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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集》
言东海有小人国事
(某)言东海有小人国,去纪国七千八百里。其众数不详,传目不能视其形,耳不能闻其声,初,莫有知其习俗风化者。其岛草木疏少,终年生雾。地甚贫瘠,五谷不兴,六畜弗旺。神武东征,有吉备、出云之众渡海徙之。不反。继体王承嗣。有贾者自海中至,献白珠一对,言东海小人之宝,贡之以贺大王寿。又云其人身皆极微小。贵胄大如虫蚁,先匍匐而后闻其声。贱者有沙海之数,微末之形,其数不可以亿计,昼伏夜出,以土石为食。皆拜鬼神。其文其种,盖相殊异。遣阿倍使携其男女五百而归。有《东海纪》,载其衣食住行。亡佚。
上
到了这份上,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没有一个人能走开熊熊燃烧的柴堆到夜里去的。 人群都在等着族长出来。飘飞的火星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胶一般浓稠的漆黑,从脚底的黄土到头皮,再到发梢。这样的黑暗已生长的年岁超过了他们所有祖先的总和,比阿马特拉苏还要悠久。几百年前,森林里那些与自己亲缘不远,行为习性也有所共同的人猿仍有着在无月夜看见十指与猎物轮廓的能力,凭感觉投出的石头也又快又准。被猎杀的动物通常死于颅骨破裂和脑组织受损。他们饮用粉红色脑髓,切割腿肉并嚼食的举动令人恐惧而惊奇。没有太多厌恶。自己的手,毛发稀疏,两脚一天天地踩在泡熟稻苗的浑水烂泥里,腿上的浓荫表明汗腺与肌肉的发达,与老茧层层叠叠的脚底组合,就是强硬的矛与盾。他与那些猿人又有什么区别。人群里沉默不语的面孔,耕夫的高额头,塌鼻子,他妻子温和而软弱的眉眼,上唇与松果般下垂的颏尖,从侧脸看去,像陌生的静海。人人也都是海洋了。就是海洋里的一滴水。每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而饱足,慵懒地扇着风,搔着兜裆布一侧毛发粗壮、乌黑的薄皮肤卧在树下,诸神就或坐或卧,赤身裸体地立在自己的面前:黄土、白云、绿叶。无色的水,溪河湖海、看不见的气、火焰与月亮。智者记忆全部的神祇传说。在这个故事里,他用三个日夜不间断地说出了六个三万六千个音节,从而延续了几乎灭绝在饥荒与疫病的族子族孙。没有人的记忆胜过他。老一辈的人甚至低声下气地咨询,请求他告知三代以前某次山崩前的征兆,得到的答复是天空变为暗红,月亮的一角缺如。那一晚,携家带口,头顶陶瓮怀抱孩子的男男女女用麻绳在手上打结,另一个绳结在家人的手腕上扎好。最健壮的青年人用扁头锄压倒杂草,和拿着火把在前台引路的同伴跟着走在最前头的智者。类似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如果说曾留下什么印迹,将会是他们的图腾和节庆,诚惶诚恐的祭祀仪式与火堆前围成一圈的舞蹈。但不是现在。那些尖尖的茅草屋顶与挖在地里的土坑,篝火坑,烧汤的陶土锅、女人分娩和巫师做法的地方,在口袋状的山间平地里也像一簇簇丛生的浆果,彼此藉由细枝与纤维联系着根与梢,一串一串地系在大帐的手腕上。所有人手上都系了一条微微泛红的麻绳结,仿佛潜意识地将茫然无措的近亲系在一起,老人系着小孩,丈夫系着妻子。可不知道最后到了谁手里。 他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携手伫立,面朝火堆与草帐顶尖抹了一层白泥灰的议事厅的人群纹丝不动。熊熊火焰跳跃着,扭曲无定形的细肢,呼出的汗水涂满了农夫褐色的面孔:蹙眉的丛林猎人、手背黢黑的渔夫、每日与为数最多的族人下地翻土、灌水、撒种的半大小伙,女孩,在最外一圈驻足凝视,阴影仿佛无穷无尽。孩童沉睡在光脚的丛林边缘,两脚分开,圆滚滚的头垂在短小的胸脯上。也是不消说的境况。什么时候能动起来呢?这可不是任何人下的禁令,相反,任何人此时都害怕迈步。几块骨头与容易割伤的皮肉构成的脚底,与他踩在上面的一切东西的分别,仅仅是介质与感受的不同,他与万物的分殊。这些曾经没有区别。现在,他也要心惊胆战地跳跃,恐惧,如同疯癫的火苗突出烟气与汗水的细喙,联通血水和泥浆的通道,直抵发出光热的恐怖与白炽的中心。那里容不得犯任何错误。可是,对眼下的境况,很多人还没有犯过错误,没有意识到,“错误”是存在的。 人群还是散开了。他和其他人一样不情愿地退后,也许是出于忧惧,或出于谨慎行事的心安。这样一来,就看见巨大的柴堆上庞然烈焰的真面目:只是形状、大小不一的朱红色布条穿在细绳上,像风干的白萝卜一样悬吊于几条木棍支起来的架子。篝火的热量很少,走到很近的地方,才有些燎烧脚踝的感觉。他贫困时也光着脚,走过悬挂干鹿皮与晾晒一些荨麻的藤条架,如同卫兵的巫祝服饰,一直走到智者仰面躺卧的一整台土砖与毛皮砌成的大床前时也是如此。他屋里的火坑与外面无异的,火炭微微散发着桃红色的光辉。灼烧蚂蚁的酸味与脑髓的恶臭悄无声息地刀兵相向。他驻足凝望智者微微睁开的一只眼。 智者纹丝不动。他垂下眼睑,目光聚在麂皮下伸出的一整只骨节突出,黄不溜秋的脚底,脚趾像被刀斜着削去一段。它还是伸脚踩踏的姿势,饱满的前脚掌骨向外突出,僵硬得甚至无法抽搐。他盯着被分隔在天上地下的头颅,左脚。那颗刀削笔雕的褐黄头颅如今有什么悔恨,喟叹,也只能永远定格在拼命挤着眼球,试图把视线投向差一点露出大脚趾的那个地方的瞬间了;身体如今无关紧要。他牢牢把握了失去言语能力,如今表达不出无限急切的智者形象:出云的头颅,东方的脚。纪国仿佛蒸发了一般。 物部的主人传授给他一种与看不见的神灵交流的秘术。他匍匐于地,抬头看见那只搁在外边,歪向一边的光脚。智者的眼球动了一下。他吞下唾沫,朝他轻声地说。大智者。您不小心踩死了尘埃神的子嗣,尘埃神因此剥夺您说话的能力,以此来惩罚您。它说它永远也不原谅。 他再跟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智者祈求道。请您把先祖的智慧传给我。否则,大生部就要灭绝了。如果您不能,我一定再去祈求物部的主人,让她赐给我一条磐舟,由我去取得彼岸的知识。 苇原之中,有四千八百三十六户祭祀尘埃的神社。用眼看不见,用耳听不见,用心无法想象。他这么想着,内心熟悉的恐惧又徐徐占领了回来。也许某天,自己在一个无所事事的悠闲下午就曾不小心踩死过一地王国,那些虔诚安宁的死难者至今能黏连在自己的脚底上,早已被砌进城墙厚的茧子里面了,或许每一天都在发生这种事。照物部的主人说的,尘埃神比国津诸神的历史还要悠久。兴许田垄上遍处都是人丁兴旺的天地,从秋至冬,庆祝丰收而喜笑颜开的农民在同样庆贺七月流火的尘埃诸神头上跳舞,用脚打拍子,用木棍扬地上的尘土挑起飞溅的火星,吹到空中;吃剩的残羹冷食,与来年沤在地里的秸秆扔在同一个地方的不同深度,只是把那里当作生死有序的土地,而不是诸神栖居的喧闹沃壤。这样可让他如何是好?他追问尘埃神,这样还如何让他们这些饥饿愚昧的人行走,劳作,喂养妻儿老小了?他岂不是每每挪动一下,就要询问衣服上,脚底上,地上的灰尘,自己究竟是否行了杀戮之事呢?除非回答是,即使最微小的神意也不能揣测,但最微小的神也会尽最大程度忍耐。这些不是那个远方的僧伽会说出的话。他见到旅行山野的僧伽时,也记得其人平和,庄严从容,仿佛从未杀生,也一直谨记不杀生的戒律。唯独他,一边急迫地想要唤醒智者,请求他追述所有过去的事迹、经验、预言的灾祸,一边忧心忡忡地担忧无心犯下的罪愆。更重要的,是一个关于命运的譬喻。在这里,大生部多终于慢慢心静下来。 夜里,他熄灭了火堆,催促所有人回到各自的屋内。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些年,与苏我、物部,百济的僧伽者,天津神、国津神的愤怒与幽鬼亡魂的不满纠缠,就如同在黑夜里逃亡一般,只记忆了双腿飞奔,踏过落叶与泥土的惊心动魄的感受。他们大生部的六次灭亡,如今按照尘埃神与物部之神殊途同归的尊意,即将迎来第七次,而且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再也没有大生部了。只是,据说这一次也会牵动其它部族的灭绝,连豪族,王室也不例外。他大生部多,距离侍奉没有被命名的神明的日子也不太远,也仅仅是在一次记述和一次编造之间:用指甲盖里的泥缝制一条长城。而他需要阅读那长城。坚硬的黄土,雨水下来的时候,夯土墙看不见的绵密孔隙胀满了水,浊溪分叉丛丛,仿佛盈盈泪流。从前白骨被砌入墙里,木桩下用死人填埋。不知有多少尘土被砌进脚上的厚茧。人食鱼,富食贫,鱼食浮萍,而浮萍没有思,只有生。他们在野外的兄弟如今也同乎看不见的浮萍一般,或已融入林海山岭。凡有生处,皆有神明。 大生部跟着潺潺水声,在乱石滩上擎着火把,慢吞吞地行走。火堆在他手握的包油布的粗木棍顶上,神秘气息也退缩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如茫茫海水般宁静。这里,他、火、夜。三者的分明无可否定,甚至比任何一方自身都要清晰。有时他走神,恍恍惚惚地披上物部主人的祭衣,却又不自觉地往地里钻,弄得一身脏。有时他用双脚在地上涂抹符号。他不发光。他不发热。他能思想。他是谁?神的子嗣、救主;“觉者”?僧伽想要令时间停止。他的妄念不会得逞。自己与一般人不太一样,却一直在平凡的农夫与织女中间,有时在其下方。因此,能从中证明尘埃神存在。他对智者的苦厄深信不疑。继而,开始相信:神就是尘埃。
言有物部女子自述事
自我以后,物部就要灭亡了。不过这不是什么秘密,是人都要死的。况且自我以后,先祖神将失去祭祀,而犯下杀罪的人要一个一个地接受惩罚,已经应验大半了。这同样不是秘密。有兴旺就会有衰微。无怪乎苏我、秦、中臣这些人私下里抛弃神明,而听信百济僧侣的话。轮回有如何如何的诱人,他们用从农民那里榨取的财富以施舍贫贱,建寺礼佛的意义就越大。这些人在装聋作哑……可死掉的人不会去往地狱,而是继续留在人间,这些是他们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你,在我眼里,你晓得这件事。你们族长的命,我不会救回来,不是因为迩艺速日命、天香语山命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为我完成此事,作为报答,你自己也领略其中的真意。慢慢地,你也有你自己的神,自己铸造矛与盾。我,要在苇原播撒这样的种子,只是想要看着他们生活在恐惧和痛苦里自行灭亡,而你和你们,把一切都记述,用来嘲笑他们。七日后,我的两个童子在这里等候你。 我的确是贵族。而即便你比贱民要稍高上一点,也会对这样的接触感到惊讶,这不奇怪。因为我族已人丁凋零,不日将终了。不过,飞鸟的那群大王的臣子,如今也在惴惴不安,生怕被哪个没杀干净的怪种畸胎夺了男嗣,要了性命。自相残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很多事,我都记载下来,可没有忠信之人来托付。我只有一个女儿在宫中。另一个女儿,跟着她兄弟逃命去了。都城现在是苏我一家独大,有着迹部和秦这样有力的爪牙,至今还在监视,追捕逃亡到尾、云和越国的我族部众。当今大王只是使我供奉物部的先祖,以使其不致绝祀,仅此而已。 都城有很多秘密,如果不是你的任务紧急,我也想让你来抄录。好在我的童子已为我做了。前些日子,神宫内殿的房梁上悬着一只农夫手掌大的蜘蛛,每只脚上有三条白纹,腹部有鸡卵大,出现以后三天不吃不喝,不吐丝,也不挪动。询问了神明,神说有东西阻挡了它看见后院的水池,要让它离去,须把神主移至侧殿,而后在后墙上凿洞,这样它就会离去。不这么做,就会有灾祸降临。换成你,该怎么做呢?挪动神主,还是不冒险触怒神明呢?可是灾祸也是神明降下的,这样的解释显然让人很难信服,对吧。守屋大连就是因此而丧命的。丁未年,内殿顶上的角落就趴着这样一只蜘蛛,与如今一模一样。神灵的意思,也就是迩艺速日命、天香语山命的意思,是挪开神主,再在后墙凿洞,让蜘蛛出去。那时我与兄长、弟弟一同祭祀,他们都不敢如实告知,委托我出去同大连说明情况。大连极为不信,觉得移动神主是大不敬,就没有遵照神意,而领兵出征。在战阵中,苏我方的一个叫迹见赤俦的神射手从树上用箭射中大连眉心。他随即死去,尸体遭到屠戮。那时候,如果我作了遵循神意的事,就无法使众人信服,人家会说,神要做对他自己不利的事情,说明神要灭亡了,再也不可保护我们了;不听从,也会让众人担忧,纵使神意有多么的自相矛盾,但是不听从,而遵循物部大连一人的意见,不就如同视神于无物么?神灵不就会因此而降罪么?但是,神灵却不是时时都降下惩罚,譬如恶人流连法外,贪赃枉法者互相勾结,死后也不受追查。所以,宁可违背神,也不能证明神虚弱。大连死后,我们都以尾舆后代的身份,向神请罪,请求用自己或亲族的寿元福禄,来换取物部氏的苟且图存。御狩大连与我弟贄古之女宫古的两个儿子,一个头上长有尖角,一个满面白癜,双目赤红,哭声如同鬼泣。我女儿因为这事情,在半夜装扮成长毛鬼,吓死了两个孩子,而后从远亲那里抱来两个儿子抚养。当今摄政的正室,我女儿古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是亲生的,摄政与她假意交合,她也逢场作戏,从山野拣选农妇的新生儿,来充作王家后嗣。飞鸟之中,略无他人知晓些事。假若说我是因为编造事情为乐而说这些话,就太无意义,因我也不冀望人看见,听见这些秘密;而假若说天下还有谁想要听到它,那一定不是誓言普度众生的僧伽,也不是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一族众人。不消千年,只怕百年以后,不仅堂上,就连苇原也不会有我族的身影,而苏我等辈,更要因自身的残暴自大而招致毁灭。我不敢相信任何锦衣玉食之人,也无意再延续已衰朽的神祇。苇原有神八百万尊,上至天气,下至尘土,无论折损那一尊,都会立刻有新的补上。因此神不会令宇宙流动。人,生在天地之间,与尘土并无相异,但唯独我等能思索,能作出文字、图画、音律、舞蹈,这岂不是神的功劳么?可是,既然神当真是要毁灭的,不是因为伦常不能相继,而是它自己给出不利自身的言辞,那么人的智慧,又岂不是有缺损的智慧么?无论如何,不单是出于记载我族悲歌的夙愿,还是为证明我等智慧的来源,都请你务必要遵循我的指示。我自晓得,于丁未年,你等劫杀了石上部的使者,也就是我远亲派去征调汝等粮草,丁壮的使者,以反抗征敛,后来秦氏的税官以王命收纳了你们部众,你们又抗税。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如能应我的要求做好事情,秦伴造那里,我亦不是不晓得其内情。你就,先这样回去吧。后面吩咐,自我僮仆领受。 那只蜘蛛。我按神的意思,在后墙凿出洞,一夜以后,它就自己爬到后院,在石头垒起的水池里饮水。喝饱以后,又从洞里爬回来,纤细的足缓缓爬过神宫房梁上它自己吐丝结成的网。如此又过去三天了。横梁上方已全部被蛛网填上了,如同白浆。可惜,你们贫民是不可以踏足那里的。我亦不能全然转述彼之实在之姿态。
言瘟神白日入宫室事
……己酉夏,后与苏我大臣游于飞鸟河上宫。至午,见一骷髅候于殿外,惊呼。问大臣,何故呼“吾母”邪?对曰:非臣所思所想,乃不知何处生念,而呼为吾母。然其形相,诚类吾母,无可辩也。乃问是何神祇,致何用意,谓疫神阿摩具比卖命,盖告死者之神,以一白骨具现。又闻去岁大水,毁苏我大臣稻目之坟,其尸骨亡无存,饥民掘其墓室为屋,垦田,造渠于侧。大臣曰:是业重所致。乃令开仓赈民。收白骨,祀之,得大觉悟。谓荣华不能长存,终为白骨,若见死相,见所相非相,则见如来。自是崇佛愈深。次岁,诏于飞鸟营建法相寺。
——《苇原百八十神略闻》
临走前,石上夫人叮嘱我,不要去想夜晚的事;在黄昏就回到石上神社这里来,回到这具躯体里;安心地沉睡,倒空所见和所思,不允许睁开眼睛。这是一道关于死亡的禁令。我明白:冬季并不比夏季死去更多人,一如白天,或许见不着猛兽,毒蛇,却有其它横死的办法。白日死与夜死,并不相同,死神也需要轮换。例:使人睁眼看着一具白森森的人骨伸手伸腿,行走坐卧,宛如生时。烈日炎炎,暑热杀人,白骨入帘。饱受褥疮,肺气肿折磨的贵族,都会在一层稀薄的凉意中拼命攥住那根弦的。
操纵之下,它自己离开沉重的棺椁,从墓室一侧被雨水冲垮的薄弱处掘出一个小洞,匍匐钻出,走过一片深幽、茂密的扁柏林。山丘表面起伏的曲线,松林青绿而锋利的剪影,如一连串不规则的锯齿状伤痕残留在天空低处,随日过中天,倏忽遁入一层黑翳。它的生长经年而昌盛。使蔚蓝而深幽的天穹中亦不时浮现伤口隐约的轮廓,伴着蚕食桑叶的簌簌声。它的颅骨、肩胛骨、肋部与碗状的盆骨,四处都透着粗糙、坚硬的苍白,胫骨头上的凹槽已经发黑。就是灼烧,酷暑,干渴,也不能改变它了。举手投足,下颌的一张一合,甚或使它空洞的口腔持续发出听不见的音节,令人疑神疑鬼,都是看不见的神的打算——使它也像人一样踞坐着,喝煮过松针的淡绿色茶水。只有那些农民对此无动于衷,顶多大为惊异,但又不太远离。走过向阳的缓坡上一条条翻过的泥土,它在山民开辟的林中空地边缘经过,望见种着黄豆、芋头和置放晾晒白萝卜的藤架的小块田地,还有一条取水的小路。进入雨季,山脊一侧的溪水流量暴增,留下冲坏苏我稻目与其妻子合葬的墓地的痕迹已逾两年。山民在坟墓边耕种、繁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说不上对那座一人多高的夯土大坟有多少兴趣。里面只有些破碎的陶罐和土偶。
骷髅的出现果然令贵族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继续招呼一旁侍候的家奴往磁盏里添冰镇的梅酒,心里却难以平息。那一声惊呼不知有谁听见了,在他抬起头,神情有些恍惚地望着细麻帘子外影影绰绰的骨架时,余光里蠢蠢欲动的一瞥,手藏进袖子,身体一侧,掩饰观察而故意做出的目光低垂,飘忽不定,悄无声息地插在房屋与内室宛如呼吸一般的忽冷忽热中,偶尔钻出一丝木材的呻吟。他渴望把母亲的脸看清楚。那一下失声惊呼,来不及回味的惊骇与茫然,还没能给他全然的失落和反差。回过神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坐在下首,与醉意朦胧,颊色微绯的妹妹以视线缠绵,轻轻地厮打在一起,令人瞳孔猛地一缩。他一下子分不清哪个儿子是哪个。 苏我马子端起磁盏,淡黄色的酸冽液体徐徐穿过喉咙,吞入体内,鱼刺般卡在食道的底部。那骷髅头上浮着一团全然透明的热流,即如蒸腾的夏日远山上空扭曲如虫的蒸气,甫一进入视线,便抛出一条线,勾着他的魂魄飞出室内。他惊恐万分,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纳入宫殿周围波光粼粼的大池,人工湖,绿荫葱葱的岛屿与周延数百步的外垣墙。自己在上面勾勒的亭台游廊,泛舟画榭,像一块掌中雕刻。 我现在为何在这里?他低头,看着地上小得看不清的白骨,还试图拿出一些大臣的冷静来。 苏我大臣马子。我这是,让你想起你认出母亲的瞬间。你为何一眼就认出,这是你母亲呢? 在看清楚之前,我就这么说了。神灵,是您让我看出的么? 不。我只是驱赶着骷髅过来。这的确是你母亲的尸骨。可是,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使你远远地看,你恐怕就认不出来。原本你认出的也不是母亲罢了。 我确实叫出的是母亲二字。这不可能错,神灵。 你当真确定? 苏我大臣冷汗直冒。他转身朝肩膀上望去,惊恐地寻找天空中四处不见的耀眼日光。您是什么神?我诚心请求您宽恕。昔年攻讨物部,殄灭石上诸神,如果要招致报应,就请全部降于我身,勿要伤害我之族亲。佛法慈悲,无有恶念,不会祸及八百万大神。 偷走太阳,也就是天照的,是我。你就做你该做的事,承认该承认的,就足够。我是瘟疫神。这样的恶神,你大也可以殄灭了。 他眨眨眼睛。一边的妹妹伏在案几上熟睡。家奴带着两个儿子从廊下退去了。苏我马子向前伸出手,喉咙像吞下一根铁针,吐出的音节夹杂着血沫。……母……亲。他抚摸着骷髅冷冰冰的头骨,掌腹轻轻贴着摇摇欲坠,缝隙里藏污纳垢的牙齿。母亲。他用力咽下铁针,立即消弭了疼痛。旋即,在眯缝的双眼中凝缩为一条自相矛盾的阴翳。他再睁开眼皮,像望着一座巨大的废墟似的,望着自己脚下的寝殿。几乎没有东西能令人感兴趣。瘟疫神?他迈开腿,在一片残垣断壁中摇摇晃晃地落脚。步伐虽慢,却让他增进了对河上的感知。这儿就是他生时为自己营造的墓园。
他偷偷祭拜瘟疫神。每天晚上,苏我大臣换过衣服,躺在铺了丝绸床褥的床榻上,缓缓闭上眼。……意识慢慢移游进梦里,借着瘟神的眼睛东瞧瞧西瞧瞧,让他觉得很神奇。这尊神的身体就是一具白骨,与自己母亲的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它完全是看不见的,只是自己知道,当它走进一个人的后背,就如同穿墙入室般透过衣领下绣着金线的梅花、细枝、飞鸟,看见血肉的内部。甚至还能拥有触感。大臣的背后钻进了一条冰凉凉,滑溜溜的毒蛇。瘟神伸出一只烟雾状的手掌,徐徐包裹住一处潮湿、鲜红的盆地,像扎根在粉红色土壤中的一粒幼瓜的瓜秧,随时要把它拽断。他吓了一跳,第二天匆忙祭拜自己的妹妹小姊君,询问她昨晚有没有见到什么。回答当然是没有。回来以后,他悄悄下令,让僧尼都不要来见自己,关上所有大门,全部锁死,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打开。直到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端坐在看见骷髅的上座中央,闭目聆听着骨头在地板上划拉的簌簌声。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黑色的眼球。在他面前,那一具白骨站在他身体留下温度的丝绸坐垫,灰白的脚趾骨蚕食着残余热量。 他把衣服脱得精光。地上散落着一地袍服、衬衣、软塌塌的兜裆布。苏我马子低垂着眼,视线的末端矗立着一座巨大的肉山,四面丛林茂密,笼罩在漆黑的天色中。那座山显然已超越天空,高处在极远离云的地方,仅是微弱的想象,却让他有些飘飘然,像快死了一样——旷远而幽深的霜日晴空,呼吸仿佛吐出云彩,无边的寒意撕开皮肤上无数个细小的裂口刺穿骨髓,却令他感到一股癫痫般的狂热,从血和抽搐中迸发出病态的热,又像火山神和云雾神都发怒了。曾经扫平了苇原的诸神,现如今看来,并没有因佛法而离去,一开始他们只是利用新罗和百济的石匠、铁匠、大陆书籍里的技术,后来也渐渐醉心于此,沉溺在所相非相的凝缩状态里,什么也忘记了……指骨顶了一下肥大松弛的乳头。他猛地一颤,愉悦地滑进一潭暖融融的温泉水里,那水有点发紧……他苏我马子的日子走过了六十多年,是不是真到了一个,要在山门里无声无息地等待坐化的时候?就像那具白骨,身上的肉体如水般腐烂,溶化,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具无可交流,无可欣赏,亦无处安置的凸出物。令人烦厌,受侮辱……骷髅不都是这样的么?人寂灭以后,白骨仍然死死残留在世间。简直是不可理喻了,寂灭,但不完全死寂,如果彻底的死,宜应消灭骨,连其最后存在也消灭。如此,即使见识到所相非相,那么残留下来的东西,又何尝不可说成是对佛法的讽刺?尤其是……还是……苏我大臣抖了几下臃肿松垮的胯下。面前有一尊佛像。他有些站不稳,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这样,自己从那尊肉山的喷发中感到了无尽快感,似乎也一并封死了通往佛法之路,一切路。一切法门:门也关上了。门是自己关上的。 门全关上了:无须问门神这件事。苏我马子眨眨眼睛。这具白骨有些特别之处。特别是让自己射精了这件事,印象极度鲜明。也许永远也无法忘怀了。其它印象也很清楚。自己对着一具死人的尸骨射精。他肯定白骨一定是亲生母亲。自己并非因为亲生母亲而射精;在高潮的那一刻,所有水流一齐冲垮年久失修的阀门奔涌而出时,仿佛有什么神力,他同时看见了宅邸中所有的门向里轰然关上,在关着的状态下。在这里:所有的门都在他眼前再度关上了一次。 这是为什么?但事情已无可挽回。
言夜游神出海入荒服事
初,此间无有人晓此神灵,盖因无奉祀,无社主,民弗能称之。推古中,纪国有大生部名多者,请于物部之御井夫人为部民作史。(御井夫人,物部布都姬也。太媛也。石上夫人也。物部大连贄古之妻。崇峻中立为夫人,参朝政。)乃祷神,夫人起乩。乃假二神称其德行,创生万物。遂有使鹿神、使犬神、使鸟神、使鲸神,四神交合,生其后嗣,至于百代。又有夜游神,盖不可祀之神也。其色青,其形若霜气,至夜出,以寝者之魄为食,日出则隐,宿其阴精之内。(魄者,阴精也。)能言祸福,避灾厄。尝作异象沮寇。欲祀之。曰,不可祀。彼神六十岁一度,入大海,比至山岛,携其岛民归,复随无主魂魄宿焉,一岁而后反。故为生死通衢之神,津梁之游神。祀无济也。 乃往其岛。砂石遍野,不可垦殖,草木不生,昼夜大风。其中央为屿,方数百丈,复高百丈,有水环焉。闻尘埃神与其民皆宿于山阴,掘室于地下。告其来意,为渡民至苇原,而携有罪者至焉。夫大生部智者,踏死生灵,遂见诛死。其口不能言,曷不亡其民,伏请垂赐,不使绝其嗣。谓其孱弱,无能为也矣,有其死而无其生。寻反,志其见闻,献于御井夫人。其僮者,物部文殊奴,普贤奴也,作字记之。刻兹石碑,以纪其略,供后者瞻。
——《苇原百八十神略闻》
中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他的胡须长了。时间当然也混乱了。物部夫人的白头发长得拖在了地上。她不再离开神社,万事万言都委托两个童子带出来,自己则如同垂垂老矣的母蜘蛛,一动不动地待在网上,等候死神降临。自己已经去看望过她了,站在石上神社正门口的台阶上,静静望着当年特意摹仿山峦而修建的高额中檐,细长的斜山顶。遮风挡雨的乌青片瓦脱落了几块,用茅草填进去。腐坏的参道里,泡水的角落与小坑生长着绿茵茵的细线,如同大地之为无形巧手将其纺穿,仰天而织;在石龛、青蛙与无面人像的身体间穿针引线。距离整个线团只差一些。只欠无法填满的空气,就能真的实现它的本相,真的像竹简那样一片一片地串连,卷上。他叹口气。即便它自己显露在眼前了,却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蜘蛛。总是差一笔。差一画贯通天地,引霞入泥的旷世惊鸿,让它的网彻底闭合上。那些网,已经是文殊奴、普贤奴在编织。他们俩各执一方,一人舞剑,颂唱,不停造出姿势,不停舞蹈,运动;一人伏案抄写,左手书音,右手书文,如入化境,靡不可分。实在是难以描述。他和所有部民都无法忘掉那一夜。 大智者的葬礼结束后,他因为请来御井夫人通神的关系,也能够坐在族长边上。这会当然是有四个族长了。记忆被唤醒起来,头脑稍微活络一点的前领导日夜不停地商量,争执,凭着数人小脚趾上的疤痕、胎记和麻子的数量,尝试猜想他们出生前或许发生过的变化。首先,既然御井夫人是奉天神所说的,本族的始祖是四个部族的联合,也就既不是物部、也不是苏我一派的人了。很久以前,饲养麋鹿的、驯化狼狗的、豢养猎鹰的和捕猎长须鲸的四伙人因为和人四处杀伐不断,而一起跑到这个山谷定居。他们商议过后,觉得这里离山区、平原、林地和海边都很近,就选择这里,当时四族都保留了自己的图腾,彼此通婚。四族最年长的父母私下里商量,来决定这孩子到底属于哪个部族。后来遭遇了战乱,部族战败后,被分配给石上氏,族长又与石上氏通婚,成了物部的远亲。智者就是石上氏的后裔。旧图腾被销毁,融入了物部的纹饰。新族长们要求他重新绘制一个包含四族先祖象征的图腾。自个的祖先是被逼的,从今往后,他们就算是彻底跟两边都分道扬镳了,宁可躲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拿自己的粮食和女人喂饱外人。大生部多又去了一趟石上神社,见到两个童子,请求他们再帮自己一个忙。我只会写字,不会画画啊。那,用形表音的字,能叫画吗?那不就是鬼画符?大生部多苦苦相劝,两童子都说自己事务繁忙,老主人如今又多病,都没有余力。普贤奴还算心善,多劝了他一句。我主人为你造的假文,那虽说是文,但也是画,你觉得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本来也没有实义。见他还不领悟,就在纸上写了一个“多”字,指着对他说:你看它像鸟羽么?像两只鹿么?像两只犬么?都可以说是像吧。唯独不像鲸。人世间哪里有如此满全之事。大生部回到部族,把事情跟新族长们说了一通。他们找来善于绘画的男女各自绘制,见到结果,总不觉得满意。 当然,目前的情况对他而言,还都在预料之内。因为求人的缘故,大生部多把出山的乱石滩,密林和翻过越智山以后踏上的平原都摸得一清二楚。脚底的每一块卵石,每一条流水的形状、源流,一些格外苍翠的落叶松,纤细高耸的槭树,扁柏,已经比他母亲的面孔还要熟悉。可他要是能想起母亲的样子就好了。母亲只让他鼻酸。眼前的东西,因此又能熟悉多少,尤其不出声地写下时?Kawa承载徐徐向下的koshi,苍白如gok。Yama no ue sari,kib do gak u sare yomi tare washi. 需逐个翻译。有些用假文。有些用真文。他伸手在冷却的火堆里掰了一块焦炭,用刀刮下桦树皮,轻轻涂抹着白嫩的树干。我看见 河流(曲流婉转如腰肢的)流淌于 石头丛中 苍白如 骨骸(无骨)山 辽远之上 松近月 愈幽(如我)。他格外苦恼,似乎这样做就会走入死局。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曲河曲何 细柳绿水 流。有几个音节可以单独表达这种印象独特的河流:gaturowa,或者gatarawa。恰恰因为它就是鹿酋长与鲸酋长的女儿。这样,他或者用真字造一个词,或者就用假字绘画。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表达它全部的含义。他在向阳坡的桦树下待了足够久的时间,汗流浃背,渐渐比待在死人堆里还要冰冷。如果他们哪天忘记了她,忘记了这么美丽的少女曾经无忧无虑地奔跑在供养山川的晶莹泥土上,曾经在yume no asa(白日之雨)中留下自己的脚印,忘记了他作为月亮幽暗之属词的事实,那么他,他和所有人,不就都要彻底消失了吗?总有一天,会被所有未来的人彻底忘却?他有着假文,是御井夫人借童子的舞蹈,抄写而造出来的,一音一字,日后只要组合就能识别。神乃kami, 命为mikoto,尊亦是mikoto。在他们这里,意思似乎还是萌芽阶段,似乎可以是命,也可以是尊。有时他也拿不准用什么字,只能去请教温和而博学的普贤奴。我之祖先,乃使鹿者。谓鹿盏名御建尊,还是鹿盏名御建命?答曰:命乃传命,尊乃祭器,通樽。故汝之高祖父祀小酒樽,宜为小酒尊,亦是一神也。但他也说不出“小酒”是否与酒有关。也许意义早就消亡了,所以才无法从现时的读音中找到。他只能把自己的理解抄在竹简上。闰月,祭小酒尊。小酒尊者,小酒命也。其义不详。真字仿佛是一板一眼的,也有自己的意思。假字也是。但是他也说不准,自己以后看见这一条没有特别含义的字能记住多少东西。他的记忆可不如普贤奴,灵感也不如文殊奴。这俩人好像御井夫人用通天神力造出来的,只是为了告诉他:生存之事,只是关乎神明,尚不关乎于人。有限的智慧自然不能求得完满的智慧,除非掌握正确的方法。它也不太可能在字里头。 现在他能够叙述自己以前的历史了。那一夜前,屋子外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用过加了粗盐的炖山芋和蒸豆饭,填饱肚子以后,都默默地坐在各自家族的火坑边,呼吸渐渐融化在噼啪作响的红炭释放的微微亮光中。听到脚步声,几双亮晶晶的眼睛倏忽从黑暗中立起,像草丛里警戒的鬣狗:看见一抹亮光从垂下的草帘外一闪而过。手持火把的人,独自走在村中央的旱路上。在夜里,能决定着谁进入光明,而谁被永远忘却。但光明不能永恒;困倦的孩子连声呵欠,最终支撑不住,蜷缩在母亲温热的身体中缓缓入睡,把记忆与精魄让给了没有形体的夜游神。诸神兴盛的年岁,一切索求皆有所应,万事万物皆可化神。忽然来了僧伽,替人诉说苦难与解脱之法,圆满之法,贫苦者但诵阿弥陀佛。就连御井夫人也私下里信仰佛教,给两个童子冠上菩萨的称号。信仰神道的物部也被自己笃信的神推翻了。终有一天,要有一个幻想之乡,供没落的诸神安居;但神并不灭亡。只有无人信仰,仍自行存在的神,才是日后的常世神;它不因信仰存在,而因自身存在。夜游神就是这样的神。还有尘埃神。无人知晓,却的确存在。存在:他理解为是光明的近义词。它一定在某个地方,或如山头火,或如蜡烛火。漆黑没有进入存在。它沉睡。 一如历史。总有些东西必定能被说出。
……
这一年年末,大生部多发觉自己竟然能说出许多后来才发生的事。自从给外放到靠近飞鸟的这一带,腿脚格外轻快,能一口气走上一百里地,眼睛也明亮多了。文殊奴难得解释了一回。这是他能看见字神,也就是不可名之神的缘故。他借来了神的腿脚和视力。和夜游神一样,这尊神也没有人祭祀,因为人们都不知晓。它白天出来,寄宿在脑髓里,以脑中的液体为食,晚上则躲在猕猴的脖子后面,惹得它们抓耳挠腮的。平日里都没有形体,也无法称谓。苇原的确有许多人祭祀猕猴神。据说吃了蒸熟的猴脑,能聪慧百倍。他也不太在乎家乡的事了。就此在海柘榴市、浪速、河内衣川与大和飞鸟一带转悠,探听路上的事情。这算在当初新族长们交代的任务里。
苏我马子与疫神三则
……云:大兴佛寺,礼敬三尼,何也?(大臣)对曰:崇法。曰:法者,得智慧之法,大解脱之法也。智慧何也?对曰:无垢无识,无色无相。见所相非相,则见如来。曰:善。今有菩萨,欲踏破怪力,降服诸邪,使诸善男子善女子入正法之门。如众生悉修为大圆满,则皆见无色无相无识。何者耕?何者牧?何者渔?何者治天下?对曰:否。圆满不为废诸俗事,乃为一时见圆满,时时求精进。云我见如来一回,亦是见也。曰:然也。则众生慧根有深浅,凡夫不得见如来。则如来之法,诚大法乎?对曰:然。法之在尔,顽愚之不知,不灭其存。曰:法乃相乎?若诸相非相,法由相知,相非相而法为非法,法乃无法也。如法不由相知,何能言而已?必不可得。以世界无非诸相之生灭。此所谓法在诸心,而诸心忘法;诸心求法愈切,则愈不可得。如此法,虽汝言得之,其实得之乎?能言之乎?能言之而信众人乎?能信众人而确知之乎?汝不可言也,故须以拈花示之。又云:若我见诸相非相而杀人,即不见人为人相也。可乎?曰:余未知有此人。
……曰:东国有大藤,其长数丈,其质绵而韧,刀斧不能入其里。能言语,通人性,好与大祀,俟人皆醉,则交缠取其精而去。民惧而爱之。何也?对曰:夺其精华,使其昏乱,惧也。爱者,吾以其从民之乐,知其所好也。曰:不然。知其所好者,非人非鬼,乃一大藤,其实惧之。夺其精华,使其昏乱莫能言,则无所知前事而乐。吾所以知者,以吾生于人阴精之中,而晓其性。庸众好乐,不知文字、天象、历法。大臣曰:我等亦民也。夺人妻妾,杀人子嗣,淫其奴婢,亦好酒食鼓乐。然则吾以文字为天地之法,无可更易。固知天地之法,则无涉于微末之事,而无忧矣。曰:汝何以言大藤之事?民能言之,而汝不能言,此非汝之能不若民之能也?曰:非。大藤亦在道中。是何道无所能言。哂之。 ……乃问于阿摩具比卖命。曰:吾何见一白骨如我母耶?吾命不久矣。对曰:非也,此长生相也。见母非母,则我非我也。我乃何人?此问无穷尽也,则命亦也无穷。又闻有天下至大之都,其广万丈,其民亦混杂,皆不知其所往。所作之城,即亵物之所,皆不能全满。此人间世唯一之城。……曰:吾智浅短,请允祀公。对曰:祀我以精也。亦可祀我以死讯。我告死神也,不好牲祭,但好传讯。乃长祀之。此神又曰鸣日真尊,鸣天照尊。盖唤天照与匿天照者。
苏我(境部)摩理势怪死事
……推古中,苏我毛人为大臣,境部(苏我)摩理势为其叔。甲辰夏,王有恙,诏毛人、摩理势、仓麻吕入觐。其子田村皇子侍于侧,见大臣,曰:今王有疾,药石难用。望诸臣遵圣命,缔盟誓,辅佐上宫厩户王之子。如违此誓,神人共殛。皆指血为誓,于毛人宅中同祷。凡七日,而摩理势忽死,其内脏自口中反出,腹有凹印。请法师解之。曰:脏器乃精魂之所,真气所在。所出乃不洁者,盖其私藏异心,为神所恶,乃尽泄其脏腑污秽。毛人骇,屏左右,乃告仓麻吕,谓摩理势欲立田村皇子也。为外人知此,将传其有贰心,不利国家,故天怒而殛。吾其活之。
时先大臣亦有疾。仓麻吕入见,有一髑髅居上座,自云乃告死之神阿摩具比卖命。乃解摩理势死事,谓此神警也,所示者非摩理势,乃苏我毛人。固知毛人谋立田村皇子,而假圣意言扶山背王事,欲明其真意也。既知其有异志,则伏兵仗于屏风后,比夜祷,阴欲诛之。彼神使摩理势假死,而卒告汝者,亦警汝也。仓麻吕归,见摩理势复原,亦告此事于其子石川麻吕,言勿近其叔。后隙日深,不睦。……
……(马子)又卜:死毛人,吉?死摩理势,吉?死仓麻吕,吉?皆卜。谓中者吉。谓前者小吉,后者不吉。乃请阿摩具比卖命拊其内脏尽出。见其死状,但笑曰:诚一白骨耳,何须求寿?后活之,以一奴隶代死。亦尽出其内脏。曰:宫中无女子也。有女子,则出其血肉。言其能娩出胎儿也。
我们的世界
你都听到了。我不是我母亲的孩子。我是个孤儿。 农夫光着脚,半只草鞋陷在水淋淋的泥土里,单臂支撑着干枯的上身犹如木头架子。这只是他在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中看见的,转瞬间,又是令人不知何往的浓浓黑夜,火堆溺死得无声无息。他猛地捂住耳朵。——该是多么庞大,多么恐怖的响雷,没有人的胸腔能受此重击,而不留下痕迹的——甚至永不愈合。意识比闪电更快,他感受到了,在感受的同一时刻就捂住耳朵。空气湿润的管状末梢伸手可及。寄宿其上的微弱痉挛,阴暗的预兆——这个世界唯一真实,唯一有意义的具象的东西,对他而言,无以用孱弱的语言回答,无论他曾如何地珍惜它以真文假字编织的三叠身。——手指是可以探到雨落下的缝隙的。但垃圾正瓢泼飞溅,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脚上。他用手浮游地搅动那稠密的缝隙。什么也看不见。但人血、唾沫、呕秽、经期分泌物与胎盘,正如雨点般淹没自己。惨烈地淹没自己。 什么!你没有母亲!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雨水扯起了一道帘幕。面对面的回音也如同含糊梦呓。我母亲是苏我氏的女人!她收养我,在山背,让我做一部的领主,我就是山背大兄王!天下的摄政,因而仇视苏我,让皇子皇孙们,都来报复苏我,鼓动苏我之人,自相残杀!现在正就要换天了!我知道!你恨他们所有人,你恨,窃据土地而不劳作的匪徒,横征暴敛的走狗!天下,却不会因此而灭亡,只是换了主人,从没有更改的时候! 好啊!那就让下贱的雨,卑劣的雨,肮脏的雨,把一切生灵,都窒死于洪国! 大生部多张开双臂,胸膛中震颤不已的白骨缓缓隆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夜游神的真面目。……夜鸣神。鸣夜见尊。阴见户尊。御泪苦死见尊。物部的童子错了。这世上不止一人惦念着夜游神,记得他曾悄无声息地来过,带走了许多幽魂,无数称号冠于其身,一如他为捕鲸者编纂的史诗,仿佛无穷无尽,却必然遵循着某些强力的旋律,扬起复坠落于拨弦的老茧。他写啊,写啊。人们天天吃着晒干的鲳鱼,米缸里发酵至酸臭的鲱鱼,熬熟的银鱼,不知有没有曾在吞咽时如同咽下一滴泪水的感受?鲸鱼被忘记了。捕鲸者严格重演着出海捕捞,划船追赶,用矛猛刺脊背放血,使其力竭身亡,用网拖回的动作,用演绎加倍忘却。直至残留的肉质风干在牙缝里好几十年,在每一次泛起胃酸时不可避免地唤起流泪的感受,酸得无可救药了。不可逆转地,只有交给下一代人。至于他,他们,从鞭打女人的光屁股,到让少妇执刑,砍下战败男人的头颅,诸如此类变态的习性,如果不是由于惧怕遗忘和持续遗忘的事实,又该如何解释?在一开始,他跟农夫一句对一句,一词对一词,在雨下大以前用口舌摩挲生火。这火没有颜色,仅仅是游动在无形体的言语里,如水蛇尾巴上徐徐游弋的波纹。天下……suwa(被遗忘的第一位母亲),大千世界……surugi(母亲的坟墓)位于世人……hitome(我们;有母亲的)内心……higa(灵)之中。欲望……gyoha(伸开臂膀)本乃牢笼……gyokuroku(露出禁肉),人心……higa(灵)无从逃出……tare da goku washi(剥出白骨)。没有谁继续往下说。他一动不动地凝视农夫沉静的面庞,直到他叹气,承认故事就是会这样,会以白骨作终,从而,一条路同时终止于两个地方。他给对方的抄纸是用真字写的,给自己留下了假文。我永远无法听见你的声音了。你之后的人也一样。但是,只要这里的人还沿用亘古不变的律法,同时又不能消灭所有的山野,丛林,终有一天,连他们自己也会意识到阳奉阴违的体验,会真正地进入变态的性欲。毛虫化蝶,玄鱼变蛙。人崇拜自己的死亡与残缺,反过来是……hitome wa ngan ga higa no himeni soreya guosa minamine tobiru(没有灵,我即非我母亲所生。又因此,踏入歧途之门。) 这样,我便用双关的语言,来表述世界\surugi的印象。Soga no tojiko iratsume wa waga no haha.(苏我刀自古郎女是我的母亲。)她以死的生延续了无数生命。她用一粒宝珠延续了无数垂危的血脉。她的命是最为两全了。农夫,也就是从前的山背大兄王叙述着。她主动放弃了成佛,流连为幽灵,仅仅在夜里照顾熟睡的少女,疲倦的老妇。在这没有母亲的土地上,一半是苦难,一半是狂欢与献祭。割自己的肉喂养石头阴茎,用女人的身体制作菜肴摆盘,用十个人抬着巨大的长桌,邀请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兄弟一起狼吞虎咽。你来吧。想象这种疯狂,它绝不可能流连于一个人。只有抛头颅,洒热血,忘记一切,如同无头——只剩下身体。这些才是可发生的。可反反复复地发作又发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