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喵玉殿官方微博

 找回密码
 少女注册中
搜索
查看: 575|回复: 0

[转载作品] 【中短篇】我的右手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4-2-24 20:0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幻想战闻录 于 2024-3-1 13:41 编辑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 越州刺史文麻吕。
这篇文章是 幻想战闻录 2024冬祭 -鬼之章 - 入围作品。
我们希望能向更多读者安利优秀作品,也希望能吸引更多作者来我们活动玩。这里是我们活动的介绍:https://thwiki.cc/-/1s6e
本篇的讨论会在2月21日晚八时在幻想战闻录&幻想梦缘华联合交流QQ群296724892开展,有兴趣可以加群下载讨论会记录。
全文16171字。故事似乎发生在北方某小城。也就是所谓的套皮车万。

排版来自word文档。可能有转载者擅做主张的成分。
———————————— 以下,正文部分 ————————————
我的右手

  有浑浊白色瞳子的
  河上失明的鱼
  像尾鳍摆动出水汽
  成了坠云的雨;
  银线从它身后
  像光鳞,像晚照
  像一朵打湿的火药
  埋伏在我脑海背面
  霎地向着笨拙
  记忆中的喧嚣
  扣下扳机——

  新年好!新年好,我亲爱的朋友,我真的、真的、真的忍不住用这种话来跟你打招呼。亲爱的、亲爱的,虽然像以前电影里的小情侣——嘛,眼看着得是五六十岁的老夫老妻了——之间才会用的称呼,现在大家得觉得老套没劲了。你看,雪下起来了,我简直太高兴了,太开心了!有雪下着的新年,之后融化的时候会有多冷什么的,谁还在乎呢。阿嚏——!
  抱歉。好像有点感冒啊。明明觉得今天气温稍微回升点了就没有戴围巾,看来还是失算了。或者是过敏也说不定,毛衣总是扎脖子,很难受来着。毕竟是妹妹给我买的,自己一个人在学校又总是懒得换洗衣服,今年就这么将就到现在了。嗯,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嗯,她一年四季总是穿衬衫,春秋就加一层夹克或者风衣,冬天是棉大衣,夏天就那样穿一件衬衫。要说的话有点土气。但无论如何比我这种一年四季只知道黑白搭配的人要好些……那样。不过她有染一点点头发,颜色不很明亮,但是棕红色,还是挺显眼的。
  她是个架子鼓手,啊,我们一个学校的。其实我们学校乐队很多,有玩前卫摇滚的,有玩乡村音乐的,有玩朋克的、金属的、Funk的、二次元的,还有做混合电子的邦乐的。她么,我只知道她在的那个乐队没什么历史,也没什么太大名气,纯粹是一时兴起组起来的——她入学的时候就会敲架子鼓。她的那几个朋友也一样,入学的时候就会弹吉他、弹贝斯、弹键盘。你问我羡慕不羡慕的话,当然是羡慕得要死了。但是呢,练习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我小的时候曾经被逼着学过小提琴,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吧,说实在已经有一点点晚了,爸妈也这么说,但还是逼着我学了。虽然当时不情不愿……大概也能理解爸妈的心情吧。说到底毕竟没有那种“偏不要做给你们这俩坏公婆看”的逆反心,练了一段时间后就那么接受了吧。练到最后能拉出几首练习曲了,多少还是开心的。
  嗯,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也是因为这点更喜欢下雪的日子。虽然更多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学小提琴的地方——啊,好久没回去了,真怀念。那个地方大概很像我们学校最西北边那个小院子,总之就是一座上世纪风格的钢筋混凝土小楼,有涂了大白的、没有窗子,就那么暴露在外的楼梯和阳台。那栋楼的后面有座酿酒厂,竖着一根不是太高的烟囱,每到秋天总是冒着热腾腾的白烟,附近都有很香的米和麦子的香气……音乐兴趣班就在那栋楼的二层。走廊外面挂了五六幅著名音乐家的画像,有机玻璃上沾了不少水渍,大概是下雨之后没人去擦。有谁呢?大概就那几位吧,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拉小提琴的人。虽然我也不认识帕格尼尼以外的小提琴家……

  背着吉他走出便利店的时候,面前小小的积水坑上映出一片白色的月光来。这个时候小雪还在下着,道路上积满了白。露娜萨张口呼吸着白色的水汽,忘了戴手套的双手冻得通红,忍着灼烧的感觉捏着装在塑料袋里的两个鲜肉包子。塑料袋的外面也有点油腻腻的,有点让人不爽。不过幸好,现在下着雪呢——而且还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小路上没有车,也没有多少自行车,大家彼此说着话,笑着踩过碎石堆成的那片花坛。花坛里面种着叶牡丹;这个名字是露娜萨从老师那儿听来的,或许她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另一个名字是羽衣甘蓝。总之,那是种被雪覆盖好像也不会枯萎凋谢的植物。
  时间还早,走慢点吧。她想,毕竟明天早上自行车一多,路面上的雪就要被碾成灰黑色的泥水了。啊……今天好像是周末来着。啊,那我是不是该复习选修课的期末考试了……耳边传来连续不断若隐若现的蜂鸣声。露娜萨没有在意,只是把视线远远地投向路面上方,穿过树梢的地方。月亮从东面升起来。十三夜的月亮真圆真亮啊,天气真好,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不需要付钱也不需要考试,天气真好,她想。

  你说那把吉他吗?嗯——我是大一快结束的时候买的吧,花了半个学期攒下来的零用钱,当然买的是二手货。为了不上当受骗或者显得很傻很天真,提前做了点功课,但是没做足:到手之后接上电源发现出不了声音,跟卖家研究了一个下午,后来发现是我没把琴体上的音量钮扭开。笑死了。总之是能正常出声音的东西。后来有问过雷鼓姐,那肯定啦……我没让大家知道,但是得咨询玩音乐的人士嘛。虽然不是对初学者很友好的型号,不过也是把不错的琴,慢慢用吧——她是这么说的。嘛,究竟如何我也分辨不出来,但手感确实不如她们乐队的吉他手那把。那把是有摇杆的,感觉酷一些。

  露娜萨上学期开始的时候下定决心要按自己的意思好好学一门特长,后来倒是很随便地选了吉他。小提琴是擦弦乐器,吉他是拨弦乐器。虽说一切乐器的灵魂都有共通的地方,她可完全感受不到这点。小提琴已经几乎忘了怎么拉,又笨拙得捏不稳拨片,稍微弹几根弦就会找不到手接下来该放的位置、手指接下来该动的力道。就好像小时候冬天和爸妈一起在家煮锅子的时候,下筷子总是轻重不分,有时候把丸子弄掉在桌子上,有时候把一大片肉夹得烂碎,还把不少油汤弄到身上。放下作业就感觉脑袋晕晕的,一转眼又到了夜里十一点,于是不希望扰民的善良的她又决定放弃练琴一晚,径直拨通妹妹的电话号码。
  从宿舍的窗子向外看,西北面那小院子是热力工厂;以前学校还有独立的大浴池的时候,热水也是从那边烧出来的。高耸的红砖烟囱从灰白色的矮楼后面伸出脑袋来,身体表面被季风带来的雨水浸染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污渍。当年它建成的时候该有多么鲜艳、多么引人注目呀,现在已经变成这样破旧到恬淡的样子了。随着烟囱一起衰老的还有工人,有些已经在那儿工作了三十几年,眼看着一届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学生们在宿舍楼里进进出出。冬天第一洁白无瑕的是刚刚降下的雪花,第二洁白的就是从那儿飘出的水蒸气。起得够早的话,就能听见清晨天空才刚泛出紫色的时候,嘎啦啦那一阵响动:铁皮大门打开,然后白色的水汽就从门扉里缓缓冒出来……
  呼啊。水汽给坐在对面的辅导员的眼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看着她愣了几秒钟,嘴唇抿成一个抱歉的角度,摘下眼镜慢慢擦拭起来的样子,露娜萨突然想笑。当然,最后她还是憋住了。虽然说是经济学院的辅导员,这位前辈好像已经在今年转去法律系了。具体什么原因呢?不愿意和读金融的人“同流合污”吗?还是受不了经济理论的纸上谈兵?胡思乱想一小会儿,露娜萨反而对自己不尴不尬的现状觉得垂头丧气起来。
  “啊,不用太紧张的,不吃就凉了……”
  “诶,那我先吃了。”用余光瞥着已经熄灯一半的食堂四周,她的眼睛终于还是不自觉地落在辅导员脸右侧那扎着红白色发带的辫子上。灯光从一侧照过来,让它好像清晨或者傍晚刚刚打上来水光淋漓的海草。自己和辅导员在尴尬的问候间隙拼命吸溜酱汤和海草的声音真是滑稽啊,她想。当她看到辅导员眼神恍惚地重新抬起头来,嘴角有一点点不易察觉但在灯光下闪着水光的酱汤渍的时候,露娜萨不由得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就那个瞬间她得知了面前这个人是她素未谋面的同乡,曾经就住在离她的家不到一个街区开外的地方,兜兜转转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同一所大学……她感到周围的气压骤然下降。
  她没敢开口。如果自己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想象或者展望的话,前辈恐怕会把尖锐的意见揉搓成洗碗的钢丝球那样放在台面上,让自己脸颊通红吧。这么想着,她还是听辅导员继续说了下去。
  “说起来跟上一个同学见面是昨天,也是不巧赶到食堂快关门了才来的哈哈……没想到还挺有氛围。”
  “四季前辈,”
  “嗯?”
  “那个,虽然是有点私人的问题。”
  “啊,你说?——另外不用‘前辈前辈’地叫,怪不好意思的。”
  “啊,我习惯了……那,你、呃,你。是为什么考去法律系呢?”
  “嘛。我本来其实想读哲学系来着,因为,小时候看了些书,想学习东洋哲学呀,然后,爸妈也不是很支持,总之,后来读的是经济。学外语的计划也泡汤了,勉强过了英语考级,能拿了教资算了事……然后,考研究生蛮辛苦的,终于考回本校了也就读不太下去经济。”前辈的脸忽然涨红了点儿,露娜萨倒是没怎么发觉:她更担心的其实还是酱汤的事儿。冷掉的酱汤不仅会留下喝起来咯吱咯吱的渣滓,海草还会有点发黏,跟两个人之间有点窘迫的空气差不多。她的手心出了点黏腻的汗。
  “哎,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多少在法律系读得还不错,都是个人规划的事情嘛。露娜萨同学你才是,在经院待得还好吗?”前辈的眼睛重新透出一点锐利的光来。
  “嗯,大概还是没什么大问题,除了高数实在有点难过之外……”
  “大家都这么说呢。我也挣扎过好一阵子。之后再选方向的话,也可以去不需要做那么多数学理论学习的方向就是。平时压力大吗?”
  “还好,平时。”
  “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或者考虑过将来的事情?——没有给你上压力的意思哦。”前辈摆摆手。
  “还没有……虽然进来之后大家都说学经济其实也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嗯,可能,还是去做职员吧,能多赚点也好。爱好的话……在,在练吉他,但只是刚刚开始。”
  “这样吗。我也练过好一阵子吉他,不过最近碰得少了,以前经常和社团的朋友排歌。有爱好排遣压力总是好事,要加油啊。”
  “这样啊……”露娜萨下意识地在桌子底下揉搓着仍然柔软的左手手指。就在那一瞬间,食堂最后的吊灯也倏地熄灭了。看来是到了熄灯时间。黑暗中的两个人吞吞吐吐地发出一些模糊的感叹词,直到前辈先一步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为止。露娜萨的拇指放在手机的开机键上,马上把面对着自己的屏幕熄灭了。
  “哎呀。哈哈……要不我们边走边说吧?今天晚上也难得天气好。”
  心里想的是前辈弹吉他的样子,想象着她生了握笔茧的中指在刚刚开始练习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划到琴弦的情景,那时候弦发出生涩的嘣嘣声让她脑海中的齿轮开始转动。嘣,嘣。童年第一次在妹妹面前弹响皮筋的时候。吉布森。维也纳学派。看不见的大手。这样的网络哏和那样的就业前景指导被她揉搓成一团六线谱,踏着杂乱无章的拍子,两个人各有所思地对答着不疼不痒的话题。
  “都十点五十二了,露娜萨同学也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系没关系,我有租房,不用担心熄灯时间。”

  抽出新芽的柳树下是学校门口据说营业了二十多年的老照相馆。照相馆的招牌是黄色的,用红色的魏碑体写着难懂的“马格南影像 照相 冲洗 扫描”。露娜萨领着雷鼓路过那里的时候,看见门楣上贴着“马格南影像预计明年歇业”的告示,用工工整整的黑体手写的。发须花白的店主正佝偻着身子,戴着因为反复浸洗而起球的毛手套,把一箱满满当当的胶卷暗盒搬出店门。伴着两个人有节奏的脚步声,那一瞬间,这个学校过去二十年里难以计算的时间刻印,在寒风里短暂地起舞。哗啦啦,金属碰撞的声音敲在露娜萨的额头上,让她自然地想起学校的热力工厂,老家的酿酒厂,舅舅的旧车库,菜市场门口便利店蓝色的卷帘门,一齐嘎啦啦打开的声音——和那些迥然不同,吱呀——
  “哎呀,这不是根本见不到阳光吗?”
  “没有那么夸张啦。窗户是面朝东北的嘛,早晨还是蛮刺眼的吧。”
  雷鼓小声嘟囔着什么,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间宛若半地下室的小公寓。露娜萨正准备侧身进屋换鞋,肩膀却不小心撞上了白色塑胶的门框。那一声从骨骼里发出的“空”的闷响让她不由得涨红了脸。
  “啊,我,我给您、给你拿鞋。”
  雷鼓完全没有在意露娜萨紧张的小动作。“我说,你收拾得比其他人干净多了诶。跟你住一起可真是享福。”
  露娜萨有点不满。“请你到时候好好地帮忙打扫卫生。”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从卫生间传出有节奏的滴答声;这也是耳鸣吗,她想,因为竖起耳朵仔细去听的时候,那声音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雷鼓脚跟不着鞋面地小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量着积了些浮灰的小沙发、一条腿下垫了卫生纸团的木头椅子、叶尖有点泛黄的一盆兰花和简单铺在床上布满褶皱的格子纹被单。一切都符合一间主人随时会回来的空屋的氛围:黯淡而不是昏暗,正等待有人把它重新唤醒,像一声响亮的G和弦一样。
  “下学期大概能不这么紧张了……那这学期就真的谢谢你啦!”她好像突然缓过神来一样对着露娜萨双手合十,举到额头的高度行了一礼。
  “那就作为交换……”
  “一定的。你之前都没好好练吧?现在我们可以合练了。”
  “在练啊!虽然不经常吧。”

  很小的时候露娜萨曾经认为酿酒厂烟囱冒出的白烟是为了迎接来上小提琴课的孩子们。现在,面朝东北唯独的那两扇窗户,也恰好能让她们每天早上起床后看到冒出白烟的热力工厂。一个白昼十二小时的时间不能完全由日出作为开端,那筒高高的烟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生活的一部分。水龙头管道上缠的塑料绑带要是松了记得重新系紧啊。要是彻底断掉了我就去买一卷新的换上。露娜萨嘱咐。知道了。雷鼓回答。Bm和弦食指要横按啊,感受到按好全部的弦才可以。雷鼓嘱咐。嗯,原来这样。露娜萨回答。今天晚上出来吗,乐团的朋友要一起喝酒哩。今天就不了,还要给妹妹打电话。你这家伙其实是着急早点写好期中论文吧。才不是!材料我都已经整理好了,晚些开工也不迟……
  她和雷鼓的课程有些许的错位。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奔着稳妥的职业继续朝管理学方向努力而彷徨着不敢选任何理论类课程的她,和同样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可能顺利转系考研而拼命旁听文学院课程,专业课却平淡如水的雷鼓。她们两个约好,每天要在房东大妈不介意的时候练习,那么就只剩下周一、三、四和周末的晚上了。爬格只是热身,和弦要牢牢记住,重要的建议你还是把琴桥上的音符先做到烂熟于心。下课,吃饭,骑车,上楼,开门。开灯,发呆,练习,拌嘴,睡觉。窗外的树木随风摇曳拍打砖墙的声音,讨人厌的蚊子嗡嗡着袭击路人的声音。每半个月做一次曲目总结。屋子逐渐充满汗味,混杂着喷洒花露水和橙花水的声音,以及两个人互相取笑对方屁股上突然出现的难堪污渍的声音;当然,雷鼓那边的声音一般要更大些。
  有时候妹妹发来一些中学生活有趣的问候,她也腾出手来回复。现在的中学和她当年所见已经有点不一样,她更觉得现在的大家莫名地光彩照人。抽烟抽青瓷,听歌听秋子——这种好像有点土、有点滑稽的话,也是她从做Ethnic Pop的后辈那儿无意听到的。这到底是哪里、什么年代才流行的话呢……?
  嘣,嘣。总是疑心弦距太低导致常常打品的露娜萨,梦里的弹奏也渐渐变得圆润起来。踏着大概每分钟一百二十的拍子向上向下,她口中念念有词:joint像铁路道口随着信号灯放下的栏杆;横按像鱼贯穿过人行横道、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小学生们;闷音还是不熟练,小鱼际又总是翘起来,好像金属做的发条青蛙;灰暗的梦好像和挂科有关,明亮的梦则总伴着充满希望的C和弦。妹妹有时候会突然出现,脸上还带着不曾消散的微笑,笨拙地用小臂带动右手从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她不晓得自己可希望的到底是毕业后的前途又或者学会吉他后能做的事情:想到登台演出、成为后辈口中的“酷姐姐”,她就仿佛嗅到一股冰箱散发出的剩菜味道,止不住地捏着下巴内侧或者胯骨上的皮肤。
  偶然能听到雷鼓轻盈的鼾声的话,露娜萨知道这是自己又失眠,或者又因为逼真的噩梦而醒来的半夜了。月光照常从东面升起至西面落下,房间只有一道银光歪斜着被拖曳到对面的墙角,像一柄有了生命蜿蜒爬行的马来剑。她呆呆地从床上望着被照亮一半的惨白的墙壁,耳边又一次响起刺耳的蜂鸣声。水滴声。她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去洗手间检查一下水龙头是不是又漏了,被切断的梦就毫不留情地向她的脑海袭来,仿佛每次从衣柜里费老大劲搬出吉他的时候磕到头顶的疼痛。她没忍住,终于还是悄悄叫出了声。但愿不要吵醒她,她想。
  要说露娜萨从这个心中默默保持着距离的大姐身上看到了什么,恐怕是眼睛吧。周末早上睡懒觉醒来的时候,雷鼓的那双眼睛,那双左右眨巴着、迷离着像在寻找房间里残存的梦的游丝的眼睛,让她想起空弦打品的声音,想起自己总是忍不住长按的软键盘退格键的触感。原来如此。
  “录音我听过了哦。姐姐大概已经上手了吧?都已经开始弹连在一起的音了。那个叫什么来着?”
  “和弦啦。”
  “啊,对。和弦呢。不久就能演出了吧?”
  “还差得多呢……”
  “姐姐一个人住吗?如果住宿舍的话就有朋友了吧!”
  “没有哦。虽然不是住宿舍,不过现在在和同学合住。”
  “那个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啊?姐姐你明明好不擅长说话,不要受欺负呀。”
  “那个姐姐人很好的,你放心吧。”
  “那就好,”莉莉卡用讲睡前悄悄话那样的音量碎碎念着,“我只去过一次你们那里。感觉天真的很蓝,楼也多高,街道也多干净呢。小时候总觉得,大城市里的什么都是全金属的。爸爸老念叨着全金属的东西就是好,是吧?”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诶。”露娜萨嘴里咬着一瓣没来得及撕掉纤维的橘子,舌尖感到若隐若现的酥麻。这是秋天的讯号吧。吊灯从未打扫的书架顶层、书包东倒西歪的小沙发和小碎花的睡衣上,窗外的街道在西风之中安详地呼吸着,已经沉睡过去。其实入冬之后天就是灰白色的了,和咱们那儿没什么不一样的。——与其说是灰白,不如说就是白吧。白得彻底而空无一物。“是么……”
  “喂?姐姐?刚刚说到哪里了,你那儿信号不太好。”
  “啊,刚才……说到我们这儿了吧。哎呀——你来一趟不就好了。咱们以前知道的,也许都是一厢情愿呢。”说到“你来一趟就好了”的时候,露娜萨回想起小学时为了逃避一次不大却也不小的考试而装病请假的瞬间,心脏突然猛地颤动起来。
  “你和妹妹感情真好。真羡慕啊——”雷鼓翘着脚,用手掌在书桌上打着下一次练习专场的曲子。挂掉电话的露娜萨有些哭笑不得,浅浅地叹了口气。街道上好像有辆跑车飞快驶过,或许车身划破了西风和白日梦产生的音爆,留下一串D和弦似的油渍。“噢,对啦。这次专场你来么?有你喜欢的歌哦。就是那个……”
  “嗯,来啊来啊。要是我这学期结束的时候能练会的话说不定,”
  “啊,好啊。你要是像前两天那么用功练的话肯定没问题啦……你妹妹肯定得高兴坏了吧?”
  露娜萨捏着左手无名指上新褪去的油皮,不说话。

  手指按着内衬磨损了的手套握在自行车把上,指尖传来阵阵牙龈过敏似的疼痛。风从她齐肩的短发发梢掠过,掠过毛线围巾表层的容貌,一如掠过秋冬枯黄葳蕤的草场。向北——露娜萨骑着自行车在从公寓到学生活动楼的小路上左转右转地穿梭,飞过耳边的寒冷却让她想到这个词汇,仿佛自己在尽一切可能奔向一座永不能到达的北境之城。其实即使是学校所在的这个稍微了解后就会发现并不庞大的城市,她也从未真正触摸过。她恍惚间觉得与其说这出于惰性或者总是处在忙碌状态抽不开身的缘故,不如说更像草木的轮回之于人的一生显得分外短暂而不可遍及那样、自己生活的尺度至今无法抵达某些难以捉摸的边界。
  街灯从黄色忽地变成白色。露娜萨胡思乱想着,想着飞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否也像这样感受到一片突然的光亮,如此如此。脚蹬旋转四下,四次G和弦。行道树掠过四排,又四次Bm和弦。她的心跳不断加快,额头上的汗珠把睫毛和头发粘在一起。直到穿过眼前不断升腾着的雾气,她远远地瞥见蓝紫色的夜空穿过白色的透镜中高耸的烟囱——像平常一样停下自行车,像平常一样没有上锁,摘下手套叠好,揣到惯常的大衣右边口袋里。她喘了口气。
  一节一节台阶向地下演出厅走去,无论水滴声还是蜂鸣声都被相当大的乐声掩盖过去了。走进不需要应援荧光棒和长焦照相机的练习专场,露娜萨觉得自己双肩上有某些异样的负担正一点点被卸下。转身,开门,听到那支乐队正在唱的歌词,直到听到贝斯的音色。飘逸的红棕色短发在聚光灯下被染上一层微醺的云霞。演出厅的天花板没有连片的吊装,裸露的钢筋和塑包电线彼此横纵穿梭,切分出三五成群的紫色牧场和黄色麦田。一丛丛黑色的冷凝塔密布其间,蓝色、紫色和黄白色的烟雾徐徐飘出。小时候,露娜萨曾经很好奇:虽然酿酒厂附近闻起来只有煮熟的粮食香味,烟囱里冒出来的会不会是带着酒香的水汽呢?此时此刻,她觉得答案确凿无疑。
  “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好像是吧,在这之前不记得来过专场啊。”
  “真棒。马上就轮到我们了。其他乐队实力也很强,一定要听听哦。”
  “好啊。话说今晚除了你们还有玩什么的乐队啊——?”
  “蛮多的吧,有经典摇滚的,你说不定喜欢呢。”
  “什么——?”
  “经典摇滚——”
  场内很热,她却没来得及脱外衣,也因为听不清而最终放弃了和雷鼓的对话。她们两个用炽热的眼神交换着喜悦,彼此感受着汗水的气味融化在75%音量浓度的医用酒精里。“好漂亮的C和弦!”“好漂亮的D和弦!”“好漂亮的G和弦!”似乎是爱怜的目光点在露娜萨的额头上,这也阻拦不了她在她能够理解的范围内寻找着这片田野下某些真实不虚的恍惚。
  似乎有人在叫她,似乎有人在拍她的肩膀。雷鼓上台后,她听到了和水滴声一样谙熟的节奏,于是猫着身子走到所有站着、端着下巴、用小臂在空中打着拍子的心脏背后,拍了那样几张照片。醉人的气氛不需要连手机屏幕也一起点亮,她把画面亮度调到最低,只剩下一群灌木丛似的剪影和台上无比闪耀的白衣红发。醉心地看着那张游刃有余地操纵着鼓槌、脚掌、皱纹和汗水的面孔,听着蜂鸣声和水滴声承托起的主音吉他,看着她的一颦一笑都和一切节拍跳着一来一往圆舞曲的样子,露娜萨额头上的汗珠却突然停下了;绚烂的天花板上吹来一阵风,毫无预警地灌入她早就习惯北国冷气的双耳。随之而来的是自我保护似的眩晕: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挂在风中的二层小楼,一如既往眺望着远方的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和她自己难以触及的高大背影。

  后来不论又去了几次专场,她总是比雷鼓更早回公寓。转眼日子到了十二月,第一场雪已经冻成树跟上灰白色的小小冰山。房东大妈只过农历新年,楼道高而狭长的窗户上贴着的剪纸画还是去年的生肖。踩着青色底儿的水磨石台阶上楼的时候,露娜萨留意到那块墙体边缘修补的痕迹。最外面很随便地涂着大白,覆盖着类似购物网站上时不时就会主页推送的某种灰色涂料,号称自然干燥后锤不烂切不断的那种。里面是黄色的海绵,被日复一日干燥寒冷的穿堂风彻底吹去曾经可能含有的水分。露娜萨忍不住去戳,海绵应声碎裂。
  最近妹妹给自己打电话变得比之前频繁了。只要一个人在房间,不管是正在练琴还是趴在书桌上看课程笔记,露娜萨都会打开免提,保持着刚好能听到她的声音的距离。因为这样听不到家中父母咳嗽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窗外刮风的声音,时不时有车驶过,又或者地下有一列银蛇穿梭,露娜萨就会把它们误以为是妹妹快乐嗓音的背景乐。铁门打开的“嘎啦啦”,地铁闸门开启的提示音“滴滴滴滴滴滴”,还有舅舅那辆破摩托车启动时的“突突突突”,都像烟雾一样不断侵入她的耳朵,在她体内弥漫,渐渐和她化为一体,将她的短发、瞳孔和双手染上金灿灿晚霞的颜色。——直到她左手仍旧翻着白色油皮的食指触碰到墙壳深处那块颜色相似的海绵为止,她终于或多或少切身感受到了“日子还是要过”这句妈妈常劝告似地念叨的话。
  露娜萨想不起来上一次和雷鼓一起和乐团的朋友吃饭喝酒是星期几。那时候她们好像完全把“音乐”这种在谈笑间被胡乱咒骂为俗气的话题抛在脑后,大家前拥后抱地穿过小巷子,路过烤串店门前的岗亭,毫不在意附近小区巡夜保安大爷诧异又无奈的眼神。非要形容的话,用“豪气干云”这个词也不为过吧。大家摇晃着泡沫早就散干净的啤酒,痛陈课程安排之弊端和文艺前途之黑暗。
  酒气和AA制聚餐花掉的钱在空气中显形,在大家呼出的白雾之中变成一只只流浪的萤火虫,环绕在露娜萨周围。不认识的朋友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脸上的表情仿佛纯净水表面的油膜,颜料滴入稀奶油的溶液,时而凝固、时而飘散,在低温之中霓虹灯一般闪烁着、主音吉他SOLO一般轰鸣着。她心里空落落的,但还不至于惶然无措:她知道自己多少有雷鼓可以依靠,尽管她不会是海边筑着防波堤的港口,更不是海鸥环绕的灯塔。
  “我操……你要是不想一个学期白干,那我劝你不要选×××的课,他妈的期末考试没有一道主观题,我差点重修了,姐们儿。”
  “我去,我也选了那门课后来退掉了哈哈哈哈哈哈。”
  “羡慕经管的不用学淑芬,麻麻的我又挂了,下次专场补考不来了啊。”
  “那考完了之后那场一定来啊。其实我也羡慕他们文学院的啊——”
  雷鼓的脚步还带着她那惯常潇洒而分明的节奏。“这场我们再把上次排过的演一遍呗,社团今年好多新人要来试试嘞。你们老毕登来不来也没事儿。”说着她回过头,用不容易被人注意的音量问露娜萨:“还是你喜欢的那首,这场你要上吗?我觉得你可以了。实在觉得差点,那就不上SOLO只弹和弦也行。”
  那一瞬间蜂鸣声在她的耳廓中悄然消失,水滴穿过破口被塑料绑带堵住的管道,凝结成潭、逐渐升温,在炭与火的压力下沸腾起来。妹妹说姐姐最近弹得越来越好了,考虑过指弹没有?她无奈地笑笑,搪塞过去。妹妹说那姐姐你这就算是一门心思弹伴奏登台咯?她也只好许诺以后会的。莉莉卡不说话了,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每次出门她永远会牵着莉莉卡先天无力的右手,她也绝不会让她难堪。她不想学小提琴了,但是她想弹吉他,她真心想啊!那一瞬间她觉得满腔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堆成一座高山,她站在顶端朝着世界上所有的工厂烟囱放声大喊:烟囱之神!我他妈的想玩儿音乐——!!Em、C、D,然后又是C,记得最后的G指头不要松劲儿。直到最后的梦境在一声低沉而悠远的G和弦中戛然而止。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感觉就像小腿抽筋了,只不过抽筋的是脑子”这种滑稽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就足以让她更加头痛难忍。让她自己都感觉惊讶的几滴眼泪伴随着细若游丝的喘息一起掉落在被单上。她起身穿上拖鞋,故意发出些老鼠窸窸窣窣似的声响踱步到那扇面朝西北的窗前。黑暗变成墨色,又变成蓝紫色。她沉着眼睑远远地向那头望去:沉默的烟囱仍然孤单地耸立着。
  求求你快醒来,雷鼓,求求你被我吵醒吧!她如此拼命地祈祷道。不知为什么,她有这样的预感:过不了多久,那根热力工厂的烟囱就要和这个总在自己脑海中以背影出现的姐姐一起远去。

  露娜萨不再去练习专场了。她跟雷鼓说自己打算在公寓多练吉他,还要给期末考试预备复习时间——这学期她本有机会退掉文学院的课程,但反应过来的时候教务处已经不再受理了。雷鼓没多问什么。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对自己失望了,也不敢问她对绿洲乐队和齐柏林飞艇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怕自己半是歉意半是试探的好奇心溶解成更多的失望。有一次她觉得畏惧窗外寒冷的自己实在太滑稽了,于是鼓着腮帮子穿上羽绒服,趿拉着拖鞋就上了顶层。公寓楼是周围除了不远处学校的实验栋和那根烟囱以外最高的建筑物。视线穿过太阳能热水器管道的缝隙,她感受到数万人在自己身下生活的那种难以置信的脉动。
  这座城市的哪儿是哪儿,她一概不知。就好像她连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地都快守不住了一样。最近自己似乎总在犯错:晚上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错过了公寓提供热水的时间,比截止日期迟了一周才想起布置的文科选修课作业,忘记食品包装里有密封的汤品于是搞炸了公寓的微波炉。经历过几次有惊无险的失物招领之后,她终于彻底把学生卡丢掉了。
  “没事儿的,每个学期都有好几十个家伙丢卡来着。其实我刚开学就丢了一次,哈哈哈。”雷鼓拍拍她的肩膀,答应和她一起去门口的照相馆重新拍一张大头像。“往好了想,现在你肯定比入学那会儿漂亮了嘛!”她感觉横膈膜下方猛地穿过一股温热的电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出门的一瞬间寒风悄悄从羽绒服的下摆爬上后背,露娜萨才想起她好像又犯了个不算重要的错。要是刚刚多穿一件背心、把它塞到裤子里就好了。在意起裤子和鞋子之类的东西,自己就渐渐和雷鼓的脚步节奏合上了拍子。是她最近故意这样的吗?还是说其实一直如此,只是自己从来都没发觉?露娜萨试探性地放慢了脚步,只有一点点。雷鼓的脚步也慢了一点点。稍微回到刚才的速度,两个人仍旧那样沿着柳树的小街往前走。希望她不要转过头来看自己,现在自己肯定从脸颊到耳朵根都红透了;虽然这么想着,露娜萨还是忍不住用手摆弄着刘海,试图把它梳到某个更加伏贴的角度。
  “对了,大头照要的是一寸还是两寸来着?”
  “嗯……一寸吧?两寸有多大来着。”
  “颜色呢?虽然我记得卡上是蓝底的,拍的时候应该也是吧。”
  “是,是吧?”
  柳树已经彻底掉光了叶子。要说落叶时最不体面的树,露娜萨觉得恐怕就是柳树了。杨树高大,叶子落了也有枝干挺立,而且宽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踩起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真是好听。枫树之类落叶缤纷的树就不用提了,即使是桦树也别有一番粗糙的美感。唯独春天显得那么婀娜的柳树,连落叶也仿佛带着一股难以烘透的潮湿冷气——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柳树。今年第一场雪已经在地上停留一整个月了,不是么?
  是这种象征别离的树在校门口排成一排啊,原来如此。脑海里想着柳树的落叶,露娜萨鼻下就跟着回忆起海带酱汤冷掉的腥味儿。
  “诶?——雷鼓吗?还有露娜萨、同学?”
  雷鼓的脚步节奏被打乱了。“啊!映姬前辈。下午好啊。”
  “你们也是来照相馆的吗?是不是你又丢了校园卡了。”
  “这回不是我了。前辈你也来照相吗?”露娜萨嘟着嘴,下意识地躲到雷鼓身后。蜂鸣声伴随着一声神似镲被轻轻叩响的声音袭来。
  “是啊,要准备下学期公告栏的个人照了。不过来的不巧。照相馆居然已经歇业了啊。我之前看到告示,觉得怎么说也得过完年再关门吧……没想到。”前辈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看到留学归来或是创业回乡的老友时会露出的神情。不应该对前辈生气的,她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雷鼓的嘴唇翕动着,两个人互相说了些什么,一串串漂亮的riff飞出来。这个好像是之前雷鼓教自己的那个,哪首金属里面的……自己总是拿不准节奏。前辈身上的大风衣角轻轻摆动。说起来,自己以前就想买一件大翻领的风衣,这样哪怕穿着妹妹送给自己的毛衣,再戴上围巾就能像干练的都市丽人一样有型吧。不对。妈妈之前一直劝自己说风衣其实很冷。但是风衣那么长,足够遮住大腿了,明明不穿背心也没关系。前辈开心又有点不舍的笑声把露娜萨从空想中拽出来——那一瞬间她突然为自己刚刚在脑海里用了“哪怕”这个词感到无比内疚。

  “幸亏本科的时候记得的这家还营业呢。虽然看起来马上也要黄了。哎!能开一天是一天吧,回头什么时候摄影社团那帮人能长期开设这种业务就好了。”前辈带着她们找到了另外一家藏在巷子里的照相馆。周遭都是混凝土混合着碎石子墙脚的红砖房,墙上留着陪伴这所学校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的城市牛皮癣。
  这家照相馆没有招牌,墙是涂着经典的白绿两色的“卫生墙”。老板和马格南照相馆的老板一样微微佝偻着上半身,但脸盘显得更平坦些,没什么表情。四季前辈熟练地用平和而不带语气的措辞和他交谈。价钱比那家照相馆要贵些:老板不住地用因为长期接触药液和冷水而发红起皮的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连连感叹相纸的价格又上涨了。雷鼓抱着胳膊在门旁站着,悠闲地用眼神打量着角落里那台柯尼卡-美能达牌的复印机。好像还挺新的呢,得要不少钱吧。
  露娜萨分明听到隔壁好像是水房的地方,有水滴从同样发锈、沾满灰白色水渍的龙头里缓缓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但和与她如影随形的蜂鸣声完全合不上拍子。她开始怀疑起自己对水滴声,或者对时间之于声音的这种流动是否感知错误了——又是同样的一股温热电流穿过她的横膈膜。她把刚才对前辈的那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恼怒彻底否决,用显得有点大胆的同情取而代之。
  “但是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嘛——”莉莉卡用柔和但认真的口吻思索着,“姐姐一直那么好强,那么优秀……都到现在了肯定会有负担吧。我知道姐姐一向不是对什么都大大咧咧的人哦。怎样都没关系,毕竟是第一次嘛!妹妹这么说是不是好受点?”电话声咝咝啦啦,穿过蜂鸣声贯入她的耳朵。
  但是姐姐的文科选修平时分已经被扣了25分,再这样下去就要挂了啊。露娜萨想起这段对话,仿佛赌气似的用一种古怪的方式翘起嘴角。看到因此让人哭笑不得的大头照那一瞬间,她总算听清楚了雷鼓和四季前辈善意的玩笑。三个人离开的时候,老板不住地念叨“再来啊。现在除了学生也很少人来拍照了”之类的话。露娜萨没听清,只是一边缓缓地走,一边看着门框上透过毛玻璃照进来的阳光,直到雷鼓在她后面一把抓住她羽绒服的后摆。
  “哎!小心门口有台阶。”
  从面前吹来的冷风兜了个圈子灌进她的后背。

  沿着叶牡丹盛开的小路慢慢走着,露娜萨产生了一种漫步于近古时代某个偏僻山城城墙之下的错觉。那边深色的信息楼是松林吧。那这边浅色的物理学院就是红色的山崖了。赤壁松涛,十三明月,文科选修课似乎让她多了点拽词的灵感。赤壁松涛,十三明月,有山有树,有天有月,还差点水。学校里也没有湖,好像……啊,热力工厂那边是烧水的,大概也能算水吧。呼出的热气在围巾表面野草般的纤维上凝结成露,露娜萨便决定绕路去看看那座静寂无人的老工厂,当然,主要是那儿让她感到莫名地亲切的烟囱(之神)。
  看到告示上的说明和狼藉一片的现场,露娜萨一开始什么都没想。毕竟自己早就有预感的事情,理应做好不论何时真的发生也不意外的准备才对。做出类似的决定对行政部门来说比搞诸如选课或者成绩考评方面的改动要更没负担,而露娜萨这样单独租房的人又格外对校内的生活质量毫无体会。即便如此,面对锅炉房连带那根可以称得上标志性的老烟囱已经被爆破拆除的现实,她还是忍不住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一切与之有关的草蛇灰线,好说服自己“我还不至于对这么大的事情一无所知吧”。前天熟睡的时候是不是好像听到了远远地有一阵轰响?还是说是昨天夜里?之前上课的时候是不是好像看见了工人来来回回把爆破器材往里面搬?刻意回忆的一切不确定性都让她感到茫然无措。明明自己刚刚饿到不行了,吃下去的包子现在却泛上一股诡异的油腻气味,让露娜萨忍不住地干呕。每天曾经从那座烟筒中冒出的白雾,其实都最后被白色天空吸收殆尽了:组成她身体的那些雾气又从哪儿来?她闻闻衣领,没有麦香,有的是若隐若现橙花水的香气。她试图抓住的每一寸光影都覆盖在烟囱硕大而漫长的阴影之下,那之中只有她和雷鼓两个人提着灯笼,走在不越边界却跳脱不止的小径上。
  “那个……阿,啊,老师,呃,姐姐,那个、”一阵胆怯的声音打断了她。她像偷吃零食被妈妈捉到那样猛地转头,是个被她迅速的反应吓到了的小女孩。“姐姐、那个,请问,请,那个,数学楼该怎么走……”
  那一瞬间露娜萨觉得如果自己哭出来的话她也会因此哭出来。那两只眼睛小小的,很清澈,反射着远处路灯白色的光。露娜萨紧紧握着左手,刚刚剪好的指甲深深没入掌心。
  “……那,那边。从这边,往南走就是。”
  “谢,谢谢!!”小女孩迟疑了两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掉了。

  到场的时候,露娜萨的脖颈和后背都已经被重压打湿,浸透了冰冷的汗水。当然,她今天也忘了在最里面穿一层背心。皮肤和毛线表面接触的感觉让人心烦意乱。吉他的三弦跑音跑得好像相当严重。现场的音响设备现在还在调试,不知道多久能修好。不过这一切都不太重要:看到雷鼓和四季前辈精神焕发地站在门口朝她招手,露娜萨久违地笑了。熟悉的紫色、蓝色、白色和黄色混合的光线从她们两个身后放射出来,把她们的轮廓照得耀眼夺目。
  “雷鼓姐——四季前辈——”
  “哎呀,你这么有精神就好,我们还担心你……”
  “不说那个,我想问一下,今天我非上不可吗?”
  “啊?”雷鼓的眼神中满是疑惑,被汗水打湿的几绺红棕色头发贴在额头边缘。“这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之前咱们考试应该都确认错开了……”露娜萨印象中头一次见到她茫然的样子;不知为何,她为此感到有些骄傲,虽然更多的是愧疚,还有那种孩子耍小花招得逞后的沾沾自喜。
  “不是这样的。四季前辈,”
  “嗯?”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这次你可以代我上台吗?就只有一首歌,你也肯定练过的,雷鼓姐她们都排过好几次了的那个,我最喜欢的那首!”
  “啊,可是……”前辈同样不解地搓着手指,“不是说那是你一直以来登台想演的吗?雷鼓也常常和我念叨你有多喜欢它呢,和弦也练得最多……”
  露娜萨知道前辈这么说就意味着她能代自己上。她松了口气,转向雷鼓——那是个熟悉的眼神,是每次练习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会交换的、确认的眼神。我知道姐姐你不管是谁的节奏都能合得上。我知道是姐姐/前辈的话一定可以的。求求你们了,就当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就当这之后分摊房租一笔勾销也好。她伸出左手,拍了拍雷鼓的肩膀。
  “嘟——嘟——”
  “喂?是姐姐吗!”
  “莉莉卡,听得到吗?今天来专场咯。”
  “是你第一次上台吗!!”
  “是哦!不跟你多说了,马上大家就要上台了,我把手机打开免提,你好好听哦。”
  蹑手蹑脚地爬上看台最后最高的地方。接通吉他那一刻音箱发出的“通……通……通……”在场内回荡,观众们还像从前一样,三三两两站立着,托着下巴,脸上浮现出微醺的表情。温热的电流这次已经不只是从哪里穿过,露娜萨感到它们正在渐渐把自己的身体连同烟囱的阴影都点亮。四季前辈捏拨片看起来真是轻松。希望主唱同学这次不要忘了第二段歌词旋律要变。她依稀记得她们曾经围在一只好像很高级的Marshall音箱旁边,大谈特谈电子元件生产批次对音色影响之类的神奇话题;前辈说枫木的确是不一样的。又有人提到沙比利木云云。这么一说,教自己小提琴的老师也曾经聊过不少琴材的事儿吧。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呢?好像是不同米种对酿酒的利好问题来着。听说最近有人开始用东北米酿黄酒了。把拾音器泡到酒水里除了会坏了以外会不会显得比较酷?唉想想就觉得傻缺。啊,D和弦结束了,那么接下来是G,Bm,C,D,G……
  喧闹的电信号从大地的裂隙之中如滚烫的岩浆般喷涌而出,仿佛全世界的照相馆、全世界的工厂烟囱都被它吞没,留下燃烧着弥散在天野上的星辰。

  “嘿,你知道么露娜萨,其实整个经济系就没几个玩乐队的。”
  “嗯哼。”
  “我啊,映姬,你认识的估计就我们两个吧。剩下的还有两个在理论经济学方向那儿。嗐!都是有点神经病的家伙。还有你,就这五个人了大概。”
  “这样啊……”露娜萨没有存心或是因为疲惫而敷衍的意思。她只是专注地打量着刚刚没来得及欣赏的那片工厂的废墟。听雷鼓说,这片地方将来要修一座喷水池……或许还要修一座新的实验楼,把老的那座腾退出来做教学。被爆破后剩下的烟筒基座,张着大大的嘴巴面朝夜空,仍然未停的小雪纷纷落入其中。
  如果是生病发烧的人,确实会比平时呼出更多热气吧。一口气靠退烧药治好之后,头脑也能冷静下来。——哎呀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吧!露娜萨在心里自己反驳着自己,设想着返乡的火车上究竟该吃葵花子还是烤花生的事情。
  “诶,话说。你妹妹是怎么反应的?演出一结束你就拿着手机跑出去了,我们都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呢。”
  露娜萨抱歉地笑了笑。“嘛……之后一定让她跟你们见一见。嗯,她就是说,姐姐弹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果然一登台就更有激情了,今后也会继续给我加油……什么的,哎呀怪害羞的。对不起啊对不起。”
  “嗨呀。你这家伙。”
  “啊,对了。她有句话我蛮意外的。她说,总感觉姐姐弹的时候放下了很多东西,难道说不打算继续读经济了吗、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你妹妹简直天生的好耳朵啊。说真的,我真的好好奇如果今天你上了,她又该怎么点评你。当时我真不应该心软的。”
  “你当时不心软我恐怕就要在雪堆里一头创死了。哎……”
  “嗯?”
  “没什么。”
  “难不成她说中了吗?”
  “或许吧。”露娜萨抱着胳膊,“真的或许。你听过贝多芬吗?”
  “听过啊。怎么了?”
  “李斯特呢?”
  “也听过啊,《钟》谁没听过啊。不过我不怎么了解古典音乐。”
  眼前的工厂废墟莫名地整洁干净。白雪已经覆盖了上面比较平坦的地方,黑白相间的样子让露娜萨想到自己和雷鼓的穿搭。真是不可思议,她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己过去一年的生活果真是以这根破旧的烟囱为锚点的吗。想起锅炉房,她不再担心水龙头漏水的事情:反正这么冷的天气也应该都冻得结结实实了。双手揣在羽绒服的衣兜里,她瑟缩着试图把下巴埋进围巾的高墙中,脖颈被毛衣领子的线头扎得还是很难受。明年干脆就买件风衣吧,她下了决心。不知不觉间,仿佛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因为最终有个不错的结果而释怀了一样,滚烫的两点眼泪和雪花一块儿落在她鼻翼两侧的小水洼里。
  “我喜欢下雪。”她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我也喜欢下雪。马上就过年了……”雷鼓望着天空,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手揣在袖子里。
  “姐姐什么时候回老家?”
  “大概……二十五?回去太早了爸妈又要嫌弃我这也不管那也不管了。”
  “真辛苦啊。”
  “你也要回老家吗?”
  “嗯。小年前就回,坐特快。”露娜萨咳嗽了一声,仍然望着月光下的废墟。那片砖瓦散落一地,反射着亘古的白的月光,简直像……轰炸机缔造的杰作。
  “这么着急啊。话说吉他——?年后也不急着回来么。要是能多留一阵子,也好让映姬多照顾照顾你哎。”
  “没关系的。练习也好组乐队也好,回来之后时间也多着嘛。”露娜萨又笑了,抿着被夜风吹得有点干裂的嘴唇,用耳语的音量小声重复着那句话。
  那个瞬间,用一种俗套的讲法——被拉得很长很长。耳边是熟悉的蜂鸣声,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得到的蜂鸣:无论怎么努力想象,她脑海里已经没有任何和弦或是riff,连酿酒厂的白雾也已经飘散得无影无踪:那是她感觉自己势必决然放弃的什么东西。只有遥远的铁路支线上,传来一阵响亮的汽笛。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少女注册中

本版积分规则

合作与事务联系|无图版|手机版|小黑屋|喵玉殿

GMT+8, 2025-2-18 18:47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