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神!!!!!!!!!!!!!(別鬧
我要白神......
16.
神子抬头眯眼,把手搭在眉毛上方,全力克制住打喷嚏的冲动,天空又蓝又亮,纯净无暇。日光以灼烤的热度倾泻而下,每件被它碰到东西都隐隐发烫,配合耳边持续不断的聒噪蝉鸣,令她一切妄图集中精力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是哪个混账坚持要把风筝做成浅色的,回头非赏他二十鞭不可。她叹了口气,垂头揉揉眼睛,感到一阵眩晕,大片细小而色彩斑斓的圈点浮现在眼前。
有一件事,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也不得不承认的:任何人,无论多么完美无瑕无懈可击,都必然有其特别不擅长的事物存在。于她本人而言,目前已经得到证实的是,神子彻底完全地与放风筝这项从大海西岸传来的新兴运动无缘。实际上她似乎有种来源未知的本事,只要一握住卷线圈,无须其他动作,就能在任何环境条件下让飞高高的风筝从天上栽下来。为此神子受了不少嘲笑,主要来自某无良邪仙,而这些嘲笑顺利地把放风筝这件事变成了神子的童年阴影。
“殿下想什么呢?”无良邪仙躲在凉亭的遮蔽下,脸上满是明知故问的揶揄。
“在想,放风筝一直是我最最钟爱的活动。”
青娥忍俊不禁。
“笑什么?”
“没什么。”
神子扁扁嘴,将视线放回正专注于风筝的两人身上。物部布都一手握着线团,一手拉扯风筝线,调整它的位置。小孩在她腰带左右的高度蹦跳着,两只手都搁在眼睛上面搭凉棚。过了一会,风筝在稳定宜人的南风里爬升到更高——对神子来说则是更加难以目视——的位置。小孩停止蹦跳,伸手扯了扯布都腰侧的坠子,无疑是在讨要风筝的控制权。而布都,该说是一反常态,让小孩接过风筝线,同时弯下腰和颜悦色地向他说了些什么。
神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保持着复杂的笑容,她挠挠脸颊,低头咳嗽几下。轻浅笑声从青娥那边传来,她没搭理。
平稳、富有节奏感的足音由远及近,神子偏了偏脑袋,不出意外地看到屠自古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她现在可是知名人士,比起“太子妃”这种不痛不痒的标签,如今大家更爱用的描述是“战无不胜”或者“攻无不克”,甚至都没察觉二者其实是一个意思。神子倒是无所谓啦,不如说她挺高兴看到这种结果。即使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她不得不额外派人去确保屠自古的安全。
“殿下,听说今天早朝的时候小野他们回来了?”屠自古向青娥点头致意,接着问道。
“确切地说,他们是昨天夜里到的,今天早上才正式禀报而已。”神子不动声色地挑选着措辞,“而且小野还给你带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我叫下人直接送到武馆去了,你没看到?”
“也许是错过了,臣妾谢……”屠自古纠正道,“臣谢过殿下。”
自从近十个月前崇峻天皇暴毙时的一次坦诚后,屠自古就闹别扭似的改掉了自称,虽然每次她都会习惯性地说错,但她也不厌其烦地每次都重新说一遍。搞得神子又后悔又自责,觉得自己当时把话说得太直白了。又或许,我该早点告诉她,神子心想,“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对你不是真爱”,这种话确实拖得越久越糟糕。
她几不可见地摇摇头,说:“那没什么……说来我学到了一种新描述,从日落之国那边传来的,特别生动形象、一针见血,且朗朗上口。”
“那是?”
“‘人作死,就会死’。”当今太子满脸严肃认真地复述道,然后冲太子妃眨眨眼:“你有没有觉得它特别适合某些人?”
“您是说先皇?”
“是的,当然,还有穴穗部啊,三轮逆啊,物部守屋啊,如此这般。”
“拿死者开玩笑可不太好呢,殿下。”青娥突然插嘴。
“但是真的超级适合嘛!”
“臣妾、臣也赞同膳大郎女的话,亵渎死者无论如何也是——”
“好吧,抱歉,对不起,我错了。”
赶在旁边两人能对自己明显敷衍了事的态度提出不满之前,神子重新望向布都,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他们俩感情这么好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
屠自古有些意外:“布都和王儿?”
“当然,还能有谁。”
“的确……”太子妃想起什么似的轻笑出声,“按布都最开始的表现,臣——臣还担心她会跟这孩子处不来。”
对此,神子回以嗤笑:“布都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但凡带感情的话,只要往相反的方向理解就对了。”
“殿下这话可有失公平,至少她时不时就想往您嘴巴里塞茶杯的念头是真的。”
“谢谢提醒,娘娘。另外你如果哪怕只有一次放弃跟我抬杠,我都会忍不住感激涕零的,真的。”
“忠言逆耳嘛。”
神子摇头说:“于是我体会到当昏君的优越性了。”见屠自古在旁边忍笑,她又摇头叹气,抬手撑着下巴,一副“我懒得跟你们计较”的样子。
远处把玩风筝的小家伙发现了屠自古的身影,把风筝线圈塞回布都手里,跑过来拽着屠自古的衣袖就把她往庭院中间拖,急于向母亲展示自己的成就。在交接过程中,风筝上下浮动了几下,弄得屠自古和布都一阵手忙脚乱。
“其实他们这么看着还蛮像一家人的。”神子说。
“殿下这话要是落到马子大人耳朵里可就不好了呀。”
“他才不在乎呢,只要名义上还是太子的老丈人就行了,何况这种坊间流言不是最受欢迎的么,什么‘落魄豪族的逆袭,隐性埋名十余年,终于寝取成功’之类。哦,不行,如果最后证明布都实际是男人我就得把她脑袋砍下来以绝后患,不好不好。”
青娥看了她一眼:“从结果上看,让物部一族灭亡是正确的选择,殿下不要再自责了。”
“也许吧。”
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树声蝉鸣重新簇拥上来,填满耳朵。“其实,我越想就越觉得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神子挠挠头,“你总可以用荣誉和忠诚来控制武夫,却没法约束野心家和他日渐膨胀的胃口。命莲和白莲除了学舌般复述佛经之外,有些观点确实是正确的——”
“您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敌人言听计从了?”邪仙打断道。
皇子斜眼撇过去,扬起眉毛:“这可不像你,娘娘。首先,我没有对任何人言听计从,果真如此我该先休了你膳大郎女;另外,那两个僧侣没有替任何人工作,只是一心做好自己的本分罢了。”
青娥慢慢吸了口气,沉下脸移开目光。“希望您不要忘记。”过了会,她小声说。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神子耸耸肩,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答道,“实在很难不记得。开个玩笑,别生气啦,我不喜欢光天白日的说肉麻话。”
“适当的肉麻话有益身心健康。”
“哈?谁说的?”
“我说的。”
“娘娘你真……”神子一脸复杂,接着又补充说:“唉,不过偶尔这样耍小女人脾气也算可爱的一种吧。”
“谢谢夸奖。”
“不客气。”
神子抬手揉揉脸,觉得如果日子能这么过下去也蛮不错,每天操心操心国家大事,担心担心人身安全,闲下来就跟家人拌拌嘴,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一个皇室子弟能享受的最好的生活。美中不足在于这养老的基调是不是稍微明显了点?不管怎么说,她站起来瞧了瞧地上树影的位置,当务之急是哄小祖宗去学习。那小子倒是直觉灵敏,一下就发现神子正冲他走过去,瞬间便在脸上堆满了委屈。
“殿下一路顺风。”
很难说青娥不是在幸灾乐祸,神子感觉自己该习惯了。她在小孩面前蹲下来,让双方视线平齐。他肯定特别恨我,很少有事情比将玩得正开心的孩子赶去读书更招人厌了。
“父王,我能不能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小家伙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可惜这类努力从没成功过。他抬起脸向另外两个大人求救,但神子知道她们也不会帮他,并且,显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才更加委屈地重新望回来。“母妃也是布都也是,就会帮着父王欺负我,凭什么!”他控诉道。
神子尽量让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明显,伸手刮了刮小孩的鼻梁:“凭我是你父王。好了,你越是拖延也只会让自己越晚下课,快去吧。”她重新直起身,扫了眼那两人的表情。
每次都扮黑脸,我也不容易啊。
屠自古系上皮革和彩绳混编而成的腰带,感觉有重物勾住了衣服——来自大隋国君的这件馈赠实在太过夸张,以至于几乎丧失了一柄剑该有的用处。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回手把布料从太阳形状的剑柄配重的周围弄开。最开始屠自古还有些嫌弃这把剑,在看到它装饰过度的外表后。然而当她第一次拔剑出鞘,立刻知道自己先前错得有多么离谱,实际上她怀疑以本国目前的冶炼技术根本无法造出堪与之匹敌的另一把武器。
这剑本来是隋帝送给太子的,她却以拿着也没用为理由转手给屠自古。即使在后者手里它恐怕也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因为屠自古已经从将领的位置上隐退,正式批文不日便会下达到军队中。不过她还是很乐于替神子保管它,不知为何她认为这把看似华而不实的剑十分适合神子。
她整理好甲胄服饰,左手扶住剑柄,走出帐外,从下属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屠自古让马匹用踱步的速度自营区穿过,看到校场上一批足轻在进行拼杀的操练,另一批绕着外围篱笆跑步,日头干燥,搞得尘土飞扬。她不讨厌这些尘土以及它们的味道,这是健康而富有活力的气味,比战场上的淤腐血腥好太多。而那些没有投入训练的,则在屠自古经过时举兵致意。她点头回礼,突然就有点舍不得离开,他们中很多人从最初便随她作战,某几个甚至不止一次救过屠自古的性命,要把这些人交给另外的将军带领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但愿他们能得到一个好领袖,屠自古抬眼扫视营帐,希望尽可能多记下一些东西。
而在某个瞬间,仿佛时间都为她的挽留而放慢了脚步,她的目光与一名士兵连接到一起。强烈的情绪在那人眼底闪烁,屠自古并没有立刻认出他的脸,只觉得莫名熟悉,也没有意识到他手里满开的弓背和弓弦上指向自己的箭羽代表着什么。
他松开了钳制箭尾的手指。
脖颈遭受到剧烈冲击,好似被什么人拿棍棒狠狠抽上,引得屠自古一阵窒息。万里无云、亮得叫人炫目的天空转瞬间填满视野,她感觉自己从马鞍里滑落,背部着地。周遭一片混乱,而屠自古内心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喉咙附近感觉硬邦邦的,太子妃顺下眼睛,看到从自己咽喉那伸出的半截箭杆。伤处附近的肌肉组织痉挛着,想把异物排挤出去,她呛了下,血液飞溅而出,渗入洁白箭羽。
有人托起了屠自古的肩背和脑袋,她认出自己的近卫队长那张写满了惶恐失措的脸。军士说了些什么,全都湮灭在她耳膜间混乱的轰鸣里。接着她想起放箭的人是谁了,确是自己认识的人。嶙峋的绞架,严寒的冬天,那孩子被她手下的士兵击倒在地。
她张开嘴,只吐出更多稠腻的血液。黑暗从地底翻涌而上,漫过屠自古的耳朵和眼睛,所有感觉都随之迅速地衰弱下去;最终,死亡闭合幕布,将她吞入腹中。
终于更新了LZ请继续加油!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3-11-11 21:37 编辑
17.
世界不会为人的死亡而停留,永远不会。
物部布都看着渐沉的夕阳,旁边一缕缕的云彩映得紫红,像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汩汩沥血。她知道人在一生中必须做出决定,好的,坏的,正确的,错误的,并且背负着这些决定的结果活下去,正如她至今为止所作所为。
但那只是大部分时候。她低下头,颈椎骨酸涩作响,那个符咒躺在她手心,鲜红纹路已然泛黑。
另一些时候,人会因自己的决定而死去。
太子撤销了太子妃的葬礼,把自己在灵堂里关了两天两夜,期间除了偶尔饮水,粒米未沾。所有不相干的人都以为他是一时难以走出永失所爱的悲恸,而其实在那座做工精细的空棺材旁坐了两天,神子只是在回忆某些事,反省某些事。
可惜无论怎么自我惩罚,屠自古都回不来了。
两天后她站起来,拖着虚弱的步伐,拒绝一切搀扶慰问,独自走出灵堂,拾阶而下。那些经历岁月、被无数人踩踏过的石板已然十分光滑,青苔塞满了它们的间隙。神子低头走着,忽然停在某处。她转过身,扬起脑袋朝石阶上方望去。曾经在她所站位置差不多高的地方,她也是这样仰着头,看向两个同龄孩子。
如今她们一个已然死去,另一个,她甚至不敢去确认情况。
而这都是我的错。她像是自虐那样一遍遍提醒自己,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就在这件事之前,神子依然相信她可以掌握一切,从不真正怀疑。都是我的错,我的。
她转过身,看见小孩朝自己跑来,身后跟着瑟缩双肩、唯唯诺诺的仆人。小家伙扑到她腿上,神子轻轻挥了挥手,让周围的人都离开,然后在台阶上坐下来,用袖子拂去孩子脸上纵横的眼泪。
“父王,”小家伙哽咽着,“不要把母妃送进陵寝里,母妃不喜欢那样又黑又冷的地方。”
神子替他整理着跑乱的头发,关于这孩子的长相,皇宫里有很多风言风语,有一些相当接近事实。她绝不会让他重蹈物部氏族的覆辙。“不会的,”她令嘴唇抿出抹安慰的笑容,“棺木里只是母妃的身体而已,她的灵魂已经前往极乐净土了,你知道极乐净土吧,白莲大师有没有跟你讲过?”
孩子点点头:“白莲说那里温暖富庶、四季如春,是个繁花似锦的好地方,只有最良善的人的灵魂才能生活在里面。”
“对,所以她会在那等着我们哦。”
“真的?”
“当然是真的,父王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紧揪着的眉毛舒展了一下,很快又蹙起来。“可是父王你为什么要哭?”
神子这才感觉到脸上冰冰凉,她抹抹脸,深吸了口气。“我只是担心,”她说,“只是担心母妃一个人在那等太久会很寂寞。”
“不会的!”小家伙说得很笃定,“极乐净土那有很多好人可以给母妃作伴!”
“没错,我都忘了。”
“所以父王不要哭,我也不会哭了!”
神子伸手在小孩的头上揉了揉:“好的,咱们回家。”
长明灯的火焰在静止不动的空气里伸得长长的,物部布都站在尚未加盖的棺木边,低埋着脑袋,努力从周遭黑暗中分辨出其中躺着的人。地下墓穴湿冷的空气水藻般缠绕上来,经过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她叹息着,放弃般伸手取过烛台,好让它的橘红光芒给屠自古惨白的脸涂上一抹血色——是屠自古,而不是屠自古的尸体,布都始终不愿意承认这点。
葬殓师的技巧十分出色,高耸衣领挡住了她脖子上缝合痕迹,太子妃看上去平和而安详,似乎只是暂时陷入沉睡,而非就此长眠。
沉郁之色把布都的眉毛和唇角往下压,烛火在她眼底投下扭转跳动的影子。
她们俩本来都是神子尸解计划中的一部分,但青娥说,屠自古已经没法尸解了,虽然可以唤回灵魂,让她成为一具缚灵尸,不过这个仪式需要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神子否定了邪仙的提议,她总是很理智的。
可物部布都不一样,所以才会在此刻,站在这里。自从物部守屋死后,她就开始研究关于生命和魂魄的术法,那些原本最没兴趣的东西。布都从未想过真正到了实用阶段会是为了屠自古,她根本没考虑过屠自古会死在自己之前的可能性。实际上,着手研究这些的动机也并不确定,她一直都是如此的盲目,盲目,而且未曾从过去的教训中学到任何东西。
泪水滚落下来,碎裂在屠自古脸上。
“对不起。”布都低声说,放下烛台,很费了些力气才把屠自古的身体从棺材里抱出来,安置在空地上。她安静而迅速地排布好符咒,又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抽出把单薄而锋利的小刀,将锋刃贴在手腕的皮肤上。
她不知道祭品本身能不能完成整个献祭过程,但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无论如何这只是物部布都一个人的事。
这辈子也就只干了这么一次目的明确、无怨无悔的事啊,屠自古。
“青娥,我不想尸解了。”神子看着茶杯中缓缓上升的水面,突然开口道。邪仙的动作为之一滞,几滴冒着热气的茶水溅到了桌上,她扶正茶壶,抬眼看向太子:“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说,”神子继续盯着杯子,“我不想尸解了。”
“因为屠自古的事?”
“嗯。”
神子并不抬头,只探出手指,抚弄着陶土粗糙的表面。邪仙没有回应,于是她继续说:“倘若人生苦短,那么永生是不是只意味着永恒的折磨呢,那也许本来就不是凡人应该追求的东西。虽然……”她有气无力地哼出声自嘲,“我也不知道日后九泉之下以何颜面对她,应允的事好像一件也没能做到的样子。”
邪仙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神子忍不住抬起眼睛,见对方单手撑颊,满脸的云淡风轻。“殿下难不成以为我会极力反对?”青娥问道。
“为什么不呢。”
“海的另一边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
神子笑了:“这可真稀奇,我那诱拐儿童的教唆犯什么时候良心发现,想起要顾虑他人的感受了?”
“话还没说完呢。”邪仙回以笑容,“比起劝阻殿下,我更该说的是,您为什么不去墓室看看布都呢?”
笑意僵死在神子脸上。
很难描述这是种什么感觉,布都竭尽全力维持意识的清醒,早在几分钟前她便意识到想要保持站立姿势是白费力气。力量源源不断地散去,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像高温下的白蜡那样绵软无力,同时,刺骨寒意自脚底攀附而上,她知道那是死亡冰冷的触摸。但她还不能死,至少这一刻还不能。
雾霭般飘渺脆弱的灵体正在符阵上方凝聚成形。
就差一点,布都感觉牙齿在打颤,周遭景象则不受控制的黯淡下去。心脏的垂死抽搐让她弓起脊背,刺猬似的蜷缩起来。恐惧突然攥紧了她:如果这个仪式因为她的死而中止,屠自古的灵魂会怎样?她发现自己在行动前似乎从未做过这个假设,也许到头来她依然只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以及蠢货。
世界从她身边抽身而退,布都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只觉被庞大的空虚团团包围。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浑浊而模糊。
她想起幼时有次失足跌入水中,那时候周围仆从的叫喊也是这样,被水幕揉作一团毫无意义的混响。那时候她不知怎么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而守屋眉眼间残留着没来及掩饰的焦急忧虑。
她欠的债太多,能够弥补的却太少。
很快,那个声音消失了,然后物部布都也消失了。
我只想问K君还要等多久才有下一更。
竟然……更了……
18.
屠自古觉得,面对自己的尸体确实是件尤其诡异的事,而且稀罕,毕竟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虽然早已对尸体的惨白冰冷习以为常,她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地伸手去确认,而且每次在碰到“自己”之前,都认为这只是从死亡的黑海里浮现出的幻觉。
而每一次,也都证明它不是。
老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要是给人看到多不好,她刚冒出这个想法,神子便从旁边入口处走了进来。幽灵赶紧缩回手。
沉默代替寂静,塞满了这块地下区域的空旷。呆在地窖里的时间很难估计,不过神子似乎刚刚从朝会上下来,近乎黑色的衣袍腰间挂着那把剑。太子径直走到幽灵身边,在这几步的距离里,没有看她一眼,搞得屠自古有些不自在。所以她也学着对方的,垂头继续猛盯自己的尸体。
“布都想救你,”正当屠自古无聊地开始数自己眼睫毛的时候,神子突然说,“她几乎成功了。”
“啊、嗯。”
这点她自然知道,即使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意识并不清醒,所有感官,无论视觉还是听觉,都跟世界隔着浓浓白雾。但苏醒后,她还是很快地从面前那幕混乱中理出了头绪,效率之高,连她自己都颇为惊讶。
“可惜布都她事前没有跟我说,否则也许……”神子揪起眉毛,仿佛下面的话难以启齿。
如果她事先说了,您一定会全力阻止,能换回生命的只有生命。屠自古想,看着皇太子的侧脸,忽然觉得她此刻的表情非常眼熟。她在物部氏族覆灭后做的那个梦,面容成熟而瘦削的神子垂头看着自己,玄色衣袍宝剑在腰,眉头唇畔写满了痛苦,冰冷的泪水坠落在自己脸上。回忆起来,那个梦恍如隔世。不,就是隔世,毕竟她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也远称不上活着。
但神子没有流泪,她满面愧疚却并无眼泪。那是谁的眼泪呢?
“殿下不用为此内疚,布都她,”是布都么?屠自古无从得知,“布都一向都是这样的,她并不总是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何况,”她努力让语气轻快一点,“或许这样也不错,青娥大人说布都还是有很大机会成功尸解,我也——”
“‘自打混沌初开,海不枯、石不烂,为何人类终有一死’。”
神子打断了她的话,转过头,自进屋来的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殿下您这是?”屠自古对这话毫无头绪,她从没听任何人说起过,更没从书本中看到过。
“最初就是因为这个想法,我才跟霍青娥一拍即合。虽然我的伯父,敏达天皇让青娥来辅佐我的目的是为了所谓的长久治世,可其实我对此……至少不像其他人想的那么有兴趣。”太子眼睑颤抖,几乎是在强迫自己继续说话,“即使从本心而言,我恐怕是极其渴望权力的,然而权力是头野兽,吃人不吐骨头,有太多自诩坚定正直的人,最终都被它吞噬,要么孤寡一生,要么万劫不复。”
“但我不想辜负伯父的期望,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我想营造为后世歌颂的盛世,又不愿放弃对永生的追求。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被喂得太饱了,不知道什么是饥饿,所以什么都想要。只可惜世界不是我织的网。”
神子还说了很多,屠自古则安静聆听,烛焰细长,缓慢地下沉,烧尽了那些时光。神子说最初本想拉拢物部和苏我两家,伺机化解其间矛盾,但有些问题似乎的确不可调和,所以当时选择了苏我家,因为佛教更利统治,而马子看起来也比守屋更懂得变通之道,“后来才明白暴烈野马远比阴险毒蛇更加可靠”。她还说招揽布都本是听说她能引发神迹,结果发现那股力量无法驾驭,可即使不为自己所用,至少也没落入敌人手中……
神子一直说,屠自古一直听,会感到疲惫的那个变了好几次站姿,最后斜靠在棺木旁。
“所以最终,什么都想抓住的结果就是我什么都没抓住,所有承诺都石沉大海,所有期待都没能回应。杀死你的人,我早就见过他的父亲,布都和青娥也曾见过他们,而我却没去注意,没能阻止。三轮逆曾谏言说,民众之所以憎恨贵族,都因为我们的不作为。我当时不以为然,但这阵子我常想,如果当时我的态度再好一点,如果我有让布都和青娥稍微关照他们一点,那男人是不是就不会在几年后选择举起反旗,你是不是也就不会担负上吊死他的责任,他的儿子是不是就不用为他复仇,杀死你,也葬送了自己。甚至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自负,以为能把马子料理服帖,坚定不偏不倚,物部氏族是不是就不会灭亡,之后的故事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可惜,世界不仅不是我织的网,更加从来没有如果以及后悔药。你和布都,你们给了我允诺的效力,我却没能给你们允诺的结果,真是对不起啊。”
说完这句道歉后,神子闭上了嘴巴。屠自古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看着面前这个人,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之前有那么一阵子,她还以为自己至少已经有那么点了解神子了,现在却觉得,恐怕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永远看不透那双琥珀色眼睛下的神情。一个人要怎样才可能永远不欺骗自己,时时紧盯内心,要怎样才可能对目之所及的真相报以微笑。那种可怕的场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让她不寒而栗。
“您真可怕。”这话刚出口,两人都是一愣。我怎么说出来了,屠自古看着神子的脸一阵慌乱,不知该解释还是该道歉。结果对方反倒先笑了,即便那笑容像凛冬腊月的阳光一样苍白无力。
“不是可怜就好。”她说。
屠自古无言以对,但神子很快又说:“不过现在屠自古至少知道一样我不知道的东西了。”这话让灵魂疑惑地歪了歪头,于是太子主动揭开谜底。“死亡。”她说,“对这项我竭尽一生也想避免的东西,你已经有过切身体会,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是种什么感觉?”
“所以?她是怎么描述死亡的?”青娥问道,没停下手上的事。
神子用指尖挑弄着烛火:“冰冷,黑暗,空无一物,跟你说的没什么差别。”她似乎被烫到了,猛地缩回手,蹙起眉毛揉搓指腹。戏火者必自焚,小时候那些大人老这么警告她,她却从不放在心上。
“或许那只是濒死体验,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经历。”
“也许是,也许不是,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了,我已经躺进这副棺材,不会再回头。”她耸耸肩,“屠自古所经历的无疑是真正的死亡,她本该就此安息,如果不是布都自作主张那么乱来。”如果不是你霍青娥对此隐瞒不报,想到这里神子摇摇头,“其实娘娘光靠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何必大费周章?”
没等对方回答,神子又补上自己的猜测:“难道您只是想看布都用极端行动承认心意的场面?虽然作为旁观者我也很替她着急,好一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若不是后来在她房间瞟到那卷竹简,我都不知道原来那么久以前她就对屠自古,不过这也太——”
“我才不管布都和屠自古怎样呢,殿下。”青娥无奈地打断她,“您满意了没?”
“不。”神子眨去眼中胜利的神色,“你还没回答第一个问题。”
“我怎么觉得您越大越喜欢撒娇了呢。”
“敷衍是没用的,在喝下那碗药之前,我有的是时间烦你。”
于是邪仙端着直冒热气的碗转过身:“您就不怕我直接把它灌进您的喉咙?”
“除非你想让我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穿脏衣服睡觉。”神子不为所动,从青娥手里接过汤药。
青娥叹了口气,“我以为不增加筹码便无法说服您。”
神子动了动嘴唇,似乎想扯出个笑容,却中途放弃,“说真的,娘娘,”她说,“我有对你说过不么……好吧,也许有过,然而从结果上看,我拒绝过你的要求么?”
“没有。正因为没有,我才想确保这不会成为唯一一次。”
这回,神子成功地制造出了一个浅笑,即便其下堆着悲哀:“你该对自己多点信心啊,娘娘。”她垂眼看向碗里棕褐色的液体,“虽然也许内心来说我并不讨厌有人相伴,在陌生的时代醒来身边能有认识的人当然好,只不过,实在对不起她们,尤其屠自古,要清醒地度过这段时间,一定会很折磨人吧。”
“所以,”她抬头看着邪仙,“麻烦娘娘以后多回来陪陪她,好么。”
“那是我该做的。”
神子点点头,抬起胳膊,把瓷碗凑到嘴边,蒸腾热气拢上口鼻和眼睛。药水滚烫,但她一口气喝完,意外的是,虽然闻起来味道浓郁,可真正喝进嘴,它却几乎没有味道。她把空碗还给邪仙,平躺下去。
食道和胃袋里的热流迅速冷却,转为彻骨冰凉,顺血管以及神经遍布全身,她忍不住浑身发抖。死亡的味道,她们确实没骗人。
“神子,”青娥在上方唤她,“你之前像屠自古坦白了那么多,有没有流泪?”
对焦视线格外困难,黑暗。神子闭上眼睛,使出全身的力气让回答大声点:“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哭,你知道。”
她无从得知邪仙在这之后的表情,但在此之前的她知道。若非亲眼所见,神子绝不相信真切的愧疚与歉意会出现在这个邪仙的脸上。或许那是药物影响的结果,幻觉而已,但她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在万分之一个刹那的时间里,神子对自己的道别和其他琐事略作清点,然后迎向死亡空无一物的怀抱。
一口气看完后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_(′ཀ`」 ∠)_ 抱歉十八章份的回复话有点多,如果懒得看的话请直接看全文的最后一句话就可以了XD
以前对这段历史只算是一知半解,最近正好做了点功课,然后就觉得好在对这些名字有些基本的认识。无论是这种行文的调调还是叙事节奏都赞得不必多说,这篇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对于人物本身的刻画,非常立体,有血有肉,感觉就是豪族那帮子人在眼前活蹦乱跳。
作为主CP当事人之一的布都,这个角色在这里非常的有劲。其实我个人一直无法给布都的属性做出一个很明确的定位,起先我觉得这篇和个人印象中的布都稍有不同,结果发现这里的她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变化和成长的。其实这种印象差大多来源于乃至到三轮君逆事件后布都前来迎接神子,再到屠自古征讨叛乱民众归来时她在神子与屠自古之间的斡旋,都让我觉得这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布都。以及无论是她逗婴孩开心的那副蠢样儿(打),还是有关她家族的——可以拼成一个整体的勾玉,关于兄长的一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包括在她作为苏我家的养子同屠自古的那些互动,都非常有人情味儿。有比表面上表现出得多得多的人情味,甚至可能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至于屠自古,她就像把淬得极锋利的剑,是要为人所用的。当然这并非说她缺乏自我意志,相反的她主意正得很,但在大环境中大多事情由不得她来决定,婚嫁还是征讨都是同样。而在为人所用的时候,因得她这份直率,使用她的人会透过她看到自己的面容、借此重新来自我审视。很多事情她自己看不透,不过就像青娥说的,也不全然都是坏处。那种通透和率性外加时而冒出的小女生的心思本身的确是再普通不过,但放在这样的一群人里她的特质就显得尤为宝贵。以及即使彼此并不相爱,我觉得神子和她能够以友人或者家人的方式相识和相处,依然是件好事。所以尽管有时她会因无知而说出些欠考虑的话,却仍让人无法讨厌起这个角色。我的小屠屠,就是这般可爱(走开)。
还有神子和屠屠入洞房那里,那段儿喜闻乐见的展开,简直犹如看了八十年代的少女漫画一般让人心头小鹿乱撞呀!【
其实单就神子、布都、屠自古这三个角色来说,尽管三人有千丝万缕的理不尽的联系,但这里还是给人一种强烈的三人是独立的个体的感觉。这里更像是把她们三人投进了一个大的故事背景中,而她们三人都在以独属自己的形式走着属于自己的那条路,那些个儿女情长的情节反而被弱化了。实打实的能称得上是属于布都和屠自古的CP的部分,反而只有开头撑伞的那个事件比较明显。甚至布都的感情最终还是以那样一种形式被表达出来。不过这样没什么不好,带着这样一种前提去审视一些细节倒显得很有趣味。
再来是青娥。青娥怎么说……这个角色也颇令我惊讶,同样是在同神子的相处模式上。怎样讲,应该说是意想不到的“严厉”。这个青娥特别有导师的派头,和其他人相处时的青娥倒是很通常运转,在神子面前的青娥简直威严得要让人抖两抖你看小神子都被吓哭而且直接将她设定成膳大郎女也挺意想不到,不过一联系到最后的那个合墓竟森森地萌了起来(掩)其实我个人臆想中的青神大抵是某种合作关系,简单来说就是各取所需。神子需要青娥办上几件事,而青娥觉得神子有趣就推了她一把,难称什么良师益友。不过这篇里的青神关系反而萌得超乎想象……特别好。青娥对神子的影响或者说神子对于青娥的需要程度都达到了用爱诠释并不过分的程度,她们间的联系和纽带也很坚实。
然后我……我之所以把神子的部分摆在了最后,是因为这个角色实在是太神奇。我看的时候一直是觉得……这篇文里的这个神子,根本就是个神子本人。简单来说就是这个角色塑造得简直有点儿出彩得过分,导致她一张口我脑子里就只有“妈呀小神子快嫁给我呀”看她那两个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的时候简直萌得我心都要化掉——
其实我是觉得,如果这篇真的把神子搞成个“司掌宇宙的全知全能的道士”,甚至说如果像我开始以为的那样没有把她写成一个女孩子,我大概会除了认为小神子是个愉快的逗比以外不会有任何感想,关键就是她太活生生,很大程度上就是个普通人。这只神子喵头鹰潇洒又英俊,不时还能耍个流氓撒个娇,还有些方面特别笨手笨脚。舌战时虽称不上露骨但却刀刀见血,再有就是那自以为是的部分以及那不知人间疾苦的态度,正是因为这种缺陷反而让她真实得要命,简直神烦萌得人抓心挠肺^q^
当她说出那句“我是女儿身来着”时我简直笑不能停虽然到了后面想到这句话就有点笑不出来……包括她在青娥面前哭起来还有在18节的最后说自己从不在人前哭泣那里,……真是TvT 不过还是不禁要说一句哭哭的小神子特别好吃(打)这段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讲圣德太子的作品,他只在和父亲独处时发现父亲死去那里流了几滴泪,在葬礼上则是完全没有哭,结果被人指责了冷血……嗯不过这个是题外话。还有就是屠屠征讨回来笑脸相迎结果被狠狠数落的小神子,……真想让人揉揉她的头毛儿。不过总归还是觉得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并且没有真正意义上能替她分担的人,尽管可以说是作为天赐御子的宿命。有青娥在还算让人快慰点儿,虽然也不尽然都是好事。
还有就是序章在第12节被重新提起的这个构架,简直深入人心^q^
呜呜总之虽然是冲着青神过来但是看完总觉得还好没错过它,简直让我产生了能认识神灵庙的大家真是太好了这样的想法^q^
然后抱歉一不小心说了一大堆……那么说好的最后一句话:
暗搓搓地求个更新(够
19.
外面的世界日升日落,她全然感觉不到,一秒伸长成一天,一天蔓延成一年,最后时间的流逝彻底失去了度量。屠自古的魂灵便悬浮在这片连时间也没有的虚无中,伴随她的只有黑暗,以及长明灯冰冷火光中那两人的苍白睡脸。
最初的无所事事里,她老忍不住去揣测被她们丢下的人变成什么样了,明明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屠自古却难以摆脱那些念头。少了神子的帮助,推古女皇能否与苏我马子继续抗衡,又或是被封为山背大兄王的那个孩子的命运会如何——这是她最无法释怀的事情,直到最后也没能对物部氏最后的血脉尽到责。
直到不想再钻得不到答案的牛角尖,她转而在回忆过去上花费大量时间,每一丝细致入微的动作,每一个或升或降的尾音,所有这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那些已经被生前的自己所忘却的部分——只要她愿意,就能看到在某个晴朗秋日掠过头顶的鸿雁的毫毛,每一根都清晰可见。屠自古想了很多。她明白了很多曾经无法理解的事,或者,至少她自己认为如此。所以每当想起神子在她质问下的微笑,或者布都不愿解释的沉默背影,屠自古都会觉得愧疚万分。
一个她从不愿正面的事实是,原本她总对她们心怀埋怨,觉得如果好好解释的话自己也一定可以理解,从而毫无顾忌地全力提供支持。而现在她明白很多时候她们俩,包括那位仙人,都只是想保护她罢了。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可现在屠自古知道了,所以她陷入了无可排遣的痛苦中。时间太过漫长,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折磨她,经久不息。她曾经以为这种日子将会是永恒,直到发觉自己开始遗忘。
她已经太久没有听人说话,也没有对人说话。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忘记那些文字的发音,同时也为了排遣愈发庞大的空虚无聊,她开始对她们自语。她什么都聊,有时候是小时候干过的蠢事,有时候会感谢她们对她的愚钝的包容,然而无论是戏谑调侃还是抒发歉意,最终屠自古只能听到在远处墙壁上反弹回来的自己的声音,往返重复地填满了墓穴。有时候她也会被回忆所动,嫣然一笑,但从来没有哭过:灵体没有眼泪。
她还花很长时间注视她们,且每每不知为此耗费多久,反正灵体同样不会觉得身体僵硬、颈椎酸痛。可她看得越久,越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惶恐不安。从幼时起便熟识于心的容颜在她不断延长的注视下变得陌生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甚至怀疑那些异常清晰的记忆的内容是否真的存在,仿佛躺在棺木内的只是两个与她无关的普通死者,不过因着道术封印而免受岁月腐蚀。
逐渐消逝的东西远不止言语,过往所有越来越像一个精心织造的谎言。生前堪堪二十载的相处跟其后的累赘光阴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何况现在再也没有人能笑着组织些调侃来安慰她了。
如果不是青娥的偶尔造访,屠自古恐怕撑不过太久。
屠自古知道按霍青娥的性格,让她枯守墓穴是件不现实的事,但那位仙人时不时会回来看看,检查下神子和布都的状态,顺便跟屠自古说说话。与留守在大祀庙的屠自古不同,青娥依然像最初她们认识时那般,作为唯一一个从始至终的见证者,时刻挂着她神秘莫测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
但她们却都变了。
青娥每次都会花大把的时间,滔滔不绝讲述着外面世界的变化和她的旅途见闻,并且乐此不疲,通常屠自古只负责听。某天,在她神采飞扬地描述完新发明的一种甜食的口感之后,后者终于忍不住发问。
“为什么您从来不会觉得腻味?”
青娥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她暂时停下自己的讲述,解释道:因为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而每一次新事物产生、旧事物消亡都让人着迷,何况有什么东西能比目睹因果循环更有趣呢。
换做从前,仙人大概不会这么痛快地道出缘由;换做从前,屠自古多半也不会去问。但如今已非往日。从那以后她俩的交流频繁起来,如同她对神子和布都的新理解,屠自古对青娥的感觉也产生了变化。仙人曾是她的老师,或许,还曾是她们的引导者,但不是一个可以让屠自古放心依赖、畅所欲言的人。而现在,她认为青娥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唯一的同伴,从实际情况看来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于是屠自古的生活就在这两种状态中循环:等待青娥的造访和应付青娥的造访。诚然仙人“偶尔”会回到大祀庙,不过“偶尔”和“偶尔”之间通常会有很长一段间隔。基本上,她挺守时,至少在屠自古的感觉中是这样。每当她的状况糟糕到分辨不清何为幻觉何为真相的程度,就说明青娥快来了。
然而有一次,仙人没能及时出现。并且除了原本困扰屠自古的那些老问题,还多了股看不见的沉重压力,耳边回荡着不间歇的低沉响声,像千万只被关在钟里的蜜蜂在嗡鸣。冥冥诸神有多喜欢给人雪上加霜,她很早以前便领略过,除却忍耐别无他法。
最后青娥终于出现,几近疯狂的屠自古差点出手攻击了她。
与仙人同来的还有一只被她唤作芳香的僵尸,以及屠自古并不太在意的解答,关于青娥的迟到,关于那阵嗡嗡声。一座佛寺建在了大祀庙上面,这当然会导致屠自古的不适,同时,按青娥的说法,也可能会影响到神子和布都苏醒的时间。
没关系,屠自古说,我只要等就行了。但邪仙抛出个让她十分意外的提议,表示如果愿意的话,屠自古完全可以同她一道去外面走走,神子和布都可以让芳香留守,反正不管到哪干什么,对僵尸来说都没差。这个提议相当诱人,不过亡灵还是拒绝了。青娥并不特别坚持,只交待说万一憋成了怨灵可不怨她。她多给屠自古贴了几张“用来保险”的符咒,又留下一大堆书籍,就带上僵尸,继续她无休无止的漫游去了。
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屠自古觉得后来的时间过得很快。她不紧不慢地看着青娥留下来的书,它们种类杂乱,从诗集到道家典著无所不有,甚至包括一两本描述春宫的,也不晓得邪仙是故意为之,还是不小心把它们混了进去。
后来有一天,青娥又回来了,没有带新书,且懒于掩饰自己的欢喜之情,边招呼屠自古给她打下手,边兴致勃勃开始布置符阵。她说她们要搬家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很快那两个家伙就能醒来。从这只言片语中屠自古根本没搞清事况,她只帮忙拾掇符纸,隐约觉得那像是给遁地术准备的,但规模要大很多。
接下来的事只能用神奇来形容,虽然她早就知道霍青娥作为修炼成仙的人必然实力不俗,然而直到术法发动的那一刻,她才确切的意识到仙人到底有多少能耐,也许就连这也还远不及青娥的极限。简单来说,她把整个地下建筑全部移到了一个相隔甚远的地方。
一直压迫在头上的念诵消失了,屠自古却并没能高兴太久,很快,一股虽悄无声息,但比之前更强大的力量覆在了大祀庙顶上。青娥说那是圣白莲,亡灵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尽管她很惊讶那位僧侣依然活着的事实。不过任凭白莲怎么神通广大,也无法阻止神子的归来,邪仙得意地断言,而事情也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顺利进行。
当然,这并不表示她个人不会被这块地方的——屠自古不知怎么称呼比较好,从效果上来说大概算——守卫教训得满头包。在芳香和自己接连败下阵来的情况下,邪仙让屠自古出去挡一挡,以便拖延时间让神子和布都醒来。
于是时隔一千四百多年,屠自古再次看到外界景象——她希望如此,事实却很残酷,因为半路上就碰上了青娥口中“不省油”的人。
对方打扮怪异,在周遭涌向墓穴深处的魂灵间只显出红白二色,似乎也没有交流的欲望,操纵着符咒和阴阳玉便直攻上来。屠自古举起一只手,电光闪烁指尖,她突然很希望那把剑还在手里。
不过青娥也说,只需要拖延一下就够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