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2-12-13 15:11 编辑
人類的壽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東西。
可以讓你覺得這一生夠沉重,卻不夠幸福。
可以讓你覺得這一生夠無奈,卻不夠快樂。
可以讓你覺得在人生中,所有的開心事情都是讓驢子向前走的胡蘿蔔,用這一棵胡蘿蔔騙你走完了一生。
即便如此人類還是眷於生,惡於死。
人類的壽命真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東西。
使他人的生與死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印跡。
然後在印跡行將消失時,自己也墜入死之河流。
這一生,不足以記住所有的銘心,也不足以忘記其餘的刻骨。
然而對於永恆的生命。
記憶便是對這長生不死的野獸永恆的拷問。
「幻想鄉是沒有海的」
這是常識。
常識在時間中,在漫長的時間中,
在流逝的時間中, 在永恆的時間中。
從開始的無比權威, 變得莫衷一是, 面目不清, 最後被嶄新的,重生的常識推翻。
每一個現在存在的,
被證明其有效的常識。
都是弑母者。 也都是噬母者。
時間作為慈祥而又殘酷的父親,始終不發一言。 放任自己的孩子吃掉母親。 又誘惑自己的孩子成為自己的妻室。
「幻想鄉是沒有海的」
從這幾個字中已經無法推斷當時的幻想鄉。
也無從尋找當時結界的蹤跡。
幻想鄉。 由這世界所出。
守護它的結界,即是它的胎盤。
它的母親,這個世界。 這片天空。 這片大地。 海洋。 天與海,天與地之間的大氣。 雲層。 地上的山,山洞。 平原,髙原。 沙漠,湖泊。 湖泊和河流為大海所征服。 它們流入大海,如同奴隸屈從於君王。 甚至外星。 比如月亮。 及人眼所不可見之星球。 人力所不可達之宇宙。
幻想鄉是由這世界所出。 構築結界之時即為世界母親分娩之時。 脫離了母親的私處,而降臨於地上的幻想鄉。 直到今天都拖著臍帶。
臍帶由母親命名。 名為幻想。
由這臍帶,世界一切理應滅亡,又理應保護之物。 都由這臍帶進入幻想鄉,這愛子體內。
幻想鄉也日益擴張其疆界。
孩子總會長大。
有一天,顛覆了常識的幻想鄉,也會同其顛覆的常識一樣。 成為弑母者。 成為噬母者。
名為幻想鄉的世界會取代已知的這個世界。
然後,幻想鄉將誕下母親。
名為世界之地,將如現在的幻想鄉般, 被新的世界所哺育。
可是眼下,還不是那個時候。
現在的鋼鐵還未朽爛。
現在的海洋尚未乾涸。
「幻想鄉是沒有海的」
在上白澤慧音下葬時,這條常識還是為常識。
然後,冬天來臨。
上白澤慧音死於晚秋。
死若秋葉般靜美。
藤原妹紅盤腿坐在海邊。
近海的海水呈綠色。
遠洋的海水呈藍色。
夜晚的大海,無論近海,或遠洋。 皆為黑色。
黑色的浪潮席卷大地,吞噬海灘。
潮水漲上, 然後退去。
無有停息,無有停滯,無有停止。
一遍一遍徒勞無益地試圖將海灘納入龍宮的版圖。
正如人類的壽命。
人類的壽命比海潮更恰到好處。 多數的人類都在記憶與遺忘的黃金分割點邁入了死亡。
半獸的壽命是略嫌遲的。 送葬了無數的人類, 已經記不起最初一批學生的面龐。
記憶是山上的浮雕。 時光是山中的烈風。
偶爾掠過的山鷹還記得浮雕的模樣。 但這模樣不會遺傳到它們下的蛋裏。
山風吹蝕了一切浮雕。 記憶隨理智一同崩塌。
蓬萊人的壽命是無限。 精神是無限。 體力是無限。 時間是無限。
記憶不是,也不能是無限。
藤原妹紅從很早以前就苦於健忘症。
八意永琳不知健忘症是何物。 頭腦的鍛煉比肉體的鍛煉更難以捉摸。 也更難以被自己欺騙。
蓬萊山輝夜不知健忘症為何物。 她即永恆。 她即須臾。 永恆與須臾之間。記憶黯然失色。 無有其存在之餘地。
藤原妹紅二者皆非。
所以她不可避免的遺忘。
記憶以飛速逃離她的腦袋。 她於其後追逐不舍。
記憶是山鷹。 她是逐鷹的獵人。
沒有弓箭和梭鏢。 靠著雙腿和雙手追逐飛鳥。
註定要失敗的狩獵, 如同註定一死的上白澤慧音。
人的一生就是在與自己妥協。
藤原妹紅妥協的結果是,好歹記住了慧音,輝夜和永琳等幾個與自己有關係的人。
其他的人。 音容宛在。 永別遺忘。
上白澤慧音死後很長時間。
藤原妹紅的精神依然正常。
理智與感情受到壓迫與扭曲, 就如同風雨下彎腰的草。 儘管屈膝,依然剛於溫室中的花朵。
在這種壓迫與扭曲之下。依然保有的理智。 更顯露人性與智慧的光輝。
人性。
對藤原妹紅來說,是名詞,也是動詞。 她忘不了那個人。 也忘不掉與那個人之間激烈的性愛。
上白澤慧音死後很長時間。
藤原妹紅坐在海邊。
冬夜的大海。邊緣已被封凍。 潮水不死心地擁來。擁抱冰層。 與冰層熱烈的擁吻。
熱烈的擁吻。
冰層崩壞,如同戀人的妥協。 粉身碎骨,墜入大海。
如至死靡他。
於此時。 一個陌生的女孩向藤原妹紅搭話。
長久的時間。 鍛煉出了卓絕的耐力。
藤原妹紅遠非當日之藤原妹紅。 她平和地與女孩談天。
火焰的鳳凰不會死。 但會衰老。 衰老到極致。 則涅盤重生。
藤原妹紅處於涅盤的邊緣。 涅盤的香木。 還沒有收集齊。
收集香木的過程。 漫長。 漫長。 還是漫長。 依然漫長。
妖怪的女孩。 比人類擁有更長的壽命。
幼年進化成年的過程。 等價於人類的一生。
然而這樣的時間,對於藤原妹紅來說,依然不夠長。
尚不足過去與上白澤慧音共處時間之什一。
「你在這裏做甚麼」
「等人」
「什麼人呢」
藤原妹紅沉默不語。 並非她不曉得以何定位上白澤慧音。
用沉默替代回答。 用微笑替代沉默。
時間為老年人備下的積澱。 精神上的藤原妹紅已然老朽。
散發著陣陣屍臭。
「他叫著什麼名字呢」
「不曉得」
「長的是什麼樣子呢」
「不知道」
「那麼你在等什麼人呢」
「上白澤慧音」
「她長什麼樣子」
「很漂亮。滿月時會長出角和尾巴」
「你不是知道嗎」
「對,我知道她是上白澤慧音」
「可是你說你不知道你在等誰」
「因為她早已死去」
「那麼你的等待」
「豈不是永遠不會有結果」
「不會的」
「她是,香木」
「使我得以涅磐」
從藤原妹紅的話語中。
女孩聞到陣陣屍臭。
那是金棺下的腐屍。 金棺旁滿是殉葬品。
墓穴的門楣上。 是對墓主的讚頌。 墓穴的牆壁上。 是對墓主的吹嘘。
只有屍臭。
只有屍臭從這榮光中發散。
從腐屍的頭發中。 從腐屍的眼球中。 從腐屍的皮扶中。 從腐屍的舌頭中。 從腐屍的牙齒中。 從腐屍的肌肉中。 從腐屍的髒器中。 從腐屍的血管中。 從腐屍的骨頭中。
那是腐屍的屍臭。 是光榮的排泄物。
這屍臭使得女孩懷疑起藤原妹紅的理性。 她懷疑藤原妹紅的理性已被侵蝕。
如同面前結凍之海。
冰層被海水甜蜜地吞噬。
女孩的依賴也由這海水吞噬。
海水有一副好胃口。
遺忘亦然。
全世界都很好。
獨有此處的怪胎。獨此處之有怪胎。
八意永琳與蓬萊山輝夜早已隱匿。 怪胎的屍臭過於污穢。
所謂隱匿。 僅僅是遠離藤原妹紅之處。
月球上的公主。 厭倦了與污穢的廝殺。
腐屍無有理性。 無有智慧。 無有人性。
腐屍僅是腐屍。
無有與腐屍廝殺的道理。
藤原妹紅依然解釋著永劫回歸。
這深淵的理論。
她對著深淵傳道。 深淵以同樣的話語還她。
她堅信上白澤慧音會回來。 深淵打碎她的希望,但她充耳不聞。
終於有一天,深淵也因著厭煩而沉默。
藤原妹紅也陷入沉默。
直到此時。
她還沒有說到精彩之處。 女孩已經離開。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與瘋子說話」
「那麼下次見」
「我不會再回來了」
「你會回來的」
「在這樣的夜裏會出來與陌生人聊天」
「想必你很無聊」
「所以你會回來的,我保證」
女孩離開。 她還聽得到藤原妹紅在她身後的話。
「海水被月亮吸引而漲潮」 「她也會被我吸引而到我身邊」
女孩年輕。
不知自己的生命無法丈量藤原妹紅的時間。
藤原妹紅過於衰老。
她等待著上白澤慧音歸來。 而沒有出發。 沒有出發去尋找。
回憶是易碎品。 會在顛沛流離中不可收拾。
沙灘上。 藤原妹紅用樹枝劃了幾行字。 是上白澤慧音的手澤。 留給愛人唯一的遺產。
海水食盡了冰層。 趕來將字跡吞噬。
然而只抹平了字跡,沙灘完好無損。
藤原妹紅繼續寫。
海水繼續吞噬。
上白澤慧音會以何種姿態歸來。 藤原妹紅無有定論。
她覺得自己當然會認出。
這世界。 漫長的生命中她將這世界吞入腹中。
她熟悉這世界。 正如她熟悉上白澤慧音。
她會擁抱上白澤慧音。
當上白澤慧音回歸於她身邊。 如同母親懷抱熟睡的嬰孩。 花朵擁抱村莊。
這樣的經驗,於此長久的時間中,無有一次成功。
藤原妹紅準備接受一切失敗。 那可見的失敗。 與不可見的命運。
如同草的生長,肉眼不見,而達成既定事實。
這是藤原妹紅。 這是藤原妹紅與上白澤慧音。 這是藤原妹紅與上白澤慧音的故事。
而上白澤慧音並未作過這樣的約定。
她沉默而死。
留給藤原妹紅的。
是無數可能。
以及那些字跡。
她堅信上白澤慧音會歸來。 如同相信她散發著屍臭的記憶。
與頭腦之中, 那關於上白澤慧音的美好。
那是對腐屍的整容。
上白澤慧音是藤原妹紅腦中的僵屍之王。 由屍王生產出的子嗣。 是過去美好的記憶。
虛假的記憶,僵屍身上的蟲子。
蛀處只有虛空。
懷念過去床枕間的溫存。
而用指尖蝕刻的快樂。
快樂永遠沉於腐屍之中。 腐屍由金棺保存而不至朽壞。 而沙灘上的字,是從金棺的角落淌出的屍液。 於時間中乾涸。
至今為止,藤原妹紅仍然在等待。
無論冬夏,大海也忠實地吞噬著那些字跡。
——殘月依歸鳥,宵暗之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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