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各位好久不见() 当上社畜以后越来越忙了。文依旧还在写,但基本都不适合乱扔。这篇是奇谈的参赛文,没入围,把我的一种“感受”写出来了,扔出来让大家瞅瞅。(应该可以扔吧)
 
 以下是正文
 
 等待黎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锦瑟》
 
 坐在陡峭的悬崖上,可以听到脚下一百多米的地方,海浪腐蚀着漆黑光滑的礁岩。她抱着膝盖,看着星星消失在海际。
 黑暗是回忆的苗床,就像下过雨的密林,腐倒的树木上会有蘑菇密密麻麻地冒出头来。她在悬崖上可以俯视的很清楚,有个红色短发的,叫赤蛮奇的姑娘,背着个大背篓,走在那条被花花绿绿的蘑菇与腻滑的藻苔淹没的小径。菇子表层细密的绒毛擦过赤蛮奇洁白的小腿,蜷缩的末端舒展开来。阳光从古树的亿万指尖中艰难挤入,显现出晨瘴的形色。也许赤蛮奇在完全被树影笼罩的一刻,才出生于这个世界。
 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吗?她对视上了赤蛮奇那朱红的双眸,纯得令人发颤的红,在黑色与绿色的世界里微不足道。没有谁能回答她的问题,此时的世界还没有生命的意义,有的只有红色,绿色,黑色,以及其他颜色的色斑。赤蛮奇第一次进艺术馆的时候,是一个雨天。赤蛮奇穿着件亮黄色雨衣。她看到的第一幅画叫《海》,画面上都是粉色,白色,橘色和其他颜色的条纹。
 赤蛮奇没有见过海,她努力想象着雨衣上残留的雨珠滑进泥土,沿着皮肤的呼吸道流进血管,汇聚进膀胱,最后被大地尿进海里。她被这种想法逗笑了,可赤蛮奇却极为认真地相信这个想法。当然赤蛮奇只用采蘑菇,她不需要考虑海或者雨衣这种传说。整座氤氲弥散的山都是赤蛮奇的,包括这座山的光明与黑暗,悲伤与喜悦。她是最富裕的小姐,只是默默无闻,不然人们会像嫉妒水母大厦最顶端的房间里的那个人一样嫉妒赤蛮奇。
 她在第一次站在水母大厦底下的时候,和千千万万个沿着再思大道来到这里,拖着蛇皮袋子的人一样,险些把脖子弄断。正如它的名字里的“水母”一样,大厦的顶部顶着一个巨大的圆球,夹在玻璃幕墙间的,是密密麻麻如水母触手般的承重柱。文明的结晶就这样坦然于铅灰色的云霭之下。
 玻璃,多神奇的东西,就像赤蛮奇小时候在父亲的童话故事里摸过的魔法水晶石。赤蛮奇在十六岁前没见过玻璃和海,在艺术馆里她同时和这两样东西初次相逢。
 “玻璃的母亲是沙,瓷的母亲是泥。”她在循环的海浪声里听见了这句呢喃,就在她的耳边轻语。温润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
 泥与沙的母亲都是山。赤蛮奇的背篓里装满了山里的蘑菇,她知道蘑菇也是山的孩子。放下背篓,脱掉草鞋,解开布衣,赤蛮奇毫不遮掩白皙的胴体,她坐进一汪小潭,摘下脑袋开始清洗头发。虽然她不留长发,但孢子仍然会钻进头发间弄得她痒痒。她的双手在发间细细揉搓,嘴巴埋在水里吐着泡泡。赤蛮奇在想,山有这么多孩子,未免也太放荡了。
 赤蛮奇的母亲很忠贞,和她的父亲很恩爱。就像每一个正常的辘轳首家庭一样,母亲在柳树下生下了赤蛮奇,父母把她养到十岁,然后就在赤蛮奇过完十岁生日宴的第二个早上离开,把屋子留给了小赤蛮奇。赤蛮奇有想了解父母的过去的想法时,小屋早就垮塌于山洪,而她正在无客的咖啡店里喝着果汁。落地窗外,一个孩子骑在父亲的头上,手里抓着一个唐伞妖怪形象的氢气球,母亲则在边上笑着看着。于是赤蛮奇就想起了父母。
 世界上有数以十亿记的人和妖怪,赤蛮奇也没想过去追查父母的踪迹。她倒是想起了在水母大厦里工作时碰到的一个异类,一个古筝的付丧神,她一直在找她的姐姐,没路费了就开个音乐会。赤蛮奇其实很羡慕这个古筝的随性无拘,尽管她不理解为什么古筝一定要找姐姐。“也许组合能赚更多的钱?”赤蛮奇为自己的机智自豪,脸上还是公式化的微笑:“手续为您办好了,九十九小姐。”
 她注视着赤蛮奇红色的眼眸——不是十六岁时的纯正鲜红,瞳孔带上了浅浅的灰色,那种年轻的自负聚集在瞳底,无法掩藏。她现在知道了那个古筝为什么要找她的姐姐。她宁愿不知道。
 摊开笔记本,赤蛮奇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廉价的水性笔划过惨白的纸面。小小的咖啡店里,留声机的碟片的声音早就失了真。赤蛮奇在笔下画出了父母,父亲有着大妖怪的妖力,母亲能从腔子里变出世界上所有的美食……
 她摘下了一个脑袋,把它搁在身边。那个脑袋的表情是笑,笑得天真无邪。
 赤蛮奇在池子里洗了个通透干净,便来到厨房,将蘑菇一股脑倒进大铁锅。加水,添柴,点火,烧煤。大山的结晶在赤蛮奇的身体上洒下黑色的痕迹,她过一会儿还要再清洗一次。赤蛮奇却不嫌烦琐。妖怪拥有悠久的时间,它们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兀岩上,观看泥与沙的流动,最后在太阳的伟大热力下干涸成玻璃与瓷粒。水汽从锅盖边缘冒出,升腾,又在裂皮的木梁上凝聚成液珠。后来赤蛮奇参观完艺术馆,从海里游上岸,就在那家顾客寥寥的咖啡店里点了一杯黑咖啡。她把手搁在咖啡飘起的水汽上,最后在指尖凝聚了一滴泪般的液珠。店外的雨收敛起来,残雨淅淅沥沥。
 父母还是给赤蛮奇留了屋子以外的东西。在一个下过一夜大雨的清晨,山间的林子格外青翠,雨水还沿着屋子的草檐往下滴,有巧鹂儿便迫不及待地唱起歌来。赤蛮奇正坐在床上给自己的脑袋们系蝴蝶结。她看着一个脑袋“咕噜咕噜”地滚下地,下意识地伸手去拦,结果自然拦了个空,那个脑袋终究还是撞上了机关,一个暗格从墙壁上弹了出来。六个脑袋悬到暗格上方“滴溜溜”地转,赤蛮奇从暗格里取出东西来,是一片刚刚摘下来的带露柳叶。
 她的心又一次绞痛起来,倒在悬崖凹凸不平的表面上无声地挣扎。
 辘轳首的命运与柳树终究还是拉扯不开。夕阳西下,她赶到了湖畔,太阳溶解于澄灰色的水里,一股又一股橙色逸出,远处传来了渔民的几声小调——而她慌忙抓起了柳树的枝条,在第三片叶子上,有一滴钻石般的泪。
 “啊!”她的尖叫几乎要把肠子扯出来。尖叫声过后,便是泣啼。
 妖怪也是会哭泣的。她误食毒蘑菇的时候没有哭,她在水母大厦工作被上级骂成水泥渣的时候没有哭,她在此时的黑夜里也没有哭。妖怪的眼泪是无价的珍宝。她看见了一窝小小的灯火,母亲左手摇着摇床,右手温柔地抚摸着搁在大腿上的赤蛮奇的脑袋。母亲正在讲故事,故事里人鱼的眼泪变成了珍珠。
 “傻瓜,人鱼的眼泪要能变成珍珠,我早就买下水母大厦了。”她又听见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声音。“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成了水母大厦的主人。”她的低语很快就被海浪撕碎,宛如这一幕幕幻影的梦话。
 “三年之后,你们也许就是水母大厦的主人!”钓瓶落经理激情洋溢,手舞足蹈地画着大饼,PPT投射在她的桶壁上,恰好翻到了最后一页。年轻的赤蛮奇也被虚假的大饼,她最爱的花菇煎饼,给蒙了心,跟着钓瓶落喊着:“今天我以水母公司为荣!他日……”憧憬是一种微小的热烈,从赤蛮奇的瞳孔中心炸开,溅起了一滴灰色的水花。
 赤蛮奇的工位在东南方第六根触须下方,大厦的二十一层,透过玻璃幕墙,刚好能看见雾之湖畔她的学校。视线向左再偏两度,就能看见……哎呀,被该死的圣德太子像挡住了!
 赤蛮奇想看到的地方,是那棵柳树。开学后不久,赤蛮奇就占住了这棵柳树下的风光。靠着树干,她在笔记本上写道:“赤糖与奇谈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赤糖与奇谈,是她为父母取的化名。她的父母有时候很传统,名字只有一个字,母亲叫奇,父亲叫赤。赤蛮奇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喜欢甜味,而父亲总有讲不完的故事。
 母亲真的喜欢甜味吗?她问自己的脑袋。她的脑袋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不过赤蛮奇给这一章画上句号,听着风滑过柳梢的时候,有津津的甜味从她的舌尖上扩散开来。
 她向怀里摸去,想拿出那个用下等皮革裹住劣质纸张缝制而成的笔记本,没有意外地摸了个空。她能念出一串数字,这串数字是赤蛮奇烧掉笔记本的日期,但她宁愿不知道。
 数字,数字,数字,数字是赤蛮奇赖以谋生的恩主,赤蛮奇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卖笑妓女被这些恩主轻薄地玩弄。在八云大学里学到的那些看似有用的知识很快变得跟过期的期货一样,赤蛮奇只需要伺候那些数字,被一本本台账蚕食掉自己的脑域,就能从那些不知所谓的数字里变出钱来,可谓是最神奇的炼金术。赤蛮奇开始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辘轳首不怕脱发,一个脑袋秃了就换另一个,但这也遭不住一个月秃一个脑袋,怎么说赤蛮奇也是个姑娘。在二十五岁的生日后的第三天,她申请了转岗。赤蛮奇的上司,荣升为总监的钓瓶落从桶里伸出半张脸,盯着赤蛮奇特意顶着的大灯泡研究了半天,勉强同意了她转岗去招待客户。
 她现在才发觉,她亲爱的上司爬得飞快,却并没有像她同级别的女性一样戴假发。这个谜和她没有关系了,她也不愿去猜想。赤蛮奇在她的小屋里的时候就从来不必猜想什么,不用去幻想远方,那时候赤蛮奇就是山,山在呼吸赤蛮奇就在呼吸,西风自山尖而下,穿过所有的光影与缝隙,赤蛮奇那纯红的眼睛里见着了时间的流向。赤蛮奇的第一个猜想便是那片父母留下的柳叶,从那以后赤蛮奇就有了对远方的幻想。
 赤蛮奇在叶脉里看到了海。
 她现在坐在海边,眼里却没有海的模样。她很想看看深海里水母发出的幽蓝荧光。
 “真像一只大水母。”九十九八桥进入大厦时是如此感叹的,背后背着一个浅黄的绣袋,里面应该装着她的古筝。
 “这正是我们公司的……”赤蛮奇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例行介绍。
 “赤小姐,你见过真正的水母吗?”八桥突然问道。
 “啊哈哈,我没有见过,我只听……听别的妖怪描述过。不过……”
 “我其实也没见过。”八桥转头盯住赤蛮奇的眼睛。
 两妖间陷入小小的沉默。
 进入电梯,赤蛮奇摁下了三十五层的按钮。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
 赤蛮奇想从八桥的演奏找话题,八桥此时却先问道:“很多妖怪都没见过水母,是谁为赤小姐讲过水母呢?”
 她的眼里射出激光,想轰散这段回忆的幻影。
 赤蛮奇,无法自制地,甜蜜地笑了。
 “是一条人鱼。”
 海浪拍在礁石上,在她耳里如同开春的惊雷。一股疼痛从她脚下刺入,系住双腿,穿破小腹,绞紧心脏,最后破开喉咙,变成了无力的哀嚎。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蛮奇牵住那条人鱼的手,看着她们在烟火下接吻,看着她们在雾之湖里做爱,看着她们喝个酩酊大醉,说着最猖狂畅快的胡话……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她连阻止的意志都失去了。
 “各位同学,你们知道吗,糖也是可以做炸弹的好材料……”赤蛮奇无聊地把一个脑袋扔在桌上听课——若非学分不够,她才不会听那个侏儒河童罗里吧嗦地讲什么烃基八烷。那个上课从来不开小差的好学生去哪里了呢?赤蛮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摊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她笔下的赤糖与奇谈已经走到了教堂的门口,但她迟迟不愿意用最后的几页完成结局的简单婚礼。她记得从艺术馆出来的时候,有一对拍婚纱照的笨笨的新人踩着水花游过了大街,女人的洁白婚纱也变成了浑浊的灰黄色,像落了一层灰。
 赤蛮奇微微仰起脑袋,想看看那天空,几滴雨水正好落进眼里,她的眼睛中央点上了一点针孔大的灰。
 “傻蛮奇,大暴雨天为什么要去看画呀!而且你那一天才刚来到这座城市。”
 “因为我听说,那里有海。”
 “想知道海,我来告诉你呗!海呀,她都是水!……巨大的水母在黑暗里发出幽幽的蓝光……”
 她又摘下来一个脑袋,叠在第一个脑袋上面。这个脑袋笑得很甜,和赤蛮奇向八桥提到一条人鱼时一模一样。
 她的记忆里,八云大学的时光每天都是阳光普照,赤蛮奇靠在那棵柳树下给笔记本上字。学校旁边的咖啡店她去的倒是不多,咖啡店外的天空永远是阴云笼罩,偶尔会下点雨。极目远眺,最远也只能看见一摞手脚架与吊车,那是在为圣德太子立像。
 听着各种羟基羧基的赤蛮奇悲叹着这种生活还有两年,而坐在二十一层的赤蛮奇望着那已经耸立而起的巨型石像,才发觉所谓的四年不过是短短一瞬。收敛思绪,赤蛮奇的注意力又集中回桌面上那一摞蓝色的文件夹。钉书机,笔筒,裁纸刀,茶杯,这些都是公司发的制式用品,除了一颗淡蓝色的石头,有装饰蛋糕般的奶油斑点。
 她说这是海的颜色,夏季最后一日的海。
 赤蛮奇在夏天的最后一天来到了蛋糕店,推开透明的玻璃柜门,从冰柜里夹出两块名叫“海浪”的蛋糕。当店员的桥姬一脸嫉妒地替赤蛮奇打包好了蛋糕,让赤蛮奇不由地感叹当老板的都是奇才。拎着浅白色的蛋糕盒,赤蛮奇的脚步踩在城市的整齐路面上,慵懒的公共电车从她身边慢慢游过。日光过分充盈,赤蛮奇又一次见到了时光的流迹,没容下半点阴影。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里第一次看见时光。
 她亦沉迷于这份属于过去的无瑕光辉,同时明悟了——赤蛮奇走过的这条大道两侧,没有任何一条叉生的小路。由于赤蛮奇走在上坡道上,她看不见大道的终点。
 路的终点是怎么样的她已经忘了。来到雾之湖畔,赤蛮奇轻轻叫道——
 “若鹭姬。”她还是吐出了这个令她苦涩的名字。海边没有光,她的眼神藏进黑暗之中。
 “我的骑士,谢谢你的蛋糕啰,嘻嘻。”没有风的午后,两个妖怪安静地享用了两朵海浪。
 “我倒一直觉得这蛋糕咸了些。”
 “海风是咸的嘛。海风,海风……”若鹭姬摆了摆尾巴,开始唱起歌来,歌声动听得让所有的色彩都失去意义。
 赤蛮奇坐到柳树下欣赏。闭上眼,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一片海来,细浪翻沙,海鸥啾啾。
 歌声渐渐睡去,赤蛮奇在朦胧中感觉到嘴唇被软软地点了一下。
 “想家了?”
 “有一点吧……我的骑士,你的论文怎么样了?”
 “姬你有时候真是……”
 赤蛮奇的毕业论文做了一个东拼西凑的蛋糕般的模型,顺利地把答辩应付了过去。她没指望过这个模型还有用上的时候,但她在水母大厦里的日子,偏偏还真又用上了。就像每一个传奇故事所讲述的,赤蛮奇在整理数字的时候觉得熟悉,就从积灰的文件夹里翻出了那块蛋糕。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就是升职加薪,平步青云。她踌躇满志,趾高气昂地走入电梯,因激动而发颤的手指第一次按下了前往顶层的“top”键。整座城市向下跌落,她向天空的云层飞去……
 “赤小姐有想过未来会怎么样吗?”八桥挂起背袋,往椅子里一躺,脚往桌上一搁,倒是毫不拘束。
 “九十九小姐喝饮料吗?”赤蛮奇见她摇头便倒了两杯清水,“我爬到这位置,天花板基本上看的见了。过个几十年我就会辞职,干什么还没想好,也许去当个面点师,或者玩石头去。反正我的时间很多,妖怪能活很久。”
 “妖怪的一生其实很短暂。”八桥突然说道。
 “妖怪的一生原来真的很短暂。”她喃喃自语。
 赤蛮奇歇住笔,抬头看了八桥一眼。
 “还请快点帮我办完手续吧,赤小姐。我想早点找到姐姐,你也好早点下班。”
 供给了一夜的燃烧,夜空中星星也都暗淡了下来,夹杂在回忆中的零星波光也消失了。她依旧僵坐在那里。
 她也想过回到山里,再次被山那丰腴温暖的怀抱所庇护,让母亲来治愈孩子。可她按照记忆中的来路驶着她的轿车归去,却始终见不到山那巍峨的身影。当油箱表亮起红灯,她的车停在来海边。
 她,赤蛮奇,终于见到了,真实的大海。那双满是铅灰色的眼睛想挤出一滴眼泪来,却什么都没有挤出来。
 赤蛮奇在毕业的时候还是能挤出一点泪来的。她并没有离别的感伤,世界虽然大,但妖怪们等的起相聚的漫长时光,就像她自己从没想过去寻找父母。她的那本笔记本最后的空白她也一直没补上。倒是她的室友,一只狼女,哭了个稀里哗啦。被这哭声所感染,赤蛮奇也觉得室友掉毛的毛病不是那么讨人厌,甚至还挺可爱。
 “我就猜到蛮奇照合照的时候会板着张脸。”人鱼笑着评论赤蛮奇的毕业合影,手里把玩着一块鲜红的石头,“就像这块石头一样,呼!”
 “你上次不是说我像一块赤铁矿吗?”
 “反正蛮奇的脑袋都是硬硬的石头!”
 若鹭姬喜欢收藏石头,赤蛮奇便有意无意地收集些石子,从归家途中的工地,从枕木下的垫石,从卡车压出的车痕,捡起一颗颗合眼的石子。这些石子通常会被若鹭姬讥笑“歪歪扭扭”“没有灵性”,但人鱼还是会把这些石子放入她的收藏库,专门堆成一堆,上面写着:“笨蛋蛮奇”。
 赤蛮奇从未觉得自己聪明过,她是有九个脑袋,可每个脑袋都像若鹭姬说的那样,像她的母亲一样,坚如顽石,硬硬梆梆。相比之下,若鹭姬就真的如水一般灵动,她的歌声就像远方的海一样清澈辽阔。赤蛮奇一直相信,她能听一辈子若鹭姬的歌,为她唱的歌。
 “那是多么幸福啊。”她说。
 幸福的日子似乎会一直这样下去,那甜蜜的光指引着赤蛮奇飞升而上,比她的钓瓶落老上司飞的还高。电梯门缓缓开启,无数的闪耀晃晕了她的眼。
 这里是玻璃的世界,十二万九千六百块玻璃镶嵌在蓝天里。
 踏上玻璃栈桥,赤蛮奇以为自己会恐高,但实际上她没有。她相信山的后裔的坚固与强韧。
 现在想想,在柳树下出生的辘轳首着实不能算山的孩子,但山还是毫无芥蒂地养育了赤蛮奇。即是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赤蛮奇走到这巨穹的中央,那巨大的玻璃王座前。水母大厦的主人在座位上等着她。这位神秘的主人连赤蛮奇的上级钓瓶落都没见过,所以赤蛮奇见到她的时候大吃一惊——是一个女孩模样的小家伙,她正在座位的扶手上叠石子儿,用的都是高品位的金矿石,表面闪闪发亮。
 “赤蛮奇你的方案很有价值……”小女孩一开口,赤蛮奇便相信这位真是大老板,那种气场无法作伪。然而,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扶手上那摞了半米的石塔上。
 大老板发现赤蛮奇的注意力在小石塔上,呵呵一笑:“嘛,不要见笑。我是水子,来自海里——”
 “——海里的妖怪大都喜欢石子,因为我们能从石子里看见山。”
 如果能早点听到这句话,如果能早点听到这句话……她的心被懊恼之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也许会不一样吧?”
 下雨之前,屋子的墙壁会流泪,这是父亲告诉小赤蛮奇的。赤蛮奇始终践行着父母的教诲,阅读着山的话语,好好地活到发现父母留下的柳叶的那天。
 后来钓瓶落跳槽离开了,赤蛮奇作为她的半个朋友,和她在酒吧喝了场告别酒。
 “和你们这些靠情绪为生的不同,我是要吃人头的,水子老大是吃小孩的……”觥筹交错,这是她现在唯一记得的一句话。酒精冲走了赤蛮奇残余的理智,她的眼里因燃烧而明亮的灰色把红压的只剩边缘的薄薄一层,因此她没能领会到老上司的临别好意。
 ……
 “原来我还只是个孩子啊。”当赤蛮奇被赶出水母大厦,望着那冷酷的玻璃奇观时她是如此想的。她手上捏着的,只有一纸薄薄的解聘书与一颗淡蓝的石头。
 她摘下第三个脑袋,摘到手上的瞬间,脑袋变成了一个完美浑圆的玻璃球儿,球的中心发出耀眼的光来,驱散了周围那些发黄的幻影。
 是啊,失去工作对妖怪来说算的了什么?赤蛮奇虽然从那大厦顶端坠下,但她知道——
 有一片海会接住她。
 她看着眼前的火堆,燃着的纸屑被风扬到空中,就像她被摔裂的躯体。她的背后,是安静的海,夕阳正在溶解,就像那一天。
 她本来是计划在新婚之夜,和她一起完成这个美好的结尾。
 
 她站起来了,远方的天空不再漆黑,抹上了一片粉红,就像她的笑颜。
 放在地上的三个脑袋开始分裂,一生二,二生三,每一个脑袋的眼睛里都是一幕幕,一历历过往的回忆。
 而那具躯体的脖子上空空荡荡。
 她毫不怀疑,自己与若鹭姬是爱着彼此的。她们有过争吵,有过冷战,但都没想过和对方分开。婚礼其实对她们毫无意义。
 可若鹭姬就这样,失踪了,只在柳叶上留下了一滴眼泪。
 她知道她知道答案,答案就在回忆里。
 回忆的珠链已经被剪断了线,她也不想在去穿起这些美好的记忆珍珠。她只是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去找。
 她找到了。
 在六岁那年的寒冬,赤蛮奇在火炉边上,在母亲的怀里,听着父亲给她讲故事,讲《海的女儿》。
 她终于明白了,自那时起,海就进入了她的世界。而她的前方,也没有其他的岔路或小巷。阳光会充满整条大街,那街道的尽头就是海。
 所以她和若鹭姬在这条大街上相逢。
 所以她悔恨。她不悔恨被水母虚伪的“未来的大厦主人”的许诺所哄骗,她悔恨见到那水母太晚,而真正明白她的话的时候更晚——她是现在才理解的。
 
 无头的骑士,张开了双臂,直直地从悬崖上跌下去。
 她把所有的过去都留在了悬崖的顶上。此时她才发现,在她的胸口,还装着一颗淡蓝色的石头。握住这块石头,她看见了赤蛮奇在柳树下开始写父母的故事的场景。赤蛮奇写完了一段剧情后,她抬起头,才发觉有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在注视着她。
 “哈喽,小姐,我是若鹭姬。你写文的样子真迷人,怎么称呼?”
 “我叫赤蛮奇,今年刚刚来这里学习……”
 ……
 她的躯体坠入海中,这,她看见了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海面,就像刺破了水母的泡儿,五颜六色都洒了出来,粉色,白色,橘色,就像艺术馆里的画。
 “原来你当时是这样的感受啊,姬。”
 骑士的衣装褪去沉向海底,她的身体开始溶化。就像故事里那样,山的女儿变成了泡沫,浮向海面那辉煌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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