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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饿了。”火娥伸了个懒腰,摸摸肚子,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我。 “想吃什么,米饭,粥,燕麦饼?大晚上的,冰箱里也没剩菜了。” “我要不一样的火,就是说,给我能燃烧的东西。” “纸片怎可以吗?”我指了指桌旁边的一堆打印件,“平常用旧的,这里有一堆呢。” “那可不行,白纸吃起来就像生米饭、写公文写报告的纸尝起来有一股机油味。”她饶有神气地晃了晃食指,“你要知道,我小时候,一日三餐可都吃的是山珍海味……” “藤原大小姐,我这穷人家的,伺候不起啊。” “那,古籍画卷什么的有吗?” “我也没闲钱买这些东西呢。” “名家名著呢?印刷货也可以啦。” “这倒有不少。”我从书橱里随意抽出几本,“想要什么,诗歌、散文还是小说?” 我随手抽出最近看的一本,撕了一角给她,蓝色的封面,大约六十四开袖珍本,描写了一位年近三十的男性面对畸形儿的心路历程。其中不乏对于人世关系和性的讨论,比喻也常是猎奇、血色的——递给她时我就开始后悔了。 “不好吃。”火娥吐了吐舌头。 “我是觉得还不错的——单从故事上来看。” “我不喜欢,主角简直和你一个样,做事情磨磨唧唧,还都惦记着往不着边际的地方跑。”她手中捏着嘴边落下的纸屑,看它们燃烧成灰尘。 我又抽出一本,是个人很喜欢的,小说描写青年男女的细腻感情,其中还有大篇幅的古城景色,笔触简练美丽,作者在我印象里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因为摄影技术兴起时,他已年迈吧。据说这作品的灵感,是他在服用安眠药期间得来的——作家都是这样难理解。我撕了一角给她。 她伸手接触到残片,火焰蔓延到上面,纸张变得焦黄、枯黑,燃烧起来。 她用长袖掩住嘴,不让我见她“用膳”的样子。 “写得磨磨蹭蹭的,一股老人味。话说来,话说来,你怎么还喜欢在书页上写写画画的,真难看。” “唔,我把读书笔记都给牺牲了,你还怨这怨那的。” 之后我又撕了一本,小说是在一场大火中结束的,所以我觉得她会喜欢。 “咿呀——变态写的东西,你怎么还好意思给我这个的?” “真难伺候呀。” “呀,眉头都皱起来啦,是我不好啦,别生气,别生气。”她微微蹲下身子,仰头望着我,横举袖子遮了下半脸,眼神可怜兮兮的。 我又撕了一本,小说写的是一个在树上生活的人,作者是个富于创造力和智慧的人,用诸多著作探寻了小说的艺术形式,那本书是作者早时期的作品,个人觉得质量在他的名下并不能归于前列,却有极高的知名度。 “这个味道叫什么来着,披萨?我忽然想到这个。” “怎么样,喜欢吗?” “只是吃个新奇罢了……还有吗?” 我伸手向书架。 “我是说刚刚的书。”火娥说,“还有什么段落吗?”
两周来我几乎没有休息,每天花些时间在社交软件上和赫奕交流,每周四晚上我都会熬夜加班,以便周五有提前下班的机会,那之后我会和赫奕在靠近公司的一家比萨店吃晚饭(我们约定把所有口味都尝一遍)。 周末时我就带着火娥出去,我带她去了地质馆、天文馆、阿姆斯特朗登月遗址,还乘坐了环形山观光缆车。 回过神来,就已把近三个月的积蓄都花完了——挺好的,本来也搞不清要拿来做什么。 为了方便带她出去,我又在网上订购了一只煤油灯,自己花了一下午改造,把中心盛放油的灯座修成了一只烛台,往上还用铁丝穿了两只铁环,以固定多余的烛身。做好后,我把蜡烛小心地放进去,点燃它。 “这是在哪儿?”这回她真的是缸中的金鱼了。 “我给你做的煤油灯里。”我解释,害怕她误会这又是什么保护措施,“先前几次出去,不是因为要注意护着火,让你留了很多遗憾吗,这样居在灯里,就方便很多了。” “玻璃罩我是专门定做成方形的,找了好几家店,不然玻璃会把光线扭曲。你觉得呢?视野好吗?”我做弹指的动作,敲了敲玻璃面。 “漂亮啊,除了头上看不见有点遗憾。呀,真是有意思,之前我都没想过呢,变成渺小的火了,就能住在小巧的地方,真有意思。”火娥的十指相贴,放在唇前,微微笑着。 “啊,我还想到一个有趣的。”火娥说,“话说这,有灯罩吗?” “有的哦。” “那就给我遮住,我要换身装试试——可不准偷看啊。” “好好好,妹红大小姐这样美丽的火焰,我又怎敢用不净的想法玷污呢?”我说着,把灰白色麻布制的灯罩套好。 “噫,又开始瞎说话了。”灯罩里传出她闷闷的声音。 趁她没看见,我把笑容肆意地搬往脸上。 “好啦,把罩子挪开吧。” 她换上了一身蔚蓝色的和服,上面是樱花的图案,和她苍白的发相和,同橙红色的火焰相衬,显得无比明丽。 “怎么样?”她用手指捏住袖口,左脚踮起,右脚朝烛芯上轻轻蹬一下,在我眼前转了三圈。 “真漂亮,换了个颜色,叫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变魔术似的。” “就像这样,你瞧。”她把两手往上抬,拉住火焰最外圈的蓝焰,就轻松地拽下一层扑在身上,像是睡前和家长做游戏、蜷缩在被单里的女孩。 她侧身伏趴下去,一双纤细的腿从衣间露出些许,火焰则因为她的重力,像是荷叶一般扩展开,把她托住。因为方才动作的惯性,身还在以烛芯为基点旋转,长发则飘散开,像是星系摄影中的旋臂。 我把顶盖和玻璃罩撤走,伸出右手食指,小心地靠近她。 她微微侧过头,过了几秒钟也想明白了什么,微微笑出来,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想触碰我,火焰轮廓因为我的鼻息在颤抖,从她的皱着的眉头看来,维持那微微一点向外突出是要费些力气的,我的指尖感受到温度,再往前,指甲盖终于触见她的手了——一串焰星顺着那月牙似的弧形“噗滋滋”地跳动。 我看见她缓缓地,把大拇指抵住指甲的下侧,另外四指平摊着贴合在上面,像是端着一只陶瓷盘,她的眉也舒展了,那小巧闪亮的脸上似要露出笑容。然而物体怪异的升温规律没能允许这情景维持下去,炽热一瞬越过指甲,划刻在紧连的血肉上。我的手指在神经反射下缩回来,淡淡一缕烟从灼烧的部分升起,经过火光映照,在洁白的墙面上划出扭曲的线条,伴随之还有一股焦煳的味道。 “啊……”她还把手保持刚才的样子,转动眼睛看看我,才缩回去, “没关系。”我用左手扣了扣烧焦的部分,黑碳粉掉下去,露出白色的断层,“只是指甲被点燃了,没什么感觉。” “真是傻瓜。” “我感觉我被割裂了,一半是白天,一半是晚上。”那股焦煳味很刺鼻,我就把火娥放进煤油灯里,在把窗户打开。 “我是哪边?”她像是被抱起的婴儿,身体在火中微微蜷缩。 “肯定……肯定是白天的那边。”
第三个周末,又是下雨,我独自去了边界,老爷子依旧趴在栏杆边抽烟。买了两根香肠送给他,他什么也没说,像是剥香蕉一样把包装剥开,两三下就啃完了。 沙漠盛着大雨,水渗下去,沙被挤上来,翻滚、涌动,像一团挣扎的血肉。
十
今天是约定的、带她出去看山樱的日子。 山樱就是植物园里那座山一样的樱花树,大概四百米高(告示牌上说是415.43米,五年前的数据)。人们还在稍低矮粗壮的枝干上搭建平台,辅以钢筋混凝土支撑,可以借助盘旋的木制阶梯上去。 从我家那里坐地铁过去,还要不少时间,我想试试煤油灯的效果,就在途中把火娥点燃了。她很喜欢隧道里广告牌灯光掠过的感觉,或许在她印象里,那些鲜艳的光,橘柚的果瓤一样,和黑色边框相碰的一刻会涌出浓稠的汁液,而非像坠入横向放置的无底洞穴里,眨眼就不见,很是新奇吧。 “喂——喂——怎么说话就这么少了。” “大白天的和一只点着的灯说话,要被路人当成神经病的。”我戴上一只无线耳机,假装在和人打电话。 “那可亏你之前还……”她模仿我之前犹豫笨拙的语气(那时我正把屏风剪刀一类工具丢进盒子里,向她保证我不会再用)说,“‘可是,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不知道怎么珍惜’——噫呀,现在难得宝贵的场景了,又连话也不敢说了。” “今天还要去看演唱会吧,你之前和我说的那女孩。” “嗯。” “我也想看,我也想看,可以吗?” “整个演出挺长的呢,将近三个小时。” “你要全部看完?” “不是,能查到节目单的,她们乐队的表演只有十几分钟,两首歌的样子,我打算乘间场进去,看完就走。” “那就在那几分钟里把我点燃不就好了——跟你说话是真的累人啊。” “你还对这个感兴趣吗?”在我印象里她还是个来自古代、推崇古典艺术的“大小姐。” “摇滚,我以前在那种大头电视上看过的,就是一个人在前面拿着话筒唱,后面两个拿着电扫帚的,一个埋头敲鼓的……舞台上灯光一闪一闪的,很有生命的激情啊,我就喜欢这种。”她说,“你看我,我还能伴舞呢。” “你瞧,就像这样。”她在我面前旋转了一圈,同时晃动手臂,她有意把指尖平直地伸出去,接触到火焰边缘,那种地方的火光就会异常明亮,借由人视觉残留的特性,就能在眼中反映出火焰轻盈优美的弧线(可惜现在是白天里,这种现象并不明显),“在暗中沉睡的时候,我偶尔会借由想象练习。不过到了现实里差别还是挺大的,双脚交替时火焰会摇摆、缝隙会渗出微风,都很碍事的——你煤油灯的摇晃也对我有干扰。” 出站后我打车到植物园,不出所料,那里满是游客。 山樱就在那里——远望过去一片平静的粉色,午间的太阳穿过渔网似的花瓣。草地上弥漫粉色的雾气——走近了才能看清,那些是铺成地毯的落花,它们反射的光似乎形成了一层漂浮的幽灵。蜜蜂在花丛间飞舞,无数翅膀震动的声响回荡、叠加,汇成教堂唱诗班一样壮丽的乐曲。 山樱是很壮丽,但我不喜欢,它是人类过于猎奇追求和现代科技杂糅诞生的怪种,换作人类来看,就好比有两个头的连体人,或是体态臃肿的唐氏患者、先前喂给火娥书中的脑疝婴儿(我知道这些比喻显得我很没良心)——我只看着它,就觉得它在呐喊,为生之渴求和生之痛苦的呐喊。 我带着煤油灯,一边朝人道歉,一边从肩膀间的缝隙穿过去,扎在脚跟和地毯的缝隙里,那感觉真是难受。最终我还是登上到观景平台了,四周都是粉色的花瓣,每一时都在凋落,就像身处粉色肥皂泡的海洋里,我觉得她会很喜欢这里的景象,就按下打火机,把蜡烛点燃。 她醒了,眨了眨眼睛问我,“怎么是这里啊?” “这里就是山樱啊,我们在树干上。” “嗯,真好看,真漂亮,我还以为会先去看你说的表演来着——不会赶不上吗?” “没关系的,我注意着时间呢。” “门票呢,你个粗心大意的,有带在身上吗?” “在的,你看,我口袋里。”我拿出那两张门票,在她面前晃了晃。门票正面有今晚主打乐队的演出照片,留着一头棕色长发的主唱拿着话筒,半弓着身子竭力嘶吼,他的模样和软塌塌的纸张,叫人觉得有些可笑。另一旁是标价和几行入场须知(心脏病,衰竭……),门票背面则是简单的演出表,纯黑的底,刺眼的粉色黑体字,同样两条异常刺眼的黄色长带,在右下角编织成一只飞舞的、身上斑点就像是被打孔器打过一样的蝴蝶。 “这里的蝴蝶好少。”火娥也注意到了那图案,她说,“只有几只白色的菜粉蝶,落在草间的小花上面,我还以为会彩色的漫天地飞呢。” “蝴蝶都在另一边的蝴蝶园里,大概也是近几年才培养起来的,蝴蝶幼虫需要的各种特殊的植物,马利筋什么的。” “这样啊,真麻烦。”一片粉色的花瓣落下来,火娥伸手想去接,花瓣撞在玻璃壁上,转而走了,“唔……你说,要是世上的生命不会灭绝有多好。” “你又想看什么?” “好多呢,我想看狼、看老虎、狮子、大象、长颈鹿……啊,想想就有意思啊。” 我把煤油灯放在地上,然后蹲下身子,从地板上捧起花瓣堆最上面那感觉轻盈、干净的部分,像是捧着一堆丰硕的石榴籽,它们随着我手臂的颤动而跳跃,唱着春日的歌。我用小拇指轻轻勾开铁丝网罩。 “真羡慕你。”我对她说。 火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永远处在用好奇和期待的眼光看待一切,世界就像一本书,她则永远是个握着开头几段文字的读者。 “呀,你做什么。” “哗啦。”我撒开手,花瓣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灌进玻璃灯罩里,有的接触到火焰,即刻被烧成灰烬了,有的躲过去,填补在蜡烛根和玻璃壁之间,火娥像是站在粉色的汽水罐里,敞开双臂向上举。 “哈哈哈哈,呀,票,你的门票掉了。” 我蹲下的动作让上衣口袋扩展得太开了,其中一张票找准机会,沿着金属拉链爬了下去。一旁有个穿棕黄色风衣的大叔,半蹲身子捧着一台佳能单反,一心意拍穿过花瓣隙的阳光,丝毫不见那张票,换角度时还踩了一脚。 我把这个心灰意冷贴在木板上的家伙捡起来,才看见门票右下角写着一行黄色的小字:请于表演开场后半小时内入场。 我瞬时在心里念叨“完了完了”,瞬时觉得世界变成黑白两种色块,融化、沉沦下去,额头和背后渗出冷汗。我瞬时觉得,那个女孩的笑脸、那颗蓝色的星球都在离我远去,好像我永远都只能这么落在后面,八分钟后面、三十八万公里后面,在一片燃烧后的死灰的田天地里,无论如何也追寻不上…… 多少次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一直在遭遇这样的情状:沉浸在自以为拼搏后的回报中,觉得生活就是一个阶段缓一口气的模式,由此懈怠,失去了通往更光明未来的机会。 “怎么了?”火娥也焦急地问我。 “入场时间有限制的,算盘打崩啦。”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么还有这种规矩啊。” “怎么,你以前都没去过类似的地方吗?” “没有,当然没有过……啊,我真是个废物。”我看了看手表,“还有八分钟……” “你在想什么呢,你。” “快跑,快跑啊。”妹红里一边拍手一边冲我喊道。 “赶不上了……”我勉强从木质的楼梯上挤下去,钻出这团蓬松的粉色,来到草地上。 “赶不上了、赶不上了、赶不上了?难不成你还想这世上你所愿的一切都停在原地等着你吗?难不成你这样胆小鬼似地重复自以为的事实,就能和不如意的结果脱离关系吗?山会被风雨磨成沙砾,大海也会被烈日蒸发殆尽,没什么能是一成不变的,你也不可能一天到晚蜷缩在蜗牛壳里,你个懒骨头!去追啊,去追啊!” 我向东边转身过去,从茂密枝叶偶然的一道缺口,能看见会场的蓝色玻璃穹顶,很远,而且在我目所能及的路面上,全都是坐在地摊上野餐、谈笑的人花花绿绿的就像是雨后从针叶堆里钻出来的蘑菇。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士举着阳伞从我面前经过,把视线遮蔽了,她用手转了转伞柄,穿刺过绸布缝隙的日光闪烁,我感到眩晕。 “好多人……”我往前踏了两步,又停下来。 “还在想什么,没时间给你思考了,还有七分钟了,快!冲过去!” 我心里的火焰在颤动、在跳舞,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动,风从我脸颊边吹过,发出呼呼的响声——我真的在奔跑了。 “可不准吹灭我!”她伸出食指警告我。 就像常见的描绘青春的那类电影里一样,高空俯视的第三人称(左上角的阳光、青绿色的地面)和摇晃的第一人称视角(众人惊恐相视相避、两边嘈杂的人声)相结合拍摄这个场景,在我的脚头几次踏在绿茵草坪上的时候,干净的鼓点和那动作达成同步,一首撼动人心的摇滚乐(比如MCR的《disenchanted》,赫奕今天会演奏这曲)就此插入——这只是我中二式的幻想,如变成现实的话可太尴尬、太俗套了——但又如何呢?尴尬和俗套又如何呢?在这奔跑里,我忽然觉得平日里在他人目光、受到拘束的自己是个白痴,我大可放声唱出来: You're just a sad song with nothing to say About a life long wait for a hospital stay And if you think that I'm wrong, This never meant nothing to you 但那团火焰啊,的确在舞蹈着。由于常年缺乏锻炼,我没跑几步就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发干——妈的,描绘这些发窘的情状干什么,不管累成什么样子,我都像是发了疯似的,燃烧双腿的神经、血管与肌肉,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火娥被我高举着,灯座安固在头顶上。 那个日常里怯怯懦懦循规蹈矩的铃仙啊,终于获得力量,不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感受,在肆意,甚至可以说是报复性地撒开了腿奔跑,人群那繁乱、黏稠的色彩被我冲破,我记得自己踩飞了、踩破了、踩烂了无数张野餐地毯、纯白色的、淡蓝色条纹格子的、粉色带着樱花图案的,花色床单直接拿来用的;野餐篮被我踢得老远、火腿和面包片被赶来的狗叼走、开了盖的大桶装汽水在草坪上喷射,映出浅浅一道彩虹;我记得自己毫不在意地撞倒了一堆人,小孩趴在地上大哭,老人直接坐倒在地上揉腰,还有那帮年轻人,她们伸出手想阻拦我,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态是我最讨厌的,我就故意想拳击手一样举起双臂护在身前,然后卯足力气撞在她们身上——那感觉太开心了,他们在我身后大声呼喊,说我没公德心、说我赶着去死、赶着投胎,说我是傻逼、不长眼睛……谩骂声连成一片——但都被我落在后面,它们追不上用尽了力奔跑的我。 “哈哈哈哈,好爽啊,真爽啊!”我止不住地笑。 火娥也止不住地笑——大约是这种解脱、肆意犯罪的欢愉把她也感染了吧,那烛芯上的火焰。 我只花了五分钟跑到会馆(和那首歌的长度差不多,我这导演做得还是不错的),倚靠在粗糙的红色砖墙上喘气。 “呀,你还哭了。” 火娥的话让我惊了一下,我伸手去摸眼角——真的有泪水挂着。 “流的得汗吧。”说完我就把她吹灭了。 我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把眼泪擦干净,然后擦抹额头和脖颈,又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了照脸,确保刚才的奔跑中没沾上果酱或是菜叶。我把手掌紧紧按在左胸口上,以此镇压心脏剧烈的跳动。我把双手按在双开玻璃门上,用力一推,让它们敞开,走进演奏会馆里。
十一
永啼鳥が、啼いている。 夜を背負って、哭いている。 流す涙が、海となり。 いつか月を照らし出す。 我记得一千三百年前母亲哄我睡觉时唱过的旋律,那时她坐在床榻边,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是在害怕什么。 我说家里的阿黄死了,前几天它还和我玩赛跑的游戏,但是今天就死了,仆人用铁铲在院子角落挖了个坑,用土埋起来,形成微微的土丘。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大小姐啊,因为阿黄死了。我问仆人什么叫死、我会不会死、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死,那仆人是个老实和蔼的老人,他觉得有必要让我认识这些,就一一如实回答了。 我一想到父母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想到我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产生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我就很害怕。 母亲就问我知不知道凤凰,她说凤凰是传说里永生的神兽,生命走向终点时,便会在火焰中迎来重生,如此反复不止。 母亲说,她会把人变成凤凰的魔法。 “你把我变成凤凰了吗?”房中点了很多烛火,烧得旺盛,把母亲白皙的脸庞也染成红色,床上的被褥,褶皱投下的阴影,都是让人安心的红色。 “小家伙,你已经是啦。” “那你呢?” “也是的。” “爸爸呢?” “也是啊,我们家里,所有人,都被我施了魔法,变成凤凰啦。” 她讲得那样绘声绘色,还没拿出什么实际证据来,我就完全相信了。 “但是啊,妹红,永生也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为什么呢?” “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到时候啊,你肯定也会让我把魔法解开的。” “不会,我想跟你们一起,一直、永远。” 母亲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开始唱那首歌,哄我入睡。 那旋律潜伏在意识里,漫长的时光在黑暗中糅杂成小小的一团,除此之外是一片海洋似的梦,我沉浸其中,就像上古时的浮游生物,没有知觉、不会思考,只知道在这片温暖中存在下去。 就像做梦也分深浅,它便是我越过苏醒界限的告示,每当我听见,我就知道即将醒来。一千三百年前再短暂不过的记忆便如潮水席卷而来,我看见幼时的居所,看见母亲种下的樱花树在春天绽放开,看见父亲在草原上奔跑,教我如何放飞手里的风筝…… 记忆褪去,我发现自己站在广袤的海岸边,海水舔舐我的身体,夕阳把它们染成红色,另一边是一轮洁净的月亮,我眨眨眼睛,就发现自己醒过来,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珍视我的人。他们点燃我、吹灭我,又在我沉睡时被埋进土里,化成和我家阿黄、我父母、我亲人一样的东西。 同时,我窥探这世界,但一直没能看到那个身影。 那是我在一千三百年前的仇人。 她叫辉夜,原本是一户贫苦农家人的孩子,但她生得太漂亮、太有气质,那老夫妇也很爱那孩子,拿出毕生积蓄培养她,找老师来教她弹琴、字画和读书。 人们都说她是老农上山时,从竹子里劈出来的,说她是月亮上的神仙下凡(现在看来有些可笑了,月亮上住着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 我那有些风流的父亲听闻城中的风传,也不知找到什么借口,变装成什么模样,跑到那农家去看了辉夜一面。 然后,就是老套的故事了,脱尘的女子、为之倾倒的男人、拒之门外、油灯和屏风、不可能的要求和闪着光的眼睛、疯子似的奔跑、血迹被雨水冲刷,一点点渗入孟春时节青草的根系间,蓬勃的真菌和蛰虫的触须缠绕上注定腐烂的躯体,留下白色的钙质物。 母亲每天都哭得很伤心,有一天,她醒来以后就不断叫胸口疼、胸口疼,疼得双手死死按住,把胸前的衣服都揪破了,她几天后就去世了。 当时我很伤心,一想到母亲给我讲过的变凤凰的魔法,一想到那个情愿去相信的自己,就会更伤心。 父亲意外去世后,家室衰败,兄长整日经营奔波,被不少人夸赞,家族里的近亲们,有的也来提供资助,有的则想乘机捞些好处——都是我无意间听兄长的牢骚,我当时也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理解。 我个女孩子,在当时的社会里,只是被父母培养好,然后嫁给显贵人家的命运。 但我恨那辉夜,恨她害死了我的父亲,恨她让我的家庭破碎——我必须报复她,复仇的火焰在灼烧,撕心裂肺的痛苦转化成赤红的锋镝,指向那家伙的心脏。 据说辉夜是被父亲在内的好几位皇子纳言看上,他们争相登门求亲,辉夜便给每个人留下一道难题,声称如能解开就接受婚约。 所有人都陆续受挫放弃,最后还有一位纳言还坚持着,并且向外声称成功近在咫尺。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今后就请求兄长想办法,把我也嫁给那位纳言,然后找机会往辉夜的茶水里投毒。 那纳言不久也死了。 据说辉夜被当今的皇上看上了,那对老夫妇都欢天喜地的,要进宫去做官了。 晚上我有些慌乱,但还是躺在床上想,自己要努力(虽说我根本不清楚精力该花费在何处,我在相貌和才华上都是十分寻常的),争取有朝一日也能被皇上赏识,召入宫中,然后,然后乘机往辉夜的茶水里投毒。 宏大的复仇蓝图未尚未起笔,我却病倒在床榻上,我肺疼、头疼、四肢疼,还发烧,烧得很严重。 医生说,是我心中的焰气淤积,无处排泄。 我说这没办法,我要是倾泻出来,在这世上同样活不长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头已经烧得昏了。仆人按照药方买来药,熬汤喂给我喝。 她是个常年过惯苦日子的家伙,夜里不愿点一盏灯,我对她说了半天,多点几只蜡烛,我怕黑,她也就点了两只。 房里暗得渗人,两只铜鹤支起的镜子、绣花枕头和装干果和糖的八边红漆木盒,都是只能捕捉到外形的鬼魂,在我眼前飘啊飘啊,半夜里烧醒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到冥府了。 我问医生,我能不能撑到夏天。 医生说,我得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我肯定是撑不过去了。 母亲种的樱花开满了,那天我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拄着一只红漆木拐杖走到庭院里,风吹过,稀疏几朵花就凋下,落在桥下,漂浮在水面上。 我走到水潭边,坐在一颗大卵石上看自己的倒影。 几条金鱼,通体金红的、浑身黝黑的、身体白色遍布红黑斑点的,以为是喂食的仆人来了,见了落花的涟漪,就浮近水面,张开嘴把它们吞下,发觉不是食物,又吐出来。 我看着它们吞吞吐吐,在水中晃来晃去,莫名觉得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它们呆头呆脑的,像是一群傻子,我就笑它们,笑得眼泪都止不住。 几朵花落在头上,我觉得困了,就曲起右腿,用两只手抱住,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小小地打个盹。 先前指定暗杀辉夜的计划时,我听说过皇宫中的一些传闻,其中一些涉及神怪之事。 一个宫女曾经把写有咒符和另一个宫女姓名的纸条塞进一只草人里,用钉子穿过头顶,藏在那宫女门前的地砖下面,被咒的人后来患了很严重的病症,直到请来道士找出草人,症状才被消除。 还曾有朝中官员设偶人咒害皇帝的传闻,使得皇帝一时生气,罢免了好些官员,闹得宫中有一阵人心惶惶……母亲变凤凰的魔法在我脑里起到了奇妙的导向作用。 总之,我下了决心:既然或者没办法生时报仇,就在死后化成怨灵去找她算账。 我是藤原家的大小姐,找人来筹备巫术不是什么问题,对外也声称是请巫师来治病就好。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佝偻婆婆,发黄的指甲有蝉翼那么长,她端着一只蜡烛,在我耳边问了好几次我的心意是否已决(因为我当时没力气说话了,耳朵里尽是嗡嗡的鸣叫)。 蜡烛是那么短的一只,滚烫的蜡泪淌在她手上,她只顾念叨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后我就死了,生的痛苦结束了,在一个我也不知道的时刻。 仆人照我的安排,“不小心”打翻了夜中亮着的蜡烛,她床下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一大笔钱,足够她余生的富裕。 光明再临了,火焰吞没宅院、吞没我的躯体,没有僧人能找到我,他们诵唱的经文绝不会到达闪着极乐之光的净土,我的灵魂在世间游荡。
“妹红,你在火焰间都可以转移吗?我很好奇。”有天他忽然这么问我。 “嗯。”我点点头,“但我从来没试过,光是想象离开蜡烛芯,让那火焰独自存在,我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就像人害怕死亡一样,我也不知意义为何。或许我脱离蜡烛便不能复返,或许烛火熄灭我也不复存在,寿命便不过一二时。”火娥说,“好比切花扦插的技术,生命总会受损的。” “这样……” “不说这个。有件事情,好玩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注意。” “嗯?” “自从你跟她有联系之后……你可就没犯过头痛了。” “这样啊。”他喃喃而答,脸上渐浮现苦恼,“妹红,关于辉夜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挺……” “挺什么?” “我觉得我不该再去找她了。”他又习惯性地抽退桌上的书本,这次没控制好,抽出来的一本倾倒下去,整列书就因为缺隙倾斜了。 “你在想什么啊,傻东西。” “我在怀疑,在怀疑,毕竟我此前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什么能称作是人间的爱恋呢?你说,什么呢?”他出神地望我。 “那你先前还费那样大的精力去同她亲近?傻瓜,我看就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忍不住骂他,“你这人有病,真是有病,见的阳光太少了。” “可能吧,可能是我想的太多,这样反复无常让我也觉得心烦,哎呀,但是,妹红,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得不到让自己安心的答案,仿佛身体、生活都漂浮在半空中,不踏实、心里焦虑……哎呀。”说着他痛苦地把头抱起来,书本哗啦啦地倒下——他的病又要发作了。 “再见,妹红,再见。我不太舒服。”他一口气把我吹灭。
十二
我和赫奕打算想去电影院看电影(一部三十七年前的经典动画,出乎意料地重映),然后,我们打算在一家烤肉店吃晚饭,之后我们可以沿着河道走,看沿途的风景,还有聊天,不管走多久都可以。这就是所谓约会的安排,我们都没有什么经验,便采取了印象里常见的流程。电影院里的人很多,因为这天算是节日,我订票很早,抢到了中间微靠后的位置,视野很好。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来,小孩不懂事情,电影还没开场就开始叫嚷。赫奕拍了拍我放在座椅扶木上的手,朝我重复那小孩说过的几句话——只是能指有联系的几个词串在一起,然后她说那小孩很可爱,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们那个年龄段的女生都会对小孩子表现出热情,我一直很不喜欢小孩,他们就像是另外一种生物,一想到今后某天,我那生殖器里涌出来的东西会和卵细胞结合,最终吞噬母体的血肉,也诞生出这么一个怪物,他或者她还要在我这个精神不稳定的人的教育下成长,我就感到害怕。银幕上播放了几支告示观影文明和防火须知,电影就开始了。那部电影我们都看过,情节也记得清楚,到这里来纯粹就是为了回忆和再制造回忆。装爆米花的纸筒放在我们之间,赫奕时不时抓一把起来吃,或者把手伸到我的嘴边,喂给我。遇到喜欢的情节或是激动人的画面,我们就会相互贴近了耳语几句,她说话时鼻子和嘴巴中的气流会扑在我耳上,我觉得这个行为富有色情色彩,我的心开始那种温暖的、粉色的跳动(使我联想起那天所见的樱花),我双腿间那个丑陋的器官理所应当地起了反应,好在影厅很黑,她看不见。最后电影放完了,字幕缓缓上升,灯亮了,熟悉而伤感的音乐响起,影院里的大部分人都选择坐在座位上把歌曲听完,我们也是这样。然后我们就出去,坐电梯去楼下的烤肉店,人比较多,我们就在店门口休息区等了一会儿,最终占到了个靠窗户的座位。我们点了双人套餐,鸡胸啊金针菇啊里脊啊生菜之类,五颜六色的,分量很足很实惠。赫奕常来这种店吃(她说因为乐队聚餐),认得每种肉,知道它们应该烤到什么程度,知道在什么时候加油、知道要不断拿夹子给它们翻面。我这种成天习惯吃小摊上买的炒面盒饭的家伙,就坐在学习她的操作,她大概也觉得这是在我面前表现的好时候,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一直在忙活,一直表现得很兴奋。吃饭的同时我们当然在聊天,我们今晚话莫名其妙地多,我感觉平日里很多没有意义的话题,比如一本我先前看过的、对方闻所未闻的书或电影,比如这些天里我遇到了几次地铁拥堵,比如我们面前窗玻璃上的商标像一张老虎的脸,在她面前我都能愿意说出来,而且能聊得顺畅。我也终于有机会不会存在太多顾忌地看她,今天晚上她应该是有意辫了辫子,前面有两束细小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脑后另一束细小的,在那马尾辫的基部绕成圈,看上去还不错。我也发现她身上存在的一些瑕疵,她左眼角下有一块浅浅的疤痕,她耳边的几束发上沾着几点不知名的黄色糊糊,她嘴里在嚼东西的时候还止不住说话,看上去不太文雅……其实要说的话,我更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丑陋的相貌、扭曲的性格还有结巴含糊的谈吐,就像一滩下水道里的烂泥,她为什么会觉得同我在一起会开心呢?我完全不能理解。嗳,你看那边,好漂亮——她忽然说。从窗户能望见街道、河堤、高楼,闪着粼光的水面以及对面的河堤、街道、高楼。赫奕指的是一个摩天轮,舱室和钢筋支架上都是彩灯。她问我,要不要过会吃完饭去那里看看。我就做出很负责的语气说,没问题,然后我从赫奕那一侧的窗户看见了地球,就也指过去,说,那里也很漂亮,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赫奕显得有些吃惊,说,她知道去地球是我的梦想之一,虽然现在见不到船,但是如果两人有机会一起的话,肯定是没问题的。然后我问,如果住在哪里呢。她便有些扭捏地说,如果我有那般想法的话,也是可以的,但是那种事情,咱们现在想还是太早了些。她的回答挺让我意外的,只是觉得还差什么。然后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吃完了晚饭。我去前台结账,然后我们离开了这栋楼,来到大街上,往刚才见到的灯光那里走。街上也有不少情侣在走,我们能靠得很近,如果做些亲昵的举动,比如贴着耳朵说话,相互挠挠肚子作嬉闹,不至于被人注视,赫奕也的确是这样对我做的。 我无意想起那坠落的气球,气球原本的人,是怀着怎样的愿望呢?为何他没有乘坐上去就起飞了呢?只是为了一种象征,就像放飞白色鸽子那样,还是说在途中遇见了风暴? 此时我握着辉夜的手,忽然地、忽然地,就像十余年前头痛在我注视叶片下天牛时袭击了我一样,无尽的哀伤感袭击了我:我发觉自己丢失了爱恋的能力,或者说,我又一次发现本可信马由缰的幻想凋落了,它可以用一堆冗长的文段记述,可以用我的大脑回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爱恋已经成为过去,已经死去了。 今晚就这样过去,没有关系吗?我问赫奕。她微偏过头,疑惑地看着我,说,她今晚过得很开心,完全没有问题的。 我们沿着河堤台阶走下去,晚风吹得舒服。一带护栏把道路和水面分割开,我们又走了一阵,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下。我靠在护栏上,从口袋里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里。 “听什么呢?我也要听。”赫奕在一旁撒娇,我拿出一只耳机递给她。 我打开我自整理的一个文件夹,大部分是shoegaze,点击随机播放选项,效果器奏出的声音,迷离而似浪潮,同而今的景色一样。路灯、河流、向黑倾斜的天空,都是合成的蓝色幽灵,如同爱德华·蒙克那副呐喊,不过是反色的,人也是反过来的,不是向世界呐喊,而只能忍受整个世界呐喊。 她轻轻拿肩膀撞我,就像曾被地铁晃动引导的那样。 “你看。” 有几只装点满灯的小船划过去,给商家打广告用的,岸上的人朝它招手,船上的人也摇手回应。 “那船,真可爱。” 我迷恋上赫奕,是出于自身原始冲动,说难听点,我只觉得她长得好看、胸脯和臀部发育得丰满,想和她交配,想把她的衣服剥了,让我俩的生殖器撞在一起。我选择了她,我的青春花费了。那么,我在那些书本里看过的那些……跟随舞女一行在异乡的旅行,和私定终身的人在河边幻想着拥抱的渔火、在山村里见到的雪景、晨光,是不是就再没机会寻觅了呢? 不管我所期待的东西是什么,它肯定一直都不会存在,曾经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赫奕,你听我说,我……”我想乘这时把这些想法都向她表明,让她认识到我是一个多么丑陋恶劣的人——最好能就这么把我抛弃掉。 她立刻转身向我,我才意识到我们的手还牵着,我忽然就舍不得她了。 她肯定是看见我带着泪花的样子了,她肯定是误会了什么,竟然也激动起来,她紧紧捏住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然后她把这手撇开,我们抱在一起,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贴在一起,然后分开喘气,然后又贴在一起。我们的舌头像是湿滑的鳝鱼,轻轻触碰,我们大概交换了一些唾液,都是口香糖味的。我能感受到她胸脯那两团柔软的肉,我的生殖器坚硬起来,贴在她蓝色的裙摆上,贴在温热的大腿上,但她毫不在意。 我体会到她柔软的身躯,她也一定体会到我的身躯了,我的心止不住跳动,我想到今后我们的肉体还要一起经历一连串琐碎的、带着细微令人兴奋性质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像是海水中死去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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