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远望之蓝 于 2015-4-30 21:56 编辑 
 
 十三 
      我背靠床头,房间里的气氛并不是之前那样给人以恫吓,而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给人安闲的静谧,像是林中小木屋给人的感受。理智知道这样的静谧只是暂时的假象,不会长久。也许这座小木屋是在悬崖边上,随时都会栽进深渊消失,连同屋内噼啵作响的炉火、无人落座的木椅、边缘磨损的厚重的挂毯、冒着蒸汽的咖啡壶一起,它们连残骸都无处可寻。    当然,如果把未来压缩进这样不会长久的静谧中,那么这样的假象也就会是我的事实吧。    假若个人的时间被压缩进有限的假象中,那么这个假象对这个人来说就是事实。至少,这个人只能接受这样的经历。无法超出自己所能见到的范围,这样前行着。   
    我坐在这里,算不上没精打采,但也没什么精神。并不是心如止水,也不是心如死灰。此时自己就像是坐在三驾马车上的罗亭,然而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有些事是类比难以说清的。       虽然疲劳感依然不断袭来,但我不想睡觉,大约是因为不想闭起眼睛。    房间给人感觉不坏,虽然静悄悄的,而且如今显得更加宽敞,但并非死寂的感觉,甚至还有种让人放松下来适宜思考的气氛。    我靠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好。虽然事实上我要问的问题不计其数,但我现在不知道要问什么好。更何况,问谁呢?    而若说由发问转向回答,可是在没有问题的前提下,无法去思考答案,最多只能算是梳理事实。而我已经被“事实”折腾地糊里糊涂。这条路要是继续走下去,只会更加索然无味,而且将自己逼入狭隘的绝路。    结果自然而然的,也是心血来潮的,我投向了回忆。   
    是记忆浮了上来,还是我沉入了回忆呢?   
    梦境、现实,最近这些日子里,我在这两者中疲于奔命,与此同时,回忆被我沉入了海底。    事实上,在变动发生后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是在回忆中来回翻找。像是面对一口装着凌乱事物的箱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排列,对比。我还记得那时我将记忆提取成一张张画面,梳理、分析、拼接、颠倒、单幅研究、打乱顺序、重新组合,推敲着它们之间联系和演变的各种可能性。    然而,我是在什么时候忘了回忆?    虽然那时的回忆并没有带来什么效用,不过之后就再没有去回忆,不论是哪一时间上的回忆,居然都没有再去触碰,如今静下来细想起这点,才感觉到这是多么令人困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回忆连同回忆本身一起尘封了呢?    也许,是从我在为了解脱而决心找出真相的那一刻开始的?    究竟何时开始已经无需纠结了,我现在正要投向回忆。   
    回忆起初是浮光掠影一般,而我也不愿去细究,而是任其在那里漂浮。我就像是在桥上看着河里的漂浮物,水波正平稳向前。为什么河上飘着这些各色各样门类迥异的东西呢?大约是发生了洪水,如今虽然洪水已息,但被毁灭和冲散的上游的遗物依然顺着流水飘下来。    就像是看风景一样,我没有注视细节,而是将整体尽收入眼中。因此,我并没有费心去辨别那些回忆碎片的真伪,试图剥离时间的上色、分离想象勾画的部分,而去还原真实,这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那只会让我的状况变得更差,而我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平心静气地去审视,不,应当说是浏览。将书摊在靠窗的书桌上,从窗口不时吹进的风翻动着书页,而我就随着风的翻阅而浏览所见的那一页。    似乎又像是看影片感觉?一个人平常看影片时,并不会去分析影片故事的真实性。虽然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就不会感受到其氛围,只要影片并非一无可取,而且观者也不是无动于衷之人。而有时,投入的感情甚至会达到统一的体验。    我在投向回忆的此时,并没有去分析哪些是白日梦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的关注点就是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些浮光掠影,我不会因为无法确认真假而转身离去,而是怀着一个无什么要紧事的观者的好奇心留在那里继续看下去,而且随着观看,我也为这些小片段和它们的氛围而投入了感情。而对于那些回忆是真是假,我似乎并不在乎。   
    大约正是因为我现在不是那么在乎真假,我才能静下心来去看着脑中的影片。   
    我的视线虽然是看向对面的白墙,但并不是刻意,只不过是顺势看着前方,而看到了什么我并没在意,等意识到时,我感觉将那堵墙想象成是银幕倒很合适。记得在外界的博物馆中看到过,上世纪和本世纪初期电影院里备有那样的东西。    胶片在我的脑海中,也就是那些回忆,我的大脑是放映室,那堵墙充当银幕。这样想着,真有一种影片画面在墙上浮现的感觉。然而新手放映员一直无法对好焦,银幕上的人影模糊,画面也摇摇晃晃,整体色调有一种上世纪泛黄的老照片的感觉。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不耐烦而想要抱怨,也没有为看不清画面而焦虑。对目前的我来说,这样看着就足够了,别无他想。    虽说是在“看电影”,我连画面都难以看清,更不用说看出剧情了。但虽然看不清、看不懂,我却感到了那之中的氛围,在每一处萦绕着的、说不清的、却让人感到莫名熟悉和惋惜的氛围。虽然是虚幻的氛围,而我却切实感受到了,那氛围也萦绕在我心头。    虚幻也可以切实感受?    这看不真切的“电影”基调安静,如同默片,将一切场景都在静默中表现。但有时我似乎可以听到那个正在展现的世界中传来的、像是背景的声音。    我本无心去辨认那些声音代表什么,但某一时刻却像是拨动了心中某一处的弦,我不由自主地去注意那个声音,忍不住想去辨别出来,使之清晰,至少要清晰到可以找到答案。    我捕捉着那模糊的轻音,合上眼睛思索着。   
    那段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渐渐清晰了,那似乎是一首歌?   
    我试着跟上它的旋律。   
    啊,那是《YellowSubmarine》!    答案蓦地出现在心中。    我睁开眼睛,但是发现似乎记不太清这首歌,于是再度闭上眼,回味着那段旋律。    一种奇妙的激情推动着我去跟随着这旋律,而画面也随之清晰了,如镜头的淡入。   
    似乎是在一个咖啡馆里,正在播放《Yellow Submarine》。    我坐在椅子上,宇佐见莲子坐在对面,我们位于窗边。    连细节也变得清晰,可以看到雨水拍打着玻璃,然后顺着流下,形成一条条印记,。看不清窗外的情况,不过可以想见天气很糟糕。阴沉的天空,几乎降至地面,大雨将云层和地面连结在一起,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有车辆疾驰而去,溅起高高的水花。一切都是灰色的,要么是模糊的灰,要么是冷峻的灰,总之,都是灰色。想必外面就是这副光景。    而室内干燥舒适,有柔和的灯光,有咖啡的香味,像是与世隔绝的安全之地。    面前放着撒着糖霜的松饼,咖啡还冒着热气,宇佐见莲子正在用勺子在她的杯子里搅拌着,她手边放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    真是清晰得难以置信,虽然仅限于我所处的这一小块地方,别处像是隐在雾气后一样模糊。    “看起来雨要一直下到明天。”画面中的我说。    “是啊。”她依然低着头,看了一眼手边的那本书,“今晚的活动要延后了呢。”   
    《Yellow Submarine》愈发清晰了。   
    这时,我听到宇佐见莲子也随之轻轻哼唱起来。    她先是哼着旋律,继而轻轻唱了起来,但她的发音听着实在有些蹩脚,让我忍不住发笑,同时,画面中的我也忍不住笑了。听到我的笑声,她抬起头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窗户,回过头继续搅拌着咖啡,带着心照不宣的神色看着我。    画面中的我心领会神,开心地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拍。   
    “We all livein our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We all live in our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这样的氛围中,没有什么可着急的,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外界磅礴大雨,外界一片冰凉,外界失魂落魄。    风将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将寒意覆盖其上,企图渗入其中。    但是那冰冷彻骨的寒意只能留在玻璃外侧的那一面,玻璃内面一侧是温暖的雾气。   
    就像是在漂泊的方舟。    让人想要发出一种满足的叹息,于是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中的画面,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唤起了想象的意象画面。    咖啡馆别处的人全都不在了,画面缩小到只有我和宇佐见莲子,我们在一艘潜水艇里,舷窗外是黑漆漆的深海,不时有气泡冒上来。    是“诺第留斯号”吗?   
    我收回视线,用手指在床上轻敲着,打着《Yellow Submarine》的节拍,再次闭上眼。   
    画面又转回原本的咖啡馆。    《YellowSubmarine》的旋律依然回响着。   
    “真是奇怪。”宇佐见莲子说,“虽然今晚本来有活动计划,现在倒没有急着想要雨停。”    “行动派的莲子也会有这样休闲的想法,”画面中的我歪着头,左手托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嗯。”她闭眼笑了笑。    这时我注意到了她手边的那本“书”,那其实是记录本,和在这个空间里留下的一样。也许那就是同一本也说不定。我打量着这记录本,这时,宇佐见莲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大概是因为……这里很像是YellowSubmarine吧?”她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所以我刚刚才会想唱《Yellow Submarine》?”    “感觉全世界都在下雨,只有这里最好最舒适,像是个安全的潜水艇,想要一直呆在这里。”她的眼神有些迷茫。   
    “诺第留斯号”最后被困在林肯岛的岩洞,独自一人的尼摩船长伴随着岛屿一起毁灭。我想着“诺第留斯号”和船长的结局。   
    《Yellow Submarine》变得遥远而模糊,继而余音也消失了。 
    “是吗……?”画面中的我眼神也有些迷茫。    “嗯。”宇佐见莲子恢复了原本的神色,露出像是在说着心照不宣的玩笑的笑容,但又不全是玩笑,将真实隐藏进玩笑中。    “和梅莉在一起,此处就是世界尽头也没什么不好。”   
    这句话骤然叩击着我的心。   
    窗玻璃上产生了裂痕。   
    意识就像要四散开去,她们的话语继续传入我的耳中。   
    “梅莉也是这样想的吧?”宇佐见莲子带着戏谑般的笑容。    “不过,我还是更想和梅莉一起出去,走遍每一处境界。”没等我回答,她抬头看着虚空说到。   
    玻璃裂了开来,寒风骤雨呼啸着席卷进来。餐盘、杯子碎了一地,椅子也被掀翻在地,清脆和沉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疯狂的庆典。吊灯被吹得剧烈摇动,雪白的餐巾和点餐纸四散旋飞,座钟敲响了报时的信号。    风雨中,她们的头发被吹起,但她们还是维持着那样的笑颜,安静地看着对方,全然不被周遭突然出现的混乱所影响。    此刻,咖啡馆似乎就是她们两人的世界,不见其余任何的人影。    我的视界被拉离了,镜头从她们身边的窗外向上拉升,逆着呼啸的风雨,上升到街道上空,上升到无边的寒雨。   
    上升到世界尽头……   
    我猛然睁开双眼。    电影已经落幕,观众皆已离场,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的放映室,泛白的银幕,那之上的角色们也早已离去。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不由涌起一种愿望,一种强烈的愿望,这种强烈的感情填补了巨大的空白,融化了紧闭的失落。    那是我本身的记忆残片也好,还是缘于我自身的渴望也好;    是一场梦中的幻影也好,还是浮出的尘封记忆也好;    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也好,还是真实的艺术化也好;    那都无关紧要了。    在这度过的这些日子里,我的过去被模糊了,未来也被夺走了,连现在也变得虚薄。我的存在本身,都变得软弱无力,像是失去归宿。    然而,有一样是真真切切的,那是已经刻于心中的、融于灵魂的、已经与我的存在息息相关的烙印。    清清楚楚,的的确确。    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找到了它的所在,明确了这一点。    有了这点,我的存在就是坚固的。    我的存在就是它的证明,它就是我存在的证据。   
    房间里静悄悄的,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在为这一发现而屏住呼吸。   
    我凝望着窗户,沉浸在这样的静默中。   
    终于,我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拿起内容再度变为空白的、宇佐见莲子的记录本。   
    亢奋和冷静在我心中交汇,并且传到身体的每一部分。   
    我朝门边走去。   
    这里是年轻的“YellowSubmarine”也好,是临终的“诺第留斯号”也好,是世界尽头也好,是冷酷仙境也好,是伊夫岛也好,还是“永远”的牢笼也好!    无论是哪里,我都将离开!   
    我预感我一定可以离开。    只要我紧握那一点——我心中的烙印。   
    我要去书房那里。   
    我想再次翻开那本书,翻到被撕裂了一角的那页。   
    "永远"的裂痕最初在那里出现,也将在那里走向彻底破碎。   
    直觉,或者说是我的心告诉我,答案就在那里。   
    我要走向它。   
    我必须走向它。   
    我定能走向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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