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4-10-3 23:29 编辑
10.
她的新房间比指挥中心里那个要小很多,来自全息屏幕的微光轻易映亮了它笔直的棱线和每一个角落。除了自己的呼吸和通讯终端轻微的电流声外,唯有头顶的排风扇呼呼作响。作为萨那度星系舰队的总参谋长,四季映姬·亚玛萨那度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即将成为人间炼狱的地方,躲得远远的,静待战果。毕竟地面作战已经没她什么事了。
同僚们也是如此建议的,但她拒绝了。如果一个上级指挥者不时常亲身领略自己下达的命令的后果,很快就会丧失对生死的感觉,会变得麻木,会把手下的士兵当做报表上的数字。
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
有些人乐于作壁上观,把自己当做斗兽场包厢内的达官显赫,以为自己比场内搏杀的人更加高等。他们忘记了,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被丢进场内,而那些对此毫无准备的家伙将死得既快且惨。“柯哈之子”的存在就是个很好的教训。
所以映姬要留在这里,虽然地下几百米深的防核避难所离真正的战场也十分遥远,但总好过在十几光年之外收听报告。
警卫排帮她把显示器和指挥终端布置好,然后被打发出去,跟幽灵学院的学员和唯一的非克隆人教职人员——那个医务官——呆在一起。她把猎犬留在了身边。没有投入战斗的幽灵特工,正如往常那样,沉默地站在她背后靠近墙根的位置。这间房子不怎么大,因此两人间的距离比平时近了点,不过这都无所谓,幽灵特工异常安静,在与不在没什么差别。
映姬知道有很多围绕着自己和这个绰号“死神”的家伙的说法,大都没什么根据,也不怎么好听。那些言论,就像所有类似的谣言那般,由捕风捉影的信息、政治黑幕以及性丑闻混合而成。从某种角度倒也没错,但他们完全搞错了方向。
不是所有档案中标记着KIA的幽灵特工都真的已经因公殉职的。古往今来没有哪一支部队能杜绝逃兵,幽灵特工也不例外,即使联邦政府用各种措施尽可能地保证对他们控制,可无论这些措施多么滴水不漏,就是有人能能钻到空子。幽灵特工是联邦宝贵的资产,训练他们的技术更是最高机密,绝不可以落入敌人手中。一方面,政府封锁幽灵特工叛逃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加强对现役幽灵特工的控制;另一方面,已经脱离联邦掌控的那部分,得有人去处理。
这就是猎犬的作用。映姬之所以出面救下足以来回判好多次死刑的人渣,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他们中最棒的之一,也许从人格方面来说这人跟垃圾也没区别,但小野塚小町的确是最棒的,放任她死在灵能研究所是种浪费。她需要最棒的幽灵特工来清理叛徒。
至于性丑闻,只能说民众一向都把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看得太蠢,如果联邦上层真的都是些满脑肥肠与色欲的蠢货,世界早该乱套了。
的确,映姬偶尔,极其偶尔,会跟这个垃圾上床,也会跟她说些机密,但那根本无伤大雅。小野塚小町是她的猎犬,在经过最新的一种神经中枢改造之后,别说做出对映姬不利的事,就连想都是不可能的。当然,这种技术的存在只有极少数人有权知晓,他们曾经也考虑过让所有幽灵特工都接受这种改造,可是每个人都觉得不能让其他人手里握着比自己更多的遛狗绳,于是只好作罢。
想到这里,总参谋长回头看了眼幽灵特工。她给她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不准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做出任何除保护映姬之外的事。这个命令小野塚小町执行得很好,映姬对结果相当满意。
牵在她手里、任凭摆布的狗。其实谁的脖子上没有几条链子呢,映姬想,或许彻底失去主观能动性也算好事一桩,无需思考,没有责任。
不用命令成千上万的人赴死,也就不必为他们的死负责。
通讯终端响起滴滴声,代表着新信息的红色方块在屏幕上一亮一暗。映姬整理好思绪,展开信息内容,与此同时,一波波沉闷声响透过包裹着地下掩体的土壤传来,震得通讯终端的金属框架咔哒直颤。看上去,异虫在轨道外的飞行部队和地面部队同时对联邦军队展开了攻击。所以那个已经被异虫占领的研究机构的成果终究起了作用。
四季映姬抬头看着旋转的扇叶。
开始了。
11.
伺伏已久的战争终于拉开帷幕,妹红大概是第一个用自己的双眼看到它的人。第一只跳虫出现之前,她正透过瞄准镜眺望周围的平原,不知学院建立的时候为什么要选在这么个四周都无遮无拦的地方。如果一面靠山或者靠悬崖,他们就能把防御兵力布置得更集中些。她很快想起这颗红褐色的小石头上原本便没什么丰富地貌可言,除了几个季节性的湖泊外,就只有些亿万年前陨石撞击留下的环形山。
让她挑的话,可不太乐意死在这种破地方。而且背后那个灵能信号发射器的“声音”是如此烦人。
她缓缓地抬起来复枪,目光扫过光秃秃的地表,移动到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然后她看到了,先是高高扬起的勾爪,很快,跳虫身体两侧半透明的翅膀也出现在视野里。一只,五只,十只……眨眼的功夫,虫群的脊背形成了新的、此起彼伏的地平线。
幽灵特工慢慢地放低枪口,她抬手接通指挥讯道,边望向左边,再向左,再向左,最后转回原本的朝向——到处都是。
虫海。
“少校,”一滴汗水顺着脖颈滑入作战服与皮肤间的缝隙,她浑然不觉,“它们来了。”
土地在异虫大军爪下瑟瑟发抖,藤原妹红觉得整颗星球都在颤抖,因此,如果自己的膝盖也禁不住打起哆嗦,一定不算丢人。幽灵特工也许看惯了生死,可正在发生的事不仅仅是生死的问题。
暗色的潮水汹涌而来,字面意义上的潮水。妹红已经看不见赫森的红褐地表了,目之所及全是虫子暗紫色的角质壳。它们还没有接触最外面的地雷阵列,更没有进入机枪射程。整个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万兽奔腾的轰响回荡在耳边。
幽灵特工的心情很古怪,想找点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她低头检查枪支和弹药,回想起曾经有一次出任务,在撤离的时候出了岔子,自己受了伤、丢了武器,躲进海崖下面一个溶洞里等待接应。那溶洞地势很低,她进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当时海水正处于低潮,半夜时分潮水涨起,即便已经退到溶洞里最高的地方,漆黑海水依然缓慢而坚定地漫过了她的腰际。她虚弱又寒冷,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绝望,天欲亡我,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接连的爆炸从西北方响起,尖利嚎叫随之而来,妹红猛地扭过头,恰好看到泥土混合着异虫的残肢飞到半空。这只是个开始,不到半秒钟的功夫,爆炸声就扩散到了所有方向。从爆炸的范围看来,那些智能感应雷——妹红知道它们足以撕裂攻城坦克的装甲——几乎没能拖慢虫群的步伐。前一刻炸飞的尸块还没落下,新一批虫子便加入其中。
爆炸扬起的尘土和其他东西构成了一整圈幕墙,仿佛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沙漠风暴,迅速逼近被围在正中的人类营地。
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世界再次,相对来说,安静了下去。抛入半空的泥土、石头和七零八落的断肢纷纷掉回地面,被虫群碾碎。
它们继续前进。
一次心跳过后,攻城坦克放声咆哮,将炮火宣泄在异虫之间,掀起第二轮单方面屠杀。更多虫子被撕烂碾碎,又是一通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然而,坦克的火力不像地雷那样属于一次性消耗品,尽管炮弹轰出的空隙很快就会填满,但终究减慢了虫海的步伐。
减慢,并非停止。短短几分钟内,守军大概已经消灭了数十倍于自身的异虫个体,那些丑陋异族的尸体在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某些重伤未死的还在挣扎。可是虫群践踏着死掉的和苟延残喘的同类,继续前进。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种生物?更重要的是,人类怎么可能赢得了这种生物?藤原妹红望向远方,它们绵绵不绝。
怪不得初次接触战的幸存者大都精神失常了。
很快,机枪也加入到这场炮火与尖叫的恐怖交响中。可以想象,每秒钟三十发的钉刺弹穿膛而出,交织成一堵死亡之墙,轰向敌人。最前面的一排跳虫的确就像是被墙撞到了,如同铁锤下的西瓜,甲壳瞬间粉碎,绽开黄绿与紫红的花朵。继续跟进的子弹推搡着它们,把它们掀到后面的同伴身上。
第一列跳虫还未倒下,第二列便步上后尘,尸体和碎块迅速地堆积起来。异虫的疯狂推进终于遭遇停滞。幽灵特工转头看了看其他方位,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活着离开赫森·萨那度的。
12.
第一枚感应雷爆炸以来,战斗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红美铃把最后几发子弹洒到瞄准的跳虫身上,那东西抽搐着栽倒,又被身后的同伴推着滚下尸体堆成的斜坡。少校抽身离开,让旁边的克隆陆战队员补上空缺,从发热的枪身上卸下空弹夹,压入一盒新的。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尽管跳虫的勇往直前和漠视生死令人震撼,不过仅凭这种精神无法让它在枪林弹雨下坚持更久。虫子们前仆后继,越堆越高,形成了一圈低矮的紫红色环形山。
然而每过一秒钟,她的不安都在加剧。为什么虫群没有派出其他种类的东西?
在此之前,美铃看过了目前为止与异虫交战的所有交战记录,当然,仅限于她有权限浏览的那些。她已经见过巷战中潮水般的跳虫和刺蛇群,也见过大规模作战中混杂着潜伏者与猛犸的大型编队。在玛·萨拉的撤离战里,守军没有周全的防御工事,也没时间合理配置部队、确保后勤,在异虫的洪流面前不堪一击。同样的错误不会出现在这里,美铃相信在充足的后勤补给下,即便是面对异虫无往而不利的大军,他们也能坚持足够长的时间。但是,为什么迄今为止都只有跳虫呢?
最初少校也想过,虫群是不是跟之前的潜伏者那样从地下开洞过来,不过很快否决了这个假设。她下令建造的防空塔的密度足够大,侦测范围足以覆盖营地周边的所有地区,没有缝隙。虫子们没机会偷溜进来。
不管从哪个角度想都不对劲,虫群承受的伤亡毫无必要。留在后方的部队不止一次询问战事进行的情况——他们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少校看向营地内部,负责拖运弹药的SCV正在制造厂和前线间来回奔波。
她看着运输车履带在空白杀伤区留下的道道痕迹,心中的不安感迅速膨胀。凭着某种本能,少校接通指挥线路,叫第二道防线的守军打起精神、保持警惕。
然后地面裂开了。
从来,红美铃想,从来没人亲眼见过如此景象。就算他们真的全军覆没,至少也为联邦赢来了这手资料。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她就全身心投入到应对的指挥中。
13.
那个东西,她实在不确定它该算是生物还是别的什么,从地下钻出来,开始往外“吐”虫子。战斗指挥官的反应速度还挺快,炮火很快便开始朝出现在庭院内的敌人倾泻。四季映姬将监视画面拖到一边,伸手接通了舰队司令的通讯。
“司令,上面战况如何?”
“虫子们也就只有数量惊人罢了。灵能发射器的运转数据收集得很顺利,虽然看上去它似乎还是只能挑起它们的攻击行为。不过意外收获了个惊喜,”他指的当然是那个可以传送兵力的东西,舰队司令的笑声有点刺耳,“也不亏了。等数据收集完毕就进行核打击,你确定要跟他们一起呆在下面吗,参谋长?虽然我不怀疑联邦政府在幽灵学院地下掩体上下的功夫,但恐怕救援不会来得太快。”
“是的,长官,这里生存资料储配很充足,而且现在想撤离也已经晚了,总不能让士兵们看着我‘逃走’。”
通讯屏幕上,身穿上将军服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完事之后我会尽快派人回来。多加小心,参谋长。”
“我会的,长官,您也一样。”
抢在对方切断通讯前,映姬又开口说:“司令,还有一件事。我希望舰队能调拨一艘战略巡洋舰及其护卫战斗机集群到大气层内来协助防御。”她看了眼监视画面,知道同样的画面也显示在舰队司令的指挥平台上,幽灵学院的守军已经解决了防护圈内部的问题,但外面的虫群也趁机逼到防御墙附近,新的战场报告表明其中开始有刺蛇出现。“否则,守军可能坚持不了足够时间,我就不得不下令让特工预备役也投入战斗。”她把话说完。
舰队司令没有立刻做出应答。他的表情仿佛在说“那又如何”,然而肢体语言上,又是在示意她进行进一步解释。
“之前的报告里,”映姬挑选着措辞,“应该有提到那个独自溜进防御圈企图劫持幽灵特工学员的潜伏者,也许异虫又在尝试跟灵能使用者接触,被选中的学员应该有继续研究的价值,毕竟从目前的测试来看,灵能发射器依然没有达到该有的效果。”
对方朝后靠进椅背,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搭成拱形,思索了一阵子。“好吧,”最后,舰队司令点了下头,“待会让临冬号及其护卫战斗机集群下降到大气层内提供支援。”
“谢谢长官。”
临冬号,映姬退出频道,把簇拥在面前的小显示屏推到一边,看着电子沙盘上坚守的绿点和源源不断的红点。没记错的话,那艘巨兽级战列巡洋舰的舰长是史塔克少将,柯哈叛乱时期曾为叛军抱过不平。在这种情况下,舰队司令估计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和他的部下活着回到舰队。
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能被丢入场内,没错。看看联邦里那些殖民地首脑的嘴脸,互相撕咬,死到临头还在想着怎么让对方先断气,在外星势力入侵的情况下依然丑态百出。
事关生死存亡,根本指望不上这帮蠢猪,正因为如此她才要——
映姬猛然截断即将脱缰的思绪,太危险了,就算身后的幽灵特工受她控制,也太危险了。
她放松握紧的拳头。有时候,很多时候,四季映姬都觉得自己依旧太沉不住气。也不知是缺乏锻炼,还是秉性难移。她早已学会将不公和背叛当做无可避免的现象来对待,愤怒却仍旧闷燃于心。
映姬闭上眼睛,用力地呼吸了两次,总算定下心神。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动摇。她看着闪烁不断的屏幕,不久前异虫出乎意料的袭击的确给守军带来了短暂的混乱,但除了几个SCV驾驶员之外,没人死去。她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点,忽然,位于南侧边缘的某个绿点黯淡下去,再也没亮起来。
对这并不算意外的事情,映姬却有几分难过和失落,她之前的确希望——奢望——凭着前线指挥的出色表现,可以不让它发生。
然而,白蚁终究还是挖开了决堤的第一丝缝隙。
14.
她看到那个克隆陆战队员从防御墙上摔下来,坠地的声音完全掩没在枪炮和异虫的尖啸之中。
不久前钻出地面的——妹红不知道那些该算建筑还是生物——东西,和它们吐出来的异虫部队,都血肉模糊,组织碎片横陈在地。那些东西像是紫瓤的南瓜,被轰得四分五裂,依然淌着血。
它们没搞出太大的麻烦,但也足以牵制火力,让防御墙外的虫群得以逼近到墙脚下。而跳虫中也在他们没注意到的时候,混入了刺蛇。看到那些长着镰刀般前肢的蛇形生物时,妹红明白守军的单方面屠杀时间已经结束,在某些内部传阅的实战录像里,她见过这些在地上蜿蜒爬行、光直立部分就超过两米的生物,它们射出的骨刺可以轻易穿透战斗机的钛合金装甲。
拥有这种战斗能力的兵种,对异虫而言,同样是可以像炮灰那样大规模投入战场的。
有没有胜算先不提,单就“胜算”这两个字出现在此,其效果都跟笑话差不多。幽灵特工瞄准虫海中某头刺蛇没有甲壳保护的眼睛,开了火,25mm高爆弹正中目标,让那只刺蛇的脑袋开出朵血花。她转向下一个目标。
“全力狙击。”少校下达的命令是这样的,即使通过无线电通讯无法读取对方的思维,但妹红觉得她俩想的差不多:这些火力都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过无论如何,幽灵特工很高兴能找到个目标抛洒弹药。只要枪还在手里,枪膛内还喷射着子弹,她就感觉自己还有力量,还能反击,还不至于坐以待毙。
现在,美铃认为,也许她一直错怪了玛·萨拉的那些指挥者,即便他们做好了充分准备,也没法单凭手中兵力挡住异虫的攻击。她松开扳机,闪身躲到旁边竖起的合金挡板后面,几根骨刺的残影划过她方才站立射击的位置。其他人迅速补上火力点的空缺,美铃喘了口气,查看头盔内部投影的战情报告,下达了一串命令。
也许她该听从副官的建议,退到第二防线去,指挥网络中需要她做决定的条目越来越多了,精力上,已经无法兼顾指挥和作战。
副官是对的,美铃知道,但她还是不想丢下这里的士兵。倒不是因为目睹指挥官离去会让他们的士气受到打击,克隆士兵没有被赐予“多余”的情感,不会像自然人士兵那样会恐惧、会抱怨。她曾亲眼看到一个失去腰部以下肢体的克隆人掏出格斗刀,跟伤他的跳虫同归于尽,他的脸上饱含痛苦,却并无畏惧。
制造克隆人的技术和材料的成本远比仿生机器人来得廉价,军事学院的教官是这样介绍的。红美铃从没能接受这个说法,跟她一样的人并不少,可是他们,包括她自己在内,都选择了沉默。
拯救能拯救的人。
她皱紧眉毛,放弃般呼出口气,接通讯道,告诉副官她准备后撤,与他们会合。
一大片阴影涌出地面,覆过美铃的头顶,周围环境骤然暗了下去。她抬起头,作战服头盔自动调整了对焦和亮度,来适应环境变化。
她看到战列巡洋舰锤头鲨般的舰首从稀薄云层中穿透出来,以相对其长逾五百米的身躯来说过于缓慢的速度,压到地上爬行众生的头顶,把整个防御阵地纳入它的影子。护航战斗机编队漂浮在巨兽身侧,如同簇拥着月亮的群星。战舰朝向地面的两个引擎喷射着近乎耀白的等离子焰,让这个庞然大物得以与重力抗衡,在船体两侧展开的小型镭射炮台发出一次齐射,直击虫群腹地。
“这里是临冬号舰长,史塔克少将,”美铃听到指挥信道里一个陌生的嗓音说,“前来提供空中支援。为了避免指挥层级的紊乱,我和我的士兵们将听从你的调度,少校。”
如果不是在当前的情况下,美铃很可能会为这件事感到些许惊慌。她以前指挥的最庞大的空中武力只不过是个运输船编队,而此时此刻,她没时间为跨越四个军阶的落差产生太多想法。她得好好利用这个意外增援。
因为在内心深处,陆战队少校很清楚,视觉冲击是一方面,但只是一艘战舰的话,也无力扭转乾坤。
15.
在这不到四个赫森标准日的时间里,咲夜所经历的意外事件比过去十三年的加总还要多。她记事以来就呆在幽灵学院,而学院内并不存在真正的“意外事件”。
外面,枪炮的合奏似乎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她知道,那多半不是出于守军的选择。
窗户玻璃在爆炸的一波波余韵中震颤着,发出高频的嗡嗡声,外层的防御性百叶早已闭合,在天花板的白色照明下,她看到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随之颤抖不已。整个世界都在战场中颤抖不已。
咲夜垂眼,第不知多少次,看向在桌上咔哒作响的C-7手枪,并且再一次感到后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溜出队伍,用紧急密码开启军械库,将自己全副武装,最终却只缩在寝室里,纠结着不知该往哪去。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最好的结果也要被送上军事法庭受审。汗水自燥热的身体里沁出,渗入皮肤与训练用作战服之间,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这个问题,她回忆着某篇报告,似乎一直到正式作战服上也没能解决。
她继续盯着那把枪,这种手枪使用的弹药跟C-14步枪一样,虽然弹容量和射速无法与步枪相提并论,杀伤力却丝毫不输。
不过这只是一把枪,而她,只是一个没完成训练的幽灵特工预备役。
她很怀疑自己能起到多大作用,于是更加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脑袋抽风,才会私自行动。越是想就越觉得烦躁,咲夜抬手抹了把额头,可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其他同学现在正躲在安全的地下掩体里,同样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将会成为士兵,”组织避难前,红美铃少校是这么说的,“有朝一日会踏上战场,为国捐躯,但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手枪在金属桌面上弹跳了两下。咲夜低低地骂了一声,边起身边把武器塞进枪套,跑出门去,奔赴战场。
战场的模样,在一个人踏进去之前,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太多东西一股脑涌进感官,咲夜几乎招架不住,她来不及一一分辨,只模糊地得出了个显然的结论:守军在撤退。
她看到军工厂和兵营喷射着火焰,漂浮在半空,坦克成列从它们下方开过,进入指定位置,重新放下支架,进入攻城模式。身穿厚重作战服的陆战队员紧随其后,但人数并不很多,有些负着伤,被前来接手的医疗兵搀扶着退到道路边。一艘左翼冒烟的幻影战机从上方低空飞过,卷起的热风扑得咲夜一个趔趄,里面全是尘土与硝烟的味道。
第一批架设完毕的坦克再度开火,训练用作战服的头戴设备过滤了超出耳朵负荷的噪音,但无法阻止空气中传来的震荡穿透脏腑。士兵们的负面情绪回荡在咲夜脑袋里,更远处,某种数目庞大、难以理解的意识徘徊在感知边缘,她觉得有点恶心。
“喂!你!”
她转过头,看到白发红眼的幽灵特工,对方拎着枪、皱着眉毛。“你怎么溜出来的,”特工一番打量,又扫了眼她绑在腿边的武器,“还私自武装起来……”那双红色的眼睛盯得咲夜心里发毛,“哦,原来如此。”对方哼出声没有笑意的轻笑,“想多了啊,这样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能不能弥补违规行为造成的混乱都成问题。”
“慧音那家伙知道了还不得发疯……”这句话声音很轻,但咲夜还是听到个大概。她见幽灵特工嫌恶地摇摇头,向指挥官报告情况,好在那双眼睛终于没再盯着她了。
幽灵特工和指挥官的沟通异常简短,她放下手,把步枪甩到背后,往战场一侧偏了偏脑袋。“来吧,”她说,“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特工语气中的讽刺感点燃了咲夜的怒火,我可不是为了去“安全的地方”才来这的,她准备出口反驳。
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头皮上爬过,污浊的空气里,千万根看不见的弦发出紧绷的响声。两个灵能使用者同时抬头,正看到一批体型不大但异常迅速的飞行生物冲过枪林弹雨,一直朝上,撞向阵地上空悬停的战列巡洋舰。怪不得,咲夜这才发现那艘战舰的存在,刚才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影子。同时,她认出那些不断被击中、炸出朵朵血花的生物是自爆蝠,恰如其名的生物炸弹。
战舰应该发现了这次自杀式的袭击,引擎喷射出更耀眼的光芒,开始缓慢地规避动作。然而相比之下,它实在是太慢了;尚存的护航战斗机,有的已经被自爆蝠撞毁,剩下的全力拦截,却徒然无益。
自爆蝠成群结队地撞向战舰,爆炸的火光顿时吞没了那艘巨兽。半熔的金属废料从高空抛洒、坠落,仿佛一场火与铁的暴雨。
幽灵特工狠狠拉了咲夜一把,把她拖到可当做掩体的地方。对方嘀咕了几句,多半是针对咲夜的,但她没听见。她看到一块三角形的装甲板刀子般直插进某辆攻城坦克,又倾倒下来,砸到另外两个人。她看到剩下的蝙蝠调转方向,在被陆战队员以及防空导弹的火力消灭之前,撞毁了空中飘浮的其中一个移动式军工厂,工厂残骸轰然坠地,引发接连的爆炸。她看到更远的地方,异虫大军涌过废弃的地堡,和曾经无比高耸、令人心安的防御围墙,朝人类最后的立足点席卷而来。
受损严重的战舰拖着滚滚浓烟和持续不断的细小爆炸,挣扎着倾向防御圈外围,仅剩的两个引擎竭力推进,不让它栽在友军头上。慢慢,慢慢,它飘往远方,高度越来越低,飞行越来越艰难。最终,舰首砸入大地,工型船身像块巨大的墓碑,插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但它注定是个短暂的纪念品,随着一次足以致盲的闪光,动力炉爆炸,夷平了战舰及其周围两公里内的一切。
直到她们抵达“安全处”,核爆留下的嗡鸣还在咲夜耳朵里回荡不去。
开枪,在咲夜看来,从来不是件特别耗费精力的事。不过此刻,才刚打完两夹子弹她就觉得很累,目标是虫子的话,不该有杀生的心理负担才对。她活动了下肩膀,换上新的弹夹。
红美铃少校并没有为她的违规行为责备她,连责备的眼神都没有,说是她自己监督不当才会有如今的状况。在她那双有着略微色差的眼睛里,有的只是疲惫。
少校甚至允许她为防御圈提供火力,前提是等中将派来的最后一批增援升到地面后,她得乘升降梯下去避难。
也许,趋势她私自行动的,是想再见这个红头发的军官一面的欲望。总感觉错过这次之后,便不会再有机会了。哪怕红美铃没有阵亡在此,她们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在同一时刻,呆在同一个星系里了。
在这么想的时候,咲夜头脑中训练有素的那部分高声抗议。你辜负了长久以来的训练,她对自己说,但头脑中的另一部分却说,至少我们曾并肩作战。后一种声音不断重复着,最终,压过了作为幽灵特工的那部分她自己。至少我们曾并肩作战,或许——她发现自己居然会这么想——还能一同死去。
在收缩后加强的火力下,异虫依然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它们踩上了另一批感应地雷,残肢和泥土划出条条抛物线,砸落在守军周围。死亡环伺在侧。咲夜等这波血雨过去,又探出半身继续射击。
既然幽灵特工,乃至所有凡人,都难免一死,比起孤独离开,她更愿与人同行。
16.
这女人真是出离愤怒了,而且怕得要死——对一打随时准备举枪射击的陆战队员和比自己高七个军阶的人发火,任谁都会害怕的。她放射出来的脑波跟泼了杯冷水的热油似的,抽风般上蹿下跳。表面上,医务官是为那个擅自行动的学员的安危才挺身而出,不过如果再深入一点,小町相信,肯定还有更有趣的动机。不过即使素有疯狂的“美名”,小町也还没疯狂到深挖他人思维的地步。
“如果你能端正自己的态度,”四季映姬大概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最淡定的人,“我也许会考虑加派增援,中尉。至于那个擅作主张的预备役,少校已经向我报告过了,她可以等支援上去的时候回来——如果到时候她还活着的话。但这之后的处分问题,要之后再说。”
上白泽慧音没有立刻屈服,小町几乎能看到两股意志像相向而行的潮水,拍挤对方,都想占据上风。但胜利者只有一个,最后,医务官放松拳头,撤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我相信,以联邦利益为出发点,舰队参谋长一定比我更加关心联邦军人的生命。”长发医务官说道。
映姬答得毫不迟疑:“当然。”
带着几分尴尬和余留的愠怒,医务官敬了个礼,和警卫一起,从属于舰队参谋长的房间里退了出去。这人放弃得比预想中还快一点,可能本身也没那么坚定吧。小町忍不住在头盔后面笑了笑,凭她在四季映姬身边当狗的这几年的所见所谓,碰到刚才情况,的确只会想笑。如果把每一个人都当一个人来对待,也就不用谈什么指挥了,纯属自己骗自己。
不过,硬要自己骗自己的人还真不少。
“映姬大人。”
如果眼神能杀人,小町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不认为身上并非为抵御攻击而设计的战斗服能挡住映姬锥子般的凝视。好在她早已做好准备,或者说习惯于面对这种眼神——四季映姬总习惯于把所有事物至于绝对的掌控中,而小町,则乐于挑战她的习惯。
没让你开口的时候,你该是个哑巴,四季映姬的思维准确地传达着这个意思。大部分时候,她们间的“对话”向来如此,映姬负责缄默不语,小町负责喋喋不休。
“待会我也想上去帮忙。”小町说。
这下,舰队参谋长把整张脸都转了过来面对她。“多你一个炮灰,”她声如冰棱,“也不能改变什么。”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小町甚至觉得四季映姬这种下意识地自欺欺人蛮可爱的。“我倒觉得会大有作用呐,映姬大人。虽然我能提供的火力肯定不如那艘已经坠毁的战列巡洋舰,但您看,轨道上的战斗也够呛,根本不是总司令以为的那么顺利,万一他们开溜的太匆忙,没来得及设置好核打击轨迹,我不就能派上用场了么。还是说您准备命令另一个幽灵特工,叫她把核弹引导到自己脑袋上?”小町呵呵笑了两声,“那可不太好吧,万一走漏风声——”
“闭嘴。”映姬喝道,于是幽灵特工合上了嘴巴。在这方面,那个神经手术还是很成功的。
她效忠的人转过座椅,不再看她。
有那么一段时间——感觉上相当漫长——她们保持沉默。排风扇嗡嗡低响,显示屏上,代表己方部署的绿点缓慢地被蚕食着,一点点黯淡下去。
小町无聊地数着自己的心跳,琢磨着它还能再跳多少下。老实说她很讨厌心跳的声音,它让她想起幽灵学院的禁闭室,那种吸收一切光线和声音的狭小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还有血液在血管里咕嘟流淌的响动。在那里你有充分时间品味自己可悲的人生。
只有心跳停止的那个瞬间,才是最美妙的,小町向来抵御不了那种诱惑。心跳,以及思维停止的瞬间,世界沉淀下来。可惜就算杀了那么多非作战目标,她还是活着。被冷冻处理感觉还不错,至少不吵。而再次醒来、重新服役,似乎也没那么糟,或许她从前只是没碰到有趣的上司。
想到这里,幽灵特工又在头盔下面露出笑容。可惜了,可惜了呀。
四季映姬突然动了起来。虽然她只是简单的抬起手,在控制面板上点了下,不过小町知道她正在,再一次地,派人去送死。调度指令在她头盔内部的显示屏的角落里闪起来,她没有收起笑容。
“滚。”舰队参谋长说。
小町向长官的背影敬了个礼,转身走向战场。
17.
那只刺蛇差点要了藤原妹红的命,骨刺从她的头戴设备边蹭过,那玩意整个掀起来,甩向一边,还在她另一边眉毛上划了道口子。可想而知,如果被击中的是她的头,肯定没有活路。作为回报,幽灵特工让对手的脑袋开了花。
打完这一枪,妹红缩回掩体后面——它本来是个双足机器人,现在则是块厚重的破铜烂铁,用来抵挡火力绰绰有余,物尽其用。
从外围防线撤退到高台上之后,他们重新稳住阵脚,缩小的火力圈意味着更强的火力,同时也抵消了虫群的一部分数量优势。意义不大,战舰和战斗机全部完蛋之后,部队已经没有士气可言,妹红能感觉到其他人——也许还包括她自己——的恐惧正在脚底沸腾。克隆士兵倒是没这个烦恼,但从第一道防线活着撤回来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他们现在只为能多喘两口气而战。
不过另一方面,这个根本还不是正式士兵的小丫头倒是挺有种。本来,指挥官把她塞给妹红“指导”那会,幽灵特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当个保姆,但这个叫十六夜咲夜的还真没添什么乱。换做妹红自己,第一次实战就面对眼下的情况,恐怕也不会比她表现得更好。
假以时日,这小崽子肯定能成为一个非常优秀,或者说可怕,的联邦军人。如果她活得够久。但愿她活得够久,成为一名幽灵特工,绝不利于长命百岁。
幽灵特工。妹红突然觉得这些念头毫无意义,锋利还是迟钝,都无所谓,刀总是要换的。只要十六夜咲夜还是把握在联邦手里的刀,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跟妹红自己一样。在带着那种天赋降生于联邦领土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即使逃走,即使侥幸没被大脑里的植入体爆头,也不过是被另一个什么人握在手里。
幽灵特工没有别的活法。接受这个事实反而会比较好过,有人没法接受,但妹红已经接受了。就算在某个不接受这个事实的人看来,她是放弃自我、甘愿堕落,不过上白泽慧音是不会明白的,所谓事实,无论你承不承认、接不接受,它都在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变。
“长官!”
什么东西撞到妹红后腰上,她一个趔趄,向前扑倒。爆炸的浪潮随即袭来,完全出于战斗直觉,幽灵特工摈住了呼吸。有那么一小会,滚烫的气体和浓烟把她整个吞没,战斗服内的温度骤然升高,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退回常态。妹红肯定自己的一部分头发烧焦了,外环境监控警报高声尖叫,突突地戳着她的耳膜。
大意了。幽灵特工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吸入口依旧滚烫、充满了焦灼味的空气,向后扫了一眼,接着爆出一串咒骂。妹红把枪甩到背后,俯身捞起半趴在地上的学员,扛到肩上,跑了起来,边祈祷这孩子只是丢了只眼睛。
没有别的活法,死法倒是层出不穷。她忽然想哭,但只咬了咬牙,撇了撇嘴角。“拜托,”妹红喘着气,“可千万别死了。”
“只是时间问题,”红美铃说,疲惫又麻木,分不出一点感情注入话语间,“我们的补给即将耗尽,一旦弹药供应不上,这场战斗也就结束了。”
幽灵特工也没好到哪去,不需要心灵感应的能力也能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一道干涸血痕从她侧脸挂下来,她抬手搓了搓:“除非异虫在那之前选择撤退。”
那是不可能的,美铃佩服自己居然还能挤出点苦笑。幽灵学院仅剩的主建筑里塞满了伤员,有克隆士兵,也有自然人。炮火的轰鸣透过墙壁传进来,掩盖了屋内的阵阵哀鸣,他们仅存的几辆坦克还在挣扎,和仍能作战的陆战队员一起,继续朝虫海中抛洒石头与沙子。她忍不住去估计,他们还能活多久。
“早在临冬号坠毁之前,灵能发射器就已经被飞散的金属碎片击毁了,但异虫还是源源不断,恐怕吸引它们前来的不只是那个东西。不过为了士兵的情绪,我一直没说。”她在作战服里活动了下脖子,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正在接受紧急治疗的预备役。女孩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出于半昏迷状态,银发间参杂的血污灼伤了她的眼睛,美铃猛地收回视线。
“那真他妈是个好消息。”幽灵特工回答道。藤原妹红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视线,但从不往伤员那边靠近半点。
美铃出言安慰:“中尉,这不是你的错——”
“这当然是我的错,”对方抬高音量,打断了她,“在战场上分心,活该去死,”她又搓了搓脸上的血渍,“而不是害别人遭殃。”她生了一小会气,之后强迫自己似的,把脑袋转向伤员那边。医务兵已经做完处理,转而去照顾其他人。最终,幽灵特工叹了口气,挫败地摇摇头:“我该照顾好菜鸟才对。”
“至少她还活着,已经比今天的很多人都幸运得多了。”美铃说,也强迫自己将视线停留在那个叫做咲夜的孩子身上。
幽灵特工预备役应该能活下去,最后一波增援即将抵达地面,届时十六夜咲夜可以乘电梯回到地下掩体中。在她降下去的时候,防核闸门将会层层紧闭,把死亡阻隔在外。也许在跟舰队参谋长做最后一次传达时,她该顺便问问能不能让已经无法作战的伤员也撤入地下,不过,说不定这批部队被全数歼灭才是剧本上写好的结局。这次作战的疑点太多了,但红美铃觉得,以自己的政治思维和自己掌握的信息,是揣度不出高层此举的意图的。舰队只管飞,陆战队员只管死——当年在士官学校听到的这句玩笑,到头来并非空口无凭。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剩下的,听天由命吧。美铃决定不再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她重新聚焦目光,看着覆盖住银发女孩左半边脸的绷带。陆军少校也曾被混凝土碎屑击中过眼睛,但再生治疗很及时,唯一的痕迹不过是虹膜颜色略微变浅。可是这里没有再生治疗仪,咲夜的眼睛多半保不住了,只能植入义眼。
可惜。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虽然从功能性的角度出发,义眼比真眼更强,不过……
“哈喽,指挥官,你点的炮灰已就位。以及,升降梯也已就位,只等公主上车。”
起初少校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突然插入通讯的声音是谁,但她很快就懂了。另一个,自开始就未曾离开舰队参谋长半步的,幽灵特工,带着一批身穿黑色CMC作战服的陆战队员,出现在视线中。
“还有,是叫藤原妹红对吧,”第二个幽灵特工冲她的同僚点了点头,把手里拎的东西抛过去,“我已经看到不乖乖戴好头盔的后果了。”
“……多谢。”妹红啐出这个词,把头盔扣上。
“所以,”小野塚小町——人称“死神”的杀戮狂,美铃提醒自己——把枪扛到肩头,“我们什么时候进入我最喜欢的环节,指挥官?”
这时候,多点疯狂也不错。“现在。”红美铃说。
18.
妹红很不愿意承认,不过“死神”确非浪得虚名,就算面对的是异虫,其杀戮效率也叫人叹为观止。虽然实际意义并不大,以一敌百,也不够那些不要命的东西看。她已经见过它们是怎么强行突破钢铁洪流的了,那些地堡,几台SCV一起抢修也不及异虫拆得快。
何况再怎么精于杀戮,肉身与装备的极限都在那。
相较于十分钟前,守军的防御阵地又缩了不少水。就在刚才,他们仅存的坦克也在刺蛇铺天盖地的骨刺下化作一团燃烧的废铁,不得不退回幽灵学院主建筑,所有还能扣动扳机的人都参与了这最后的抵抗。
骨刺嗖嗖地划破空气,跳虫在其掩护下步步紧逼,没人敢轻易冒头。该说,轻易冒头的后果妹红也见过了,要不是陆军少校反应迅速,小野塚已经被两根骨刺钉死在地。大半边身子暴露在密集火力下,这错误低级得让人难以置信。但一条胳膊换一条命,按红美铃自己的说法,是笔划得来的交易。但她把作战服相应部分连同整个右手臂一齐卸下的时候,妹红没错过她惨白的脸色和紧咬的牙关,那之后,少校连用了两贴兴奋剂来抑制痛觉。
至少来自获救者的道谢,妹红听着,像是发自内心的。
她们三个和其他几个幸存者缩在幽灵学院大门的掩体后面,时而探出枪口打两下,反正,就算盲射也不怎么可能放空。
现在,还活着的人心里,已经连绝望都没有了。妹红抽空聆听了一小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他们该做的事。世上有很多关于死前内心活动的说法,都不对。面对突然的死亡,人的脑袋里什么都不会有;而如果是像他们这般,面对缓慢推进、但终将来临的死亡,所有该想的事,早该想完了,死到临头,脑袋里依然什么都不会有。
“世界是个操蛋的世界,上帝是个操蛋的上帝。”
“这话,我严重同意。”
红美铃突然开口,小野塚小町迅速搭腔,妹红则吓了一跳,她还以为粗口和愤世嫉俗都不存在于少校的字典里。她的表情让美铃笑了,那种干巴巴的笑容:“怎么,一个陆战队员说这种话很奇怪吗?”
另一个幽灵特工听了,咯咯直笑,妹红没管她,随便冲外头放了两枪,回答说:“不奇怪,但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奇怪了。”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猜人人都有发自内心想骂娘的时候,这没什么。”小町评论道,手里压上倒数第三夹子弹。
“好吧,我想也是。”妹红说。她发现红美铃的思绪平静了下来,从开始就一直笼罩在这人头脑表面的紊乱阴云消散了,显露出它们掩盖的东西。死到临头,也不是所有人脑袋里都空无一物。然而“看”到那些东西之后,妹红倒是释然了,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喜怒,人和人之间毕竟也不是那么不一样。
至此,直到最后,她们没再说话。
反击的枪声渐渐微弱,心灵感应场中也慢慢安静下来,七个,五个,然后两个。陆军少校阵亡后,只剩一个,一个存在却空白一片的,等离子抑制产生的空白。妹红在装填最后几发子弹的空隙转过头,瞥了眼红美铃曾经战斗的地方——深绿色涂装的动力作战服伤损遍布——一根骨刺贯穿了双层面罩,裂痕蛛网般四下扩散,大门之外,染污的天空破碎在它表面。妹红很庆幸面罩涂有反光材料。
异虫涌了进来。
靠后一些的小町瞬间就被淹没了,而妹红最后的几发子弹差不多是抵在虫子们脸上打出去的。她抡圆胳膊,用枪托碾碎一只跳虫的脑袋,接着拔出格斗匕首,还没来得及挥出去便被身后的爆炸掀到空中。看来至少在拉开手雷的保险之前,小野塚小町还活着。
幽灵特工翻了两圈,摔在某个刺蛇身上。她浑身上下都疼的要命,不知道自己断了几根骨头,耳鸣掩去了所有声音,嘴里都是血,像嚼了一口碎玻璃。
她没能爬起来,刺蛇的前肢穿透侧腹,把她按回地上。她还想反击,但之前的某一刻,匕首早已脱手而去。透过头盔的裂缝,妹红看到刺破苍穹的最后一抹闪光,既耀眼又庞大,一口气吞没了整个天空。
在热辐射和冲击波抵达之前,她总算明白当时小町以身犯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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