奏与昆汀的暴力美学，法国大革命与美国独立战争。纯狐开始在十点半以后才睡觉，只为可以和赫卡提亚多聊会儿天。

一次，在办公室里，和她关系不错的同事调侃她是不是谈恋爱了，总是对着手机笑。纯狐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羞赧却像灼烫的金雁一般飞上她的脸颊。她想自己确实很不可理喻，居然跟小自己十多岁的女学生做朋友。

正当她想与赫卡提亚再见一面时，后者先联系了她。

于是，周末，她们坐在了赫卡提亚学校附近的炸串店里。赫卡提亚兴致勃勃地点了虾皮鸡肉棒、海鲜豆腐与鸡排。纯狐皱着眉，想劝她少吃点这些上火的食物，但看着红发少女愉快的样子始终说不出口。何况——纯狐不得不承认——味道还挺香。

“我二十五岁之前也很喜欢吃这些。”纯狐说，“年轻真好啊，当时我怎么吃喝身体都没事，现在就不行了。”

“明明纯狐小姐现在也很年轻啊！”赫卡提亚嚼着肉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纯狐清楚这是客套话，但她还是很受用。她自认是个很普通的女人，而普通女人大都多多少少害怕变老，至少她这么认为。

“对了，纯狐小姐，这次我叫你来，是想给你这个。”赫卡提亚说着，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珠宝盒递给了她。

纯狐打开红丝绒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戒指，银白指环上镶嵌着一块折射出各色光彩的硕圆澄澈的蛋白石，上方还缠绕着一只脖颈弯曲的水晶天鹅。

赫卡提亚笑着解释：“纯狐小姐之前不是说自己最喜欢的希腊神话故事是勒达与天鹅吗？所以我就定制了以此为主题的戒指，请收下吧，希望你能喜欢。”

纯狐觉得有点头晕目眩。空气中溢散着炸串的气味，腌臜的墙角布满乌黄痕迹，她们面前的桌子上还停留着一只苍蝇，她手里却是美丽的宝石。她将珠宝匣合上放到赫卡提亚面前：“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下。你还是学生，还在用家里人的钱，我这个社会人说什么也不能占这样的便宜。”

“可是，这是我们乐队在酒吧驻唱得来的钱啊？”

“那也不行！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何况，赫卡提亚，我们这才第二次见面吧？你怎么能送一个几乎没见过的人珠宝呢？”

“可是我们在网上聊了很久啊！我和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们倒是天天见，你认为我和他们相互了解吗？但我和你是不一样的，纯狐小姐，那些聊天让我们现在相当了解对方。”

“你也说了，那只是网上的聊天啊！我们实际上仍然是现实中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在网络上，我们只是一堆数据而已。”

“纯狐小姐你太死板了啦！”赫卡提亚把头凑上来，“就算只是一堆数据，那不也是因为我们两人的存在才生成的吗？我们确实是在用各自的大脑慢慢了解对方啊。所以，纯狐小姐，请你收下吧，我希望你收下。如果觉得占了我便宜，你就回赠给我别的礼物好了。”

纯狐叹了口气。她感到自己陷入了相当麻烦的关系中，但她不否认，赫卡提亚是个特别又可爱的女孩，她暂时不想跟这样一个女孩分道扬镳。

“好吧……但是，不准再送我礼物了！”纯狐强调。

“知道了！”赫卡提亚笑嘻嘻地答应。

纯狐开始频繁地梦见赫卡提亚，梦见她焰火一般熊熊燃烧的红发，梦见她拨弄电吉他奏出炸裂的音符，梦见自己与她一起去旅游……有那么几次，她甚至梦见她们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她知道梦说明不了什么，但她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她已经三十多岁，说什么都不该将感情埋藏在一个还在上学的刚满二十岁没多久的少女身上。

但她仍然在社交平台上和赫卡提亚聊天，因为她不舍得让那个女孩感到寂寞。她有时会想她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组乐队的人大都性格奔放，赫卡提亚又那么漂亮，想必有不少朋友。赫卡提亚真的在乎她吗？她给所有人送礼物吗？

很快，她们又见面了——赫卡提亚请纯狐去酒吧听她唱歌。这次纯狐仅仅化了淡妆，穿上了普通的白T恤与牛仔裤。直到坐在酒吧里她才感到后悔，因为她担心紧绷的牛仔裤会显得她的臀部和大腿过于肥大。

赫卡提亚的双眼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中熠熠生辉，仿佛流光溢彩的红宝石。她的弹唱还是非常帅气，即使纯狐不懂年轻人们喜欢的摇滚，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她想或许这就是她喜欢赫卡提亚的理由之一：和赫卡提亚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比平时年轻。

演唱结束后，赫卡提亚无视乐队成员们善意的调侃，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纯狐面前。她兴高采烈地说：“纯狐小姐，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又来？”纯狐皱起眉头，“我不是说过不要再送了吗？”

赫卡提亚摆摆手：“不是的，纯狐小姐，你误解了！这次的礼物是与金钱无关的。其实——我为你写了一首歌。下次，两人独处的时候，我弹给你听吧？”

纯狐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不否认她被打动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给自己写歌。她想，或许自己对赫卡提亚而言多少算是个特殊的人吧？

“怎么了，纯狐小姐？不可以吗？”

“不是……当然可以。谢谢你，赫卡提亚。不过，很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好回赠给你什么礼物……”

“那样的话——我可以指定一份礼物吗？”

赫卡提亚微微将脸贴上前。她的眼神认真而又胆怯，长长的眼睫毛蜂鸟般颤动着，猩红百合一般的年轻眼眸里萦绕着丝丝缕缕不那么正当的情欲。纯狐一看即知这个女孩正渴望些什么。

她的喉咙干涩且燥热。对于赫卡提亚的性取向她早有预感，她自己也不是只会对男性有反应的人，但当真相在自己面前摊开时，她还是觉得有些惶恐。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跟小自己十多岁的异国同性在一起。因此，她们相互注视足有半分钟后，纯狐起身仓皇地离开了。

她仍然会看赫卡提亚发来的消息，却不敢再回复。她知道赫卡提亚的感情是纯粹的，这反而令她难受。她不忍心破坏二十岁少女的一片真心，但她毕竟不像年轻女孩那样天真。她本就是很传统的女人，与比自己小十岁以上的异国同性交往实在太离经叛道，她早已过了可以叛逆的年纪。

一周后，赫卡提亚发来消息说自己生病发烧了，请纯狐去她在校外租的屋子探望她。病人总该是有点特权的，纯狐没纠结太久，买了退烧药和凉茶冲剂去了赫卡提亚的出租屋，却发现后者活蹦乱跳，显然健康得很。

“抱歉啦，纯狐小姐，我说谎了。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你大概不会理我吧？”赫卡提亚拉着纯狐在床上坐下，“来，听我唱歌。是上次我说的为你而写的歌哦。”

纯狐无言地听着赫卡提亚哼唱。她本想板着脸，却发现自己的心变得柔软。赫卡提亚这次弹的是木吉他，温暖的音色让纯狐联想到缱绻的海浪。她唱的是一个复仇的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知晓天命却还是不卑不亢，纯狐从中听出了悲伤、淡然与超脱。

“怎么样？”一曲终了，赫卡提亚抬头朝她羞涩地微笑。

“很好听……谢谢你为我写出这么动听的曲子。”纯狐真诚地说。

“你喜欢就好！对了，纯狐小姐。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中国人，似乎都把高考视作命运的分界点吧？”

“嗯……可以这么说吧。”

“这样啊。但是呢，纯狐小姐，”赫卡提亚握住了纯狐的手，“其实，很多看似微小的决定，都会改变我们的未来。应该说我认为，对成年人而言，没有哪个决定是不会对未来有影响的。”

“赫卡提亚……”

“所以，尽管我的感情对你来说可能十分渺小，我这个人对你来说可能也只是满脑子天真想法的女大学生，但是，谁能否定我是你的命运这一可能性呢？事实上，我觉得这一可能性相当高。纯狐小姐，你不觉得我已经在你的生命中充当了一个相当独特的角色了吗？你不觉得无论是接受我还是推开我，你都已经不可能回避命运了吗？”

赫卡提亚的话语与态度震慑了纯狐。她注视着少女烈焰一般的头发、眼睛，以及……嘴唇。在纯狐的脑海里，命运的齿轮飞速地转动着，磨擦出激烈的火花，蝴蝶正在等待振翅，准备掀起飓风。她知道无论是回应赫卡提亚的感情还是像上次一样仓皇离开，都无法改变她已经站在命运的分岔口的事实。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赶紧抽身，可赫卡提亚的双眸是那么美丽，仿佛一片蔷薇色的海洋。纯狐不受控制地将脸贴近，亲吻了赫卡提亚同样色泽的唇瓣。

纯狐知道自己说不上年轻，但她也知道，只要她们的爱情持续时间足够长，到了三十年后，年龄差距便已不再那么重要。到了那时，她们会一起老去，无论是纯狐的金发还是赫卡提亚的红发，终有一日都会染上隆冬积雪一般的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