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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14: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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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一「先祖托梦」(上)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4-3-19 01:32 编辑
惊觉起身,视野迎上透过窗隙的微芒。 柔和而不刺眼,这初升的朝阳,于仍睡眼蒙胧、散发垂肩之际望见,本正会是,令人再安心不过了的光景。
“唔……”
挣脱了噩梦,映照着过往的梦镜随之化为碎片,但在困惑之余,古明地觉、她还是心悸不已;急寻向身侧,所见这亲切的睡脸,也已不复入梦时的那般安详。
「父亲大人……」
蜷缩在被里,心声更是在恶寒中颤抖,被幻象蒙蔽了双眼,古明地恋、她仍身陷在梦里重重高墙之后。
看得到恋的梦境心象,同时像那些星辰、那些灯火,本正每夜都如此陪伴守望着她入睡、每朝亦以这和煦晨曦来照进她的心扉——
幽暗的里室、摇曳的烛影……现在觉看到的,却是被自己深埋在记忆中,不愿再回想起来的那个家。
——是自己把恋带回了从前的……
这一念、转瞬即逝。
身为姐姐,从来就该专注于自己应做的事情——
「恋?」
没多犹豫着,觉俯身就轻执住了妹妹的手,在呼唤的同时开始编织自己的心象。
「姐姐!」
本低头跪坐着,恋闻声抬首,所见正是自己唯一信赖姐姐的笑容。
得到了回应,心想与梦见就此又渐渐重叠,姐妹俩一坐一卧、一立一跪,微启的与紧闭的双眼、坚定的与期盼的目光,相视、相对。
「我们走吧。」通过介入她的梦、心想的是她现在正处着的世界……但一时只能够专注于在心中递出手来这一件事,她已没有余念再去祈祷恋的相随。
「可是……」她接过手来犹豫起身,随即是紧抱住觉埋首入她的怀中。
「我们走吧。」手中的温暖似切实传递到了,觉再进一步试着争取这梦界的主动。
「……」她不语,只是抱得更紧,并把头埋得更深。
被亲父的话刺下的心伤、对墙外未知世界的恐惧,这种种抗拒之情,觉是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临近了三年之限,结果自己还是没能够改变什么……
无念、觉恍然大悟。
犹豫是古明地妖怪的大敌,要是在相互读心下震荡回响,其害可尤甚于单方面同感所致的消沉;而只是一个人抱有的觉悟,斩断了彼此一直以来的羁绊:绝不会抛下妹妹、绝对地信任姐姐——
觉从未想过,这放弃本姓「古明地」的可能。
是血缘战胜了理智?倒不如说血缘是理智的前提。因此纵有这悟出尘世之道可走,然而觉却以重重自我暗示将之深锁在心防之后。可又越是以信念、努力、平和日常浇筑的心之壁,就越架不住在身陷迷梦中,这强烈无力感的当胸一锤……
「我们走吧。」呆站着等待恋的回应,觉强压下心头的迷思再发问。但笑容既已僵住,这心之壁上的裂隙,恋看得到,觉就看得更明白。
也许打一开始简单地摇醒恋,一切就只不过是一场惊梦;可这能利落斩断绳结的一剑,觉依旧迟迟不愿挥下。
——恋,你的选择会是?
无想、她默然祷告。
快想起来啊,我们之间的——
「——啊啊……嗯!」
终于,回想闪过与姐姐开始一同生活的画面,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从迈向室外开始——故当她再抬了头,那盘踞在觉身后、原本是她俩的生父的所在、有一尊寻常火光根本无法照亮的黑影也随之消散。
她注视着她,看她这做姐姐的一贯沉静深锁眉头于一念间也就此解开,随之绽放出的是全无保留的纯真笑容。
「太、太好了——」
那么再携手时,在推开纸门之后,微芒的月光已指明未来的道路通向何方。
她引领着她,带她重新走过这数年来彼此都心怀有的万千风景,就向着高墙之外:转过这曲折的长廊、迈出这阴冷的大宅,避开巡夜人、取道由影径,放倒了卫兵、穿过了城门……就像那时候一样顺利,姐妹俩不多时便已将京都全忘诸身后。
既回想起了来时的路,天明也就该近在眼前,然月不转星也未移,似是还依恋着清冷的微风吹拂过脸庞、夜行投身于暗幕中的小小兴奋,无论觉她几次望天顾首,身遭的景象也还在循环往复,脚下的路更始终走不到头。
——只要恋喜欢的话,这样子倒也不错。
觉从不急躁。
这里头既有她坚稳如磐石般性格的成分在内,也有一部分思维方式的成分在内,但至少在恋身边的时候,身为可靠的姐姐,这一切就全部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觉是格外感激,在自己动摇之时恋那既出于托付、也出于安慰,简单的一声肯定。
——谢谢。
——什么啊。
——谢谢……
——什么……
这无需以言语道谢,心声既在共鸣,相执之手就握得更紧。
「可是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呢?」在寥落的星光下,身影投射进旷野早已与荒草不辨,没必要着急也无需觉领路、本肩并着肩同行,恋此时却再一次放慢了脚步。
「到遥远的地方去……再找一个家吧。」到了梦里,同一个问题时隔三年,本无恨亦也无悔,觉此时却又有些迟疑。
现在恋有些累了,觉也是。
那么与此念此想相应,苍拔的树影、繁茂的枝叶、蔽月的华盖、就尽显在漫漫行路的前方——
觉留步、恋驻足,风静树止,天地间只余下姐妹俩、平缓的呼吸声。
「至少先好好地睡上一觉吧。」轻扶着恋坐下、但与此同时、在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是觉在竭力维持着的,这心树幻景的全般实感——
合抱之木似经无数旅人磨去糙皮,盘根错综倒还留有一方平坦安地,虽无被亦也无衾,然此地仍是此夜,一个再好不过了的归宿。
「姐姐也要喔。」星已消隐月也失色,这倦了的恋在入睡前,最后一次确认紧抓住手中的温暖——
尽管心的归宿还不知落在何处,未来的前景也始终难以预料,但可以确信的是除却这安详境地,就别无所求吧。
——谢谢。
姐妹俩这一念一想,分不出谁先谁后。
坐望着妹妹安合上双眼,以无念无想相应,光黯幕垂,觉的身形,也就此自树下开始消散。
「晚安——」
缓放开已渗出汗珠的双手,再起身,悄然将被角搭好。
“恋。”
轻拉开似闪着辉光的纸门,再回首,细语道一声平安。
及此初升起的朝阳,才照入了这日出之地远北之境,小小村落的一户人家里。
* * *
——好冷!
一个哆嗦,呼出的水汽也随即凝成流雾,才回过神来觉恍然又紧了紧衣带,但这收效甚微,她仍不禁再紧抱住双臂,并颤巍巍地看了下天边。
——对喔,所谓霜月,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啊。
步出室外,方卸下心头的重担,寒意就趁机直袭上脑门。虽然是还没到开始飘雪的时候,可这临冬时节晨风,对并非北之国妖怪的她而言,就像是山中雪女吹来的冰息一般。
——倒也算是……清醒点了。
引导梦境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现在的她确如容貌所示,才只是个十三岁上下的少女:有着白玉的肌肤,藏在朴素的衣里;娇小可爱的面庞,向着这淡彩的云天——但那曾在古明地家受的家教,每次于不经意间回想起来,也还是会令到她爆发出这年纪外的光火:啧!那种黑暗看不到未来的生活!
嗵,嗵,嗵……
发烫的额头总算冷却下来,又临近了走道的拐角处,那起初以为是露珠滴落的水声,但随着另一种心音的响起,如同脉象、比适才妹妹她的是远更沉稳,却令到她怅然间又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是好。
咚。
扶额转步,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并就此是呆望向庭院里、那个熟悉且不失亲切的身影;山崎胜男,这个如今与自己在一起生活的男人、这个家的主人,也听到了回过头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小觉?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他是惯居此地的山人,就算再过上几个月连眉头都蒙上一层冰碴,也丝毫无妨这爽朗笑容。
“嗯。”本是肯定的答复她却摇起头来,因此看上去更像是一声回避话题的「唔」。在样貌上像极了自己的妹妹,但是稍有接近过的人都不会将她俩弄混,因为这里头有着一些比岁数更深壑说不上来差别……就像一方是姐姐她的影子都因此被拉长了似的。
在外人看来,她今年十四岁,他今年三十五岁,本无所谓收养她可以唤他父亲,但无意如此他也任由了恋口直叫他大叔。这个中原因除了他从来是猜不透这对姐妹外,还有着另一层她现在才明了的,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心防——
——「她俩从哪里来?」
「我们又将到哪里去?」
但这都无碍于她和他,把这三年来的一切都看作是一场奇迹的事实。
——是做噩梦了吗……
暗里寻思着,他皱了下眉头。
觉此时的气色是不太好,虽眉宇间神情沉静依旧,然惊梦之余再平添一番劳累,这在每天都日出而作的他看来,为心事所困——是再明显不过了的。
不过这心虑也已隐隐被她无言打消,摇摇头她紧接着就从走廊跃下地,如此在一退一进间,话题是就已转向别处。而那些过去的疑问更都早消失了。
她静静地走向他,他半跪着抱住她,是父女情深,只是觉、她实在笑不出来。
「怎么就还不再长高一点呢……」
虽说是这么多年来的养父,早已与寻常生父无异,但只要能看着她俩长大,就是他最大的唯一的心愿。
「平时就吃得那么少……」
她否定不了、打断不了,甚至也开口安慰不了,于是只能呆站着默默听他倾诉、听他自责。
「还是得再进山多找点什么才是。」
无论是谁的心结她都看得分明,但也都无可奈何。
抱得有些久了——这一念间他松开双臂,而她便顺势蹲下,利落直抢过他搁在地上的木活。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依了她的任性。
她也依了他的任性,只望着他回屋要取出长弓,再听见一声犬吠随他出门。
她没法能言明一切,劝他不必再为之付出。
咚,咚,咚……
只好是自己再竭尽身力心虑,恒身入这人家日常、常心怀这开朗笑容,她坚信,比起虚无,充实的回忆——
——「古明地妖怪绝不能天真。」
可是亲父那锋匕似的话语,早已也深深扎入她的心中。
嗵。
手中的小锤落在地上,她这才发觉,有一种萦绕在心头的虚无感她始终挥之不去,而自己就像是一点一点被掏空了似的。
——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不再愤怒的她,又该去恨谁呢?
——古明地妖怪的宿命,就该是这样的吗……
心累透了的她,又能去怪谁呢?
* * *
—两年前,临冬的一天深夜里—
沉睡中的村落,被一阵敲门声给唤醒了。
落在这村南边的一户人家里,身为家主他一边匆匆起身掌灯,一边在寻思着这不响、不急、不躁的动静,究竟是人事还是鬼祸。
此地固然偏远,但也不缺各种各样的怪奇夜谈;而这无言闷闷回响着的门声,超出了熟人夜访的可能,因此听起来就像是阎王派鬼役前来索命的前奏似的。
——噫……这到底会是……
他也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此时却隐隐觉得有冷风过堂,但这声响在寂夜中又实在过于真切,没办法充耳不闻,他最后也只好是硬着头皮去开了门。
——哇啊!
火光照亮了苍白的脸庞,勾描出漆黑的人廓,惊得他险些直叫出声来。
是一前一后伫立着的两位少女,凌乱的发丝遮不住肩上风雨打过的水痕,精致的衣料更凸显出袖口跟裤脚的泥污,但这都无损两人眼中的神采,就如同那微红的双颊,出于在岁月磨蚀前的、原石般的光彩。
“……”
一同默默躬身致意,她抬首静静直视着他,她翘首期盼注视着他。
他顿时陷入了极大的悲悯之中。
——是姐妹俩啊……看这模样是苦了她们多久……可两个人家里实在是……
他思量着、为难着、犹豫着,虽不知脸上是显露了几分,可这眼前的姐妹俩却像已会了意,再行礼低头也就此离去。
“啊……”
他这才开了口,但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从躬身到转身,其间并没有留给他多少组织言语的时间。
她俩不回头,他也羞得迈不出步子,只好连忙赶在另一户人家迎出之前把自家大门关上。
——只是留宿上几天的话……
敲门声不响。
——如果大伙在一起商量的话,总会有几家能合力收养下一个吧?
敲门声不急。
——不过愿意分开吗?这姐妹俩……
敲门声不躁。
——而且像这种时节,再朝北走的话……
敲门声停了。
他背靠着门坐下,祈求谁能够解救他于这自责之中。
不多时,敲门声又远去了。
觉的乐观,此时已经是所剩无几。
几乎敲遍了这里所有的门扉,把权衡、拒绝跟猜疑都看了个遍,但会敞开心房的、连哪怕是以催眠术推动一下的可能都没有。
她也有设身想过,大半夜要毫不犹豫地收留下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该会有多天真。但是像她俩这样的妖怪想要在人类社会中栖身,除了天真的乐观,又还能依靠什么呢?
恋此时只一声不吭地紧跟在觉身后,尽管每碰一次壁后觉都会安慰她,但棒子是越敲越疼,糖却不然。
「恋只要有姐姐就够了。」她赌气道。
「姐姐可搭不了,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好觉的床啊。」她也明白。
姐妹俩只需依靠彼此,大树下岩穴中,何处不能栖身?但是要把这日子过成一种生活,就还需别一番考量,至少那都是些……现在想还太早太空的事情。
吁了口气,觉抬手缓缓叩响了,这村北的另一户人家。
门后先是几声犬吠,迎接着她俩的到来。
觉有些意外,但熊她也见识过倒不会惧怕恶犬,只是总感到没准会有些麻烦。
——会养狗的话这到底是……
再结合上这相对气派的门庭,于是在谁来应门前的片刻等待中,她不禁就开始推测起房主的身份来了。
——谁啊谁啊这么晚了还……
距离够近的话隔道门也无碍于读心,因此就当房主他正发着牢骚从玄关里踱出来的时候,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她暗地里是直皱眉:在心底里没有装着担心被吵醒的谁,他单身一个人住;自己想到唯一的可能是驱除野兽的委托,他以此为生,并且可见除此途外与这地的谁就都没什么来往……对于住进像这样的人家里,除了从此隐藏起行踪会比较便利外,她真的就看不到别的再好的理由了。
他嘀咕着拉开门来,她漠然地抬起头来,然而当在火光中对视的时候,他跟她先后心里都是一沉。
——
心防的机制发挥了作用,什么也没想、觉近乎是本能地就一退步,只余下看不明白状况的恋来回打量着这两人的神情,结果自己也变得惊讶起来。
「我们走。」冷冷念道,觉突然一把拉起了妹妹她的手。
「为、为什么啊?!」大声地抗议,她守住这一步阵地不松口也不动。
再朝北望,凭借这渺小的火光能照出的路是急遽消逝在山影中,为进村她俩已干等到深夜都好几个时辰了,因此恋不知道如果再错过了这里的话,究竟还等不等得到下一个村落、下一盏灯火……
觉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会该怎么向她解释。
三人就这么站在寒峭的夜风中,半晌,才是他颤抖着用请求的语气,说出了第一句话来。
“快……请进来吧。”
同样的话,连同之前在内的另一句心声,在她俩听来却完全是意味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未来。
“谢谢!”她轻快地就鞠了一躬,同时反倒还拽了下姐姐的手。
“……”她无言依了妹妹的任性,只好也行礼随他步入这门后。
——只要恋幸福的话。
她尽力让自己不去再想,未来太远的事情。
他欢喜得都快要发了狂。
急忙将木柴捅进灶中,再大口连鼓着风,直到那火苗都热切地全盛燃着了,心境连同呼吸,这时才稍稍平稳下来。然后他猛想起家中并没有合她俩身的衣服,便随手将竹管撇在一边,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匆匆冲进了夜幕中。
然后是骤雨般的敲门声,又闹醒了别几户人家。
先是住在他家斜对门的一壮小伙家,可怜那小哥才刚躺下没多久,就又被一阵催命般的呼声给叫了出去。
“哈哈……你看我这傻的,你不是还没有孩子的吗?”
“……”
那小哥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觉得莫名其妙劈头挨了句损到家了的话,正要发作,伸手一个没抓住,就已经是望不到他人影。
——你自己还不是……
但既为近邻他的家事他也知道个大概,琢磨着适才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回过头来,当看到他家大开着的门后透出的光,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幸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啊。
——阿幸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啊。
从看到她俩的第一眼起,他的心中,就全部只有这一个念头。
起初的那一瞬他觉得女儿是真真切切就站在自己眼前,只因为受过了太多的苦,自己险些是有点认不得她了。
但她们是姐妹俩。
他曾经是有想过,要再生了一个女孩,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但那也仅只是想过而已,然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早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解开发髻,盘发似落溪直流过肩际;洗去凡尘,华服亦难衬这月容星姿。她端正跪坐,神情沉静得凛然;她有些紧张,抿唇却笑得灿然。
他原本死了心,昏昏噩噩地度日,只因尚存有一丝希望,时而还幻想着奇迹的存在——
——让我们回到过去,回到一切过错发生之前的时候……
他任由泪水,滴落在她俩面前。
* * *
很快整个村到第二天,就都知道了昨夜的那对姐妹俩住进了山崎家的消息。
尽管当事人们是一整天都没有露过面,但风语在坊间的闲聊中传得飞快,东一拼西一凑,很多事在事后一想,竟是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妻子和女儿,现在是老天要还给他另外这两个女孩了。
对此他们也都松了一口气,为掩饰心中愧疚而强作的笑颜,过了几天,也就随气温一同冷了下去。
除了少数几个,对此还没有放下心来的人。
“……”“……”
就像村北的这位小哥和村南的那位大叔,此时正无言对视着,转着各自的念头。
他知悉他家的构造,在庭院外的墙头下伫立了许久,但也始终没听到半点动静;他住得远与他俩都无深交,只知道循传言寻来绕着墙转了两圈,先尴尬后窘迫干瞪了他两眼。
然而一想、他比划了几个手势,半晌、他讷讷点了点头,两个人随后就架起了人梯,略显狼狈地攀上了墙头。
他暗骂他这一身不务农活的赘肉,催促着放他下来,窃声追问,然后又被那茫然的神情给气得不轻——现在两个人交换了处境,他体力早已不及壮年,咬住牙才硬挺下来的,心里则一直是在想着,适才所见的那一幅奇妙景象……
他这时候也望见了,那对姐妹正搭着手坐在廊间,看着天边的云彩是有说有笑。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只是依从她俩身后瞥见的一侧笑脸,循常识做出的推断。不然这笑如何像天际的火云般变幻多彩?在那个「天然」还没有成为萌点的时代,他俩都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这总归是、可爱的姐妹俩啊。
不过这笑容之美,他无从置疑。
——她俩确实是奇妙的大小姐……
昨夜那仪态之雅,他越想越为之动容。
回忆着、遐想着,他无疑他的朴正,只祈愿他能够重拾过往的美好;他深感她俩的超脱,也不再去担忧这以后的时光。默默分道扬镳,翘首苍空,两人如今是怀着同一个心愿离去。
——什么时候是会再看到的、这温馨的一家人吧。
其实像他俩是还碰巧,少有能望见觉的笑容呢。不过在这温馨一幕后姐妹俩正忙着的事情,若当场就说与两人听了,怕是会令到他们从墙头的幻想中直跌落下来,就连那天边的云彩也惊动了哩。
觉那时正在给恋讲书,其初衷,自然是为了教她识字——
书声呢?书、声,是全都放在心里。拥有这无与伦比的读心力,虽表面上是不声不响并坐着,字句却已随心象书卷悄然流淌,一边,是体察最入微的良师;一边,是忠实最如镜的益友。
常识是学识的基本,恋于这两者而言,此时就像是一张白纸……其实觉也没强上多少,只是曾仓促地攫取过一大堆无甚关联的知识。这其间的区别,就可谓全在对读心力所持的态度,或许,也正因此是才决定了,姐妹俩彼此间相互的称谓吧?
她从来都喜欢就叫她姐姐,她始终尊重直唤她的名恋,而在这称谓有别的背后,就又仅仅只是「听信」、「听任」,这两种心境间微妙的差异罢了。
既无私塾里老先生的生硬,也无街坊间说书人的做作,觉只是在静静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恋生倦的话,就干脆地一念带过;恋喜欢的话,那会心也笑了,再与她用想象的画面细说那前前后后的人事缘故。在内容与乐趣并举之时,她所希冀的,是能够引出恋对读心的专注和向往。
以她自己形成的想法,书莫不出自人的笔下,既然将想法付诸文字、将感情诉诸话语,那识字以阅卷、读心以通情,就是理所当然的两种互补的途径:她不会贬损哪一种,至于书的字面所不能满足的,就用想象来补足;书的篇幅所不能满足的,就用读心来补足。归根结底,是在于自己对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向往。
归根结底,她俩是会读心的妖怪。
就在这天的早些时候,当正午艳阳高照,觉无影悄悄地溜进了他的书房。
换个磊落点的说法,他既昨晚就将自己的居室让了出来,这连着只隔了一扇纸门,她好奇没多犹豫便闯了进去。
对此她倒一点也没有过意不去,之所以不向他打声招呼,只是嫌全部解释起来会很麻烦罢了——
做违心的事情,总归是很麻烦的。
书房里很昏暗,当连点月光都没有的时候,在这点上她的视力可是与常人无异,须走近了,开始连书架上积的灰都嗅得到时,才勉强是能够看清书上的字眼。
视线扫过一排排书名,她沉思着,直到被一声呼唤惊醒。
「小觉?」是他的声音。
可读心也只能够带来这一声低语,就算闭上眼把注意力再集中到其余的感官上,她也没能感知到什么别的动静。
“……”
尽管表面上像是怕被家长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的,思绪再单纯不过了的小女孩吧,但在她的心中这从不平静;万事的可能、人情的错杂,都纳于读心,在这眼皮底下闪动……灵机一动,她缓缓抬起手来,在快触及书扉的时候却一缩手,同时目光也随之转向身后——
——哎?
但她此时的惊讶神情,倒不是扮出来的。
「……」他站得很近,令到她又起了些戒备,但也服气,于是让他抬抬手就已经搭住自己的肩膀,并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喜欢吗?这些书。”
他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她也没办法再回避他的视线,只好点点头应声坐入他的怀中。平凡得就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
她和他一起点亮油灯、掸去积灰,时光顿回溯到数年之前……翻着翻着,追忆起这里往日的景象,他在心中又再度落下泪来。
对此,她这次是有些理解了。
如果说把人当书看是件很伤人的事情,那么更伤人的就是觉还有认真想过,这二者间的种种异同。
区别肯定占多,不过正因此她才觉得,强把人比作书看,能是件难得有趣的思维游戏。毕竟当她还待在古明地家中的时候,除了看书观人,就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蛰居在深闺中,她所能看见的世界被一道高墙所限,除此之外就只有那挂在天上的日月星辰,遥远但却平等,还稍微能给予她些许慰藉。书籍本可以成为想象的双翼,但大都正确得令她生厌;旁人的亲历或可以代为耳目,但大都平淡到令她发慌……在有一段短暂却又漫长的时光里,她既无所谓对哪本书产生过兴趣,也无所谓对谁真动过感情。
直到现在,这二者才都已得到改变。
不过这对现在的他而言,被蒙在鼓里,或许又才是最好的状况吧?
一觉醒来,隐约想起并非睡在自室里的缘由,又觉得一切似只是一场迷梦——直到急急忙穿好了衣服寻回廊间,当迎上正静坐在室外她的视线时,他才彻底地安下心来。
“小觉?”他轻声唤道。这名字是昨晚商议到最后的成果,他对她除此之外的一切就还是一无所知:像她多大了?她俩又从哪里来?
但不可思议地,只要是这么看着她,就会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仿佛每天该这个时候她都会出现在那里似的。就仿佛女儿她从来也没有消失过似的……
似已久等了他多时,她点点头默默起身。同时比划着并非在指噤声的手势,是不愿说话吵醒到身后屋里的妹妹,但这是想表示另一种意思——她时刻谨记、并不会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始终有求于他的,可结果他错解了她也错愕,半张着的嘴更就这么羞在那里——
——不对不对、这样想不对的啦!
最后还是她先猛地摇起头,红着脸手忙心乱再比划一气:「碗,和筷子呢?」
而经她这么一提醒他这才想起了要紧的事情,两个人默契于是转回了来时的路。但当看着她走近来,他本想要递给她一只手的,结果却让她又刚好抢先上前多一步捏住了衣角:「我很感谢……但是。」她抬头直看着他,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表情、要强透了的目光,像是极力不声要求自己与妹妹的自主——期待落空他只好尴尬把手接着抬到了捂住心口高。
“……昨天夜里,睡得还好吧?”
“是,谢谢。”
路上许久,才又擦出这么一句火花。
再问过她俩的忌口,换回来她一个茫然的神情,之后就只剩下了,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过活,他得努力才能够回想起往日这里的景象,那多数时是妻子乙女掌厨,女儿阿幸在边上帮忙,偶尔也会有自己笑着夺过大勺的时候……
沉浸在回忆中,直到她端走了最后一盘碗筷,回望向那身影,他这才发觉,一切竟是都如此地重合。
而这又一次深深刺痛了他,刺痛了还在犹豫着的他。
——就这样……就几天就好……
然而就像是躲着他、躲着他的这个念头一样,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基本都看不到恋,明明这家不大;偶然才在书房中寻到了觉,但她的举动又那么地拘谨,就算是倚坐在自己的心口怀里,也依旧像还隔着、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她们……果然是还没有原谅我吧。”这直到临了夜,一直呆坐在玄关口前的他,才自嘲似地问了也一直陪在身旁的它,这么一句话。
呜~?
他不求它听懂了多少,只是习惯了这几年来,无论有什么话都向它倾诉。
也只能是向它倾诉,即使如今家中已不再只有他孤身一人。
“她俩……也是为了逃离一个,像我这样的父亲吧。”再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幕来,他现在愈发确信自己这个猜测。
——“……我是觉。就叫我觉好了。”
那时她不愿提及本姓,眼中也并无流离的苦楚,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奈——
这神色,与曾经妻子坂上乙女看自己的样子,很像很像。
* * *
古明地家向来是一脉单传。
直到这次,竟是还出了一对姐妹。
不过从觉有自知为始,比起姐姐或者女儿,她的身份,倒来得要像侍女更多些。
「我们只能活在,历史的阴影之中。」
而这大概是她从父亲那里听过的,最有认同感的一句话。
她父亲本身,确实是这句话的写照。
尚不及名门中衰,从一开始就是以无名外姓,蒙朝中重臣引见才得以入京,谋得个不大不小的一官半职。
不小,位列朝班还觑见过天皇,并受赏在京城分得一间大宅。虽在旁人看来这是随一姓朝臣身败名裂而荒废的,至今或还会听到一家老少幽怨呼声的不祥府邸,然而当改换了门面、重整了庭院之后,那失败者的名字,与此相关的全部记忆,对即便没少跨入过这里的人而言,也已都被新漆抹去。
“如此一来,就可以将家小迁来京城,实在是光宗耀祖啊!”他们并不是向家主道贺,而是向能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这伫立了无数岁月的府邸本身道贺。
他也明白。
且对他而言,这无非是换了个身份出游,时隔了几年才回家罢了。
然而这只属于成功者的道贺,连同其后暗藏着的种种真实心声,他百听不厌。
不大,摸打滚爬了十几年下来,名义上的升迁都实际是夺权。本来就没有多少实权可夺,仕途更从此游离在大殿之外,那与此相应,家中的大堂外也渐变得门可罗雀。拉拢他、指望他的人都不再来访,只剩下认可他、同情他,亦为外姓每日都受此等怨气的人,会找他来倾诉。
“幕府是德川家的也就罢了,难道在这京都,是也永无我等跻身殿上之日?”他曾获天皇召见的殊荣,这府邸本身即是为凭证,对此他们亦尚引以为一线希望。
他却不然。
且对他而言,就算是改了朝换了代,也都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起初饱含着希冀的目光,年复一年黯淡在循环轮回之中,他百看不厌。
因此,几乎所有曾经注目过他的人,无论是戒备地俯视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所谓天皇的新宠;还是兴奋地仰视着这位庶民出身却心怀大志入京,政坛的新风;他们最后都彻彻底底地失了望。
他无意站到朝中对峙两派的任何一边,以更适合年轻人的装傻般举动,先后回绝了来自引荐他的那位重臣一方和对立方的邀请。但他把礼金都收下来了,只是随后除了自己那点点分内的职务以外,就什么事都没有做。托辞既被他切实地兑现了,无话可说那位重臣也只能暗骂自己看走了眼,毕竟向圣上美言引荐的正是自己,任何再针对他进上或落人话柄的谏言,都无异于是在打自己的脸;而他的这举动本身就已经极大地动摇了那位重臣的威信,无所谓非得要站过来,只要维持住这左右逢源的样子,他们也就能偷笑着隔岸观火。
不做多余的事情这点十分重要,不过他似乎是做得有些过头。既不削尖了脑袋去投靠谁,也不奔走于门庭拉拢谁,没打算委身任何一方,就好像只凭着对天皇的一番忠心,和那应得的一份俸禄过活似的。
他们也有担心过、疑虑过这个他们从来都猜不透的人,这即使全京城繁华夜灯都照不亮的一抹黑影,究竟在藏着怎样的心思。
“看来他只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最后,那曾经光鲜的登场早已被淡忘,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过高的期望,那么当华服盛誉全都褪去,只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就能让他们释然。
毕竟,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可以蛰伏?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可以等待?就算是在以整个政坛为界,下一盘很大的棋,那他又握得动除圣上只言片语外,多少个棋子呢?
不过,就连那些最擅长捕风捉影的人,也没能再接近他的本质,哪怕多上几步。
“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人,能有什么野心?”
但是对觉而言,知道这些事情,又全部都没有任何关系。
她丝毫不在乎他的事情,正如同他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一样。
寻常父女间的关系在古明地家历来是并不存在,在这一点上他起初也有过无措,不过没犹豫多久,也还是决定依惯例教给她,古明地家奉为「正确」的事情。
觉的家教,就此从在她五岁大的时候开始。
那时候古明地家,先后是招进来两位侍女。
那时还懵懵懂懂的她,只觉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个长得很像自己,但并没有第三只眼的少女,远远地在看着她。
她每走近一步,那少女的身形就像要蒙上一道迷雾,容貌也随之变幻不定。她于是小心地站住了,并极力让视线想穿过这层面纱,再找回那个熟悉的笑脸。
——为什么要走过去呢?为什么非得要看清楚呢?
只是起了这个念,那身影就开始动荡起来,她连忙摇了头伸出手,才将这笑容又挽留下来。
她走走停停,不知道多远的距离走了不知道多久,最后终于站到她的面前、仰起头来与她相视。
——你是?
「我就是你。」从这眼前原本像是不存在的空处传来,觉心中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那你就也是妖怪了?」她于是也笑了,并褪去了先前在长久的跋涉中苦闷的神情。
以觉知晓的诸事之首,就是父亲一直在向她念叨着的这第三只眼带来的读心力,和与此同时所意味着的、这妖怪的身份;容貌相似却无第三只眼,这好奇心是驱使着觉走到她的身前,但此时正等着她的并不是这个好奇的答案、或者能以读心力探求的答案,而是一个选择,和非常不一样的一个未来。
「你想要长大吗?成为我这个样子?」她忽然递出手来。
觉当时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这笑容、这举动,是给自己以一种被接纳的温暖。
她于是接过手来,仔细感受着这切实的温暖流过手心——
而梦也就醒了。
在幽暗的里室、摇曳的烛影前,她低下头,却发现手离自己好远,第三只眼也不见了。
但读心的能力还在。
“你以后就不叫古明地觉了。”
「你以后就不叫古明地觉了。」
同时是面前的他已经放开了手,冷冷说道。
这句话她听懂了,但真正理解起来,是还花上了足足半年之久。
「成长」,就这样以她勉强才能够接受的样子,一梦带过了她的童年。
路还不太会走,却先是学习如何跪坐,她怎么也不觉得这身体算属于自己,但那颤抖着的双膝,痛感即使蜕变成了麻麻的刺,仍无时不在提醒着她;话还不会说,心更被困在名为苦楚的牢笼之中,唯一握有这钥匙的父亲,非但不向她伸出援手,对她的呼救也一直置若罔闻。
实在忍不住、呜咽出了声,反倒招致来管家的又一声呵斥。不过比起被人强要硬摆弄这副身体,更使她感到恐惧跟无助的,是横在自己面前,这道突然无法再理解对方了的沟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从被父亲他拖出里室,再到被管家扳正姿势,其间,迷茫着、惊恐着、抗拒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
——
一次又一次的投石却激不起任何涟漪,即使父亲是就站在自己面前,但那不再清晰,被泪水模糊了的身形,连同这一片死寂的心声……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而老管家他自然还是转着自己原本的念头,在嘀咕着主子是从哪找来的这么个又呆又哑的女子……但这泪光总归是晃了他的眼,思绪也随之就飘到了她远方的父亲身上,应该为难着她的亲事了许久,最后才千方百计将她送入京城,为了她的幸福——
她听不懂,只觉得很吵。
最后总算就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确认了心声和脚步声都已经远去,她再也支持不住直直倒在了地上。
幽闭的死寂、冰冷的木板,这让她止不住又发起抖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自己和她、父亲和他、妖怪和人类……都已经分不清了。
从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她无助地睁开眼,视线随即被一束微光吸引。
她原本就非藉暗幕为生的妖怪,天性亦是与寻常人类无异,在那血脉中涌动着的热流,非彻骨之寒不能冰结;对光明始终所怀有的向往,极无尽长夜都不能枯涸。
撑着手勉力起身,她努力一步步爬到纸门前,迎着这辉光向屋外望去——
“——喔喔!”
那是一轮渐沉的夕阳,但也仍远在高墙之上,柔和的光芒并不刺眼,鲜艳的色彩似染红了整个庭院……
她看得出了神。
厌倦了幽室随摇曳的火苗忽明忽暗,那黑暗仅有的两种形态;如今这光彩是理所当然地从天际照来,庭院中四下的草木都映此生辉,就只有那顽固的石墙,还会在它们的身后围出一抹黑影——
扶着门框好坐起身来,她看着看着,忘却了一切的苦难,忽然就不禁笑出声来。
曾经的觉,就是这般爱笑。
曾经的她,就是这般天真。
后天会对一个人有多大的影响?这是一个定量考虑起来会很可笑的问题,也是一个定性考虑起来会很可悲的问题。
如果,天性本善却缚之以教条、秉信自我仍是会追悔过往,或许,是因为人生的选择实在太过有限,以及就没有重来的可能吧。
被时代所缚、顺天命而活,是大多数人的安身之道。
但在古明地家,这游离于人类社会边缘的异常之所,时光似循环往复着——或许,一次又一次做出的选择,确可谓天性;而一次又一次迎来的终局,确可谓宿命。
然而当她四个月后再次跪坐在父亲和管家面前的时候,她对此并未理解得更多,只是感到更加困惑。
「很好,很好。虽然举止还紧张显得僵硬,但比起她来——」只是换了个容貌、换了个名字,这管家老先生就已经认不得自己了。幸而他还在唏嘘着前一位侍女、也正是她的离去,这让她至少还能感到些欣慰。
「……」父亲则还是一言不发,冰冷得就像一尊石像似的。
她非常失望,明明是照着父亲的全部要求去做,坐姿如今端正得连管家他老都无可挑剔,识字诵书也全不在话下,却还是得不到父亲他哪怕一个肯首、或者一声鼓励。
不过稍后当她和其它的侍女,跟她们「团聚」的时候,这失落只一瞬也就都烟消云散了:她躬身郑重向她们道出名字,虽不是真的,但这也至少是对过去的那几个月来,一直在无言欺骗她们的一点补偿、和一点挽回。
因为人心一直就都在那里、都在那里……
也就像那时候一般亲切地接纳她,甚至没过多久,两个「她」的身影,竟就此在她们心中重叠起来:无论是不语相视还是拘谨浅笑,疏远人但其实很体贴,是她们对她的一致评价。
“——谢谢!”
她感激得无以言表,但既能真切地以话语道谢,与此同时她暗暗决定,要从此以现在的这个名字好好过活,去过这哪怕是错了位,但至少与人在相互扶持的生活。
家人、温暖,朋友、喜悦,心愿……这些人皆传颂的美好之物,本失落在了她的那缺失了就不会再回来的童年里,但只要是有这读心在:无论是怀念着家人强掩心酸的苦笑,还是执起手相视这发自真心的喜笑,都看得分明,她每每也深有感触——进远望向未来,为了不知该如何和为何而的自立,只是面对有日终进到的高墙外可能还需要什么——这些也都只要有她们在,自天南地北来才相聚在此处,为她带来一扇很无序、却最真实的、仿佛上面是镶满了彩色玻璃碎片的世界的窗:因为她觉的天性使然,对无论是怎样的过往、怎样的心事,都想要探寻、都想要理解,所以她从来都只要是有了点闲暇,就会寻到别室外坐好静静听她们聊天……从故乡风土到京都一瞥,听这些轮番在她们的脑海中上演,从一处往往就跳变到另一处,很突然、但是也正合情,因为当每天的劳累都过后,才回到最亲近了自己,就会不停地想起呼唤、想起看见……内心真实最想要驻留在的那刻。
这第三只眼,也从来是都会让她看见,这身心固怀有的愿景,丝毫不逊色于那天际艳阳绝景,能有多么美幻。
宛如走马观花这幻世万象每日都在她眼前不休转过,而正当她恍觉一切或都快触手可及的时候,和她最亲近,她时不时都想唤作「姐姐」的一位侍女,却因被管家撞见行窃逐出家门。
“她家境确实格外困难,但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啊……”对此她们议论着,伤感之情也久久不能平息。
但觉知道真正的原因。
觉和她聊过很多,从她的心中也看到很多:和她们一样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不再给敬爱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们增添负担,至于做会让家里头蒙羞的事情,就更是想都没有想过、起都没有起过念头。
她气冲冲找父亲质问,就好像这是还作为他女儿的某一项特权一样,却也还是像撞在一堵石墙上面。什么都挽不回,又着实想不出咒骂的话,她于是赌了气,从此不再叫他作父亲。
现在,就又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饱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呜……呜呜……”
也只有此时此刻,不应被谁再看见的泪光,不必勉强才忍住的泪水,不过点滴是从未汇成涌泉,不及骤雨更绝非决堤洪流,就这样静静滑落下她的脸庞,响彻她那空洞心房。
可引以为依靠的事情正一件一件消失,家人、温暖、朋友、喜悦……其实自彻底摒弃懵懂之时她就已经看见了,那种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虽然不如以这第三只眼所见般真切,但还是再明白不过了的、自己那无可依靠的未来。
也许在眼泪都枯涸干后,自己还剩下的愿景,就只有这从开始就知道的,最遥不可及的——
呆望着斜阳落下高墙,她不禁回想起,他曾经向自己说过的那寥寥几语。
「你以后就不叫古明地觉了。」
对此,她这次是有些理解了。
冷战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觉的心,也随之渐渐冰结。她在她们眼中开始是变得真正孤僻起来,也不再看书,只因为这是会招致某个人他的过问。
可她依旧是他的近侍,和他共处在一室的时间,也依旧是漫长得过分。但她又并非以纯粹的消极自居,只是硬逼、强迫自己将种种心愿忘诸身后——
——如果一切从最开始就都是这样子的……那么我什么也没有失去过对吧。
未曾拥有就不会失去、从未向往就不会失望,不声就抱定了哪怕从此将永远挂着这冷漠神情度日的觉悟,只要生活本身、这世界本身还没有全抛弃自己……
寻常少女所能有的幸福,她已经不再奢望了。
——那就只要是,把目光专注于眼前的只一件事情对了……
那就是读心力本身,这古明地妖怪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同时也是她无法逃避的能力。打个比方,就像在盛夏的时候,再怎么捂住双耳、把头都埋在被子里,也还是躲不过,那聒噪扰人的蝉鸣一般。不过这读心又不止是听的那么简单,通过这神秘的第三只眼所能看到的,可是远超心声这一层次的、心象的万般全景——驱使之,催眠幻化就应运而生;追溯之,对事景过目不忘也像是呼吸般理所当然。
至少就她曾虔心怀有过的思忆,纵然已沉入了想忘却、那无意识的深渊,但也还是最无可磨灭的。
那是当「姐姐」她还留在家中的时候,觉有天晚上偷偷就拽了她的手,不吭声拉着她一路小跑转进庭院幽处。
——这样我就能好好听你说话了。
然后她回过头来,让清冷的月光也好直照在她的脸上。
“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她当然这还是满满一副困惑的神情。
她这才发觉,自己忘记带话题了……并不曾亲历过童年,虽然平时全听得到那些隐现在闲聊背后的思乡呓语,但不知道该怎样搭话,无以共鸣就无从安慰,从来只能够偷偷地一个人坐在门外去思考——
“那个……”她于是别过脸去,将视线好投向别处。
对一个「觉」而言支吾其词可是与沉默无异,不、甚至要更糟些;不过她自己又正很清楚,一味地一言不发,会让人感觉到多遥远……
「会是什么……我们不是应该可以无话不谈的吗?」她这边也都明白,之前隐约能懂得她举止中的奇怪、她目光中的游离:“……我总觉得啊,京都的月亮……实在是太孤单了呢。”
两个人索性一同仰望起了夜空,觉无意凝视着明月,她有意想找些话说说。
经常起雾的京都入秋也并不晴朗,滞风时常驱不散流云,「雨月」之雅,可并非是独属谁的一时兴起所创。
——孤单?
也许是太过遥远,惯常于日升日落、阴晴圆缺,虽偶会因下雨天感到压抑,但雨过天晴、月从云出,就一直是——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读心力、父亲的要求、妖怪与人类的界线……这一切觉本认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此刻就都在动摇。
“不、不过!就算我们看不见,它们也还是在那里的哟。”身旁意外传来她沉重紧咬住嘴唇的呼吸声……她连忙掰开接过了觉紧握寒颤的手,一边是惊讶于她在这总淡然表情底下汹涌的喜忧翻覆,一边帮着她抬手就指向了那始终最平静的天顶上。
她这时候看见了,原本这黯淡无边的帷幕,竟随之像亮起了点点微芒。
「因为有父亲他告诉我的,父亲——」
虽然她看不到,但她相信,那星辰就应该是在那儿的——
就在她的心中、在故乡的那一片星空中。
“父亲……”觉跟着也喃喃呓语道。
再就算闭了眼,也还是看得到,这幕景从飘渺九重天上的几道光,是如何变幻为简陋木屋檐下的一家人……执手指天,一一道过繁星的名字,而与此封存在回忆中的永恒光景相应,是不改的容貌、是不变的笑容——
她试着也回想起什么,但翻遍了回忆她最后是才得出,一个令自己心寒的结论。
自己,竟从未见父亲笑过。
随回忆一同被冰封的,除了伤痛是还有温暖。忘却了她的存在,与此同时觉干脆把他看成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只每日依他的指导训练心力,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度过了后五年。
读心术、催眠术、幻化术,纵一切她都掌握得很快,然幻化术并不能让她光彩地迈出家门,催眠术这把匕又不可能去指向谁,至于读心,更始终没有能揭示给她、他真正的想法。
她对他还抱有的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他哪天能笑着告诉她,哪怕是一声当头棒喝也好哇,就像是书中的那样将难言之事难明之理一一道出……最终也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逝。
望不到高墙之外的世界,看不到身栖此处的未来,放弃了继续在黑暗中前行的努力,再回头,她却失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是回不到光明中去了。那时被真正疏远了的她们,自然不会再那么自然地接纳她,笑容、是出于礼数的尴尬浅笑,心声、也是心存芥蒂的冷淡应答。
她也明白。
换个身份让一切再重新来过?她没有能做出这任性选择的权力。编织谎言来勉强回到过去?她更没有做出这可怕选择的念头。
于是她选择了再一次的逃避,选择了继续沉默下去。
时隔过数年再翻开书,将幻想寄托在另一个世界中,寄托在与自己没有干系、也无关读心力的另一群人身上。
想象,是她还能守住的,心中这最后一片小小的净土。
然而曾经的她会为书中人真切祈祷,忧戚与共、一同落泪——如今的她,既已知悉了无可变更的终局,机械地翻动书页、一点点唤醒回忆……但冰结了的心愿、失落过的希望,似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想要以读心力改变什么。
她也曾经有想过,要以这天赋的能力,改变凡出于不理解、不信任的种种悲局。但读心力越敏锐,从三寻止到七间余,也无需再投去视线已自若如愿——伴随来像反冲似的,心灵就越麻木。
书卷摊放在膝上,她呆坐着、陷入迷思,就连身侧这只隔了一扇纸门,廊里有谁走过的声响都没听到。
但事后她又能回想起来,这古明地妖怪自身的潜能、用以驾驭读心的异常记忆力,反倒成为了一种负担……失去了方向,思绪时常在回忆的漩涡中打转,又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忘在了水底——
——名为「古明地觉」的一本书,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书名并非她所能左右,但自懵懂之始、至心死为终,每一个字句都得是她亲笔写下。书欲寄故事抒发什么,而还正处在书写的过程中她只能从生活中去感悟什么,从那些注定的、偶然的、与谁的相遇……
「我就是你。」
她具体想不起来,但又十分确信,有谁是向她说过如此的话语。这不同于他反复絮叨着要将什么强装进自己的脑中,她隐约还记得,自己那时是在以怎样的心境来聆听这一番话语:像这里头有「期待」、有「喜悦」、有「温暖」……她怎么也想不通,无论是字面上的意义,还是这句话可能发生的语境,如果确实有自己曾经憧憬过、心仪过的谁,那她们是又都到哪里去了呢?
彷徨起身,将书卷放回原处,她缓步出屋外,只看着眼前这渐铺开的熟悉景象出神。
——好像……有多久没有再跑过这走道了?有多久没有再跃入这庭院了?
接着她一个人就抬起头来。一个人就迈开步来。循着回忆的碎片她转过曲折的长廊,方法如同那时候的籍夜幕闻风而行,如果是身体它就知道的该往哪儿去——相信感觉、正如同相信读心……终于她困顿停下来了,在不知不觉中已身处别院。自己有五年多没再来过这里,于是记忆断了;她在这儿打了几个转,结果既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没能再抓到想起点什么。
在这冷冷清清的别院中空气似也已凝固,是方圆十几米草木无声、众生无情的真正死寂——她感到很不舒服,心一慌随手就推开了这廊间的纸门:至少屋里倒像是有谁住过的还有些生气在,虽凌乱不堪与正院的庄重光景是大相径庭,但也总归不至于沦为间结满蛛网的昏暗敝室。
视线扫过屋中的这凄凉景象,觉不声拉开了里室的纸障,然而眼前是竟现出出乎读心预判之外、斜坐在地上的一个人影——
「对、对不起……」她不语回头,眼中满是慌乱的神色。
——为什么对不起?觉不解。
「——为什么?」她也不解。
对话莫名地成立了,她俩呆望着彼此,万千心绪在此刻激荡回响。
——奇怪……好奇怪……不会是我……
——你是?
——我是?
——我是……
——觉啊。
——さ、と、り?
——是。觉……古明地觉……
——古明地……我也叫古明地……我又不叫古明地……
「那……我们……就该是姐妹吧?」还恍恍惚惚的,觉跌撞着却已经上前了几步,在俯身的同时想递出手来——
虽容貌并不相似,但既同身着这侍女装束,可想而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对她也都不例外……
“我叫古明地觉,你呢?”强压下心头的迷思,觉勉力挤了个笑容。
“……”她还没全回过神来,父亲的身影也还在眼前时隐时现,犹使她又惊又惧。
——这样子可不行啊……
她于是用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
——这下就自然多了。
而看着认真是这么想的觉,她不禁突然笑出声来。
“恋,我叫古明地恋。”
她于是也伸出手来,相执、相握。
“我今天去别院了。”是夜,觉理顺了所有的思绪,第一次以能同样冷冰冰的语气去质问他:“你,还认得她吧?”
她直视着他,与此同时是也让他正视她放在心中的,恋的容貌;室内本只有她跪坐在他身前一侧,可她却像就临摹出了恋的影像,就坐在她的一手边,一同逼视着他。
与话语相反,她目光是灼热的。从未如此专注地行使读心力,是为了不放过他的哪怕一丝、一瞬动摇。
但她是又一次地、彻彻底底地失了望。
“哦,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啊。”毫无隐瞒的打算,他冷冷答道。
——不成器?就这样?就这样……
这预料之外的答复打乱了她的阵脚,失去了前提,话题据守进退什么的原则也不复存在,她思绪一下子又只全缠成一团乱麻。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
——
厌恶着自己的想法被他知悉,同时恐惧着自己的心绪被他察觉,以此为条件设立下的约束心防,就使得这愤怒的火苗只跃动了一念便已熄灭。
「……」漠然低了头,但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默默地起身,她以并不符自己任何一个身份的举动,将纸门摔在身后。
声响之大,她自己都为之一惊。
然后,一切就又都归于死寂。
“唉……”良久,她叹了口气,再举步时,是已决意不再回头。
随月光巡楹、御清风而行,但这些在五年来陪伴走过千百个日夜的幽雅院景,已全然不再值得她去怀念;思维开始静静运转、心绪也纷逆流回来,就像那时候她最终得辞别了恋一样,她的呼救、他的训斥、自己的心愿……有无数个声音在此起彼伏;愧疚、愤怒、委屈……到一切最终是都归结为自责,包围了无助的她。
彻夜未眠,她一遍又一遍回放着,自己和恋这几年来的影像……一个麻木读心的她,一个抗拒读心的她,分别只围绕着各自自室的一小片天地过活:她感怀星辰的辉芒,她心系草木的荣枯,两个人时常共凝视着同一轮明月,却始终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然脱身这漩涡中的答案,如今已渐渐浮出水面。
在这一天的第一束光即将要照进来屋里的时候,她开始动手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匕,安静地一圈圈解开其上收纳匕刃的布条。
这柄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但匕鞘却在当天的夜里就被她丢弃,以昭示决意、并铭记决断。
寒光渐全显了,她无意识把玩着这匕身,让晨曦如此一次次晃过双眼——
「古明地妖怪绝不能天真。」
她并没有忘记,那时随他传授催眠术而来的,这句寄语。
血光似溅,她一挽衣袖,其实是拾起将黯红色的这布条缠于臂上,然后她再紧咬住涤白的另一端,短匕在手心中一转,随之就已静静划开玉肤。
——!
静静流淌下来的鲜血,又一次次将布条涤染如新;那大颗滴落的汗珠,是代为溅在地上。
殷血、剧痛、心悸……这一切都与寻常人类无异,就只有那毫不犹豫、近乎于漠然的举动本身,是才独属于她的、这古明地妖怪的身份。
“哈……哈……”不久心防的条件已悉数刻下,她这才松了口,闭上眼急促地喘着气。
接下来只要什么也不想,静候清冷沉降的空气来抚平灼热的伤口;仪式便就此算告终了,而计划,则将会从这新的一天开始——
但心锁是就此又添上数道,沉重的、必要的、以及是……理所当然的。
朝早,她服侍他用过早餐,然后是默默地一躬身,也不再抬头,只听送他的脚步声就此远去。
虽然左臂还隐隐作疼,但无论从举止或者是心声这都没有显现。如此成功摆脱了这副身体对自己的再束缚,她自若地呈上碗筷,随后就正坐到一边上去,对他在扒饭时念叨的朝中琐事,只以一成不变的语气应了声,并且将思考全部都通通延后——倘若事后是还会在意的话。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存心在他的食物里下料,而他也不再重复那些都听厌了的说教?
但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些得到解放的思绪,又时常是令到她困扰莫名。她并没有忘记、从来没有,虽然他一语不发,但只要小小的一撮糖,就能让最冷漠的表情走样;也虽然不够她为之所动,但只要是小小的一把火,就能让哪怕最深厚的坚冰开始消融……
乐观与从容皆出于理智,她也始终是不能、完全地拒绝谁。直到自他的言传身教处习得这名为心防的枷锁,这些努力、这些改变,连仅存的最后这一点意义也随之消散。
不想被他知悉的想法,在他面前就不要去想;既然害怕在追问下流露出心绪,那么就将这件事本身也锁入恐惧的深渊:以自我暗示缔定条件,籍锋匕血契将之与抗拒伤痛的本能相连,得道高僧的无念无想、寻常人等的拒绝回想,竟被她以此种妖异的方式达成——她开始能藏住自己的小小想法,也不再那么的怨恨他,由此恢复了些许对等立场,寻常父女间的关系,在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之后,本是只差一个微笑、只差一个怀抱。
——哪怕是算能陪我,一同读过这哪一本书啊……
亲手又翻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她每翻完一本就停下来唏嘘一阵,最终还是将这些内容跟时境、字句跟心境都一一分开,选择忘却掉那些没必要带走的太沉重记忆。
忘不掉就封存在心底,直到被唤醒的那一天来吧。
——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她想象不到,正如同在这之前自己是从未认真想过,会有将这计划要付诸实施的一天。
如果在这里分道扬镳了,此生或许就不会再交汇;就算会,自己又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过久书架已全般装进心里,她就离开了这间房,并且是最后一次再在这廊间漫步,只任由着飘忽的心去引领自己行走。偶尔与其余的侍女侧身而过,她随后是站住了,低下头祈愿向她们道一声祝福。
「你们分别都还有自己的家……只愿他不会迁怒你们。谢谢,如果要是没有你们的话——」然后她这又想不下去了,得伸手紧抓住楹柱,才不至于是呜咽着就坐在地上。
纵使天性有磨灭不了的棱角,历经洗礼或将绽放出异彩,但要是没有她们来教会她温情,心如坠寒窟终结成冰锥;没有她们来教会她坚忍,心如舐烈焰终铸成锋匕——
这会是她想要的心灵吗?这会是她钦慕的心灵吗?
且最令她困扰的,是她始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生……如狐者可仙游云间、如狸者可快意人间,然而属于古明地妖怪的,却是既没有一笑倾国的传说、也没有身隐一叶的逸闻……
但这与生俱来的禁忌能力,她既默默肩负了,作为回报也只要她静守住心声,那读心就能划给她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
她忽然直起身,并掸了掸衣袖。迎面再走过来的侍女,她们这时只能看见她一贯最端庄的步姿,和那依旧最沉静的表情。
尽管得不到最好的接纳,但她在她们心中始终是留有着别一番地位:她太冷静、也太完美,完美到若是将嫉恨之念等加诸此身,落在空处也只会从她的那全无波澜如镜般神情上,映照出自己的好笑来;不过她又从不满足于此,满足于这些无关痛痒的评价,一直在也像着「她」那样默默地抗争着、期盼着、等待着,直至有哪一天转机的到来……
她隐约还记得,自己在第一次看到铜镜的时候,是好奇地把玩了多少天。从镜中她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就像从旁人心目中看到的那样,但是要来得更明晰、更真切——高举起双手轻巧转身,看金光扫过那阴暗墙根;翻过来覆过去摆弄这奇巧之物,让室里四壁全映此生辉;她最后是轻抚着镜背的雕纹,想每道都将之铭刻进心底。
「想要成为,映照心象的明镜。」
转遍这府邸再回到自室,唯独是狠了心绕开过别院;掬一捧止水心镜细寻思追忆,藉此物相思心愿其实是从未失落。
——对不起……再多等我一会,恋……
她抬起头来望向屋外,开始急切地期盼夕阳快快落下墙头。
幻视,映照着月光的双眼会沾染上狂气,由此也会看到,原本并不存在的事物。
只是不存在于常识中罢了。
今夜,月隐于八重云垣,是连妖怪也会皱眉的坏天气。但对平常只蛰伏在自室深处的恋而言,眼前这二重的纸障,从来是既隔开了一段读心所不能及的距离,也划出了一道光芒所不能及的黑影。
她眼中的神采更早已淡入这无边的黑暗,之所以还抬着头,就只是在看着心中的残影出神。
——我其实有一个姐姐……她和我一样……我的姐姐……
姐姐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都已经深深刻入了她的记忆之中:在临别时举步那片刻犹豫、掩门时低头那只声轻叹,犹历历在目、声声入耳——正因此她是才深信着,不同于以往那些忘却了自己的人……「姐姐」,她没缘由地如此称呼,是不会抛弃自己的。
时间的概念也早已错乱在走马的灯花中,辨不出幽明晦暗,幻象本几近攫走她的理智。
「恋。」
是她的声音,将她从深渊边上拉了回来。
「姐姐——!?」
忙探身匆匆也开了里门,她随即是惊讶地垂下手来。
紫发映月辉生色,彩云虹带托起了绯红妖瞳,那凛然而又柔和的目光,是直照进她的心扉——
这是她俩,本来的模样。
“我们走吧。”
递过手来,她轻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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