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幻想战闻录 于 2022-6-6 12:13 编辑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 砕月冷雨。 
这篇文章是 【幻想战闻录x乡里奇谈】联合春季短篇赛 环之章·万言篇 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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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正文部分 ————————————
 
 
 (一)
 我哈出一群白雾,看它们涨开破掉。
 
 今年冬天雪很大。山上树枝被压断的声音以往还算悦耳,这些日子听起来就有些腻了。
 
 从村子尾端巷子里转出来,我拂掉身上的细灰和杂乱的叶子。
 
 天色渐晚,日头降下的赤色染着整片的雪。远处田埂、矮房、并上更远处的河柳枝,都一样的颜色。
 
 迎面风来,拉在脸上生疼,激的我眯起了眼。天气清朗,又有风,今晚月色肯定不差。
 
 顺着成排屋子的方向走,不一会脚下的地软起来,几乎站不住;出了村子里土夯的路,在这种雪地里,必是得借着腰间的酒,才迈得开步子。只可惜现在我腰边剩着空空一瓶子;酒早就光了。
 
 我咂摸嘴重新刺激喉头,估摸着时间,脚尖一点,拨向竹林前的小树丛去。那边有家居酒屋,夜雀开的,口碑好的很。凭我慢悠悠地荡过去,到时候就赚得喝上一壶酿好月光的酒。
 
 到那儿好好歇歇,尝尝老板娘远近闻名的手艺,暖暖身子,末了再打上一提,回去下文章;难得今天收集了好素材,不喝点总觉得亏。
 
 地上的银白色开始晃眼,眼前闻得到的香气和暖气勾的我心燥。地上的林子泛着冷光,一动不动,唯独面前小木屋里炊具叮里当啷,顺着倒逆着的向上白河,从期待了好多次的烟囱里汩出,于天穹上流动、散开,再融进月里。
 
 以往这时间,人该坐满;然而现在冷的空气都固上的时节,门前雪地里只淡淡的影陷,看不出什么痕迹。
 
 于是我索性把翅膀张开,滑到檐底下。借着纸灯笼弱光,把肩边头上压的雪拂掉,再将靴子上死掉的水跺踏干净。晃了晃藏了好久的鸦羽,我把木门掩开,终于进了这家早就想来的小店。
 
 
   (二)
 木门呕哑,热腾腾的白气——像是煮油豆腐;店里暖的人昏。
 
 空气沸腾,滚开后的热气里我涨着嗓子,准备叫位子。
 
 可是踏出步,却伴来清越的锁链声;叮叮当当,碰的酒香一阵阵的溢。所以蓦地愣了:想是店里应没什么客人,但现在有双突兀的角支在眼前。
 
 得,酒还没喝上,真见鬼了。
 
 自然是不会打招呼。
 
 我堆了个假笑,希望只有我自己看得见,就准备往外退。
 
 “咚。”
 
 木枡磕在台面上生疼地响,而后一张正喝在兴头上的脸转了过来。
 
 想来闹出了些动静,这位该遇不上的同客早应注意到我了。
 
 “正巧来位陪我喝酒的。”朱唇启,面前的鬼族大姐姐眨了眨眼,拍了拍旁座的台凳。
 
 这几下拍得鼓膜疼,眼皮也一阵阵的跳:该说天狗最惧惮的妖怪,就有眼前这位。
 
 铁链声扬起来,俯仰间那枡酒又空了底。
 
 我心里各种旁听途搜的旧的传闻翻上来:黑,妖怪山上没了星辰,取而代之的是影。鬼扯着只天狗的膀羽,一手把不知什么生物的脑袋捏碎,提起来往嘴里塞——当下酒菜:一碗有雾之湖宽的酒。它只知嚼饮;好多只天狗协力才提起碗檐,扑棱送到山一般高的鬼嘴边。不忍直视。飞得高越过去看,却地上大大小小酒山林立。骨头碎裂,灌酒饮声,四方绵延的哀嚎和浊浆的腥味处处洒着……
 
 “怎么,愣着?”她向雀妖怪讨来另一空枡,荡着葫芦里的香气,又给自己满上。
 
 烘得暖的翅膀骤然凉下来。外面雪一定又扬洒,且钻进羽片缝里。连每一根鸦毛尖尖都彻底的颤。
 
 一向称巧的舌头打上了结。
 
 “啊,没有……”我晃荡、被牵过去,小心坐到鬼旁边。
 
 重新压榨大脑,把好多故事的影子挤去,然后赶快组织语言,催动舌头。
 
 “呃,老板娘,大吟酿,要热的。”也不晓得该陪这酒豪饮些什么。就算暖话匣子吧。
 
 “好嘞,马上。还要什么酒菜?”夜雀从炊柜里支出半个脑袋,足了兴致问我。
 
 “那就与邻位来一样的油豆腐罢。”
 
 雀妖怪哼着妙耳的曲子,重又腾起云雾来。
 
 听到我要了一样的酒菜,鬼客挑了挑眉,偏过头。我这才瞧仔细她的脸。昏昏的烛火映着,颊上只飘着一晕淡的像雾般的红。果然传说中的千杯不醉,暗暗叹了。发梢纤、分明,且整齐,与听来的米棕色无差。更让人留目的是那双眼,裹在长而乌黑的睫毛里,藏着东西。瞳仁细细,沉沉,像开了口却打着哑的歌人。光豆晃荡,那眼睛上流淌着蓝,不时又跳成温煦的绿,映起整个倒影也转,捉摸不透。似笑非笑的脸上,据着种神秘——归到底我还是面对着未知的。
 
 “盯着眼,读出什么来了?”鬼笑,眼睛靠起来,快缩成一条缝。
 
 “啊,没有的事……”我连忙把头低下去,急着待酒与食能快些端上来,使我动开,不至于如此拘束。
 
 “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这样看,你是后些到妖怪山的罢。”她突然问起来。
 
 我倒有些不知怎么答:“啊对对。我是在鬼族匿迹后才到的。”
 
 “那更好说。放开些,今晚权作交个朋友,痛快喝喝。”
 
 的确刚才臆想过头。虽然这是头次面着鬼,不过现在妖怪山是天狗掌的地方。
 
 想着,夜雀把油豆腐和酒都端到了我面前。香的豆筋的味和酒,我僵着的翅和脸上假笑俱软下来。方才话里那坦诚,眼睛是不会骗的。于是我属实放松了。
 
 “嗯。也容我问问这位没见过的姐姐,该怎么称呼。”我尝着菜,立马觉得疲惫之类的都如晚秋山上片麓的枫,飞去难觅。
 
 妖怪嘛,年岁都不好说,形态易变,音容随改。所以初次见面,都做姐姐哥哥称呼,问明白再改。
 
 “就叫我‘枷’。”她晃了晃手上的铁锁,一枡又灌下去。
 
 “晚辈是晞。今日幸会。”
 
 “看你这样爱揣摩别人眼睛,是记者不错。到是没见过晚上来取材的,不妨说说看。”
 
 “姐姐说笑了,是来喝酒的。听说过这家的手艺,今日来尝。”
 
 “雀妖怪手艺是极好的。”她夸着,里面夜雀曲子哼的更欢。“说来天狗,做新闻还常见面的只那位文。光看名字,你与她该算是同辈。”
 
 “是。我上妖怪山时,文姐也刚到。说来受了她不少照顾,工作上也是。”我拍了拍挎包里的相机,喝了口酒。
 
 文姐办事认真的厉害。不管什么素材,都能作出文章。作为编辑部的部长,其他人的文章和发刊,她也多有提点。我所学的新闻法子,都是仿了她。
 
 “那么,今天得来好素材,也就别委屈着自己,只些随便的酒。难得晚上雪、月、肴,交了友,取些佳的。”还没开口,鬼姐就拿了我面前的枡,拔开葫芦塞子,往里头咕噜噜的灌起来。今晚还有些运气。同想也不敢想的鬼喝上,又尝了乡里绝品佳酒。
 
 外面有雾起来。透着纸窗布反着泠泠的声音。想月头升的高了,夜里的妖精出来玩。“真是受了款待,下次若见,我拿些越了九天瀑布的鱼请姐姐来尝。”
 
 “那样是极妙的。不过今晚是我拉你来陪,切莫如此客气。该说是我欠你人情,挡了你晚上的事。”还没等我辩,她又缀上:“若不嫌,我就送你个陈了好久的故事,拿来作为素材听听,也是佳的。”
 
 “怎会嫌。那我就借着好酒,恭敬听起。”她可真是洞悉我心,抛来一个完全拒绝不了的话搭子。我起了兴致。于是叫换酒菜:“老板娘再来上两份秋刀鱼,取注子和温碗。今晚喝痛快,就请多有麻烦。”
 
 锁链清越的荡起,她豪爽饮下枡里余酒,一声木头磕在台上生疼的响。晃了晃角,今晚的故事正式开始。
 
 “那我来说了。故事发生的时候,比幻想乡好多妖怪都早……有多早?那时,人、神、鬼、怪分不清,杂在一起……
 
 
   (三)
 元月初七清早,雪悠悠地下。外头太阳落洒,也不见风很乱的飘。侜——姑且先这么称着,故事年头久了——从梦里搅醒。门口有小孩唧唧喳喳闹:笑声、雪碎声、而后,自然、各家大人们的一路看喝声。
 
 并不想起的太早,但醒过来了,也无理由继续睡下去:人日早上该干的事可多着。村镇里形色的人往外涌,挎着篮子,拿布遮上,把前些日子里的烟火气、带着爆竹声的年味带过来。
 
 村边的空地,稀杂了雪地上的人影。今日该要采满七种春菜,归了煮羹,辟邪气,去百病。几家貌看已经采揽齐,不俟时朗空里就能添上几缕烟。侜于是忙备了篮子,盖了布,急着踏了门槛。
 
 晚了,那白被底下的草菜该已搴光。他于是掉转方向,偏到旁近小山下去采。侜年轻,一会就到了,弯下腰,拨雪,细细地寻。芹与芜菁到是剩多,鸡肠草和鼠麯草却有些难得。
 
 手冻木了,寻齐,忽然听见银铃声敲起来。他望过去,见自己采过的地方,又有一位,罩在红伞里去摸。想着天冷,应该帮帮,于是靠过去要提醒。
 
 那是位瞧上去年纪同的女孩。该是来得晚,或运气不展,也到这来。一身青黛色的衣裳,染几只梅花。
 
 近了,侜刚要开口,却被女孩抢了先:“你莫不也来寻春菜?那样正好,容我问问,这片上还有未。”他顺着语道:“这片上已经被我寻了遍,该是少了。”
 
 侜看她那篮子里有杂草浮出翠色,又赶快加上:“篮里还差些什么菜草?莫误煮了杂的坏了肚子。”露一样漂亮的女孩笑了,声音银铃的脆。侜疑、方才听的莫不也是笑。
 
 “被发现了。我不太清楚。只看了什么可爱,就抖掉雪揽来。”她于是把红伞转肩,将篮子送给侜看。
 
 “还差荠、蘩蒌。”他看看天,也快到中饭时候了;“我这儿匀些给你罢。”说着就拨弄过去,“不打紧,我再去河边寻。女孩子的别在雪里冻着。”
 
 对面点了点头,接过侜递的篮子。然而把伞收了,推到他怀里,笑着:“那真十分谢了。但我快步回,伞拿给你用。”
 
 话还飘在空里她便跑开,洒出银铃声在周围一圈的响。
 
 侜着急,但脚上滑追不了,赶忙在后头喊:“我叫侜!该怎么叫你?伞送回到哪儿?”
 
 银铃的声音荡远:“侜!你就收好,支在家门边上,自会去取!”
 
 一直看不见影了,侜拂去身上的雪,把染着香的温的伞撑开,去河边收拾菜草。竟然遇上这样的人儿。他这么想。准备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明珠,但又觉得欠妥,赶忙打消了念头。
 
 侜不常回这儿。只年节上闲下功夫,才到这祝祝。是故镇上虽然熟悉,但人并不很亲。当他到家时,天上雪花已经被家家的炊气搅的漫天乱飘。
 
 按着约定把伞拭好,靠在篱笆内里。七菜粥煮起来,整个屋子里飘起了热香。看着透白的气泡从底下雪样白的米里翻起绿色,在空气中稠的爆开。
 
 像极了雪中遇上的那女孩的衣色。这样猜着,困意上来,盹进梦里。
 
 等再醒,炉上的火已熄,门外听来细碎的响。念着那伞,他忙开门去看。
 
 有人过了来:门外多悬了只灯笼,古朴的型,插了枝新鲜的梅花。一下子节味涌上来。
 
 伞想是也物归原主。
 
 
   (四)
 初八谷日。雪停,天气更是好。邻家叔叔说:“大家去田里,不妨跟着玩。”侜高兴,心里更待着晚上祭灯,那时整个村里会像下了银河一样。
 
 从田间回,闲、无事,侜左右着在镇上转起来。
 
 到处都熟悉的,年年不曾发生什么大变动。他记着过去父母牵他手玩过的地方。可是却越发的觉得自己是客。
 
 正怅惘着,忽然听起来一阵骚动,便看着有人从街旁馆里被赶出来。嚷嚷着,还要扑上去理论。
 
 他立马乐了:那人就是昨天见到的女孩,不知怎么,闹在酒馆前。他想来昨天借伞的事,要过去道谢。
 
 其实更想打听名字。
 
 近了望见了她的脸,不料对方冲上来。还未开口,又被抢了先。“啊啊,是昨天见过的人。好巧碰上了,帮我件事罢。”
 
 她拽着侜的袖口,就拉到酒馆前,“店里的人呆,不让我沽烈酒。还说什么‘女孩子的可只能饮些米酒,不能过了’,语了不信,还当我碍,竟遣人来送我。想不明白,凭什么只可喝些淡得水似的。”侜酝酿好的话在舌尖上,又压回去,懊恼地很。
 
 于是答道:“你还是听了罢。烈酒是不可的。那酒,听说辣嗓子直疼,难咽。还使人昏:风一见就倒。曾听了有人不擅饮,遇上事被灌了壶,请到庙里求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然而这话把萃弄得不高兴:“原来觉得你心善,想着自然是通情达理的,可怎么与里头的人一般呆?说我喝不得的,不妨取了来,比一比是非!”
 
 被这样骂,他自然不服气的:“那我诺你,要是去沽了酒来,你可是要比一比的。若我赢了,还请告诉我名字。”
 
 这句话一出,那女孩憋了笑,“怎么赌起来了。名字什么的,现在告诉你不就行了:萃。集了香的那个萃。”
 
 侜是不料这样的。正准备仔细思索这名字,萃催将起来:“好了好了,快去把酒沽来。不如新个约定:若有酒,告诉你个秘密。”
 
 侜于是点了点头,转身便进店。萃望着他的背影,想到若是比起来……
 
 喧嚣阵阵,不一会他从店里出来了。手里捧着个瓶子。
 
 萃眼睛亮了,伸手去取。然而侜却收,不让她拿。这样萃才注意到他满脸通红,明显憋了什么却又不敢说。
 
 “有些话?”
 
 “这……这不是……只是最淡的米酒……”他脸红透,极力解释,“刚进店,落座的看过来,我便慌了,支支吾吾。又只要最烈的那种。于是掌柜问,‘你要这样的酒喝?看你年龄,且说说,米酒一顿能几杯?’——我老实答:‘一杯勉强’。人们哄起来,掌柜笑的弯了腰弯了眼,‘那就打上一提回去练练罢’……”
 
 侜一直低了头,自然并没有看见萃咬了袖角,强忍着吃吃的笑。敛到最后,还是漏了银铃的声音走响。他更发的羞了:“你莫嘲。肯定是会沽来的。”
 
 实在忍不住,笑声铺满在雪的清清的街上。“好,我等,既然那么想比,就肯定要奉陪到底……”
 
 萃怕有人围上来,跑了。没成想侜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等等啊,忘了问了,你是谁家的千金?”
 
 可她不回头,跑的更快:“果然呆的厉害。现在问,迟了!”
 
 萃跑着,一直到听不到侜的声音为止。
 
 转在巷子里,靠起,才喘出气。
 
 掩不住了的笑挂着,“这人真可爱。”
 
 可是看到了衣边的水渍,想到刚刚跑起来,一定溅上雪污湿了。恼起来:“都怪了侜!说的什么话,不是逼了人要跑……”
 
 原地打转,把雪踩出一圈一圈的洼,又骂:“呆!这么小的事也办不到。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谎……”
 
 立马侜涨红的脸、窘迫的音响起来,浮在面前。忍不住又笑了。
 
 “下次若见面,一定、一定把他灌倒了为止!”
 
 侜若是醉了是什么样?
 
 装在红色衣裳里的萃胡思乱想。
 
 脚下避开厚的雪包,蹑到盛开处、一株梅旁,左右挑了枝红色厉害的,簪在乌黑的发里。她于是对着热烈开的花,照起来。春天属实是扑在路上了。
 
 
   (五)
 晚些,会很热闹,萃也要去。
 
 她看杂七杂八的人,从村旁山上往这赶:那儿山腰有座寺,现在祭,可以玩玩。一对对人走着,小小的身影、嬉嬉闹闹的声音。她也想了。
 
 然而担心着时间,没知觉的空气冻下来几分。不经意间一回头,被完全地惊到。身后弯弯曲曲的街道旁,一盏盏灯笼亮起来。夜挂着,地上却是白昼:亮的火烧起来了。连屋子里,也有烛火喷薄外溢。人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涌上街,指星星、拉家常,喧闹的声音快把萃醉倒了。
 
 她迷迷糊糊间看见村镇上的广场,有一颗火一样燃烧着的树。黄亮的焰撕开墨的空的黑边。原来是人们把越冬伐来的木头聚在起,烧开新一年的坏运气。原本是上元习俗,今天祭灯也许相似,便移过来,重了祝。奇怪,今年很是热闹,人们唱啊、笑啊、跳啊……
 
 一圈一圈的人,晃晃荡荡的人。她大约是真的醉了——挤在里面、随波逐流……颊被烤暖了,眼睛上流彩不停地换。
 
 恍然间有人叫她;那样的急、填满了兴奋:“萃!你竟然在这儿!有好东西!”
 
 顺了脚步声看,是侜。他脸上洋着得意的神色。挤着、跋涉向她的方向,不停地对着排开的人念着“抱歉”。
 
 萃看着火光映红的侜一步又一步变得清楚——
 
 终于到了她的面前。侜怀里紧抱着一瓶酒,拿给她看。
 
 “这难不成是……”
 
 “是了,你念的酒。”
 
 萃拿到,摇了摇,好像已经喝进去不少。
 
 于是问:“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怎么讨来了?”她明明以为侜那样的呆,该喝不上了,却来了惊喜。
 
 侜不好意思:“去求掌柜不成,便问邻居们,看看有无余剩、囤积的。邻家的叔叔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从家里存的一坛,取了些与我……”
 
 本来要分高下,可他现在亦知道比不得:莫把人比伤了。于是后悔,向萃要回来。
 
 萃不高兴,然而想想,递了返,笑:“只让你帮我收着,没说要还。但既然不比了,那你就陪我去山上、看看景:晚上那么多灯,站得高看,一定美。”
 
 “晚了。如此也要去?”
 
 “自然。”
 
 “那我买些东西、准备。”
 
 侜才注意萃发间簪了一株梅。火红颜色流淌,自上而下,流淌到地里。人人都成一眼泉,汇在一条长、浅、昏黄的河里,顺着心跳节拍回到火做的树里。
 
 喃喃的侜小声、这话本来只留在心底、而不知怎么说出来了:“真漂亮啊……”
 
 萃回头,该没听到,只是笑:刚好借火色的光,盖住颊上的红。
 
 
   (六)
 下午游人已把阶上积的雪扫开,但依旧湿滑。侜一手握灯笼的挑把,一手提着篮子——里头是酒、吃食,走在前面。
 
 萃好兴奋。蹦跳落在台阶上。望着村子开始嚷起来:“侜,你看那边的景!”
 
 侜好想看,然而怕分神摔了。所以说着:“你多注意脚下。”
 
 杂七杂八,说说笑笑,这么到了寺前供人休坐的亭子里。
 
 越过重叠的树影,侜终于瞧清楚了萃叫看的绝景:万点灯火、中间广场上亮起火的心脏,洁白的渐变成橘色的地,变化着窜起的烟……看呆了。
 
 累了,互相坐下来。
 
 “遵守约定。告诉你个秘密:我不住在镇上,只是由于方便,逢年节热闹的时候来消遣。”
 
 “哈,这与我像。村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可我也只在闲时回。回也没什么事干,聊天也没人:既无亲朋,又无好友。”
 
 “那为什么还要回?”
 
 侜笑了:“单只这儿亲切、可人,没有城里那般拘束。”
 
 “怪不得家前那么冷清,连只灯笼都没有。”萃逗他。
 
 没想到,这话勾起侜眼泪:“母亲在时还是会的。”
 
 话头停住了。晚间山上的风又走近?一阵一阵的树响。
 
 ”别别,都怪我说这些。快些吃那丸子吧,不要冷了。”
 
 萃盯着月亮出神。应该是想起什么来,又像是忘却的若失。
 
 “某种意义上,该也一样。或许还有相同,若可,讲下去吧。”
 
 听了这,侜顿了顿,站起来把灯笼从树枝上取下,放在两人中间。暖、亮堂。
 
 “我小时失了父亲,十几岁时又离了母亲。本来以为难熬的很。而谢了伯伯,早些时帮着我们母子,后又把我接到身边,还替我在书坊找了份工。不太累,而事情多。”说到这,他浅浅笑了:“还有盼头。现在总不用担心什么了。”
 
 “这么说,你果然待不了几天。”
 
 “嗯,看时间,上元前要回去。”
 
 萃突然打住:“现在怎么聊这个了,不合适。有些冷,你不想喝点暖暖?”
 
 侜才想起来,在篮里摸了一会,竟取出一壶米酒。刚准备要与萃,稍微喝一点,却闻出新鲜的空气里厚实的酒香。
 
 疑惑着来处,他抬头望见萃手里多了只蓝色葫芦。
 
 “是什么?怎么如此香?”
 
 萃笑起来,银铃声一样的笑声窜在林子里。“你真想看?可小心些。这是宝贝。”
 
 靠得近了,侜就快醉倒:“好浓好烈的酒。真是喝的吗?”
 
 萃笑声大起来:“你试试就知道了。那么好的酒,不会害你。”又歪头看着侜,“你快些喝,喝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好大好大的秘密。”
 
 于是侜不知怎么地,真在萃的笑中,一仰头,喝下一口完全没想过味道的酒。
 
 
   (七)
 等侜再睁眼时,看到是自家木板的顶。他吓起来,赶快仔细想之前的记忆。
 
 空空如也,怕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街上有哼着的曲子,一段段停到他家门口。
 
 萃开了门,差点被吓到:“还以为会昏到中午,这样早的起来了吗?”
 
 侜赶忙上去接住萃拎着的一小捆柴,“怎么麻烦你,外面冷。”
 
 萃不好意思:“昨晚开个玩笑,没想到你醉昏了。那么晚,麻烦了僧人,把你弄回来。”
 
 原来昨晚不是梦。
 
 看到他舒心的样子,萃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收了笑,一字一顿的讲:“说好,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又加上句:“你可别吓到。”
 
 有浓浓的雾从脚底腾挪上移,把萃裹住再散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现在就像梦一样。
 
 萃的发色变了,又多了两只角。细细的瞳仁照着。“怎么样,我是一只鬼,妖怪。”
 
 呆着,脸上白的厉害。果然吓得不轻。
 
 站了好一会,他才明白这不是什么幻象:眼前确乎是一只妖怪。
 
 可是他笑起来。
 
 “怪不得那么能喝。原来早有打算。”
 
 萃疑了,“你不害怕我?”
 
 “你还是那个萃。”
 
 他转出门:“我去买些东西,中午不妨就在我这吃。”
 
 侜已到街上,萃突然又叫住他:“这样子的说话……侜是不是喜欢我?”
 
 他一下子羞的烧起来。好一会低低的一词“是的”。飞快离了。
 
 果然一点谎话也说不出。
 
 离别前,二人约好,年关时再见面。
 
 侜说:“我想、会回到村子里。到时攒了钱,谋得了生。”
 
 萃说:“你又不怕我。这样的我天天去你那。”
 
 侜笑起来:“那我还不得把酒备的好足好足。”
 
 
   (八)
 第二年,侜却早回。
 
 她正高兴,他却对萃说:“今年是有事的:要去把好些东西送到这里来。吃的、玩的、酒。要晚些回,你得多等等。”
 
 “不打紧,等得了。”
 
 “七天之后再见,这我该是保证的。”
 
 走前,侜送给萃一个环:“这是用来定约的。”
 
 “定什么呢?”
 
 “你等的急,可不要哭。”
 
 “小心我打你。”
 
 “别、别。那就约定:’坚强的鬼,绝对不会哭。’”
 
 萃笑起来,收好了。
 
 温热的环,想必是侜老早就揣在怀里,拿心尖捂着。
 
 侜走后,天气劣起来。连着几天的雪,风很大。
 
 “这么大的风雪,我看什么路也走不了……”
 
 “前边山上强盗算难熬咯,这个冬天该匿迹……”
 
 萃在风里听见好些这样的话,不免担心起来。
 
 七天到了,然而他没有回来。
 
 “天气没算上,该是晚点就见到的。”
 
 雪开始小。然而他没有出现。
 
 她慌了神。什么消息都没有。
 
 于是萃重又撑起红伞,问清路,去找。
 
 一深一浅走着,好远的路,她不停要抖掉伞上的雪。
 
 一直到天色快要暗下来。她终于看见除去白色外的其他东西。
 
 像是有车子从山路上脱下去。
 
 是谁?山上的强盗?天上的雪?异变的妖怪?寻食啖雪的狼?
 
 鬼听着脚步声划开雪花,扬起来一片嚓嚓声。红彤彤的伞那样的掉在地上。面前是车子的碎片,还有一动不动的身躯。
 
 满地杂乱的木片。雪盖起来不少。乌黑的棺材、雪白的棺材。
 
 风不知道从哪来,耳膜生生的疼。它叫嚣着雪沫,原来车上的帷布被撕的哔哔咧咧。
 
 萃只觉得有好些东西要从脏腑里涌出来,但淤在胸腔里。
 
 嘴里有股咸咸的味道。铁锈的甜腥。
 
 雪从角上往下重的压。滑进衣缝里。
 
 她才意识到嘴唇被咬破了。
 
 潮湿的雪味道很大,几乎盖住了淡的血的气味。
 
 是的,是侜一动不动的身躯。
 
 萃想叫侜。他好像真的死了一样。雪溢的红褐的固,像铺着岩浆。那种红不知道怎么形容。是灯笼一样,侜晚上提的灯笼颜色。又像梅花,她见过那株开的一样。
 
 最后想起来了,就是去来时,撑的那把伞的颜色。
 
 内脏从空空的腔里流出。耷拉在木片、衣服,血上。都冻上了。
 
 看不见眼睛。去了哪?被啄掉了?亦或是紧紧的闭着,怎么地也看不见温煦的目光。
 
 于是乎萃整个眼里,雪从天上下到地上。满满地。
 
 只有、只有一抹暗褐色的红,像是本来就存在于那里,亘古不变。
 
 她终于明白。他的确是不会再说话了。
 
 那种闷在胸腔里的东西泄了闸。
 
 她把随身带着的,侜给她沽来的酒摔在一动不动的颜色面前。一阵好浓稠的香滚了出来。
 
 “还给你”
 
 酒溢在风里,搅啊搅。流在红色的杂色的毯上。其他的味道都没有了。
 
 站在一动不动的骸骨面前,一动不动的鬼深吸一口气,冰冷全部压进肺里。
 
 终于。
 
 “骗子!”
 
 吼了出来。
 
 “连约定都守不住的懦夫!”
 
 “背叛我的家伙!”
 
 “谎话连篇的人!”
 
 天空撕破,大风静止。世间的心跳停止。
 
 听得清清楚楚,木屐齿断的声音。土地摇动,山川震悚。一圈又一圈的泥土、石头、晃动的雪。
 
 “说谎!”
 
 “凭什么!”
 
 “怎么轮到你来骗人!”
 
 “约定呢!”
 
 握紧的拳头,却不知道该向哪打。
 
 衣服上湿成斑斑点点。是雪飘化了。一声、一声的痛骂。直到声嘶力竭。
 
 空空的谷里,空空的回音荡啊荡,好多片雪又飞起来。
 
 呼吸声清晰起来。精疲力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终于终于。约定被打破了:
 
 始终站着的鬼眼里,是晶莹的——
 
 一滴泪。
 
 天色暗下去,向着黑又黑的林子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埋在雪里。
 
 身后是一声又一声,分不清的、风的哭嚣声。”
 
 
   (九)
 好一阵子,店里就只有喝酒声音。突然间才意识到,故事已经完了。
 
 喝了几杯?只醉的厉害。
 
 老板娘也入迷,现在还发着呆。
 
 “怎样,是个好故事吧?”身旁的人儿笑起来,“今晚不亏了?”
 
 “自然,好故事。完完全全迷进去了。”
 
 这是没有想到的,人与妖怪之间的故事。
 
 我算是看清楚了,身旁鬼的眼里的感情。
 
 没想到故事真就是诉者的故事啊。我站起来,打好酒。
 
 “这样就准备走了?”鬼,或者说萃姐,也站起。却开了门,倚着。
 
 外面冷气飘进来。明晃的月亮下我望见白茫茫的村子。
 
 站在檐下,干净的世界,远处可爱的村子笼在一片雾里,透明的和着月光变换。
 
 “漂亮,对吗?”
 
 “是的。”
 
 鬼扬起声音:“真还希望,能跟原来一样,周围一圈围着的人,好好喝起来,肆声说笑……”
 
 鸦天狗说来:“什么时候、也想去人里喝上一杯呢。”
 
 “不过那样巫女不就没用了吗。”
 
 “现在也是那样。”鬼说。
 
 就是这样。
 
 弱小的妖怪、强大的妖怪、弱小的人类、强大的人类,能聚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有着相同的灵魂。
 
 鬼什么的,爱上了人,其实还是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
 
 可惜,纯粹的灵魂。好故事,足够写进文章。
 
 我摇了摇头,准备离了。而萃姐突然叫住。
 
 她从古朴的角上取下什么,放在手里摩挲,而后递给我。
 
 是个热热的铜环。
 
 “这样故事才算完结,有了着落。”她笑起来,“故事与念想,不就应该在一起吗。”
 
 “这我怎么好收的下。”
 
 “那就拜托你一件事吧。”
 
 她眼睛从未离过,村子的雾气。
 
 一下子明白。“原来是早知道。晚上是我误了你的酒才对。”
 
 思虑良多、摸不透的鬼。
 
 鸦天狗尽了速度,降到村尾那家农户屋上。轻了手脚,把窗子关上,又放好家里弄乱的物什。催了风,扫干净脏杂的树枝与标志的落叶。周围一圈伪好的狸猫脚印也除了。
 
 看了看被我灌倒的农户,明天下午该会醒。
 
 明天是没有头条了。
 
 那篇“狸猫大肆入侵村庄、袭击人类!”的草稿死在了碎片和雪里。
 
 一切又安静下来。村子一如既往漂亮。鸦天狗展翅,轻停在了离村远些、高的古松枝上。
 
 晞仔细的看着夜色底下的村子,雾霭散开,马上就要迎来日出。太阳一点点抹掉天空上的星星,有早起的人、已经开始蠢蠢的动。
 
 原来故事是这个意思。晞重又想了一遍。怪不得是“侜”。
 
 那就希望真的如鬼所希望的,再没有“骗”与“叛”——这么看来,现在的确是猜忌重重啊。
 
 太阳穿过地平线,洒开金光。站的久了,晞感觉到翅膀上露水重重的压。
 
 也许可以等炙热的光把露水晞干,然而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妖怪还是要躲开人的。这么堂而皇之,不免要惹麻烦上身。
 
 所以叹了口气,应该是有些记忆,天狗前的记忆。
 
 晞望了最后一眼,迎着天空的光,猛地煽动翅膀,抖擞精神,不见。
 
 在扇起的风里,又有一条集满了雪的枝子簌簌落在地上,响在整个山里,砸起一团袅袅的雪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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