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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7 17: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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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三「本我的解放」(十其一)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13-10-11 20:40 编辑
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她俩就这样连夜沿着河走下去,直到天开始朦朦发亮,也恍若从只奈何桥下忘川流水有声的彼世、总算回到了这个多彩的现世为止——
「饿了。」
也直到恋突然站住了,两人牵着的手并就此错开了为止。
“……别,乱跑。”低头愣了会神,觉放话确认了一下她的想法,然后也不回头,就这样径直拐进了手边的树林中又不见踪影。
「哎……」本来倒只是赌气,被晾在原地她呆站了一会,一念、疲倦随气馁一同袭上心头,就腿也一软直坐在地上了。
……被遗弃。
……反过来。
……背弃他。
多时来也被她深埋在心底的这恐惧、少说是察觉到了姐姐的异常——如日竟已成真。一路上她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不想,只由了她攥住手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机械地跟着步……这不是真的……除双腿现在似灌了铅一般她无以置信,但举头环视身遭,泾分西东已全然只一番陌生景象,再拖步爬到水边,却从中是照见了姐姐的模样——
嗵。
投石激起涟漪,她愤愤然后仰倒地,也不管这沙砾咯得背痛,只眯了眼数着天上的星光再一个一个黯淡下去。
每一颗星星她跟他也总会有两个故事……虽然总归是姐姐讲得更好些,但是现在——
「姐姐她……怎么能这么无情呢?怎么会……就像父亲他那样冷漠……」
视界不自禁变得模糊,那原本就微弱、只依稀可辨还亮着的几道光,就更是朦胧在了这破晓的天幕中……再也数不下去,又觉得背脊忽一阵发冷,她挤挤眼翻身起来,然后只坐地遥望向对岸这黑漆漆的树林发呆。
鸟兽早鸣,心声应此回响;经河南去,思绪逆此溯流:她思忆着他的笑容,它们的心语,自己最初、本也是最后的那个家——
——「可是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呢?」
——「到遥远的地方去,再找一个家吧。」
——「为什么啊?」
那时,自己是这么想的。
直到后来,知道了山林的好、知道了它们的好……也知道了家的好、知道了他的好——
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好,由此懵懂萌生出愿望——有张手想要攥住的愿望,虽还不确切、无法名状,但至少是会不再、只听着姐姐她的话就好了……
「要是……不全由着姐姐自作主张……要是……自己能再主动些就好了……」低了头下来,她郁郁然开始磕起手边的石子。
“……恋?”她碰巧回来的很不是时候。
比起雪团,危险系数倒只是加乘就没什么区别,尽管正抱着满怀的青果,但她既来气有劲丢得越准,她那就躲得越稳——
略一偏头,但这过耳风声也狠得直令她咋舌;看石子远落在后处的地上,再别过脸去,可怎么也消不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她只把头好使劲地往膝里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还闹着别扭她不想理她,她于是只悄悄地把吃的放她身后地上,自己再退到足够远的地方去、到树后去闭上眼假寐起来。
「……不要。」
过了很久她也没来哄她,她隐隐还抱着如此的期待昏昏睡去,幸好在梦里、理想中的姐姐、对自己就总是会百依百顺的——
「我们现在就回去,也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只消说迷了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像妖怪寄住在人类的屋檐下,像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不得不结束,都不会是件奇怪的事情啊。」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有是有,譬如改写整个村落、大家的认知——恋,你不会真想要这么做吧?」
「怎么会……像扭曲人心这样的事情。」
「且对他而言,就到底是被欺骗好,还是被背弃更好呢……」
「……」
「像这样的事情,姐姐我……也不敢去知道答案啊。」
「祈祷吧——」
「祈祷着,他终会振作起来,愿这段回忆,不像是真的,又确实能照亮他的行路……」
有意并无意地,她俩的思维方式也已经同化不少:不会再逃避看得见的问题,只是太麻烦的事情,她仍下意识会全交由姐姐去想——
觉此时正远远地坐在二十米外,听不到任何动静,她也只好祈祷妹妹能自己想通这些事。
——要不这、这三年来的一切,也就完全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更好的办法是总会有的,只要是、向这读心力予求更多……
——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每以读心来深挖这个世界一分,她对自己的迷惘也就再增添一分,虽不会闭锁了耳目心眼……
明知道是一场梦,也明知道是梦会醒,为什么偏还要——
忘了吧……忘了吧……
一放再放,一退再退,她此时似又回到了那才带着妹妹自京都离家出走的时候。
「家会在哪里呢?」
大树下,岩穴中,何处不能栖身?
「本当就只有恋,才真正是自己的亲人——」
但是要把这过成一种生活——
「连自己的心愿都不知道、连恋的心愿都不能……」
她干笑了几声。
如果生活,是每日梦醒都望见和煦晨曦、是每日不劳心力亦饱食无忧、是每日坐执了手相视欢笑如故……是只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好了。
确实无情,她骨子里也本来就是个、比恋还要好强之人。
如果他不是亲人,是只朋友、是这么简单的关系就好了……
但无论她怎么否定自己,心还是会在痛;有这么一个死结,她怎么也解不开。
“呜……”只好埋首闭了眼,泪虽锁住,她仍不禁是再蜷成一团。
也总想能看见希望,引以为自己的依靠——不知会梦见什么,她睡不着。背对着彼此远远地坐着,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柔弱,她也不全印象中的那般可靠:将操劳全丢给姐姐、将梦境交托给妹妹,一路都如此走来,她从未如此想要长大、她从未如此渴求希望……
「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吗?恋……」
似睡非睡,她抱着膝喃喃呓语道。
「饿。」
——有谁在说话吗?
「好饿……」
恍惚抬起头来,她敲了敲脑袋,又按了按肚子,然后还有些迷迷糊糊地背蹭着树站了起身。
……腿、好沉——
没走出树下绿荫几步,她再却看见了、她正趴在地上伸手去够菓子、那一副慌乱神情——
“呵。”
她实在是禁不住直笑出声来了。
「好饿……」
她,就确实是给饿醒的。
……我知道的,姐姐就一定正偷偷地站在那边看着——
气差不多已全消了,再还有的那点,也随她强作出这一副幽怨神情回望向身后彻底是落了空消了散。
「好饿……」
没有力气打滚,碎碎念也只剩下这句,眼前的青果,此时更似全闪着耀眼的光……她抬头再看了看树后确实没动静,然后就悄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伸手还差一点就能够着,这时却一声响她随之抬起头,视线也与她对上个正着——
“呵。”对此,她好像笑得很开心。
「讨厌啦!」对此,她只一肚子的牢骚。
“恋!我们去江户吧!”
「为什么啊……又这样随随便便就——」
姐姐就总是这么任性,什么都知道,却偏还要走得这么快、这么急——
她想想撑手起身抓过个菓子,一把给丢了过去。
“唉呀!”佯装要躲,她却又将之给轻巧接下。
——但是这一次,不会再输给姐姐……全由着姐姐乱来的!
「那恋想什么时候动身呢?」她咬着菓子凑过来坐下。
“一会!一会就走!”她于是冲她怀里再硬塞上一个。
「是是。」她只笑个不停。
“……”
默默开始啃手里的青皮,是涩的很,但确实饿得发慌,没法子她也只好将就着强咽下去了。
“喏,这个更甜一些。”她顿时把自己的这递了过来。
看呆住了、“——呜啊啊啊!”她随之抱了头竟抓狂起来,只挥爪把她一气赶得远远的。
“好啦好啦,那想出发的时候过来叫我声就行。”利落起身躲开,她挥着手又坐回这树后去了。
“讨厌呐……”她嘀咕着,低头抱起她顺手「落」在自己怀里的、那才咬了几口的菓子来——
——像这样的姐姐,怎么可能讨厌得起来啊……
太甜了,实在是太甜了呐。
* * *
—两月后,炎热的一个仲夏夜—
时值文化七年、她俩十四岁,以正合了妖怪的身份礼节,来静候这江户城下町也开始吹了灯:“打扰了。”躬身轻道声歉,她俩就这样一道悄悄走过被施以催眠正恍惚着的卫戎身边,从他们的这眼皮子底下直溜了进来。
「突破成功——!看呐恋,这就是比京都还要繁华的、江户不夜城啊!」振臂一呼,她兴奋得不像是这年纪、不像是她原本会有的样子。
「京都吗……」她搞不懂,这两个月来在姐姐身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忘了吧,把那些都忘了吧,从今天起,我们就住在这里了——明日断无偏颇,长夜也其乐无穷,不用再寄人篱下,喜欢谁、探寻谁、陪伴谁……最后也总能继续如此守望下去,这,才真正会是全新的开始啊。」
游灯令她目不暇接、花火使她雀跃不已,此时的她,完全就像是装睡骗过了父母,偷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孩子一样——尽管这城市是记不住她的名字,也没有人会知道她的本姓,但她终将一日,对这里会了如指掌:这从不会规规矩矩只戌时早就熄了灯,这宽广无比长桥流水阁楼错落来客如云——这再最理想不过了的一个家。
「那,家门在哪里呢?」
但冷静的很,她哂笑问道。反观她俩,此时就像是交换了以往那姐妹的角色般地——其实她都心知的,姐姐之所以只拉着自己缘河边树下影径而行,之所以高声想盖过这一路旁人嘈杂鼎沸心声,之所以心下要浓墨重彩描绘着那她俩先前远远望见的、那落日余辉下的平和街坊……
「这么大的町市,不可能没有像闹鬼啥的人家吧——?」
正因此她才不懂,像姐姐的这份全无动摇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况且来路风尘,可不能空手而归——总得先好好看过、眼前这璀璨的夜景才对吧?」但看这笑容:“不必担心。”似正如此诉说着。
——这倒也是……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那高墙之外的世界……
月光予她俩明目、凭栏远眺——这一念之差、是她竟跃身直翻上石栏;那抬首望去、与姐姐回顾过来的笑脸相对——而这并不遥远、并不遥远——也笑笑她攥紧她递过来的手,攀上来都坐稳当了、与姐姐共引颈自水上桥头,执手望去、这一切真如梦如幻浮世绘……笑声划破夜空,流过桥下熟睡着的浪人耳际,竟是也令他重温了、曾经的那一段童年往事——
「忘了吧……只是不要再带着,如此忧愁的神色啊……」
她俩不会是落寞的,这里的夜晚,总也会热闹非凡。
「我懂的啦,姐姐。」
这里是江户,自京都百鬼夜行没落以来,新的不夜城。
行人寥落,沿街的店家也都已关门吹了烛;这座城市,要一直到子时才会真正安静下来。
“哈啊——话说如此,那又该怎么找起呢……”
从桥下的阴影中跟着钻出来,正打着哈欠并伸起懒腰,此时的恋,就又是一副要让前头的觉真看到会直发笑、软趴趴松懈得不行的样子——对此她是要抗议的,那里的空气实太沉滞,还有个不休说着梦话的大叔躺着在……而且姐姐,就又是一副分明没头绪、却还像什么都已经计划好了的样子:“反正这时候还早,不妨再等等看呗。”只这样嘴上说着简单,也不管这边真安下心来了没有,就自顾自地闭目养神去了——倒也怪不得她,毕竟在如此的深夜里,像她俩这般大、在街上游荡还不回家的少女也实在是太可疑。只不过在真有人起了念,想向这凭坐在桥栏上的两个小小身影问话的时候——光回头确认了一下他的视线,她俩竟随即倏忽直跳下桥去;他,也就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不再探视自讷讷走开。
「就这样一家家找过去,虽说这次,是得用上些非常手段呢。」完全无所谓要动用上催眠术,那时,她就笑得是有点坏。
「唔?嗯啊……」
完全拿这样的姐姐没辙,她只好随同她拐进巷里墙下。檐遮星辉、夜路暗闇,尽管是看到了她心中正预想着的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当她真从怀中掏出短匕,边举头盘算着墙高边解开匕刃,在讶然间、她仍不禁捂着嘴连退上几步——
一刺,锋匕已牢牢嵌入墙隙之中,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跃、一点、一攀、一蹬,是就已翻上墙头,回过头一笑轻松扬了扬手中的布条。
「恋,帮我把这个拔出来吧。」现在看来,是确确实实的满溢着自信的坏笑。
尽管看得到她自心中预演过一遍动作,但这在亲眼所见之时,仍利落潇洒得不像是真的。
「这么有趣的事情,姐姐怎么就没有告诉过我呢?」她小心地用双手一并攥紧这匕柄与绳梯,埋低头仍回望向大地一步步踏上了墙头。
「因为像这样的夜闯民宅,可不是好孩子该知道的事情啊。」仰起头正看过来,她已经在墙下的那侧又等着了。
「反正现在也已经当上了共犯……」她把短匕只撇在一边地上,哭笑不得。
「那,就先从踩点开始教你吧?」她接住随之竟也这么直跳下来的恋,笑得倒可开心。
原本是有些气吧,姐姐竟瞒着自己去干一些不好、有趣、刺激……危险的事情。但她妖怪一侧的本能此时是也随夜行悄然得到解放,不可视、不可试、都在这月夜幻视下全不复存在,正所谓仲夏真夜中的试胆大会——
草木沉眠,百鬼夜行,但只和姐姐能有如此的冒险、有温暖的怀抱……有这样就足够了。
也依依不舍地放恋下了,却顿又执起了她的手、一指按着在手心余下的四腹再扣住手背、来直拽到怀里切身感受她这小而稳重的呼吸——
「……姐姐?」在镜照下的她表情,就像是自己吃惊的模样。
该说是有着什么殊途同归的地方吗?是做姐姐的这处变不惊、跟做妹妹的那心溢知足?有这样的一幕迟早会发生……回到又……只有两个人。
先抛开来血缘的契机不说、抛开来她心欠她的那些不说——
她另一手紧紧地绕她的后腰揽住了她。并且是还没有过,像如此用力的时候。
「首先,要时刻记得隐藏自己的气息,可不能因为是身在暗处而就此大意了呢。」在做着这亲昵的举动时却板起脸,心声也累成淡然,但至少是享有着读心的……无他、这世上又再最能理解自己了的人吧。
但凡山林是她的老师、它们是她的老师、他是她的老师……而这座城市、也将成为她俩的老师。
「读心固不拘视界所限,三间、七间、十五间?听觉也总会比——喂喂恋,你有在听吗?」始终想着要她独立又担心她会受到伤害,在能教会她自己懂的所有事之前,这姐姐怕还得是先继续长做下去呢——不过她没有事先明说,这「体验」式教学法的意思。
「啊啊?咿——」再者同「信」、「赖」这两重意思,在相信的时候就会产生依赖,本来就不是轻易能分得开的——
她对她这兴至突来的举动完全就手足无措,只脸红心跳圆睁了眼,呼吸也已经乱得不行。
既为师者、长者都说得通,但这里面她又爱她的……是哪一点呢?哈——又哪会是只一点呢?
「所以说……你是好孩子嘛,坏事就全交给姐姐我来做就行。」
同样用那时的一吻相报来封住她的疑虑,错过身她再拾起在一旁静地上的短匕,指尖边弹着钢刃使掸落柄首的尘土独步入庭中月下——
「姐姐——?」知道这里面总是有缘由的,她也总想能叫住她的这姐姐。
「只是太可爱,会让我走神的啊。」但说少女和锋匕就总归是不协调的……
「可是这家……不还有人睡在里头的吗?」事事常怀着深重的歉意……而要说真做错过什么、那又会是怎样的一件不能说的事情?
——告诉我啊……告诉我……
得这一问她才站住了,歪着头不说话,就像在临时想着什么借口似的——
「情报收集——这么说好了,顺便,也得为明天做打算找点好吃的吧?」然而她笑得无邪,随着挥挥手轻跃上走道、她的身形……也就此是消失在了这悄启的一扇纸门后。四周是太干净的墙、太安静了的院子、看着一瞬间像有什么很可怕的画面闪过她的脑海,像是有黑影反倒从那间屋子里探出来,被门扇这一夹才断了尾在月光下痉挛着蒸殆无形——
让人再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是放过不提……就一定会是那个将自己从一切的苦难中救出来的人;以及,是作为明地里的独女替自己才去受双重的磨难,在家、在那个古明地家……
是她?还是谁代了谁去被那黑暗吞噬的?该祈祷、还是连身心都献出来一部分的祭祀?
——解梦、造梦、盗梦……就确实都是些、可坏得不行的事情啊。
被自己吓到踉跄后几步又站定了,只有再一次、这一次是轮到她自嘲着收回去话头。令人安心的距离。读不到姐姐她的心。自然也不会被她看到自己的猜疑——谁知道这里头是还隔着有姐妹下二三米差距的?只是绝不愿竟反倒逼问起姐姐,以这读心——但这挂念的情绪是真,并且就只有潮涨和潮落之分,急切时哪怕前一刻这还红着的脸也骤布满愁云,就从没能消解在哪一次相互的心默许间……不是约定好过就原谅了吗?我不会怪你的,也不会害怕的,只是想也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明在这事后才站出来,又还能分担得了多少……
——“那也答应我——”
含糊其指的僵局、无论谁来打破,尴尬难续的话题、无论谁来接下——越是看起来可靠的姐姐她就越有着不愿人知的秘密:手法干练且思绪缜密,依她自己的说法这绝不会是天生有姐妹的区别的,可若要论别的那礼法、论那棋艺,说是安慰说任过去了的什么事情也好再追起来,其实就只是彼此在独自一人时想过的事情都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吧……在刚过去的那两个月她一直粘着她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就会想着问过她,也试着用这花鸟风月来寻她的开心,但好像都不太奏效——那么就约定好,就按着约定来作为对等的交换我也有要姐姐答应我的事情!
不可破弃,比起既明知道有的相守为预防那最坏的可能才结下的约定,也明知道除了世界末日这一天外绝不会到来……
「……是的。」那么就这样选择去不要打扰姐姐……不要。
回头快步避开背靠着墙坐下,然后她想起了姐姐的话来,也有她自己的好奇和想法,便随着眼前这风吹草动的一起一伏、随身后墙外谁人走过又一步一息,于无意间再协调起了自己的这呼吸来。念着想着,进合了双眼,从感受到理解黑暗、从对立到拥抱它,正如同是借月的这妖力般,借着从太阳来的光、燃炬有的光、在身前驱散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转而从后来抱住我们的脚步:为什么?问着……要这般区别对待我们?问着。
住在洞窟里的蝙蝠,对外面宽广无边的天却定义为它们的黑暗。
入梦,对心眼仍睁着向这个世界在对话的她俩仅仅是一种开始,是浩瀚心力的冰山一角,此时正随之终得到解放:就在这最深最静的寂夜里,既闭了双目也无需刻意去屏息,还会能看到什么、正因此又感受到什么——
夜晚是美丽的。
与昼画下明亮看着色彩多端的那个世界同等地美丽。
「她」从容,并更接近万物原本生来的那温度:在深海底,像永夜的极地,以水为媒、火山是胎动、有时间自然会接生下生命、再是有透过重重帷幕的光来才引导着它们向外面的世界出发……
如同归宿,如同在自己的家里,因此也正能感受得到这虫草木风间所有的呼吸——
被黑暗接纳而并非包围了的少女。
「——来客,你们又都是谁?」
又被像这庭院本身在发问了的少女。
「我们……是来到这里来寻梦的——」
在还没有被人事纠葛所扰乱了直觉的少女,和她的那脚步声太重的姐姐不一样,于是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夜就留下有奇妙的身忆——
「其实我啊,像是时常能梦见到在地底里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呢。」
这无法以通常的对谈的方式被唤起,是连她的姐姐都对此视之为自己难以理解的神秘,就像一个人的梦其实并不全只是他意识的所有物似的,除外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定居在里头……
「因为怎么想这都不会是我亲身过的事情,就始终很难以想象的吧,那种没有光绝对的黑暗,和常年被困在小屋子里头不一样,有一种完全的束缚感,反过来却又像是绝对的自由样——」
但是做姐姐的她从不敢心生怠慢,尽管在如实记忆下这样的虚空时她有极力自行去推想:是她曾用来填补自室里比空着处的更虚幻一种想象吗?是开始想象过有一种怎么样的生物、才完全只生活在这绝对的目不能视的黑暗里?游离在自己的身边相伴?
「蛰伏、蛰伏,哪里都去不了,但又都哪里也没必要去,看不见东西就无所谓的,因为该来的事情它总会来,伴随有一种声音,那声音总会在响着的,可只有间断是分辨不出远近的啊——所以才说是用听的而不是看的,当然这也只是姐姐她而不是我自己的猜测啦。」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担心恋她会回想起那时候不好的事情吧也无改这就是她自己的梦的事实,是梦就迟早会醒、时而还带着那无法忘却掉所有的身忆全归来,那在此之前……能巧妙地有一个时机好提出来聊聊看,能做一个知觉者,在这哪怕最终是确定的无可变更命运面前——『死生亦大矣』、那还有什么事不能来轻松讨论的呢?
「姐姐她是很聪明很聪明的人,但就凡事总要向着坏里的地方想这一点很不好,说她也难改……还是不提它不提它罢,明明这里面就也有我自身才引起的麻烦在,只是就不能不累着姐姐她行吗?」
不可窥探禁忌——
「还是说有什么东西总浮在空中的呢?还是说水里的鱼?我一直很想能见着大海,看画上的不够,听书里说更不够:什么是大到像没有另一边的湖呢?什么是水多到捞也捞不完、能晒得出无穷无尽的盐出来呢?又有书说这个世界是球状的——那不什么都一样只要是水就会挨着陆,在地上也只要始终向着一个方向走就迟早会回到原处……就到底是老先祖一直在说的对,还是他们这试验过说的对呢?」
『God hath said, Ye shall not eat of it, neither shall ye touch it, lest ye die.』
「你们,自有人在这上面建宅以前就定居在此地了吧。」
但是禁忌,惟独就只有觉她自己受的这诫:惟有血的味道、不能尝,惟有杀生的事、不能做……
「而我想知道——」
难以谈论,且本已渐行遥远了,是做错过了的事情使自己多长一个心眼便罢:不知晓彼此的存在,做错过让妹妹她一个人面对黑暗的那十年「独女」,如今急欲以新生好摆脱这部分记忆,但只要是人类和妖怪的对立还存在,「父亲」——就不得不说、也还会是对的有着他的道理在。不然为何要隐匿这如此令她自豪的第三只眼?能以此认识到这个世界自谁人看来的千姿万态,也许草木、也许顽石、就都分别又有着它们各自的愿望,更为什么,要辄止这读心在浅尝过人情冷暖,就注定要活在阴影里,注定无法……被这个世界的历史书写下笔墨?
也许有能接纳自己的另一个人在吧……希望。这是觉的希望。
「你们对这座城市的想法。」
而她的愿望就又像是寄身在地里的蝉。
「或者在墙外巷中走过的,在这儿的人们的脚步声轻急缓重也可以。」
蛰伏、蛰伏,动辄以十三年为约、或十七年为期,直至守得有改变自己生活的那个人的出现——
「或者就在这墙里头屋底下,这户人在日思夜想着的生活也可以。」
梦呓、对话,与她的那姐姐都不同的,她独有自己这自言自语、或称要与这城市交谈的方式。
「请告诉我……姐姐她没有选错来到这个地方。」
向大地问道,因为土地是一座城市的基石:田地会孕育出耕农、海滨会孕育出渔户,凭时令劳作、观星相出海,都知道神明的脾性这无可违抗,但二者对之的看法可谓有天壤之别——依山使人敬畏自然,然后尚武;傍水使人感谢自然,少劳多获;再者冻土之上,也有曾罹难人流落在天涯,不思归返……来来去去的都是人,但观只因十代幕府才逐渐繁荣起来的这江户,已经面目全非,不再看得出这片土地原本有的样子了——还是像在京都城内?是领俸禄的人住的地方,偶尔在墙下侧这会听到他们骄守的步伐,都是人……却为什么会差得那么大?
始终眷着「故土」纯朴的恋,尽管和自己的姐姐近来在争强,然也并不好胜。
无欲去证明或反驳什么,对伤透过自己的父亲,她也仅只是失望透顶、失望透顶。
不外会一眼被山林打动,和对她的姐姐只从人心中看见就向往,从逃到去了那极北之地又追来了这海风港户的决定自然感到有不满。再者她自己就切身有过,见被觉用那读心连珠炮般犯规的盘问,会让一个人窘态尽显到只后悔上来搭讪没处可藏的极尴尬境地……
她最挚爱的姐姐对心怀邪念之人也没有恶意——但为此她仍感到有不安。
这没人去教的事情是天分,而要全展现无疑了……不怪会被人说是任谁都不会喜欢的读心妖怪吧?
「……唔……嗯。」
聊着聊着。
「……只希望,一切都能够如愿吧。」
直至玩得累了、说得累了,才像又发觉了有谁在身后在等自己。
「啊……得对不住你们了,姐姐在叫我过去呢。」
直至想起刚那一抱吻也就是她匆匆道声的晚安——
「对了——刚才的那些话可都得算作是秘密喔。」
不知不觉间月已攀过去这天快一半里路了。
“……”
坐在墙下,她像转醒了,启唇想说点什么结果却只换了个睡相又歪下去脑袋……
但既相守就会是彼此最坚定的后盾。
看、是姐姐她的背影——
恍惚间见是她最心悉的素蓝装束,柔和、并有足够的白底在这闇里挑亮色彩,就在这清冷的月光下,素蓝皎洁,原来是只有在夜里、才能看见的她的别一番不寻常耀眼身姿……
——原来自己,竟然是有个像妖怪一样的姐姐呢。
怀抱着如此心象回梦,她,纵长夜漫漫也绝不会孤单。
不知不觉间月已剩下来这天快一半里路了。
“……还是没什么别的收获吗?”
而在结束了又一家的「盘查」后,再翻上来墙头仰视向皓月当空,她暗暗自嘲道。
脚下墙檐像是结在这城上头的一张蛛网,还好算自己趟得惯的夜路,但她没有把握,再给有个把月平静的长夜,也未必能在这太庞大、太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找出一条通途……
能找出与一座城市交谈的方式——由此才能得到独立,才能自主。
殊途同归的姐妹呐,既然对同一片宿土各自抱着有不同的期许,那为什么……不坐下来在一起好好商量着看呢?
……不想被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坚强到足够客观去看待那些过、失,不想使她因此偏倚、因此动摇。
但既相守就会是彼此最坚定的后盾:要坚持自己的方式,只要是为她所做的所追逐那就一切都有意义,须知空虚的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啊、偏心的也是她的妹妹而不是她……
放她的呓语,自己有梦谣相伴;放她的选择,自己有判断左右。
放她去独立、然后、得做个独断……
四更天,她开始盘算着得再找找看就收回来已放出去的太长线索;五更时,已三度折返回过这来处边上的第二户人家,伏身待最后一班打更的「番太」也走过去了,她探头远远地望见恋那在墙下还倒自在的睡样,然后这才自己是抱了膝在屋顶上算休憩着了。
明天——
不得不小睡下,精力从不是无限的,她也不是什么绝对完美的「姐姐大人」,和此时开始都早早准备从江户出发才好赶时辰到别处能下榻的旅人就一般地彷徨,然而在他们的身后也并不会为她俩留下空地……要融入一个社会,所需要的是少说一整道从来处到落地的索带,是连她的那可老谋深算了的亲父,为此也得要准备上好几年才能布有的一盘局,才能有像是身为「棋士」的资格在这上面凭自己的意志落子的权利——
更何况家是床褥吗?家是屋檐吗?家是……归宿吗?
——哈。
家只算是一个起点,现在的她却是这么想的。
而要让失望的恋再等下去……
只剩下星光无改还勉强能宽慰,本来是夜不会晃她的眼,也从不会催促她要赶到哪里去——心急的是她为人的一侧,再者由焦躁催生出恐慌——又像是才使得自己能全力以赴的动力,一种从中能获得异常兴奋的压迫感?深知自己正处在这种不安定的精神状态,怕是比起睡眠来会更需要谁的一记耳光,就自己打的没用,没用。
只有远离开恋才好解开的咒缚——
——“让我看到你的觉悟。”
只要有光一照就会醒来的浅睡……
——“古明地家合格的大小姐,我的女儿。”
但是血的气息,像还有着那一天的鲜度也瞬间就将她包围吞噬。
那是在她还没有习得心防的时候,是无需谁来教,但这天分,仍得在有过那一段极惨痛的时日才全得以开发。
“问,如果被人确实知道了你妖怪的身份,该怎么做?”
“这……用——”
“天真!那么就该杀掉——”
然后血就直溅在了她脸上,淌下来后再滴落在手上:是某种动物温热的血,但具体是什么她已绝不会再想起来了——
是生命——就没有差别——没有差别——
“这样就不会痛苦,所以你也没有必要犹豫。”
但这示范她绝不会忘记,一来有读心预知,二来是亲眼目睹,三来她逃不了这血,也无可回避,在此后的「实践」她只要每做错一点:一刀划歪了就像是自己的脖子这断了的惨痛会传来,划浅了就没有原本的大失血能有效扼制意识的速死,且二者都引致挣扎,在她还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岁数……谁会是天生有钢铁的神经的?自然会弃了刀,想逃却只被在一边看着的他抱住架起来,具体要多久得取决于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就看着它这样在地上挣扎流血窒息至死,催眠术就一点用也没有的……连给个速死……求个速死都……
“不要以为读心能驾驭记忆,不该天真。”看着她顽固但渐渐也不再死命蹬腿挣扎,他于是背着有她的视线才笑了。而这在心声里听来,细微近不可闻,再就又不过是「父亲」他的、那总惯常的一声嗤笑罢了。
最后还有这训练用的「素材」会比预定的日程再多安排来几轮——既然犯了错那就要为之而承担后果——她起初还有想着要记下来这数目,但很快自己就崩溃了。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
然后她这才开始像学其它的事情都一样快,在接下来断断续续的两年里就精通了他传下有的对人之外的生体解剖的全部知识,与心防并举。
再后是人——
「你有才能,但我希望你别去想一个人从这里逃出去。」
毕竟为女儿有如此的进展而感到欣慰,也认同她的意志,他有时会多透露出来那么几句闲话。
“那又会怎样?”
恃着自已有和他一样的读心,她追上前去问道。
「因为这样你会疯的。你一定会疯的。」
而他回头却给了她一个恶毒之至的画面——
血染了她的衣裳、她笑着坐在枯骨堆里。
——我不是……
如同亲眼目睹,她吓得跌坐在地,不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然后身临其境——
“让我看到你的觉悟——”
时间也像拨回到了一年半前……
“古明地家合格的大小姐,我的女儿。”
是她第一次才被带到这古明地家暗藏的地下室来,他之所以大费周章在抛弃掉之前的那个名字后却还要再一次入主回原来的地方。尽是潮气和血……堆积在这里。通风极其有限,烛火也不会摇曳。数不尽无名的生命曾葬在这里,而自己和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害怕极了的她,在能挺起腰了后就回过头跌跌撞撞沿着台阶向上跑,就使劲全力去拍打顶板、也竭尽高声在哭喊着、直至门外他听不见这声的心音在自己心中渐渐彻底远去——
然后她失神倒了下来,背守外面有光的世界,可不必再抑制的却小声只啜泣着。
以读心当即能了解到现时的状况,却还是不要明知道才好的状况……
被关在一处的是与自己并无特殊关系的一只家畜,只要使唤个别的侍女上街随便就能买到。
燃烧至多持续一日的火炬,又一道他给下的暗示。
尖刀就在桌上,自己去拿。
“你……你……”已誓不再叫他声父亲,这情分本如同这苍白匮乏的词眼般近所剩无几。
“啊……你……”但是它自不喜那阴森低处,就也攀上这木梯来了在她的脚下边徘徊观望。
“那我们等他……等到他回来……”再徒劳用上了催眠术,好抱起它来能安抚到它和自己……
“别吵——!”直到油尽灯枯,再一天过后也压不住这饥饿了它开始害怕起来——
近乎是入了魔的状态,她一气之下竟起身把它给掼了下去,有砰的一响后再是这断续不绝的哀鸣声,才使得她恍觉了自己在乐观假面下这最恶极恶的一面……
「我……我……」
原本完好无缺的良知,自日开始已崩坏了一角——
「原谅我……」
徒劳再忏悔,也无改这恶被认识到就铸定成恶的现实。
「原谅我。」
已经哭不出来了,被自翎的理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凉,她摇晃着开始一步一步走了下去。原来多为谁着想就不过是一种容忍的界限,窥探之、存疑间即善与伪善的境界,那为了不再让这「恶」蔓延……为了再还能和人成为同伴,原谅我——自己只能亲手杀了它:在没有光彻底的黑暗里,她摸索着抓起桌上尖刀不是刃的那边,最后听声扑住了它,一连笨拙扎下近六七刀才确定这还回响着的呼号就只是自己的幻觉……
可怕的反噬的痛苦,同时使她烙下自此不再会起念轻生自杀的灼灼心伤。
然而他却还是没有立刻放她出去,而是再饿了她几天,致使她神智全失才生啃下那还带血的肉,又猛地恶心全吐了出来、昏死在地为止——
直至有光照了进来,却不是因为他掀开板门的缘故……像是她的母亲来接她了似的啊,这光就洋溢着逐渐充满了整间、照在她的那小小的尸身上——
“——咳!哈……咳咳……”一场真正可怕的噩梦,只是在里面醒来仍看不到终焉。
一次还算完整的梦历,得有她竭力抑制下对自己的厌恶,才不致惊醒起身就逃了出来……以暗示强迫自己去面对这如实反映过往的梦镜,因为忘过会加重罪孽,得记住这一切,只是既非什么可鉴的事情、也没有向恋提及的必要,但气血像还填在胸里、翻涌不下——她用手捂了下心口,再是惊讶才就着微弱的光,看见有什么砂砾簌簌正沿着指缝间悄然滑落。
“……哈哈。”原来梦里,自己这手揪在边上竟然就捏碎下了整一块屋瓦。
要是被子,早一定就被扯坏了吧?就算是妹妹,也一定会被这吓坏的吧?
「如何——?」
失笑起身,她拍拍双手再整好衣装,横眉下的原本是涌了上来血的瞳色、还带着恨意、还泛着杀念,也很快又平复回了那像是调匀好的墨,在漆亮的双眼里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这身如何不是妖怪!如何不是异端!如何不是……」
如何不是……
这样的我啊。
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以血和泪才改变了山崎他,将祖传弓上的弦松下了并封存起来,开始一同学习作为替代养家糊口的木活。凡事都有着笨拙的开始,而他曾身为猎户所熟知的山林,也随时随地都可以原谅他……知识可以改刃,对话的技能同时就也是求生的技能,会杀人——也就等于可以懂得活人。但是又全来得都太迟太过于短暂,在担心起她俩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他还是把弓弦就续了回去,而随再一次丰获而归的时候,在那心里始终还藏着有一点别的、无法放下、无法忘却、追风逐猎的快意……
她那时正一个人候在那门后,眼中原本是嗔怪的神色、随即化成深深的悲哀——
也许这才是同类……吧。
向着朝阳又开始了新的一天,但是古明地觉、和那也早已经消失了的山崎觉,她始终就还是没法能放下过自己的这些名字。
「来,该出门了哦?」
「唔……啊——已经都这个时候了吗?」
同日破晓,但阳光无从照入这墙根暗处;直至清晨,恋的美梦,才悠悠然以觉借光唤醒她而告终。
「喏,先洗把脸再换身衣服吧。」容光焕发,她此时身上,也已换了件光鲜得多彩装。
「这不会是——」讷讷接过,她上下打量着,眼前手中这江户地产服饰。
「偷的……以后会还的啦。」她缩回手去,并将视线是也投向别处。
「那还有呢?」她不依不饶,而是起身径直去撬她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呃,这是早饭——所谓土特产,就还得是到谁家里直接去拿,再最地道不过了吧。」一脸无辜地,她后退一步如此交出双手。
「完啦完啦!这才第一天就已经坏事全干尽啦!」
没法子叫唤,她只抱了头蹲在地上,抿唇呜呜作着声。
「我说姐姐……所谓顺手拿的,应该还不止这些吧?」然后在洗脸的时候,她惦记起姐姐她的坏心眼了,就顺带再多问了几句。
「……我猜一会出门的时候,就总该会有那么几件,恋想买的东西吧?」翻手像又变出个小袋子晃了晃,她自己正很清楚,这可不会是石子或叶片在里面作响。
「像这样的日子……究竟得过到什么时候啊……」但像新衣既已着身,她倒是就认了。
「不过稍微闹出点动静来,这才是找到新家最快的办法哦。」而她也并非全然率性,只顾着宠着哄着妹妹就随意为之——
她起了回想的念、她这时也看见了,一张张歪歪扭扭只写着「打扰了。」的白条,就这么是取代了被拿走的东西留在原处……
「姐姐还、就这样大喇喇留了纸条在他们家里?」
「只有不合常理的小偷,这样,人们才更可能会联想到、真正不好的事情哦。」
——无论什么时代,人类也好妖怪也好,作为个体,就没有不害怕孤单的。不是吗?这我们也一样的。
「我想要在这个城市里寻找什么,就还是向这里的住民询问,要来得最直接方便呢。」
——然而人类结成的社会,最终也还是把妖怪,驱逐出了城市的黑夜。
「我们走吧,来看看这个江户在白天里,正属于全住民心想的样子吧?」
——是利益的锁链,要远比合宴的羁绊,来得更深牢吗?
「此时,要记得此身既是为住民,对大家可得以微笑相待哦。」
——是人类的错,还是妖怪自己的过……
「彼时,忘不了此身仍是为妖怪,也总会与真正的同伴相遇。」
——不知道呢,不明白呢。
心绪不止、心声不绝、她听着只默默跟好姐姐出行,回身关上「家」门,颔首一致向来「客」致礼:「哎——是这家的姐妹俩吗?」并非如影映日无踪,风语经日或流为怪谈,是虽她俩明挑着沿河而行,仍太引人注目了的缘故。固素不相识亦无暇攀谈:“喜欢吗?小妹妹。”只笑里来迎,不买账也并未就此心生懊恼,无需太计较生计每日全如此充实相度,正映此心境她俩也不自禁振奋起来——这里满目琳琅、过客如鲫,人人各取所需、你情我愿:武士、浪人、游人……他们或慕名渡海赶来这繁茂都市,艺人、商人、町人……他们都迎着朝阳早早就将摊房摆出——这心声全谱成满溢着活力的一首歌,每一声吆喝都是一个节拍,每寻得了一件奇物、爱不释手、就都又会是一个强音。
「累吗?妹妹。」看她难掩倦容,但她明知故问。
「嗯……不过,大家都很有精神呢……」是因为此时她这气色,虚弱得就像是中了暑似的。
方圆十五米内,只一侧街坊就有近三四十个人头在攒动着,昨夜的那寂寥跨河渡桥,此时也已经筑起一道靠也靠不近的人墙;还没到正午她俩就实在逃不过,最后就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树上,方觅得这梢际一片孤岛得以喘息——
「这样看来,倒也是别致的风景啊——」
身入人潮自我会被这纷杂心声所没,得紧抓住她的手,一声一声唤着「姐姐?」方能举步,得到了回应「我在的,妹妹。」复再前行……一路都如此走来,直至此时,这才觅得了一处是落脚安地;拂枝望去、不同于坐山极目远眺,那桥头围了几圈探头想看杂耍的人,都殊不知这里才是最上等席;而正坐在父亲肩上四下张望的顽童,也难免会将目光投向嘈杂声处,就此倒错过了身后的另一幕幕游景……就只有她俩,悠然再放眼来时这一路所见,不乏那设身处地全忆是看得更真切了,可圈可点携手坐望也真正能无遗无失了无缺憾——
「姐姐,我们这……是又得落跑了吗?」她拽了下她的袖子。
「没办法呢,一个二个都那么大惊小怪的。」她攥起了她的手。
她原本满不在乎,但这时树下也已快围上好几层人来,虽议论纷纷全都是惊奇还有些赞叹,并不特别受用她只轻轻叹了口气,就和妹妹一同跳下来一路小跑消失在小巷里了。
“这……到底会是谁家的孩子呢?”
被她俩这脱兔般的身姿晃得直眨眼,但不一会儿他们也都已经唏嘘着散入街坊,这似河畔垂柳点出的圈圈涟漪,也就此复归了人群行如排波的平静。
不为礼数所缚,就算在那个时代,她俩这举止也实在会太标新立异——惊世骇俗倒不至于,并非特别计较这些事情,且说这城市是健忘的很也不为过:方转入巷中从众人瞩目当下脱身,视界与心象都随之变得陌生,再与不声抬起头来的匠人对上视线,她俩只微微一笑,就又是寻常普通的姐妹俩了。
这里商贸盛行,虽邻里扶持自不必说,只是人际圈若辐及这整个町市之时,随其宽广而来的就是一种稀疏,空空的,还有些虚无飘渺。纵然物产丰足,流光溢彩也总能令孩童手舞足蹈,只是熟人太少、规矩太多,父母也从不敢许以太过的自由:手总被捏得紧紧的,好奇心满足得快就转移得也快,松是「岁寒三友」之松,攀上去看看?……倒没想过呢。
她俩攀过山,深知视野广袤的好;她俩翻过墙,深得一探究竟的妙。但在这里,不同于蔽日繁枝,天空被巷隙墙檐割据得紧,看着只止不住地抑郁……入夜,那十几户人家仍酣睡依旧,她是没想着太困扰谁,「借」的东西都不怎么值钱,也就只有巡捕知道,在一夜间面前案上突然叠着有一沓「白条」全出自一人之手,且都只一句不明所以的客气话令他是火大得很。
这座城市,热闹而富有活力,是朝气的壮小伙——健忘还有些迟钝,又像个老头子似的。
但有那么一点是天真的:只若进得了这城下町,就不会是外人;巡夜人是更勤快了,但他们就始终在街巷里打着转,浑不知主从犯这只是一对姐妹,率性落墨笔迹也并非故意要扮成小孩子的模样,且不到天亮她俩是不会开了门、端正庄重从自己「家」里面走出来的——
天真得是有些可爱呢。
只若是翻得入这围墙,剩下的那就都形同虚设,一计不成一计又生,她索性做得再干脆些,是径直到他们梦里扮鬼吓人去了。
——姐姐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只留下她呆坐在廊间,一个人在看着月亮出神。
两个月来都寸步不离,她很确信,姐姐就应该还是那个姐姐,温柔可靠、心地又好还有些害羞——
……那像现在这样,更帅气些,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想想她那端正跪坐、张弓搭箭时的样子——身姿连同目光,优雅而又凛然——如今她既已忘却了这些礼教的束缚,就不再是谁家的孩子,而这不变的本我,是正映照着这无止尽的活力自信好奇心?现在她又有些不好理解,对于凡事都能够耐心并默默坚持下去的姐姐,热情随时可以从一处毫无保留地全转到另一处,那像在坚冰下的心、还珍视着人情吗?又会是这样的冷吗?
不存在吧……有完全地不为谁所动那样的心灵吧?
——那就直接去问姐姐好了。
起身,她移步寻遍走道。
一圈,不在;两圈,没影;三圈,她讷讷走到墙下,最后是仰头看着这高高的墙头发呆。
「哎?梯子,梯子……」
不觉比起姐姐看时怎么会显得这么高的,在左顾右盼下,她原地打了个转。
「……呜、呜呜——」然后想起,姐姐今夜在挥别的时候,心中闪过、那匕柄上白绦笨拙扎着的蝴蝶结,在扬手间、有如回矢——
仔细想来,对于什么事情一两次就能都做成熟手的姐姐,自己好像不是那么被需要的样子……
「讨厌……又这样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
扶着墙颓唐蹲下,手上也使不出力来,她愤愤郁郁然只捶着地。
寂夜下,一个人影是自狭巷这边轻巧跃起,悄然落在对侧的墙头之上——
“难道这、是忍者什么的末裔吗!”
若被谁撞见了一幕,他们,怕是会如此惊叹道吧。
现在是武士的时代、是幕府的时代,以及也不再是……妖怪的时代了。
原本还期待会遇到「同行」啥的,她此时也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是孤单一个人的。
现在的人,更喜欢腰间配着长刀,挥刀的时候下盘也扎得可稳,更多的时候,总只会看着脚下的路。但刀剑太冷,不随波逐流那她是尤为喜爱这身轻如燕、双袖御风之感——伏身宛若张弓,跃步身就若失矢,踏过墙檐如履平地,纵没顶不过三间然已似极飞鸟——她对这如此幻想,也确实是有点来劲上瘾。
只不过长夜不常,既然有要紧的正事,没工夫顽耍总归得趁早办完的好。
托巡夜人们的福,这凭着只盏幽灯断驱不散孤影长随的寂,笑叙着怪谈百物语也不过絮叨家常:还有哪家的夜店温酒最巧,哪家的孩啼远远听来最像鬼哭,哪家的门楣竟生出晦气就算低了头心也诚肃然祈愿匆匆步过仍不免陡生寒意……他们才是最了解这个城市夜的一侧,如同就徘徊在历史的阴影中的同道中人。
“是哪位蛰居太久的地缚灵开始作祟了吗?”
“天知道,你见过有这么客气的滑头鬼吗?。”
“没有,而且怎么可能看得到呢?”
“只顾低头看着路,是看不到的啦。”
在他们心中凡妖怪都贴有标签,她也亦然。纵先祖三代是早不复落居山中,自己也无意与恋以冷言冷语伤人为乐,虽然她很想暗地里喊话偷偷捉弄上他们一番,但转念一想,没必要为这不足一百分之一的出镜率计较伤神,于是她仍在循礼悄然道过谢后,借了光便匆匆寻向这下一站灵异之地。
历史亦真亦幻,她自半信半疑,但此身既为妖怪亦无惧于读心大忌,生者、亡者,只若会口是心非,她就能有勇气与之交涉——
——交涉吗?
「完完全全地……就是去骗人呢。」
并非她有多好口才,而是在其它的地方上加满了被动天赋,如此自嘲着,举步并未迟疑她只低头是有些神伤——
——只要恋幸福的话。
振作起来,这点滴泪光终只无言打在她的衣襟之上。
夜渐深了,这实缀起不夜城之名的万家灯火,也开始自巷里至街外一单单褪下华服彩饰。
就像一整天的演出也总算落了幕,在轻松卸着妆的时候,任谁是都会对这再贸然闯入的来客、心生不悦吧?
“这位客人?”他此时就是正满怀着如此心情转出里室,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但来人却不发一语,而是只挑了个冲光的座子自顾自坐下。
听不漏那几声猫步穿门入席,认不错这常服丸髻一身平民人家打扮,他对再细看这正静坐在寂月下的冷默女子,此时又有些狐疑踌躇。
“……不好意思,现在是已经打烊了。”提了提音量他再问道,但比起先前的那只声嗔怒,质问不复这语气倒也已软化不少。
“……”可是这漠然依旧地,她不搭理仍抬首看着窗外。
尴尬独立,也看够了她的背影,他心中顿时又一阵无明火起。
—— 一个二个都这么……
“喂你有在听吗——?!”他话才出口——
“有在听哦。”她却抢在这时回过头来。
气氛骤变似冷风过堂,她笑得妖异;被吓得不轻,他没差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你、你听得到!?”也语无伦次起来,他茫然猛摇着头。
“从来就只听说有幽灵吓人,还没见过是有被人吓着的呢。”冷如月辉,她起身一步步走近过来。
他每退一分,她再进一寸,长影终先来到脚下,这抬起的手更随之直没入他的心口……
“我……”
他低头看着这荒诞一幕,不辨虚实。
“然而生前既是为人,那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渡边先生?”
她仰头迎着自己的视线,笑得无邪——
——看得到……她看得到……
再也支持不住,他直直跪「坐」在地。
天既明了,这一座城市也将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自巷里至街外再以了那笑脸迎八方来客。
「喔喔,早上好、恋。」在这灿烂阳光照得到的早,她笑着从墙上探出头,在找见她的时候就挥挥手道过早安。
「姐姐!」后来整一晚都没睡好,她攥紧了拳起身只满面的怒容来迎。
「对不起啦,实在是让你久等了——」翻下身轻巧落地,她随之急切掰开了就牵过去她的手。
「不是这种事情——!」还愤愤不平的,但她仍由着她轻易地将自己的手就夺了去。
「两个消息,你要先听好的——还是先听坏的?」还是那么急的步子、还是那么……一路在比划着手势,她没忘下这可劲又扮起鬼脸逗她开心——
——因为自己、又能拿这样的姐姐怎么办呢?
「随便啦!」别过脸去腾出手关起门,但不经意还是轻抚摸着在这上头逗留了会:“……”她默默地道了声别。
「「听好消息呗……」嗯,那、好消息就是我们现在有新家住了,没「人」,虽然在市外围离得有点远,但倒也落得是个清静的所在。」说好不会让妹妹她再平添这些伤感脆弱的羁绊,她本已如此向自己起誓过了,但是答案……那事关她俩命运的答案、就一定会落在人心深处的某处……她对此仍坚信不疑、没有动摇。
「……然后呢?」
「至于坏消息嘛……就是我们现在得扮做修行中的阴阳师,以及捎带着是成了渡边家的女儿——」
“诶?诶诶——!”
顾不得路人惊奇的目光,她好大声直叫唤了出来。
但和他初次见面只三句话,觉就将自己会打击人的天赋全展现无遗了。
严格说来他也不是什么地缚灵,只其行为一般是表现得与前者并无区别、是另一种,被称作「未练灵」会更贴切些的存在:否认着自己的死亡,对这个世界还抱有留恋,但又完全不清楚在其后的理由……说穿了,就有点像是活不明白死也糊涂那一种——
不过这一点也没碍着她,三下两下就把他那会有的、寻常地缚灵的心伤全捅了个遍。
“变成这个样子之后……谁也不理我……都当我不存在、把我的一切全搬走了……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听得到,就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他累年的思绪几乎就全重叠在了这一刻,理智与感知相互撕扯着,他人也顿时就失神跪坐在地了只胡乱抱着空气。
——好冷!
被幽灵搂在怀里,纵夏夜闷热,她也不觉得这会是什么好滋味……更何况眼前这是正转着同出一辙的、渡年如日的一出走马灯:独自守着这空荡荡的小店,虽日经月累从没有来客,然前日之忆对他而言实则并不存在,只桌柜渐渐落满积灰是时光走过悄然留下打赏;想擦干净吧,却找不着布,手抹吹息又全部都落在空处——只好是依旧打了烊他讷讷回到里室,暗叹这生计艰辛世道多难,家父的药钱这下又没了着落,对凌乱摊放在地上的谋生活计也已都懒得再去收拾……
也难受心悸得紧,她只想让这一切都先停下——
“那就让我来做!来替做是你的妹妹吧……”
脱口而出,她随之就完全是羞红了脸;难以置信,他随之只不住地在点着头。
尽管她看不见——
但她同感,有冰冷的泪,正一道一道划过自己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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