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魂魄妖梦漂浮于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三个月之久了。她在护士送来冷饮时轻声呓语,将内脏自我蚕食所产的热气混着童年的记忆一并吐出来,让看不见的似云似雾的灵和肉凝成的蒸汽从她口中蔓延到病房内,做小小的短途旅行。
医生告诉博丽灵梦,这是心理解离状态,一种自我认知混乱。又嘱咐了一句请不要碰魂魄女士的尿袋,等会由护士来换。灵梦视线迫不得已地,从床脚一小包深色的浑浊液体上移开。
病床上衰老的躯体确实已经开始从内部腐烂了,成了一套披着松垮皮肤的骨骼模型。她指尖扫过妖梦的银发,顺着脸颊渐次下移,通过肩膀、胳膊,直到握住妖梦骨节粗大,指尖有着近乎玉质的半透明茧子的左手,心里不住升起些难以言说的感情来。她盯了那只手几秒,放下刻意维护的矜持,拉起它紧紧贴在脸上,嗅到手腕处的丝丝石灰气味。
游离在妖梦躯体周身的灵和肉问起灵梦,是否还记得魂魄舞子。
这个名字似乎蕴含有一些暗示,一些可解读的地方,沿贴在脸上的左手可以漫溯而上,回到14年前妖梦在鬼母子神经营的那间会给高中乐队成员打折的名叫“西行樱”的Live House。那天女厕所隔间瓷砖上安然躺着一滩被灰色帽衫胡乱包裹着的东西,黏液和血迹粘结在她头发上,像是披了一件同时含有死亡和血脉联结意蕴的长袍。灵梦想,这个孩子一整天一点哭声都没有发出来过,也许从一开始就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过,微生物已经开始蚕食她腹腔内某段少年时代的遗体了——正如现在病床上的妖梦。
妖梦蹲下,把手放在她脑后,回头告诉灵梦:“我要叫她舞-子。舞子。ma-i-ko。”
而盘旋在灵梦周身那些灵肉说,灵梦,我们约了下周二夜场的Live,记得不要迟到。
“什么时候的下周二?”灵梦问。
“就是下周二,我患上脑癌三个月以后,二零九二年七月的第三个周二。”
一百年时间足够外界产生非常多变化,进而让非常多东西涌入幻想乡里。比如现在幻想乡早已不是以人里、妖怪之山为主的狭小乡野了,进入博丽大结界的是整个日本。博丽神社,坐落东京港区。
“舞子呢?”
妖梦眨了几下她那双已经看不太清楚是黄蓝异色的眼睛,说:“舞子可以来东京,但参加不了Live。”
“也是。”
于是灵梦后退一步,关上女厕门,任由不论是病房还是厕所遁入黑暗。从全然的黑暗里倾泻下来的七月璀璨的阳光透过遮阳板,在灵梦视网膜上长久印下一道中心泛白的墨绿色。遮阳板背面镜子里那双业已衰老的初中生的眼睛,看着灵梦。
这个梦从三个月前妖梦因脑癌入院起就始终盘踞在灵梦的睡眠里,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完整,这次终于传达出了某些具体的信息,正巧,灵梦知道,妖梦曾经准确预言过包括魂魄妖忌先生在内所有人的死期。
她深吸了口丰田产运动型轿车内部令人心情焦躁的空气,伸出中指和食指紧紧按在太阳穴上,目光越过驾驶座,瞥向路旁围栏。戴着黑色颈环,穿无袖白打底衫和墨绿夹克的小女孩靠在那,慢慢啃一种长条绿色夹心饼干。她望见灵梦醒了,把半截饼干塞进嘴里,跑过来打开副驾驶门。
“车要没油了,灵梦。”女孩用拇指按揉着灵梦的后颈肌肉,“得你开去加油。”
灵梦从副驾驶换到驾驶位上,抬眼想与后视镜里那双稚嫩的、深褐色的眉眼建立起除同开一辆车外更深层次的联结,但失败了。她只得暂且将她放诸脑后,着手处理与妖梦的约定。“东京,东池袋四丁目。”她对中控面板喊道。
不过灵梦仍对下周二是否真有一场Live表示怀疑。“迷走!!!!!”没解散却也永远没机会聚齐了,说要一起玩一辈子乐队时肯定没想到只有博丽灵梦能履这个约,她想,少一个月一天都不能算一辈子,最后还是只有我被你们给扔下了。
“你还记得我们要去加油吗?灵梦。”女孩侧过身子,撩了两下平整的刘海,接着双手都放在膝盖上,咬着下唇,眉毛拧成一道弯弧,像位刚刚上岗的幼儿园老师,“早上你说带我来国道练车,从筑紫野开去福冈,吃天妇罗。”
筑紫野有间妖梦和咲夜年轻时居住过多年的小屋。后来有天妖梦说Live House有心无力了,就带着舞子和灵梦一起在小屋里生活。
听到这个地名,灵梦胸腔有如被整块塞进大理石磨盘,冷冷重重的,内部一无血肉。她用力闭了两下眼睛,刚才梦醒时该流出的泪水这时反而涌上眼角。
副驾驶上的女孩扯出一张抽纸,小心地在灵梦眼睛两边分别蘸了一下,轻声问:“你梦到什么了吗?”
“你小时候的事。”
“多小?”
“可以放进副驾驶前的杂物箱里。”
壳牌汽油的巨大标牌突兀地出现在A柱旁,灵梦放缓车速,拐进通往加油站的匝道。她原以为舞子会继续问下去,这样她就能和舞子谈谈有关十四年前那个黄昏的情形,顺势告诉她做了有关妖梦的梦,而因为这个梦,她们现在得去东京。
可舞子陷在座椅里,像刚被从塞纳河畔打捞上来的“复苏安妮”一样沉默,甚至不再追问灵梦为什么设置了前往东京的导航。所以灵梦就得模仿一位蹩脚的搜救队员,把双手放在她胸口,双唇含住她空洞的嘴,将一切强硬地灌进去。
灵梦吩咐舞子去加油站超市买一点袋装的红糖味马卡龙零食,几罐咖啡,几罐茶。
舞子回来时问她为什么要买零食,灵梦说想来次汽车旅行。
“奶奶出什么事了吗?凛姐给你打电话了?她怎么没告诉我?”
灵梦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两罐茶放进手抠。说了一个中性的谎,告诉舞子临时起意旅行和妖梦无关,只是老人一时的欲望。
“我知道奶奶得的什么病。”舞子站在车窗外跺了跺脚,坚持了一下,“我不是小孩了。”
灵梦其实没有真的弄清楚妖梦为什么让她带舞子过去。也许只是又一次自顾自弄错了妖梦的意思。三个月前妖梦提出回东京住院的时候,灵梦觉得她也许想要一个人安静地死去,就像大家常说老猫不会死在家里——加上妖梦从未借谁之口对无人探望表示反对。
“奶奶不想——那副样子被人看见。而且——”舞子皱着眉头,却忽然沉默下来,看着灵梦,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应该专门留出来一些时间和舞子好好告别,灵梦想,也许你希望我帮你一同消化妖梦那副了无生气的骨架,但毕竟我也活得太久太久了,舞子,我们也曾在你这个年纪承受避无可避的分别,我们也在分别时想象未来永远不会降临。
“我有很多故事想讲给你。”灵梦下意识抚着脸颊侧面那块深色的老年斑。
“嗯……”舞子回到车上,两条纤瘦的腿上下摆动了一会,松口了,“我来开车,灵梦会打瞌睡。到了摄像头多的路段再换灵梦来开——还有,得在开学之前回来——对了,家里怎么办呢?”
“给你凛姐打个电话吧。”
灵梦以为自己会想到父亲或爱丽丝,但没有,一切都像刚加满了92#汽油那样的丰田那样稳稳当当地向前驶去。
路上舞子飘忽地提起来:“我没小时候那么喜欢吃这个红糖马卡龙饼干了,有点太甜了,现在。”
“我想吃。”灵梦看着右后视镜,从佐贺启程,前往东京去结束“迷走!!!!!”这个乐队。
二、
中年男人站在通往福冈的283国道路边,衬衣前襟和腋下被汗水渍得微微透明,身后两位穿相同制服的女高中生。一位身材颇为丰腴,脸圆嘟嘟的,黑色双肩背包和吉他包上贴着好几张粉红色的小狗贴纸,另一位戴着红色半框眼镜,瘦瘦小小,提拉杆箱。
“实在不好意思,车半路抛锚,女儿和女儿同学要赶不上火车发车了,这里乡下地方出租也很难叫,希望能将她们送去博多站。万分感谢!”
舞子推门下去帮她们打开了后备箱。
男人抹了把脸上的汗,隔着车窗深深两次鞠躬,在后视镜里目送着黑色丰田轿车开出去很远,转身离开。
想着男人的脸,灵梦如梦初醒:“热么,你们两个。”
“请您千万不必顾虑我们,您肯让我们搭车就已经是非常万分感谢了!”自称乐队主音吉他兼主唱的高中生拘谨地说,敬语逗得舞子嘴角上扬“我叫由香,吉他手兼主唱,她叫雪,是鼓手。贝斯手未咲跟着父亲搬去东京了,我们趁着暑假去看看她,要是能在专门为少女乐团提供服务的Live House开场演出就更好了。
灵梦说东京根本没有专门为少女乐团提供服务的Live House,“圈”那不过是营销策略而已,而“西行樱”已经再度关门了。
“您对东京很熟悉?”
灵梦回头看了她们一样:“算是去过东京吧——舞子,打个招呼。”
舞子非常用力地皱了一下眉头,头也没回,懒懒地说:“我叫舞子,你们好。”
说到乐队和Live House,吉他手说贝斯手未咲刚好在“环”附近的寺子屋女子学院上学。
“老奶奶知道寺子屋吗?听说是所非常好的高中,还出过东大的学生呢!”
灵梦说,她正好知道一个有关寺子屋的故事。
妖梦满16岁后乐队就停止活动了。每周六,灵梦和早苗跑到魔理沙家做题,咲夜带着妖梦到处找演出,偶尔才露个面,多半穿着各式各样的女仆装。
魔理沙经常说:“如果我考上早稻田的话,岂不是可以继续每天晚上放学以后,顺路去“环”预约Live场了。就和在寺子屋时一样!”
灵梦很多次提醒她新宿附近的大学不止早稻田一所,却收效甚微,让人怀疑魔理沙是不是有个偶像叫羽生结弦。
“我不追星啦!”魔理沙一条胳膊搂着早苗的肩膀给她讲数学题。桌子对面穿着女仆装的咲夜编曲,妖梦小口吃零食。
早苗跟着放下笔,现出小型啮齿动物似的泄气的神色。
咲夜摘下耳机刚欲张嘴,被魔理沙抢先了:“这题在入学中心测试里算相当难的啦!灵梦梦都不一定做得出来哦!苗苗就以现在的进度来,考个说得过去的文学部绝对没问题的——啊,该吃饭了,大家休息一下,我去上个厕所哦。”
门关上了,早苗忽然问起:“咲夜和妖梦,为什么都穿着女仆装?”
“本来想去酒吧驻场,但还没满20,酒吧不要,只能先在女仆咖啡厅演点曲子。”
“想把“西行樱”重新开起来。”妖梦补充,“和咲夜约好了,想呼吸清新的空气。”
早苗点头,掏出写日记的本子展给咲夜,上面工整地排了三四首诗一样的歌词。魔理沙推门回来,跟着凑过去看。灵梦细心闻了一下,她身上只有阵甜腻的石榴洗发水味。
“灵梦梦?”
灵梦伸手勾了下魔理沙的衬衣:“你们看吧,我们去便利店买午饭,想吃什么发群里就好。”
“啊——哦哦。”
星期六正午,空荡荡的。居民区做饭的味道远比平日更加真切地扩散开来,因此灵梦打算将一切结束在进入便利店之前,以防影响喝茶时的心情。
“你还好吧,魔理沙?”
“诶?”专心盯着远处墙头上蹲着的黑猫的魔理沙转过头来。
“本来想着,要是魔理沙是男孩的话呢,”灵梦仰头,让春日晴空的暖阳照在脸上。
短短一个起头,让魔理沙心悸了一下,这有关“要是”、有关“男孩”、有关灵梦闭眼微笑停顿里的暗示。魔理沙停下步子,站在街边人家院子里用泡沫箱种植的番茄旁。
“要是魔理沙是男孩的话,我说不定会怀疑魔理沙前列腺有些问题哦。”
魔理沙“诶”了第二下,声调比前一下高上不少。
“交出来。”灵梦伸手。
魔理沙皱眉,鞋尖点了点柏油路面,好像受了很大冒犯,往后退了半步。
“那我换个问法,为什么你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去一次厕所?”
“脑力活动会促进新陈代谢啊!灵梦梦你肯定知道的,还是你提醒我多喝水的呢!”
灵梦的手仍在原位,小拇指甲下粉红色的嫩肉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苗苗她说了……什么吗?”魔理沙试探着问。
“用不着早苗告诉我。”
三、
魔理沙可怜巴巴地蹲下来,仰头望着灵梦,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板十二枚,已经吃了一半的尼古丁口香糖。
“怪不得头发上没有味道呢。”灵梦接过口香糖看了一眼,捏着胶格板,递回魔理沙面前,无名指点了点她头顶,“不是回日本之前就戒了吗,怎么捡起来了。”
魔理沙头跟着低下去,两条胳膊夹在腿中间,像条左右晃着的尾巴。
“下午不吃了。”她说。
灵梦整只手放在魔理沙头上,沿着她金色发丝的纹路小幅度地抚摸起来。却引得魔理沙甩起脑袋,长发盖住脸颊,拖到地上。
“一流大学和一般大学当然不一样!毕业的时候进不去全国性企业的话以后也没机会了,地方性企业加班加到什么程度灵梦梦你最清楚了吧?再说新宿、港区这种地方,哪里有可以当个普通社员的小企业,不试试考早大最后出来肯定只能四处打工,最后随便找个人嫁了吧!”
墙头的黑猫耳朵抖了抖,跳进不知那家阳台。
“补习班早大的模拟怎么样?”灵梦问。
“总之不太好。”
“也没到要用药的程度吧。”
“代替烟的。”魔理沙抽了抽鼻子,往前凑近了一点,“自己的时候抽烟,和苗苗在一起的时候吃口香糖就是。”
灵梦低头,视线集中在魔理沙头顶上一小块未被金发盖住的三角,索性揽着她的脑袋贴在自己肚子上:“副主唱呢?”
“考不好连乐队都玩不了了。不唱了。”
魔理沙两条胳膊环抱着灵梦的腰,安静了一会,再次扬起头来开口时,脸因为闷热和红红的:“别太担心,只是需要一些琐碎的东西来作为精神支柱而已……不管是一辈子乐队还是考个好大学都太虚浮了,灵梦梦应该能理解吧?”
一直很难理解,灵梦叹气。说到人生目标,其实有点想继续追问她是怎么想的,终究作罢,只顺势拍一下她的脸,说:“下次不许瞒着我们。”
“哎呀,我知道这件事有点过啦……备考结束以后我会戒掉的。而且其实也没有刻意瞒着大家,只是不愿意去想得那么深,所以没告诉灵梦梦。”
“这句话有点讨厌哦。”
魔理沙吐了吐舌头。
“她好像很得意被我这么说。”灵梦扶着方向盘让车略微左偏,重回车道正中间。
灵梦没说的是,下午魔理沙偷偷问起考学进度如何,日后打算做着什么。灵梦说没想好,魔理沙知趣地结束了话题。说来好笑,魔理沙鼓起勇气面对充满无穷不确定性的未来时,自己还在扮演成熟少女呢。
后座上的吉他手听完瞪大眼睛,和鼓手对视片刻,问起灵梦的具体年龄。
“84岁。”
“84岁……”吉他手掰了掰手指又问,“老奶奶,您刚刚说您高中念得是寺子屋?”
“不,我是月之森的。迷途竹林旁月人开的月之森。”
“那,那您认不认识管弦部的博丽灵梦?”
灵梦略一沉吟,摇了摇头却没有表示否定。后视镜里映出她的微笑:“有没有这个人呢?太久了呀。”
“请您好好回忆一下!博丽女士和您同龄,属于一个叫‘迷走!!!!!’的乐队,您高中时也玩乐队,应该会有印象的!”
“嗯……我想想,说到‘迷走!!!!!’的话,是那支主唱会在台上诗朗诵的乐队吧。”
“您知道!”吉他手激动地像是要跳起来了,“对了对了,可以告诉我您属于哪只乐队吗?我很认真地查过20年代初东京少女乐团的资料,说不定我也知道您呢!”
“我的乐队?这个嘛——”
鼓手从腰间掏出鼓槌,狠狠戳了一下吉他手的腰:“十分抱歉。她太没礼貌了。”
电台开始播放一首叫不出名字的巴诺萨瓦舞曲。
吉他手尴尬地笑笑,从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里摸出一个深蓝的CD包。
“我打了两个月工才买下这个。”
包里是一张外壳已经泛黄了的“迷迹波”光碟。
“我父亲告诉我,他年轻时非常喜欢‘迷走!!!!!’,专程去东京看过几次演唱会。可惜的是她们没活跃太久,也不是太出名。”
“这样啊。”灵梦笑了笑。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满身汗渍、神色焦急的中年男人。
两位乐队女孩也跟着笑了。
“我在二手网站看见这个的时候才知道,尽管‘迷走!!!!!’经常说自己是年近半百才半路出家的乐队,但其实高中大学阶段就出过几张单曲光碟——说实话这件事真的让我非常感动。”
“为什么呢?”灵梦问。
吉他手晃了晃脑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小雪经常说以后我们会拥有各自生活的,所以即使现在关系非常好,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淡,想一直玩乐队更是不可能的。”
鼓手手偷偷瞥了一眼灵梦,推了胖吉他手一下。
“再加上未咲在东京上学,我们乐队现在和解散了也差不多……不过我想‘迷走!!!!!’已经证明了,几个人凑在一起一直玩乐队是有可能的!”
“说不定‘迷走!!!!!’只是个例呢?”灵梦微笑着提起,“我参加的乐队就很快解散了。”
“老奶奶参加的乐队叫什么呢?”
“盈泪。”灵梦回答。
吉他手摇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又想了想:“就算是个例,也是‘不可能一直好好相处下去’这个结论的反例。我会努力的。”
鼓手捋了两下头发,提议灵梦把故事继续讲下去:“我想知道老奶奶那个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四、
“我清楚,莎莎始终在前进着,不论承受痛苦还是在经历绝望,都坚定不移地以自己的步伐前进着。”早苗盯着烤架上颜色渐深的玉米,声音宛若远处泠泠河水敲击岩壁时碎成的空灵雾气。灵梦看得出来咲夜张嘴要“哈”,又咽了回去。
四月雨夜,奥多摩山间的风毫不留情地展示着它砭人肌骨的本质。前廊外的山景在星月不见的夜里只余下依稀轮廓,向木屋径自压来。粘在木屋周围山毛榉树叶上的雨滴,趁风势钻进前廊,星星点点打在少女们身上,在四围淅淅沥沥的声响里化作愁绪,钻进每个人身体。
那个冬天,所有人都在担心魔理沙能不能顺利考上早大,所有人都知趣地没有主动去问。她们照常小聚,照常遵循着往日轨迹的末端前进,照常庆祝灵梦和早苗成功升学。
直到三月末的一天,魔理沙在群里宣布自己被东京都立大学经营学部录取了。
早苗回复了“恭喜”。
灵梦和咲夜回复了“?”。
魔理沙坚称如果自己不以考东大、早庆的势头努力的话,是绝对上不了首都大的。接着赶在灵梦跑到新宿真人快打之前,提出父亲奖励了一笔钱,她打算和大家一起去奥多摩的神户岩木屋露营。
“因为升学的事大家好久都没开开心心聚过了,咱们一起正式庆祝一下!”
灵梦看了眼墙角已经买好的派对装饰,暗暗骂了魔理沙一句,给妖梦私发了一条消息,确认显示已读,打开谷歌开始查询东京附近的露营须知。
“还好灵梦梦多带了一件外套,不然只能裹在被子里等明天了……”魔理沙蹲在烤炉旁,抬眼望着远处。
灵梦很想踢她一脚,又想到那件非常有品位的米色风衣是自己的。
“我之前说了不许瞒着我们了吧?”
“我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哦?”
“哈?”
“可你不是根本没报早大吗?”
“早大和首都大题目很不一样啦,代代木的老师也建议我把精力放在一所大学上。不过我可是很擅长自我催眠的。”
“嗯。”早苗把两面烤焦的玉米放进盘子里,夹起篦子,添了点碳,“莎莎一直都想尽办法积累努力。”
妖梦从泡沫箱里拽出一袋腌鸡翅,放在早苗脚边。
“还是苗苗最好了——我说你们几个也多夸夸我嘛!本来今天因为天气的原因心情就已经很差了!一整天的活动除了走路就只剩烤肉了——”
早苗敲了敲鸡翅:“我会尽力烤肉的。”
灵梦觉得自己现在介于忍得住和忍不住之间,她靠在木屋的门框旁,吐了一口胸中积郁的热气,提议:“下周末来我家吧,我和妈妈商量好了,请个厨师办个稍微正式点的聚会,算对高中时代的告别。”
“厨师!”魔理沙跳着转过身,“我知道这种聚会!是不是还有草坪和管弦乐队?真好啊,大小姐的生活——啊呀!痛啊!”
灵梦用靴子磕了一下魔理沙小腿正面。
妖梦从泡沫箱里翻出一小袋培根放在早苗脚边。魔理沙还想再挑起话题,围在烤架旁的少女们却肉眼可见的没什么兴致了。
初春的雨就是这样带着寒气迅速把一切都浇灭。妖梦吃掉烤培根后,也不再接近泡沫箱了。
“好冷,想进屋。”她用小指捋了下耳边头发,率先开口。
木屋内饰很现代——作为会客室的门厅墙壁刷白,挂着些风景油画,摆着一组沙发。门厅左边是两间并排着的卧室,里面逼仄地安置着相同的衣柜、书桌和双人床。干湿不太分离的浴室兼厕所正对着两扇卧室门中央的分隔墙。头顶上两根节能灯管因电压问题,不易察觉地时时闪烁着。
咲夜把妖梦和早苗的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廊上,从行李箱里翻出雨衣,递给灵梦一件。
“我们去买点喝的,顺便把炉子还给管理处。”
魔理沙抱着肩想了一会:“噢——我和灵梦梦去还吧,咲夜收拾下行李就好了。”
咲夜没多推辞,提醒两人小心地滑,还有回来时想着先换鞋再进屋。
五、
两人提着炉子去管理处,提着几瓶瓶装茶和牛奶回来。雨打在雨衣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不知为何弄得灵梦鼻子痒痒的。
魔理沙停下来掏出手机:“灵梦梦,给你传个东西。”
“嗯?”
聊天框里出现一个六百多兆的压缩包。
“你跟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主要是吃完饭想出来走走啦。”魔理沙背靠着倾斜过来的山的黑色影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密码是12345。”
灵梦皱着眉头把压缩包解压成文件夹点开了,透过塑料雨衣的兜帽的边缘,依稀看见里面是一排暗黄的,依次编好号码的照片。
“为什么给我传照片还弄个密码——”她抬手拿近手机,终于从缩略图窗口里看真切了。
一排形态各式、光线各色、角度各异的阴茎躺在灵梦手机里,斜着或竖着占据整个屏幕,唯一相同的是所有阴茎下部那条细线弯弯曲曲的线,都在刻意彰显从龟头到下方阴囊褶皱之间的距离。画外伸进来的阴毛歪歪扭扭泛着金属光泽。
灵梦往下翻了翻,这些阴茎照片除尺寸不同外风格大致如此,另有一些带着上半身的肌肉,可以称得上是裸照而非屌照的,被魔理沙排在下面。
“哦——”灵梦撅着嘴,从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生介于感叹和明悟间的低吟,“这是咱们账号私信收到的?”
“嗯,总计刚好一百张。我想给灵梦梦看看,算是咱们乐队的某种里程碑吧,‘迷走!!!!!’也收到这么多性骚扰了。”魔理沙转身走到灵梦前面,两手背在身后,像是在模仿某个雕像。
“她们知道么?”
“账号在我手里啦,所以苗苗和妖梦都看不见的。咲夜知道有这件事,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灵梦抬起头,往后拉了一下塑料兜帽,让刘海和眼睛都从薄膜里露出来。
“你被早苗传染了什么奇怪的收集癖吗?”
“不觉得很有趣吗?某种超越现实生活的现实,依靠‘迷走!!!!!’这个载体,在超越我们所有人生活的远处出现的集体性犯罪。严格来说假如运营账号的是妖梦,这些人都要进监狱了。”
“为什么要编号啊。”
魔理沙眼珠转了转,掏出半包“七星”,弹出一根,用之前塞在烟盒里的打火机点燃了,高举在雨夜的黑暗中。明亮红光周围偶尔闪过一枚极为狭长纤细的雨丝,仍然是银色的。
“为了将这些非现实囊括进我的生活内部哦。”
“——这是真实存在于乐队、升学之外的现实,它们与我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宽阔的网,灵梦梦。幸福来源于宽阔的生命,而我的愿望是能够感受到幸福——”
魔理沙停下来,站在灵梦身边,她手中的红点已被细雨浇灭了。
灵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上去接过魔理沙手里的烟和打火机,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你个笨蛋。”灵梦说。
“迷走!!!!!”与那100根阴茎之存在的相互肯定,要在她脑海里停留很久了。
“其实是有点担心你啦。”魔理沙忽然提起,“如果还是和以前一样把一切都寄托在乐队或者约定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的话,也许会撑不住的啦。”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你不也一样吗?虽然经常被我们欺负,还被咲夜骂,但还是坚持过来和大家一起活动吧?”
“这是人设。”魔理沙抬头看着天空,有那么一刻灵梦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在成长的轨迹上被魔理沙甩下来了,“只要还能维持人设就说明一切正常,可人设以外真实的部分也得自己偷偷加油才行哦。我是觉得要说被欺负的话——反倒是灵梦梦在盈泪的时候那个状态更像在被欺负呢。”
魔理沙的语调显得有些没那么活泼了。
“希望灵梦梦不要逃避未来的可能性呀,就像早苗做衣服那天晚上说的一样。”
两人并排从塑料片与山毛榉树叶哗啦作响的雨夜里走回木屋,隔着玻璃门,看见早苗站在闪烁的节能早苗管下面,举着她绿色的笔记本,胸口微微起伏,妖梦站在旁边,怀里抱着把崭新的古典吉他。
咲夜出来帮她们脱掉雨衣,换上拖鞋。拉她们到沙发上坐下。咲夜说,这是早苗提议给魔理沙开的庆祝Live,就当今天坏天气的补偿。
“再多盛一勺忧郁,就快要濒临崩溃。”
“面对闲言碎语,没有丝毫在意。”
……
“不可以把刷牙杯倒扣在洗手台上哦,咲夜!”魔理沙站在厕所里,对着卧室大喊。
“哈?正着放会积水吧?你用长出来的霉菌漱口吗?”
“你这和舔洗手台有什么区别——你自己喜欢舔就算了,把我的杯子也扣过来可不行哦!还有你的耳棒记得收起来,不要放在洗手台上哦!”
灵梦顿了顿,左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我们那天意识到当室友比当朋友难得多,这是很多乐队解散的根本原因。”
吉他手靠着车门蜷缩起来,肥胖的腰身终于随着她后背塌下去而显出了肚子的曲线。
“她究竟在说什么呀……”
“有关人生而不是鸡巴事。”舞子没好气地说。
六、
黑色丰田停在博多站前的全家便利店门口。灵梦回头望了一眼高耸如山般压来的博多站台楼,轻轻叹了口气,又把它藏在了老年人经常的要做的深呼吸里。
本已经和吉他手一起走远的鼓手不知为何折了回来,在车门边对灵梦略微欠身:“您是‘迷走!!!!!’的贝斯手博丽灵梦女士对吗?我听过盈泪,博丽灵梦女士是唯一参与过两个乐队的贝斯手或吉他手。”
灵梦侧过身,点了点头。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向博丽女士讨教一些人生建议——”她回头望了等在原地的吉他手一眼,“‘迷走!!!!!’存续那么半个世纪之久的诀窍究竟是什么呢?商业乐队解散也是家常便饭吧,更何况据我所知‘迷走!!!!!’根本不赚钱……”
“为什么要问这个?”灵梦的笑容在嘴角形成一道和蔼的沟壑
“虽然不知道以后我会怎么想,但是至少现在,我不想让由香伤心。她非常热魔理沙乐,我希望即使她最后没能以音乐为生,仍然有一个可以玩音乐的地方。”
“我其实你已经知道诀窍了。只要你们一直都这么想,乐队是不会解散的。”
“如果我变了呢?”雪踮了两下脚尖。
灵梦摇了摇头:“由香说不定会很受伤——接受总比付出更容易受伤。”
“很可怕。”鼓手说,这是她对自己的同伴说日后一定会分别那番话的原因,“这是不是意味着其他人施与的爱终究还是不可信的呢?”
“我只是单纯觉得付出感情更安全一些而已。”灵梦说着,看向身边的舞子,不由回忆起爱丽丝——你这个人,满脑子都是你自己呢,灵梦。
灵梦朝在站门口等待的吉他手挥了挥胳膊,示意她过来。她要过那张迷迹波的光碟,在封底上签了名,从车里抽出一张凛的名片,夹在光碟里。“两周以后我们从东京回来,到时候可以打这个电话,我把她们引荐给你们认识。”
“‘迷走!!!!!’的博丽女士!”已经背上吉他、拉上手提箱的吉他手不知第多少次睁大了眼睛,“原来就住在佐贺!‘迷走!!!!!’的其他成员难道也是?”
“她们啊——需要联系的时候给她们打视频电话就是了。”灵梦说,她递上左手,与两位乐队少女握了握——那并不是一只可以引以为傲的手。纵然指尖和妖梦的一样显现玉质,有着弦勒出的凹陷,但吉他手一定仍能看出天差地别。
两位提着箱子的乐队少女沿站台前广场地砖的纹路越走越远。舞子在驾驶位上隔着车窗四下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看向灵梦:“为什么要骗人?”
“对啊,为什么呢?”灵梦靠在椅背上,头偏向一侧,闭上眼睛,“说习惯了,应该是。”
“骗人。”舞子说。
“对不起啊。”
行车持续不断的噪音忽然成了一种极为模糊、低沉的绳索,将灵梦头部整个系住,拉进身后无底的黑暗。车流和日光下的柏油路混合成一种苍白的橙色,与不断徘徊的黑色虚影交替。她深吸口气坐直,高悬的太阳暗淡了,不如清晨出发时生机勃勃了。
外循环的风隐隐约约吹在脸上,灵梦双手交叠在腿上调整了坐姿,百般无赖地盯着窗外以每小时120公里速度向后倒退的群山。她瞥见显示器导航上的终点已经从新宿换到冈山市一家连锁旅店。
七、
舞子被映成红糖色的影子,守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旁。灵梦回身想扶住水箱,却在用力时感受到一阵明显的关节错动带来的疼痛。于是她终究还是妥协了,甚至没记起抱怨一下酒店不配备无障碍设施。
“舞子。”她坐在马桶上,干巴巴地喊了一句。
穿素白睡衣的舞子走进来,双臂穿过灵梦腋下,闭着眼睛用力将灵梦拉起来,等听见她提好裤子的声音。
灵梦弄不清楚究竟是舞子闭眼更令人恼火,还是不闭眼更令人恼火——但只要她表现出恼火,舞子就会说一些没味道的安抚的话,这让她更感觉恼火。
舞子在灵梦之后洗完澡,提起灵梦从来没有讲完过有关奥多摩那个雨夜的故事,而现在无论如何都该将所有故事讲完了。她从行李箱内侧的暗袋里掏出一小瓶干邑白兰地,浅浅地在旅馆的茶杯里斟了一层,放在灵梦的床头柜上。又从墨绿夹克兜里掏出降压药和血栓药,倒出两片来。
宽敞得令人不适的双人套间里,两一老一小两人并坐,被从亘古时代漫卷而来的不真实感依次吞没。灵梦斜睨向淡淡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的窗台,咲夜抱肩倚在那。夜色里分不清她究竟看向屋内还是窗外,一切都因雨而变得朦朦胧胧。
她想咲夜愿意看雨就让她看个够吧,她习惯在深夜里延展思绪,就任她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在房间里游荡吧,灵梦要由永远无法真正入睡的平躺转为朝墙蜷起腿的侧躺了,闭上双眼所制造的更深一层的黑暗里游移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绿光。
身后“哒哒”脚步声响起来,灵梦脑海里凭声音构建的咲夜垂头走向门口,拉着夹克下摆让它滑落到衣柜旁的椅子上,解开皮带过程中金属环扣碰撞,像积灰的风铃。现在她身上大概只剩一件轻薄的紧身打底衫和一条内裤了。灵梦想,这是要去洗澡,咲夜每次进浴室,都比其他人要多一件上装。
然后,咲夜会从脱下来的裤兜里摸出手机,开门去对面的厕所,当然在此之前床板会难以察觉地微微向外倾斜,伴着木纤维延展的声音,因为咲夜还需要坐在床上脱掉她的长筒袜,最后她会在拉开门时回身看自己一眼,而这时自己已经在推测咲夜行动的游戏行将结束时睡着了。
预想中床轻盈地改变形状,与意识下坠般的恍惚同时到来,灵梦随后被极温热极潮湿的团块拥住,在惊慌中吸入了一口浓烈煤灰、油烟和柠檬薄荷洗发水混合的味道。支起身子侧过的脸不知被谁头发上的水珠蹭湿了,一切如同自己刚才确实已经睡去,现在是被身上和头发都没擦干,仍带着浴室热气的咲夜吵醒了。
浴室的感觉在真切起来之前,溶解成咲夜微弱的啜泣,变成她腈纶和涤纶打底衫腰间的缝合线蹭着灵梦的小臂,又被轻轻向里挤压、拢住,里面的躯体只余下微微的颤抖了。
“我会替你保密的。”灵梦在她耳边尽量、尽量低地言语,语调里残留有未完全沉入的梦,“所以多和我抱一会,咲夜,多和我抱一会。”
灵梦腾出左手从额前绕到脑后,让被咲夜压住的头发抽出来顺到另一边,肩头绵延不止的喘息所带来的微微刺痛变得更明显了,从领口钻进去的头发搔得她想笑。于是她就笑了,凑近咲夜耳边,将脸压在她油烟味的鬓角上。
咲夜张嘴咬了灵梦肩膀——重重地,但迅速地咬了一下,没能跟着笑出来。灵梦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只猜大概眉头像往日般扭在一起,她张口,声音黏腻而粗重,是从喉咙很后的位置传来的:“让我——让我亲你,灵梦。”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等下告诉你理由。”
不过还能是与什么有关的呢,灵梦想,还有什么是值得让她在窗口站立到深夜,又踌躇着缓慢爬到床上,靠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呢?咲夜是在恐惧什么又在什么上面看到了什么样的可能性呢?
灵梦微微分开的双唇触碰到柔软触感引申成某种钝钝味道的舌头,像早苗制作的并不太熟的鸡腿肉。这是亲吗,咲夜,这不是吞吃吗?灵梦心里问。你原先要说的是什么呢?嘴唇和鼻息跟着一道贴上来,成了呼吸之间的微小的吮吸,却好像不太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点点肢体接触所传达的探求。你双臂拥抱着我的肩膀吗?你想要通过这种姿势完成的是什么呢?你注意到我切实存在于黑暗中你的身前,伸手从你腰窝开始抚摸起,略微将中指探进你内裤与腰形成的间隙吗?
咲夜身子猛地颤动,抽舌离开了。好像是别过脸去又好像在原地未动。灵梦伸出舌头用手腕连带着嘴唇擦了一下,在咲夜记不起颜色来的打底衫上蹭干了。
“直接要求做爱会好一些吗?”灵梦贴心地问,不由得在心里浮现出一丝施虐的快感,想在咲夜耳边说她现在心里想着的那句“太差劲了,我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咲夜本人问出来的是:“灵梦,你怎么想?”
“可以和我好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灵梦其实清楚为什么咲夜要亲吻自己,她同时又想也许今晚横亘在所有人身前的都是一场永久的告别,‘迷走!!!!!’也许今天晚上就宣告解散了,踯躅在所有人之间的仅仅是往日的虚影,她们将依赖这种未知的虚影继续随着时间不可避免地前进下去。
正如魔理沙所说,正如咲夜所说。
咲夜说:“早苗会离开。”
她没说的部分是早苗会毕业,找到工作,在未来某个契机和某人结婚,生一个孩子,度过一生。
“我们当时在“环”里许诺的是一辈子一起玩乐队,而不是漫无边际地说共享命运。早苗会有自己的生活。”灵梦回答。
咲夜说:“我很难过。”
她没说的部分是不能接受好友步入正常生活轨迹反映出的是超越限度的独占欲,尤其是一想到早苗会和某位尚不认识的人共度余生,咲夜就感到嫉妒,像对姐姐一样,明确的嫉妒。
“认真说,我倒觉得这是正常情绪。你总是把嫉妒和恐惧搞混不是吗——同样是因为你姐姐的原因。你只是在一切即将改变的档口开始害怕未来。过一两年,再开几次Live就好了。”
咲夜说:“和我做爱。”
她没说的部分是如果她是女同性恋的话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多了,如果她对灵梦有性欲的话,她或许就知道该如何面对早苗对早苗的占有欲了。她本以为自己仅仅希望像早苗给自己幸福一样给早苗同样的陪伴,但直到今晚她才意识到日后自然会有另一人命中注定与早苗合理合法长相厮守——不会引起魔理沙惊叹,也不会引起任何指摘地。
“占有欲就是占有欲啦。”灵梦回答,但她其实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她一直弯曲着的右腿有点麻了,四月雨夜奥多摩山区木屋里近乎全裸的咲夜的皮肤也透着凉意了,“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性格缺陷,只是单纯的占有欲吧。”
“为什么找我呢,咲夜。妖梦呢?”灵梦揽着咲夜的脖子重新躺下,掀开被子一角把她迎进来,没让她打出一定会感冒的那个喷嚏。
“因为你会理解,早苗对我而言,就像盈泪——你和我都是打着付出的幌子所求的那个。”她声音依旧闷闷的,“你和我是同类。”
“不一样的,咲夜。”
灵梦下意识地否定,却没继续说下去了。她两条温暖的胳膊都放在咲夜冷冰冰的后背上,两大团头发在被窝里铺得乱糟糟的,分不清被压在谁肩膀下。
“为什么忽然这么叫?”
“偶尔叫一次也不讨厌吧?”
“灵梦梦叫起来,没有魔理沙那么讨厌。”
灵梦笑了,她忽然又想起来:“最终结果要是你对我有性欲,但是对早苗一点感觉都没有,那该怎么办呢?”
“好恶心。”咲夜低下头,把脑袋完全埋进被子里,继续哭起来了。比之前被灵梦抱着流泪更歇斯底里了一点。
灵梦拍着咲夜的后背,思绪延展开来,她想咲夜也和魔理沙一样在思考着未来的事了,而灵梦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但她还是说着那些安慰的话:“每个人都得经历一次,就像早苗写的,‘昂首直面最初的雨滴’,是雨吧?咲夜?”
灵梦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哭泣的人身边都黏哒哒的,热乎乎的,泪水和汗水让她连衣裙都紧贴在身上,内裤都满是潮气,勒着大腿。她轻轻哼唱“壱雫空”,手指不自觉地在咲夜背上按动,一点一点在哭泣声音里回到睡眠的预定轨道上。
盈泪,灵梦模模糊糊地想,她和咲夜都觉得来奥多摩是个坏主意,不如在新宿定个餐厅,当天晚上就能回去。她想如果自己在家里等着妈妈加班回来,不至于唱歌时脑子里还要忍受潮热刺痛肌肤。雨,她想,自己是不是始终没有像那天在天桥上对早苗说的一样学会向前看了,而只是对痛苦脱敏了。
她轻声问,咲夜你要试试和我一起洗个澡吗?没得到回应,咲夜已经在一点也不轻缓的歌声里睡着了。
灵梦没有对舞子详细描述自己的猜测——每个人一生都只会在那个年纪经历一场暴烈的骤雨,一场与你整个人生都息息相关的雨。
这个晚上,灵梦蜷缩在床上,模仿睡眠时才会出现的均匀呼吸,尾指微微伸展,有意避开了从后面环抱而来,颤抖着、呜咽着的舞子的手。轻薄被单里穿着睡衣的舞子的身体也粘粘的,散发着令人不适的热气。而灵梦,只默默地为舞子无法参与下周二那场已预定好出席者的Live致歉。为自己与所有监护人一样,对舞子正经历的骤雨无能为力,甚至无动于衷而致歉。
或许你很快就哭累了,哭累了就睡吧,我会在和你共通的梦境里唱首“春日影”给你,那是由一切琐碎交织而成,确确实实地唱着往事的,我珍藏了一生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