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孟山都 于 2013-1-6 21:50 编辑
异乡异客
“他快死了,你难道不去看看他?”光把一堆从医院里拿来的资料扔到夕晖面前。 夕晖没有去拿资料,而是用仿佛刚睡醒般的眼神看着光。他刚下班,疲惫不堪,连制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就被光叫到咖啡店。弟弟愤怒的表情在他看来全无必要。 “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不是吗?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幻想乡。我衷心祝愿他成功,永远从我的生活里滚出去……” “你在说什么,他是你的父亲啊!”光起身愤然抓住夕晖的衣领,冲他怒吼。 “是啊,前田志树那个混蛋是我的父亲,那又怎么样?这么多年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们两兄弟,还有妈妈,在他心目中连幻想乡的一根草都不如。你受得了他,我不!我厌恶跟一个疯子扯上关系,我才不会陪着他一起发疯!” 夕晖打掉光已经变得无力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一口。香烟的三分之一迅速化为灰烬。“光,他根本不爱我们……”他表情笼罩在升腾的烟雾里,声音充满阴郁。 “也许你说得对,他不爱我……但是……”光伸出手。一个青色小布袋出现在他平摊的手掌上,“看看吧,这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 这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只需要看一眼,夕晖就知道,那个布带一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厄除”两个字,另一面则对称地绣着“御守”。解开布带系口的朱红色绳子可以打开布带,里面有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前田夕晖。 看见布袋的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个七月的夜晚。一个古旧花瓶的碎片横亘在父子之间,四分五裂,就像那一刻所有人的心情。他借着酒劲发泄着心中快要憋死人的愤懑。 “幻想乡!幻想乡!你除了知道幻想乡还知道什么!我们为了你的寿宴整整准备了三天,连我妻子生病我都没有去照顾她!我换来了什么?”他指着脸上的红手印,大声咆哮,“我父亲的一个耳光!因为我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个花瓶。一个花瓶!” “那是你母亲送给我的一对花瓶。”前田志树铁青着脸,冷冷地说。 “是吗,我忘了,还有一个。”夕晖冷笑着拿起另一个完好的花瓶,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摔碎在前田志树眼前,“这下它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滚!你给我滚!”前田志树双目圆睁,头发都快要倒竖起来。夕晖从来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要是不是光拉着,他的手杖已经敲破了他的头。最后,怒不可遏的父亲抓起手边的酒杯扔到夕晖头上。 酒液泼得夕晖满头都是,他心中的怒火被这杯酒浇熄,只剩下失望和冰冷的灰烬。 夕晖一言不发夺门而出,又想起什么半路折回。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布袋,扔到那堆花瓶的残骸里,像是下定决心要将幻想乡的一切扫入垃圾之中。 “去他妈的幻想乡!”这是他对前田志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天起,夕晖再也没有见过前田志树。和父亲成为陌生人之后,他觉得他终于自由了,从童年一直萦绕着他的谎言中解脱而出,从一个荒诞的故事中醒来了。 “哥哥。”光在叫他。夕晖打断了源源不绝涌出的回忆,他拿起小布袋。十年岁月的阻隔,小布袋似乎变得陌生了,他摩挲着有些褪色的丝线,开叉的线头,起毛的布料。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光阴的流水不舍昼夜的奔流,看似牢不可破的东西也随着时间一同消逝。 “你知道当初他是怎么说的吗?”夕晖捏住布袋的绳子,提着它让它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他像是被这固定的频率催眠一般,用恍惚的语气讲起一个恍惚的故事。 “他说他一直都是八坂大神和泄矢大神的信徒。哦,那时他还在幻想乡,居住在人里。他的儿子出生了,他非常高兴,儿子百日后他带着儿子去什么守失神社祈福。据说那是妖怪们信仰的神明啊。不过幻想乡也就像他说的那样,怎么能以常识去判断呢。 “神社的巫女对他那样的人类信徒非常热情。他在神社前起誓,要把自己的孩子也培养成信徒,让守失的信仰在前田家代代相传。 “也许是他的话感动了神,也许是巫女的祈祷发挥了作用。他怎么也想不到神明会亲自现身赐下神恩。这个护身符就是神赐的礼物。里面有一块写着我名字的木牌。他让我一直带在身上,说八坂大神和泄矢大神会保佑我。 “从他离开幻想乡后二十多年,这个护身符一直像新的一样。小时候我问他怎么布袋不会脏,也不会坏。他总说那是神的力量。看看它现在的样子……神的力量在衰弱吧?不不不……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承认神的力量会衰弱。 “其实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他不用再欺骗我了,也用不着每年都买一个新的护身符来哄我了。 “他是拙劣的圣诞老人,而我是真的傻瓜。” 夕晖松开手,布带掉落在桌面上,一声闷响。 “这些故事,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也没有每年送我护身符……”光平静地指出他了解的事实。 “你什么意思?” “哥哥,我想说的是……”光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在父亲心目中,你才是和他同样的人。同样失去了故乡,同样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生活。你们失落了一份共同的美好,你们有一个相同的回不去的家。他一直想要的,只是相信和理解。那样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他,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从何处来,更不知道他要往何处去。” “我难道就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夕晖抱着头,厌恶地说。 “我先走了,有空的时候去看看他吧。人生不是我们选择的,我们却要承担选择的后果。真的很无奈,是吧……” 光离开了,留下夕晖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咖啡店里。四周的寂静像是瞬间有了重量,将他压得身形佝偻。他呆呆地看着桌上同样被光留下的小布袋,心思早不知飘到何方。
“人生不是我选择的,我却要承担选择的后果。” 小夕晖趴在父亲膝头,看着平时严肃而冷峻的父亲忽然遥望远方长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满脸都是他看不懂的忧伤。他见过父亲的各种表情,但是这种没有见过的陌生表情让他感到害怕。 “你怎么了?”他怯生生地摇着父亲的大手问。 父亲把他抱起,用下颌胡须的短茬刺着他的脸庞。每次他想逗他开心总会这么做。脸上痒痒的感觉让夕晖咯咯直笑。 “夕晖要不要听幻想乡的故事?” “要啊要啊。” “上次讲到哪里了?” “讲到白泽先生给我取名字。” “是上白泽先生。”父亲敲了一下夕晖的脑袋,“我曾经也是她的学生。在人里少年心中,她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不是白雪公主吗?” “那只是童话。” “幻想乡是童话吗?” “幻想乡不是童话。童话里的人不会为你取名字,不会触摸你,感受你的生命与存在。”父亲拨弄着夕晖柔软的头发,眼神充满了温柔,“去守失神社为你祈福之前,还要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给你取名字。按照规矩,我准备了一束上好的干肉,抱着你去了寺子屋。 “放学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先生像我这样抱着你,抚摸着你的脸庞,像一个慈爱的母亲。 “我至今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她穿着常穿的那件蓝色连衣裙,坐在书房里。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印下斑驳的条纹。她轻声哄着你,亲吻你的额头。说实话,我都有点嫉妒你呢。 “你一点也不害怕,奶声奶气地笑着,伸手想去抓住她。她握住你的小手,温柔地笑着对我说:‘就叫他「夕晖」吧。平凡、普通,却让人觉得宁静、安心。志树,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那一刻,你们的身影在暮光中像是镀上了一层金。仿佛上天也在赞许你的名字。 “夕晖,你的名字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智慧的人为你取的。日后,你一定会成为前田家的骄傲。”父亲自豪地夸口,但是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时间,他又变得抑郁。每次提到幻想乡,他总是又高兴又伤心。 “好想见见白泽先生。”夕晖满怀憧憬。 “见不到了。” “长大了也不行吗?”夕晖知道,每次大人们想要搪塞小孩子时总会用这个理由。 “现在不行,长大了也不行,也许以后永远都没有可能。” “为什么?”夕晖不屈不挠地追问。 “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幻想乡。”父亲专注地盯着地板上的某处,仿佛想要透过现实坚硬的物质看到那个故事中的世界去,“我说过我们是怎么离开幻想乡的吗?” “没有。” “那是我最不愿讲的故事。它是一切故事的结尾。”父亲问夕晖,“你知道什么是结尾吗?” 没等夕晖回答他又接着说:“结尾就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故事。你想听结尾?” 夕晖点点头。 “真是个小孩子……”
那是四月的一天。我用竹篓背着你去椿的娘家。竹篓里放着很多东西。椿送我的一对花瓶,我上山采的草药,还有一些新鲜的竹笋。 山坡上各种花都开了,微风一起,鼻腔里满是甜丝丝的香气。那时你只有一岁大,坐在竹篓里不安分地乱动。我看到一片白色的雪花莲开得正好,有几株黑色的花夹杂在白色花中。我把黑色的雪花莲采了一把让你拿在手上玩,你才安静下来。 直到现在我总是会想起那一天……要是当时我再走快一点,要是我不去采雪花莲,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大结界的边缘我遇上了那只狐妖——八云蓝。她又在例行检查大结界的情况。我朝她鞠躬,算是打过招呼。她是个和善的妖怪,人里的人都认识她。大多数时候都有一只猫妖在她身边。那猫妖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子,和你一样。 所以我问她:“蓝大人,怎么没有看见你的小猫?” 八云蓝说:“结界出现了裂缝,需要修补。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没有带橙。你最好也赶快离开这里。”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一股带着浓重腥味的血雾从地面喷涌而出。我听见八云蓝在大叫,同时你也哇哇大哭。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忙脚乱,惊惶失措。我一边本能地往远处跑,一边抽空哄着你。你的哭声让我既心疼又心烦意乱,我没有听清狐妖的话…… 这时,令我毕生难忘的惊悚出现在我面前。像是空间被生生剖开,一个血红色的巨大蛇头凭空出现,然后是布满鳞片的身体,慢慢从虚无中扭动着滑出,仿佛一个巨人在费力地挤过狭小的门缝。等到那东西现出全貌——一只背上长着六只翅膀的巨蛇。我逃跑的路已经全部被它封死。 红雾从巨蛇的嘴里喷出,腥臭难闻,令人作呕。你闻见红雾的气味,哭得愈发厉害。巨蛇被哭声吸引,一双金黄色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锁定在我身上。 八云蓝挡在我身前,她说趁她纠缠住巨蛇,让我赶快逃。果然巨蛇发起攻击,八云蓝施展妖术与它周旋。我想脱离战团逃走,但是巨蛇好像非常在意你。它尽量回避与狐妖缠斗,总是抽空向我突袭。有好几次,它都差点将你叼走,还好八云蓝及时逼退了它。 又要保护我们父子,又要应付巨蛇,狐妖非常吃力。我知道,如果我不在现场,也许八云蓝可以施展强力的妖术。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被困在那里,无处可逃,像是一个多余的麻烦。我们父子的姓命全都维系在狐妖身上,只要她一个疏忽,我们就成了巨蛇的口粮。 “你想不想活?”八云蓝在战斗的空隙突然问我。 “想!”我大声回答。 “那么,换个地方,好好活下去吧。” 还未等我回过神,八云蓝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狠狠地扔了出去。我腾空而起,像一片落叶,被大风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飞向天空。八云蓝金色的灵力包裹着我,我越飘越远,你在我身后哭得像要断气。巨蛇气势汹汹地想要截住我,却在半路被狐妖拦下。 在最后一刻,我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八云蓝在做什么。我从空中看着幻想乡的大地,看着那些起伏的山峦,平静的湖泊,茂密的森林,以及农田、竹林、村庄、神社、火光和炊烟。所有的一切,从来没有如此清晰,清晰得像一根针,从眼睛直刺进心里。我知道,那也许是我今生见到它的最后一眼。 还没有来得及告别,我就撞上了幻想乡大结界的裂缝。
“这就是我们来到现世的原因。” 父亲的故事结束了。夕晖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他不敢肯定,因为父亲抱着他的手也在颤抖。 “这是……童话……吗?”夕晖用微弱的声音憋出一句话。这个故事带给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感,还有一种说不出名字却像大雾一样弥漫的情绪,让他鼻腔酸涩。 “幻想乡不是童话……幻想乡不是童话。”父亲的眼睛深得望不见底。他不知在对着谁强调,仿佛重复能带给他力量。 “那幻想乡是什么?”夕晖害怕此时像着魔般的父亲,但好奇还是驱使他去提问。 父亲激动地站起来,夕晖从他怀中滚落到地上。他仰头看着那个男人抽搐的脸,看着他青色的下巴上咬肌绷起,看着他用力按着自己的额角。 “幻想乡是我们回不去的地方。是你的母亲,你的亲族,你的故乡,你的家。”他咬牙切齿地说,明亮的眼睛里翻动着痛苦与不甘,它们像海潮一样朝夕晖涌来,将他浸得浑身发冷。 夕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他用手捂住双眼,就像他害怕时常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夕晖从指缝偷偷看,父亲已经恢复平静。 “现世不是我选择的,人生不是我选择的,我却要承担选择的后果。”那个男人喃喃自语,双手捂着脸,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我是你选择的吗? 夕晖对着眼前的寂静发问,但回答也只有寂静。回忆过去让他疲惫,每一个清晰浮现的细节都让他感到愤怒,同时又无奈——幻想乡的故事依然缠绕着他。他拿起桌上的小布袋——没有丢掉它时那么坚决果断。 当天夜里,夕晖做了很多很多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梦。他梦见血红鳞片的六翼巨蛇,皮质的翼生着倒钩一样的利爪;梦见蓝色道袍的九尾狐妖,脸上挂着高深莫测又倨傲的笑容;梦见寺子屋的老师站在夕阳下挥手告别;梦见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自称“椿”的女人,她递给他一束黑色的雪花莲。女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呼唤着他的名字,泪水滴落在他的脸庞。 他从梦中逃一般地清醒过来,翻身坐起。他的皮肤上还残留着幻想乡的鬼魂留给他的温暖与冰凉。那些仿佛真实的虚幻让他黯然神伤。但是他再也不会为了幻想乡哭泣,再也不会。 “你怎么了?”妻子被他的动静惊醒。 “没什么,做了个恶梦。” “又梦见幻想乡了?”妻子体贴地为他披上一件外套,“有好几次你做恶梦的时候,都听见你在叫着‘幻想乡’。那是什么地方,你的故乡吗?” “那不是故乡,那就是恶梦。” “听光说,你和父亲……就是因为幻想乡的花瓶……” “不是花瓶。”夕晖打断了妻子的话。花瓶只是一个终结的句号,在花瓶之前书写了太多关于幻想乡的欺骗与伤害。没有人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总有一天,幻想会在真实面前破碎。写下句号的是不是花瓶,已经不重要了。 夕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他开始讲起之前他从未说过的故事: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迷恋着听他讲幻想乡的故事。那里有有趣的神明和妖怪,有飞翔的少女,有奇特的动物植物,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 “他总说我们是幻想乡来的人,我也一直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为此我承受了同龄人的许多嘲笑和讥讽。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相信我的父亲。相信着他的故事,相信着他对我的爱。 “直到我9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他找到回幻想乡的方法了。于是他开着他的二手车在一个雨夜里带着我离家远行。我则高高兴兴地坐在后座上,心中欢欣雀跃,满是憧憬。 “‘为什么不带妈妈和弟弟?’我这样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妈妈和弟弟不是幻想乡的人。” 夕晖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入过去。他慢慢变回那个9岁的小男孩,虽然有些艰难,但他知道,那个男孩一直沉睡在他心里。他呼唤他,摇醒他,钻进他的身体,翻找着他的记忆。他从黑暗中看见了光,听见了下雨的声音。迎面而来的汽车前灯在眼前制造出一片炫光,大雨砸在车顶发出炒豆子一样的声响。黑夜的味道,潮湿、阴沉,还有一种腐烂的甜香。最初的兴奋过后,他开始有些担忧。夕晖从来没有离家这么远,远到除了车内的小天地,他一无所知,亦无所适从。还好二手车座椅的布料那种陈旧,油腻,充满灰尘和汗渍的气味像一个古老的摇篮,为他幼小的心灵营造出一个可以安心的世界。 同样让他安心的还有开车的男人。他的父亲坚定而明晰地向他许诺:“我们一起回家。回到幻想乡。” 回家,回到那个在年复一年的故事和讲述中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故乡。 他充满希望。 经过一段漫长恍惚而迷离的旅途,夕晖随父亲来到一处陌生而原始的山林。一路上和他谈笑风生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一言不发往山林深处走去。 父亲拨开野草和荆棘,大步朝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方向前进。年幼的夕晖吃力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他问了几个问题,父亲没有回答;他请求休息,父亲没有答应;他被荆棘刺伤痛叫,父亲毫无反应。那个男人只是执拗地一直走,仿佛走过这个世界最后的跳板,前方就是新大陆的土地。 除了他的目的地,没有什么是他关心的——夕晖的心中有朦胧的恐惧。他咬紧牙关,忍着眼泪,像一颗小小的令人厌恶的苍耳子,顽固地附着在父亲的衣襟上,随他一路披荆斩棘向着深山里的故乡赶去。 不要丢下我。他很想冲着父亲的背影喊出这句话,但是嘴巴此时的全部用途只剩下呼吸。大口地吸气,将微凉的空气灌满胸膛,又用力呼出。仅仅是呼吸就已经带走了全身的力气,夕晖的脚步越来越慢,父亲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在一片高过人头的茂密的野荻丛中,夕晖彻底失去了父亲的踪迹。 他虚弱地躺倒在一丛野荻上,望着天空低垂的云彩,耳边回响着脱力引起的嗡嗡声。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慢慢变得冰冷,他心中的恐惧不安像笼罩在头顶的野荻丛,高大、茂盛、无边、无际。 不要丢下我。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求救。声音撞上野荻编织的静默之壁,涣漫无踪。 夕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等待着呼唤他的声音响起,等待着一双大手分开野荻丛将他抱在怀中,等待着父亲兑现他的承诺。但是在那个他度过的最漫长最揪心最痛苦无助的下午,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等来的是一场山风,风中夹带着细小的雨滴,薄雾随着风雨在山间弥漫。在凄迷的黄昏景色中他听见奇怪的声音,山风将遥远的怪异的呼喊送到他耳边。仿佛垂死的野兽般的沙哑咆哮已经难以辨认出是人类的语言。那个声音在风中飘荡,偶尔被他捕捉到的全是浑浊的哭号。他从缥缈的音调中艰难地拼凑起一个一个破碎的词语——椿、幻想乡、八坂大神、泄矢大神……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雨中绷紧神经,竖起耳朵,怀着忐忑的期望等待。然而在令人精疲力竭的煎熬之后,唯一能带给他救赎的咒语迟迟未到。直到那个男人疯狂的吼声消失,他也未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苍耳子掉落了。 被抛弃的震惊和痛苦将他的信任挫成了灰,扬洒在风中。黑暗吞没了黄昏的最后一丝天光,而幻想乡摇曳的灯火也将在冷雨中熄灭。那些本来色彩淋漓,生动鲜活,烙印在心的梦幻景象,他渐渐看不见了。随着眼泪一同滑落的,是胸中辗转的沉默。 ——我们一起回家。 骗人…… ——回到幻想乡。 假的…… 被抛弃了。就这样被抛弃了。根本没有可以回归的幻想乡,故事都是骗人的。没有飞翔的少女,没有吃人的妖怪,也没有黑色的雪花莲。 幻想即是乌有,此处就是何处。 这个世界便是全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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