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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寺家的大小姐病了。
毫無預兆,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失去意識,倒在了走廊上。
家主甫才辭世,作為繼承人的獨生女竟也跟著病倒。
京城的老百姓們都說,這個家被詛咒了,被魑魅魍魎之流盯上了。
先是奪去家主與夫人的性命,接下來要奪走的,是他們唯一的血脈。
於是西行寺家的千金就此臥床不起。
缺乏主心骨的當下,沒有依據的傳言,讓這個本就不穩的家族更加人心惶惶。
重金懸賞之下,家裡變得熱鬧了起來。
各形各色的大夫進了又出,出了又進,門檻都快被踏破。
然而沒有人能解釋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病,更不要提如何醫治。
心急如焚的家中元老們甚至真的聽信傳言,開始尋求陰陽寮的協助。
祭天、祈福、作法,日夜不息。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京城。
就連大名鼎鼎的陰陽頭也聞訊趕來。
他跟病榻上的她對望片刻,相顧無言。
良久,他嘆道:非頑疾,亦非邪崇,命也,節也。
旁人問起,他卻又不肯解釋了。
整個陰陽界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向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她躬身一拜。
在人們詫異的目光中,他們離開了,臨走時將傭金全數退還,分毫不取。
西行寺家的人近乎絕望了。
......
之後來了個古怪的人,穿著不合身的道袍,戴著奇異的帽子,卻聲稱自己是個雲遊大夫。
聽說了這件奇聞,便來到西行寺家,表示自己可以一試。
算了,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西行寺家的人心裡想著。
婢女把她帶進大小姐的房間。
房間不大,除了一張床鋪,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簡單地不像是名門該有的派頭。
「這就是那位傳聞中的大小姐嗎?」
雲遊大夫看向躺在榻上的那人,向婢女詢問道。
「是的。」
得到確認後,雲遊大夫毫不客氣,在床鋪旁找了塊地坐下,開始打量起她來。
「漂亮的櫻髪啊,真是少見......是天生遺傳的嗎?」
大小姐的視線始終盯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這些日子來,掛著醫生名頭的來客不知凡幾,只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已經完全麻木了。
對於這種有些輕薄的問候,她甚至連睬都懶得理睬一下。
自己的情形,自己再清楚不過了。
怎麼可能是那群庸醫所能醫治好的呢?
她心想。
「如果不是旁邊那幾隻討厭的蝴蝶攪局......可惜啊,可惜。」
一旁的婢女如墜雲裡霧裡,只當這人是在胡言亂語。
但她聽得分明。
然後那無神的瞳孔煥發出了色彩。
「您也是...看得到的人嗎?」
薄唇輕啟,聲音很是沙啞,不知是因為太久沒說話還是怪病的緣故。
雲遊大夫聞言笑了笑,沒有多說。
一向不苟言笑的她首先拋出了善意。
「我叫幽幽子——西行寺幽幽子...你呢?」
「我啊...」
大夫理了理那頭柔順的金髮,答道。
「我叫八雲紫。」
那天之後,西行寺家再沒有來過其他大夫。
城裡的櫻花,開得正盛。
......
「你再這樣下去,身體會撐不住的。」
其他大夫曾對此一籌莫展,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只因為這種情況根本不是病。
身為大妖怪的八雲紫明白這一點。
「為何一定要做這樣的事來折磨自己呢?」
「我不希望因為我的緣故,而傷害到周圍的人。」
她是這樣回答的。
那種近似透明狀的蝴蝶,叫死蝶,是冥界的產物。
蝶如其名,代表的是死亡。
不知怎的,竟附身在了她的身上。
她擁有它們、操縱它們。
然而一旦讓它們嗅到了生者的氣息,它們就會異常亢奮,甚至隱隱有失控的趨勢。
她意識到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遲早會為他人帶來不幸。
——所以她選擇了壓抑。
初次遇見她時,還偶爾會有幾隻漏網之魚從她體內溜出。
幾年過去,她的房間內已經見不到哪怕一隻死蝶。
這樣子胡來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隨著操縱的熟練以及抑制強度的加大,幽幽子的痛苦與日俱增。
死蝶也聰明得緊,知道宿主如果不在了,自身也難逃一死。
於是它們時不時在體內躁動,暴戾地衝撞著全身各處,卻次次避開要害。
就像是有人拿著刀,戲謔般地慢慢挑斷這位大小姐的手筋、腳筋,直至經脈寸斷。
最後竟然開始折磨她的五臟六腑,只為了逼主人放自己出來。
無法預測什麼時候會發作,也不能得知何時才會停止。
她在如同地獄般的酷刑中,度日如年。
到底是何其可怕的意志力,才能讓她支撐到現在。
幾年前她還能在塌上支起身子,品著佳茗,聽大妖怪講述她那光怪陸離的親身經歷,談笑風生。
現在的她別說起身,哪怕只是翻個身子都需要紫的幫忙,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瘦得不成人形。
每當要尋短的時候,都會受到死蝶近乎瘋狂的干擾,現在終於連咬舌自盡的力氣也沒了。
「放出來就沒事了吧?為什麼要如此堅持呢?」
看著她那張憔悴卻依然強顏歡笑的面容,八雲紫突然很難過。
她知道幽幽子不想讓自己擔心。
幽幽子病倒後,除了負責侍奉的婢女,這裡很少有人來。
幾年下來,無話不聊的她們,除了醫生與患者的關係,還是雙方唯一的摯友。
能號令眾妖,無所不能的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好友在無邊的苦海中掙扎。
死蝶越來越不耐煩了,下手也不再知道分寸。
她不忍心再看大小姐的體內。
那孱弱無比的身軀裡,早已千瘡百孔。
即使大羅金仙下凡,也是回天乏術。
如今只是靠著紫的靈藥才勉強苟全性命,至於能撐多久,誰都沒有把握。
——求求你了,放棄吧。
她不止一次在心中這樣祈禱,因為她明白這只是種奢望。
它們已經被關得太久了,一旦突然解放它們,那股積累多年的力量......
足以讓繁華的京城瞬間尸橫遍野。
她知道大小姐再清楚不過了。
從前的她沒有低頭,那麼現在,就更沒有理由屈服。
——這是一條不歸的修羅道。
城裡的櫻花,開得正盛。
......
「八雲,老實說吧,大小姐還能撐多久?」
正在說話的,是有著飄逸白髮的中年男子。
魂魄妖忌,西行寺家乃至整個京城都首屈一指的劍道宗師。
當年跟隨著家主,而今陪伴在幽幽子旁擔任護衛。
「這個我也不清楚...可能十天,可能十年,也可能明天就熬不過去。」
他也是個看得見死蝶的人,然而他還是選擇陪伴在大小姐身側,不離不棄。
基於這一點,八雲紫把情況和盤托出,儘管他對此無能為力。
「她太倔了,我無法說服她,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延長她的生命。」
「每次看到大小姐痛苦的樣子...我的心中就泛起了罪惡感,那種感覺幾乎要把我吞噬。」
妖忌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樣做,真的就算是守護她嗎?我...不清楚。」
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宗師的眼中第一次出現了迷惘。
因為她曾說過,如果沒辦法決定開始跟過程。
起碼結束要緊緊地握在自己手裡。
八雲紫一驚,猜到了他的意思,同時也是她的意思。
其實早該明白的,不是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我來吧...這責任就由我來背負。」
她的喉頭哽咽起來,有兩行清淚流下。
妖忌不復言,一揖及地。
......
他們跟往常一樣來到大小姐的房間。
八雲紫在前,妖忌跟在身後。
他把劍放在一旁,跪在地上,沉默不語。
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跪下。
第一次是宣誓效忠家主之時。
八雲紫手裡端著藥。
碗裡的液體,淡的像櫻,濃的似血。
幽幽子看了看他們,疲憊的臉上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她知道自己期盼的時候到了。
沒有捨身就義的壯烈,也沒有殉道者的從容。
唯有迎來結局時,理所當然的平靜。
八雲紫餵大小姐服下最後一次藥。
理順她的秀髮,擺正她的衣裳,擦去她嘴邊的藥漬。
西行寺家的大小姐,風華正茂。
突然間,幽幽子的嘴唇動了起來,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囁嚅。
在一旁的她聽的分明。
「對不起......但是,謝謝你。」
難明的情感奔湧而上。
她再也忍受不住,跪地,失聲痛哭。
城裡的櫻花,開得正盛。
......
幽幽子走得很安祥。
舉辦葬禮、告別式、入土。
一切都很順利。
家裡來了許多未曾謀面的人,甚至連妖忌也沒有印象。
開始有一些親戚質疑起大小姐的死因。
矛頭自然指向了八雲紫。
而每當有人在眾人前義憤填膺地怒斥這位庸醫時,她總是不顧正在替她辯護的陰陽頭,不疾不徐地回答:「是我開的方子,是我餵的藥。」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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