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掌心,可以感受到树表面上冰冷与粗糙的触觉。不过虽说如此,若要再更加仔细的体验,却能感觉到冰冷却要比粗糙胜上好几筹。我不知为何,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树虽说也是樱树,却并非是父亲喜欢的那种墨染樱,不过是一般大户人家栽种在庭院中用以怡情的,再也普通不过的樱树罢了。
记得父亲说过,他期望可以往生在他觉得最美丽的那颗满开的樱树之下,这是幼年的我,躲在屏风之后所听到的话。可,如今我面前的这颗,别说是美丽的樱花,就连樱叶也见不到一片。我知道等到来年春天,它也同样会开满白缨,四季轮回本应如此,可我却等不及的想要死在这冰冷粗糙的枯木之下。原来如此,我就是笑这的吗?
将手收回袖中,我突然想出去走走。并不是畏惧起死来,我也从没有认为那是什么了不起或是不吉利的事情,死、死、死,就算说几遍也不会觉得心情有什么变化。我只是想去找找看罢了,虽然并不奢望,但,是不是也能有一颗樱树,会在深冬中同样盛开?虽说是等不及,我却也像父亲所期望的那样,期望死在盛开的樱树之下。
不,或许,或许不是?或许,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在死之前再到去乡里看一看也说不定。可是,若要是再到乡里行走,是不是又会招引至他人的死亡?不过现在想起来,倒也是感觉无所谓了。
「倒也无所谓了」,我喃喃道,然后便向庭院外走去。
走出庭院的大门,有一段石头小径,即使不用手去摸也知道,那石头要比枯木更加冰冷。我突然觉得,如果不再会为了招引至他人的死而困扰,我又为何要等不及的去死呢?不对,不能再想下去了,或许再想下去,就连自己的死与不死,都会变得无所谓了。我急忙弯下腰去,把手贴到能看到的最大块的石头上,那石头却意外的不是太寒冷。我惊讶起来,才发现是自己穿的太单薄了。
今天起得很早,散步似的走到乡中,才莫约正是早市的时间。一天之中就要数这个时间,街上的人最多——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刚上街的、要回家的,慢悠悠的、急冲冲的,走着的、坐着的,渔家的、杂货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是人虽然多,以前我曾经用手指点着一个一个的数,却根本数不过来。
我觉得稍微有些累了,便走到街边,停下脚来。身前的店家铺着小摊,我虽仔细的看了看,却也没弄明白那摊布上摆卖的究竟是些什么,倒是先被店家认了出来。他大声的向我打起招呼,问候道「佐藤家的小姐好啊!」,我吓了一跳。
他这一喊,把半个街的人都喊了过来。「佐藤家的小姐起得早啊!」、「小姐最近可好?」、「小姐今天吃鱼吗?」之类的,一个个都向靠过来,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也有问道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父亲是他们的恩人,我也不好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只能模棱两可说大概快要回来了吧。
说到父亲。父亲是天下闻名,受人敬仰的僧侣,作为女儿的我也理所当然的很崇敬他。不过听周围的人说,似乎是在父亲出家的那年,发生过父亲曾经将我从庭院内踢下的这样的事情。但或许是因为尚且年幼的关系,我没有一丁点有关那时的记忆,说起来,关于父亲为何要将我踢下的原因,也是完全的没有头绪,我想也许是当时的我做了什么坏事也说不定。顺便一提,那提到的庭院便也是我现在的居所,虽然父亲总是在外旅行,我却从出生开始便一步也未曾离开过这里。不过,托父亲的福,乡里的人们都待我很好,总是依着、顺着我,就连庭院内的樱树,听说也是某次他们为了讨儿时非常爱哭的我的开心,才从村外西山上的樱树林里移栽过来的。所以从出生到现在,我的生活倒也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就连那似乎只有我可以看见的幽灵,我都能毫无顾忌向他们说些话。不过,若是非要说我十数年人生中有什么让我感到不满的事情,那就是崇敬的父亲总是在外四处游历,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面吧。所以,别说是我突然变得会招引他人死亡这件事情,就连从出生开始,我便能看见幽灵的事情,他都完全不知情。清官难断家务事?虽说并非贴切,这里倒也意外的合适。
不知道父亲听到我死去的消息时,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我倒也并没有这样去想。
回忆有关父亲事情的时间里,人群已经从我身边散开,又回复到之前人流攒动的样子,身边的店家也开始和买主介绍起自己的面前摆着的商品,我听了一会,依旧是半懂不懂的,只知道那好像是用在农耕方面的工具,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却是完全不明白。等到力气恢复,就索性离开了。
早市是在村子的主街道上举行的,所以只要顺着早市一路向前直走,就能走出村子,再加上本身就是个小村子的缘故,总是还未逛尽兴的时候,人就已经处在村子的尽头了。我回头看了看,又继续顺着路向村外走去。再稍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一座小山丘,村里的人叫它西山,但即便是这样被称呼,它却也只是一座小山丘罢了。
因为是小山丘,所以并不是很高,就算是体弱的我也能轻松的爬到顶上,就是这样的一座小山丘。我知道山顶上非常的平坦,是一片樱树林,我家院中的樱树便是从这里移栽走的,所以这里的樱树与我家庭院中的是同一种,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虽说我并不常来这里,倒也会给人七八分亲近的感觉。
我顺着台阶似的山路走到山顶上,来这里寻找一颗即使在冬日之中亦依旧盛开的樱树,但其实我理所当然是知道的,那样的樱树不可能存在,樱树的花朵在春天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凋谢了,不,或许是因为樱树的花朵凋谢了,所以春天才过去的也说不定。
那我究竟是为何要来到这里?我没有继续想下去。
刚到山顶时,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所以一眼看去便明白了,这里的樱树,与我家庭院的樱树一样,全部都只有枯枝而已,一样即使不用手去触摸也知道,那一定是即冰冷、又粗糙的,我想到,这样子,与其说这里是一处樱树林,倒不如说是一处枯树林好了。
因为爬了山,我又感到有些累了,便走到离台阶最近的一颗树下,也不管是不是会弄脏衣服,就那样靠着树木直接坐了下去,透过衣服传来的,是和我想的一样的,冰冷且粗糙的感觉,我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这一次,我并没有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笑的,但我想,大概也是一样的原因吧。
不,并不是那样的。
我是知道的。
我拿起手边的长剑。是几天前便已经从家中偷拿出来,放在这颗樱树之下的。那大概是父亲十分珍视的宝剑,被严肃的供奉在制作精美的剑架上,所以丢失之后引起了很大的慌乱,但是到头来,也从没有人怀疑到我的身上。
那剑身出奇的长,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不,或许并不需要那么久,只是因为我无比害怕的原因才故意花费了那么久罢了。
我是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是害怕的。
所以我突然希望起来,希望身边能有一位持剑的武者,希望不用经由我那明明已经加了件暖和的衣裳,却仍旧冻得发抖的手。
不过,如果那样的话,只有一把剑是不够的吧,我想到。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那位武者能用另一把剑,为我修剪下庭院中的樱树。
透过皮肤传来的,那温度比枯木更加温暖,那触感比枯木更加光滑。
我笑了出来。剑柄上刻着即使在冬日之中亦依旧盛开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