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4-2-14 18:01 编辑
一
物部布都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从来没想过自己活着的意义的。豪门中恩怨多,关系复杂,秘密一大把。指望从中理出几条能说清楚的线太不容易。很多时候那些东西都是随着当事人一起入土,能寻觅到的一点资料也无非是“在某天皇时代某一朝,某位皇子/亲王/大臣/女御/更衣似乎与某事有联系。”这样一句晦涩的话罢了。具体怎样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连自己都没想过的事的话,可能物部布都的一生也就是如此。简单到一两句话就能交代了自己的一生,但又复杂得需要成捆的木简才能记完所有她做过的事。而当时自己的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就像是行一十三酒令行到第七节,正要拿正月的酒,六月的萤,九月的红叶和十二月的雪来作几首和歌的时候,就被人把韵拐到了另一套酒令上,不得不重新来过。事后想想或者有趣,而当时多少有些不适,甚至是慌乱。
在敏达天皇的治世中,有两大豪族是执朝政之牛耳的。或有其他宠臣或能臣,但或是家世不彰或是积善未久,或是无甚才干只是靠拍马上位,总之除天皇及此二门之外皆属贱类这句话当然自负得过了头,不过也实在说明了物部苏我二门之显赫程度。
物部,苏我,世人都把物部放在苏我前头说,也确是有其理由。连稍微旁支一些的亲王和皇子都羡慕物部氏的荣华,何况普通的官员及百姓。掌握俗世的武装力量与神世的祭祀权力的物部氏之豪强,实在不是笔墨可以写尽的。
相较之下苏我氏虽然也是历史悠久的豪族,但发迹也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何况从出身上就比物部氏低一截。倘若不是后世的于皇为了掣肘物部氏的权柄而挑选了始终都忠心耿耿——一方面确有才干,而另一方面也确是奉承有方——的苏我氏,那么如今恐怕到不了这个地步。
如果说在金钱,权柄,甚至军队,苏我氏咬紧牙关也能和物部氏扯个直的话,那么有一点是苏我家拍马也比不上的:人才。天下能臣,一半出于物部名下绝非虚言。毕竟物部氏的底子本来就厚,百余年的经营已经使它的家系与体系都一样庞大,而这体系培养出的一个个文臣武将虽然血缘上没有关系,但心是向着物部主子的。这些官僚名义上对天皇忠诚,实际都是物部的私兵,除了物部大臣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指挥得动他们。相比之下,在这方面的积累苏我氏就远远不及了。面对门生故旧满天下的物部氏,苏我氏简直是用钉子将自己的人一个个地钉进了被物部氏把持得牢靠无比的墙壁。可能短时间内还能与物部氏在这方面一分高下,但长此以往,物部的兴旺仍是不可动摇的。
何况,物部氏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物部布都一降生,就被当成男孩抚养。她父亲命苦,生了第一个儿子守屋之后妻子和小妾的肚子就全不争气,接二连三都是女孩,这对于直系血脉简直是灾难性的结果。到物部布都这里已经是第五个孩子,而她母亲一看又是个女孩,当场昏了过去。她父亲被气个半死,简直想把这孩子扔到水里或是干脆自己抱着孩子投水,最后还是舍不得。于是布都的一条小命保住了。
这一段故事她自然不知道,长大之后也没人讲给她听。只是她孩童时期经常看家里举行祭祀,神官和巫女坐满了整个屋子,在神像面前披肝沥胆的祈祷,当时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是留下了这孩子的命而得了善报也好,是那些人的祈祷起了效用也罢,接下来的几年里她母亲和其他小妾也接二连三的诞下,虽然有一半以上未曾成人便夭折了,但总算是给物部氏扩展了些血脉。
物部氏的宅邸是广大的。尽管身为女性,但物部布都从小就没像其他女孩子一般文静,学些写字汉诗,而偏好击剑兵法之类的玩意。物部大臣眼看一天天老去,膝下子女中或者愚钝,或者年幼,除嫡子守屋外更无第二人天资比得上物部布都,便也由得她去,心下已经存了一个念头。有父亲点头,当然也就没其他人管着布都。每天只是和她的守屋哥哥作一处,经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指挥家仆分为两阵作打仗的游戏。布都一向是败多胜少,后来慢慢的竟也能和哥哥绷个平手。如此过了几年,物部守屋十六岁,物部布都十四岁时,物部大臣去世了,由守屋补了大臣的缺。大臣死前给两个人留了一封秘密的书信,待到大臣入土,诸事完毕之后,两个人在书房里拆开了那封信,看过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
最后,物部守屋开口道:“虽然是父亲遗命,但也不一定要遵守不可。布都,这还是看你的意思。”他一向神色都是淡淡的,有什么情绪也不会明显的表露出来。
物部布都也是淡淡的:“大哥说怎样,那就怎样好了。”
守屋点点头:“父亲一生深谋远虑,这个决定想必他很早就下了。不过……唉。只是苦了你。”
布都微微一笑:“那都算不了什么。”
几天后,物部守屋托言父亲遗命,将物部布都嫁予苏我大臣,苏我马子。苏我马子明知道天下无这等好事,物部行事必有后着,但仍硬着头皮收下,养于内宅,连床都不敢和布都上,怕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被取了项上人头。又怕她随处乱走乱看,刺探出什么了不得的内情来,于是加拨家仆侍女名为服侍实为看守,不许她乱走一步。
物部布都看在眼里,但也微微冷笑而已。两方在对方家中安插的密探甚多,又怎会明目张胆地派布都作那无权的命妇。她的任务说起来很简单,但又相当困难:理解并学习透彻苏我家的行事风格。这点听起来很容易,但真做起来非常非常难。毕竟一个人有一个农历年,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并从性格和心理活动推导出他做决定的方向,谈何容易。寻常密探无外乎充作砍柴挑水的仆役,或者能探听出一二大事,但想要接触苏我氏有头有脸的人物,慢慢揣测他们的心理和性格,就不是他们能做到的了。
守屋也没打算把布都一直放在苏我家。倘若有一天当真破脸,布都自是性命不保,日常中稍不小心,也能被苏我氏在暗中送了性命。两人以一年为期,到时好歹也要想出个办法来把布都接走,之后还有其他安排。物部家的人行事必有后着,且一着发动后着源源不绝,就算不派人打探情报,光研究他们家系的历史也是明明白白的,只是苏我马子苦于无法立时拆穿罢了。不过他当然也有他的打算,只不过也同样秘而不宣。两个人在婚礼上各怀鬼胎,脸上都挂着诡秘的微笑,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
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月。对布都来说任务虽然难,但也没难到不可解的地步,这一个月不能说是彻底摸透,起码也是初窥门径了,只是在屋里呆得气闷。
“偏你们家这么多臭规矩,不让我随便出门就算了,连衣服都不让我换。”
布都明知没用,但也忍不住向其他姬妾仆人抱怨。以她堂堂物部大臣妹妹,苏我大臣妻子之尊,当然有的是好衣料,她抱怨的不过是尽让她穿些出嫁女人的服饰,不许她换平素穿惯了的男装罢了。为这个事她一个月里已经抱怨了十回八回,这次刚说几个字,这些人又搬出一堆理由来企图说服她,但布都性子极是固执傲慢,竟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偷偷叫过陪嫁过来的亲随侍女,塞些首饰在她手里,下午时侍女就把她过去穿过的几套衣服从墙头递了过来。她迫不及待地换装束发,待到其他人知道风声过来看时,哪有什么布都姬,屋里坐着的竟是个美少年。
衣服已经换上,总不能再硬行脱去,围着说道理也没那么容易。要是用强的话,女人怕是没有几个能近了布都身的,男人纵然比布都硬手,但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这事闹得连马子都听说了,马子心想这群蠢货不注意别的地方却尽在这些没用的事上下工夫,一挥手叫他们散了。布都知道马子不管,哈哈一笑,着人捧书提刀,游园去也。这一个月在屋里看书看得头也疼了,她实在怀念过去与兄弟们走马射箭的日子。
苏我家的宅邸确是不小。本宅也就算了,连为各姬妾建的别院都为数不少,夸张点说简直是连绵不绝。苏我马子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各姬妾也着实为他生育了不少后代。布都尚未出嫁前便听说苏我家长子苏我毛人文武双全,是个扎手人物,打算去会会这个名义上的义子,但还没走到那里,就听到花园里弓弦破空声响,布都见猎心喜,心想毛人是苏我家长子,日后总有见面处,也不怕他长了翅膀飞上天去,干脆先射几箭再说,于是撤步往响声处去。
到得箭场,只见三个靶子上密密麻麻插了三四十支箭,远处二人服侍一人,正控弓搭弦准备再射。走近几步,看到射箭之人竟是与布都年纪仿佛的一个小女孩子。再细看那弓箭时,虽然比战阵上的弓箭小得一二号,但以她如此年幼,连射三四十支箭而脱靶甚少,也是不容易的了。以布都来说,虽然打小儿从兄学射,但自问也只能比她多二十支左右罢了,心想:“人家都说物部家人才济济,但看来苏我家的好手也不少呢!”
小女孩子看有人走近,便住手不射了。物部布都正站在下风处,离靶子有一二十步,知道她是怕失手射中了人,于是笑道:“接着射啊。总不见你如此不济,把箭射到我眼睛上。”
小女孩子仍是住手不射,道:“要是真射中了你,我可吃罪不起。”
物部布都笑了几声,走近一看,小女孩子长相极是清秀,眉目之间与苏我马子仿佛,心念一动:“你就是苏我大人的女儿了,是不是?”
“你就是布都姬了,对不对?”
物部布都吃了一惊,仍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女孩子脸上一副爱理不理的神色,哼了一声道:“这会儿家里早传开啦,说新嫁过来的布都姬放着好好的衣服不穿,非要打扮成男人乱晃,想必在物部家实在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把旧衣服当作宝贝。”
布都一早就料到旁人会这么说,也不生气,正打算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的时候,小女孩子把弓递了过来。
“听说你会射箭?”
“对。”
“射来我看!”
物部布都接到手里,正是把挺直刚硬的好弓,箭却寻常,且用了多次,想必平时练射都是这一壶箭了。她已有一月未曾射箭,如今弓箭在手,岂有不心动之理,当即戴上指套,深吸一口气存于胸腹之间,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弓开如满月,箭射似流星,一箭正命中箭靶正中,旁人又递上箭来,布都连发五箭方才一口气尽,除了第三箭略偏之外,其余四箭都插在靶心正中,周围人看了都暗暗在心里称赞。布都把弓还给小女孩子,眉目间有自得之色。谁料小女孩子看了,也只是略略点头,道:“还不错。你比我大着两岁,等我再练两年,也就赶得上你了。”
布都笑道:“两年之后我就十六岁,到时你十四岁,虽然赶得上十四岁的我,但又比不上十六岁的我了,是不是?”
小女孩子细心一想,果然如此,但兀自不肯输了嘴,强辩道:“虽然如此,但有一天你年老力衰,我却比你年轻两岁,到时一样赢你。”
布都道:“不错。不过呢,也许要过三十年,也许要过五十年,或者我哪一天就死了,你就永远都没有打败我的机会啦。”
小女孩子点头道:“那也说的是!”嘴里说着,忽然抢过弓来,对准布都就射了一箭。总算仓猝之间瞄准甚难,蓄力不易,加上布都见机极快,在脑中反应过来之前已低头躲过。饶是如此,这一箭仍是射断了布都束发的黑色发带,满头银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脖颈和面庞。其时夕阳西下,血红色的阳光映到布都的银发上,竟像把头发也染红了似的。
这一下变生肘腋,布都一向冷静,也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心想:“这孩子怎么如此凶暴,说射就射,要不是我闪得快,这时已经死了。”再看那女孩子时,表情却是满不在乎,浑不把刚刚袭击布都当成一回事儿。
物部布都一阵心寒,只觉这孩子或是天性如此,或是知道两家恩怨故而下辣手袭击,甚至可能是由苏我马子指使在此布局,当真要把自己射死在此,反正不能拿小孩子是问。布都越想越觉得害怕,看看身边只得两名亲随,深悔自己过于鲁莽,也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将来再也不能如此托大了。当下就告辞要走,没想到被小女孩子抓住了狩衣袖子,甩也甩不脱。
小女孩子道:“你本事很好啊,这一箭竟然射你不中。”
布都强笑道:“幸亏运气不错,否则被你射死,我的血却溅了你一身,脏了你的衣服。”这两句话实在是气极所说,话里无一分真诚,讥刺之情倒是满了个十足十。
小女孩子却不当回事,摇头道:“刚刚的事是我不对,气急了便拉弓射你。你回去别告诉我爹可好?否则我又要挨打了。”
布都想:“她刚刚说‘又’,想必过去也拿箭射过人了。”正沉吟间,小女孩子又开口道:“这样罢,明天我叫人准备些好菜,我专门向你赔罪,好不好?”
布都急于脱身,随口答应道:“那好得很啊。不过我明天去哪找你?”
小女孩子却不急着回答,伸出小指:“先拉钩,然后我告诉你。”
刚刚还要自己的命,这会儿就要拉钩赌咒,布都只觉得哭笑不得,一时也疑心她要布下新局,但看她一脸真诚,不像作伪,便也伸出手来拉钩。拉完了钩,小女孩子又对其他仆人发声威吓,要他们不得泄密,然后才回头对布都说:“我是苏我大臣的女儿,叫屠自古。明天你就到青之院来找我吧!”说罢,在从人的陪同下径自去了。
布都接过送来的束带,重新将头发束起,回想刚刚的一幕幕,好气又好笑,心想我打了一辈子猎,竟被小雁啄了眼睛,一阵风刮过,刮得她身上有些寒冷,看看时间也该回去了,于是和从人折回住处,一路上想的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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