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再来看,山村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村里主干的一路,从泥土变作了白色的水泥,两旁高大的杨树也被砍了,只为把路拓宽。
我凭着印象,在一片水泥广场的正中,找到了那株槐树,它被石砖砌的花坛围着。有根翠绿的长竹竿,就丢在一旁的花坛里,是外来人们打桑果的工具吧。
广场四周空旷,我转了一圈,并没能找到那晚院内点灯的人家,看来,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偏差吧。
女孩究竟住在哪里呢?她曾在心中说自己身份有难言的地方,我昧着良心,花了半天时间,问遍了槐树周遭的人家,却无一知晓这个年轻的女孩。
来之前,我问过朋友,又托他问了山村里的亲戚,他们说,最近的邮局在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有快递员专程来接递邮件。
我拿着那封写着山神故事的信,搭了一辆顺路去城里的面包车,来到邻村的邮局。此前我也试过在网上查找邮件号,试过给邮局打电话,但无一能查询到线索,因此,只能寄希望于邮局工作人员的记忆了。
门却是紧闭的,一旁的窗口上,挂着八小时工作制的时间表,但显然,员工并没有遵守。两个小孩,约是对姐弟,坐在屋檐的阴影下,一边嬉笑一边吮吸手中的雪糕,见我靠近了,即相互看看,显出谧境被人打破的灰心样子。
“请问一下,邮局什么时候营业呢?”
“挺久以前的,在这儿工作的叔叔搬走了,就没开过。”年纪小的孩子说。
“具体是多久前呢?”
“三个月前,那时候还在学期呢,对吧。”姐姐说,“现在只有周三周五的时候,城里会有人来。”
“大哥哥,你是要寄东西吗?”
“我想找个给我寄信的人,大概就是三个月前,我忽然联系不上她了。”
“那,她家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问的啊。”
“那,她长什么样子?”
“我也不知道。”
“真奇怪。”女孩这么说,接着继续专心吃她的雪糕,心思跑开了。
我再不知做什么,也站在屋檐下,仰望群山。树林的边际随风摇动,像是呼吸着的肺叶。远处的山脉淡退成蓝色,我还在感叹它的巍峨时,才发现不过是云朵衬托下的天空罢了。
“你说,他是不是坏人?”小男孩在我身后小声嘀咕。
“不像是。”女孩说,然后,她冲我喊道,“大哥哥,我想起来了,先前我们看见过一个偷信的老爷爷。”
“啊,你说那个疯爷爷啊。”小男孩笑了出来,“之前我看见,他乘别人吃饭,溜进他们家里,捡别人掉在地上的菜吃。”
“你们说的偷信,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把邮局门前的一沓信当废纸捡走了啊。”
“他住在哪儿?”
两个小孩就带着一脸看戏的窃喜,把我带到村边的一所土砖房边。
门开着的,女孩就扒着门框,往里探头,“他不在家。”
“肯定是去翻垃圾桶了。”
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在门前等着,两个小孩和我聊了一阵,请我翻草里大块的石砖,以窥探蛰虫和长翅膀的蚂蚁,看它们遇光逃跑的样子。
“喂,你们在干什么呢!”忽然有个老头在我们身后大喊,“别糟蹋了咱家的地啊!”
两个小孩见到他,马上吓得跑了。
他手里拖着一只麻袋,穿着脏兮兮的短裤衬衫,瞥了我一眼。
“那个,听说您之前不小心把邮局门前的信捡走了。”
“怎么?”
“那里面可能写给我的,还是挺重要的,我想问一下还在不在……”
“哦,那你跟我进来。”他只会说方言,一句话得重复两三遍我才能听懂。
老屋子里一副垃圾回收站的样子,玻璃瓶、报纸、铁皮整齐地排列,只有一角留着铺了蓝格子毯的床榻。一群鸡原在后院地里捉小虫吃,见到老头,都竖起脖子,急匆匆地跑了。
“自己找吧。”他拿出一大沓废纸,丢在桌上。
我只找到件牛皮纸信封。
“里面的信呢?”
“纸脆,方便,我给当引火的用了。”
“那……我这……啊——岂不是两天来全都白忙活了啊!”我想发脾气,又不能欺负这老人家,只好无奈地转圈跺脚。
“哦,对了,我记得还有这个,和信装在一个纸袋里的。”老头子说着,从那床榻底下摸出一本杂志。
“信,真的没有了?”
“没有了。”老头晃晃脑袋。
“那就算了吧……”
“说来,您看过这本杂志吗?”仿佛是有人用冰块敲了敲我的额头,敲起一股奇妙的颤动,使我产生说这话的欲念。毕竟老人对于鬼神传说还是熟悉,问问总没错的。
“有些晚上闲,翻过两遍,但认识的字少哩。”
“里面有篇讲诹访神的小说……就是我写的。”
“哦,诹访神啊,那故事我很小时候也听说过。”
“真的?”
“在我们这儿。”他抬手,透过残破的木窗框,指向苍翠的山间,“就是那儿,仔细看,能看见一株很大的柳树吧,那儿有间塌了的房子,就是那文里说的、诹访神住的木屋。我小时候和几个朋友瞎闹,还跑去玩过,一般人都是不愿靠近的。”
“为什么?”
“那房子附近是墓地,总有人看见死了的人走过,或者是听见他们说话。”
“好久以前,村里闹过瘟疫,因为害怕尸体带的病传染,就都送去埋了。”
“旧房子是给谁住的呢?”
“那些疯了的、病重了的,如果没亲属愿意照料的话,就会被送到这儿来,然后美其名曰,献祭山神祈佑风调雨顺。等到那些人禁不住,死了,便就近埋进地里。小山村嘛,当时什么都落后,这么做也是没办法——我也是听老一辈传说的。”
“您还知道什么吗?”
“没啦,我就晓得这么点东西,哦,对了,我记得有件东西……”老头示意我等一会儿,便又从垃圾堆翻出个四方形的报纸包,展开,里面是一本线装的古籍,面上的字迹模糊,我只能勉强认出“诹访灵神笔记”几个字。
“这还是好些年前,我从村里闹洪灾,人们要逃亡的时候,我从仓库顺来的一件……哈哈,就别问怎么顺来的了,当时以为能当件文物高价卖出去的,结果到现在都没人要,你看看。”
我轻轻展开,只见到一堆富有象形意味的、扭曲的文字。
“看不懂,请问这些……”
“别问我,我个老头子也不懂啊。”
我只好拿出手机,把每一页端正地照下来,留着以后再慢慢认读。
迟疑再三后,我还是决定问他:“请问,令郎女儿而今在何处呢?我先前和她互通信件了一段时间,但前阵子忽地就没消息了,我有些担心……”
那老人迟疑了片刻,然后望着我,捋捋他的胡须:
“你在说什么啊,孙女、我个活了九十多的人了,怎么不知道我原来有个孙女?”
“您再想想,如果不是孙女的话,其它……”
“我人老,年纪大了,子女都出去打工了,要是真能有个孙女在这儿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我自己也觉得窘迫了,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我从土砖房里走出来,太阳已经临近远方的山脉,我跑到临近的小卖部,想买包烟给老人当做谢意,但回去时,却不见他的踪影了,屋子里也没灯,黑漆漆的,估计是去哪儿乘凉了吧。
我本是想在这儿找间民宿住下的,但走在路上,一个开三轮摩托的老师傅忽然喊了一声我的名,问我为何来这儿,又叫我等一会儿,邀我和他一起回家吃饭。我对他并没有印象,但从我和这山间纤细的关联既能推断,他约是一年前相见过的、朋友的一位亲戚吧。
老师傅是来村里送饲料的,我帮他卸完货以后,就登上车厢,坐在只空了的麻袋上。三轮车在土路上一阵颠簸,我紧紧握住旁边的护栏才不至于掉下去。上了高速路以后就平稳了,老师傅也有了闲心同我聊天,问我的学历、工作、城市里的生活是否安稳。
见我被一串问题弄得有些窘迫,他就笑笑说,她的女儿在临近的一个县城里读高中,再过一阵,也该去城里上大学了,之后,说不定也要在城里工作什么的,所以,问我这些问题,是操心操心她女儿的未来。
太阳不觉已经山后了,映出山顶几颗孤松的影子,把天边的云朵染成粉色,这般色泽,又随着天境的上升而变得轻浮、澄澈,形成一环倒挂的彩虹:最耀眼的是鲜红色、夕阳,往后是沿着太阳形状,弧形扩散开的、宽阔的钼红色,它渐淡至白,在由此过渡到淡蓝,以及独属于夜空的群青色,两抹很淡的绿,则躲在那钼红光弧的末端,在那与夜空直接交汇的地方。
阵阵风扑在我脸上,路两旁栖着的蝉和蟋蟀大声鸣叫,因为摩托车的移动,变得时促时缓——这使我感到惊奇,因为在我的幻想里,我莫名觉得自己会听不见虫儿的鸣叫,就像翠鸟的影子划过水面上的凌波。
我心觉暖暖的,或许是因为老师傅和善的态度,也或许是忽地发现自己平庸的生活,其实也是他人所追求的、闪耀的幸福,由此有些欣喜吧。
到那山村里,在老师傅家里吃了晚饭,又在槐树下坐了一阵子,才找到一间旅馆住下。
这寂静的时刻,奔波一日的疲倦和寻而不得的哀伤才逐渐涌出,我明明是想重拾与她的联系,却得到了一段有关山神传说的灰暗现实,就像是浓雾里,风筝线从手中脱落了,我伸出手,却不小心触碰见了一具冰冷的躯体。
不论再怎么回忆,都不能找到与那女孩相关的新线索——失败了——我漫无目的地活在这世上。
但我是怀着幻想、憧憬传说的人。我又提起笔,去写那山神的故事,直到深夜。打开玻璃窗,草虫在鸣叫,阵阵风吹动落地窗帘,飞蛾被室内的灯光吸引,贴在纱窗上扑腾翅膀,这些“生”的气息使我颤动,使我细致地察觉内心——那里有哀伤,哀伤之中又蕴着一股喜悦,因为我发现这份哀伤恰能作为写作的绝佳动力与素材。就如一人失了恋般,虽然被迫离开那些过去、那些幻想会带来撕裂般的痛苦,但一旦意识到一切都迎来终结,自己又能憧憬新的未来,又会觉得欢欣了,我莫名想起自己小时钟爱的中土神话,书中讲述古老的精灵跨越千万里的冰原,来到黑暗笼罩的大陆,却在第一晚遇见了神明创造的月与星辰,银色的号角在山顶被举起,声音响彻山林……
躺在床上,我不能安眠。窗透露出蒙蒙的亮,原本淡漠了的疑惑又被唤起——她究竟是何处的人呢?
我们家的仆人里,也有来自那山中的。但据她们说,那山村四年前就被洪灾摧毁了,没有生还的人。
“那时我在山上遇见大雨,就在山腰的那间房子里过夜,恰巧躲过了。”那天在连廊里,我在一个转角打理盆景,偶然听见她的对她们这样辩解。透过一株榔榆的叶隙,我看见她的头发盘着,两袖束起来,露出洁净的小臂,神情忧郁,站在红色的灯笼下。
“这么多年,你又是怎么过的。”
“吃山间的果子,打猎,然后,废墟里有牲畜和庄稼,我就收集来,第二年就有了不错的收成。”
“只你一人吗?”
她停顿了一阵,才说:“是的,就我一个。”
“天啊。”
“真不敢想,这样的小姑娘,该是多苦的日子啊。”
“怎么才想到来这儿找我们呢?”
她用手攥紧衣襟,“我想请你们回到山里……”
话还没说完,那些仆人便笑笑,散去了。
她抿着嘴,瞪大了眼。听到我靠近的脚步,便望过来。我本是想说些体谅的话的,见她这副模样,也没了心情,就装作才经过一般,说:
“怎么,是谁欺负你了?才来的一天,就显出这副生气的样子?”
“啊,少爷,对不起。”她觉得那神情触了我,急忙换了,拍拍袖子,朝我行个礼,便往里屋跑去,影子飞快地消逝在一个转角,我甚至没来得及想到唤回她的话。
那之后的几天里,我常会遇见她。
有一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身处在从未去过的大海边(我仅能根据儿时听过的父亲讲的故事想象),天地都是灰暗的,天际有浅浅的山影,形成半弧形,大海宽阔而平静。我在湿润地沙滩上行走,脚掌沾满细碎的沙砾,而她就在我的身旁。我们沉默着走了一路,走到我的眼惺忪,看见窗柩透出的晨光。
我知道,自己是被那女孩的神秘与美迷住了,然而,就像流俗言情小说里的情节一样,身份差异导致我们难以交集。我只能眼睁着,看她同那帮缺少教养的佣人嬉笑,身上原携的美与忧郁一点点消失——自己迷恋的美处在一个随时可能吞没她的泥潭里,这愈发使我难安,或许,就在我装模作样地处理家事时,她正动了小心思,靠着门框帮某个男工系护腿呢?她一生的轨迹,就要这样与我的偏离了呀……
然而有一天,她竟主动来找我了,脸上像是有笑忍不住,“少爷,后院那里,我看有间没用的小仓库。”
“啊,对的。”
“它原是做什么的?”
“原先是给家里一个园丁用的,他是父亲的老友,脾气很怪,而且他晚上走路都不点灯的,像是能在暗里看得清楚,我和家妹小时候没少被他吓过哩。小屋是用来放各种修剪工具的,有时他也会睡里面,但老人家走了以后,就荒废了。”
她便用十分卑微的语气问我:“少爷少爷,既然都是不要的,能不能给我用呢?”
“这还要看我爹啊,毕竟,那地方还是存着眷恋的。我可以帮你问一下。”
“说来,怎么会想到找我说这事呢?”
她低下头,微微一瞥,“我认识的人里,少爷是最好说话的……”
我便同父亲争执了一阵,我告诉他,仅凭一人无法阻止时光的流逝、世界的变迁,与其守护着阴暗的一隅,不如把它变成有益于人的地方。
她把钥匙捏在手里,笑得很开心,当晚我即抓住机会,邀她去看城里庙会的烟火,她也答应了。
“只我们两个?”
“是啊。”
“啊……那,要是叫人发现了。”
我感到欣喜,因我觉得,既然她在担忧事情的结果,就是怀着情愿的心思了。
“没关系,平常这时,我也都是同几个朋友出去玩的,没人会在意。”
“好呀,那好呀。”
那晚她打扮得异常漂亮,发上插着亮闪闪的簪子,颊上也抹了胭脂,她平日喜欢的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这时却不见她戴。
“少爷是听了我的故事,觉得我可怜,才这样照顾我的吗?”
走起路时,她的身躯是微微摇荡的,并不显得妩媚,只像是风中的柳枝,娇柔、惹人怜爱。
“不是,自然不是。”
“这样啊……”她就把头低下,不再说话,用舌尖舔了舔画成游龙形状的麦芽糖。
实际上,我自己也解释不清……这是所谓的爱吗?
就像人的双眼,即使极目远眺,也不能触回双眼,若我陷在之中,我又怎会知道这是不是爱呢?
她一有空就喜欢钻进那间小屋里,壁上的小窗,我得踮起脚才能看透过去:她俯在一块十几方寸的桌子上,手里捏着一只笔杆。
两个月后,下了一阵大雨,过了一周才放晴。家仆们帮着我爹把书库里的画卷古书拿出来晾干时,我却见她一路跑进了小木屋里。
过了一会儿,等我过去,踮起脚看,却见到横梁上挂满了字画,仿佛四季如被分割成了绚烂的玻璃片,在光下闪耀着。而她仰天躺在地上,胳膊横挡住了双眼。
我知道现在不是进去的时候,就在屋边等着。踮起脚时,我见她将胳膊撤下了,眼眶是红的;踮起脚时,我只能见到一只布鞋——是背对着我,倚墙坐着呢;踮起脚时,她已然坐在椅子上,恢复神采,向着窗看阳光。
“喂,你!在看什么呢!”她伸出食指指向我。
“能让我进去吗?”
“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少爷也不行的。”
“好哇,亏还是我为你要来的这间屋子,你敢这么说,当心我罚你。”
“嘿嘿,少爷能怎么罚我?”她嫣然一笑,在椅子上蜷起一膝盖,双臂环抱住,歪了头靠在上面。
隔着窗,我问她:
“那些都是你画的吗?”
“啊,偷看了,少爷真是坏呢。”
“真是你画的?”
“是呢,少爷。”
“真是厉害呀,是向谁学的呢?”
“我在村里,以前是有个老师的……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啊,对不起,提到这种事了。”
“没关系的,少爷……”
在那之后,我燃起更深切的渴望,渴望了解她,渴望将她变作会因为感到高兴与幸福的人,而且,她是我家的仆人,她的心倾向我,几乎能握在我的掌中,单念着这一事实,我的心便禁不住跳动。
我时刻留心着,找准机会表现我的心意。天热了,给她买绘着荷尖与蜻蜓的折扇,寒了,买貂皮做的围巾(她后来知道这是用动物整只皮做的,觉得心疼,有退了回来),新年时的东西就多啦,用锦缎做的、绣着牡丹花的外衣,珍珠做的耳坠,翡翠做的发髻,上面有粉红色的珊瑚切片……
这些关照、礼物,我都托家妹偷偷送过去。
“她怎么反应的?”
“瞧瞧你这性子啊。”
“别忽悠我了。”
“人家高兴着呢,还说什么,有少爷这般怜顾,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那便好,那便好。”
“她还说呢,自己不敢拒绝少爷的好意,但这些东西都太宝贵了,平日里并不敢穿出来,只有找时机给少爷看了。”
那年的中秋,我家妹忽然扯住我的袖子。
“哥,我想看仆人们在院子里打糯米团子,嚷嚷叫的那种。”
“那就叫她们去呗,看谁是有空闲的。”
“不是,我想叫所有——所有仆人都来。”她边说着边展开双臂,接着把手挥下,做出砸团子的样子,“那样子,就像书故事里讲的一样,院子里的桂花树也开了,会很有趣的。”
“我可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不行,那可太胡闹了。”
“哥,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偷偷关照那女孩的事,对爹妈讲了。”这坏东西,殷勤地助我同女孩通信,就是为了抓着把柄,逼我依从她玩闹的心思吧。
我没办法,只好召集了所有仆人来打团子。家里的器具不够用,不少仆人就直接用手来和,在家妹的号召下,她们又唱起各自家乡的歌谣,哄她满意。爹妈被响亮的吆喝声惊扰了,意外的是,她们也显得挺开心的。
不过,人群中,我没见到那女孩。
“打了这么多团子,你吃的完吗。”我问家妹。
“分给仆人们就好了呀。”
我只好留下来,收拾她的烂摊子,好在仆人们热心,对这样容许舒展“节日氛围”心怀感激,主动下来把院子收拾干净了。
晚了,人们都回去休息了,我手里却还剩给她备着的一份。
“那个孩子?好像之前在后院看见过,坐在台阶上,望着月亮……是想家了吧。”我四处去问,得到了如此的回答,
我就绕到后院去,那里并没有人,月光铺洒在平整的石板地上,竹叶影摇曳,像是游鱼。
“哎呀,不要咬我呀。”皂荚丛间传来一声尖、轻柔的叫——她是蹲在那里,手里拿着零食和狗尾巴草,逗弄一群猫呢。
一只纯黑色的猫绕在她身后,蹭住她的身子,尾巴贴住紧裹着臀部的裙摆,显出圆润的弧线来。
她回望向我,脸颊红润,露出痴痴地笑,见是我,眼闪了一下,“少爷,您好呀!”
她那样开心,是因为猫儿们的亲近吧。
“外面真是热闹呢。”
“仆人们刚才都在打糯米团呢,你,怎么不去?”
“哎呀,可能是今晚我想在静处待着吧……”
“是想家了?”
“是呢,少爷这也能看出来啊——呀,小东西,真坏!”有只白色的小猫,爪子勾住了她的腕上的彩绳,她抖抖手臂,想叫她放开,猫爪却划出了道血痕。
“小心!可没事吧?”
她摇摇头,想用舌尖把臂上的血舔尽,之后又拿出手绢,血还是缓缓地流。
“我带你去抹些药吧。”
“不用的,少爷,我自己……”
“我带你……你瞧,天上的月亮多圆,人们也都因为宴会而疲倦了,这是残余了欢欣的夜,没人会在意我们两个。”
“啊,是这样的吗?”她羞红了脸,一言不发地低了头,踱踱步子,朝我靠近了些……
周际没有一个人,我的脑袋陷入一片恍惚,我也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拉起她的手腕,带她进了我的房间里。那晚上,我才明白她为何常显出愁容,常会思念被毁的家乡。
我在她耳边念喃。
“他叫什么名字?”
“他而今在哪儿?”
她却始终缄默不言。
天微亮,她将指尖划过我的脸。
“你是在生气吗?”
“不是。”
“你是在嫉妒吗?”
“也不是。”
“少爷,你也看到了,我有着别的心思。我感谢您平日照怜爱我,但我不是那般值得的人,我愿陪伴您。但伴您的目的,是待您哪日将我玩腻了,觉得无趣了,将我背离,那样,我又能恢复自由……”
“你瞧,你又在说这种话了。”
“真的,我是真的这样想的,您弄得我,心里啊,像是被撕开了一样……啊,生活为什么这样煎熬啊,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她翻身下床,赤裸着跪倒在地。
一旁的小茶几被撞到,陶瓷杯子摔碎了。她的头发被汗水和眼泪沾湿,有几丝黏在脸上。在她身后,窗纸是深幽的蓝色。
我虽然再没找过她,但我们之间不当的关系,不知如何被人发觉了。
我爹妈知晓后,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也没把她赶出去,但从那以后,她成了我爹妈贴身的服侍,平日里见到我了,也总要躲得远远的。后来又过了一阵子,她被毫无征兆地送给了我爹相识的另一户人家里,据说待遇还好。我时常想去探望,内心煎熬,难进饭食,以致患了严重的胃病,在床榻上躺了许久。
城中传了一阵蜚语,终地消散在寒风里。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北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严寒,城里许多人没能耐住,活活冻死在街头。人们都说,天下要乱了,和平的日子不长久了。
腊月的一晚,天上的星星纷纷落下来,一开始是零星的几颗,随后变成了流淌的河。
所有人都跑出居所,站在大街上,仰望落星的景象,连关在牢狱中的囚犯,都破例得了外出的许可。
所有人在仰望天空,我便如此逃脱了父母的监视,闯进她所在的那宅邸里,终在一间阴暗的洗衣房里找见了她。她的手生满了冻疮,我便牵着,在满是人伫立着的、寂静的大街上,一路跑过去,借着坠落的光,跑到无人的郊外。那里雪积得很厚,回望过去,平原上是一线黑色的脚印。
“请你跟我结婚吧。”我生平里头一回跪在地上,向人祈求。
“只要你答应我了,只要你答应我了,我父母,或是其他人,不管它们怎么说,我都不会怕了,我都能解决——我绝对能解决,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能在一处了。”
或许她是被我眼中映出的光打动了吧,她也跪倒在我身边,与我相拥。当时我有奇妙的感觉:这样美丽的人,我生平不会看见二次了。
结婚的那天,她伏在我的怀里,声音细小地说了句话。
“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后,你能回去吗?”
“回哪里去?”
“回我的山村去?”
“听我的话,把那里忘掉吧,多看看未来的生活,好吗?”
“我真害怕啊,我感觉你的过去就像雾一样,把你笼罩住了,你若走不出来,一辈子便会陷在痛苦和哀伤你。把我的手握住了,听我的话,我不知道那山间发生过什么,也不想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只求你把它们忘记了,可以吗?”
她仍旧彷徨了一阵,虽一直没再说要回去,但为看得出来,她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我了解她,不给她说的机会,她也了解我,从未因此闹过脾气。我们就这么一起度过了三年光阴。
再后来,家里一个仆人守夜时睡着了,不知觉打翻了灯火,我家宅邸大半部化成了废墟,其中也包括她的那小屋。
晚上,我忙到很晚才回房。她蜷缩在床上,因为忍着哭,身体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
“我本来很困了,是想先睡下的,然后……”
“然后怎的?”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条褪了色的、盘曲的绳,还有那块珍贵的翡翠,“我把它摘下来的时候,绳子顺着,全都散了,全都散了——啊,本来好多事情,本来是忘记了的,惹得都想起来。”
我伸出手,放在她裸露的肩上,想安慰她,她却先开口了,对我讲了她的故事。
“那天……我遇他的那天,我被村里的人们丢了,只能往山上的小屋走。”
我想问她详细,但她红着眼睛,神情哀伤。
“雨下得很大,我也只能往上走。忽然,山间响起巨大的响声,像是发了疯的兽群狂奔下山。”
“我很害怕,一想到那间屋子里住的都是患疯患病的人,在经雨水淋在我身上,我的身子只在发抖。”
“但那间屋子里只住着一个人——我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他是个奇怪的疯子,但是待我很好。我的村子,因为那场洪灾被毁了,我就同他生活在一起。”
“自然,他会做出些难解的举动,比如把头埋在墙角里自言自语,比如自称自己是山上的神明,把天上放晴或是鸟儿飞进屋檐说成自己的功劳,比如在柳树底下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天,非要我拿扁担敲他,他才会睡醒了一半,摇摇晃晃地去下地干活。但是真的,他待我很好。”
“现在想想,也真是奇怪,自己怎么就能甘心跟那么个疯子……”她忍不住笑出来,眼泪跟着流到腮边,“陷进爱里的人,是多么傻啊,那般爱,却又是多么……”
“你会觉得我也是个疯子吗?”
“怎么会呢?倒不如说,想多听你讲讲。”
“今后再吧,机会还有很多的,今天我累了,我想睡了。”
她说着,躺倒在我身旁。
“后来呢,你为什么要出来,跑到城里流浪呢?”
她背对着我,没再说话。
我把手伸到她的枕下,她察觉到了,就把头偏过去,便我取出翡翠与绳。夜深,从她身体的起伏和均匀的呼吸看来,已是熟睡了。好奇与思绪使我难免,但我不敢打破她用以逃避失意现实的梦,只好仍在黑暗中摸索,摸索那面翡翠,妄图解读它难以描摹的形状,解读它面上的螺纹、凹槽,解读它透过感受凉风,褪去我掌温的方式,妄图以这些漂浮的信息,拼凑出她在那迷雾笼罩山中的、生活的拼图。
有只鸺鹠飞过,落在窗旁的梧桐树上,发出一阵尖锐的叫。
“还没睡吗?”她醒了,把我的手握住,握的很紧。
“想些事情,把时间忘了。”
“明天……还要早起呢,一堆事情,快歇息吧。”
“嗯,你也好好睡吧。”
我把握着的手撤出来,拾起绳端,把它钻进翡翠的孔洞里,凭感觉打了个结。我将翡翠放回枕下,就躺在她身边了。
山村与曾爱的死者,归乡和仓库里的画作,这些事物,在她脑中究竟代表什么,她为何缄默不语呢?
我弄不明白,现在看来,也是不必要明白的了。
“你说,他都四个月没给你回信了,还挂念着做什么呢?”
“你就别再发疯似的写了,没用的。”
几个朋友都在劝我,说我对那外面的人心存念想,本就是不切实际的,说我想得太美,仅靠信件同他维持关系,也不把别人的底细打探清楚,以致被人骗了故事和稿费,斥责他的话太多,以致我都懒得一一反驳,我在渺小的心里维护他的形象,由此生起的感动与责任,反倒使对他的慕念愈发深切了。
“实在不行,你就去城里找找他吧,地址不是写得很详细吗?”有人建议说。
人在爱里,总是喜欢抓住不切实际的希望的光,再借自我欺骗的手段将它放大,再放大,耀眼到把流血的伤口也遮蔽。
“出城……我一个人可不敢啊,爷爷对我讲过的,外面都是坏人,路上还有汽车到处跑,经常撞死人的。”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一套啊,住我隔壁的那个大叔,经常乘看门人不注意溜出去,在城里玩得昏天黑地的。”
“世上总要自己看看才能知道是什么样子呀,我也出去过一次,外面还是很有趣的,有高楼,到晚上,四处都是灯火,照耀得和白天一样。你去打一辆车,环绕着城走,眼睛都迷乱了。还有专门卖小吃的夜市,走在路上都是香气……”
“你们带我……”
“不行啊,出去照见光了,我们可就相互看不见了。”
“好,那我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就去找他。”
她们笑了笑,影子在大槐树下斜乱,一群乌鸦嘎嘎叫着,飞到远处去了。
翌日,我来到门前,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站在这儿。隔着生锈的铁门栏,能看见外面是一片原野,绿色的是水稻,金色的是油菜花,哗啦哗啦,群鸟像是用钢笔尖在天上点出来的,像是停不下脚的云朵,掠过去了。
看门人隔着门板朝我问话,我只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
“你要出去?”
“上哪儿去?”
“去多久?”
我一一向她说明了,她的眼睛就撤走了,接着伸出一串钥匙。
“你拿着,出去以后,在门旁的仓库里找到写你名字的铁柜,那里面有手机和一般城里人穿的衣服,都会用得上的,你知道怎么手机用吗?”
“我不会,先前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些麻烦。”
“唉,现在时代变得可快了。车票呢,知道怎么买吗?”
“也不会。”
“那你凑过来点,旁边有把椅子,就坐着吧,听我讲……”
我依照看门人的话,打扮成了城里人的样子,乘公交到了临近的火车站,买了车票,一路到他的城市去。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离乡,几乎是被一路骂过来的。在火车里,我放在行李架上的包裹因为颠簸,在我打盹时掉了,坐在我后排的一个老爷爷就趁机夹在自己的胳膊底下。我去找列车员,他问我东西值多少钱,说要到了一定价钱才能去车站报警,然后教训了我一顿。我就只好像个小丑似的,在车厢里一排排地扯着嗓子问,最后站在那老爷爷面前,我盯着他看,他也不好意思了,才把包还给我。
到那城里时,已是晚上了。我去街上找旅馆住,老板把房门钥匙搭在柜台上,我拾起来便朝里面走,老板大声喊住我,说我没给押金,又是骂了我一顿,说我心急,没点常识。
我到街上的拉面馆去吃饭,没注意点餐的顺序,只在柜台边等着,却把给别人的面端走了,又是挨了顿骂。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坐在旅馆的沙发上休息,觉得都被教训得蓬头灰面了。但细想来,这些经历,也算是成长的机会吧,挺有趣的。
也是因为脱离了熟悉的住所,我头一次地感到,世界还是很宽广的。
窗外传来一阵哭喊,有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孩,被一个男人用摩托车载着,送到一家小小的“足疗”门店里。女孩扯住男人的衣服,哭着不让他离开,男人挥手一甩,调转车头,就从宽阔的路上飞驰走了。店里几个年纪大的女人走出来,围在女孩四周,不知是在说什么。
往后看,有对情侣约是想到街对面的小吃店去,见到路上没有车辆,就从马路护栏上横翻了过去。一直都是男生在前,小心翼翼地拉住身后女生的胳膊,把她护住。她们身旁竖着一支“禁止翻越”的指示牌。两个中年妇女提着塑料袋,安静地走过去。
一闪而过的人,都担负着自己的生活,陌生的道路交织,人们又都愿意损耗他人,以取自己的一份安宁。
比如那偷我行李的老人,比如那把女孩甩在街上的男人,他们心里都是这样觉得的吧:被踩踏了的、伤害了的灵魂,只会从不起眼的角落飘散、消失,与自己的生活无关。
这样看来,能有熟悉的人相伴着,能有随意相诉的人相伴着,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
想到这些,想到他此时或许就沉睡在距我不远的一间小小的水泥方块里,蓝色的窗帘漂浮着,窗外是淡淡的灯火,我同他相见的愿望,愈发强烈了。
我坐在旅馆的桌上,从包里翻出纸笔,开始给他写信——有些话,当着面肯定是说不出来的。明天,我要把这信交到他手里,好好责怪他近日对我的不理睬。
我还想告诉他有关山神的调查后续,我们可以相互聊很久。
“先前我在信里告诉你,那所谓的‘诹访大人’,其实是住在山间小屋里一个神智不清的人,你听到后,该是很震惊的吧?”我在脑中搭起舞台,演练同他说话的语调、神态,幻想他的反应。
“幻想破灭会留下件温钝的伤口,我也是犹豫了一阵,才最终决定写下的,因我觉得,这种幻灭的体验,也是能融入你的文章里的——你也曾对我说过的,把创作过程转化为故事,融汇进创作本身,作品便能形成一个精致的环状体,闪烁灵动的光。”
“不知道你却为此创作了怎样的故事呢?”
“我这里还有新的发现,你若知道,或许会成为文章的转机呢。”
我爷爷在另一卷更古老的书籍里发现,那“诹访大人”的胡编乱造,其实是有所凭据的。
很久很久以前,山中住着一位神,就叫做诹访。
诹访神喜欢在大山间游荡,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孩,爱上了她。他施用神力,让女孩在山中同伙伴走失,在密林围成迷宫里徘徊,最终于夜晚到达他门前。
女孩从此便同诹访生活在一起,作为山神的妻子,她受到万物的敬仰。但她心念自己的亲人,怀恋作为正常人的生活。
女孩想到一个办法,她骗诹访神说,昨天日落时,她看见有只七彩的鸟儿飞到山对面去了,她想捉住那鸟,把它彩色的羽毛想给神明。
女孩能这般想,使神明十分高兴那亲切的话语和天真的神情,让神明以为女孩真的全身心地奉献于他了,便撤除了密林的障壁,让女孩到远处的山去。
女孩带着行李逃出山间,一路逃到昔日的住处,却发现自己的村落数年前就在一场洪灾中覆灭。她又漂泊辗转,最终同一个樵夫相识并结婚,在山间的一个村落住下,就是千年或百年之后的、我的村落。
女孩变成了农家妇女,历经生活的磨砺,日渐憔悴。她心生悔意,请人在山上给神明修建了庙宇,每年去祭拜,希望神明能听见她的忏悔,带她回去。
也有人问她这样做是为何,她只好撒谎说,这是在祈愿来年五谷丰登。
诹访神不愿再面对她,但他心里残留着情感。
结果,秋日到来时,山村真的迎来了丰收。
从那时起,人们有了信仰,形成了祭拜的习俗。
诹访神本想以此报复她的叛离,然而等到他回过神来,决定原谅女孩时,才发觉时光是多么易逝——曾经的女孩早已离开人世了。
诹访神的传说,到此便结束了。
你瞧,多有意思,我们故事的原型还有原型,或许,再探索下去,还能找到另一个原型呢?千万亿生命在仰望幻想的时刻,在文化和血脉献上溯源,或许,最终会汇聚成一个闪烁的小点。在那儿,在幽深的岩洞里,古人聚在火堆前,用支吾的发音和手势,讲述世上第一则传说……
那晚上,我的梦里布满了烟云。我知道你就在我身旁,我伸出手,想触碰到你,但只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拂过,就像柳枝擦过手背。
我知道你周一很早就要坐地铁去上班,就赶在那之前,搭乘一辆的士来了。你住在公寓一楼,门是红褐色的,两旁还贴着过春节时的红对联。我按下门铃——没有反应,竟然是假的呀,我敲了敲门,也没有应答。
“还是来晚了吗?”我从包里拿出信,放在擦鞋毯上。
“小妹妹,是在找人吗?”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从楼上走下来。
“嗯。”
“你是他的什么?亲戚?”
“是……侄女,远房的……”
“别害怕呀,没事的,我是他朋友、同事。”
我看男人有些面熟,才忆起来,是那晚和他一起聊天的人。
“他好像……不在家?”
“对,这些天他去山区了,还是请病假偷着去的,你说笑不笑人。”
“哪个山区?”
他回答我家乡的名字。
“哦!这样啊……”许多想法钻进我脑袋里,我觉得自己的脸瞬时红了,“我这儿……我这儿有封信,来天……什么时,候你见到他了,就麻烦交给他吧。”
“是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帮你给他打电话的。”
“不是,不是,不要紧。”
“那……”他笑了笑,说,“要不我把他的手机号告诉你,有什么事,你们私下去说吧。”
“手机号?是多少?”
他报了一串数字。
我记在信纸上,握着它,就像是握住了珍珠、宝石、数不尽的珍宝……啊!先前他不回信引来的悲伤,顿时消散了。
“说来,小妹妹,你知不知道……”
他还想问我问题,但我已经跑出去,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随着汽车驰过的影子,跑掉了。
“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吗?”我的脑袋几乎停不下来,像是变成流体,流淌在我所处的世界上方。
“接通后的第一句要说什么?”
“或者还是发条消息来起步吧?毕竟一直这样,自己还熟练。”
“尊敬的——您好……”对,就该这样,但是称呼得斟酌……
万一声音听上去是颤抖的,万一说错了话,会不会被他笑话?就像我进城以来,犯了多少错呀!不行不行,经验告诉我,激动的时候,自己骗自己的心理会愈发强烈——可不要再满心自得地做了错事呀!
太阳落在街巷的尽头,四周浮着云雾。电线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有人提着棕色的公文包走过,有人从路口停的出租车上下来,都不是他。我提起脚,把一粒青色石子踢到路坎上,石子飞跃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群聚在垃圾桶边的麻雀被惊吓到,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何必这样急切呢?”我停下脚步,对自己说。
“不是还有明天吗,到明天,能发生许多事吧,或许我就突然想到搭话的方法了呢?或许他就回来了呢?自己再怎样努力去想,也终不能触及那变幻莫测的明天呀。”
我这样想,拍拍裙子,迈开步子向前去了。
不远处有条小吃街,此前路过时,只是闻见香味,现在,终于有闲心去一趟啦。那里的灯火像是溪水,荡漾,荡漾……
这布满了迷雾的世上啊,我们耗费无尽的明日,总能抓住些许真切而幸福的生活。
但它们一如掌中的沙子,一个不经意,就会倾了、散了。再度等来,或又要耗费无尽的明天,但我已经没有了。
我记得你离开的那天,朝霞把世界染上淡淡的粉红色。
那只白色的老母鸡要下蛋,从窗户飞进来,爬到灶台旁的柴堆里,把你吵醒。
“再多睡一会儿吧,都不知道要走多少路呢。”我对怀中的你说。
“不行,现在起,我得把一分一秒都抓住,不然咱们就真没办法再见啦!我得出发了。”
我用指尖划过你的胸脯、小腹和双腿,你的皮肤是那么洁白、柔嫩,你是那么美。
今年初春时,我在山间偏僻的一角发现了株高大的梅树,它的躯干是倾斜的,形状像是把手掌平放了,把小臂支在土地上,树冠同枝干的那个夹角里,恰悬着赤红的落日。
当时,它已有开放的趋势了,粉色的苞尖,点缀在枝间。
我站在树下,开始想象梅花开放的盛景,开始计划几天之后,专程跑到这里来看。
你还记得我们给新生羊羔搭的窝棚吗?就是为了这些不足道的事情,我连着几天没休息好。你看着羊羔跪伏在稻草堆里,感到开心,我也觉得满足。
等筑完羊棚,我想起来那株梅花,再过去时,梅花瓣已在雪似地落下了,夕阳挂在后面,每一瓣都是闪烁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梅花可以在来年开放,但人又何来的第二回春天呢?你在最美的年华离我而去,是多么残忍啊。
我不是在为得不到你的美而懊恼,我是在为目睹不到你的美而哀伤,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走的那天,我和你最爱的那条小黄狗跟在你身后,跟着你走了很远,一直到维持不了四肢的形状,我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同你告别。
你在河中发现的翡翠,那时我还没来得及雕琢成形,只来得及钻了小孔,系上一条绳,为你戴在胸前。
“玉中贮藏着灵魂,愿它使你的青春留驻,愿你回来的那天,我还能窥见……”我一边小声念喃,用绳打了个极难解开的结,“祝愿我们之间的……”忽然,我意识到,在时间的长河面前,这绳结也是极为脆弱的东西,便不敢说下去了。
“不要花费了太多时间啊,如果觉得没希望了,就不要费心思了,赶快回来。”
“放心吧,放心吧!”
然而,你一直、一直没有回来。
今天早上打扫房间的时候,无意在抽屉里发现了发丝,长长的一根,漆黑、柔弱,我即想起我们初遇那晚上,你蜷缩在墙角的样子。看着那发丝,看着窗柩钻进的晨曦为它附上虹似的色彩,我出了神,把发捧在掌心里,想象捧着你,捧着你微细小的灵魂。
我将它轻轻绕在食指上,一圈,两圈,三圈……发丝划过我指上的纹路,我抽动发丝,使它发出滋滋的声响,它也勒疼了我的指尖,但我沉溺在这股力量中,仿佛我便以此穿破了回忆柔软的迷雾,同你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啪”的一声,发丝断裂了,我双指拈着的一段,被拉得变了形,游丝一样,荡漾在空中。
在柳树下,我望着山对面的村落被野草覆盖。自你走后,我陷进了同你相遇前的状态里。时间像是从天落的雨水,或许,就在我出神遥望同时,你已成长、你已逝去了最美的样子、你已决心抛弃了我,陷入同别人的生活里了吧,或许,在这场雨里,你正穿着白色的礼服,安静地躺在床上,身旁围着美丽的花束呢,我衷心祝愿,那是幸福的一生。
我的身形,也在很久很久之后(传说故事都喜爱的词吧)淡去了,化成飘浮在空中的幽灵。我乘自己还能勉强拿住铁铲的时候,把自己的躯体拖到屋旁墓地里,将它埋葬。
那之后,我才想给自己雕一块石碑,仓库里还剩了不少石材,但我那时行为已变得无比笨拙,拿起桌上的锉刀,就像不用指甲去拈地上掉的针一样,所以还是作罢了。
有一天,我挂在房梁上休息时,竟然有几个人闯进我的屋子里。
“你们瞧,你们瞧这个!”他们把倒在地上的墓碑翻开,又看见四周的雕塑,发出一阵叫喊。
“你们再瞧瞧,瞧瞧这个!”他们翻开橱柜,看见里面被白蚁和老鼠啃烂了的画卷,又是一阵叫喊。
“老人都传说从前山上隐居着神仙。”
“你还信这个啊。”
“这不是吗,石碑上写着,呀——这个字怎么念呢?”
“诹访,我奶奶年轻时还常对我讲它的故事呢。”
“先别管啦,山中空荡了这么久,就算曾有神明,也逃往别处去了,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先带回村子里吧,过阵子再请专家来看看。”
村子?哪里有村子呢?
我飞出窗外,揪住飘荡的柳枝才不至于飘走。那云间,那遥远的山对面,竟然真的又建起一座村落了。平原上是大片的耕地,堆积的草垛像是蜷伏的野兽。橙色的灯光直射在我眼中,棕色的土径在山间缠绕,这景象很美,我却总不禁想到你。
在那之后呢,我仍坐在柳树下窥探这个世界,我的那些作品,被放在黑暗的仓库里,再未见过天日,老鼠和白蚁将它们啃食殆尽,之后,世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万物如流光……啊,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直这样,“之后”、“之后”地说下去。
但是,就像人在世上,无论有多少眷恋的事情,总也是有释怀或是离开的那天。我讲一个故事总也得有个始终,对吧?
所以,我该于此告别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还是很累的,是时候好好地睡一觉了。
或许,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会有人察觉到我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会有人发觉到有关于我的传说。或许到那时,我又能苏醒,装作一个幽灵,在他周际窥探这个世界。
但到那时候,名为诹访的神明已然不是我了,就像翠绿的柳叶并不能代表它所处的春天,事物一旦失去,任何艺术形式都不能再待会与它们相遇时那般的、灵魂的颤动,那些再次敬仰我的人们创造出的,不过是他们大脑这个美丽箱庭之中,一处自导自演的故事罢了……
夜深时分,我来到那年轻人的床边,潜进他的梦里。
“明天乘着天亮起来,去山顶看看日出吧。”我轻声对他说。
“那样,我就能看清你的故事,看清所有真相吗?”他在雾中徘徊。
“不是的。”我笑了笑,“只是因为日出的样子很美罢了。”
“你究竟身处何方呢?我觉得自己像在雾里……”
一阵巨大的响动使我惊醒。
我赤着脚跑下一楼,正巧撞见刚起床的老板。
“老板,是地震了?”
“醒醒,醒醒,回来!别往外跑,外面路是湿的,小心点!您是做噩梦了吧?我一直在楼下睡着,可没听见什么响声啊。”
“真没什么?”
“要是出了什么事啊,你瞧,镇上的人不都跑干净了吗。”
昨夜下了小雨,空气很清凉,石地砖都被染湿了,灯下显出幽深的黑色。街对面的房屋,亮着零星几片,显得安详。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才过了四点。
“老板,去山顶的路一般能走吗?”
“能走,但是还得小心。是想去看太阳?不如改天吧,天气不算好,云挺多的,现在看,时间也挺紧的。”
“我听个朋友提起的。今天下午我就得回家了,多少去看看,也是留个回忆吧。”我往包里装了两瓶水,向山上奔去。
天还是黑的,这里的山路没开发完全,大概从半山腰起,就只有草间踏出的小径了,我用手电筒照明路,走得很小心。休息时候,光束随意偏斜,照见一闪而过的蝙蝠的影子,照见团聚着纷飞的虫群,或是在枫树叶的叶层下铺上一层银箔,往上,树梢却一直都照不到,像是用浓墨描绘的,在蓝黑色的衬底上,轻轻摇曳。再往上照,就形成一条长长的光柱,连接着稀散的星辰。
一路上,都能闻见泥土的气味,雨后的泥路湿滑,人的脚步声也是黏稠的。
在昏暗的路上行走,伴着早起的倦意,像是在梦里。我生起微微的忧虑,担心自己灵魂的一份,忽然迷惘了,便在这茂林中驻足下来,永远留在我身后。
我莫名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或许,其实追寻这世上谜团的我,也不过是古时某个山神在沉眠后的梦呢?
我莫名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同我的朋友吃了晚饭,在楼下会合,跑去建筑工地玩沙子。
在沙堆里,我们能挖掘出无尽的东西,比如一块鹅卵石,一粒彩色的玻璃碎片。
出于孩童玩乐的心,我们还开始编故事,最初我们说,自己是寻找外星生命痕迹的星际旅行者,遇见鹅卵石了,便说是恐龙蛋的化石,遇见玻璃碎片了,便说是恒星爆炸后掀起的碎片。我们还用刨开的沙堆搭建高大的灯塔,说,这是为了向其他生命发出信号。
故事就这样延续下去,逐渐偏离最初的构想。我们一直玩到八九点钟——对于贪睡的孩子而言,是很晚的时刻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座用未来科技搭建的城市。天黑了,再也看不清沙堆和“宝藏”的形态,我们便尽兴了,回家了……
天空显出淡淡的水色。仰头望,如一片湖泊。
山顶是一块平坦的石地,缝隙间生着荆棘,强风不止地掠过,有些冷。所幸云雾不是很浓,还能看见四际山脉的形状,翠色往下渐渐变淡,以致变成悬浮的幽灵——倒真有山水画中那般意境了。
我随意地坐下。静待了一会儿,晨光临了,点染山间的迷雾,远方的云,有的轻淡,有的凝重,如漫渗开的墨水,绘出一幅云兽的画卷,有的长着三对翅膀、有的腋下生双眼,还有的拖曳着九条尾巴,它们的样子,并不让人恐惧,相反,它们知晓自己在黎明后的命运,便装出或是飞奔的,或是驰骋的,或是张牙舞爪的姿态,向世界展现最后的、奇幻的美。
兽群奔散而去,留下澄澈的朝日、宽广的天空。
那是异常遥远、壮丽的景象,此外,我不愿多加描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