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喵玉殿官方微博

 找回密码
 少女注册中
搜索
查看: 18944|回复: 24

[长篇] 【长篇】觉悟恋思【修订至章之三「本我的解放」(十其三)、在第二页】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2-5-5 15: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10-21 20:34 编辑

只是修订,去掉前文的一些(一些?)毛刺再润润色,剧情没动并不是重写。

但这期间还是越改就觉得越不对劲,于是在贴过来的同时就把还没写到的它们都撤下架来了。

就当是重载了。






*                                *                                *



| 章之一:「先祖托梦」            (一八〇九年冬)
| 章之三:「本我的解放」            (一八一〇年春)
| 章之五:「妖怪测谎仪」
| 章之七:「恋之埋火」
| 章之九:「被厌恶者的哲学」

序章:「觉之瞳」

   | 终   章:「地底的蔷薇」
   | 章之八:「无意识的遗传子」
   | 章之六:「弹幕的墨迹测验」
   | 章之四:「超我」
   | 章之二:「弹幕偏执症」             (二〇〇五年冬)

尾声:「来自地狱的可爱访客」



*                                *                                *


 楼主| 发表于 2012-5-5 15: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9-22 09:02 编辑

序章「觉之瞳」



    “这里……真的是地狱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没错。”
        「没错。」
    因此转而向自己的心眼求助。

    “确切地说这里是旧都,是伴随着地狱小型化计划被废弃的土地……”
        「然后鬼族在这建设起了新的社会,现在是已经恢复了昔日地狱街道的繁华呢。」
    眼前的妖怪,幻惑的力量与微笑并存,身穿着华丽得过分的紫色洋装,说着悖反常识、无断真伪的话……一言以蔽之:「正体不明。」

    “不妨,来参观一下吧——”
    「——」
    这时心声被一瞬隔断,她讶然看着她无声收拢阳伞,回身步向了这暗闇岩穴游火微芒行路前方。

    同样只一瞬犹豫动摇,她默默再紧攥了下妹妹的手,准备也踏上这不辨幽明无何有之一条归桥。

    ——是啊何妨?反正自己和妹妹已经是落得如此田地……反正……她心意不假。

    “我们走吧。”
    “嗯。”

    又话音落时,她已如影相随。

    「……」

    宁静,很宁静——

    没有能比这更合适的形容了。

    风声正呼啸着过耳,自己的脚步声却只落在空处,似不属于这个世间……在岩穴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长桥,从蔽目的濛雾中像有谁的絮语声隐隐传来,听不太真切,近了才看见是一张落寞的侧脸在凭栏倚望桥下:“嗯,好嫉妒啊、啊——”正合着流水的节拍如此念道。她读心不到、她浑然不觉,匆匆错身而过,她回望着她只独自一人,似哼着小调消失在了这迷雾深处……

    有光——

    又没有什么,是能比这更振奋人心了的。

    复望向前方,双目映灯火生辉、视界自一念铺开——八重雾隔风语,两侧街道就如同身前这及腰金发般垂沿自天际,似饶有兴趣,那妖怪时而也会侧目身旁,观猫又缘屋檐而行、笑两鬼相争酒角力、叹山女折枝花独赏……若非这步子是一刻不曾滞留,若非这神情也一刻不曾常存,若非、自己此时此刻竟无从读心……她真的对这些是在意吗?

    此时又再度依赖起心眼来,揣测不出那妖怪真正的心思,她只揪心似地一阵发慌。

    没有人能看得见她们,形同幽灵一路走来,她既看不到会落脚此处的可能,也看不到再在这古道尽头,又会是怎样的视界在等着自己——

    荒川?乱石?狱风?业火?冥水?炎流?

    纵然如此,那比起这些,这身侧花灯繁街皆只过眼、游人喧语亦全与己无关,这镜中花、水中月、画中景……是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这、如果就是妹妹她现在所看到的世界……

    她恍然大悟。并且明白了这些过程就都是她的命运。

    「……谢谢。」

    曾经千万道心伤,她一并静守选择视若无睹;千万句感谢,她也一并只深埋进自己的心底。唯举步不曾迟疑过,她只默默是松开了些这紧拉着妹妹的手。

    “姐姐?”
    “恋。”

    感受到她的视线她回过头来,勉力对她的探询以笑容相应。似已如此确认了什么事情,她不复言语回望向一侧街坊,她别过脸去好深藏住两行热泪。

    「对不起……对不起……」

    千万的过错,千不该万不该离开恋、自己一个人去追寻所谓的理想——她只全部都将之归咎于自己。

    ——赎脱罪孽?哈,这才正是在地狱里、最应该做的事情啊。

    没有如果,这宽广狱界、这旧地狱一番长街也有其尽时,一时周围的世界像改换了,楼宇都退下了在显露出这全部的砾野;身入废土并沐此寒风、她视线随之是变得游离起来,而悄拭去泪痕她只毅然望着向前方、那一矗最后的屋影从中渐显了轮廓。

    最终,那妖怪也停下了脚步。先于回身发话,光是阳伞再开这一声轻响,对此,她警觉着眉毛就跳了跳,发现忽然、她又允许可以被读心了。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也应该——不,就只有你,才是又一代真正的妖怪「觉」吧?”
    「拥有如字面意义所述的读心力,心中的想法全会被一览无遗,可是再危险不过了的妖怪呢。」

    觉,此前一直以幻化术隐匿了自己的第三只眼,这此身为妖怪的最大凭据——但这无改她能读心的事实,也无改那只是同身为古明地妖怪、恋就因此被厌恶的事实。

    “明知故问……那,你又是谁?”

    为了不输给这满溢着自信的微笑,或许还有那么些身高所带来的气势差,她,于是以一贯来自己最冷漠深结的神情,抬首直视向她的双瞳。

    “我是八云紫……这并不重要。”
    「我是八云蓝——」

    而从中,她隐约是还照见了自己现在的这一般模样,一副在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寻常少女的容貌——
    无念了,她在心底里暗叹了口气,嘲笑着这竟还存有如此天真的自己。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不说谎的人呢?怎么可能……还有这第三只眼看不到的事实呢?

    “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又到底是谁呢?”
    「全为符合它人的期望而活,就算在人类之中,你也可是、再天真不过了的家伙呢。」

    “这第三只眼、其名为「觉之瞳」,像如果就这么闭上了话,始终也还是有些可惜呢。”
    「不过就算是觉之瞳所见之景,也并非全然可信可靠。再好好想想看吧,你真正能依靠的东西,究竟在哪里?」

    “那么我也就、就此是告辞了——”
    「这边、到这边来……」

    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她只见一道间隙自那妖怪身后的空间再次裂开,从中似有无数瞳目全正热切望着向这个世界——

    “可是紫姐姐——”对此,这一边的恋她不怕竟伸出手来——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对此,她扶额却已直直瘫坐在了地上——

    “——姐姐!?”大惊失色,她回身紧抱住她。
    「这边、到这边来……」同时,它们仍不休在如此诉道。

    “我没事的……恋。”
    ——别吵!

    强压下心中恐怖的躁动,觉勉力向恋挤了个笑容,接着是继续冷冷直视向那妖怪——此时,半退一步似已身没浮在这虚无之中。

    情绪会有交织,可是眼前这个……她从中看见的、是完全的混沌。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妖怪罢了。”
    「没什么,就只是想拜托你,帮忙管理下这里的怨灵。」

    再深藏在其后的意图,她看不明白,那妖怪到底是在怜悯着自己、还是想帮助自己。

    “像这样的事情——”
    「本能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倒是你到时候,对此可不要太抗拒了哦?」

    怜悯不是施舍、帮助不是安慰……这原本正是,觉她自己的信条。

    “……”

    然后间隙彻底合拢消敛,她俩只望着身前这虚空发呆,直到那妖怪突然又探了个头回来——

    “顺带一提——”
    “呜啊!”

    表情早已经全松懈下来了,觉可给她这一下是吓得不轻。

    而始终在想着那妖怪的事情,恋对此倒是并无些许惊讶。

    “紫姐姐这个叫法,我很喜欢哦。”
    「因为能有个妹妹在,就可是件顶幸福的事情呢。」

    ……强大的微笑。

    “欢迎来到幻想乡——”
    「这里是地灵殿,和与地上已断绝了往来的地底世界。」

    ……华丽的衣饰。

    “这里可是,像你俩这样的、妖怪的乐园哦。”
    「——」

    是读心与否都会认同的……魅力的存在。这会才真正消失了。只留下在身后、这孤单的一间大殿。

    「真的吗……」
    ——自己该相信她吗?

    将心防一并全都卸下,她也不想起,就让自己这样是有些任性、甚至还有些好笑地偎依在恋的怀抱中。

    「是啊……」
    ——既然是身负了妖怪「觉」的宿命,自己的依靠、还能在哪里呢?

    于是歪着头看向她,她灿然一笑。

    “呐,恋是又怎么想的呢?”

    “八云紫……是个十分有趣的妖怪呢。”

    “……也是。”

    “咦?姐姐不是能——”

    “正因为这样、才令人是再头疼不过了啊……”

    ——很难不相信她的话,如果是知晓了她的心声的话……

    「幻想乡,是不会让你俩失望的。」

    该走了,她撑着手起身、她扶住她站稳,再举步她俩是拾级而上,向眼前的这一级级清冷的石阶——

    “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怎么样?恋。”
    “诶?这里吗——”

    ——不用问,恋你由始至终、就都是这一副满怀着憧憬的模样呢。

    “这里是地灵殿。是我们的——”
    “新家吧?”

    相视而笑,姐妹俩再携起手来、是一道轻轻推开了,这地灵殿的大门。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14: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一「先祖托梦」(上)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4-3-19 01:32 编辑



    惊觉起身,视野迎上透过窗隙的微芒。    柔和而不刺眼,这初升的朝阳,于仍睡眼蒙胧、散发垂肩之际望见,本正会是,令人再安心不过了的光景。
    “唔……”
    挣脱了噩梦,映照着过往的梦镜随之化为碎片,但在困惑之余,古明地觉、她还是心悸不已;急寻向身侧,所见这亲切的睡脸,也已不复入梦时的那般安详。
    「父亲大人……」
    蜷缩在被里,心声更是在恶寒中颤抖,被幻象蒙蔽了双眼,古明地恋、她仍身陷在梦里重重高墙之后。
    看得到恋的梦境心象,同时像那些星辰、那些灯火,本正每夜都如此陪伴守望着她入睡、每朝亦以这和煦晨曦来照进她的心扉——
    幽暗的里室、摇曳的烛影……现在觉看到的,却是被自己深埋在记忆中,不愿再回想起来的那个家。
    ——是自己把恋带回了从前的……
    这一念、转瞬即逝。
    身为姐姐,从来就该专注于自己应做的事情——
    「恋?」
    没多犹豫着,觉俯身就轻执住了妹妹的手,在呼唤的同时开始编织自己的心象。
    「姐姐!」
    本低头跪坐着,恋闻声抬首,所见正是自己唯一信赖姐姐的笑容。
    得到了回应,心想与梦见就此又渐渐重叠,姐妹俩一坐一卧、一立一跪,微启的与紧闭的双眼、坚定的与期盼的目光,相视、相对。
    「我们走吧。」通过介入她的梦、心想的是她现在正处着的世界……但一时只能够专注于在心中递出手来这一件事,她已没有余念再去祈祷恋的相随。
    「可是……」她接过手来犹豫起身,随即是紧抱住觉埋首入她的怀中。
    「我们走吧。」手中的温暖似切实传递到了,觉再进一步试着争取这梦界的主动。
    「……」她不语,只是抱得更紧,并把头埋得更深。
    被亲父的话刺下的心伤、对墙外未知世界的恐惧,这种种抗拒之情,觉是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临近了三年之限,结果自己还是没能够改变什么……
    无念、觉恍然大悟。
    犹豫是古明地妖怪的大敌,要是在相互读心下震荡回响,其害可尤甚于单方面同感所致的消沉;而只是一个人抱有的觉悟,斩断了彼此一直以来的羁绊:绝不会抛下妹妹、绝对地信任姐姐——
    觉从未想过,这放弃本姓「古明地」的可能。
    是血缘战胜了理智?倒不如说血缘是理智的前提。因此纵有这悟出尘世之道可走,然而觉却以重重自我暗示将之深锁在心防之后。可又越是以信念、努力、平和日常浇筑的心之壁,就越架不住在身陷迷梦中,这强烈无力感的当胸一锤……
    「我们走吧。」呆站着等待恋的回应,觉强压下心头的迷思再发问。但笑容既已僵住,这心之壁上的裂隙,恋看得到,觉就看得更明白。
    也许打一开始简单地摇醒恋,一切就只不过是一场惊梦;可这能利落斩断绳结的一剑,觉依旧迟迟不愿挥下。
    ——恋,你的选择会是?
    无想、她默然祷告。
    快想起来啊,我们之间的——
    「——啊啊……嗯!」
    终于,回想闪过与姐姐开始一同生活的画面,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从迈向室外开始——故当她再抬了头,那盘踞在觉身后、原本是她俩的生父的所在、有一尊寻常火光根本无法照亮的黑影也随之消散。
    她注视着她,看她这做姐姐的一贯沉静深锁眉头于一念间也就此解开,随之绽放出的是全无保留的纯真笑容。
    「太、太好了——」
    那么再携手时,在推开纸门之后,微芒的月光已指明未来的道路通向何方。
    她引领着她,带她重新走过这数年来彼此都心怀有的万千风景,就向着高墙之外:转过这曲折的长廊、迈出这阴冷的大宅,避开巡夜人、取道由影径,放倒了卫兵、穿过了城门……就像那时候一样顺利,姐妹俩不多时便已将京都全忘诸身后。
    既回想起了来时的路,天明也就该近在眼前,然月不转星也未移,似是还依恋着清冷的微风吹拂过脸庞、夜行投身于暗幕中的小小兴奋,无论觉她几次望天顾首,身遭的景象也还在循环往复,脚下的路更始终走不到头。
    ——只要恋喜欢的话,这样子倒也不错。
    觉从不急躁。
    这里头既有她坚稳如磐石般性格的成分在内,也有一部分思维方式的成分在内,但至少在恋身边的时候,身为可靠的姐姐,这一切就全部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觉是格外感激,在自己动摇之时恋那既出于托付、也出于安慰,简单的一声肯定。
    ——谢谢。
    ——什么啊。
    ——谢谢……
    ——什么……
    这无需以言语道谢,心声既在共鸣,相执之手就握得更紧。
    「可是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呢?」在寥落的星光下,身影投射进旷野早已与荒草不辨,没必要着急也无需觉领路、本肩并着肩同行,恋此时却再一次放慢了脚步。
    「到遥远的地方去……再找一个家吧。」到了梦里,同一个问题时隔三年,本无恨亦也无悔,觉此时却又有些迟疑。
    现在恋有些累了,觉也是。
    那么与此念此想相应,苍拔的树影、繁茂的枝叶、蔽月的华盖、就尽显在漫漫行路的前方——
    觉留步、恋驻足,风静树止,天地间只余下姐妹俩、平缓的呼吸声。
    「至少先好好地睡上一觉吧。」轻扶着恋坐下、但与此同时、在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是觉在竭力维持着的,这心树幻景的全般实感——
    合抱之木似经无数旅人磨去糙皮,盘根错综倒还留有一方平坦安地,虽无被亦也无衾,然此地仍是此夜,一个再好不过了的归宿。
    「姐姐也要喔。」星已消隐月也失色,这倦了的恋在入睡前,最后一次确认紧抓住手中的温暖——
    尽管心的归宿还不知落在何处,未来的前景也始终难以预料,但可以确信的是除却这安详境地,就别无所求吧。
    ——谢谢。
    姐妹俩这一念一想,分不出谁先谁后。
    坐望着妹妹安合上双眼,以无念无想相应,光黯幕垂,觉的身形,也就此自树下开始消散。
    「晚安——」
    缓放开已渗出汗珠的双手,再起身,悄然将被角搭好。
    “恋。”
    轻拉开似闪着辉光的纸门,再回首,细语道一声平安。
    及此初升起的朝阳,才照入了这日出之地远北之境,小小村落的一户人家里。






*                                *                                *



    ——好冷!
    一个哆嗦,呼出的水汽也随即凝成流雾,才回过神来觉恍然又紧了紧衣带,但这收效甚微,她仍不禁再紧抱住双臂,并颤巍巍地看了下天边。
    ——对喔,所谓霜月,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啊。
    步出室外,方卸下心头的重担,寒意就趁机直袭上脑门。虽然是还没到开始飘雪的时候,可这临冬时节晨风,对并非北之国妖怪的她而言,就像是山中雪女吹来的冰息一般。
    ——倒也算是……清醒点了。
    引导梦境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现在的她确如容貌所示,才只是个十三岁上下的少女:有着白玉的肌肤,藏在朴素的衣里;娇小可爱的面庞,向着这淡彩的云天——但那曾在古明地家受的家教,每次于不经意间回想起来,也还是会令到她爆发出这年纪外的光火:啧!那种黑暗看不到未来的生活!
    嗵,嗵,嗵……
    发烫的额头总算冷却下来,又临近了走道的拐角处,那起初以为是露珠滴落的水声,但随着另一种心音的响起,如同脉象、比适才妹妹她的是远更沉稳,却令到她怅然间又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是好。
    咚。
    扶额转步,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并就此是呆望向庭院里、那个熟悉且不失亲切的身影;山崎胜男,这个如今与自己在一起生活的男人、这个家的主人,也听到了回过头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小觉?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他是惯居此地的山人,就算再过上几个月连眉头都蒙上一层冰碴,也丝毫无妨这爽朗笑容。
    “嗯。”本是肯定的答复她却摇起头来,因此看上去更像是一声回避话题的「唔」。在样貌上像极了自己的妹妹,但是稍有接近过的人都不会将她俩弄混,因为这里头有着一些比岁数更深壑说不上来差别……就像一方是姐姐她的影子都因此被拉长了似的。
    在外人看来,她今年十四岁,他今年三十五岁,本无所谓收养她可以唤他父亲,但无意如此他也任由了恋口直叫他大叔。这个中原因除了他从来是猜不透这对姐妹外,还有着另一层她现在才明了的,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心防——
    ——「她俩从哪里来?」
    「我们又将到哪里去?」
    但这都无碍于她和他,把这三年来的一切都看作是一场奇迹的事实。
    ——是做噩梦了吗……
    暗里寻思着,他皱了下眉头。
    觉此时的气色是不太好,虽眉宇间神情沉静依旧,然惊梦之余再平添一番劳累,这在每天都日出而作的他看来,为心事所困——是再明显不过了的。
    不过这心虑也已隐隐被她无言打消,摇摇头她紧接着就从走廊跃下地,如此在一退一进间,话题是就已转向别处。而那些过去的疑问更都早消失了。
    她静静地走向他,他半跪着抱住她,是父女情深,只是觉、她实在笑不出来。
    「怎么就还不再长高一点呢……」
    虽说是这么多年来的养父,早已与寻常生父无异,但只要能看着她俩长大,就是他最大的唯一的心愿。
    「平时就吃得那么少……」
    她否定不了、打断不了,甚至也开口安慰不了,于是只能呆站着默默听他倾诉、听他自责。
    「还是得再进山多找点什么才是。」
    无论是谁的心结她都看得分明,但也都无可奈何。
    抱得有些久了——这一念间他松开双臂,而她便顺势蹲下,利落直抢过他搁在地上的木活。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依了她的任性。
    她也依了他的任性,只望着他回屋要取出长弓,再听见一声犬吠随他出门。
    她没法能言明一切,劝他不必再为之付出。
    咚,咚,咚……
    只好是自己再竭尽身力心虑,恒身入这人家日常、常心怀这开朗笑容,她坚信,比起虚无,充实的回忆——
    ——「古明地妖怪绝不能天真。」
    可是亲父那锋匕似的话语,早已也深深扎入她的心中。
    嗵。
    手中的小锤落在地上,她这才发觉,有一种萦绕在心头的虚无感她始终挥之不去,而自己就像是一点一点被掏空了似的。
    ——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不再愤怒的她,又该去恨谁呢?
    ——古明地妖怪的宿命,就该是这样的吗……
    心累透了的她,又能去怪谁呢?






*                                *                                *



    —两年前,临冬的一天深夜里—



    沉睡中的村落,被一阵敲门声给唤醒了。
    落在这村南边的一户人家里,身为家主他一边匆匆起身掌灯,一边在寻思着这不响、不急、不躁的动静,究竟是人事还是鬼祸。
    此地固然偏远,但也不缺各种各样的怪奇夜谈;而这无言闷闷回响着的门声,超出了熟人夜访的可能,因此听起来就像是阎王派鬼役前来索命的前奏似的。
    ——噫……这到底会是……
    他也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此时却隐隐觉得有冷风过堂,但这声响在寂夜中又实在过于真切,没办法充耳不闻,他最后也只好是硬着头皮去开了门。
    ——哇啊!
    火光照亮了苍白的脸庞,勾描出漆黑的人廓,惊得他险些直叫出声来。
    是一前一后伫立着的两位少女,凌乱的发丝遮不住肩上风雨打过的水痕,精致的衣料更凸显出袖口跟裤脚的泥污,但这都无损两人眼中的神采,就如同那微红的双颊,出于在岁月磨蚀前的、原石般的光彩。
    “……”
    一同默默躬身致意,她抬首静静直视着他,她翘首期盼注视着他。
    他顿时陷入了极大的悲悯之中。
    ——是姐妹俩啊……看这模样是苦了她们多久……可两个人家里实在是……
    他思量着、为难着、犹豫着,虽不知脸上是显露了几分,可这眼前的姐妹俩却像已会了意,再行礼低头也就此离去。
    “啊……”
    他这才开了口,但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从躬身到转身,其间并没有留给他多少组织言语的时间。
    她俩不回头,他也羞得迈不出步子,只好连忙赶在另一户人家迎出之前把自家大门关上。
    ——只是留宿上几天的话……
    敲门声不响。
    ——如果大伙在一起商量的话,总会有几家能合力收养下一个吧?
    敲门声不急。
    ——不过愿意分开吗?这姐妹俩……
    敲门声不躁。
    ——而且像这种时节,再朝北走的话……
    敲门声停了。
    他背靠着门坐下,祈求谁能够解救他于这自责之中。
    不多时,敲门声又远去了。



    觉的乐观,此时已经是所剩无几。
    几乎敲遍了这里所有的门扉,把权衡、拒绝跟猜疑都看了个遍,但会敞开心房的、连哪怕是以催眠术推动一下的可能都没有。
    她也有设身想过,大半夜要毫不犹豫地收留下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该会有多天真。但是像她俩这样的妖怪想要在人类社会中栖身,除了天真的乐观,又还能依靠什么呢?
    恋此时只一声不吭地紧跟在觉身后,尽管每碰一次壁后觉都会安慰她,但棒子是越敲越疼,糖却不然。
    「恋只要有姐姐就够了。」她赌气道。
    「姐姐可搭不了,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好觉的床啊。」她也明白。
    姐妹俩只需依靠彼此,大树下岩穴中,何处不能栖身?但是要把这日子过成一种生活,就还需别一番考量,至少那都是些……现在想还太早太空的事情。
    吁了口气,觉抬手缓缓叩响了,这村北的另一户人家。
    门后先是几声犬吠,迎接着她俩的到来。
    觉有些意外,但熊她也见识过倒不会惧怕恶犬,只是总感到没准会有些麻烦。
    ——会养狗的话这到底是……
    再结合上这相对气派的门庭,于是在谁来应门前的片刻等待中,她不禁就开始推测起房主的身份来了。
    ——谁啊谁啊这么晚了还……
    距离够近的话隔道门也无碍于读心,因此就当房主他正发着牢骚从玄关里踱出来的时候,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她暗地里是直皱眉:在心底里没有装着担心被吵醒的谁,他单身一个人住;自己想到唯一的可能是驱除野兽的委托,他以此为生,并且可见除此途外与这地的谁就都没什么来往……对于住进像这样的人家里,除了从此隐藏起行踪会比较便利外,她真的就看不到别的再好的理由了。
    他嘀咕着拉开门来,她漠然地抬起头来,然而当在火光中对视的时候,他跟她先后心里都是一沉。
    ——
    心防的机制发挥了作用,什么也没想、觉近乎是本能地就一退步,只余下看不明白状况的恋来回打量着这两人的神情,结果自己也变得惊讶起来。
    「我们走。」冷冷念道,觉突然一把拉起了妹妹她的手。
    「为、为什么啊?!」大声地抗议,她守住这一步阵地不松口也不动。
    再朝北望,凭借这渺小的火光能照出的路是急遽消逝在山影中,为进村她俩已干等到深夜都好几个时辰了,因此恋不知道如果再错过了这里的话,究竟还等不等得到下一个村落、下一盏灯火……
    觉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会该怎么向她解释。
    三人就这么站在寒峭的夜风中,半晌,才是他颤抖着用请求的语气,说出了第一句话来。
    “快……请进来吧。”
    同样的话,连同之前在内的另一句心声,在她俩听来却完全是意味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未来。
    “谢谢!”她轻快地就鞠了一躬,同时反倒还拽了下姐姐的手。
    “……”她无言依了妹妹的任性,只好也行礼随他步入这门后。
    ——只要恋幸福的话。
    她尽力让自己不去再想,未来太远的事情。



    他欢喜得都快要发了狂。
    急忙将木柴捅进灶中,再大口连鼓着风,直到那火苗都热切地全盛燃着了,心境连同呼吸,这时才稍稍平稳下来。然后他猛想起家中并没有合她俩身的衣服,便随手将竹管撇在一边,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匆匆冲进了夜幕中。
    然后是骤雨般的敲门声,又闹醒了别几户人家。
    先是住在他家斜对门的一壮小伙家,可怜那小哥才刚躺下没多久,就又被一阵催命般的呼声给叫了出去。
    “哈哈……你看我这傻的,你不是还没有孩子的吗?”
    “……”
    那小哥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觉得莫名其妙劈头挨了句损到家了的话,正要发作,伸手一个没抓住,就已经是望不到他人影。
    ——你自己还不是……   
    但既为近邻他的家事他也知道个大概,琢磨着适才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回过头来,当看到他家大开着的门后透出的光,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幸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啊。



    ——阿幸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啊。
    从看到她俩的第一眼起,他的心中,就全部只有这一个念头。
    起初的那一瞬他觉得女儿是真真切切就站在自己眼前,只因为受过了太多的苦,自己险些是有点认不得她了。
    但她们是姐妹俩。
    他曾经是有想过,要再生了一个女孩,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但那也仅只是想过而已,然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早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解开发髻,盘发似落溪直流过肩际;洗去凡尘,华服亦难衬这月容星姿。她端正跪坐,神情沉静得凛然;她有些紧张,抿唇却笑得灿然。
    他原本死了心,昏昏噩噩地度日,只因尚存有一丝希望,时而还幻想着奇迹的存在——
    ——让我们回到过去,回到一切过错发生之前的时候……   
    他任由泪水,滴落在她俩面前。






*                                *                                *



    很快整个村到第二天,就都知道了昨夜的那对姐妹俩住进了山崎家的消息。
    尽管当事人们是一整天都没有露过面,但风语在坊间的闲聊中传得飞快,东一拼西一凑,很多事在事后一想,竟是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妻子和女儿,现在是老天要还给他另外这两个女孩了。
    对此他们也都松了一口气,为掩饰心中愧疚而强作的笑颜,过了几天,也就随气温一同冷了下去。
    除了少数几个,对此还没有放下心来的人。



    “……”“……”
    就像村北的这位小哥和村南的那位大叔,此时正无言对视着,转着各自的念头。
    他知悉他家的构造,在庭院外的墙头下伫立了许久,但也始终没听到半点动静;他住得远与他俩都无深交,只知道循传言寻来绕着墙转了两圈,先尴尬后窘迫干瞪了他两眼。
    然而一想、他比划了几个手势,半晌、他讷讷点了点头,两个人随后就架起了人梯,略显狼狈地攀上了墙头。
    他暗骂他这一身不务农活的赘肉,催促着放他下来,窃声追问,然后又被那茫然的神情给气得不轻——现在两个人交换了处境,他体力早已不及壮年,咬住牙才硬挺下来的,心里则一直是在想着,适才所见的那一幅奇妙景象……
    他这时候也望见了,那对姐妹正搭着手坐在廊间,看着天边的云彩是有说有笑。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只是依从她俩身后瞥见的一侧笑脸,循常识做出的推断。不然这笑如何像天际的火云般变幻多彩?在那个「天然」还没有成为萌点的时代,他俩都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这总归是、可爱的姐妹俩啊。
    不过这笑容之美,他无从置疑。
    ——她俩确实是奇妙的大小姐……
    昨夜那仪态之雅,他越想越为之动容。
    回忆着、遐想着,他无疑他的朴正,只祈愿他能够重拾过往的美好;他深感她俩的超脱,也不再去担忧这以后的时光。默默分道扬镳,翘首苍空,两人如今是怀着同一个心愿离去。
    ——什么时候是会再看到的、这温馨的一家人吧。



    其实像他俩是还碰巧,少有能望见觉的笑容呢。不过在这温馨一幕后姐妹俩正忙着的事情,若当场就说与两人听了,怕是会令到他们从墙头的幻想中直跌落下来,就连那天边的云彩也惊动了哩。
    觉那时正在给恋讲书,其初衷,自然是为了教她识字——
    书声呢?书、声,是全都放在心里。拥有这无与伦比的读心力,虽表面上是不声不响并坐着,字句却已随心象书卷悄然流淌,一边,是体察最入微的良师;一边,是忠实最如镜的益友。
    常识是学识的基本,恋于这两者而言,此时就像是一张白纸……其实觉也没强上多少,只是曾仓促地攫取过一大堆无甚关联的知识。这其间的区别,就可谓全在对读心力所持的态度,或许,也正因此是才决定了,姐妹俩彼此间相互的称谓吧?
    她从来都喜欢就叫她姐姐,她始终尊重直唤她的名恋,而在这称谓有别的背后,就又仅仅只是「听信」、「听任」,这两种心境间微妙的差异罢了。
    既无私塾里老先生的生硬,也无街坊间说书人的做作,觉只是在静静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恋生倦的话,就干脆地一念带过;恋喜欢的话,那会心也笑了,再与她用想象的画面细说那前前后后的人事缘故。在内容与乐趣并举之时,她所希冀的,是能够引出恋对读心的专注和向往。
    以她自己形成的想法,书莫不出自人的笔下,既然将想法付诸文字、将感情诉诸话语,那识字以阅卷、读心以通情,就是理所当然的两种互补的途径:她不会贬损哪一种,至于书的字面所不能满足的,就用想象来补足;书的篇幅所不能满足的,就用读心来补足。归根结底,是在于自己对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向往。
    归根结底,她俩是会读心的妖怪。



    就在这天的早些时候,当正午艳阳高照,觉无影悄悄地溜进了他的书房。
    换个磊落点的说法,他既昨晚就将自己的居室让了出来,这连着只隔了一扇纸门,她好奇没多犹豫便闯了进去。
    对此她倒一点也没有过意不去,之所以不向他打声招呼,只是嫌全部解释起来会很麻烦罢了——
    做违心的事情,总归是很麻烦的。
    书房里很昏暗,当连点月光都没有的时候,在这点上她的视力可是与常人无异,须走近了,开始连书架上积的灰都嗅得到时,才勉强是能够看清书上的字眼。
    视线扫过一排排书名,她沉思着,直到被一声呼唤惊醒。
    「小觉?」是他的声音。
    可读心也只能够带来这一声低语,就算闭上眼把注意力再集中到其余的感官上,她也没能感知到什么别的动静。
    “……”
    尽管表面上像是怕被家长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的,思绪再单纯不过了的小女孩吧,但在她的心中这从不平静;万事的可能、人情的错杂,都纳于读心,在这眼皮底下闪动……灵机一动,她缓缓抬起手来,在快触及书扉的时候却一缩手,同时目光也随之转向身后——
    ——哎?
    但她此时的惊讶神情,倒不是扮出来的。
    「……」他站得很近,令到她又起了些戒备,但也服气,于是让他抬抬手就已经搭住自己的肩膀,并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喜欢吗?这些书。”
    他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她也没办法再回避他的视线,只好点点头应声坐入他的怀中。平凡得就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
    她和他一起点亮油灯、掸去积灰,时光顿回溯到数年之前……翻着翻着,追忆起这里往日的景象,他在心中又再度落下泪来。
    对此,她这次是有些理解了。



    如果说把人当书看是件很伤人的事情,那么更伤人的就是觉还有认真想过,这二者间的种种异同。
    区别肯定占多,不过正因此她才觉得,强把人比作书看,能是件难得有趣的思维游戏。毕竟当她还待在古明地家中的时候,除了看书观人,就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蛰居在深闺中,她所能看见的世界被一道高墙所限,除此之外就只有那挂在天上的日月星辰,遥远但却平等,还稍微能给予她些许慰藉。书籍本可以成为想象的双翼,但大都正确得令她生厌;旁人的亲历或可以代为耳目,但大都平淡到令她发慌……在有一段短暂却又漫长的时光里,她既无所谓对哪本书产生过兴趣,也无所谓对谁真动过感情。
    直到现在,这二者才都已得到改变。



    不过这对现在的他而言,被蒙在鼓里,或许又才是最好的状况吧?
    一觉醒来,隐约想起并非睡在自室里的缘由,又觉得一切似只是一场迷梦——直到急急忙穿好了衣服寻回廊间,当迎上正静坐在室外她的视线时,他才彻底地安下心来。
    “小觉?”他轻声唤道。这名字是昨晚商议到最后的成果,他对她除此之外的一切就还是一无所知:像她多大了?她俩又从哪里来?
    但不可思议地,只要是这么看着她,就会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仿佛每天该这个时候她都会出现在那里似的。就仿佛女儿她从来也没有消失过似的……
    似已久等了他多时,她点点头默默起身。同时比划着并非在指噤声的手势,是不愿说话吵醒到身后屋里的妹妹,但这是想表示另一种意思——她时刻谨记、并不会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始终有求于他的,可结果他错解了她也错愕,半张着的嘴更就这么羞在那里——
    ——不对不对、这样想不对的啦!
    最后还是她先猛地摇起头,红着脸手忙心乱再比划一气:「碗,和筷子呢?」
    而经她这么一提醒他这才想起了要紧的事情,两个人默契于是转回了来时的路。但当看着她走近来,他本想要递给她一只手的,结果却让她又刚好抢先上前多一步捏住了衣角:「我很感谢……但是。」她抬头直看着他,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表情、要强透了的目光,像是极力不声要求自己与妹妹的自主——期待落空他只好尴尬把手接着抬到了捂住心口高。
    “……昨天夜里,睡得还好吧?”
    “是,谢谢。”
    路上许久,才又擦出这么一句火花。
    再问过她俩的忌口,换回来她一个茫然的神情,之后就只剩下了,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过活,他得努力才能够回想起往日这里的景象,那多数时是妻子乙女掌厨,女儿阿幸在边上帮忙,偶尔也会有自己笑着夺过大勺的时候……
    沉浸在回忆中,直到她端走了最后一盘碗筷,回望向那身影,他这才发觉,一切竟是都如此地重合。
    而这又一次深深刺痛了他,刺痛了还在犹豫着的他。
    ——就这样……就几天就好……
    然而就像是躲着他、躲着他的这个念头一样,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基本都看不到恋,明明这家不大;偶然才在书房中寻到了觉,但她的举动又那么地拘谨,就算是倚坐在自己的心口怀里,也依旧像还隔着、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她们……果然是还没有原谅我吧。”这直到临了夜,一直呆坐在玄关口前的他,才自嘲似地问了也一直陪在身旁的它,这么一句话。
    呜~?
    他不求它听懂了多少,只是习惯了这几年来,无论有什么话都向它倾诉。
    也只能是向它倾诉,即使如今家中已不再只有他孤身一人。
    “她俩……也是为了逃离一个,像我这样的父亲吧。”再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幕来,他现在愈发确信自己这个猜测。
    ——“……我是觉。就叫我觉好了。”
    那时她不愿提及本姓,眼中也并无流离的苦楚,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奈——
    这神色,与曾经妻子坂上乙女看自己的样子,很像很像。






*                                *                                *



    古明地家向来是一脉单传。
    直到这次,竟是还出了一对姐妹。
    不过从觉有自知为始,比起姐姐或者女儿,她的身份,倒来得要像侍女更多些。
    「我们只能活在,历史的阴影之中。」
    而这大概是她从父亲那里听过的,最有认同感的一句话。



    她父亲本身,确实是这句话的写照。
    尚不及名门中衰,从一开始就是以无名外姓,蒙朝中重臣引见才得以入京,谋得个不大不小的一官半职。
    不小,位列朝班还觑见过天皇,并受赏在京城分得一间大宅。虽在旁人看来这是随一姓朝臣身败名裂而荒废的,至今或还会听到一家老少幽怨呼声的不祥府邸,然而当改换了门面、重整了庭院之后,那失败者的名字,与此相关的全部记忆,对即便没少跨入过这里的人而言,也已都被新漆抹去。
    “如此一来,就可以将家小迁来京城,实在是光宗耀祖啊!”他们并不是向家主道贺,而是向能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这伫立了无数岁月的府邸本身道贺。
    他也明白。
    且对他而言,这无非是换了个身份出游,时隔了几年才回家罢了。
    然而这只属于成功者的道贺,连同其后暗藏着的种种真实心声,他百听不厌。
    不大,摸打滚爬了十几年下来,名义上的升迁都实际是夺权。本来就没有多少实权可夺,仕途更从此游离在大殿之外,那与此相应,家中的大堂外也渐变得门可罗雀。拉拢他、指望他的人都不再来访,只剩下认可他、同情他,亦为外姓每日都受此等怨气的人,会找他来倾诉。
    “幕府是德川家的也就罢了,难道在这京都,是也永无我等跻身殿上之日?”他曾获天皇召见的殊荣,这府邸本身即是为凭证,对此他们亦尚引以为一线希望。
    他却不然。
    且对他而言,就算是改了朝换了代,也都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起初饱含着希冀的目光,年复一年黯淡在循环轮回之中,他百看不厌。
    因此,几乎所有曾经注目过他的人,无论是戒备地俯视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所谓天皇的新宠;还是兴奋地仰视着这位庶民出身却心怀大志入京,政坛的新风;他们最后都彻彻底底地失了望。
    他无意站到朝中对峙两派的任何一边,以更适合年轻人的装傻般举动,先后回绝了来自引荐他的那位重臣一方和对立方的邀请。但他把礼金都收下来了,只是随后除了自己那点点分内的职务以外,就什么事都没有做。托辞既被他切实地兑现了,无话可说那位重臣也只能暗骂自己看走了眼,毕竟向圣上美言引荐的正是自己,任何再针对他进上或落人话柄的谏言,都无异于是在打自己的脸;而他的这举动本身就已经极大地动摇了那位重臣的威信,无所谓非得要站过来,只要维持住这左右逢源的样子,他们也就能偷笑着隔岸观火。
    不做多余的事情这点十分重要,不过他似乎是做得有些过头。既不削尖了脑袋去投靠谁,也不奔走于门庭拉拢谁,没打算委身任何一方,就好像只凭着对天皇的一番忠心,和那应得的一份俸禄过活似的。
    他们也有担心过、疑虑过这个他们从来都猜不透的人,这即使全京城繁华夜灯都照不亮的一抹黑影,究竟在藏着怎样的心思。
    “看来他只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最后,那曾经光鲜的登场早已被淡忘,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过高的期望,那么当华服盛誉全都褪去,只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就能让他们释然。
    毕竟,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可以蛰伏?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可以等待?就算是在以整个政坛为界,下一盘很大的棋,那他又握得动除圣上只言片语外,多少个棋子呢?
    不过,就连那些最擅长捕风捉影的人,也没能再接近他的本质,哪怕多上几步。
    “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人,能有什么野心?”



    但是对觉而言,知道这些事情,又全部都没有任何关系。
    她丝毫不在乎他的事情,正如同他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一样。
    寻常父女间的关系在古明地家历来是并不存在,在这一点上他起初也有过无措,不过没犹豫多久,也还是决定依惯例教给她,古明地家奉为「正确」的事情。
    觉的家教,就此从在她五岁大的时候开始。
    那时候古明地家,先后是招进来两位侍女。
    那时还懵懵懂懂的她,只觉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个长得很像自己,但并没有第三只眼的少女,远远地在看着她。
    她每走近一步,那少女的身形就像要蒙上一道迷雾,容貌也随之变幻不定。她于是小心地站住了,并极力让视线想穿过这层面纱,再找回那个熟悉的笑脸。
    ——为什么要走过去呢?为什么非得要看清楚呢?
    只是起了这个念,那身影就开始动荡起来,她连忙摇了头伸出手,才将这笑容又挽留下来。
    她走走停停,不知道多远的距离走了不知道多久,最后终于站到她的面前、仰起头来与她相视。
    ——你是?
    「我就是你。」从这眼前原本像是不存在的空处传来,觉心中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那你就也是妖怪了?」她于是也笑了,并褪去了先前在长久的跋涉中苦闷的神情。
    以觉知晓的诸事之首,就是父亲一直在向她念叨着的这第三只眼带来的读心力,和与此同时所意味着的、这妖怪的身份;容貌相似却无第三只眼,这好奇心是驱使着觉走到她的身前,但此时正等着她的并不是这个好奇的答案、或者能以读心力探求的答案,而是一个选择,和非常不一样的一个未来。
    「你想要长大吗?成为我这个样子?」她忽然递出手来。
    觉当时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这笑容、这举动,是给自己以一种被接纳的温暖。
    她于是接过手来,仔细感受着这切实的温暖流过手心——
    而梦也就醒了。
    在幽暗的里室、摇曳的烛影前,她低下头,却发现手离自己好远,第三只眼也不见了。
    但读心的能力还在。
    “你以后就不叫古明地觉了。”
    「你以后就不叫古明地觉了。」
    同时是面前的他已经放开了手,冷冷说道。
    这句话她听懂了,但真正理解起来,是还花上了足足半年之久。
    「成长」,就这样以她勉强才能够接受的样子,一梦带过了她的童年。



    路还不太会走,却先是学习如何跪坐,她怎么也不觉得这身体算属于自己,但那颤抖着的双膝,痛感即使蜕变成了麻麻的刺,仍无时不在提醒着她;话还不会说,心更被困在名为苦楚的牢笼之中,唯一握有这钥匙的父亲,非但不向她伸出援手,对她的呼救也一直置若罔闻。
    实在忍不住、呜咽出了声,反倒招致来管家的又一声呵斥。不过比起被人强要硬摆弄这副身体,更使她感到恐惧跟无助的,是横在自己面前,这道突然无法再理解对方了的沟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从被父亲他拖出里室,再到被管家扳正姿势,其间,迷茫着、惊恐着、抗拒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
    ——
    一次又一次的投石却激不起任何涟漪,即使父亲是就站在自己面前,但那不再清晰,被泪水模糊了的身形,连同这一片死寂的心声……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而老管家他自然还是转着自己原本的念头,在嘀咕着主子是从哪找来的这么个又呆又哑的女子……但这泪光总归是晃了他的眼,思绪也随之就飘到了她远方的父亲身上,应该为难着她的亲事了许久,最后才千方百计将她送入京城,为了她的幸福——
    她听不懂,只觉得很吵。
    最后总算就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确认了心声和脚步声都已经远去,她再也支持不住直直倒在了地上。
    幽闭的死寂、冰冷的木板,这让她止不住又发起抖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自己和她、父亲和他、妖怪和人类……都已经分不清了。
    从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她无助地睁开眼,视线随即被一束微光吸引。
    她原本就非藉暗幕为生的妖怪,天性亦是与寻常人类无异,在那血脉中涌动着的热流,非彻骨之寒不能冰结;对光明始终所怀有的向往,极无尽长夜都不能枯涸。
    撑着手勉力起身,她努力一步步爬到纸门前,迎着这辉光向屋外望去——
    “——喔喔!”
    那是一轮渐沉的夕阳,但也仍远在高墙之上,柔和的光芒并不刺眼,鲜艳的色彩似染红了整个庭院……
    她看得出了神。
    厌倦了幽室随摇曳的火苗忽明忽暗,那黑暗仅有的两种形态;如今这光彩是理所当然地从天际照来,庭院中四下的草木都映此生辉,就只有那顽固的石墙,还会在它们的身后围出一抹黑影——
    扶着门框好坐起身来,她看着看着,忘却了一切的苦难,忽然就不禁笑出声来。
    曾经的觉,就是这般爱笑。
    曾经的她,就是这般天真。



    后天会对一个人有多大的影响?这是一个定量考虑起来会很可笑的问题,也是一个定性考虑起来会很可悲的问题。
    如果,天性本善却缚之以教条、秉信自我仍是会追悔过往,或许,是因为人生的选择实在太过有限,以及就没有重来的可能吧。
    被时代所缚、顺天命而活,是大多数人的安身之道。
    但在古明地家,这游离于人类社会边缘的异常之所,时光似循环往复着——或许,一次又一次做出的选择,确可谓天性;而一次又一次迎来的终局,确可谓宿命。
    然而当她四个月后再次跪坐在父亲和管家面前的时候,她对此并未理解得更多,只是感到更加困惑。
    「很好,很好。虽然举止还紧张显得僵硬,但比起她来——」只是换了个容貌、换了个名字,这管家老先生就已经认不得自己了。幸而他还在唏嘘着前一位侍女、也正是她的离去,这让她至少还能感到些欣慰。
    「……」父亲则还是一言不发,冰冷得就像一尊石像似的。
    她非常失望,明明是照着父亲的全部要求去做,坐姿如今端正得连管家他老都无可挑剔,识字诵书也全不在话下,却还是得不到父亲他哪怕一个肯首、或者一声鼓励。
    不过稍后当她和其它的侍女,跟她们「团聚」的时候,这失落只一瞬也就都烟消云散了:她躬身郑重向她们道出名字,虽不是真的,但这也至少是对过去的那几个月来,一直在无言欺骗她们的一点补偿、和一点挽回。
    因为人心一直就都在那里、都在那里……
    也就像那时候一般亲切地接纳她,甚至没过多久,两个「她」的身影,竟就此在她们心中重叠起来:无论是不语相视还是拘谨浅笑,疏远人但其实很体贴,是她们对她的一致评价。
    “——谢谢!”
    她感激得无以言表,但既能真切地以话语道谢,与此同时她暗暗决定,要从此以现在的这个名字好好过活,去过这哪怕是错了位,但至少与人在相互扶持的生活。
    家人、温暖,朋友、喜悦,心愿……这些人皆传颂的美好之物,本失落在了她的那缺失了就不会再回来的童年里,但只要是有这读心在:无论是怀念着家人强掩心酸的苦笑,还是执起手相视这发自真心的喜笑,都看得分明,她每每也深有感触——进远望向未来,为了不知该如何和为何而的自立,只是面对有日终进到的高墙外可能还需要什么——这些也都只要有她们在,自天南地北来才相聚在此处,为她带来一扇很无序、却最真实的、仿佛上面是镶满了彩色玻璃碎片的世界的窗:因为她觉的天性使然,对无论是怎样的过往、怎样的心事,都想要探寻、都想要理解,所以她从来都只要是有了点闲暇,就会寻到别室外坐好静静听她们聊天……从故乡风土到京都一瞥,听这些轮番在她们的脑海中上演,从一处往往就跳变到另一处,很突然、但是也正合情,因为当每天的劳累都过后,才回到最亲近了自己,就会不停地想起呼唤、想起看见……内心真实最想要驻留在的那刻。
    这第三只眼,也从来是都会让她看见,这身心固怀有的愿景,丝毫不逊色于那天际艳阳绝景,能有多么美幻。
    宛如走马观花这幻世万象每日都在她眼前不休转过,而正当她恍觉一切或都快触手可及的时候,和她最亲近,她时不时都想唤作「姐姐」的一位侍女,却因被管家撞见行窃逐出家门。
    “她家境确实格外困难,但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啊……”对此她们议论着,伤感之情也久久不能平息。
    但觉知道真正的原因。
    觉和她聊过很多,从她的心中也看到很多:和她们一样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不再给敬爱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们增添负担,至于做会让家里头蒙羞的事情,就更是想都没有想过、起都没有起过念头。
    她气冲冲找父亲质问,就好像这是还作为他女儿的某一项特权一样,却也还是像撞在一堵石墙上面。什么都挽不回,又着实想不出咒骂的话,她于是赌了气,从此不再叫他作父亲。
    现在,就又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饱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呜……呜呜……”
    也只有此时此刻,不应被谁再看见的泪光,不必勉强才忍住的泪水,不过点滴是从未汇成涌泉,不及骤雨更绝非决堤洪流,就这样静静滑落下她的脸庞,响彻她那空洞心房。
    可引以为依靠的事情正一件一件消失,家人、温暖、朋友、喜悦……其实自彻底摒弃懵懂之时她就已经看见了,那种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虽然不如以这第三只眼所见般真切,但还是再明白不过了的、自己那无可依靠的未来。
    也许在眼泪都枯涸干后,自己还剩下的愿景,就只有这从开始就知道的,最遥不可及的——
    呆望着斜阳落下高墙,她不禁回想起,他曾经向自己说过的那寥寥几语。
    「你以后就不叫古明地觉了。」
    对此,她这次是有些理解了。



    冷战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觉的心,也随之渐渐冰结。她在她们眼中开始是变得真正孤僻起来,也不再看书,只因为这是会招致某个人他的过问。
    可她依旧是他的近侍,和他共处在一室的时间,也依旧是漫长得过分。但她又并非以纯粹的消极自居,只是硬逼、强迫自己将种种心愿忘诸身后——
    ——如果一切从最开始就都是这样子的……那么我什么也没有失去过对吧。
    未曾拥有就不会失去、从未向往就不会失望,不声就抱定了哪怕从此将永远挂着这冷漠神情度日的觉悟,只要生活本身、这世界本身还没有全抛弃自己……
    寻常少女所能有的幸福,她已经不再奢望了。
    ——那就只要是,把目光专注于眼前的只一件事情对了……
    那就是读心力本身,这古明地妖怪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同时也是她无法逃避的能力。打个比方,就像在盛夏的时候,再怎么捂住双耳、把头都埋在被子里,也还是躲不过,那聒噪扰人的蝉鸣一般。不过这读心又不止是听的那么简单,通过这神秘的第三只眼所能看到的,可是远超心声这一层次的、心象的万般全景——驱使之,催眠幻化就应运而生;追溯之,对事景过目不忘也像是呼吸般理所当然。
    至少就她曾虔心怀有过的思忆,纵然已沉入了想忘却、那无意识的深渊,但也还是最无可磨灭的。
    那是当「姐姐」她还留在家中的时候,觉有天晚上偷偷就拽了她的手,不吭声拉着她一路小跑转进庭院幽处。
    ——这样我就能好好听你说话了。
    然后她回过头来,让清冷的月光也好直照在她的脸上。
    “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她当然这还是满满一副困惑的神情。
    她这才发觉,自己忘记带话题了……并不曾亲历过童年,虽然平时全听得到那些隐现在闲聊背后的思乡呓语,但不知道该怎样搭话,无以共鸣就无从安慰,从来只能够偷偷地一个人坐在门外去思考——
    “那个……”她于是别过脸去,将视线好投向别处。
    对一个「觉」而言支吾其词可是与沉默无异,不、甚至要更糟些;不过她自己又正很清楚,一味地一言不发,会让人感觉到多遥远……
    「会是什么……我们不是应该可以无话不谈的吗?」她这边也都明白,之前隐约能懂得她举止中的奇怪、她目光中的游离:“……我总觉得啊,京都的月亮……实在是太孤单了呢。”
    两个人索性一同仰望起了夜空,觉无意凝视着明月,她有意想找些话说说。
    经常起雾的京都入秋也并不晴朗,滞风时常驱不散流云,「雨月」之雅,可并非是独属谁的一时兴起所创。
    ——孤单?
    也许是太过遥远,惯常于日升日落、阴晴圆缺,虽偶会因下雨天感到压抑,但雨过天晴、月从云出,就一直是——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读心力、父亲的要求、妖怪与人类的界线……这一切觉本认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此刻就都在动摇。
    “不、不过!就算我们看不见,它们也还是在那里的哟。”身旁意外传来她沉重紧咬住嘴唇的呼吸声……她连忙掰开接过了觉紧握寒颤的手,一边是惊讶于她在这总淡然表情底下汹涌的喜忧翻覆,一边帮着她抬手就指向了那始终最平静的天顶上。
    她这时候看见了,原本这黯淡无边的帷幕,竟随之像亮起了点点微芒。
    「因为有父亲他告诉我的,父亲——」
    虽然她看不到,但她相信,那星辰就应该是在那儿的——
    就在她的心中、在故乡的那一片星空中。
    “父亲……”觉跟着也喃喃呓语道。
    再就算闭了眼,也还是看得到,这幕景从飘渺九重天上的几道光,是如何变幻为简陋木屋檐下的一家人……执手指天,一一道过繁星的名字,而与此封存在回忆中的永恒光景相应,是不改的容貌、是不变的笑容——
    她试着也回想起什么,但翻遍了回忆她最后是才得出,一个令自己心寒的结论。
    自己,竟从未见父亲笑过。



    随回忆一同被冰封的,除了伤痛是还有温暖。忘却了她的存在,与此同时觉干脆把他看成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只每日依他的指导训练心力,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度过了后五年。
    读心术、催眠术、幻化术,纵一切她都掌握得很快,然幻化术并不能让她光彩地迈出家门,催眠术这把匕又不可能去指向谁,至于读心,更始终没有能揭示给她、他真正的想法。
    她对他还抱有的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他哪天能笑着告诉她,哪怕是一声当头棒喝也好哇,就像是书中的那样将难言之事难明之理一一道出……最终也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逝。
    望不到高墙之外的世界,看不到身栖此处的未来,放弃了继续在黑暗中前行的努力,再回头,她却失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是回不到光明中去了。那时被真正疏远了的她们,自然不会再那么自然地接纳她,笑容、是出于礼数的尴尬浅笑,心声、也是心存芥蒂的冷淡应答。
    她也明白。
    换个身份让一切再重新来过?她没有能做出这任性选择的权力。编织谎言来勉强回到过去?她更没有做出这可怕选择的念头。
    于是她选择了再一次的逃避,选择了继续沉默下去。
    时隔过数年再翻开书,将幻想寄托在另一个世界中,寄托在与自己没有干系、也无关读心力的另一群人身上。
    想象,是她还能守住的,心中这最后一片小小的净土。
    然而曾经的她会为书中人真切祈祷,忧戚与共、一同落泪——如今的她,既已知悉了无可变更的终局,机械地翻动书页、一点点唤醒回忆……但冰结了的心愿、失落过的希望,似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想要以读心力改变什么。
    她也曾经有想过,要以这天赋的能力,改变凡出于不理解、不信任的种种悲局。但读心力越敏锐,从三寻止到七间余,也无需再投去视线已自若如愿——伴随来像反冲似的,心灵就越麻木。
    书卷摊放在膝上,她呆坐着、陷入迷思,就连身侧这只隔了一扇纸门,廊里有谁走过的声响都没听到。
    但事后她又能回想起来,这古明地妖怪自身的潜能、用以驾驭读心的异常记忆力,反倒成为了一种负担……失去了方向,思绪时常在回忆的漩涡中打转,又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忘在了水底——
    ——名为「古明地觉」的一本书,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书名并非她所能左右,但自懵懂之始、至心死为终,每一个字句都得是她亲笔写下。书欲寄故事抒发什么,而还正处在书写的过程中她只能从生活中去感悟什么,从那些注定的、偶然的、与谁的相遇……
    「我就是你。」
    她具体想不起来,但又十分确信,有谁是向她说过如此的话语。这不同于他反复絮叨着要将什么强装进自己的脑中,她隐约还记得,自己那时是在以怎样的心境来聆听这一番话语:像这里头有「期待」、有「喜悦」、有「温暖」……她怎么也想不通,无论是字面上的意义,还是这句话可能发生的语境,如果确实有自己曾经憧憬过、心仪过的谁,那她们是又都到哪里去了呢?
    彷徨起身,将书卷放回原处,她缓步出屋外,只看着眼前这渐铺开的熟悉景象出神。
    ——好像……有多久没有再跑过这走道了?有多久没有再跃入这庭院了?
    接着她一个人就抬起头来。一个人就迈开步来。循着回忆的碎片她转过曲折的长廊,方法如同那时候的籍夜幕闻风而行,如果是身体它就知道的该往哪儿去——相信感觉、正如同相信读心……终于她困顿停下来了,在不知不觉中已身处别院。自己有五年多没再来过这里,于是记忆断了;她在这儿打了几个转,结果既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没能再抓到想起点什么。
    在这冷冷清清的别院中空气似也已凝固,是方圆十几米草木无声、众生无情的真正死寂——她感到很不舒服,心一慌随手就推开了这廊间的纸门:至少屋里倒像是有谁住过的还有些生气在,虽凌乱不堪与正院的庄重光景是大相径庭,但也总归不至于沦为间结满蛛网的昏暗敝室。
    视线扫过屋中的这凄凉景象,觉不声拉开了里室的纸障,然而眼前是竟现出出乎读心预判之外、斜坐在地上的一个人影——
    「对、对不起……」她不语回头,眼中满是慌乱的神色。
    ——为什么对不起?觉不解。
    「——为什么?」她也不解。
    对话莫名地成立了,她俩呆望着彼此,万千心绪在此刻激荡回响。
    ——奇怪……好奇怪……不会是我……
    ——你是?
    ——我是?
    ——我是……
    ——觉啊。
    ——さ、と、り?
    ——是。觉……古明地觉……
    ——古明地……我也叫古明地……我又不叫古明地……
    「那……我们……就该是姐妹吧?」还恍恍惚惚的,觉跌撞着却已经上前了几步,在俯身的同时想递出手来——
    虽容貌并不相似,但既同身着这侍女装束,可想而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对她也都不例外……
    “我叫古明地觉,你呢?”强压下心头的迷思,觉勉力挤了个笑容。
    “……”她还没全回过神来,父亲的身影也还在眼前时隐时现,犹使她又惊又惧。
    ——这样子可不行啊……
    她于是用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
    ——这下就自然多了。
    而看着认真是这么想的觉,她不禁突然笑出声来。
    “恋,我叫古明地恋。”
    她于是也伸出手来,相执、相握。



    “我今天去别院了。”是夜,觉理顺了所有的思绪,第一次以能同样冷冰冰的语气去质问他:“你,还认得她吧?”
    她直视着他,与此同时是也让他正视她放在心中的,恋的容貌;室内本只有她跪坐在他身前一侧,可她却像就临摹出了恋的影像,就坐在她的一手边,一同逼视着他。
    与话语相反,她目光是灼热的。从未如此专注地行使读心力,是为了不放过他的哪怕一丝、一瞬动摇。
    但她是又一次地、彻彻底底地失了望。
    “哦,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啊。”毫无隐瞒的打算,他冷冷答道。
    ——不成器?就这样?就这样……
    这预料之外的答复打乱了她的阵脚,失去了前提,话题据守进退什么的原则也不复存在,她思绪一下子又只全缠成一团乱麻。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
    ——
    厌恶着自己的想法被他知悉,同时恐惧着自己的心绪被他察觉,以此为条件设立下的约束心防,就使得这愤怒的火苗只跃动了一念便已熄灭。
    「……」漠然低了头,但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默默地起身,她以并不符自己任何一个身份的举动,将纸门摔在身后。
    声响之大,她自己都为之一惊。
    然后,一切就又都归于死寂。
    “唉……”良久,她叹了口气,再举步时,是已决意不再回头。
    随月光巡楹、御清风而行,但这些在五年来陪伴走过千百个日夜的幽雅院景,已全然不再值得她去怀念;思维开始静静运转、心绪也纷逆流回来,就像那时候她最终得辞别了恋一样,她的呼救、他的训斥、自己的心愿……有无数个声音在此起彼伏;愧疚、愤怒、委屈……到一切最终是都归结为自责,包围了无助的她。
    彻夜未眠,她一遍又一遍回放着,自己和恋这几年来的影像……一个麻木读心的她,一个抗拒读心的她,分别只围绕着各自自室的一小片天地过活:她感怀星辰的辉芒,她心系草木的荣枯,两个人时常共凝视着同一轮明月,却始终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然脱身这漩涡中的答案,如今已渐渐浮出水面。
    在这一天的第一束光即将要照进来屋里的时候,她开始动手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匕,安静地一圈圈解开其上收纳匕刃的布条。
    这柄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但匕鞘却在当天的夜里就被她丢弃,以昭示决意、并铭记决断。
    寒光渐全显了,她无意识把玩着这匕身,让晨曦如此一次次晃过双眼——
    「古明地妖怪绝不能天真。」
    她并没有忘记,那时随他传授催眠术而来的,这句寄语。
    血光似溅,她一挽衣袖,其实是拾起将黯红色的这布条缠于臂上,然后她再紧咬住涤白的另一端,短匕在手心中一转,随之就已静静划开玉肤。
    ——!
    静静流淌下来的鲜血,又一次次将布条涤染如新;那大颗滴落的汗珠,是代为溅在地上。
    殷血、剧痛、心悸……这一切都与寻常人类无异,就只有那毫不犹豫、近乎于漠然的举动本身,是才独属于她的、这古明地妖怪的身份。
    “哈……哈……”不久心防的条件已悉数刻下,她这才松了口,闭上眼急促地喘着气。
    接下来只要什么也不想,静候清冷沉降的空气来抚平灼热的伤口;仪式便就此算告终了,而计划,则将会从这新的一天开始——
    但心锁是就此又添上数道,沉重的、必要的、以及是……理所当然的。



    朝早,她服侍他用过早餐,然后是默默地一躬身,也不再抬头,只听送他的脚步声就此远去。
    虽然左臂还隐隐作疼,但无论从举止或者是心声这都没有显现。如此成功摆脱了这副身体对自己的再束缚,她自若地呈上碗筷,随后就正坐到一边上去,对他在扒饭时念叨的朝中琐事,只以一成不变的语气应了声,并且将思考全部都通通延后——倘若事后是还会在意的话。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存心在他的食物里下料,而他也不再重复那些都听厌了的说教?
    但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些得到解放的思绪,又时常是令到她困扰莫名。她并没有忘记、从来没有,虽然他一语不发,但只要小小的一撮糖,就能让最冷漠的表情走样;也虽然不够她为之所动,但只要是小小的一把火,就能让哪怕最深厚的坚冰开始消融……
    乐观与从容皆出于理智,她也始终是不能、完全地拒绝谁。直到自他的言传身教处习得这名为心防的枷锁,这些努力、这些改变,连仅存的最后这一点意义也随之消散。
    不想被他知悉的想法,在他面前就不要去想;既然害怕在追问下流露出心绪,那么就将这件事本身也锁入恐惧的深渊:以自我暗示缔定条件,籍锋匕血契将之与抗拒伤痛的本能相连,得道高僧的无念无想、寻常人等的拒绝回想,竟被她以此种妖异的方式达成——她开始能藏住自己的小小想法,也不再那么的怨恨他,由此恢复了些许对等立场,寻常父女间的关系,在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之后,本是只差一个微笑、只差一个怀抱。
    ——哪怕是算能陪我,一同读过这哪一本书啊……
    亲手又翻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她每翻完一本就停下来唏嘘一阵,最终还是将这些内容跟时境、字句跟心境都一一分开,选择忘却掉那些没必要带走的太沉重记忆。
    忘不掉就封存在心底,直到被唤醒的那一天来吧。
    ——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她想象不到,正如同在这之前自己是从未认真想过,会有将这计划要付诸实施的一天。
    如果在这里分道扬镳了,此生或许就不会再交汇;就算会,自己又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过久书架已全般装进心里,她就离开了这间房,并且是最后一次再在这廊间漫步,只任由着飘忽的心去引领自己行走。偶尔与其余的侍女侧身而过,她随后是站住了,低下头祈愿向她们道一声祝福。
    「你们分别都还有自己的家……只愿他不会迁怒你们。谢谢,如果要是没有你们的话——」然后她这又想不下去了,得伸手紧抓住楹柱,才不至于是呜咽着就坐在地上。
    纵使天性有磨灭不了的棱角,历经洗礼或将绽放出异彩,但要是没有她们来教会她温情,心如坠寒窟终结成冰锥;没有她们来教会她坚忍,心如舐烈焰终铸成锋匕——
    这会是她想要的心灵吗?这会是她钦慕的心灵吗?
    且最令她困扰的,是她始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生……如狐者可仙游云间、如狸者可快意人间,然而属于古明地妖怪的,却是既没有一笑倾国的传说、也没有身隐一叶的逸闻……
    但这与生俱来的禁忌能力,她既默默肩负了,作为回报也只要她静守住心声,那读心就能划给她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
    她忽然直起身,并掸了掸衣袖。迎面再走过来的侍女,她们这时只能看见她一贯最端庄的步姿,和那依旧最沉静的表情。
    尽管得不到最好的接纳,但她在她们心中始终是留有着别一番地位:她太冷静、也太完美,完美到若是将嫉恨之念等加诸此身,落在空处也只会从她的那全无波澜如镜般神情上,映照出自己的好笑来;不过她又从不满足于此,满足于这些无关痛痒的评价,一直在也像着「她」那样默默地抗争着、期盼着、等待着,直至有哪一天转机的到来……
    她隐约还记得,自己在第一次看到铜镜的时候,是好奇地把玩了多少天。从镜中她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就像从旁人心目中看到的那样,但是要来得更明晰、更真切——高举起双手轻巧转身,看金光扫过那阴暗墙根;翻过来覆过去摆弄这奇巧之物,让室里四壁全映此生辉;她最后是轻抚着镜背的雕纹,想每道都将之铭刻进心底。
    「想要成为,映照心象的明镜。」
    转遍这府邸再回到自室,唯独是狠了心绕开过别院;掬一捧止水心镜细寻思追忆,藉此物相思心愿其实是从未失落。
    ——对不起……再多等我一会,恋……
    她抬起头来望向屋外,开始急切地期盼夕阳快快落下墙头。



    幻视,映照着月光的双眼会沾染上狂气,由此也会看到,原本并不存在的事物。
    只是不存在于常识中罢了。
    今夜,月隐于八重云垣,是连妖怪也会皱眉的坏天气。但对平常只蛰伏在自室深处的恋而言,眼前这二重的纸障,从来是既隔开了一段读心所不能及的距离,也划出了一道光芒所不能及的黑影。
    她眼中的神采更早已淡入这无边的黑暗,之所以还抬着头,就只是在看着心中的残影出神。
    ——我其实有一个姐姐……她和我一样……我的姐姐……
    姐姐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都已经深深刻入了她的记忆之中:在临别时举步那片刻犹豫、掩门时低头那只声轻叹,犹历历在目、声声入耳——正因此她是才深信着,不同于以往那些忘却了自己的人……「姐姐」,她没缘由地如此称呼,是不会抛弃自己的。
    时间的概念也早已错乱在走马的灯花中,辨不出幽明晦暗,幻象本几近攫走她的理智。
    「恋。」
    是她的声音,将她从深渊边上拉了回来。
    「姐姐——!?」
    忙探身匆匆也开了里门,她随即是惊讶地垂下手来。
    紫发映月辉生色,彩云虹带托起了绯红妖瞳,那凛然而又柔和的目光,是直照进她的心扉——
    这是她俩,本来的模样。
    “我们走吧。”
    递过手来,她轻声唤道。






*                                *                                *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14: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祖托梦」(中)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10-2 04:18 编辑




    恋现在很快乐。
    随着新雪的消融长冬已拱手告退,这迟来在春惜月的雪解,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几天,不过恋可没管它那么多是早早就直追出庭院;静坐在暖室里,听踏雪声一圈圈转过耳际,这时不时觉也会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迎着她的笑声看向屋外。
    庭院虽小,但是能任由她无虑跑过,探寻在雪下萌动的生机;土墙固矮,更遮不住远方那重重的山峦,静待时来再披上一袭绿装。即使在风雪最猛烈的时候,也总会有一天放了晴,一家人从仓库里搬来木梯,攀上屋檐将积雪一一扫落风中。
    这时她总是会远眺向南方的山景,追忆起那一路走来所见光景。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看到了她的心象,觉想想留下来,用只是一个简单的口型支走了他、可能还皱了下眉毛,再才是默默回身步向搭住她的肩头,也坐下身加入进来随她一同遐想。
    她很清楚,以恋的天性,绝非能安心被一家所缚,然她既听信于姐姐,她自也由了妹妹的心愿,从来不强求她什么。
    幸好在心中、在梦里,她俩也总能将这来时的路,再走上一遍。



    其实觉所谓的计划概括起来就两件事,一件是「逃」,另一件在那时候她自己也还没想清楚。
    总之她俩是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京都,并且这一「逃」,走走停停,再安下家来的时候,四季就已经都随之轮转过了一遭。起初以她的这三只眼模样可绝不能被谁撞见,取道于山林,是再自然不过了的选择——然身入深山是恍若隔世,随后竟直步入这流连忘返之境,才不过一日一夜光景。
    空山鸟语,既静非寂,她俩携手穿过茂林,又忽地是驻了足、一同抬首仰望向梢际。
    一直萦绕在她俩头顶上的和声,此时亦也撤去一弦,感受到视线它俯转下首、随即是迎上两对半好奇的目光:一个普通的人类、和——?
    恋这时有些紧张,不由得就躲到了觉她的身后。高枝又超出了她能读心的范围,她于是将目光投向姐姐、再不自觉就搂紧住把脸也埋进了她卷卷的紫发里……安静随她一同倾听这众生之响。
    幸好这第三只眼并未使它感到不安,在打量了她俩一会过后,它忽一翘尾振翅,并未飞走而是愈发高鸣。
    鸟鸣并非是为了抒发心中幽曲,所谓旋律,更得在此呼彼应中才得以显现。然心境是会随尖鸣愈发高昂,心既所向、一念即逝——只空余轻枝在身后犹为颤动。
    觉感到一阵失落。她深知读心力的有限,只无意识的心象,就已经是这第三只眼无法映照之景;对鸟兽所施展的读心,并不能时时如愿予她飞越重峦的视野,还得凭自己的这双腿攀高了去望;也未必能总遂意向她传授栖居山野之法,全得凭自己的意志,无比想求生的意志……不过她亦有所感悟,它们虽是循本能过活,然而当放下戒备的时候、在思量举步的时候,思绪有一瞬间脱离了躯壳,也就能带给她、向她展示一个别样的世界——
    ——再好好想想看吧……她恍觉轻风吹拂过双袖,带她到了云端上的蓝天。
    她看见了,这身入繁枝凿光直抵苍空的辉芒小径;她看见了,不为木叶层叠如云所缚自身展双翼之刻就一瞬铺开的无边视界;她看见了,纵风长道远然此心是早已落在彼方归巢之中……
    飞鸟展翅那一瞬的御风之妙,再增添上这想象双翼,身同此感竟有如周庄梦蝶——
    她回过身来,迎上了恋憧憬的目光,这对她一番努力的最大肯定。鸟虽随风逝,但铭刻下一瞬如画的绝景,风起、云涌,都能在轻抚过这绘卷的时候,感同身受。
    再闻鸟语,声声全像致予飞翔的礼赞;遥不可及的天际,也已不再是那么飘渺。
    虽夜寐盘根之间,但在梦里,姐妹俩的心、在云间。



    要说人类与野兽的真正区别,在她俩的这第三只眼看来,无它、只语言而已。
    勿论音素悦耳与否、文字悦目与否、构词成句语法优美典雅与否……只描绘心愿此一途,是就已显了人类不同于野兽,这无穷的可能。
    「家」听起来像家吗?「ホーム」看起来像家吗?就算是听不懂断不了一句话个中的语意停顿转折,理解不了拼不齐只是符号组合指代的意义,但凡身在异国它乡,在一个人闭了眼静静呆坐着的时候,只家这一字、一唤、一景,也就能勾起、牵动、转过无数心绪思忆。
    语言的理解是无意识的,为她俩省却了这心声会无休震荡回响的麻烦。
    传诵语言是人类的本能,也不过数日她俩就已经重拾了只属于她俩的、姐妹间的「心语」。
    ——「姐姐,又在想什么呢?」
    像这就是钥匙。
    心象可如画传阅、心境正似水静流,互代为耳目皆亲历闻持、坐执手相视能身同此感——这世间别无任何一种语言,能如此激发心想、能如此描绘心愿、能如此互通心意……本来以她俩的心力就是都远超出常人,根本无所谓妹妹与姐姐的差异,用借来的语言、这二重的视界,不出半月她已不再涩于开口、不出半年也已不再为之困扰。过往的心伤渐已被淡忘,她俩每晚都紧握着手身入同一梦里,每日早亦再携了手是迎向同一道光。
    家人、温暖,朋友、喜悦,心愿……从未「真正」把恋当做妹妹来看待,她,与自己是完全对等的存在;她,也正是自己的所有依靠。
    尽管这光明是从未能真正照入那无意识的深渊,那被她深锁在心防之后,不得不向恋隐瞒的、她的恐惧——
    「只读心力本身,就是会招致忌恨的、禁忌的能力……」
    这对她俩而言,亲历了那被称作残酷都不为过的无情家教,本来可是再明白不过了的事情——以善良如恋者,更是从一开始就干脆放弃了这古明地姓,独守着在他看来毫无意义、更不为其它人所知的自责度日:如果是自己就不想被读心的话,那么也没有人会喜欢这样。
    但那也只是,一开始而已。
    在无助的现实面前这很快就蜕变成自卑,为静守住自我而与人保持的距离也反过来是背弃了她——不同于觉,只旁人所见她的眼神从来都满溢着慌乱,不好好干活举止又极怪异,每远远地望过来像是欲有所言,然而在被看见的时候却又总当即就逃出视线之外……要说最头疼于此的倒还是那位老管家,在京城这同一栋大宅里待过了足足三四十个年头,什么事情没见过,只两任主子的孤僻,在他看来那可是都不下于她。尤其是现在的这位,先不论为官之道有多么幼稚,丝毫不在意子嗣的问题,被搁置的别院就像是从此作了他亡妻的碑,能有个人来守墓,竟还算是件各得其所的好事。
    就这样,许了她在这别院的斗室居处,同样是默守着不为人知的心声,一边,是冷艳如月的公主;一边,是昼伏夜出的疯子。
    谁会在公主面前想起疯子的事情来?谁又知道,在她俩都还小、在暗室里顽耍的时候,她也总比她的「姐姐」要来得是机敏的多?
    就连她自己,没有人再过问,也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想法。
    但今时今日,最可靠的身影,是就已近在眼前只一臂之遥——
    “姐姐难道……一点也不讨厌被读心吗?”在这没有一个人的深山中,她忽然放开手站住了,低着头话才出口又迟疑起来。
    「读心,就真的是那么讨人厌的事情吗?」不用再去顾忌谁的目光了,就只需要对身在这老树下顶上满目的枝叶发誓诚实,她回过身上前两步,让自己蹲下仰起头来迎上她的视线。
    「……」多么惹人怜爱、多么心疼的……
    她早已忘却了,连同这第三只眼在内,自己原本的容貌——
    「……不,也不总是呢。」
    ——会也像是姐姐这样、这样的美丽吗?
    她递出手想请她起来,一念、就干脆也跪坐在地与她平视,并张开双臂紧抱住她——
    一侧,是这绯红妖瞳似讶然全停在空中;一侧,是这黑发紫发相结共偎依在肩头。
    「诶、呃……谢谢?」觉有些不知所措。
    她俩是会读心的妖怪——
    现在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呢。



    从此循飞鸟寻向涌泉、随走兽跨过重山,一路朝北,日月自头顶上轮替,繁星亦不改其微芒——骤雨将至,林间自会先骚动起来,使她俩急急借得个岩穴暂住,这才能悠然坐望着其后那被雨幕朦胧了的天色。
    又此静静聊过长夜,取自缜密的回忆她总有无尽的话题可讲,忘却过往的束缚她也有无尽的奇思可想——到月沉下树梢,总归该倦了,她俩相互搀扶着摸回岩穴深处,最后是悄倚着早已酣睡的「它」身侧躺下。
    远远外雨珠正大颗大颗地打在叶片上,但嘈声和潮气是都传不进这里来,如此四时清爽惬意,有怀抱和绒毛的暖意更引人入梦;它微挪了下身,她俩则早已心入同一梦里。
    情非得已,觉是不愿对它施展催眠术的,但野兽对异类的戒备断难消除,遥相对视,更无从以话语互通心意——
    熊其实是怕人的,而之所以会站起身来,就只是在以体型试着来威慑对手罢了。平时惯常于四足着地,本来就既非便于打斗、更非能利索行动的姿势,况且在真正捕猎的时候,还有谁是会远远地先吼上几声,指望着再追加冲锋能触发个战栗啥的……要是在像这种事情上面犯傻,才真是会饿死的。
    并且就算能以催眠术改写认知、强制定下名为接纳的条件,也得是先以读心术来架通理解的心桥。否则,即便它一开始是允了她俩就这么跟在身后,也未必会让她俩再踏入巢中一步。
    至于迁就了她俩的晚睡,就更不是光通晓兽语能办到的事情;话语所能描绘出的心境,原本就匮乏得出奇——
    与她俩所能看到的心象相较。
    心声,都无非是从万千纷杂的心绪中,以理智归出、以感情拧成的一股绳。所以要专注,这既是对能无遗全忆下五感的前提、也是对应摈弃那些纷乱杂念的要求,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心象编织,于己幻化术、于它催眠术,本来是能予她俩
改换容貌、隐匿人家的可能……
    但觉是对这种身份的侵占,怀有一种天生的罪恶感,且这提心吊胆的生活是远非她能认同,也非恋所能接受。
    谎言,她已经见得太多、说得太多。
    但是要完全地否定这个,就等于是在否定自我本身——无论人兽,本恶也好求生也罢,在试着去欺骗谁的时候,就没有是不动摇、没有不犹豫的:一个畏缩的眼神,或者不由得就变短促了的呼吸……只有真正完美而又可悲的谎言,才是正也完完全全地骗过了自己,无意识的欺骗。
    无意识,是深藏在心境浅表迷思蜿流之下的,繁复到难以想象,也无从拒绝的激涌水脉。它,全理了此身光目视耳闻举手投足这些若全交由心想来做、每日都将会重复着如婴儿蹒跚学步稍有闪失就得吃苦的一切,就只有像心脏这般离了体仍不休跳动——所谓灵魂,都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也逃脱不了、它的管辖。
    它,回避伤痛从不会犯错;它,无所谓善恶只为本能指向。否定并割裂它,认为唯独人才是拥有灵魂和自知、超然于维生本能之外的存在,是一种狂妄;又如果盲目地屈从它,那即便是最天真乐观的人,都不会认为人性比起兽性能强上几分,更勿论什么诸如天性神性之类的,只一种矫情。
    诚然,何来善恶?如果自我,都只是在无意识中不休冲突、互相否定着的本我和超我,其矛盾涌现再经后天始塑成有形表象……
    善恶,其实就如同那语言的本能一般,是早已也深深烙印进了遗传子中。那它在哪里呢?只知道它既不在光满足眼前当下最原始欲望的本我之中,也不在会被想象成完美道德规范象征的超我之中——它没有小恶魔那样坏,也没有小天使那样好,虽然总是在绕来转去地吵个不停,但只有彼此互相从不会妥协、毫无理由地全否定对方,在这一点上是确与常识相符的。
    无意识是盲目的。
    自然,它办不到的事情也实在太多太多。就如同盲鱼固然还残留下些许光感一般,但无法想象世代自地底岩穴中永不望见的太阳,即使有天是乘了涌泉来到地上,分辨不了哪怕只日辉与篝火的天壤之别,它也总会选择试着再潜回水底作罢。
    无意识,创造不了不存在的理想。创造即命名,何谓永恒?以它的运作机制会对此漠然视之,从不问明天的事情,它存在着只是为了能及时响应新的刺激——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戒备新的危险。绝没满怀期待过只徒然等待,它,此身存在只理所当然是并无活着自知。
    无意识,具现不了不存在的幻想。命名即创造,何为爱情?至少绝不会忘记她的音容,只为了再见面的那一瞬可绝不能错认成谁——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无论暗地里已作尽何般设想,以致对她的每一言一行都可再熟悉不过——这样就好了吗?这样就对了吗?不行不对不行不对……但也总归是会有超越想象之外的举止,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被无条件接纳下来——是占有她吗?想占有她吗?不对不行不对不行……对此又总在强烈地否定着自己,可真的会难透了它。
    「自我」和「无意识」,这一对彼此其实再亲切不过了的双生子:它是它看着长大的,与此同时,它又总是在憧憬着它——千万年来,它每带着与生俱来的知识诞下好奇看向这个世界,但也从来只是以习惯将之一一渐固化进自己心里;直到一日,有它悄悄来执了它的手、捧着它的脸颊,照亮行路代为耳目向着它指明了此身真正的归宿——既不是欢愉、也不是死亡,这些它只懵懂引以为一切行动的底线;实在太不同于它了,这世间的一切它都要指手一一加以名状,而且是只按着自己心中那一份小小的幻想,就要让整个世界都与之相符——
    「我们可以歌颂永恒。我们可以追求爱情。」又似在自言自语,它如此向它诉道。
    尽管在这些事情上自我也会有犹豫不前的时候,但它的任性、它的一切冒险,尽管无意识它总无法完全理解……它只挣扎着、忍受着那些由自己来背负的伤痛将之全接纳下来:「火、是光亮的东西、有时候很舒服、又有时候很疼、很疼很疼好疼……」一直在默默学习着、一直在默默努力着,尽管时刻都处于矛盾之中的自我是难以固化、实在太不可捉摸了,也尽管始终摆脱不了、只要是无意识、就会不停地在否定自己的虚无感……它,一直在憧憬地看着它,是也想能拥有、像自我它一样的感情。
    只是非对错盛开不出名为花之心花,有七彩的花瓣会热切全相聚在一穗之上。
    此七色绿花是最为稀有,那又为什么唯独是蓝色,全象征着种种梦幻与不可能之事?
    花语只开启心想钥匙,梦境也非全无意识幽界,她以这第三只眼,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一切。
    在又一天的梦里,还是以恋的心想为主导,她要让一整座山的、每一棵树底下都开满美丽的花,而丝毫不顾被遮住夺走了阳光的它们要怎样才能够生长茁壮;已经不下几十次在对着这同一番景象:「如果只是来上个两三次倒还好……」觉这回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发出了哀号,不过没有被她听见。在梦里她俩就像是著书者如果与自己的角色会面般,有时候全知、有时候又不。
    “我说……恋……你可以试着想得比这更开阔的——”
    “为什么?”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就像个听不进任何话的大小姐;她如果不看颜色的话眉毛就越来越蜷得像是团蒲公英:这会在「外头」其实很醒着的她,有点确实对不起以为姐姐也睡了的恋,但可以充分地斟酌自己要使用的话,只是绝对绝对不能再伤到妹妹她的心了——
    “姐姐,你看——”
    又终于她还是狠了心坐定这无想境地,那以恋还能维系住的是姐姐随手中触感竟变得飘渺,不过一念的功夫、再寻向身侧她就已彻底消失。
    “姐姐?姐姐!”她慌了、更拔不起腿来只为之惊慌彷徨四顾。
    「……」她默然、这时背着手已走开到了五间处站着低头不语。
    ——原谅我,恋……就这次,就只有这一次……
    大约才九米,这只有恋的读心是不能及、觉的双臂更无从怀抱之遥,是姐妹间、最远最远的距离。
    「不、不要……」心象很快就开始破碎,花草树木皆只迷眼她全都不要,再环视身遭,天地间竟只余下她独自一人。
    「不要……再一次——」跪坐在地,无意支持她本会径直倒向前方——
    是谁的可靠双臂接住了她。
    “姐姐……?”她睁开眼偏过头来,话才出口却已随望见她讶然打住。
    是姐姐不会错的,但只她从这侧脸所见,那华彩紫发竟已黯淡失色如自己这般模样——
    她想起了当自己还住在古明地家中的时候,独自一人度过的那千百个日夜……根本就无所谓从镜中照见什么自己的容貌,反正迟早会经父亲大人之手更改是毫无意义,黑黑的头发按需要盘起来、按需要一月月变长、又按需要再盘上一圈圈——但这次可大不一样,莫名有着是最为亲切的熟悉感,思绪也回到了更久远的时候,在那姐妹俩各自都亲历过的一场迷梦……她一样是「觉」、她一样是能够过目不忘的,只是在那个时候都还太小、太小——
    「姐姐一直是都在的……而且恋,只要做回原本的自己就好。」
    那反其道而行之,那时他强加给恋侍女的身份和全部烙印,她今夜是也要在梦里就将之驱散。
    催眠与唤醒,本是就一纸之隔。
    「自己?」
    她扶起恋来——
    「我就是你啊。」
    紧抱住彼此,还有这第三只眼可以相视。
    恋这个时候在想,她既然接纳了自己的读心,不会被讨厌、不会自己就很讨厌自己……多么光彩、多么辉煌的光景,这被她只是想忘掉的第三只眼、幽蓝的瞳目连同原本那如月的容貌,渐渐地、渐渐地也就都映此心镜寻回来了,就像是一串串从这再深的水底下也最终要浮上来的气泡似的。
    ——
    有一瞬却像是永恒,梦幻泡影,她此时是再一次地看到了妹妹的过往——但顾虑着会触动心伤预先刻下的心防,又使得她对此似视而不见。
    ——自己所能带给恋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得到解放的思绪,又总会陷她于自责的漩涡中。
    想要带给恋,真正幸福的生活。
    所谓「真正」,是让她亲手握有自己的未来。
    只是若没有风雨、若没有阳光,只蛰居在岩穴最深至暗闇之处,这心花,还会能盛开出真正美丽的色彩吗……?
    倚望晨曦划破雨幕,此身为姐姐所应做的、此心所应寻向的生活,她渐渐是想清楚了。
    「醒醒,该上路了哦。」悄寻回岩穴深处,她轻轻摇醒恋。
    「姐姐啊……我这是——?」还迷迷糊糊的,她不情愿地翻了个身,随即被一阵异感惊蛰起来。
    颤抖着双手捧起妖瞳,她回过头,却发现姐姐的脚步声已经远了。
    拔腿追上,她迎着洞口的光亮,看见她正挽着发髻转过身来——
    是不改的容貌、是不变的笑容。
    「不会变的,是你是我的妹妹啊。」
    且这心语细流,是将她俩永远相连的纽带。



    但觉始终是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最严峻的寒冬,已与他相安无事共度了,但她自从与恋闲游于深山幽泉之间、纵观那鸟兽戏画之时,心中就似有时计恒嘀嗒作响,一直在催促着她快快前行。
    她极力压抑住这股躁动,并试图将之归结为,种种只是在理智上令到她万分纠结的缘由,单方面地想凭现在就推断出一个人的过去与将来,一切就只是自己在瞎想、乱想。
    对她,她并非全无保留,还在以心防固守着一份矜持;对他,她更是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委婉,只好以目光默默祈求着,他的宽容……不要、「逼」得我们太「紧」了。用现在仅有的一双漆黑漆黑的瞳目大瞪着他。
    他并未令她为难。
    他很快就放下了,从她俩身上寻得赎罪般慰藉的念头。许了她俩在这里一切的自由,是为了不再重演,往日的过错。
    但这反倒是令她无措了,他这一步退得实在是太远,就如同把这个家全都让出来了,让她不知道该进上几步才好——才不会反过来倒失去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听的时候这头就摇个没停。
    结果演变成这整个长冬她一直都在忙碌着,奔走在门楹窗棂下,与他一同掸去这落满桌柜的积灰,擦拭那黯淡了光彩的铜镜……就像在做着新年前的大扫除一样。这过程中看得到还萦绕在他心上全部往日的景象,有意无意地,她映此举手投足,终于动作不再巧致得像极了达官显贵家的侍女——而当她从这「松懈」中惊醒回来的时候,这不又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了,对此,他只报之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俩有着女儿的可爱。仅此而已。
    他给自己划定的这道界线,她本是感激的。虽一开始举箸围坐间气氛总有些生硬,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而恋又总内疚于心知如此,但在她的注目和暗声鼓励下,诸如嘘寒问暖等日常话题,总归是得以如常进行。可是、总觉得好像还少点什么……
    直到逢春,她按捺不住兴奋就跑遍庭院,他也重拾了旧业开始出门,日子变得充实、气温亦会好转——
    ——自己也总算是能够、小小地休息一下了吧?
    还是未来不去想不用去想,回到去用手指尖翻动的书页上,忘却掉此身既为妖怪觉沉重的一切;少女午后闲适的读书时光,虽未必是能像那些总大起大落的意外占有回忆中深为之动容一角,但这对现在的她而言,就确实是不可或缺的。
    “姐姐~也一起过来看吧!”并且大步翻过廊间探出头来,光是恋拉开纸门所带起的这一阵风,就已经翻乱了她膝上的书卷。
    「诶诶?」猛醒过来她还有些慌乱,但手心既已被握住,就没有理由再顾虑。
    多久没有再——但此心既已相托付,就没有理由再犹豫。
    她俩一同跑过走道,跃入庭院,在那还积着有厚雪的墙根暗处,是恋已经将仓库里的木梯搬放于此——同心一级级共登上这天阶,虽摇摇欲坠的,然觉已无念是再去怪罪谁。
    “喔喔——!”
    越过墙头,她也真正是亲眼看见了那无边的苍皑雪原——
    心的宽广,原本就无需寄予那飘渺的天际;始于足下,每天都可能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无忧无虑的童年,对现在的她而言,也确实是不可或缺的——
    本来那可就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至于他的事情,再过了些日子,觉也总归是由它去了。
    毕竟像恋的事情,才是第一顺位优先的。
    或许就只是自己太好奇、急切于想知道,那些隐没在被他全部只归结为自责的过往中,究竟是谁对谁错的答案……而有的时候像这种问题的答案,本来就不是能以读心力过分探求的事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需谁来教会她如此的道理,既然曾经自己的想法是被他无情一一批驳,感受连同心绪都毫无意义,为此默默哭泣过不知多少个长夜的她,自然也不会去以这能力再伤害谁。
    「想要成为,映照心象的明镜。」她不会忘记,自己究竟该为何行使读心。
    要是有方法能如意地开闭这第三只眼,她怕会很乐意如此的。可现实并非总能遂人愿,不过就算没办法回避读心力在不经意间带给她的种种困扰,但要她就这样完全放弃掉这古明地妖怪的天赋,成为一个普通的人家子女——
    ——那不就什么都理解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吗?
    如果自己只是古明地家中,一介普通侍女,那纵使每日是都会走过恋她的屋前,自己又会不会应她的呼声推开纸门,会不会应她的心声伸出手来?
    即便是,自己是又能带她到哪里去呢……
    半晌,她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庆幸着眼下这一切都已经得到改变。
    既在这平静村落开始了崭新的生活,那她是还有什么好忧虑的呢?
    那就是她既身为姐姐,所应做但还没有做完的事情,此外还有她循着自己的喜好、依自己的理念,一直在寻求的理想——翻懂名为人生的这一本书,是可以称之为她的理想,也就只有以如此的大义为名,才勉强能够打消些她对读心的内疚。因为读心在这种时候,就仅仅是作为一种手段:挖出对方的所有过往、理出对方的所有思绪,一来这断无可能,二来也没有意义;因此她是从未认真想过,要以催眠术来放上一场人生走马灯,尽管这以她的心力,能无遗全忆其间的每一幕场景。
    但一者这并不全面、二者这真假难辨,那许许多多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确信、并为之深动摇的事情,就算是旁观者清,于事后才手执了因果的线索细细寻来——
    在绝望中滴落的泪水,是温暖还是冰冷?
    她也许是能再坚强些的——
    像这样的问责,又有什么意义?
    从读心中她可以确信不疑的,就只有恋现在这开朗的欢笑确发自真心,以及对过往的心伤确不能正视……是读心能带给她的,也只有此身既处在当下了,对过往的那种种追思追忆吧。而她要做的就是对这心声,永远不充耳不闻、永远不置若罔闻……且最能令她感到充实的,也正是在放下了顾虑的时候,应心之所向而望去的那短短一瞬、她憧憬的目光。
    这么想着,她就还是专注于看自己的书,讲自己的故事去了。
    ——今晚夜里,恋是还在等着自己呢。



    完全的理解,其实就如同纯粹的感情一般,总会是盛开得太过短暂的,昙花一现。
    即便是那些被她全忆下每一个字句的书目,时过境迁,第三次翻开回忆,再经了话语轻诉出来,心境也像已流转过花雨四季。
    而人生,则更像是一幅始终在祈愿向未来、描绘着未来的心象绘卷——不停地前行、不断地幻变,对那些已经落下的笔墨,就算于己,也时常是氤氲在淡忘的烟雨中。
    与他的交谈,连同暗藏在其间的设问,也并没能够向她揭示什么;拒绝了回想,那相应地映照着未来的心象,是同样空洞得令她心惊。
    ——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
    这是他唯一的心愿。
    总是在遥望着什么、总是在寻求着什么,一路都如此走来,她对这完全临摹下现状的心象,完全不能理解。
    能以读心力探求的线索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也只好到生活本身中去探寻,就像那些她曾经从他心中看见的满室幻象,不知道如今是都到哪里去了……它,其实在静静等待着她。
    「呜……」
    她此时是就正看着没精打采地趴在玄关前的它,大伤脑筋。
    对它们,她是怀有一种敬畏之情的。深山、幽林、繁枝、苍空,它们活在别一个世界之中,且若要将之与人类建立起的文明社会相较,那么与「文明」相对,她是会选择「纯粹」,这个词眼。
    它们拥有着,最为纯粹的感情——
    曾经游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间,她也始终是不能确信,究竟该选择哪边……
    但欢愉的鸣声、及苦楚的呜咽、是一样的。
    “哎——”对此也感同身受,她没办法转过身逃开去,想站前多一步,结果却激起还认生的它,又一声哀鸣。
    理解为什么,与该做什么,从来也都是两件事。
    “……”抱了头蹲下,不知该如何表示善意来打消戒备,她情急是动用上了读心力,开始集中精神翻寻起它的记忆来。
    她恍觉自己正奔跑在无边的雪原上,追捕呼啸过耳的风声;然后这「左肩」是好像忽然就倒下了,撞进到深深的雪堆里——映此心象再以催眠术返照回光,由此总算冰敷了它些许的苦楚,与此同时她不禁就推测起,这一幕个中的隐情来——
    “小觉?”是他的声音。
    她回过头,随之是诧异于现实与心象相较,那个中像又不像的微妙差异。
    “怎么了?”看到了她的苦闷神情,他连忙追上前来半跪下身急切问道。完全就是它正期盼的那样……
    ——这样子就重合了,可是……
    “它……好像是很不舒服?”一时想不通那决定性的区别,就不管是只发生在过去还是现在都好,她放手一指,决定断然将问题转回到原本的方向上去。
    “……”此时要论惊讶之情可不下于她,他绕过她去,复膝行几步轻抱起它。
    她看不到他之后的表情,但既从双方映照出彼此的心象中,看见了他的呓语、看见了它的欣慰,她也就松开了那紧绷着的心弦是悄悄安坐下来。
    一边安抚着怀里的它他站起身来,却别着脸不愿正视她,是为了藏住、自己强忍住泪水、那一副动摇神色——
    “你,真的是很不一样呢。”
    而于一霎间知晓了一切的始末,同样的神色,是也就此映入她的双瞳。
    “哪里还用说的呢?本来就都是那么显然的事情……”
    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也都在他摇晃着离去前,一次次地在她心中回响。
    「而我却……而我却……」
    她呆坐着,任由这万千心绪涌注成的激流,带她再亲历那一幕幕幻象。
    拼图遗落的最后一块碎片,故事缺失的最后一篇终章,终于是被她找到了。



    长夜,她俩总是会早早地就熄了灯火,一手掀起来被角另一手相握、一同钻进这温暖的被窝里;就连屋外那仍呼啸着的冷风,不多时也已被她俩彻底忘却。
    与这落雪苍皑的时节相对,夜谈的主题,是业火炎流的地狱——
    但她俩是怎么也拼不好,这地狱绘风景。
    荒川、冥水、乱石、鬼火……唯独是差了狱卒,使得这光景看起来倒更像是放养游魂的牧场;从未见过它们狰狞的模样,牛头马面在她俩笔下反倒是显得憨厚可爱——辨不出谁先笑出声来的,随之合上了荒诞的狱界绘卷,她俩这
心中的幻景也就此是落下帷幕。
    ——对了。
    静候妹妹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她正坐起身轻声唤道;看到姐姐少有这般郑重的模样,她睁大了眼在仔细听。
    「今天是有一个,特别的故事要讲。」






*                                *                                *



    山崎家是猎户世家。
    他是长子,因此是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业。
    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象征此事的家传长弓时,年方八岁,而这不仅仅只是弓身就已经高出他老大一截的问题。
    但在那时候的他看来,这一切是全意味着诸如认可、重望、祝福等无上荣耀——直到光阴流转近十载,自从他迎娶了妻子过门,成了家立了业,他父亲竟带着另外半个家,跑到远方大名的属藩是追寻人生理想去了。
    对此,他是有着一种,被骗了的感觉。



    不过他既乐得这悠然的闲适生活,而她是又那么的端庄贤惠,没理由再为小时候阴差阳错的一步去固执什么,他只期盼着与宽广的庭院相较实在是空荡荡的这个家,能尽快变得完满起来——
    一年、两年,他焦躁得都快坐不住了,偶然是又在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恶言相向唤她作了「石女」:那时候整一个残暑都像是乌云压境风雨欲来,闷热得出奇,普通家庭中单方面的打骂,抑或互有往来的争吵,闹到「婚后三年无子则休」这个地步,本险些是势在难免。
    他天性优柔,其实没几天就开始后悔了,却同样在犹豫着该如何道歉才好;她本性刚烈,但既认定了这错在自己,于是也强忍了委屈一点不声张。彼此都退让了一大步,虽一时默然还搭不上什么话来,但已至少不再是分别独自辗转着熬过长夜。
    直到晚秋,那近月的身孕是显了征兆,他喜极而泣、她如释重负,围坐在这始将迎来胎动的新生命前,他紧搂着她,一声一声道尽这深埋了太久的内疚之情。
    在接下来的九个月里,既无所谓他肩负了这个家的生计,也无所谓她独守了这怀胎的痛苦——是完全的对等,无所谓生女还是生男,名字都已经分别取好,无所谓争执商讨,皆出自那一夜夜里最温柔的呓语。
    直到来年,她强撑起虚弱的身子轻接过她,一遍又一遍亲切唤着她的名字——
    “阿幸……”他却是有些木然,所有的话也似都堵在嗓眼一般。
    他这才发觉,自己到底是有多想要个儿子。
    但她既已站住了这一片阵地,目光就坚定得无可动摇,柔弱的双臂也全似铜墙铁壁——他在这一副架势面前是低了头,呆坐回廊间,只默默擦拭起自己那心爱的短弓来。
    藉此物相思回忆是美好依旧,他还很记得,自己当时是怀着怎样的憧憬度过童年……从枯坐过晌到才托弓、从空弦千响到方搭箭,换做它人会觉得尽无比枯燥的事情,他却始终是在怀着极大的热诚去精益求精。
    为了自己那一个小小的梦想,或者,哪怕只是为了能符合父亲的期望。
    同样,这也不是什么撮合起来的婚事。
    他,是真真切切爱着她的。



    转眼,女儿就已经五岁大了,偶尔是还会从他的怀中挣脱了,执意要自己去探索庭院里那令她在意的,每一点风吹草动。
    对此,他是既焦急又欣慰,其中还掺有一点怅然,和一点点失落。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换了稍微漫长些的,另一次等待罢了……不同于他会在种种可能之间辗转反复,这五年来是妻子她的立场和态度始终都很明确:紧着再生一胎以致于会冷落了女儿,是断然没有谈论的可能;至于他无论
是养了狗将呓语相诉,还是借一起读书来旁敲侧击女儿的想法,全没有半句闲话,她只埋首是仍缝着女儿她一岁一岁的衣物。但如果他要将自己小时候用过的那柄短弓强塞到女儿手中,她则断然会夺了去,并将女儿是紧紧护在身后——
    对此,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无需总板着脸来戒备他有如此的想法;除外,寻常父女在廊间坐望苍空的繁星絮语、在院里转过四季的时至玩耍,静坐在室里,她也总是在以无比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五岁,或许是会还早些,是一个人的天性始萌之时。身为母亲,她比他更早就知晓了,总该将女儿从怀抱中解放出来,鼓励她从自己的跌倒中站起来,蹒跚学步。
    五岁,也许不能再晚了,是一个人的本性初显之期。身为父亲,他比她更能狠下心来,终该将儿子从懵懂中解救出来,教导他依先代的经验避开覆辙,日行千里。
    因此她是满怀着耐心、满怀着憧憬看着女儿长大。
    ——如果是他,而不是她的话……
    而他却急不可耐,以致于是迷失了方向。
    如果是他,身上也流着那精于弓术的血,只依这世代相传的口诀,不出三年自己是就能带他一同游猎山林、观叶听风、百步穿杨……如果是他,哪怕在天分确有些亏欠,只要是勤于苦练,无所谓非得要少年成才,自己也愿意陪他日复一日在庭院里习射,足踏胴造、弓构打起、引分会离……如果是他——
    不愿再为这种事情而起争执,他和她,始终是想不到一块去。



    很快,女儿是开始习礼学数。偶尔他也会躲在过道间悄悄将纸门拉开一道小缝,看母女俩这静静对坐着、更多的时候会是她亲手执了她的衣袖,自每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开始,教她如何是端庄大度而不致拘谨狭促。
    她那严厉神情,比起以往他所熟知的模样,此时就像极了是一座正盛燃着的篝火;她那娇小身躯,光穿着一袭单衣神韵是却胜过那些为层层华服所缚,出嫁的公主。
    若将他身后的远方那葱茏山景一同绘下,「家国天下」,就也无非是这小小村落里的、一户人家中的日常一景——
    但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罢了。
    女儿她终归是要嫁出去的,且自己到那时候,是又教给了她什么呢?
    因此女儿她坐姿每庄重一分,是就离在他回忆中庭院里能率性跑过的那个她,更远一分……笑容每含蓄一分,也就离他曾经在廊间能抱着共笑开了怀的那个她,更远一分……
    自然是也与,能和他翻越重山择树而栖的想象中的那个她,更远一分。
    要是再生了一个女孩——他想不下去,这双鸟离巢家中只空荡荡的一幅景象。
    因此当女儿她理解不了母亲的态度突变偷偷来找他哭诉,他没向她解释这个中隐情,只是将怀抱交付给她,任由她的泪水蹭在自己的衣襟之上——
    这时,他是也紧紧抱住了她。
    “你喜欢这,外面的世界吗?”再高举起她望过墙头,他仰视向她热切问道。
    “——嗯!”女儿她,似也是正这么想的。
    有女儿她这句话在,他的生活,随之是盛燃起了新的希望。



    明知道最终没有什么会真正得到改变,但他是开始教她弓术,自然,这一切是都得瞒着她的母亲来做,是独属于他和女儿间的、一个秘密。
    一切也又都不一样了,手中的短弓如今会唤起两人份的回忆,家传的长弓也不再只他一个人来擦拭,且每每与她在走道间对上视线的时候,这眉目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心思,也都会令他为之欣慰、为之振奋。
    ——也许当他长大了,在自己出门远行的时候,她作为姐姐,于弓术是也能身为楷模、执手同乐呢。
    并非强要她来继承家业,到了那个时候,真正是以此证明了如此的善念,妻子她也一定是会理解、会接受这一切的。
    但他始终是有些太急,太过于热切了。
    通向村外的山道总会被深冬的暴雪隔断,因此早早在今年临冬前的时候,她做好了这十几天往返行路的准备,启程是回乡探亲去了。
    她没想顾虑他的盘算,而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女儿逼得这么紧。
    本来偶尔在哪个午后的试射,架势只要学得有模有样,哪怕是连弓弦都拉不满箭矢就轻飘飘落在地上——但她既乐在其中,有目共睹,这一年来的每一点进展他是全看在眼里,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强求她什么,他也每每都笑着向她再一次次示范,作为弓术之本、在全神立射中的种种要领……但要一大清早的就叫她起来,于墙根下立起箭垛,将每一个动作再细分到每一步去,就像当初她教他学礼习数的那样,只一个颌首起身的细微举动也得要摆成石雕一般
,经她这久久端详之后满意了是才放行——
    她当即就闹了别扭,第一天下来箭垛上什么也没多,就这样是草草结束了。
    第二天、第三天,他一天天去哄她,她则始终是一言不发,用只一副被骗了的神情打量着他。
    一日,他终于是坐不住了,忘了自己曾经细思全虑过的一切,光把这眼前的她和想象中的她、和他的身影重叠起来——
    她也许就只是好奇,就只是想要从母亲那边逃到父亲这边来,觅得一个可以喘息片刻的怀抱。
    不再是这么想的他,那原本会包容她所有泪水的温怀,紧抱住双臂却代之以最冷漠的严厉神情。
    要是连这一点苦都受不了的话——
    忘了她的女儿身,他硬把她拽到院里,并强执了她的手一遍遍张满这弓弦。
    因此当妻子她回到家的时候,她藏不住自己的异样神情,更藏不住指尖这一道道血痕。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当直面着她的逼视,他却罕见地是倔强不为所动。
    是夜,就只有呆站在一旁目睹了父母亲这无言争执的女儿她,一个人在独自啜泣着。
    也许真吵上一架是会更好,将怒火释放出来而非全积压在心底里……也许只一声道歉是就能挽回她俩的谅解,将日子翻向新的一页……也许——
    一家人都默默不说话,就像近八年前那样,背对着彼此独自熬过长夜。
    不同的是,如今屋外落雪有声,院里也渐渐已积起厚雪。
    长冬临末,是还很遥远。



    迷梦转醒,日已上三竿,在自室里昏暗一片,静得出奇。
    雪还没有停,稀疏飘落着,是这深冬里的唯一生机。
    “……”
    在庭院也苍皑一片,静得出奇。他转过廊间,忽情急心悸就跑了起来,一声一声唤着那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乙女?阿幸?乙女!阿幸!……”
    闯遍了家里的每一道纸门,一无所获他这才恍然大悟是直奔向玄关,再循了它的吠声寻向村北、那一条延伸向茫茫雪山的小路……
    跑着跑着,它忽然停下了,犹豫着思量起举步来。
    顺着它的视线,他低头看向路边这无边的雪原,随之是抬了头,望着这两串浅浅的脚印直指向天际——
    他直追了上去。
    雪还没有停,稀疏飘落着,模糊了他所见的这一片茫然光景。
    视线被深林隔断,直到连足迹也彻底消失在这彻骨的寒泉中,他这才明了,她去意已决,是自己断然挽不回的。
    在归家的路上,一直走在前头的它,步子一个不稳,是也摔倒在了那片雪原里。
    他失神又赶紧追上前去,跪下身来是轻抱起它。
    “不能再……失去你了。”
    热泪消融不了长冬。
    只有时间可以。



    —三年后,逢春的一天清晨里—



    天既白了,长夜亦随之告终;春风入户,长冬也终会消融。
    「……」
    姐妹俩默默相视,许久,她叹了口气,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唤道——
    「答应我,恋,永远是不要放弃了这心力。」
    早已也坐起了身,她接过手来并诉诸怀抱。
    「不会的,我不会的,姐姐。」






*                                *                                *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5 收起 理由
rhapsode + 5

查看全部评分

回复 1 0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14: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祖托梦」(下)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10-7 14:41 编辑




    乍暖还寒,但整个村落既已活跃起来,草木萌动、虫鸟惊蛰,时雨亦总会如期相赴。
    她俩既然是在这里住下了,天赐了他这一对可爱的姐妹,一家欢笑牵动四里邻户,也已予了这边远之境,每逢是谁家迎婚添丁才会有的喜庆气息。
    至少若是与,这两年来村北的抑郁氛围相较。
    以及是与那临冬深夜,自村口上演的一幕幕尴尬景象相较。



    就像村南的那位大叔,此时正站在他的家门前踌躇打转。
    “请问山崎先生在吗?”犹豫了很久他总算抬起手来,然后就在这静候他来应门前的片刻等待中,将那已预演过数回烂熟于心的台词,暗暗再默念上一遍。
    然而当门扉随这轻轻的脚步声一同迎来的时候,他低着头,舌头像也打了结,一时半会是怎么都转不过来。
    “……山崎先生他现在不在。”最后还是她摇了摇头,以困扰的语气如此说道。
    本期盼着最好能亲手将此物交给她,这再好不过了的发展——
    “那……就还请你代为是收下这个……”但就这一句简单的客套话,他也怎么都说不顺溜。
    “我知道了,谢谢。”她点点头伸手接过,随即是很干脆地转回身去。
    “并替我转告——”与自己的话语一同被关在门外,他呆站着愣了会神,然后似总算卸下了手中的和心头上这重负,步履轻快地就此离去。
    ——这,总归能算是一点点补偿吧?



    ——这,是给我的?
    觉此时正抱着从他那接过的这笼鸟,大伤脑筋。
    从一开始隔着门就听到了他的喃喃呓语,又着实看不过这一副为难模样,她索性是省了他的难堪以尴尬代之。至于这始终令到她在意的另一种心声,悄揭开遮布,她也始终是没能料到,它的美丽。
    近了她才发现,这些湛蓝色的翎羽,固高枝繁叶是难掩其鲜艳色彩,此时竟正闪着宝石似的光泽——且那昂首翘尾、腾挪振翅灵动舞姿,于这极近距离就看得分外真切,是直教她出了神,想将它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以心墨描下,连成一幅栩栩如生七彩画卷——
    但被牢笼所困它的彷徨呼救声,自也分外迫切。
    “姐姐——?呜……”在庭院里坐等着,本回望见觉打过招呼远远走来,近了,它的急促尖鸣是也声声扎入她的心中。
    她下意识捂住双耳,但这毫无意义,直到觉以催眠术是平息了它的躁动,她才勉强能抬起头来正视向她和它。
    “恋。”轻拨开笼门的插销,她郑重将之平递至她的身前。
    她应此呼唤伸出手来,为它亲自打开这一扇牢门——它应此举动探出头来,随即是跃入这她想接过它并拢的手心,抬首静静注视着她。
    “只要恋你喜欢的话。”静待她倾心诉尽每一声礼赞,她试探问道。
    “但是……”她也明白,她的个中苦衷。
    于是她轻一叩笼目、它惊展开双翼,这一抹倩影也就此从恋的手心,越过墙头是消逝在了苍空中。
    这是它的选择,不应也不容读心力来篡改强求,纵这是会有诸多的遗憾,然而——
    “我们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同样的道理,如果这个世界最终是不接纳我们的话,也千万不要太任性了啊……”拨弄着笼门一开一合,她想想踮起脚来将之挂在廊间。
    “屋檐是爱着飞鸟的,笼目也是——”
    敞开着的笼门,此时正随风轻摆。
    “家于这二者而言,可都只一纸之隔啊……”
    她回过头来,她也不再自呆望向那天际;她坐下了,她于是凑过来再挪得近些,就这样紧挨着她的肩头。
    “对不起——”
    她低下头,而她却揽过她的双肩,轻轻一吻是也就此封住她的话语。
    「为什么呢?」



    其实或许是觉,一直要来得更害羞些呢。
    她虽不苟言笑,给人以一种远超了容貌,不符那少女身份的深沉,但这绝非阴暗,全只因读心力是向她划定了一条、再明白不过了的界线;且她也并未从此就作茧自缚,偶尔要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她出门一趟的话,在如果迎面遇上了谁的时候,她也总是会循礼数主动点点头有所表示。
    「本来就是多好的姐姐啊,要是能多笑笑——」颔首错身而过,但像曾经他们的黯然愧疚如今是全蜕变成默然祈愿,只言片语点滴落入她的心中,止水泛起涟漪、神情也变得柔和——
    只要是放下了心防,不再对谁的话语置若罔闻、不再对谁的思绪毫不在意……虽姐姐的自知需要她无时不刻都以冷静示人,但像从前是那样的冷漠神情,已再也没有必要刻意为之。
    她只是还不太习惯,从细思全虑中,将自己真正的心绪解放出来。
    午后,每当她于书卷间是自得其乐的时候,这笑容,就有别于平常恋所见那温暖如篝火的可靠,是另一种盛开如鲜花的可爱;暮垂,伴随着恋的呼声这像是从天际传来,正提醒了她起身步出屋外,有那么一次她是也攀上墙头,向着这读心所不能及的远方、日落归家对门的那位小哥打起招呼。
    “下午好……”她鼓起腮帮,气却像全堵在了嗓子眼处;怎么也喊不大声,就只有挥手这一个举动,是切切实实地传达到了他那里去。
    “有心啦!小觉——!”他会了意,也挥挥手应了声。
    半红着脸她驻望他的身影是消失在沿途的屋影中,幸而他并未站到墙下来再攀谈一番,于是她放下心了,退下一步支起肘只望着眼前这无垠的原野发呆。想着想着,直到身后有什么声响是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却看见了恋这边正捂了嘴、一副强忍住想发笑的模样……再下到坐回廊间,她赌了气只别着脸不搭理她。
    「对不起啦,不过姐姐这也实在是太——」
    「呜……」
    不过像这种事情,觉是最不擅长在她面前逞强的;很快也还是服了气,姐妹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搭着手望向这丛云映斜阳似火的一抹流光艳彩。
    她并不知道,曾经正是他们越过了这一道墙头,张望向庭院里的这一幕光景。
    且如今这对他们而言,她既也会外出,每日是又能看见恋的笑脸,一家人各得其所,他们自不再窥视置喙,只远远地为之注目并悄送声祝福。
    所谓「温馨」,这样子是也不错。



    就连最迟钝者如他,置身于这一切小小的改变中,被冰结了的心愿,也已渐渐开始消融。
    走道里一日是多了个空鸟笼,每每搬回去的木梯,不出数日也总会又摆放在那矮墙根处……他本每愣了神有一番寻思猜测,但转念一想,这些都是她俩的事情,也就这么着由它去了。
    并非浑然不觉、恋看他的目光是柔和多了,但错解成了这只是她不再认生,他在欣慰之余,也未曾有更多表示。
    他怎么也不可能猜到,她俩竟是会读心的妖怪。但既彼此从一开始就达成了互不提及过往的默契,那随她俩的这些别样气质而隐现出的种种奇妙,他也一股脑地全接纳了,就如同那些个被自己淡忘了的梦想,一同是将之深埋进心底。
    因此当他这有一天发现,她竟将自己深藏在柜底的,那一柄短弓翻寻出来的时候——
    “啊……”比起诧异惊讶,他所受的,就更多的是雷击般的震动。
    但她随之又浮现的慌乱神情是令他惊醒过来,就像那时候于书房中才撞见她那少有的、且本理应是该如此的模样,因为你想她始终还是个……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跨前几步半跪下轻抱住她,他如此安抚道她。
    又也许一切是都不一样了,只要——
    与此同时,他不禁如此在祈求着。
    “那个……”
    欲言又止,她低着头不说话。尽管他平日里都唤她作「小觉」,不可「小」觑、就只因为是直呼其名实在太过于生硬了,但叫得多了、这称呼自也渐生其亲昵魔力——虽「惹人怜爱」这一词眼是与她绝不般配,「玉洁冰清」或还勉强……
    ——是你在好奇吗?是你喜欢这吗?
    此时他是又恍惚一瞬深觉、正站着在自己臂怀里的她,虽平日里这身姿总庄严有若神明、这目光总静凛无从揣测,但有心事,也会害羞,与女儿她无异其实就也只是、再普通不过了的一位少女——
    “可以请教我这个吗?”
    正巧拨了拨空弦,她鼓起勇气问道。



    她,实在是非同一般。
    知道只身一人就携妹妹远渡重山至此,换下的衣服洗净再及身,竟映这身姿是焕发出一种、近乎是耀眼的光彩——于妹妹她无微不至,于外人她礼数周到,甚至于它们,若依屋檐下的那笼目推想开去,都是其沉静神情不掩恻隐纯善之心。对此,他全部都历经有一番啧啧称奇,并将之视为一个接一个的奇迹,或许还有些惶恐,但总归是受了。
    那么当他亲执起她手的时候,这真切及身的触动,他感激得就无以言表。
    她很轻,但是又很稳重,步子与背脊,站定了就毫不动摇;她双臂轻柔、动作轻巧,不费余劲似意念已全驾御了这躯壳,正兼有着那弓的强韧、弦的空灵;随搭弓引弦箭矢与视线齐平,静若止息,自放手前的那一瞬都水平不变——
    毕竟拉不满弓,这平直瞄向靶心的箭矢是远落在离垛十几步外地上。根本就没试着去抬抬弓取巧,他不知道这是她的那一根筋性格使然,还是……
    总之,固奇巧因缘已予了她这极高的天分,她是还缺了更重要的、随时间方能够积累的经验。
    但一切都已经是不一样了。
    绝无意为她做主,只要她俩愿意再寄住在这屋檐下一日,他就愿意无条件再出猎主厨一日。没必要着急,遥望向未来:这一切都是她能由了性子不为礼数所缚,支了肘于墙头任遐想极目远驰;并且是她能循喜好而非自知所需,释了卷自廊间向院里另寻有别一番心境——是不变的光景,是不变的笑容。
    也正只有如此,才是能将她俩挽留下来吧?
    坐回廊间,他看着她一次次挽起弓来摸索那力道与准头的均衡——思绪万千,他不禁是回想起这里往日的光景来:最早、是在父亲的注目下由紧张到从容这弦响愈发轻悦,后来、是依着妻子的玩笑以矢代笔写得别一手奇巧书法,再有、是应女儿的好奇将那些心法与林间逸事一并相告——
    想着想着,这尘封已久了的爽朗笑容,他也终将之是重拾起来了。



    不过觉,她也始终还是很困惑不安。
    她并不确信,这样做是否正确。先不论对以读心窥视了他的这至深思绪、这至真感情的最基本内疚,以及是隐瞒了自己的禁忌妖怪身份,就使得那种种看似对等的前提也荡然无存的又几分愧疚……既然如今她已不再只是一个,虽怎么看都不普通的旅人过客:她,是他的养女、是他的弟子,是他现在承载了全部欢笑、全部回忆、全部梦想的,他的唯一依靠。
    从一开始,她就已经预见到了是如此的状况。事到如今,虽那时为作废这道心防她也有让自己仔细想过,但犹豫再三后,也终还是选择了、就此从他的手中是接过这期望祈愿——
    「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在这一点上,她像个理想主义者。
    就像她原本是想着,能像个陌生人一样造访谁家,住几「天」、「看」够了,也还能仍像个陌生人一样飘然离去……
    但现实却是,等自己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就已出口脸红得不行手也被紧握住——
    「像这种时候——谁还能干脆抽得开手啊……」
    该怎么说,其实就一直是很害羞的样子吧。
    何谓陌人?爱、无从谈起,恨、倒不至于,且哪里有相加能取零和一说,这二者是只有摇摆不定可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全虑的前提是为悲观,又与其在偏执中默默织着妄想的网,让时间的绞索就这样慢慢套死,还不如索性伸出手来敢爱敢恨走一遭——在这一点上她也确实是个、浪漫主义者。
    隐约有一个天真到她自己都无以置信想法在渐渐成形,是有些犯规,至少、大概,她从不告会被拒绝的白。
    只不过这重担,实在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屏息独立,她让自己放心来使出全力搭弓引弦,就一直张到不能再满、箭矢也像是呼之即出为止;这不同于以往那摈弃了生念的跪坐,虽视线直直指向前方,思绪却是在随风游走:他并未急于执手就传授,凭轻枝飘叶察风这个中无上玄妙,但以她那似白玉雕成的身姿,在惊叹之余他目光也不禁是变得挑剔起来:「啊……这里不对——唔……那里还差些——」他没有说出口,她也不为所动——
    一瞬动摇,呼吸一个不稳,箭矢也已经脱手而出。这一次真失了准头,是落在了离正中线数步开外一旁的草丛中。
    怅然垂下短弓,她摇了摇头,拾回这箭矢再一次挽开弓来。
    他们,断无恶念也全都是质本纯善之人,只不过为纷杂心虑所困,于真正的中庸之道是踌躇不前罢了。而她既生就身坠了那最妖异的偏执之道,心常怀两种截然相反的愿景:一边是静守住心声无为无念无想,纵与天界无缘注定是因业障果报或终坠狱界,但在此之前既能得脱这自责,由夜幕下那尤为暗闇之处坐观这过眼游人如云、悦目繁灯似花、如梦似幻浮世绘……倒也不失为是一种善终;又一边是敞开了胸怀竭尽此身力心虑,纵背负着禁忌身份为宿命所缚终落得个镜花水月一场空,但在此之前——
    一种恐怖像是要她快丢弃掉这所有的努力……当这指上的感觉是才又触碰回了弓木的时候,她羞得别过脸去,只叹了口气,也不忍去看那失矢究竟已落在何处。
    只是她的残影就令到她踌躇、只是他的热切就令到她无措、对恋的笑容她犹心存愧疚、对他的训斥她犹——
    又攥紧了双拳,她愤愤然拽满空弦。
    她是持有这理所当然会令人为之恐惧读心力的古明地妖怪,但也正是这她无法逃避、无法回避的读心力,于最无可奈何在肩负了的同时,是教她知晓了此身为侍女、此身为姐姐、此身为女儿的一切。确切地说,是她们教她知晓了温情之善,于这逾百个静坐着数过繁星的月夜;是她教她又知晓了亲情之切,于这数百个偎依着栖身山林的长夜;是他教她又知晓了梦想之幻,于这近千个呓语着辗转独守的寂夜——那,既然是亲眼都看见了这一切……
    自己是又该如何去面对呢?
    担忧着——
    她并不担忧,妹妹她终将握有自己的未来。
    害怕着——
    她并不害怕,自己最后是落得独自一人过活。
    恐惧着——
    她真正恐惧的,是一切的温暖都抚去不了心伤、是一切的努力都改变不了什么……是一切终归于宿命,这得以重重心防度日的、古明地妖怪的宿命。
    “那……”
    在一切都真成为过往之前,至少该亲手,与谁能执手共开创那于寂夜追思、寄长夜相诉、自月夜遐想,无可磨灭、且是就最为美好的回忆吧?至少……这比起那五年来是烙下举目无亲永世伤痛……这比起那五年是空洞不堪只活在虚无之中——
    觉悟既已做出,心如止水再搭弓引弦,身遂此愿近箭无虚发。
    可这违心而为之的弓术,是又会将她引向何方呢?



    他惊讶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当她这像是满怀了雀跃来拽他的手时,说什么也不会信的,他还强忍住了哂笑之情才随她一同步入庭院。这时候连恋也凑了过来,于是一「家」人列坐在廊间,就像是要见证什么庄严的事情一样——看她的那身姿从不失优雅、神情也还是沉静如故,立、挽、引、失,步沉、弓止、弦满、矢没,一动一静,全都已无可挑剔;皆中皆中,她最后竟闭了眼,再搭起箭来却就此伫立如玉雕,直到他那也紧绷着的心弦快不行了,她才应他这堵在嗓眼里的呼声放了手——无需相视,只箭头击在垛上的一声轻响已言明一切,似坏笑着转过身来,她却抱了弓是深鞠一躬。
    “谢谢!”因为同深有所感,她真挚向他道谢。
    “啊啊……”这不知所言的,他支支吾吾应道。
    才不过数日,她是就无师自通,领悟了自己能以话语相授的一切……
    呆望着她好奇看向她、她接过并挽起她的手来,姐妹俩如今笑着是合张满这一道弦——他惊叹她的超凡,惊叹这奇迹来得实在太快,简直就都到了令人目不暇接的程度。
    而震动,很快也同样就接踵而至。
    他邀她一同出猎,虽还有些迟疑,她也总归是点了头。收拾好行装,整备好器具,再者是安抚过恋——翌日,在她的不舍注目中挥手小别,她和他是一道早早地就出了门。
    时值盛夏,繁枝凿光勾起她那一年前的种种亲历身忆:循飞鸟踏青,坐闻幽语,以清泉濯足;随走兽翻山,攀些低枝,以野果充饥——
    他没想这山林也曾经是她俩的老师,但只见礼数磨灭不了她的好奇天性,这会正无时不在张望四周,双瞳映此景也全转着是如此的艳丽光彩;虽平日里她总不语正坐只望着天,神色淡然倒也无甚异样——
    思绪交错着,她随他穿过茂林,又忽地是驻了足。
    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噤声别动,然后她这才看见了,随着他身势一滞就搭起弓矢瞄准好了数十步开外、对此浑然不觉的它……
    「不、不要——!」
    她多想拉住他的衣角、好让这一箭失了准头,或者以催眠术、无论于他还是于它,不行、对他不行、而这离它就又太远了——
    只一念之差,她双手捂着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箭头直没入它的前肢。
    凄厉的哀鸣随之就响彻林间,走不出几步,失去了平衡它撞倒在地,这下又激起别一声闷响。
    “哟——”
    他回过头来,结果迎上了她这异样的神情,笑容也随之是收敛起了。
    她茫然向前,步步迎向它那开始狂乱、但只她所见是为最恐惧目光——
    一旦跨过七间读心之限,它的满溢着、为挣扎求生而不停搅动着剧痛绝望心声,登是如灼热岩浆般直灌入她的心中。
    「呜……唔啊啊啊啊啊啊——!」
    失神跪坐在地,她双瞳随之也一瞬溢满这分狂乱神色——
    突然起身一个箭步,与此同时她是已经抽出了这怀中的短匕要强扯开其上封印,但与清醒时的自己所花下的那番心思相对,她两手死死握住匕身,这锋光才终是随一道血光而现。
    白绦飘舞、殷血四溅,她跪下高举起锋匕,一刺一挑,就已利落划开它的后颈。
    「哈……哈……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呢……」
    由此它不再挣扎,她也就此松了唇,随手中的短匕落地是直直倒在了它的身上;可这又并非是全然死寂,余温尚存它那失了魂悸乱心跳,此时仍正响彻她的胸膛。
    “呜、呜呜……”
    当他总算是回过神、跑过来颤抖着双手跪下分开她和它的时候,她一边是被血染红了脸,一边是自己哭红了眼。
    他看不过、忍不住想抱她起身走,她却猛摇起头,血丝竟和着泪水就这么氤氲开来。
    “我……我……”呜咽着,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会了意只好放她下来,而她也就这么膝行着捡起布条,再拾起短匕将之裁成两段——
    “对不起……对不起……”
    在包扎好它的伤口之后,她勉力跪直起身来,一声一躬道着这再也传达不到了的歉意。
    他实在看不过,忍不住就夺了她的手来,依样也裁下一长布条来同样是将之细细扎好。
    “谢谢……”
    “别再说了……”
    “……”
    她安静地合上了双眼。他抱起她寻向清泉,轻轻擦拭去她脸上的血痕:像霎时就坠入了沉睡,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就总算是还了原本正属于她的、这十几岁少女无瑕容貌——
    ——她太轻了……
    轻得哪怕紧抱在怀里也像还是随时会消逝,让人黯叹这如何能肩负了怎样的负担一路走来,又如何这些都一分重量残影不留仍静持着自我——
    ——以后……可不要是做噩梦了啊……
    默默守候着她,他终于是知晓了,无论于她还是女儿,像传授弓术这样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更深远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那是在第一次随父亲出猎的时候,像同样的锋匕,扔在同样正哭泣着的他面前,是要他强忍住泪水把它肢解了——
    他本以为像这些就都是忘却了、想通了……过去了就好的事情。
    与她独守了那为新生引路的痛苦相对,是自己应独守这随杀生而来的忏思——
    他恍悟。



    “唔……”
    悠悠然转了醒她自他怀中呆滞坐起,像是为甩掉那可怕的回忆又猛摇了阵头;他还想这有没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结果当再抬了首她瞳中的神色就已不复浑浊而是如故:“请不要告诉恋这件事情。”
    集超我理智与本我纯真于一身,他从来不会拒绝,像这样的她的请求。两个人默默地寻回去原路,他扛起了它的尸体来,她则将那短匕立在血泊里,为它做了个小小的墓。
    ——她也已经是……不再需要这样的东西了……
    他无从得知,在那时的她疾步持手中冷锋辉光、高举起短匕全一气呵成根本没半点犹豫——也不愿再去细想,那看着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出有的觉悟……
    于她,这却是理智的心防一瞬全崩解了、杀生的觉悟就此沦为悖论,她已经分辨不出了,自己那时候究竟是想予它以解脱,还是只不过想抹杀掉这令自己发狂的心声……
    她俩究竟都背负的是怎样的过往——但当他们这回到家的时候,在恋紧抱住她的姐姐、随即就急切去追问她手上伤势的时候:「不小心划了手,这没事的。」她只一念是如此带过。并一把将恋她拉走开得远远的,在这中霎间就已经转换了话题。
    「不用去看已经死了的它,那很可怕的。……那不是姐姐我射中的,我不会的——记住,你唯独不能是变成我这样的人。」
    对她,在这离着外面真正的自由只隔着的一道墙下,她有苦难言。
    “……谢谢。唯有妹妹,我不能令到她担心或者是受伤害。……我不能说。请原谅这我实在是不能说。”
    对他,在这本该最真实能照出她俩妖怪身姿的月下,她又能怎么说好呢。
    那对自己,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没错,自己已经是,不再需要这样的东西了。
    不再需要更多心锁,既她已如屋檐般为她挡下全般风雨;也不再需要矢口否认,既她已循着本能是依他教导利落为它送葬——
    又怅然挽起弓来了,她一遍遍是确认着自己的觉悟、一次次放开这手中的心矢。
    “……”
    又转过廊间,当看见她这正满张着弓伫立在庭院里,他远远地是也站住了。
    本以为她从此是不会再碰箭了,他起初是惊讶的。但随着这只风尘时砂在悄然飘逝,她不动,他也不语,是恍觉了她的心思——
    并非不知晓御风的个中精妙、她却只维持着这沉稳的身姿不改;而是静候到了风止的时候再松手、皆中这些在心头上都不为所动;如此悠放下弓来、弦尚存余韵。这弓术之本、就无求身外之物;这弓矢之的、自指向止水心境……这,与察风游猎是背道而驰的「弓道」。
    他由此不禁是回想起那曾经的自己,那醉于幻想、只求中的,并为之不懈求道的自己来——
    “你是对的。”自经辗转过数夜他寻向林间,好将那一柄短匕拾回并擦拭如新交还予她:“不要介怀,这上面是也有着,独属于你自己的回忆吧?”
    她先是惊讶,随即将之只撇在一旁地上、张开双臂抱紧住了他。
    “谢谢!谢谢!……”
    既能真切地以话语道谢……
    “也请你告诉我,我是该怎么办呢?”
    他已视她为至亲女儿。她同视他为真挚依靠。
    “你自己想。”一个简单、直白,时而像又有些蛮不讲理的她。
    “该怎么说才好呢……”和一个优柔、寡断,但是也已经足够善良了的他。
    虽没有史诗的磅礴,满溢着自传的偏执,但这是只有竭尽心力过才能开创出的一段美好回忆,是只有身历言传过才能铭刻下的一段童年往事——
    “那时候我还小——我们都还小吧。”
    两人的故事,于坐执了双手间,就此交汇在一起。






*                                *                                *



    重生,她俩是作为山崎家的女儿重生了。
    不仅仅作为父亲或者家主,从很多意义上来说,光这是随之开启了以往所没有的篇章,他、身入其中也就如此是获得了新生。
    “拜托了,这个家的生计、也请让我是帮上些什么吧?”而这还得从去年初秋,觉她一日是认真如此向他问道说起。
    “又没什么问题——这些事情就不用你来费心了……”
    不巧得很,家中的米缸她又不是看不到、账簿也不是找不着,更何况这他心里正敲着的算盘,自己确实有三年来快坐吃山空,她也看得是再清楚不过了。
    “碰巧,村南的那位木匠大叔我认识——他是个好人。我们干脆就去向他学点这怎么样?”
    ——碰巧……确实是啊。而在这个村里也已经是没有谁再不知道你们俩的了。
    且最令他担心的,虽然再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大可能,是她会不会还记恨着他们什么——
    就这样,他和她一同是向他拜了师,很快就感受起了这熟悉又不同于弓木的、手中别一种质感心境来。
    “……我说小觉啊,不管什么事情、你是都学得很快呢。”
    他自然倾囊相授、她也可心灵手巧了,而他就算是一直就坐在她身旁跟着做,这手中的凿子却还难使得对几回劲……对此,他也总有一种被冷落了的感觉。
    “诶?会吗?”
    她好像并不清楚,自己只弓术这一道,就怎样是轻易地颠覆了天才的概念。
    她是镜子,身边的人会有多优秀,能确实地师出高徒她也就有多天才——
    “那如果……是因为原本就习惯了左手持弓,那么像这样、或者是这样的动作只要换过手来施力就好——”那与此一路不懈求知走来相映照的同时,天赋了如此的心力,她在为师之道上就走得是比谁都要远。
    “哦哦!”他这时也恍觉了,她这轻柔双臂,无怪是又有着不同于师者、那「姐姐」般的可靠。
    像他的作为长子、身为父亲、既为家主……像这些日子也都已经过去,现在北上再者南下,那总是要举家出行的,并且有他这牵着她的手、她挽着她的臂,听听涓流始终是山林这最为自在、喧集闹市对她俩而言还有些太吵——
    在迟暮归家、放她俩这哗啦啦先跑过廊间了,跟着其后他心生一念,不禁是抬起头来望向斜阳。
    敞开着的笼门,此时正在随风轻摆;笼中只一尊木鸟,展翅欲飞像栩栩如生——
    ——她俩每日,就是都心怀着如此愿景生活吗?
    一个人也坐下身来、也笑开了怀,他笑着笑着,其间,是有几道泪光静静落在衣上。
    ——就像是一场梦,就像是一场梦啊。
    美梦也好、幻梦也好、迷梦也好,只若此生是能永不梦醒……
    直到来年临冬,她最先是从中惊觉起身——
    惊梦惊梦,只余下一地残忆碎片。






*                                                                 *



    —两月前,清凛的一个金秋朝—



    秋高,他背起竹筐寻向山中,平常,她俩也总是会跟了去,一路应他所指共望向这世代相传的红枫山居画——
    但这次他担忧于山路的崎岖,只许了她俩来年长大再造访这深山瀑景的愿,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无望达成的事情。
    然而她俩既一个热切、一个急切地轮番追问了,固言语这全无以形容,再掏空心思那他也总是会尽力为之——而心象这就确实地都传达到了:像激流泻地、声震九霄,飞沫涌跃、雾弥湖畔……那确实而又真切的、铭刻在回忆之中的一幕幕光景。
    她俩,可是会读心的妖怪呢。



    驻望着他的背影于这挥手间消失在远方,她俩转而对视着,随后是交换了一下表情。
    “来下棋吧?姐姐?”这时,恋突然问道。
    “诶——哎……”这下,觉倒是怅然起来。
    “按约定好的,可不能存心留手哦。”她跃跃欲试的。
    “是是。”她可笑不出来。
    棋盘摆放在室里,纸门却是敞开着的——此时,是她支了肘在盯着这黑子细思举步;屋外,是她背了手正望着那白云踌躇踱步;不一会,她俩却摇头都叹了气。该落棋无悔,她起身步入走道摇响这铃铛,到她应声回室里轻执起黑子,与这默默留下的前手不语相弈……轮替着这兼有游山题诗与和歌对答之境逸举,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局棋势早自中盘就已下死,黑子也渐渐地赶尽了白子的每一步余地——
   铃铛又响,她转回廊间,却看见了恋是只坐在这门前发呆。
    “输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之情。
    “棋……总可以再下的嘛。”
    她也一点儿是不擅长,怎样去安慰谁。
    那时候觉教她围棋,是于一个个长夜间,在心里设席相待并全画好了这十九路纵横网目——落子无声,也只她在静静讲述着,黑白争气,由此是怎样衍伸出来的这万千变化。
    并非求胜,就只是好玩而已。只是通过重拾起在记忆中的那几本棋书,并无师承她也就这样是携着恋入了门:在棋盘一角的死活棋解、以这互执数步间种种的可能,不须劳身力翻书对谱,只一念,棋盘就一变作三、三变作九——盘根擎起主干、繁枝开出茂叶,其上结着的每一幅黑白角力均势,仔细看时是又都不尽相同;寻常心力断理不尽的这等纷杂思绪,她却能似举目那般自然,踮起脚就将之摘予恋的手中。
    她看得是出了神。
    读心术、催眠术、幻化术,纵这一切她都尽力为之,却始终是怎么也做不到像姐姐的那般自若、那般从容……论专注她确实亏欠了些,但那也并非就无可逾越,是古明地妖怪的生来潜能,这些在她的身上曾经也不过数月就已经全然唤醒;而至于是憧憬着姐姐,一直在以此为目标努力着,想跟上姐姐的思绪、想细察姐姐的心境、想全忆姐姐的心想……如今,她也确实是已经做到了姐姐的全部要求。
    尽管像这样的事情觉从来就没提过,但恋她是也不忍,这心象绘卷还犹得似书页般翻动——与自己从旁人心中所见的那走马灯花相较;且她是尤为不愿,只因得迁就自己的不成熟,就让姐姐在这个家里操尽了心劳——
    “姐姐长大以后,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诶——”
    “「想要成为映照心象的明镜」——那说到底姐姐自己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啊?”
    “呜……”
    姐姐确实就像是镜子一样,而从这之中,她结果是映照出了自己的无力来。
    「想要赢过姐姐,哪怕一件事情也好啊。」
    她并不知道,这读心力是她用来填满在那五年间的全部愿景……神情从不失沉静,但这是她以重重心防武装起来的;心灵从不会动摇,但这是她以锋匕切肤雕刻出来的;而之所以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携了手、在道过歉后能一同来寻向彼此的心愿——
    “恋的心愿,就是姐姐的心愿。”
    “哎?”
    “在此之前,就让姐姐能再多陪会恋吧?”
    “不……不会的——”
    “总会有一天,恋你想要的幸福,是姐姐我给不了的啊……”
    “……会吗?”
    “只是这个家,就……”
    她并不觉得,现在的这个家有什么不好的。他既与姐姐倾心相诉了一切,就无所谓读不读心的差异了,自己也无需是再为此而过意不去;至于那墙外的世界,如果流瀑这总深藏在幽山之中、过雁总高飞于苍空之中,本来就是都再遥远不过,那她也始终更喜欢就这样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听着、远远地喊着……并且因为就没有谁的心象是能像姐姐这般幻丽,没有谁的心声是能像姐姐这般坚定,没有谁的心怀是能像姐姐这般温暖——
    “不,千万不要这么想。”
    “诶?”
    “要不是他们,要不是她们,要不是他的话……”
    “……”
    “只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就应该是还住在京都的那堵高墙后,过着谁的心愿都完全实现不了的生活啊。”
    “……”
    “所以,就是现在,我能继续将我的未来是交托给你吗?”
    ——这些可都不是,能由着自己的任性来的事情啊……
    “不,要说恋的任性,姐姐可是很羡慕的。”
    “所以说——”
    “而且一直以来真正任性的,分明就只有是姐姐我才对啊——”
    “不、明明就已经不用再介意了——”
    “对不起,真的是很对不起……”
    她,结果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是会读心的妖怪。
    这一年来,不同于恋已有些淡忘了如此的自知,随了日积月累,她却已悄然走遍这整个村落:用读来的心、从点连成线、线再织成网,于是每当她天微微亮的时候就端坐在走道里,手一旦执了这网的一端稍一牵动——日出而作,家家户户都随之忙碌起来的景象就恍现于眼前;日落而息,梦渐转深那潺潺流淌着的呓语也终又归于寂静。这一幅万华绘卷是来得都那么的真切:哪两个人久为青梅竹马,她憧憬着成家的美景、他满怀着立业的壮志,每步出家门,她也总已经久候了他多时,只一个浅笑是日渐急切……哪两家已悄结下相好,就等着这年的丰成趁了喜兆成婚,欢声笑语、隽永誓言都绕梁不散,抱子弄孙、殷期重望皆指日可待……她却只觉得是一阵空虚、揪心似地发慌。
    纵整个村落都能装入这心中,但在身后里室还熟睡着恋身旁,是空的。
    这几个月来,她开始睡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浅,种种噩梦、惊梦——光是美梦不再,温暖的被窝就使她焦躁,忙不迭起身出来,就只有这冰冷的夜风能抚去她的心悸、这朦胧的天幕能予她些许慰藉……她只好白天竭力让思想维持着不休运转,好让自己能更累些、再累些,从而就无暇再去想别的事情。可时常又正是疏忽了这件事本身,会让她失了神发起呆,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站在这走道里。
    就只有在恋身边的时候,她映此心镜是才能寻回,自己原本的那一副沉静容貌。
    从来不在意打扮的事情,她只每日早起时,或睡过午觉后,会掬了捧清水让自己好清醒清醒,所谓洗脸、倒也只是这捎带来的顺手的事情……但当唤醒恋、在她迷糊坐起身来还揉着眼的时候,她则亲为她梳妆、双手轻抚过拢着她的长发挽成盘髻——原本她俩这是就韵合神似,此时双额轻抵了像对镜相照,搭手在肩头又并无其间心壁——辨不出谁姐谁妹,她俩就像极了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并无异样,她仍每坐在这廊间是静静雕着些她的鸟兽戏画,直至一日,她远远地是望见了她的酣睡侧脸:「姐姐?」既觉得奇怪又有些好笑,她悄悄地摸过去想拍她起身,而她竟也只这么轻轻一推、就直直地倒在了檐下的庭院里——
    她彻底是被吓坏了。
    只发着高烧,她就这么一连是躺了十几天。虽喂她什么都咽下了,然苦口良药也未曾使得那眉头为之一皱……全没有痛苦神情、安详得吓人,她就只是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在梦里寻向了另一个世界,流连忘返到连一分笑容也不曾捎带回来——
    「姐姐……姐姐……」搭着她的手她低声呼唤,只怕是又会惊了她的梦中行路。
    「……」
    心声一片死寂,虽她也知晓梦有深浅表里之分,但双手仍止不住会抖、泪水仍止不住在流——
    「不要……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她不见好转、她日溢绝望,心似海天境界线已不复存在,又倒转过来只暴雨无尽全落向虚空之中,极度地厌恶着自己,进而是厌恶着这整个世界本身——
    「——恋?」
    直到一天夜里,她始转醒是如此唤道。
    “……啊?”
    「……我说恋?」
    “姐姐!?”根本就不可能睡安稳,她还正怀疑这自己是不是在做着梦。
    「不要……能不要离开我好吗——?」然而只一念的功夫、她呓语着是又昏昏睡去。
    十几日呼唤皆尽入耳并无只声徒劳,药越来越苦也已渐显了其功效,是夜,再一剂入口她就将之是直咳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啊!”
    既好笑又奇怪的,她跟他忙不迭一个是扶她起身、一个是拭去汤药,她再捶着她的背帮她这理顺气息,他则抱来了另一套被褥替她分别换好。
    「我……我这是怎么了?」还睁不了眼,她甚至感觉不到这是她正搂着她的腰。
    “小觉……小觉……”自然也听不到,他正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
    「小觉——小觉——」
    但读心的能力还在。
    「姐姐你……一觉是睡了好久了啊。」而能知道这的也就只有她、此时就在她的脸上是浮现有了最祥和的神情。
    幽暗的里室、摇曳的灯火,她从妹妹的这专注心念中,是也看见了自己正倚坐在她的怀中、头也靠在她的肩上——
    这脸色也太差了……她想笑笑,但没能笑出声来。
    「原来妖怪,是也会生病的呢。」
    但那此前像是一直要紧攫住自己灵魂的虚无感,此时也已经悄悄放了手——
    「恋……能这样再多陪我一会好吗?陪我说会话?」
    这可怕的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舌不遂心、手足不如愿……此身似全只飘荡在虚空之中,或许,自己也真的是到那个世界去走了一遭。
    那还回得来、还有这归桥在、还有这一盏灯在——
    「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她振作起来、她映此慰然,静静对坐着聊过长夜,她身入此梦与她相会、她心想设席以此相待……最后是这两边的幽灯都熄了,她也真倦了反倒是伏在了她姐姐的身上:只能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这极度的寂静中总算是睁了眼,就小心地松着脖子、环视向这小屋中昏暗的熟悉的一切——
     “晚安……恋……”
    她此时是也,哪里都不想去了。



    有恋的身形在前指明了行路,那同样只一夜里,她是就寻回了意念与自己这副身体的联系。
    诚然,以恋此时的这一副模样,就是那时借着姐姐的催眠术来照她的容貌、那自己深为之信赖、深为之憧憬——为想要成为她这样子而临摹下来的。但这反之也束缚了她的想象,或者更像是一种抗拒,她对变成别的什么样子总兴趣缺缺,自也无从谈起,修习幻化术以掩盖这妖怪之身是迥于人类成长的异常……就连觉她自己,是也早已身陷了另一种迷境:从不跟她多提妖怪与人类界线之事,尽管回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从未切实想过自己长大的样子,这绝非临摹写生能怀有的心愿——
    或许,她俩都不想长大、都不想分开,就只想这样永远做着姐妹俩。
    第二早就「如常」,她起身拉开纸门,是迎着这晨曦坐在廊里檐下。就好像通过这样的行为,还能够回到两年前曾经一切的开始——
    「小觉?现在感觉是怎么样了?昨晚睡得还好吧——身体才刚好会不会有点昏?别太勉强了……现在清醒了的话那就还好吧——不会又不小心凉着了吗?」听到了动静他回身自走道的拐角处探出头来,还披着被子、原来直守了一夜,再难掩倦容愁容因此就连这心语是也有些含糊动摇。
    「……已经没事了啦。」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看出了她的犹豫,他为之语塞。
    “……”她站了起来。
    静静走到他的面前,这八九间长走道,是漫长的、令人焦急的,因为它包含了几乎是生活从到现在的一切、是她如何、对别人的这期望做出有回应的:她没有用跑的,而是尽可能地要安稳,稚嫩的脚掌踩着在木纹上、这无的表情下却是微微有咬了牙的,不紧不慢地、直到轻轻转过身她拢了这衣袖端正坐好、再叠了双手俯身就郑重一拜。
    “实在是让您担心了,父亲。并请父亲大人,赶紧是回去休息下吧!”
    利落、优雅,话语也似水轻悦一气呵成。最后,是一颗小石子投入这池水中起的涟漪……
    “你啊……本来就有些一根筋,又还总是不在意自己……”
    但真害怕了、真生气了,他这次是并未如此轻易就接受她的道歉。
    她于是就耍赖笑了起来。
    并且因为是再也就没有试探了、再也就没有交涉了、再也就没有保留了——是她这真地爱他的表现。
    “……真的,想要是不让别人担心,至少,你得先在意好自己的事情才对啊。”他没想到怎么能架得住她这着,这一次只好是匆匆探身把她打发回去,不再绷着那一根想要说教她的弦了。
    ——你看恋这十几天来,也真就连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
    “……是。”
    只余下这是肯定有的嗔怪。
    “那你也回去再多睡会。”
    “是。”
    那会了意她起身送他回寝,最后,是在他的这催促的目光中、在步回进自室前,再向他报之以一个真挚的微笑。
    ——太安静了……呜呜。然后她一个人这哽咽了两声。
    这里心声俱寂,他回去睡了,她笑容依旧——辨不出有梦无梦、双臂犹抱在空处,本这次没费啥劲就溜出来了,她也深知道,自己这回可真是累坏她了。
    ——这才真正是、「不必担心」的笑容啊……
    并且最为讽刺的,从前、就一直到现在也是,自己每每只有做好了要将这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放弃掉的觉悟,可以不再去顾忌一切地逃、逃,才真正是能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花开以终觉只一季春风之梦为悟,并以落花无声只默默结实为果。
    「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妖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她却止不住地想笑,明明是被逼得慌不择路了、明明就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自己只这么睡上一觉,闹得一家子坐立不安,竟是就还像个没事人一样醒来——
    她的全部努力、她的全部勇气、她的全部心愿、一下子是都落在了空处,变得可笑起来。
    「还是……在接下来的这几个月里,还得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她宁愿错的是自己而不是他,更不能是她——
    长冬本已临末,她却自里室寻出短匕,是再次向这锋光起誓。
    「如果自己哪天是连这也不害怕了……」
    寒光也晃过了她的睡脸,她不禁就住了手,心更止不住抽搐起来。
    「……或许,就真的是会再也不用向你说谎……这一天的到来吧?」
    但就一点寒光足矣,她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挽起衣袖,随之将祷言一字一句是全刻在自己臂上——
    「祈祷着,他终会振作起来,愿这段回忆,不像是真的,又确实能照亮他的行路。」
    这真正能骗过自己,完美而又可悲的谎言。



    春末,她俩跟他道了别,是寻访向那隐居在深山中的瀑景去了。
    他并不知道,她俩这不只是去山下原野转转,就如同恋她也不知道,姐姐是借此才骗得她的出行。
    独自坐在这空荡荡的走道里,不过他这也才觉得,她俩是如此真切地就坐在自己身旁……游猎过数十年,他最心知何为脱兔难得,为何她俩,总是那么的容易被惊动——
    但这也已经是、像几个月以前才会有的事情了。
    再步过廊间,她俩竟同时悄挪了挪身,由这肩头一隙是让出来席上座。
    分坐在两侧,他不知道该看向谁好,于是就想起像平日里总远远地驻望见她俩的那样、也只抬首望了去,三人的目光是就此同交汇在这天际一隙——
    他不禁是笑出声来。回到了现在的真实。
    「原来如此。」
    但只是静静并坐着,没缘由地、无忧无虑这笑容就已是绝非凡世之美。
    “要是再生了一个女儿——这样子想是也不错啊。”
    他不知道自己这语气是老了十几岁,抑或是只在还年轻的时候才有的——
    ——女儿,总归是最可爱的。
    这一番纯朴心愿。



    山路确实崎岖,得她紧拉着她的手、她应她心念同身协平衡,姐妹俩像这样一路走来,这人迹罕至幽境自也绝不负那殷期重望——
    坐观流瀑,虽眼前所见只一季光景,然盛夏妆起飞虹、深秋缀满落红、凛冬雾敛泉冽、再缘春水暖花开,心之所向、心力所及,她俩是就能全览了,这四时永驻绝景。
    暮色苍然,斜阳亦无从映照;总归该倦了,心生此念她话还未出口,她是就已经站起身来。
    “也是该回家了——”她抬起头,却看到了,绝不应属于姐姐的这一副冷漠神情。
    “我们走。”与平静的话语相反,她伸出手,却是要硬拽起犹豫递过手的妹妹来。
    ——
    这一痛她想要缩手,感同身受,她是也呆住了,但那攥紧了的手,她早已决意不再放开。
    「……」
    她直视向她,她呆望着她。不久,她默然转过身去,开始就直揪着她缘河而行;她茫然地一步一趋,只回望见那来时的路也消隐在纷花之中……最后她总归是恍然大悟,抢前几步拦在她的身前。
    “为什么?”
    「我们是妖怪。」
    “为什么?”
    「我们是妖怪。」
    “为什么?”
    「我们是妖怪。」
    “为什么?”
    「我们是妖怪。」
    “为什么?”
    「我们是妖怪。」
    “为什么?”
    「我们是妖怪。」
    「为什么……」
    「……」
    她低下头来,不再追问。
    她也不忍再逼视着妹妹,别过脸去是看向别处。
    而她也就看不到,姐姐那正扬着的嘴角、那妖异的微笑——
    紧抿着嘴的觉,自己也并不知道。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5 收起 理由
rhapsode + 5

查看全部评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0 21:1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二「弹幕偏执症」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9-22 09:07 编辑

「弹幕偏执症」(五其一)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0 21: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9-22 09:08 编辑

「弹幕偏执症」(五其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0 21: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9-22 09:08 编辑

「弹幕偏执症」(五其三)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3-1-2 11:2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9-22 09:09 编辑

「弹幕偏执症」(五其四)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3-1-2 11:3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9-22 09:09 编辑

「弹幕偏执症」(五其五)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少女注册中

本版积分规则

合作与事务联系|无图版|手机版|小黑屋|喵玉殿

GMT+8, 2025-11-4 01:07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