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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28 15: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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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iriusSkywalker 于 2015-12-28 15:17 编辑
我又来改文了
彼岸君
学校的书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店面,店里面预备着剪刀,可以随时打开包装。学习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四块毛爷爷,买一本小题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本要涨到十块,——在店里找个位置,慢慢地做了练习;倘肯多花几块,便可以买一本草稿本,方便计算了,如果出到几十块,那就能买一套习题,但这些顾客,多是学渣,大抵没有这样想做题。只有学霸,才踱进店面后面的房子里,买上一套题和几个草稿本,慢慢地做题。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学校旁边的文轩书店里当伙计,老板说,智商太低,怕侍候不了学霸,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学渣,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题集从库存里拿出,看过题集里有没有额外的题,又亲看将题集用剪刀拆封,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偷偷加点题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爸是李刚,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拆封书本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店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学生也没有好声气,教人装逼不得;只有彼岸君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彼岸君是不戴眼镜而智商很高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右手时常沾有墨水;一部乱蓬蓬的黝黑的头发。用的虽然是高级的钢笔,可是上面的花纹已经被磨掉,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专有名词和外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的id,别人便从玛丽苏小说上的“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彼岸君。彼岸君一到店,所有做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彼岸君,你手上又添新的墨痕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本习题,要一本草稿本。”便掏出一张红色的毛爷爷。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帮人家做题了!”彼岸君睁大眼睛说,“How can you say so……”“什么say so?我前天亲眼见你做了何学霸的题,被吊着打。”彼岸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偷着做题不能算偷……偷偷做题!……学霸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代数拓扑”,什么“Veritas”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彼岸君原来也是一般的学生,但想要成为学霸,便喜欢做题,又不会节省;于是新题愈做愈少,弄到将要没题做了。幸而懂得多,便替人家答疑,换一些难题。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太喜欢做题。坐不到几天,便连着人家的题,一齐做完。如是几次,叫他答疑的人也没有了。彼岸君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题做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偷我们的题;虽然间或没有题,要借我们没发售的题去看,暂时记在电脑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归还,从电脑上拭去了彼岸君的名字。
彼岸君做过半套题,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彼岸君,你当真是学霸么?”彼岸君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A也捞不到呢?”彼岸君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van de les la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彼岸君,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彼岸君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学渣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高数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高数,……我便考你一考。欧拉公式,怎样证的?”我想,只会做题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彼岸君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证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个证明应该记着。将来学习的时候,装逼要用。”我暗想我和学霸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学霸也从不显摆欧拉公式的证明;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把ex展开么?”彼岸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钢笔的笔帽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这个公式还有另一种证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彼岸君刚用钢笔蘸了墨水,想在草稿本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铃店的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彼岸君。他便给他们发题做,一人一道。学生做完题,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题集。彼岸君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题集罩住,站起身来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题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Are there many questions?Non。”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彼岸君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关上电脑,忽然说,“彼岸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本没发售的题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做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记处分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题做。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试卷准备室里去了。准备室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骂,骂了大半天,再记了处分。”“后来呢?”“后来记处分了。”“处分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重修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本习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彼岸君便在店里对了书架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拿着一本写满了的草稿本,旁边有一张处分通知书,用夹子在草稿本上夹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本习题。”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彼岸君么?你还没还十九本题呢!”彼岸君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在做,题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彼岸君,你又偷了题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Shut up!”“Up?要是不偷,怎么会被记处分?”彼岸君低声说道,“打架,打,打……”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拆了题集,拿出去,放在书架上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墨水,原来他便用这手来写单词的。不一会,他做完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彼岸君。到了年关,老板关上电脑说,“孔乙己还欠十九本题呢!”到第二年的寒假,又说“彼岸君还欠十九本题呢!”到开学可是没有说,再到端午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彼岸君的确回去重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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