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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作品] 【中短篇】失眠症与败血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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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5 09: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幻想战闻录 于 2024-2-19 17:19 编辑

这篇文章的作者将在比赛结束后通过编辑帖子的方式公布。
这篇文章是 幻想战闻录 2024冬祭 -鬼之章 - 入围作品。
我们希望能向更多读者安利优秀作品,也希望能吸引更多作者来我们活动玩。这里是我们活动的介绍:https://thwiki.cc/-/1s6e
本篇的讨论会将2月19日晚八时(今晚八点)在幻想战闻录&幻想梦缘华联合交流QQ群296724892开展,有兴趣可以加群参与。
全文20260字。有谜之上海滩表现。有流血与死亡表现。

排版来自word文档。可能有转载者擅做主张的成分。
———————————— 以下,正文部分 ————————————
  畜生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从动物灵们越来越像地面上的活人开始?从那个邪神降临开始?
  我想不起来了。
  遮天蔽日——哦,这儿没有太阳——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目露凶光,天空与楼体都全然是黑的,点缀有血一样的猩红色的霓虹。昏暗的路灯映着街道的脸,那些扭曲的脸,折射着他们的渴望,暴力,阴谋,甚至是生吞活剥,撕裂开本不应该在灵体之中得以被看到的血色。这就是欲望的颜色,也是畜生们的颜色。
  很难说清楚这儿到底是喧闹还是寂寥,早应该沉入永眠的死灵们在这儿闹闹腾腾地上演着一幕又一幕滑稽剧,诱发着路人的幽闭恐惧症或是广场恐惧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畜生界的半空中飞行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一切都变得渺小,再渺小,任何一点由个体所发出的哀嚎或是惨叫都听不见,只有庞大的,钢筋水泥所组成的巨构兀自伫立在那儿。你甚至不能定论它们究竟是令人窒息的、压倒性的庞大还是给予你足够空间奔走的广袤了。
  追击着不知道准备前往灵长园还是顺着三途川而上地面的目标,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好似畜生界的景观大略都差不多,这一条街道,那一条街道,每一条街道的街景难有不同之处,那些高塔一般的摩天大楼在这片钢筋水泥的原野上攒射着它们的电波,萦绕出一朵朵梦的卷积云,为每一个能有片刻喘息仰望天空的住民勾画出只属于它们自己的幻境,让人迷迷糊糊的一场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存在于此的个体还是被云层卷入的渺小电波的梦。这座都市是一只伟岸的涂壁,它们将永远地在迷宫中打转,最终一头撞死在通天的高墙上。
  他们总是说,站在风口浪尖上,连猪都能飞起来。我倒是记得一个全身漆黑的猪灵,满怀着雄踞一方的梦想加入了刚欲同盟,最后?被用卤汁腌渍好后挂在风口风干了,剁碎了,切成滚刀肉了。
  那一晚的煲仔饭很好吃,彼时我还年少,生在大都市里,没见过猪跑,却吃过猪肉。乡下的亲戚带来几串散养的土猪做的风干腊肉,过年时加进饭里,不用放盐,不用添油,只消在火炉上等个十几分钟,便是满口喷香,恰到好处的咸鲜撞击着软糯的米粒,像是它们未尽的生命力仍在互相倾轧。那时候我便许下了一个愿望:等到我长大了,一定要让我爱的人们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美味。
  这就是我最初的希冀,不惜偷渡也要绕过铁丝围栏向南逃去那个离岸岛屿的因由——据说那里遍地都是发财机会。可世界变化的速度总是那么快,甚至越来越快,三四年前人们还对投机倒把的行为警惕异常,三四年后庞氏骗局和金融诈骗就像是春雨后的竹笋一般寻常了。有时我站在吵吵闹闹的大厅里,在攒动的人头们几近疯狂的庆祝声中凝视着电子屏幕,我会想,股市的折线红得那样透彻,定是因为吸饱了散户们的鲜血。
  一种畸形的社会形态存在在这座岛上,或是任何一座与它相似的城市:一切的一切都只在交易所、商业区中发生,经济,文化,人际交流,全部一股脑儿地被塞进发展的快车道中,拿去做提供动力的薪柴。这片硅晶体的荒原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城市,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除了车道之外没有一点留给自然人行走的空间,这种逼仄以城市中心为顶峰而逐渐向外降落,呈现出山丘的形态,从大都会的正中央走向郊外,楼越来越低,房越来越矮,握手楼,石棉瓦,塑料布。西装革履的西洋精英与猪狗不如的畜生一般的人们生存在同一个空间之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都市是一只肚子空空的贪婪怪兽,汲取着它身周的一切发展它自身,直到矿藏枯竭也永不饕足。
  我从未对这里有过多少的归属感——即使我已经很久没回过我真正的家。我想没人会把这里当做归宿,有时我甚至会怀疑我是否有故乡的认同……我离家太早,甚至没感受到多少它的特别。与其说是对家乡的认同,更像是对城市本身的认同,现代化的名利场,繁忙的车流与失眠的城市,这才是我们所共享的归宿。
  我的一位发小显然是认可这句话的,她与这座城市何等相似,那家伙当时与我同乘的一条船,投资大败一场后好容易没从楼顶上跳下去,转而落草为寇。黑社会们在这种环境里最是如鱼得水,逛街,砍人,收保护费,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无非是为了争夺土地而发起的帮派战争。我如今已经记不得那家伙投身的帮派名号,只记得我们再一次相见是在我工作的歌厅门口,那时他们刚从新义安手里咬下这块肥肉,要来给个下马威。
  黑社会们收保护费都讲究个威逼利诱,和气生财,如果你会道上的切口,或者是有熟人,且不说能便宜几分保护费吧,至少也能减少被打砸抢的可能性。只可惜我们早就已经离开彼此的生活太久,她的变化太多太多,到最后,也只能在擦肩而过时低声感叹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哈!在下初到贵地,不知深浅,请允我借地三尺三,报我家门。”
  “哈?你在说些什么胡话?要通过装傻来假装这次的异变事不关己吗?别开玩笑了,谁都知道你想趁着土地所有权丧失的时候把幻想乡一口吞下。”
  “在下土生土长的地方叫做缙云,说起缙云那可真是有点大,在盛夏日头下的嘉陵江畔有一座山,山脚的那座故都便是在下故乡。”
  “仁义切?你以前不是觉得这种超过一般礼仪要求的繁文缛节很麻烦的吗?”
  “城里有一户官儿,生下的不孝女便是在下。暴饮暴食,贪图财物,深受时人痛恨,被当成反面典型写入书中。”
  “喂,饕餮尤魔。”
  “缘分所致受庇于畜生界刚欲同盟门下。姓饕餮,名尤魔。在下……”
  “尤魔,够了。”
  还是蓝的蓝凝视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畜生界腐臭的原野,以及以可笑的姿势半蹲着的我。“——在下乃一初入江湖无知小辈,还望阁下多加关照,不吝赐教。好了,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反正仁义切说到底也只是礼节性的问候罢了,只要不会在上门拜访时被人当作是无关的平民赶走就达成目的了,硬逼着自己去费大力气研习这些,反而会违背你的本性吧?”
  “哼,我总有一天要把那家伙给吃了,当上刚欲组的头头,废除这些让人脑袋和嘴巴都疼的条条框框。刚欲会,刚欲团……嗯,感觉都不太好。蓝有什么关于改名的好点子吗?”
  “刚欲同盟如何?听起来什么人都收,不会有乱七八糟的阶级制度,满足你海纳百川的胃口,也方便扩张势力。”
  “同盟……那等我们成事之后,我就是同盟长啦?你想做什么?要是分正副同盟长的话好像又要设立很多麻烦的其他职位……你也是同盟长,这样就好了。”
  “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把同盟长的名头一个人独吞呢。”
  “你是我的同伴,不是利益交换的合伙人或者是搭便车的关系。我不需要跟我的手、我的胃,我自己的一部分去争强好胜。”
  蓝似乎很受用,大胆地揽过了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她化人后的体型总是比我要大上两三圈——她身上有一种醉人的香味,不同于野兽的狐臭,也不如初绽的花那样甜腻,像是盛夏里敷在你脸上的金属制水壶,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有时你甚至会觉得她内底里好似机器一样的冰冷,但却总能让人觉得舒服,安心。吃多了那些肮脏下贱的东西,总是要换换口味。
    我这时总是要气鼓鼓地偏过头去,佯装发怒,瞪着她,开玩笑地张开嘴,对着她饱满的脸颊就是一口,她也不会闪躲,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我的信任——她知道我当然不会真的咬下去。我会得寸进尺,变回比她大得多的本相,装作威吓的样子,她就会趴到我的头上来,一边和顺地摸着我的下眼睑,一边笑着把脸上的口水重新蹭回我的头顶。
  这时她便要展露出属于九尾狐的一面了,用法术浮在半空中,字面意义上的躺在我眼皮底子下,又是挥着九条毛茸茸的逗猫棒挠我的下巴,又是凭空变出什么吃的来,投入我半开的嘴中。那姿态活像一个受宠的王妃,把左腿搭在右腿膝盖骨上,坐着暴君的大腿,一手摩挲着脸颊,一手吊在空中,用食指与中指夹着葡萄,或者端着金樽。头要微微侧,靠着肩头,贴着耳朵,轻轻地,轻轻地,吹出枕边风。仿佛只是动动手指就能勾走名义上的主子的心魂。仔细想想,似乎也没错。酒池,我想要,肉林,我也想要。开疆拓土的大梦,为了更伟大利益的征服,和暴君同样的欲望,再添上一笔贪图享乐而对部下放任自流的罪,便齐全了。
  也许她就是这么为祸人间,把一个又一个君主拉下马来的吧?只可惜我的帝国没有让她毁灭的机会,她当然有了变化,再不如从前了。说来不可笑吗?人人喊打的玉藻前在下了地狱后反倒变得温和了,反倒对生活燃起希望了。
  希望与其它的欲望大差不差,至少从可食用性上而言。它们常常更加清淡,像是在用餐最后,把所有锅碗瓢盆上残留的油污和酱汁都一扫而光的餐包,白口直接吃下去有些难以下咽,不算合我胃口,但确实是不错的餐后甜点。除开是从定义上而言生来便是恶的那些家伙,许多充斥着憎恶与哀怨的欲望最底层封装的常常是最为纯真的一点希望。它们在漫长的时间中变质,腐坏,最终变化为它们自己的主人都认不出来的可憎模样。这类面目全非的希望我吃过许多,包括我自己的,寻常,但是每人都不一样,每次都有全新的体验。
  蓝曾有过希望吗?我猜是有的,因为我没舍得把它吃干净,而它也居然也从未变质过,这至今是我的一大遗憾。在作为人们口中祸世的妖妃生活那么久之后,看遍了那么多铁与血浇筑的疆土后,她终于希望去寻找一个归宿,一个与她的美貌无关,与政治,经济,一切肮脏的,下贱的事物都无关的归宿。我原先以为我们所怀有的那一点萤火般渺小的希望能在刚欲同盟被建立后便都能被满足。我将不知疲倦地寻觅下一个猎物,畜生界,地狱,地上,外界,而她将终于有机会生活在一个不会因为她是美人便爱戴她,不因为她是妖怪便厌恶她的世界中。
  可她所不能忍受的是兽类弱肉强食的天性,一种自然而然的血腥气,把他人剥皮抽筋的残忍。她不能忍受这片腐臭的原野,不能忍受生来就与畜生们的理念天然地相合的我。
  于是她走了,几乎没有留恋,渡过了三途河,去地上的世界,寻找一个不会有我,或是任何其他属于畜生的腐臭的未来。
  无论明天瞬息万变为何种面目,无论今天是哪天,昨天永远都是那天,她出走的那天。
  
  那些昨天溶解作败血,而败血终将滴入血池。
  
  旧血池地狱,我目前的家与据点。吸收着大罪之人的体力、精力乃至于其全部的自我,满溢着憎恶与愁绪的地方。很合我胃口,我很喜欢。
  这片血海有时会凝聚出枯槁的血色手臂,向上探出,奋力地似乎要抓握什么的样子,那也许是败血的记忆们绝望的挣扎,在磨灭意志的幻觉中为了去抓住那个缥缈的希望而做出的最后努力,毕竟,就连解牛的师傅也知道,要从软肋下刀。
  我每天就是靠在这样的手臂旁歇息,吞吃着欲望,听着来报信的大鹫灵关于畜生界的报告,固化那些血液对我而言并非什么难事。也就是在这么一天平凡的日常里,我方才与天火人毕了每日的操练,为征服地上继续制定计划时,一阵腹痛开始张牙舞爪,在我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我的身体就开始剧烈的呕吐,像每个消化不良的普通人一样,开始剧烈的呕吐,用我有记忆以来生长出的所有的肌肉,开始剧烈的呕吐。可我明明永远无法饕足,更别提有什么可吐的了。血池雾气蒸腾,我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时间站不起来,朦胧不清的双眼中,自己的涎液从嘴角滑落,拉出一条银丝,落在败血中。透明的,一小点,一小滴,像是一粒早就被摒弃的希望,眨眼间就融入了被诅咒的大洋中,透明转为了红。又是一阵强烈的痉挛,一大块饱满的沉愁活生生从我的喉管中滑行而过。
  “蓝,我好想你。你现在已经是八云蓝了吗?已经和幻想乡的管理者是一丘之貉了吗?可是我真的好想你,如果我打到地面上去的话,如果我能吃掉幻想乡的秩序的话,在那片混乱的血海之中,你能把那个属于我的蓝还给我吗?畜生界变化许多了,有了外界也有的高楼大厦……对了,天,地面上的天空一定很美吧?蓝色的,像是你的名字一样,给人以心旷神怡的辽阔感。好想吃掉那片天,你曾经看着的,现在也在看着的那片天。只要我把那块天幕吃掉,裱糊在畜生界的天花板上,你是不是就会回来?假如我能把你所爱的一切都吞进我的掌控范围,你是不是就会回来?蓝,如果我能在这里给你搭一个你想要的,像是在地上一样的归宿的话,你是不是就能回来?蓝……”
  那不像是现在的我会说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充其量是一个虚假的希望,像是垂到地狱里的蜘蛛丝一样。而那一大团希望,或称欲望,的正体早已被呕吐而出。
  血红的长角,蓬松的白发,赤眼,蓝裙,长长的叉勺舀起满满一汪败血,那些个腐臭的,原始的,几乎都快已经被我自己遗忘,逸散在血池中的往事又在这片沸腾的红油火锅里咕嘟咕嘟地飘了起来,显然是已经熟透了。
  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哈哈,还是经年累月囤积在我胃袋里的回忆终于按捺不住,要自己把自己反刍出来?
  她当然不会对我说什么,恐怕最多也只是感叹一句,或者是用张开上下颚的力度张开双臂,抱着我的头,说要把蓝带回来。事实上,她在倏忽间就挥着武器冲了上来,我刚要去挡,便被比想象中更为强劲的力道撞得连连后退。兽首的蓝色长龙张开大嘴,喉头满溢着虬结的血,像是眼白全变成了眼黑,我自己择人而噬的红色瞳孔盯上了我自己。
  我已经许久不用纯粹的体型与暴力压制敌人了,面对幻想乡里那几位棘手的,把事情闹大反而使人头疼。可我面前的这位我不懂得这些,只一心想着吞噬再吞噬。它是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往,畜生界变化之前的模样,我萤火般渺小的希望,最后一点天真,最后一点不含一丝功利主义的梦。
  我与我自己的争斗从来不会那么平和,往往充斥着撕咬、吼叫,非逻辑性的行为与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意图。我稳住身形,同样卷起一池被诅咒的鲜血的回忆,应答她无声的嗔怒。
  “你这混蛋!你难道把她给忘了吗?”
  镜中的我自己对我怒目而视,被砸出的裂痕为那个更加天真的影像添上了几道新伤。我揪着我的领子,险些要一拳打过去,反把自己扎得满手是血。仅存在于显示屏上的伤痕汩汩地流出玻璃渣来,折射出一万万张青涩的脸,像是路灯下的水坑,被我遗弃在儿时的床铺角落的万花筒,它们的可能性已然凝结,再不可能产生分毫的变动。
  “你知道我没有,我记得她身上的香味,介乎于雨后的土腥和樱花初绽时候的芳香之间。她在歌厅送走我们的时候就是用散发着那样香味的手轻轻地往后拉了拉我的手指,而后又将挽留我的念头悻悻作罢的。她想劝我别在道上混了,你难道不知道?说真的,放下吧。”
  她赚了好一笔钱,成事了,洗白了,不再做舞厅的行当,也不需要再每天赶早去看交易所的折线图,我该为她高兴才是,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她不需要再在每天的凌晨时分,在月亮都快睡下的时候迈着步子一个人走夜路,担惊受怕地绕过路灯柱与小巷,影子在泛黄的光晕中不断躲闪,躲进青苔蔓生的屋檐下,躲进人声嘈杂的握手楼间。那种匆忙对她来说已经是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的,她搬迁了,有了属于她的小小归宿,不也挺好的吗?至于我们——哈,我们昨天又干成了一票,你是酒喝多了还是钱分少了,半夜在这里闹腾?
  “哈!别瞎扯淡了!她从前可并不满足于那点平凡的幸福!是谁在全线飘绿的时候想着要抄底,一个劲儿地加仓的?是谁大清早起来就去交易所寻思着风险投资的!看看吧!她都被这个该死的社会改造成什么鬼样子了!”
  仿佛让人能闻到橄榄油香气的爽朗长发,冷静到仿佛没什么能动摇她的平淡笑容,淡棕色,褐得发亮,琥珀一样的眸子,那是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她永远不变的样子。我多么想把那颗琥珀从树上摘下,做成吊坠,挂在胸口。想她的时候就拿起来看看,看着僵死其中的我过去天真的梦想,仿佛就也能再通过镜面反射回转时光之轮,找到些许从前怀揣过的希望。她大胆,张狂,最初也只不过是为了家人能吃上一碗煲仔饭或是炸豆腐罢了……她还在往家里寄钱吗?也许没吧。她变了,我们都变了。
  “我们不也是一样吗?有几个女明星跟三合会不沾亲带故的?又有多少搞金融的最后没变成那副只知道计算的模样?畜生就妥协于畜生之理吧。我们有我们的生活,她有她的,最好是再也不要有交集,那样我至少还有值得追忆的过去。”
  能见到她的每一天,都助长着我对于生活的希冀与期待,像是一种真菌对另外一种真菌的拮抗作用,仿佛这个糟透了的生活因为我还能见到她才勉强过得下去。她在我内心的生物竞争之中占有着绝对的上风与绝对的主动权,最佳的生态位与永无止境的生长曲线。哪怕只是视线的相交,单单嗅闻到她的身上那股醉人的橄榄香也让人的心脏几乎停跳。它们破碎成齑粉,在被琥珀的光辉填满的心房之中像是圣诞夜的麋鹿一样四处冲撞着,带起一阵又一阵神经冲动的涟漪,电流触碰到心脏的感觉从胸口眼神,一直到四肢百骸,像是一种奇妙的心悸,由情感的冲动而凝结之后爆发。在儿时,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拥抱着她,她拥抱着我,我抛却大脑之中关于昨天,关于明天的想法,只是停留在现在的此刻就好,只是现在,只有现在,只有我与她,只是这样就好——我曾经那么乞求着。
  “哈,哈,行,行,你追忆你的过去吧。我想的是她本人,不是什么劳什子‘一起度过的时光’,你看那些‘重要的是享受过程’的鸡汤看多了?结果,我要一个结果,你要是脑子里全是让过去的过去吧这种屁话,我建议你找个楼跳下去。且不说别的,你砍了多少人了?过得去?放得下?我呸!”
  我们当然干了许多混账事,有时候我都担忧从前那个善良纯真的女孩会不会因此而对这幅可悲的空壳侧目而视,而后仓皇失措地逃走,就像是看到街上走着的精神不那么正常的流浪汉一样。破屋挂着的窗帘的一角翘了起来,是那个偷走了组织五千块的组员被我断掉的小拇指掀起来的,是那个倒在两人份的血泊里的辅警冻僵的最后一丝呼吸吹起来的,我能从中看到外面霓虹星海的一角。我不必猜也知道,外面一直在亮着那倒霉的星光,金属卤化物与稀有气体编织的人造流星雨,下在窄小的胡同里,下在九龙城,下在整个香港岛。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在用各自的方式思念她而已。我很满意目前的生活,你知道的,想来她应该也是。别同我争吵,释放你那重力一样的爱意了,接受这个事实吧:我们再不可能像过去一样要好了。”
  我们是城市的孩子,少有一起爬上树掏鸟窝或是在田野里满身泥巴追逐打闹的经历,可我们再不可能趴在同一张课桌上对着笔记的空白处写写画画了,再不可能在某次回家的路上交头接耳,分享着班里谁又喜欢上谁了的八卦,而后面红耳赤地转去下一个话题,再不可能回到那个盛夏的黄昏将近的傍晚,叽叽喳喳的自习课上突然宁静的那一瞬间。我再不可能跟她坐在墙根谈天说地了,正如同她也再不可能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上居民楼,从门后探出头来,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那你接着满意去吧,蠢货。我要去找她,我想见她。你变了,你从前没这么胆小的,怎么的,跟那堆乳臭未干的雏儿干架干多了染上了瞻前顾后,贪生怕死的毛病?去你丫的,我要去见她,这才是我思念她的方式。”
  我变弱了?还是她在强欲这方面胜过了我,在血池里更如鱼得水?被自己的欲望反过来吃掉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那当然也可以是我,不管谁吃掉了谁,那些只是一时半会儿被反刍出来的情感都只会重新回到肚里去,与之相关的记忆早已经干瘪,凋谢,它们不再如几个月都不散去的雨云一样浇在我的头上,它们不再潮湿。我不再会被过去的欲望与回忆所困扰了,它们离开了我……但愿如此,唯愿如此。
  癫狂的少女嘴里念叨着过去的同伴与爱人的名字离开了,大概是顺着我来的那条道去畜生界了吧,哈,她要是疯到走灼热地狱那条道我是不是又要被地上的居民们联手痛打一遍?
  “血枪——醒着吗——”
  “来了——怎么回事,这个点叫人起来?”
  “在这种地方谁知道是几点啊!”
  “也是哦。”
  “帮我靠一会儿这只血手臂,有大鹫灵来报告事情的话你代为接收一下,我出去吃点东西。”
  “嚯——能吃吗,血手臂?”
  “不能。”
  “好吧——那么!就在现在,刚欲同盟旗下的天火人传达室在此刻诞生了!”
  从血海边沿飘过来的服装审美恶劣的宅女慵懒地压弯了被固化的血手臂,好似那是一把沙滩椅,跷起了二郎腿,看着就是十足十的吊儿郎当,就差一把沙滩伞和一颗椰子了。
  “血枪。”
  “干嘛?”
  希望,作为一种欲望,居然离奇地能给人带来对未来的期待。我的希望瞬息万变,我的希望亘古不变,那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娱乐方式,唯一的希望。吃。它变化,它腐败,它消融在它自己中。我也许曾有一个与这独一无二的愿望不相同的梦想,但它终究不可能成真,连带着与之相关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沉入泥土里。
  “一定看好家,我去市中心一趟。”
  “大姐头还信不过兄弟几个?没有叮嘱第二次的必要!混别的帮派的要是背弃信义,准备来咱们这儿提前开战,来十个咱们打十个!”
  “对啊!大姐你可要保重身体啊,最近常常一句话也不说地出门,回来又是满身泥满身血的,别的帮的可都在谣传大姐你精神分裂了呢!”
  “瞎说什么呢!咱们大姐头好好的!”
  而无望实现的未来只是过去的枝柯:枯掉的枝柯。
  
  我文化不多,这句话是我记下来的少数几句文学名著里的句子。
  那些枝柯最终会变为柴薪,塞进飞速前进的锅炉中。
  
  锅炉房,伙夫,大排档,碟头饭。
  我坐在圆桌旁,一个人,吃豆腐火腩饭。
  汽车尾气的味道顺着大开的玻璃门飞入室内,与厨房逸散出的油腻气息一混合,竟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恶臭。吱呀作响的老旧风扇挂在墙上摇着头,拒绝着带走这股沉闷的气息。
  门外的街道上,车辆如流水般穿梭,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喇叭声此起彼伏,构成了市中心特有的噪音。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几声犬吠或婴儿啼哭的声音都格外刺耳。不在乎每个人的每一声叫喊的钢铁巨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便屈尊弯腰,却也与生存在它们夹缝间卫生条件欠佳的快餐店并不违和。说到底,不过是动物园里铁栅栏与食槽的差异罢了。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只是靠着一腔热血就像我们主动登船那年一样跑了出来。我深呼吸,掏出老旧得有些过分的DV机,擦了擦满是裂痕的显示屏,打开磁带舱,确定那些记录着过往的黑色胶卷还姑且完好,又再合上。右手往嘴里夹一筷子豆腐,左手按下播放键。我早已经忘了这份磁带里究竟录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录制于我们刚到这儿不久的时候,那时我还没开始混黑社会,她也与我仍是要好的挚交。
  ……就算一次面对她的预演吧,我这么对自己说。
  刚来那会儿,生活很苦。没有立足之地的黑户不配一份体面的工作,或是起早贪黑的体力活,或是鸡鸣狗盗的龌龊之事,为了获得做生意的启动资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那时也几乎是我们最开心的一段时候了,只因为那儿存在着一丝希望,只要好好工作,赚得了启动资金,开了公司,创了业,就能赚大钱,就能在这儿立足,就能让自己与家人们都过得好上许多。那一丝渺小却又清晰可见的希望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就是在那种情形下录下DV,指望着生活能有所改变的。
  后面的事情当然不必多说,这里并不是流着奶与蜜的理想乡,当然也不是只要努力便一定会成功的励志小说。任何天真而可笑的梦都会被以残忍的方式撕碎,破灭在充斥着铜臭味的下水道中,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可我仍然是越看越出神,一时间徜徉在我们还拥有着希望的那个过去之中难以自拔,等到我意识到我头脑正在发昏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拨通了一个号码,已经被接起来了,对面的声音没什么好气。
  “丢,哪个吊毛饭点打进来,喂,谁啊?”
  “……叫你们帮白纸扇过来回话,有事相商。”
  DV显示的画面一时间有些模糊,兴许是它快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兴许是磁带花了一段,霓虹的色泽吞噬了我与她过去的美好,如同它吞掉我们本身一样,最终,只剩下我们分道扬镳前吵的最后一场架,像是记忆被燃尽后唯一留存的飞灰,飞散在显示屏上,化作死寂一般的雪花。
  “刚欲同盟的同盟长,不知道您在这时找上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一边逛灵长园一边聊闲天的程度吧?”
  吉吊眼神微眯,显然是在盘算着什么,估计要不是碍于率先撕毁停战协议的一方处于劣势怕就是要直接动手了。
  “别那么生疏嘛,八千慧,我们能在这里和平讨论还都感谢你诓着那个邪神给我们划了一块‘为了合作共赢而努力的示范区’,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没有坐在篝火旁聊天的经历。”
  “私吞了整座旧血池地狱的同盟长口气可真大啊,满口陈年烂谷子一样的腐血味喷得我头都昏了。到底什么事?”
  “我在追一个人……也许是两个,我把她给丢了,找不见了,恐怕是往地上去了。帮帮忙啦,你比我熟悉路吧?”
  “你要去地上,现在?可别是在为大决战埋暗子吧。”
  “所以才来找你嘛,也好有个证人,我们互相提防。”
  “早鬼呢?”
  “她要是知道了就要嚷嚷着公平正义什么的直接开打啦,哪有留给我们说话的份。”
  “考虑得很清楚嘛。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见蓝吗?我想。至少我在追击的那个我想。”
  鬼杰组组长的瞳孔一时间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些,似乎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条件,不,甚至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居然还会被她提起。
  “别开玩笑了,这点对于你私生活的个人情报就想让我帮忙?我可做不到从幻想乡的贤者手里把她绑票过来要挟你交出所有土地。你当真还挂念着她?”
  “瞧你这臭屁样,要是你见到她了,准要跟她打招呼,问她还记不记得你。当初可是她建议你试着用智慧引导人心的,我同她还在外界时可见多了那种把戏。”
  “嘁,成交,可别翻我壳都还没长全时候的旧账了,最好是把它们都给忘了。你欠我个人情。当然,要是你在决战打响后一败涂地,那我可能会大发慈悲地免了你的债哦?”
  “哈,你倒是,小心别在乱局里反而让所有算计都落空了才是,走吧,你带路。”
  于是我们从全畜生界最为现代化的心脏出发,向外俯冲,去寻找一只来自过去的不散的阴魂。
  高耸入云的无线电波萦绕着卷积云,顺着下跌的股市俯冲,是混凝土堆叠的石塔,闪烁的LED屏幕,霓虹的集成电路,滴答作响的交易系统,显示其上的荧光数据是它的大动脉,它的血,不息地变动着。
  血腥气滴在纺织机与地皮上,飞针走线缝合着投资者的狂热与铜臭,只需要些微的市场波动,就是一片金融的狂潮。大浪一来,又不知道多少人将被南海的台风卷起,争先恐后地在自己脚底举行垒石大赛,让南墙上的脑浆与血汇成澎湃的河。溯流而上,逃离冤鬼的哭诉,逃离堵塞的车流,那儿曾有过一座丰收的良港,人们穿着粗布衣服,或坐在被预先设置好的长板凳上,或干脆盘腿席地而坐,嘴里咂巴着青皮橄榄或是哪户人又抓了大鱼的家长里短。就连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也扒拉着自家大人的大腿,全神贯注地看着在大红的舞台上伴随着锣鼓声舞动着的歌者,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听不听得明白其中的韵味,也许在未来的某天,在学堂的某天,他会学着歌里的唱词,砍下别人的脑袋,又或是以一头少年的义气闯进天罗地网一样的泥潭里,谁知道呢?
  “国太翻脸,严辞责令放人——”
  “这件官司——教我如何审问——”
  “你回乡勤耕种,我赠你三百——锋银——”
  “教儿女读诗书,莫向官场——求树荫——”
  “你丈夫贪荣禄,才令骨肉永相分——”
  “罢——罢——罢——”
  “这件官司——”
  “你莫表——追问……”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腔调被逐渐重手的鼓声盖过去了,秋去春来,人们换上了布料更好的衣服,颜色依旧单调朴素。沉香木凋零,腐败,化作泥尘,掩了珍珠,而铁栏杆与晶体管拔地而起,观众们和演员好似都换了一茬,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过。
  “我一定会找到证据,送你去坐牢的!”
  “好,我是一等良民就不说了。即使一定要冤枉我,我也有钱聘请大律师帮我,我看我别指望坐牢了。”
  “你别以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
  “Sorry,有钱是真的能为所欲为的。”
  “但我看他领会不到这种意境。”
  “领会不到~”
  还是相似的大人们,相似的孩子们,相似的在长久的辛劳之后终于有那么一会儿得以有喘息之机的人们,看着,看着。
  我叹着气,拿起遥控器,摁下关机键,把热播剧关回显示屏的彼端,克制着自己不去打开窗子,对着那些深夜还要在巷子里吵吵闹闹地打着人、抛着尸的混混们大吼,只是打着哈欠去清理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餐桌,把最后一点做多了的残羹剩饭一股脑儿地装进同一个保鲜盒里,随意地塞进冰箱。过去这么久了,我仍然把握不好做饭时到底应该用多少食材,总是做多,不能不说没有我那位大胃王发小的影响。
  有时候,我会把多做的饭菜分给我养的橘猫一点,它是我在街上捡到的野猫,被我抓住时正欢快地逗弄着下水道旁的死老鼠。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抱一只野猫回家,那样不卫生,按理来说,我也不应该下定决心把它养起来……毕竟这确实会增加我的经济负担。但也许有时候我那位发小说得对,我应当少想点“按理来说”。又或者是那只野猫眼中跃动着的日光像极了我与她年纪尚小时她瞳孔的模样。
  它顽皮捣蛋,她天真烂漫,当那双闪着惊人的光的眼睛看向我时,我甚至不敢直接与那锋芒短兵相接,那是来自童年的她,与我在一起的她,像是我咳嗽得停不下来那天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着我。
  “也许你只是被吓坏了。”
  “她不会觉得你背叛了我们的理想的。”
  她担忧地看着我,面庞直勾勾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不想看,可我难以移开目光。理性告诉我,我只是太想她了,那种压抑太久的情感突然爆发了。可是鲜有的感性在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被吓坏了。”
  “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确实背叛了我们的理想。”
  我们最初来到这里所抱有的希望可是寻到一个属于我们的共同归宿,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早已经变了,在我回头看向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时,我几乎要认不出我了。
  我变得势利了,变得世俗了。与人打好关系不是为了做朋友或是讲什么义气,只是一种隐性的投资——如同我过去做的那样——这个人符合我的利益,我能通过他爬得更高,活得更好。除了抛出交换信任的橄榄枝以外,宴请人来自己家吃饭再不能象征任何关于友谊的发表。也许我讨厌他,也许我不,一切都将成为柴薪,作为我飞速前进的推力,我的价值观并不重要,我的个人情感并不重要,钢筋水泥不会聆听我的哀歌。
  如果我输了,他们会说我是投机客,赌徒,我盲目,愚蠢,可如今我成功了,赚了大钱,他们便将膜拜我为神明,循规蹈矩地重复着重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复刻我的成功。等到有朝一日神话破碎,我又将被毫不留情地贬低到尘土里,说颓势在几年前便早已经注定。
  这并非我本意,可一旦谈起失败,我与她的分道扬镳便是永远绕不开的一个话题,那是我此生中最大一次的决策失败,引以为傲的计算力被庞大的海啸吞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唯一剩下的只有一丝表达无力本身的气力。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天知道。”
  “……我从前劝过你不要做那笔投资的,现在好了,我们一无所有了,还得被人家大公司碰瓷,起诉说非法盗用专利……我们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赢不了官司的吧。”
  “一天天说自己才是对的烦不烦啊!我认识的那个动不动就梭哈的家伙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这么讨厌的用理智思考的家伙了!不是说自己看人心看得最透彻吗!看啊,看我现在在想什么,现在就看!”
  “……我的建议是最好别去道上混,是,你体育成绩一直都不错,可他们是玩命的。退一万步说,你要是只是丢了命都算是好的。”
  “……你给我都气笑了,你能不能想我点好的?你告诉我,除了这个办法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那群讨债鬼可不会等着我们俩慢慢还钱!他们可巴不得要把我们砍成肉块之后卖个好价呢!”
  “我准备去歌厅碰碰运气……也许更容易碰到能解我们燃眉之急的人,那里还在找会计,也许我也可以试试。”
  “歌厅?你开什么鬼玩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破地方,听我的,也许都不用去道上,去富人区找几个人抢了,说不定身上随便一张支票就能买下我们全副身家还有余呢。”
  “……你这么干跟那些催我们债的打手有什么区别?我们是为了那个能在这里安居落户的希望才来的,这种十死无生的行当你最好还是不要。”
  “我十死无生你就能好到哪去吗?大小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你要把自己卖他妈个好价钱来给我还债,我怎么能看到那种事发生!你有病吧!”
  “可是,按理来说,这是最可能让我们还得上债的办法。”
  “好啊,好啊!你就待在这继续算吧!少想点你那按理来说吧,这座城市可他妈的不讲道理!你算算算,迟早要算到发疯的!你就算吧!我走,去做恶人,去干坏事!我来还我的债,我的,不是我们的,你别算了……求求你,别他妈!再算了!”
  “……你以为我一天到晚盘算这个盘算那个很轻松吗?我们明天吃什么可都没着落啊!你要烧杀抢掠,你去吧!去跟那些烂仔混一起,去过有了今天就没明天的日子,你去啊!我算得没用是吧,那你走,不,我走,你要是喜欢这种适合抢劫,适合杀人的小巷子,你觉得这与你相配,那你留在这!我走!祝你好运!”
  “你这么认为?你怎么能这么评论我……好啊,我适合这里是吧!好啊!那你倒是快滚啊!在我把你肾脏扒下来卖给黑医院之前,滚!”
  我走了,再没见过我那位发小,也再没被讨债的人骚扰过……我原以为他们会来歌厅找茬呢。
  所幸最后我没落得我计算中的那般凄惨,这也许算是她的功劳吧,究竟是为了证明我的错误还是只是一时善举,我已经无从考究。我本想找个机会好好去感谢她,再找她吃餐饭的,只是我实在太忙,殚精竭虑于第二天是否会死于一场意外性的暴力事件中,又满心都是去追逐那个驱使我们最初来此的希望的想法,几乎再没有闲暇留给她了。再况且,我早就把她给丢了,找不见了,她也早就不是与我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也许我害怕想到她,害怕我的思维会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去肆意想象一百万种她死在一个我不在场的角落的方式。我不敢去想她,不敢去打听她,总是抱着那场架只是一时气话,只要退一步……不,半步,就还有可能回到从前的妄想。这样,她就能一直活着,这样,她就不会死得像一个不学无术的二流子一样。
  她会定格在小时候,最可爱的那个模样,像是太阳一样热情似火,而又包容一切。不会像我一样,被世俗与金钱浸染,不会像后来的她一样,走入刀口舔血的歧途。工具理性与帮派斗争将都与她永远无关,永远纯洁,永远天真。
  
  而我将永远向前,永远过着秩序井然的安稳人生,我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而那将是只属于我一个人,也只被我一人满意的未来。没有我与她所共享的过去的一席之地,直到我的双眼被三途川所蒙蔽——也许我们会在那里相会,从头再来。
  
  三途川有多宽?也许只有算过的人才知道。她说那是流淌着过去的河,宽度随着摆渡费的多少而不断变化着的河,那就是吧。
  事态紧急,我们自然不会坐慢慢悠悠的死神的船。一路向地上飞去,脚下是奔腾不息的三途川,八千慧在我身前几尺处带着路,还是那副运筹帷幄,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回头看我一眼,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三途川里有鱼,更多的是那些付不起渡河钱的死者。有些是等不得死神的摆渡船太久太久的时长,干脆自己跳进水里的,再或者,就是财产为负值,被死神亲手扔进河里的。无论如何,他们都只能试着依仗一己之力对抗蓄积了无量之久的长河。最后只能在浪潮中无助地挥舞着四肢,那副溺水的慌乱之相,像极了从高楼坠落的自杀者,挥舞着手臂,却始终受困于重力,注定无法飞行。
   现在正给我们引着去幻想乡的路的牛崎润美显然颇有心得,养鱼,卖鱼,压秤,对于重量的运用好是一气呵成。她絮絮叨叨地跟我与八千慧谈论着这些,也许是为了献媚,也许是为了能从她所害怕的我们这些地狱住民手下得到几分货真价实的好处。她的为商之道当然也无可指摘,那种欲望像是随处可见的小吃摊售卖的烤肠,朴素,但是美味。
  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损害他人利益的行为显然一直持续着,从太古时代就已经诞生,源于最朴素的生存需要以及优胜劣汰的本能——你也可以称它们为自私自利。这当然是畜生们的意识形态,不是吗?
  蓝正是因为讨厌这种本能才逃走的,她是不是因为讨厌这种本能才自愿去做式神的呢?服务性的工作,舍己为人的行为,简直就像是我所抱持的意识形态的反面。我们曾经一同许下的承诺早就被这种难以言喻的欲望的冲突的重压坠断,打破,沉入三途川的河床上,化为我与她被埋藏在奔流不息的寂静水声下的过去。
  走过三途川,再穿过与幻想乡毗邻的河口,就是中有之道。远远地还能听到叫卖声的市井氛围在我们到达的一瞬间消弭殆尽,一万根目光组成的针直勾勾地射向我们——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外界与村民们相接触时,他们就是挥舞着那样的箭头的,那是对于能威胁到生命的庞大伟力的恐惧,慌乱而又心知自己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是好的绝望。帝辛在鹿台上自焚之前,也是用那样的目光投向天空的,个体的悲喜在时代的变化中毫无意义,人们将始终恐惧于被都市所捕获,溶解,被历史的车轮所碾过,就像他们现正在害怕着被我所食一样。
  “这里就是地上啦,送到了的话,我们就此别过啦。”
  牛崎润美倒并不是非常在意,仿佛自始至终地都接受了“地狱里来的大畜生被惧怕是正常的”这一观念,只是向我们挥了挥手,提着她要卖的鱼去跟其他少有的几名敢于跟她挥手打招呼的商贩打哈哈去了,留下我与八千慧在商铺之间面面相觑。
  “是不是出逃的那个你在这里大闹一番过?这里的普通商人应该跟畜生界没什么接触才是。”
  “那种事情以我的智力也能分析出来,走吧,我们去找那家伙。”
  “你知道路?”
  “我能闻到那股血腥气,你已经快丢了畜生们最引以为傲的生理优势了,八千慧。”
  “靠那种东西达成目的不过是下乘的谋略罢了。”
  “随你怎么说吧。”
  我当然闻得到她身上的血腥气,那本就是我的欲望,我的渴求。她上山了,也许是在追逐着蓝的气息,从这里开始,直走,下坡,向东南方向行去,中途再上山,大约两百七十里路……她就在那儿停驻,她发现蓝了?还是在冲动之下失去了理智?我不想耽搁,和可能出现在这附近的阎摩或是天狗浪费口舌,何况我也饿了,便循着味道,以直线路径一路飞去。
  落点是一个废旧的村落,偏远至极,怎么看也不像是蓝会久居的地方。她应当会住在一个更加平和而日常的地方,最好是能方便买到油炸豆腐,还能与人聊聊天,不用一起床就看到打打杀杀与尸山血海。
  可那股血腥气却始终在这里缭绕不去,在这座一个人也没有的荒废村落中。
  “生理优势显著的刚欲同盟同盟长迷路了?”
  “这明明就应该是目的地啊……哈哈,也许我确实是迷路了吧?”
  周围满是血池特有的腐败气味,甚至混杂着一丝蓝的体香,不是我记忆中的那种,不是掺在血液的记忆中的那种,新鲜无比,带着一半的熟悉,一半的陌生……蓝确实来过这里?也许就是前面的那间房子?我穿过红色的鸟居,无视了被我踩到而吃痛的路过野猫,一个箭步向最大的那间屋子门口赶过去。
  我站在门口,不敢敲门,也不敢喊叫,甚至不敢往猫眼里瞥一眼,生怕正对上她那双封存着我们过去的眼睛,让我心慌,以至于无法好好面对她。
  时间是深夜,邻居家玄关处放的神龛(说不定还是关圣帝君的)前燃着的香灰从门缝穿过,氤氲在走廊的过道间。《食神》的电影片段断断续续地从楼上或是楼下传来,隐隐约约地能听清,是莫文蔚在唱《初恋》。楼道尽头的铁栅栏囚禁了月亮,开放式的小阳台适合尼古丁的烟气扬升,也适合翻过去的人体下坠,并不那么亮的虚假的日光在树枝的摇曳下显得影影幢幢。我前迈一步,它便也跟着移动。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极了清醒在凌晨时分心底里刮起的一阵狂风,无来由的心悸与痉挛,时间在我的食指接触到门铃的那一瞬间停滞了,只剩下檀香的气味,我在做些什么?我还清醒吗,还是已经昏迷不醒?歌声一时间停止了,卡在“我一夜失眠”那句,天花板上闪烁的白炽灯光仿佛碎成数块,从全部的角度聚焦向我。
  她已经睡下了吗?还是仍然在加着班?又或者是因为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而报复性地熬着夜?
  电流接触不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歌声,蚊子潜伏在耳畔的声音,甚至是我所听不见的三炷香燃烧着的声音,一时间被一种炸雷般的不可战胜的声音所吞噬了,它们全盘屈服于其面前,任凭它大声尖叫,吵醒每个早已睡下的人。
  人们将熙熙攘攘,来来往往,提着公文包的白领会走过那堆垃圾的边沿,小心别脏了他的皮鞋,家庭主妇们会闲侃着家长里短,手里提着收市前夕打折的鱼,一路滴下未干的水。金融海啸中的股民会自我头顶三十米有余的天台上跳下,动脉破裂的帮派成员会瑟缩于我脚底三十米有余的暗巷中咽气。而这座不夜城将永远不变,伫立在那儿,睁眼看着足下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这失眠的城市,失眠的我,失眠的我们。
  一座所有梦都会在神经衰弱中被腐蚀殆尽的城市,一对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希望与梦想的旧友。
  屏息凝神之间我几乎要失去意识,在朦胧的恍惚之间,她也许开了门,也许愣在了那儿,被人深夜打扰的烦躁一时间变得有些难以置信,咬着下唇,露出复杂的表情。踌躇再三后,打开了木门,拉开了栅栏状的铁门,门户大开。
  又或许,没有人会为我开门,它甚至只是半掩着,露出一条黑洞洞的缝,幽幽透出的烛光与香气引诱着我自投罗网。也许那个我已经不熟悉的老友早已经是一具死在股灾里的一具尸体,而那个早就分家单干的白纸扇有心要置我于死地。又或者,也许我只是迷了路,过度的思念把我的脑子搅成了一团糨糊,本该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将逐渐变得陌生,要是我能放下过去,专注于未来的话,一切都将豁然开朗,大车难掉头,而这就是代价。
  
  ……我迷了路,始作俑者是我自己。
  
  “我似乎真的迷路了,对不起啊。”
  “……我有些想法,那个出逃的你是从血池地狱里钻出来的?”
  “考虑到我最近没吃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这么说吧?”
  “那可是实打实的欲望,那种东西碰到目前被‘无主化’的幻想乡,你清楚会发生什么吧?”
  八千慧话音刚落,周围的森林便在一瞬间溶解于沸腾的血海之中,只有破旧房屋的顶端尚未被淹没,化作一座座脆弱的孤岛。
  落水的猫咪们扑腾着爬上随时可能崩解的小岛,弱小的猫妖似乎很怕水,只能单脚站立在屋顶,堪堪稳住身形,一只手用术法捞起那些可能溺水的猫咪,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画着什么符咒,几乎已经是无暇观察周围了。
  八千慧倒是悠闲,找了根没被吞没的树杈坐下,还有时间掏出把扇子来煽风点火。
  “这样一来,最先撕毁协议的就是你了哦。”
  “你倒是乐见其成啊,这不会也在你的算计里吧。”
  “你还是专心面对我们的那位老朋友吧,你要是倒在这里的话,早鬼会很失望的。”
  在血海之上,一个影子背对着我,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影子,我脚下的败血魂牵梦绕地想要见到的影子。仿佛让人能闻到橄榄油香气的爽朗长发,冷静到仿佛没什么能动摇她的平淡笑容,淡棕色,褐得发亮,琥珀一样的眸子,干净,无垢,依稀还是记忆中最深刻的模样,那样的蓝,此时此刻身上却满是畜生的臭气和血腥味。
  “蓝?”
  我发问。
  她回眸一笑,露出犬齿,轻轻地咬啮下唇,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血池在渴求,血池在呼唤,在迷途之地,我看到我们的来路,我们的分歧。我不知道究竟谁是正道,但对于彼此而言,我们都是迷路的孩子,背叛了最初的梦,变成了对方不熟悉的模样。
  在我得以利用血池或是靠近她之前,蓝便凝聚起狐妖的激光,属于她的术法,而不是投靠幻想乡后才学会的驭使式神的技法。那灼热的光映照着她微微飘起的袍子,完全就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用出与记忆里相似的式辉所带来的不顺手与陌生感逐渐消散,饕餮用叉勺击向水面,飞溅而起的水幕中满是过去畜生界的模样,在记忆的掩护与默契下,刚欲的兽神以不凡的速度向我的方向突进。
  没有时间犹豫或是怀念过去,既然已经以战斗开启了这场对话,就没有不按照畜生们的习俗继续做下去的理由。蓝开始更换战斗方式了,这次是迷人的四面楚歌……几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迷人的四面楚歌。
  饕餮在充满着秩序美的弹幕之间穿行着,还要抽空躲避夹杂在碎弹之间的血球。那正是饕餮所喜爱的运用这些败血的手段。如今那些血球上没有地方不倒映着饕餮对往日的追忆与旧日的美好。它们齐声唱着留恋过去的哀歌,想要将饕餮挽留,哈,看到这幅场景我几乎都快要笑出来了,多么讽刺啊。
  多么迷人,可我现在又多么可悲地清醒。就像是一个失眠症的患者,只是一心想要解决这一切的事端,再回到据点中安心准备将要到来的大决战,没有时间留给这运用幻觉的天狐公主构建的,梦一般的温柔乡。近了,近了,挥动武器,瞄准头部。
  我几乎被打得头晕目眩,一时间分不清天与地,饕餮还是那个饕餮啊。在她不备的时候突然袭击或许能占到一点上风,不过终究还是那么刚猛。
  我喘着粗气,连着又追击了几下,才终于放下武器,转而专注于像是已经快要因为钝击而失去意识的蓝。那股畜生味与血腥气始终呛人,我心知奇怪,却也不愿细想这背后的因由,只是抓着她的肩头,宣告着这个事实。
  我胜了。
  胜了玉藻前,蓝,擅于用幻术变化为百般面孔的天狐公主。
  ……变换成他人的,天狐公主?
  肩头的双手意识到了什么,向中央滑去,掐住了她的脖子,充满败血的臭气的脖子,我有一种怒吼与质问的冲动,为什么要用这张脸面对我?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
  我当然知道答案,相思之苦罢了。
  她露出笑颜,我只见过一次的笑,她出走那天回头看我最后一眼时露出的笑。“这样不也挺好的吗?”的笑,可憎的微笑。
  我发现我哭了,泪水顺着热辣辣地脸颊下滑,滴到我的虎口,滴在她的下巴上。从晶莹的泪珠中,我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面庞,比罗刹更加凶恶,比鬼神还要狰狞。我的话语几乎是沉沉地坠在嗓子里,吼出来的。
  “你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就是我走失的半身,我自己对过去的哀悼。
  “喜欢吗?你情人的模样。还挺像的吧?来吧,吃了我,如同你吃掉别的欲望一样。我总是会卷土重来的。你要是总是用‘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不要打扰对方’的借口逃避,并催眠这是自己怀念她的方式的话,我总是会卷土重来的。”
  叉勺知晓我的心意,搅动着脚下的血海,一勺一勺舀进我的腹中,她的脖子开始变细,身体开始坍缩,溶解。只留我满手血腥。山间的风吹过本应该沸腾的败血,冰凉的触感让我稍稍清醒了些。
  “我正在吃……我在吃呢。放心吧,我一定会细细品味你每份身体的味道,在那之后,我也许会改变想法,在我消化你之后,重新理解我自己之后。就像我过去的所有变化一样……你想见她,不是吗?”
  我会去见她的,不过不是现在。
  
  现在该回家了,我目前,以及未来的归处。还有一场硬仗等着我们去打呢。
  
  在回去的路上,我在想,港岛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从被划为租界开始?从独垄外贸窗口开始?
  我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失眠所导致的神经衰弱,也许我真得了精神分裂,我如今已经快要想不起来我离开我的爱人之外所度过的任何生活了。仿佛我与她无关的那些记忆都被轻而易举地藏在梦里,混帮派的那些记忆,昨天早上吃了什么的记忆,周围的大楼的功用,如今又是何年何月。只有她清晰而真实地闪耀着,像是唯一的线索,串起了我记忆的残片。我如今能回想起的所有过去都与她有关,就像是我的大脑已经化作了一团纯粹的欲望,满脑子都在想着她,满脑子都只有她,徒劳地追逐着一个旧日的幻影,被我爱上的那个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幽灵。
  周围街景一片混沌,摩天大楼的霓虹昏了我的双眼,我再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前路,哪里是归途。我心知肚明我不会把这段路走到终点,去向我们最初的希望所指的那个家。我会在前方右转,左转,再右转,前路曲折我走不完,常亮的失眠的街灯晃了我的眼睛,我看不穿我将要去向何方。
  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到自家帮派的据点的。
  已经有些颤抖的手握上了黄铜色的门把手,它死一样的冰冷。扭开门的一瞬间,圆形的反锁按钮在机栝声中弹出,像是法庭上木槌敲下的声音,混杂着屋内窜出的最后一点平静而带着些恶意的声响,来自我的部下:
  “差不多了,就这样吧。这次之后,我们也许可以好好歇会儿。”
  “不打啦?”
  “难道你还不准备认输吗?”
  “好啦好啦,认输认输,你赢啦。蓝还是这么厉害嘛,我还以为你去到地上后会变弱很多呢,那样我可是要感觉落寞了。”
  “现在是八云蓝哦。”
  “幻想乡贤者的式神还真是狠心啊,就这样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不过,如此一来,能相信我不是缔造异变的家伙了吧。”
  “唉……看起来还蛮情真意切的,再加上橙,那只住在山里的猫妖,你应该见过她,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如此想来,这种超大型异变的幕后黑手不是你啊。你只是想搭个顺风车,捞一票,结果途中还被自己坑了一把,上次看到尤魔有这种窘态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都说了我是抑制混乱的角色才对……再叫我一声尤魔。”
  “那你就继续努力把地上纳入刚欲同盟的旗下吧,我会死死地盯着你的……才不要。”
  “那,如果我一刻不停地进攻幻想乡,是不是就能一直见到蓝了?”
  “那种不理智不是你的风格吧?”
  “也是哦……那么,之后要一起去吃餐饭吗?”
  “我还要回去给紫大人汇报今天的工作呢。”
  “那种东西几分钟就能完成了吧,以你的脚力而言,正好还有时间一起来吃顿晚饭嘛。来嘛,好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我可是饿得慌呢。”
  “口口声声说着要遵循畜生之道的同盟长不准备征服大地了?”
  “为了你,停止一晚上计划也没什么所谓嘛。”
  “瞎说,你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从我嘴里套点地上的情报,再观察观察畜生界的基层部分有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吧。”
  “你还是这么聪明呀,蓝。不过确实真的很久没吃过你做的饭菜了,就陪我一晚嘛。”
  “八云蓝。”
  “对不起啦——那吃饭吗?”
  “……只是一晚上的话。紫大人那边如果没有什么需要的话。”
  “那我们就老地方不见不散?”
  “嗯……嗯。”
  
  我已经快分不清那闷哼声到底是在回话还是只是呼吸时无意间从舌尖流溢出的语言。
  
  可以确定的是,当你被十几种钝器砸来砸去的时候,也许起先还有力气痛斥他们的背叛,可好景不长,不多时,就连惨叫的力气都会被吸个精光,只能顺从着动物的本能,让声带微微振动。发出这样的闷哼声。
  “抱歉啦,大姐头,我们也不想的,只是放你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在外面跑实在是有伤兄弟伙的面子。可有人为大姐头你的命花了大价钱呢。人在江湖闯荡,谁还不是为一个钱字?”
  我的帮众被人收买了,抑或本就是他人插入我麾下的暗子,只待伺机而动?
  “一路走好啦,大姐头。可别怪我们下手太重,待到来年忌日,兄弟几个会给你上香做赔的。”
  钝器击打造成的伤口搞得人晕晕乎乎的,一时间也看不清此时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了。身体落在墙根,靠着下水沟,被早就客居于此的住户硌到了腰,颤抖着的小拇指微微抖动,还隐约能碰触到他人冰凉多时的唇。
  这就是结束了,无论那是算出来的还是仅只是一个预言,我都如她所言地死在了一个阴暗的小巷中。她下楼扔垃圾时不会碰见我,她下班路上经过大马路时不会碰见我,她打开窗子,哼着旧时的歌的时候也不会碰见我。我将别扭地以一种非生非死的可能性存在于我们共有的过去中,存在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之中。
  对于她之外的所有人呢?明天会有巡逻的警察发现我,他们不会在乎我早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只是把这当做又一个流浪汉被冻死的实例草草结案。
  在进入漫长的梦乡之前,我仿佛见到一束光,地狱里垂下的蛛丝,儿时躺在她的大腿上时她拂过我脸颊的发丝。不远处的高楼中的一户人家还亮着灯,抽油烟机的排气扇卷起的香气隐约是她手艺的饭香味。
  即使感觉臂骨已经没有一块完好,手臂本身都已经要化成血水了,我也得忍耐着疼痛,直勾勾地向上伸出我的手,我的臂膀,那是她的香味,我要抓住她的香味,我不能让她的香味徒劳地等着一个再不可能赴约的人,只要我伸得够长,举得够高,就一定能抓住那个影子……美丽印象似初恋。
  朦胧之中,有什么人握住了我的手,把我从黏稠的世界中拉扯出来,那不像是她的声音……也许更像是我的。
  “组成这把椅子的真是不错的血啊,血枪,你听,它还在小声唱着歌呢?什么歌?我也不知道,听调子像是怀念过去的哀歌。今晚就把这些带给蓝当礼物吧,做成血豆腐的话,她应该会喜欢的……只是凝固成块状的浓缩产品可能会让我吃着吃着就想起不属于我的记忆,真头疼。”
  “算啦,感觉这摊血与我格外投缘,像是很烈的酒。嘿嘿,今晚一定要跟蓝不醉不归。”
  我哼着歌儿,循着味道,去赴一位变了许多的旧友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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