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她走在街上,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人们忙着行,忙着走。忙着买,忙着卖。忙着吃,忙着喝。
她就会疑惑。忍不住的迷惑。
——哎,你们呀。
——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吗?
是啊。天下哪有不会死的人呢。但要为自己的后事打算,人们也不知道要从何打算起。
有谁见过死后的世界?传说那是深渊般的巨口,而死神,那慈爱的骷髅娘娘。把万物的性命当成水来解渴,怎么喝都喝不够。万物皆有一死啊。可能作为分子,那整体的千万分之一,仍有生命。但是。手指甲的细胞活着,能说这个人还活着么。
人死之后。血液停止流动。面色迅速的苍白。男性的面庞会更显灰色,而女性的脸,白色与青色更多些。原因不明。病死的话。男性的双足会浮肿,而女性的面庞会浮肿。原因不明。嘴会微张,如果不在下颌垫些东西,或人为地推回去的话,会无法合上。穿寿衣的话,需要把几件衣服由活人穿在一起,然后整个地脱下来,套在死者身上,而这个过程相当费力。相当相当费力。死人很沉,很沉。
所以啊。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人还可以说可以不做任何准备么。
请问,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么。
人们的想法都是活一天算一天。丝毫不为死亡,及死后做什么打算。事实上,也无从打算起。至多是积攒金钱用来办丧礼,或是生前便指定了随自己入土的寿衣。他们为生命所播弄,完全不了解生死,只知道,死了,也就算是完了。
真的完得了么。
那些东西对于死后之人有什么用呢。
但是还是要拼命地准备和积攒,仿佛不这样就尽不到人事,要受指责一样。
所以,人们真的是,活该去死的啊。
霍青娥的脸上流下一点笑来。她经常这样。她的笑脸会使正派的人觉得恶心,对于不怎么正派的人又过于惊悚。她的笑容是嘲讽一切的笑容。尤其是对于会死的凡人。
而此刻能与她分享这笑容的,也只有始终都随在她身边的僵尸。
“呐,青娥。”
“什么事,芳香?”
“那些人。他们,会死么。”
“会的哟,都像你一样会死的,芳香。”
“我是死了。但是,我又活着……”
“是啊,你是活着,芳香。”
青娥的双手滑上芳香的肩膀,逗弄着干燥而冰冷的嘴唇。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托了我的福,你才能一直,一直地活下去。你……我们生。他们死。”
然后,还挂着那难以名状的笑容。霍青娥的手猛地往下拽了一下。
宫古芳香的下唇带着一大块皮肉就被整块地撕了下去。
流出暗红色的,腐败得发臭的污血。
“我爱你哟,芳香。”青娥用两根手指的指尖,轻轻地提着那块皮肉,像是提着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一样,然后慢慢地把它塞进了宫古芳香的嘴里。
“甜么?”
她明知道僵尸没有味觉。
——但却有进食的欲望。
宫古芳香几口就把那块肉咽下了肚。“甜。”
“也对。可爱的僵尸的肉,怎么会不甜呢?”
青娥的手指像是一把钢锥,钻透了宫古芳香的头。从侧面钻进去,芳香能听到自己脑内的呜呜声,同时,右边的眼睛掉出了眼眶。
但僵尸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也不会再死一次。除非主人解开咒符,否则僵尸是不死的存在。
“我爱你呀,芳香。”
“这,就是爱么。”
芳香轻轻的呢喃。作为人类,她在少女的年龄就死去了,而尸体被青娥制成了僵尸。她还没来得及了解人类情感中的爱——哪怕只是一个胚芽——便死去了。她的一切观点都是由霍青娥影响与教授,还有灌输。
灌输了恶毒邪仙数百年来的怨毒,憎恶,失望与愤怒。阴暗的情绪是剧毒。闪着绿色的光。腐蚀掉宫古芳香的神经与理智,并占据了它们的位置。
所以,既然青娥说这是爱的表现,那么就是爱了。宫古芳香满足地呻吟着,她感觉到霍青娥的指甲被仙术拉长,挠在头盖骨上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轻轻地刮着鼓面。随后,那根指甲又向下活动,把她的舌头钉在了下腭上,尖锐的甲尖跟着又刺透了气管。这一下有点剧烈,把左边的眼球也顶了出去。
“我爱你哟。”在两边的耳蜗与耳鼓被霍青娥的指甲完全破坏之前,丧失了看与说功能的宫古芳香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随后是黑暗与沉寂,双手被巨大的铁链捆缚起来,然后被高高地吊起,有数把尖刀在身上游走,把自己慢慢肢解,化为一堆血肉。
——“完全不会痛啊。就算这样我也还活着哦。完全,完全不会痛苦,也不会害怕。谢谢你青娥!”
生与死是霍青娥手中的游戏。
而宫古芳香是她最钟爱的玩具。
她每天都使用各种方法残酷地杀死宫古芳香——杀死是指,毁坏宫古芳香的肉体。
而僵尸的躯体仅用咒术就能够简单的重组。一阵幽幽的绿光过后,再怎么零散的身体,都能够恢复原样。
而霍青娥残虐僵尸的手法日益残忍。
某一天。
霍青娥剖开了数十只野狗的肚子,从中沥出被嚼烂的腐肉。
她将煮好的肉汁浇到宫古芳香的身上,然后唆使野狗们扑过去,疯狂地嚼食,撕扯着僵尸的身体。待到骨上肉尽时,霍青娥手执重斧,凿开骨头,慷慨地喂给饥饿的狗儿们。
——然后将狗儿们一一虐杀。宫古芳香尚有意识的大脑知晓这一切,但没有声带的她只能无限地保持沉默。
等到身体被重新组合之后,宫古芳香慢慢地开口。
“这真的是爱么,青娥。”
“是爱哟。爱你爱到恨不得杀死你的程度。”
宫古芳香的声音里带着困惑。
“为什么。会这样表达呢。”
霍青娥捧着宫古芳香的脸。
僵尸没有体温的身体,冰凉的感觉灼伤了霍青娥的指尖。
“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所以才杀了你。”
“让你永远超脱于生和死,永远可以在我身边。”
宫古芳香带着同样的感情回望着霍青娥。
“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我们初遇时的样子。还有你喜欢我的地方,以及我们过去的岁月。我怀疑我们过去是不是真的曾经在一起过,或者说我真的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你知道的,我现在忘记了很多东西。”
“只要我记得就可以了。”
霍青娥许诺。
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了。
但是还是有地方不对。起码现在的事情不对。
如果是爱。如果是爱的话。也许可以有其他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无数次地被断头台,被利剑,被阔斧斩首。
无数次地被绑上木架,用长枪在胁下穿透,直捅到喉咙口现出枪尖。
无数次地为沸水与热油冲洗,腐烂的皮肉都受不了的高温,冒出丝丝的白气。
无数次地被肢解身体,然后将碎肉抛给野兽。
无数次地用铁钉钉穿手脚与舌头,用铁锥穿透眼窝与耳孔。
无数次地被尖刀一片片地将皮肉削下,然后向骨髓内灌注腐蚀一切的毒。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但是是什么样子,宫古芳香也说不出来。
那样东西,无法描摹,无法表达,无法刻画,无法形容。
所以宫古芳香只能——姑且——暂时——接受了霍青娥对爱的解释。
爱是虐杀,爱是折磨,爱是酷刑,爱是斩首,爱是凌迟,爱是油烹,爱是火烧,爱是脔割。
就算不会死,感觉不到痛。
精神上也会受污染。
普通人是不会觉得精神也可以污染的。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精神并不健康。
无聊是一种瘟疫,而懒惰是一场慢性病。悲伤腐蚀人的心脏,正如恐惧摧残了人的肺管。
宫古芳香本就因躯体的固化而扭曲的精神被霍青娥的暴行所强行歪曲到另一个极端。
从怀疑,到反抗,到服从,到接受。
每一步的发展,背后都有上万场酷刑。
霍青娥日益陶醉于这变态的游戏。
她乐于看着宫古芳香在刑架上支离破碎,流出一大滩一大滩的死血。
这血因时间的不同或成分的不同而颜色之不同。
有时时间太长,血会变成紫色。
有时天气太热,腐败了的血变成绿色。
宫古芳香的血液也是毒。地下室方圆数里之内寸草不生,甚至连苍蝇与蛆虫这种逐臭之夫还有腐生者都踪影不见。
这血液的毒性如同霍青娥的心思一般令人畏惧,而后者把这当成一种饮品,每天都要痛饮十几杯。
“你醉了,青娥。”
“不,我没有。”
“你醉了。不是因为我的血,而是因为你自己的想法,的抱怨,的梦。”
“说的没错。”霍青娥在芳香的头上碰碎了杯子,然后把手里的半截的尖锐的杯子插进了芳香的太阳穴,从那里划出一个弧形,扯掉了芳香的一大块脸皮,干硬的脂肪与腐败的组织和肌肉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作为你正确的奖励。我是不是应该稍微恢复一下你的知觉,让你因为这疼痛哭嚎,舔着我的脚底求求我把你的感觉收回去?”
霍青娥摇着头,吃吃地笑了。
“但我不会,芳香。你知道我爱你。”
宫古芳香带着一点点困惑,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宫古芳香的肚子是个无底洞。难以填满。
霍青娥在这个地方却令人意外的大度。给予宫古芳香大量精美的食品,任由其进食。虽然以僵尸的身体,是根本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有时甚至会连舌头一起嚼碎然后吞咽。
日复一日,霍青娥也对准备食物这一点略微烦厌了。
“不如去试着自己找些吃的吧”
被下了这样命令的宫古芳香一蹦一蹦地离开了地下室,而周围的野兽是倒了大霉,被凶恶的宫古芳香连皮都不剥都吞下了肚子,有时还会使误入禁地的樵夫丧命。
霍青娥对此不置一词。毕竟只要自己玩得开心,她确实不在意宫古芳香吃掉的是野兔,是猛虎,还是人。
作为主人的她都不在意。宫古芳香就更不在意了。只要能暂时填饱自己的肚腹,不论对面是谁都可以吃掉。
反正自己与他们并无关系。
我是一个死人啊,宫古芳香想。已经腐烂的大脑无法进行过于繁杂的思考,但这一点她是能够理解的。
我已经死了啊。活人的一切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并且也不会再有关系。
我永远无法再加入他们了,他们的温暖,他们的美好,他们的幸福与我无关。
——但是,还是很憧憬啊。
宫古芳香干涩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不会怀疑被虐杀的意义。但是会对幸福的生活有所憧憬。
这就是宫古芳香的痛苦。而霍青娥罔顾于此。
有一天,惯常的虐杀过后,霍青娥拢拢头发,向芳香下了指示。
“去随便吃些东西吧。”
“吃什么都行吗?”
“什么都行,快去……”
霍青娥不耐烦地挥手。刚刚的虐杀是个重体力活,她有些流汗。
汗滴淌在她的脖颈上。令芳香意乱神迷。
“既然是什么都行的话。”
宫古芳香野狼一般地扑上去,咬断了霍青娥的脖子。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头颅掉在地上,轻轻地弹起一小段距离,然后静止不动。
“那就把你吃掉吧。”
恶意曲解话语之后,言灵的符咒被意外的破除。僵尸的身体已经品尝不出味道,但还能感受到温暖。而霍青娥,那邪仙的身体,一丝丝暖气都没有。连血液都是冰凉冰凉的,如同宫古芳香的体液。
这让宫古芳香有些失望。
“我还以为能从你身上,找到那种东西的。”
空虚——失望——空虚。
比空空如也的肚腹更甚的虚空。
宫古芳香在霍青娥的身边坐下来。有些颓废。
“我还不知道把人变成僵尸的方法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撒娇一样的抱怨。“我还想让你感受一下,我的那种感觉的。”
宫古芳香自暴自弃地锤打着地面。随后,她就实行了计划中的第二部分。
吞食掉霍青娥的身体。最好的话,自己能够从僵尸的躯体中获得解放。
复活——不可能。也没有指望。但是说不定可以死去。事实上,现在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施术者已经死去,而自己仍作为一个僵尸活着。
那就是最坏的打算了。吃掉她,解一顿之饥。然后,无人维护的身体会慢慢损坏,以至朽烂。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撕……咬……嚼……吞……
内脏与血液并不美好。它们的美好仅存在于长吻野兽的进食中。还是有嚼头的肉和脆骨舒服呀。而大脑吃起来像是一团猪油。心脏也并不美味,不过肝脏也很难吃。可是两腿和两臂的肉非常肥美,但仅限于肉本身。缠着肌肉的筋络可真硬啊。还有人的鼻子和眼睛,也很难吃。总之,人身上的好吃的地方还真是少。邪仙更是如此。
吃饱——吃完后的芳香坐在地上。回味刚才的一餐。她有时会想,要不要请邪仙帮自己再装上三个胃。学习牛一样的反刍。
她忽然有些想念,或是怀念霍青娥。不是怀念她对自己的虐待,而是怀念她有时会和自己说一些话。现在她忽然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她是个变态,只能用变态的方式去爱别人。但自己毕竟不会死。说不定她真的爱自己。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尽管如此,宫古芳香也没有动摇。一丝都没有。更不会后悔。只是有一丝淡淡的怅惘罢了。难以名之,无以名状。
“——还真是我的好僵尸呀。”
一阵恶寒——僵尸感知不到温度,所以只可能是精神上的——
邪仙支离破碎,化为肉糜的身躯,在僵尸的胃里重生。肋条骨与腹腔像注水的气球般破裂,宫古芳香的上半身重重摔在地上,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久已失却的剧痛潮水一般涌出,宫古芳香的双眼流出苍蓝色的眼泪。那是魂灵受到伤害与扭曲之后,由痛苦的铁砧上磨出来的恐惧与愤怒。
宫古芳香最后看到的,是霍青娥举着自己的心脏,大笑着啃了一口,如同啃食一只多汁的水果。她失去了意识。久已朽坏的心脏,久已停止的心脏,如今却像是重获了生命一般,涌出了大量的血液,甚至在体外开始搏动。这是铁砧的余震,邪仙若有所思。
“我吃饱了。真是不错的味道呀。不愧是我看上的僵尸,芳香。”
霍青娥丢下被汤汁污染了的碟子,喝了一杯茶漱口。说这是一桌盛宴也不为过,桌上的菜色足够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放量大吃,更令人欣喜的是桌上全是肉菜,足以使任何一个素食主义者高喊着亵渎而抹喉自杀,或是能令一位有道僧侣自剜双眼。在餐桌的上方,挂着吊灯的地方,却不见任何有形的烛火,只有一圈青虚虚的鬼火在无风的室内飘摇,还有一颗僵尸的头颅,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自己被煎炒烹炸过的身体,同时对主人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
“这真的就是爱呀,青娥。”
“没错呀,我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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