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六月三 于 2016-9-17 01:4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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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以后,公爵女儿在朗热城堡花园播种的紫色薰衣草开了。花香顺着卢瓦尔河向图兰弥漫。帕秋莉闻香驻足,随即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跟随父亲在罗马获得这批种子的经历。
三个月前她随公爵前往罗马觐见教皇,恰逢乔尔丹诺•布鲁诺被教廷绑在罗马鲜花广场的火型柱上。广场人山人海,数千教徒狂热如面前直冲云霄的赤红火焰。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口气都在宣扬他所坚信的早已死去的前教会法博士哥白尼的日心宣言。在混杂着谩骂与烧焦尸体味道的广场面前,公爵车队不得不暂缓前进的脚步。帕秋莉彼时坐在马背上,河岸边的蒲公英随着骑士跨下的马蹄一路飞过高低起伏的山丘。焰火徐徐上天。她一时恍神,被一只乌鸦夺走了挂在腰间的书囊。袋里装有她珍藏的古书。顾不得寸步难行的车队,她翻身试图拯救鸟爪下的它们。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向孱弱的她竟是追了整整三条街,气喘吁吁地跟着乌鸦追进一面小巷。巷子里是一面死角,漆黑的角落坐着一位头发蜡黄的吉普赛老女人。乌鸦停在她的左肩。女人嘴角糜烂,眼神浑浊,手指轻抚桌前湛蓝色的巨大水晶球。帕秋莉深知这些精明的吉普赛人是如何利用自己的狡诈成为欧罗巴最烦人的奸商,只想早早掏钱了事。她一步步朝着对方走去,靠进了看,方才惊觉对方额前的蝙蝠标志。真该死,她不动声色地后退,这里就靠近教廷,她们早该被烧死。
“小姐。”女人发出沙哑的笑声,“您的东西。”
“……敬谢不敏。”帕秋莉攥紧胸口,压低了嗓音,“我走错路了。”
“小姐,放开胸前的十字。”女人说道,“您是权贵。我只是一介年迈的吉普赛占卜师。这是您的东西。”
她伸出干枯的手指。在帕秋莉犹豫之时,女人轻轻抓住她的小臂。
她探身按住帕秋莉抓着十字架的左手,将乌鸦爪下的书袋放入她右手。
“小姐。”女人欲言又止,“回去吧。”
她几乎是浑浑僵僵地走回车队。公爵大声训斥了她,才让她回过神。她翻身回马,愣了一阵,发现火刑仍在继续:男人不再哀嚎,他已被火焰化为一堆狰狞的炭状物质;可那炭状物质却仿佛张大了嘴,双手上举,好似托着一面黑色的旗帜;那旗帜又黑又大,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真理;人群欢呼雀跃,只认出“异端”这两个大字。
随着法兰西与西班牙的议和,胡诺战争自此结束。基督教在欧洲的格局一分为二,波旁王朝的建立隐隐约约站在了天主教的对立面,越来越多选择加入新教的教徒们预示着人们对神圣罗马教廷的失望与不满。在佛罗伦萨,亚平宁山脉拔起鲜艳的红色鸢尾花让帕秋莉隐隐感到不安,人们开始为心目中的雕刻与诗歌塑造新的含义。那含义使她战栗。就如同她所看见的那些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白色建筑作品,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挑战最初始的权威,美第奇家族愿意为他们保驾护航。公爵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强大的信念曾帮助他屠杀过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异端与魔女,无论是莱茵河畔沐浴着晨光与玫瑰缓缓下沉的早逝英年还是在佛罗伦萨追求世界真理的莱昂纳多·达·芬奇,都无法真正使他松开刀尖的十字。他毫未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正在眼前以地中海气候为中心的小城冉冉升起。他信仰上帝,于是无所畏惧。
在回程的路上,香草的种子被帕秋莉在巫婆还给她的书袋里发现。这种美丽的植物与帕秋莉拥有同样的名字,这令她感到不寒而栗,于是她偷偷扔掉了这些种子。这些种子又恰巧被一个路边乞讨的法兰克人捡到,使他蒙受了屈辱。他转过身,朝着帕秋莉的白马咒骂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王宫小姐的恶趣味……”他小声哼哼,“给乞丐们一袋小麦,以为他们回家就可以给它种出粮食来。”他大声嚷嚷道,“亲爱的公爵小姐,您是没过过什么下里巴民的日子,在您们眼里准以为鲜花比面包更重要。”顿了顿,他又小声嘟囔,“该死……如果我也有个妻子,准让她给我生个儿子……”
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帕秋莉气急败坏地提马回程夺回他手里的种子,并把一袋银币砸晕在他脸上。战争才结束不久,这些游民们纷纷逃亡罗马,都以为日子会变得好过起来。
春天的风带来了地中海沿岸的白色风信子,这种原产于土耳其的草本植物随着薰衣草一同播种。园丁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培育着帕秋莉带回来的阿尔卑斯山特产。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为自家小姐尽职了。在来年春季,帕秋莉便会遵照婚约嫁入皇室,促成两家的政治联姻。
婚礼定在明年四月,届时会用天主教的方式进行主持——这是公爵的意思。而皇室信奉胡格诺派,只能承认以基督教的名义。总之,来年春季以后,帕秋莉便会随着女仆们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卢瓦尔河畔,在宫廷开始新的人生。
不过在这之前,公爵仍旧每周送她去隔壁的教会学校上学。修女们的课程严肃而又沉闷。帕秋莉总是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到了每天黄昏,她才有心思去看看带回来的香草种子有没有拔芽生根,长出淡紫色的叶子来。
近来日子不太太平,城里被人发现了几具女人的干尸,被怀疑是吸血鬼所为。事实上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传说中的魔鬼,但人们总是对它们的存在坚信不疑:吸血鬼们穿梭在入夜后的城市,立着长领,在月光小巷中吸食人类的血液;他们往往拥有绝美的容颜,背后长有蝙蝠一样的翅膀;他们的瞳孔猩红而又亮丽,能让任何和他们直视的女性坠入爱河,失去抵抗的意识。
帕秋莉没能从公爵身上获取太多的消息,只知道后来城堡附近被吊死了几位所谓的魔女。魔女的尸体被人挂在城墙上示众,流言才逐渐安定。修道院的修女们后来知道了此事,一时议论纷纷。
帕秋莉从她们的议论中得知,之所以魔女多为女性,是因为成为魔女必须与恶魔缔结某种性方面的契约,且须为自愿。教会反对信仰魔鬼,这也是说,基督教对魔女没有任何原谅的余地。魔女需要的是性的满足感。她们的入教的仪式一结束,性的仪式就在旁等候着的情形很多。这是一种与恶魔的性接触,一般来说,与恶魔的性交,有时也是在入教之前进行。在教会学校,禁欲的修女们对魔女的行为感到憎恨和厌恶。帕秋莉曾看过一本书,一本魔女被烧死前的回忆录,里面提到与恶魔性交可以获得与常人性交时无法得到的愉悦,因此,那位女性无法忘记恶魔的存在,而成为了魔女。
盛夏的天还是那样的蓝,盛夏的风还是那样的烈。黄昏时分,帕秋莉路过朗热花园,闻香驻足。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怕是要变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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