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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正文部分 ———————————— 航海记
引: 有一种新的理论得到了水手们的普遍认可,那就是一切水域都是相连的。 而此前岛上的学者普遍认为,海洋与变形虫类似,伸出它的伪足摄食着新的岛屿。 陆地上的人们不能理解,只把这种新理论当做水手们的呓语。直到一支起义军把船开到距离海岸足有两百公里的皇家园林湖泊里,对着梵莱斯皇宫开了一炮,陆地上的人才相信这个说法。 ——《诸岛屿历史》
我下定决心要去海上生活了。 我要去码头找一艘船,离开这里,离开陆地,我想我不会再回来,而且这样我应该无法再回来。 我可能在向往着海上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天生对水感到亲切,而后我不想继续现在的生活。总之,我在几天前离开了家,在凌晨奔赴码头,这样等我到达码头,就能看见在海中升起的太阳。即便如此,对于陆地上的人来说,选择离开陆地就像是疯子的选择。 在过去,陆地上的人们把他们厌恶的疯人扔在船上,然后把他们放逐到水中。在陆地的历史中,这或许是水手们的起源。过去人们被强迫才要航行,而如今却自己主动前往,去投奔疯人的后代,由此也无愧于成为疯人的继任者。 想着想着,我走到了。码头只有稀稀散散的人影。他们大都和我一样,是一些忧郁的年轻人,或许会有中年人甚至垂暮的老人,只是他们实在太过不幸,在陆地生活了数十载,才发现自己并不适合陆地。 我站在海岸上,暗色玻璃球一样的天空在阴沉中透出来点儿亮光,我勉强看得见眼前的东西。石滩峻峭着,但嘎吱作响的木栈桥也足够我们登上航船。那下面就是海洋了,我见过湖水,没见过海,这种叫做波浪的东西令我相当陌生,但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发出的有节律的窸窣的声响,看上去又白白的,无法让我联想到变幻莫测的危险之物。风吹过来,吹得我很凉爽,只是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水体,我觉得我的烦恼也被吹散开…… 突然,有人指着天边大喊: “快看!那是船的桅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看见天边泛出火焰般的橙色,一轮红彤彤的圆形升起。一根竖起的东西从逐渐从水里萌发,分割了红色。在灼目的光与水波当中,我觉得是那艘船载着太阳来的。当太阳与船的形影分割,升高的时候,我看见太阳长出了翅膀。众所周知,从山峦中爬升的太阳没有翅膀,它爬上山就可以接触天空。 那船靠近了,此刻,天亮了。 那船上没有一个人下来,岸上的我们也一声不吭,只是挂在船上的船锚突然落在水里,发出了巨大的哗啦声。 随后,绳梯被抛了下来,一位瘦削的,穿着夹克的男子沿着绳梯而下。他转身面对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想要上船,我想离开这里。” 人们围住了他,我愣了一下,然后也跟了上去。 他轻描淡写地应对着所有人,那些最先找上他的人已经兴奋地爬上了甲板。 不久就轮到我了。 “想去海上?” “对。” “名字是?” “村纱水蜜。” “嗯,我记住了。她叫回忆号,上去吧。” 他指了指这艘船,没有更多的话。 我扭过头看向回忆号,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快有三层楼高了,整体是一种湿漉漉的棕色,上面还有几处颜色不一样的部分,应该是后来修补的。在水面处,可以看到一条鲜明的分界线,下侧的部分颜色看上去更深,有绿色的可能是水藻的东西,还有一些白色的像石头一样的凸起物附着在船上。比较高的地方有一些小窗户,应该是人们居住的地方,绳索顺着栏杆的空隙从甲板上下垂下来,好像墙上的藤蔓。如同它的名字,这是一艘有年头的船。 我试探地抓住了绳梯,能感觉到船在轻轻摇晃……不知道我将来是否因此而后悔,我使足了力气,迅速爬上了甲板。 甲板看上去比想象中的拥挤,因为护栏周围堆放了很多东西,还有一些似乎先前就在船上的人在远离我们的地方闲逛。比我先上船的人都局促地聚集在绳梯前的空地上,毕竟没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也凑过去,但也和每个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总共不到十个人上了船,那位迎接我们的男人又爬上来走到我们的面前。 “各位,欢迎来到回忆号。你们可以自行决定要在船上做什么,这里可以做的事情并不比陆地要少。如果想当水手,就来找我。” “你是谁?” “我是大副,简单来说就是这里的二把手。” 我看见阳光透过船帆的绳索在他脸上留下网格的影子。我想,如果不想回到岸上,就得和船捆在一起。我想当水手,成为这艘船的船员。 我举起手。 “大副,我要当船员。” 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他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最后开口: “是村纱水蜜吧,看着力气不比男人差。你以后去拉船锚吧,然后升帆降帆也得跟着帮忙。剩下的别的水手会告诉你。” “明白了。” 等这艘船决定出航,不再停泊的时候,就会把我叫过去干活吧。 所以我就去闲逛了,或许在我一点点了解了船上的生活的时候,我还没接受我就这样成为了一名水手的事实。 船在港口停泊两天,随后又要启航了。我和其他三四个人用力推着绞盘,收起船锚,又拉住绳索升起风帆,还有打着航海绳结把它们捆住。那是个清晨,太阳并不毒辣,只是我没再见过太阳的翅膀了。这个工作相当费力气,而且也仅仅是费力气,一边干活,又可以吹着风,思考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可以约束水手的想法,虽然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几乎劳断腰筋,但在没遇到更多苦难之前,我对当前的工作很满意。 这几天,我对海上的生活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和陆地不同,航海中的船并不为特定的目的存在。只是人们想要在海上生活,又不能直接泡在水里,才需要船。所谓的船长和水手们只是负责管理和驾驶船只的人,只是一种工作而已。船上有酒馆,有商铺,还有匠人和学者。 船只就随意地在海上漂流着,航线即兴决定随时更改,需要的时候就登陆,在各个海域和岛屿之间游荡。在船上出生的人也不用岛屿的名字标志自己,他们就自称海上人。我想,他们的确不需要故乡,从那些被赶到船上的疯人开始,旅途本身就是他们的故乡。 船帆升满,我的工作结束了。我扶着栏杆看着船只划破水面,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启航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陆地。海浪和海鸟的声音灌满了耳朵,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我长大的故乡,我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触,甚至连预期中的解脱感都没有,反而叫人不痛快。今天起,我也是个海上人了。 航行了不长时间,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寻思什么呢?” “没什么,就想着我算是离开陆地了。” “我当初离开我老家的岛的时候,都兴奋坏了。看你也没那么高兴了。” “谁知道呢。” 身边这个人名字是河城荷取,自称是个发明家,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油味儿,我在刚上船的那一天认识了她。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斯特姆岛,每个发明家都想去的地方。” “那不是很远吗?” “以陆地的角度是挺远的,不过我也不着急。” “为什么不留在故乡呢?” “到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只要是个发明家,都向往着更先进的技术和更包容的环境。我不打算当海上人,只是暂住在海上。等到了斯特姆岛,我就下船了。” “这样啊。” “下船……等一下!如果在下面安装一个传动装置的话……我先走了!再见!” 她像一阵风回到了船舱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在陆地上可就算是没礼貌了。说起来,陆地上的人一般都不会离开故乡的,能因为这点理由就跑到船上,要么她是没有把自己的故事都讲出来,要么就是她真的如此随性,或者两者都有。至少随心随性这一点不像装的,我不讨厌这个家伙。 阳光开始毒辣了,我也顺便回到船舱。在船舱三层的中间,是一座小图书馆,在我拿到第一笔工资前,基本就要在这里打发时间了。船上的图书馆很有特色,书并不直接放在架子上,都放在防水的皮箱子里面。即使从位置来说,这里是船舱中比较不容易漏水的地方,但也只有这些皮箱子才能带来安全感。因为不能直接看到书名,为了尽可能减少麻烦,这里的管理也相当严格,图书管理员属于船员,借书的时候不仅要记住书名,连放在第几排架子,放在哪个箱子里都要记住。 回忆号的图书管理员穿着紫色衣服,很少说话,一般都一声不响地看书。据说她的管理从不出错。我想这应该是一份很沉重的责任,毕竟知识是最广泛最踏实的回忆。 就在我打算继续读上次没看完的小说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讨厌的家伙。在几个书架远的地方,埴安神袿姬在那里皱着眉看书。 那天我刚刚分配到自己的房间,在船舱二层,距离甲板还算近。船上的酒馆也在二层,我路过的时候和她迎面撞了个正着。她喝大了,嘴里嚷嚷着艺术万岁之类的,我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她房间的位置。等我拖着她到了房间,才知道她就住在我的隔壁。 之后我们聊了下天,她也是从陆地上来的,她说周围的人不能理解她,各个都是无聊的蠢货,所以就跑到海上来了。 是个酸臭的文人啊,我想。虽然我也逃到海上来了,但我也不怎么喜欢这类人,估计也只有海上人才能接纳他们了吧。我问她为什么喝酒,她说她要创作,在那之前要先进入“酒神状态”。我问她创作什么,她就展示给我她的作品——要么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泥土雕塑,要么是一些风花雪月故作高雅的油画。她说,她要抛开俗世的一切去追去美,而我只想远离她。 但想到真的有陆地人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跑到海上,我也有了底气。当她问我为什么上船的时候,我也编了一套差不多的瞎话,不被理解之类的。结果反而引起她共鸣,要把我当做莫逆。 但愿她不会找我搭话吧。 读了一会儿,我瞄见她离开了,便放下心继续读。只是我觉得船晃了一下,这种时候水手最好去甲板看一眼。我放下书就跑到了甲板上。 只是刚到甲板上,我就被要求收起一部分船帆来。我一边拉绳索一边问为什么,另一个人说因为到了琉璃海。 随着绳结被系上,我也可以望向海面。 这是一片闪烁着的海洋,不仅没有风浪,连潮汐也没有,光滑如镜,有着并不夺目的淡淡的七色光芒。我意识到,这是这片海洋自身的光芒而不是反射太阳。它倒映着它上空的一切,却又不是单纯地复制,它用它曚昽的光线令一切都含混起来。它其中那片湛蓝的天空,那片洁白的云朵,并不是现实存在的,就好像……回忆里的一样。 这是一片怀旧的海洋。 “这里完全没有风,只能靠划桨了。所有操帆水手到四层划桨,吃饭时间休息!” 我也跟着就去划船了,几个小时过去,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份工作的劳累程度。 到了吃饭的时间,我感觉我吃得下一头牛,不过船上没有牛,柔软的鱼肉却可以吃个够。正在我享用我留在最后的鱼皮的时候,河城荷取坐在了我的旁边。 “到琉璃海了啊,其实我之前有想过用机械来代替船员去划桨的。”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把这个月工钱拿来资助你。” “可惜你的鼎力相助,被拒绝了。” “为什么?” “与成本相比的话,节约的时间并不多。我听老水手说一般船只会在琉璃海停留一天。” “可是,这片海域挺广的,而且只能划船,一天能离开这里吗?” “什么?你不知道吗?” “什么?” “海上的距离和陆地上的距离不一样啊。陆地上距离的参照物是太阳,但是船的参照物是水。一切水域都是相连的,只要按照特定的方式航行,对于陆地来说相隔千里的两地,对于船来说也是相邻的。” “我以前可没听说过这个。” “哈哈哈,大海挺有趣的不是吗?陆地的常识在海上可不适用,记得时刻反思才行。” “至少我明白为什么陆地人不理解海上人了。” “哦对了,听说接一瓶琉璃海的海水放在月光下,就能得到一个预言。你想试试吗?” “你呢?” “必须的。” “那我也试试吧。” 我把最后一块鱼皮塞进嘴里,唇齿留香又带着嚼劲的鱼皮不占太多份量,毕竟机会难得,要珍惜一下。 又是几小时的划桨,当结束的那一刻我感到生命的甜蜜,晃晃悠悠地爬到了甲板上。 此刻天色渐晚,夕阳把半边天空染成血色,我知道,不久后月亮就要升起了。有一些人用绳子栓住水桶抛到海里,接了一桶海水。我也效仿着他们,这时我才注意到水桶抛进海里时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我看见荷取从船舱里走出来,我对着她招了招手,她看见了也招招手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玻璃瓶。 “我接好水了,从这里舀吧。” “帮大忙了。” 她把玻璃瓶伸进桶里,咕噜咕噜灌满了一瓶。然后她举起瓶子喝了一口海水,我还没等阻止她,就已经喷了出来。 “我还以为这里的水是玻璃糖味道的呢。” “胡闹。” “任何时候都得反思,这可是能预言的水,万一不是咸的呢?” “我看你只适合当海上人,陆地人不会这样的。” “或许吧。” 月亮的皎洁与琉璃海的光融为一体,在夜色下,我觉得回忆号正航行在一场永无止境的白日梦里。我想起了家人,或许吧,我不应该想起他们的。 剥开云雾,终于一缕可靠的足以明亮到盖过海水本身光芒的月光洒在甲板上。 我把水桶放在月光下,等待着。荷取也盯着她的玻璃瓶,如同一个好奇的孩子。 我逐渐看清了水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小漩涡,还有一行不怎么清楚的字——海洋不擅抗争。 果然,预言都是含糊其辞的东西吗。 我看像荷取,她也是一脸茫然。 “你看懂了吗?” “完全不理解!” “我就知道。” “每个人的预言不一样哦,而且我听说不能随便说出去。” “我差点就告诉你了。” …… 一天之后,回忆号果然离开了琉璃海。据说之后航行一个月就能到达星光海湾。我此前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查了一下才知道,以陆地看来,星光海湾和我老家相隔万里,即使信鸽要送信,不在中途的十几个岛屿休息也是不可能到达的。 在前往星光海湾的途中,我得到了作为船员的第一笔工资,大副亲手交给我的。我跑到酒馆奖励给自己一杯烈酒,我尝了一口,应该是甘蔗酒,我老家也种甘蔗,火辣辣的。半杯才下肚,耳边却传来了袿姬的声音。 “原来你也喝酒啊。” “不常喝,这是到海上的第一顿酒。” “不错,海上的第一顿酒是在去星光海湾的途中,真浪漫。” 我见她听了这话,神采奕奕起来,我并不能理解到底是哪里浪漫了。 “星光海湾有什么特殊的吗?” “到了晚上,海面下就会泛起亮光,变得与星空完全一致。” 我想象起那个画面来,我们的船会行驶在星空上,被夹在真实的宇宙与海水的宇宙之间,划破水面泛起黑色的涟漪。 我又喝了一小口。 “那确实不错。” “就是啊。老板,给我来一杯和她一样的。” “哼,我不打算陪你喝第二杯,你尽量追上我的进度吧。” “真不厚道。” 她真的如同我说的,喝了几大口,追上了我的进度。就在我诧异的目光中,她也昏昏沉沉的了。其实我也差不多,我的酒量显然不如她。我们几乎同时喝完了酒,我们便一同回到了住处,一路上她笑个不停,似乎是想要创作了,拉着我几乎小跑地回去。 迷迷糊糊地,我和她貌似都吐了。第二天也一起被罚了打扫船舱,又是腰酸背痛的一天。被荷取打趣了一整天,我想这都是我自找的。 荷取告诉我,只要从星光海湾中呈现金牛座的位置驶向猎户座的位置,就能到达斯特姆岛,大概需要航行一周。到时候她就要下船了。 她大概算是我在海上的第一个朋友吧,我有些感概,希望去往星光海湾的路途可以久远一些。 可惜,航海的时间是很快的。 星光海湾比我想象中的更漂亮,它对星空的描摹细致又张扬。我一整晚都坐在甲板上,对比着天空与脚下的一切。我看见烂漫的星海在水波荡漾中守望着我们的航船,水下不仅有星星,还有紫色的云雾,在海底划过的转瞬即逝的流星,静静地旋转着。 突然地,一声大喊打破了沉静。 那是瞭望手,他工作时爬上桅杆,耳朵尖尖的,嗓门很大。 “东南方向有另一艘船!我们遇到别的船了!” 另一艘船。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别的船。听说两艘船相遇的时候,就都要停下。因为海上人的信件写完之后,就要交给另一艘船,如果恰巧另一艘船上有收信者就可以拆来,否则就要带着它们直到遇见下一艘船。 果然,船调整为了半帆,就这样慢悠悠地滑行在海上,另一艘船的轮廓也逐渐清晰,那是一艘白色的小船,船舱外似乎裹了一层金属,看上去十分精致。 两艘船靠近了,我看见对方的甲板上有一些人正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们的甲板也一样。很快梯子就架起来了,这种时候都是两位船长先会面的。我远远地看过去,我们的船长是一个披着水手大衣的男性,看不清长相,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们的船长。而对方的船长是个红衣服红头发的女人。 “回忆号!” “梦想号!” 他们聊了片刻,便指挥着船员搭建出更多的桥梁的,我拿出一张木板递到对面,接过木板的是一位穿着水手服的金发女性。搭建牢靠后,她便轻巧地走过来,我看清她其实年纪并不大,还是个小姑娘。 我为她让开路,她轻轻跳到我们的甲板。 “你好,回忆号的水手。我是北白河千百合,也是水手。” “你好,我是村纱水蜜。” “船长们商量过了,我们会把一些信放到你们的船上。和我去搬吧,有不少呢。” “好。” 她把我带上梦想号,船舱内被一种我叫不清名字的东西覆盖着,看上去又白又亮,舱门的边缘也围了一圈橡皮条。打开门,里面有个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信封。我走近看,上面画了些幼稚的涂鸦。我和她一边搬东西一边聊天,她神采奕奕地聊到了自己的船,我饶有兴趣地听着。梦想号的船员基本都是科学家或者孩子。至于原因,星光海湾能够完美地复刻星空,适合研究天文,观星者们首先来到了海上,然后是他们认识的物理学家们,那些对大海存在向往的科学家们都来了。科学家们出于求知欲而进行的研究一一结束后,就不知道该研究什么。于是他们决定收留孩子们,无论是陆地的还是海上的。孩子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比最敏锐的科学家还要强,而且他们有着最强的想象力,不受知识的拘束而天马行空。从那之后,科学家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孩子们说出来的梦想变为现实。之后我们选出了新的船长,并把船更名为梦想号。 “那么这些信是什么?” “孩子们的梦想,船长让他们写在纸上的,收信人是他们自己。这些信漂流在海上,等再次回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可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等他们拆开信封的时候,无论他们的梦想是否实现了,不都很棒吗?” “所以把孩子们的信送到回忆号吗……” 几个来回,有我腰这样高的小孩子穿插在我们之间,叽叽喳喳地嘻笑打闹,好在会给我们干活的人让路,箱子在前面我看不见脚下。 如果我在这种地方长大,也不会一个人跑到海上了吧。 手头的工作完成了,等我回到甲板上,却看见荷取对着我挥手。我走过去,她一把握住我的手,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眉飞色舞地说了许多。 “梦想号太棒了!他们用一种叫潜望镜的东西观察水下百米的星空,我没想过光学还有这种应用。还有那些孩子的棒棒糖,是用一种半成品的甜味剂制成的,只要喝下不同的饮料就可以在孩子的嘴里合成不同口味的糖果……” “那个……我不太懂。” “哦,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决定了。我不去斯特姆岛了,我现在就要留在梦想号。我已经和梦想号的船员说好了,大概今晚就会过去。” 这太突然了,我以为她最少也要一周才会离开,我还没准备好和她告别呢…… “可是,你不就是为了去那才上的船……” “是啊,但是我改主意了。如果还有人从那里逃出来跑到海上,可能那里也没我想得那么好。而且我很赞同他们的理念,就留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我很羡慕她吧,可以轻易地做出决定,从不优柔寡断;又那么洒脱不恐惧离别。但是,海上又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离别才是常态。 “嗯,祝你好运。” “朋友,我会记住你的。” “谢谢。” 我们毕竟也只有一个月的缘分,想不出什么同幸福共患难的画面,但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那么,再见吧。于是我帮着荷取打包好行李,目送着她登上了梦想号。我没挽留她到两艘船即将分开的时候,没必要让她太仓促。 一天过去,两艘船就这样分开了。 我还在黯然神伤的时候,船上来了一个新的消息——有一个梦想号的小朋友要登上我们的船了。 据说是梦想号的船长拜托我们把她送到三途运河的。但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姑娘送到那里呢?那里即使在陆地上也很有名,是死者通往轮回的水道。不过既然船长同意了,而且决定要启程,那就有充足的理由吧。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戎璎花。她一上船就得到了所有船员的关注。我们的船上也有小孩子,但是他们毕竟都有自己的亲人,不需要船员们去照顾,但她却不一样。海上人总的来说喜欢小孩,陆地则是喜欢讨厌各占一半,船员们都想和她互动,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存在。 只是她也约有八九岁,不需要人时刻照看着,大多数时候她对船员都比较冷淡,船员们讲故事的时候倒是会听得很专注。 她从梦想号带来的东西只有一大盒子的积木。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花在了堆积木上。 我们围着海洋中的天秤座顺时针旋转两圈,开启了前往三途运河的航程。 这一次航行又将持续一个月。 这一次格外无聊,甚至我还给自己找了别的工作,比如检查救生筏的状态之类的杂活。过去还有荷取给我讲她的发明,虽然我并不总是能听懂她在讲什么,但我愿意听,而只要我愿意听她便愿意说,打发了很多时间。 袿姬却是个不满足于被倾听的人,她一定要别人去回答她。但是我对艺术的造诣并不比机械更高,也听不懂她那满是愤懑的理论。我回答她的问题,还要否认我的外行理解,接着便开启了她如同老教授一般都讲演。 但我记得她说的一句话,她说我比刚上船时变黑变壮了,身上开始有了海的咸味。这是陆地人变为海上人的征兆,并盛赞了这个阶段的人的形象的美。这可能是我唯一听进去的话题了吧。 我有意躲着她,希望她看出来了吧。在无聊和与她聊天之间,还是两害取其轻吧。 我要在这样的状态下去三途运河吗?世间的亡者都要奔赴的地方。海上人似乎没有晦气这一说,我甚至觉得倒霉和幸运在海上人眼里区别都不大。我没在船上见过任何形式的赌博。 在航行过程中,同一颗星星总是在不同的夜晚出现在不同的方位,我想任何陆地人都搞不明白一艘船的行动规律吧。 随着我们靠近三途运河,昼夜开始变得不再分明,天空变得像是暗红色,却意外地很亮堂,看得清海上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海上的雾开始弥漫,吹来的风稍微有些凉,老水手们说到:我们到了。 我望向海面,只是海面上的雾气比甲板上更浓更厚,我的眼睛无法穿透这层奇怪的屏障。而且我感到船的速度变慢了。 “海下全都是亡魂,但是没有人知道亡魂究竟是什么模样。亡魂必须渡过运河才能轮回,所以它们在水下抓住船,就能快一点渡过这里了。” 这就是水手的善良吗。就在我思索的时候,瞭望手的喊声刺破了静谧的浓雾。 “另一艘船!是渡亡号!” 这次我们又给船减速,没有放下船锚,我们不能把死者钉在海床上。而且也没有搭建桥梁,至于原因,老水手说渡亡号的乘客都是亡魂,人是无法接近的。 不错了,一大团雾靠近了我们的船,只有雾气的顶部露出了船的桅杆和一面画着白色圆环的黑色旗帜。至于渡亡号甲板的情况,则完全无法看清。 突然,我看见一些人冲出那甲板上的雾。那些身影抓着绳子,摆荡在空中,又稳稳地落在我们的甲板上。 其中一位落在了我身边,她是个高大的女性,红色头发梳着鞭子,背后背着一把长长的卷曲的镰刀。 “你好啊,我是渡亡号的摆渡人,我叫小町。” 我没有搞清楚状况,为什么渡亡号的人会来到我们船上,不是只有亡魂吗?我们不是无法看见亡魂的长相吗? 我小心地提出我的疑问,她就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到三途运河了。 “渡亡号只有乘客是亡魂,我们船员都是被称为摆渡人的存在。我们不算是人类,可以看见亡魂的真面目。” 我其实有点好奇亡魂的长相。 “那亡魂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没法用你们的语言描述,你们语言的含义范围无法囊括亡魂的形态。” “啊,这样啊……” “没什么好失落的,你要是知道亡魂长什么样,是不会想看它们的真面目的。我们渡亡号就是为了尽快把亡魂送去轮回才存在的,我们是少有的身负使命的海上人了,虽然我们的运力也很有限。” 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我问她亡魂能写信吗,她回答可以,但是活人无法阅读,死人也不能阅读活人的信。 我想也是,生死之间怎么可能通信呢?我不该失望的。 突然,她停下来。 “我感觉你们的船上有亡魂。” “什么?是有人死去了吗?还是它登上了我们的船?” “不,它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她指向我们的船舱,于是我跟着她跑到有亡魂的地方,却发现这里是戎璎花的住处。难以置信…… “怎么了?” “她是另一艘船的船长拜托我们送到三途运河来的。” “原来如此,它应该是还保持着生前的状态,但不会再成长了,要不然你们是无法接近它的。那位船长也希望它能尽快转生吧。” 我们进入了房间,戎璎花依然摆弄她的积木,积木堆得很高,快有腰那么高了。 小町走近璎花,弯下腰,微笑着询问: “你为什么要堆积木啊?” 璎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认真地回答到: “只要积木堆了一百层那么高,爸爸妈妈就能来接我了。” “你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梦美姐姐告诉我,他们去了一个叫冥界的地方。只有我把积木堆得高高的,他们才能找到我回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小町站起身,若有所思起来,拉着我离开了房间。 “看来,她的父母已经死了。这孩子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爸爸妈妈,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个叫梦美的人给了她实现愿望的可能性,一直尝试着,即使自己死了也没意识到。” 我愣了一会儿,又走进房间。 “璎花,你为什么想念你的爸爸妈妈呢?” “因为我知道他们是最爱我的人!” 她又继续开始堆叠她的积木。一阵酸楚袭来,我有一种想要打翻她的积木的冲动,但是我没资格,所以我逃也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因为我想到了我的家人。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了。人得向前看,哪怕前面是死亡。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只能活在对亲人的回忆里,我得结束这种可悲的状态了。” 小町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叫戎璎花是吧?来,我的名字是小野冢小町,我可以带你去找爸爸妈妈,不用堆积木也行。” “真的吗?” “当然。” 说罢,小町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出了船舱。我一路跟到甲板上,在水手们的目光中,她抽出了自己的镰刀,对着空气挥舞了一下,于是大团的浓雾出现在她面前。
勇敢的船员啊,勇敢的船员啊 海风还将继续吹 无论风帆是否扬起 海风还将继续吹
我看见她带着戎璎花走进了那片雾气之中,逐渐模糊。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 甲板上的船员们听见了那首歌,便敲打起手边的木头,打起节拍。一些人跟着那旋律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手风琴和提琴悠扬的声音也从船舱里传了出来。 到最后,所有人都加入了这首歌的演唱与演奏。
勇敢的船员啊,勇敢的船员啊 海风还将继续吹 无论风帆是否扬起 海风还将继续吹 无边的大海啊,无边的大海啊 海风要带我去哪里 无论我要去向何方 海风还将继续吹——
在歌声中,她们消失在了雾霭。直到甲板上的雾气消失了,歌声也没有停下。 …… 渡亡号倒是没有离开,不久后小町也回到了甲板上。不过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却不是在什么愉快的情况下。 袿姬那家伙和小町吵起架来了,我应该不去管她,但还是那句话,这都是我自找的。 “生命是你用来情色的东西吗?!” “我哪里说错了?死亡不是解脱吗?不是脱离活着的痛苦的吗?难道我说死亡是丑恶的,你就满意了?” “蠢货,你在他妈的侮辱生命!你一厢情愿地认为活着就是痛苦,那我们摆渡人变成什么了?凭什么我们因为你一句话就变成恶人了?” “我可没这么说。痛苦和美在我眼里就是一种东西。” “屁!没有爱和仁慈,痛苦算你妈的美。你不仅侮辱生命,也在侮辱美!” “去他的,有些人生来就没人爱,那些人怎么办?” “停停停,别吵了!” 我急忙挡在中间,想了想摆渡人不久就会离开,所以我先把小町拉到一边,对着袿姬使了眼色让她等等。 “消消气吧。她一直那个样子。” “不,我必须让她搞懂一件事。如果你非要拦着我,那你替我传达。” 老实说,一个摆渡人的想法很有趣。 她说,哪怕一个人的回忆多么重要,无论痛苦还是美好,那不应该忘记的也必然会忘记。而正常来说,人死掉了就会忘记一切,因此死亡是不能被理解成解脱的,死亡很可怕。但死亡有必要存在,因为死亡和活着一同构成了生命和轮回。回忆必将被遗忘的世界,轮回是最大的爱与仁慈,哪怕忘记一切,灵魂的存在也保存了一个人的经历。渡亡号运载灵魂,正是为了尽快创造出只属于生者的回忆。 我答应了小町,一定会告诉袿姬的。然后她就如同一阵风般消失在了甲板上。 我估计我现在是面露难色,想着怎么组织语言。只是我一抬头,就看见了躲在旁边的木桶后的袿姬。 她站起身,沉默地走开了。看来我不用转告她了。 …… 随后,我们在血池地狱徘徊了一周。 这里是通向客鲁岛的航线,航船也到了需要停泊在陆地的时候了。 这片海域如同其名字,海水是血红色,又有着一片片如同血污的黑色,被煮沸一般冒着粘稠的气泡。据说所有流出体外的血液都通往这里。 可是这里是紧接着三途运河的海域,我想这海上的一切航线总有存在的原因吧,多么可怕的暗示。不过,溺死之人应当不会流血吧。 不久,我们到达了客鲁岛。我放下了船锚。 客鲁岛上的陆地人建立了庞大的国家,无法违抗的秩序塑造了这里的人,人也维持着秩序。 我站在甲板上望向这片陆地,隐隐看见了成片的建筑。或许这里也有同样多的人,或许也有着向往海上生活的人。 可是当我看见港口那全副武装的士兵,我知道,我很幸运还能有来到海上的机会。 我远远地看见船长和大副下了船,和那些卫兵说了些什么。几个小时后,我们有了一个沉重的任务。 一群陆地人的死刑犯被押送到我们的船上,我们收获了补给,代价是把他们扔到水里。并不是普通的水域,而是文思之泉,因为人们想象这样就能用他们创造出一些具有警示教育意义的作品。 文思之泉是文人的灵感涌现的地方,那里特殊的乱流将水送往艺术家的墨水与颜料里,同样的,沉入水中之物也将流入画布之中,或雕刻师的汗水里。 罪犯们被送到了船上,带着心灰意冷的平淡的绝望表情,和亮晃晃的结实的手铐。 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很快船就启航了。我想如果袿姬知道我们要去文思之泉,会很激动吧。 晚上,我想着那天水手们的歌,跑到了甲板上吹风。这里的风没有腥味,令人神清气爽。 只是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袿姬,她坐在护栏旁边,还在往海里丢什么东西。她应该已经得知了我们的行程,我想她这个时候至少也要喝些酒,但是她没有。 她才狠狠把东西丢出去,才注意到我站在她背后。 “你干嘛呢?” “把我迄今为止屎一样的作品丢掉,省得让它们进入文思之泉。” 这是发什么疯?她突然间的怎么了? “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自己的作品吗?” “水蜜,自从离开三途运河我就一直在想,我对艺术的理解或许是错误的。” 这是我从她嘴里听过的最严肃的话。 “我还在陆地上的时候,就喜欢艺术。只是没人支持我,因为没用。我恨功利的艺术,所以和最后愿意支持我的人决裂了。我被家人赶走了,就好像我不是生出来的而是拉出来的一样。” 她又把一个雕塑扔进海里。 “我想着,艺术就不该有享受之外的任何目的。反正这个垃圾的社会就只有艺术还值得一看,我可以一边看着画一边嘲笑对我冷眼相看的人。但我输了,我承受不了那目光,逃到了海上。” 她又扯下了一幅画,揉皱了丢进海里。 “可是呢,我连我是否享受创作艺术都不知道。我会就这样死去,然后忘记这辈子的教训,继续当个酸臭的惹人嫌的人。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她的声调突然高昂起来,一脚踢在堆在旁边的她的作品,它们一下子全部都掉进了海里,即使在甲板上也能听见接连想起的噗通落水声。 “至少,我的艺术不能再是这个样子了,我得做出改变。让爱能在回忆里更长久地留存,除了艺术还有什么能做到呢?以后,我要记录下星空中的夜晚,稻花的香味,热恋的爱人,一切值得歌颂的……哪怕是死人,也要用我的作品让他们再想起那一刻。” 她转身面向我,我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抱歉给你讲了这么多垃圾话。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很喜欢我……那么,再见。” 她就这样走进了船舱,我愣在原地,她偶尔会回头看着我,眼睛泛着光,在黑夜中格外的亮,好像她从今天起就见不到我了一样。 她应该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吧。我有些惶恐,因为我知道我好像开始欣赏她了。 第二天,我们的船到达了文思之泉。 这里的海水质感如同油画一般,卷起的海浪像是用笔涂在画布上已经干硬的颜料。宝蓝与湖蓝的一条分明的分割线割裂了视觉中的画框,混合着一层新买的白颜料。 我正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其实我已经习惯了,海上净是些陆地人想象不到的场景。我想,我差不多算是真正的海上人了吧。 嘭—— 一声枪响打破了摇摇晃晃的宁静,随后人们开始惊慌起来。我作为船员,尽量保持着镇静,我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循声而去,跑到了右舷后侧的甲板,已经有其他船员先行一步赶到现场,只是眼前的事态令我无法理解。 那是袿姬。她正拿着一把火铳,指向其他人。她身后护着的,正是即将被扔到海里的死刑犯。死刑犯们正要解开捆住救生筏的绳索,就要逃离这艘船。 来的船员中,有不少还带了几把枪,他们也围住了袿姬和死刑犯们。 “你们不能杀了他们!更不能在这里杀!” 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可是她怎么会去救那些死刑犯,她明明最讨厌那些陆地上的恶人。她连应该下地狱的那些人都要庇护吗? “让他们走。” 我别过头,是船长。到此,船员们不得不放下枪,看着死刑犯们解开绳索,坐上了救生筏…… 最后,袿姬也爬上了死刑犯们的救生筏。她离开了回忆号。 我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五彩斑斓的海洋中,再也看不见踪影。有一瞬间,我看见了死刑犯们的脸上闪过了希望的色彩,而埴安神袿姬身上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 我久违地去了次酒馆。 我点了两杯酒,一杯自己喝,另一杯放在我旁边的座位。 我有一件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在和袿姬聊起身世的时候,我撒谎了。 我开始回忆自己在陆地的经历…… 那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从小就喜欢玩水,从小就喜欢违反规定,搅乱了周围的一切,乐此不疲地扮演陆地人常说的野蛮人。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在湖边玩水,却掉进了水里。可能是因为任何水域都是相连的吧,我在湖里恍惚地看见了澄澈的大海。然后,那个孩子的亲生哥哥死了,在把她顽皮的妹妹从水里救出来的过程中溺死了。 孩子的家人原谅了她,给出的理由则是一家人理所应当这样。但是哪里有什么理所应当呢?这种原谅甚至很难说是发自真心的,孩子越发厌恶起陆地人给家庭做出的规定,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而家人却接受了。 但她却还是老实起来了,很少再做出出格的行为。直到家人在她面前表达出一种庆幸,一种她终于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长子的死也因此得到宽慰的这样一种庆幸,她受够了。 我想,但这其实也是一种自作自受吧。只是陆地上的人最多只见过湖水,没见过海而已,这又不是他们的错。见过了大海,我想人也会变得坦率一些。 海上人不该太在乎离别,就这样吧。 …… 回忆号仍然继续航行着。 几天后,我在海风里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天色开始变得一点点昏暗下来,乌云在空中卷起来,隐隐雷声在黑色的漩涡中释放它的威严与压迫,叫人喘不上气。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时间风暴。 一种只有海上才会出现的灾难,陆地人曾经恐惧这风暴而发誓不再航海,直到忘记了它的存在。时间正是一种隐形的流水,当它被卷起到空中,压缩而具有了恐怖的力量,足够破坏或塑造一片海域,改变洋流。但它又不仅仅只波及一片海域,一切水域都是相连的,特别是在卷曲的时间之中,被记忆锚定的大海会暂时被拧成一团。 而遇到它的船只,凶多吉少。 船长,大副,所有船员们,此刻都在甲板上。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即将袭来的可怕的天灾。 “所有人!紧急调头!” 我狠命地拽着绳索,旋转风帆的方向,与此同时也收了半帆。脚下微微摇晃着,船头的方向在舵手的挥臂中偏转。 粗糙的绳子割得我手心发痛,看见那黑云开始遮蔽天空,为一切的一切蒙上消亡的阴影。在船体的倾斜中,我站不稳脚跟,滑轮在空中一上一下,我们在甲板上从水手变成了拖拽的纤夫。 空气不再沉重,大风扬起,将我的水手服吹得猎猎作响。海水开始汹涌,船体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巨浪舔舐着船的侧舷,只坎坎到甲板便再度落下,戏耍着猎物。 不知为何,我没有太多紧迫感,只是眼前的情况要求着我不能松懈。毕竟海上的生活没有定数。 回忆号顺利调头,但接下来就要逆风前进了。除了蛇形前进别无办法,但翻滚着的粗糙的海面成为了阻力。我看见大桨摇动了起来,此刻,乘客们也加入了对抗风暴的队伍。 啪嗒——啪嗒—— 有水滴在了甲板上。我抬起头,那沉愁的云探出了自己的手,而黑色的海水也卷起水来,与那恶云交接。随即,瀑布从天空降下,将我的视线洗刷干净。 回避失败,我们要面对时间风暴了。 落雷声炸响,狂风撕扯我的身形,灌满我的耳朵,雨水子弹般打在脸上,卷曲的湿发贴在我的面颊,全无睁开双眼的可能。 活着本身就是义务不是吗?我将绳索背到肩膀,任凭脚底打滑也如耕地的牛般拖着风帆。 “桅杆有裂缝!快补上!” 嘈杂的催促,雷雨声,木头的断裂还有脑海的嘶鸣——最后,我感觉我手里紧绷着的绳索开始甩动,一股巨大的力气从绳索传来,失重感将我包裹,而除了死命抓它我没有任何依靠。 最后,我摔倒了。肩膀着地,粉身碎骨般的疼痛几乎带走了我的意识。我大概是惨叫出来了,但是我一张嘴带着咸味的雨水便灌满了嘴。 我把水咳出来了,只是我感受到一种违和,因为好像没有雨水再拍在我身上,耳边嘈杂的声响也消失了。 睁开双眼,没有狂风骤雨,我只看见了穿过绳网晒在甲板上的日光,令人晕眩。没有疼痛的感觉,我站起身,身上是干燥的。我望向海面,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片海洋就好像我去过的所有海域的海水混成一团般。散发着淡淡光芒如玻璃糖般的平静水体中冻结着星云,似有似无的雾气被撕碎随意洒在了海面上,暗红色的絮状物与璀璨的星空拼贴,金色和白色的涂料流动着,填充了画布的罅隙,还有那蓝蓝的海,倒映着白云,宣誓着水面的权力。 我回头,看见了荷取,她从船上下去登上了码头。我还看见袿姬,她搅动着颜料然后喝了下去。我看见一位水手正教小町如何唱歌。我没看见戎璎花,她没死过…… 大副迎面向我走过来,他把一个水舀递给了我。 “十年前,图书馆漏水了。你去用水舀把当初的水倒掉,要不然书浸湿了,那个管理员就会跟我吵架。我希望这个事儿没发生过。” 我们的船大概是被卷进时间的乱流之中了吧。不过既然是大副的命令,我也只好执行了,反正我现在看不见风暴,又怎么可能做出努力去改变这个结果呢? 我走进图书馆,那个一身上下都是紫色的管理员撇了我一眼,指向一个角落。我走过去,看见地上有个小小地窟窿,往外缓缓地冒着水。我去用水舀接着水,倒进排水的地方,接了好几个来回,水不减反增。 但是我舀水的速度应该比漏水的速度快才对,为什么会这样?眼看着水就要漫过书架,我心急了起来。 “村纱水蜜是吧?你检查一下你的水舀。” 图书管理员仍然低头看着书,好像漏水这件事没发生一样。我低头看,才发现这水舀根本就没有底。 “所以你觉得抗争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 她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而我看着这个没有底的水舀,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在琉璃海的夜晚。 “海洋不擅抗争……” “没错,海上人从来不把航海当成对抗什么东西的手段,只有你们陆上来的人才这么干。航海能够改变的东西只有海上人和他们的未来。这些书注定要泡水了,知识也注定要遗忘,我后来买的防水皮箱只不过延缓这个过程而已。” 漏水的速度突然加快了,淹没了我的头顶。等我游泳游出了水面,看见的却是一具漂浮的尸体。 那是我哥哥,为了救我而淹死的孩子。还有刺目的阳光,茵茵绿草,温柔的流水声,远处看不清楚的房屋与炊烟。 这一刻的回忆,已经在时间之中变得模糊了。 我一头扎进水里,我向下游,游到最后,水底是另一个水面。 风与雷与雨又一次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看见折断的桅杆砸进船舱之中,变形的船体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几乎倾倒淹没在海中。 而我紧紧抓着一块碎木板,靠着它微不足道的浮力挣扎着。 回忆号沉没了。 酒馆的老板被卷入了水中,他挣扎着双手伸出水面,一个巨浪盖过,再也没有浮上来。 装满了书籍的箱子在浪上弹跳着,也被卷入了水中。 而回忆号装载的信件,要么浮动在翻涌的愤怒的海水上,成为雪白的点缀;要么被卷入狂风之中,翻卷着撕裂了的纸张。 看着这一切,我知道,我在海上目前的岁月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 而一封信拍在了我的脸上,挡住了我的脸。我抓住它,它的边角在风中狂舞着,似乎在挑衅着我。我还沉浸在无力和悲伤之中,决不能忍受这样的挑衅。 我狼狈地用牙齿叼住信纸的一角,我终于用双手把这张信拿在了手里。 它的墨迹已经在海水和雨水的侵蚀中散开模糊了,我还勉强看得清: 致村纱水蜜 女儿,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可能你还对你哥哥的事情耿耿于怀吧。但是我们想说,我们没责怪过你,你也没有一起离开我们,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也许是我们说错了话,我们以为用大家都认可的话劝你走出来就行了,对不起。你就这样跑到了海上,我们很想念你。如果你碰巧能读到这封信,希望你至少能回来看看我们。不,如果你还有机会能读到这封信,我们就很开心了。 ——想你的,爸爸妈妈 ……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上船那一天的黄昏。 我已经离开家数天,我的父母根本无法确认我是否已经登上了船,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一封信,送到船上。期盼着有一天我能在渺茫的概率中遇到这封信,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当时船上没有人认识我,他们怎么可能把这封信送到我手上呢? 他们只能在黄昏中看向逐渐远去的航船,不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女儿就在这艘船上。 信纸被泡软,稍纵一瞬,便被狂风扯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什么都没留住。 风暴愈演愈烈,或许我就要这样在时间的碎片中被割开喉咙,灌满海水。 荷取的随性,戎璎花高高叠起的积木,摆渡人的歌,仁慈的轮回,袿姬的决绝…… 我不想忘记这一切,我还有要做的,要记住的事情…… 我抓住了碎木板变成了铁链。 那铁链漂浮起来,它的另一端拴着船锚,而那船锚渐渐离开海面,向上飞行了起来。而我用那铁链缠住手臂,带着我一同升空。 回忆号彻底被撕碎在了漩涡中,进入了海底。我在空中看着这一切,我意识到,有一份情绪被刻在了我的灵魂上,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我融入了时间风暴中,手里抓着一个没有底的水舀。 我成为了妖怪,我留恋世界的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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