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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生绯想

[短篇楼] 墨染蝶(西行寺幽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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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5 23: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永夏》



一个晚上,紫心血来潮,决定沿着护城河跑一次五公里。
在草木馥郁与昆虫脆鸣中,紫心情惬意地慢步向前奔跑。满月与灯火的银金光芒将河流翻搅,被晚风掀动的细微涟漪如同漆黑石板上白色纹路正在抽搐。忽然间,紫听到薄如蝉翼的歌声糅在渹然水声中从不远处传来。好奇心使她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了边弹奏着木吉他边唱着歌的女性。
在紫眼里,那位女性相当好看,樱色的发松软地搭在肩头,肌肤雪白得近乎透明,双眼的颜色却是带着一丝侵略性的鸽血红。并且——她的身材也很不错。但眼下最吸引紫的还是她的歌声,在木吉他温暖音色的衬托下,她的歌声清澈而又婉转,十分动听,紫不禁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手给抚摸着。
冲动之下,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从钱包里掏出三张一千日元的钞票,走过去放进了地上的琴盒里。她察觉到女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这让一小股热流在她的身体内迅速淌过。接着,她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继续安静地倾听女性的弹奏与歌声。
实际上,紫才刚工作不久,三千日元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挥霍出去的金钱。然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将之投入了那位女性的琴盒里。她也说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能明白自己正隐隐期待着与那位女性建立某种亲密的联系,即使这对性格被动的紫来说是有些无法想象的事情。
几曲过后,女性朝听众们鞠了一躬,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听众们渐渐散去,只留下紫还待在原地。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在她踟蹰的空当,女性已经把吉他塞进了琴盒里。这时,紫终于下定决心往前踏了一步,然而女性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心脏还在狂跳,女性的身姿却已然成为远方一爿黑影。可能是有什么事急着去做?紫苦笑了一下,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继续跑自己剩下的几公里。
第二天晚上紫又沿着护城河跑步,然而这次她没有遇到那位有着美丽嗓音与惊艳外貌的女性。第三天,也没遇到。紫不无遗憾地想,或许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在学妹的怂恿下,幽幽子背着吉他到离学校不远的护城河边卖唱。
来护城河边散步或是跑步的人很多,有些人会停下来,认真地听她边弹边唱,并在一曲过后报以掌声。幽幽子一开始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后来便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忘却了所有紧张。偶尔会有人走上前来,往琴盒里放入硬币或是钞票,这时幽幽子就会向他们投去感谢的目光。
唱着唱着,一位金发女性出现在她的前方。幽幽子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位相当漂亮的女性,她的长发稻田一般金黄,细长的双眼是锂铂那样的紫色,高挑又匀称的身材非常吸引人。正当幽幽子有些走神时,那位女性走上前来,将钱包里的三张钞票放入了琴盒里。幽幽子瞥见上方的数字时吓了一跳:这是三张一千日元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吧?
那位女性一直安静地倾听着幽幽子的弹唱直到最后一曲也结束在一个简单的拨弦中。幽幽子蹲下来确认了一下琴盒里的钱,那三张一千日元相当扎眼。她抬头时发现那位女性还在,并且脸上是举棋不定的神情。幽幽子突然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心想:原来,她也和我一样紧张啊。
于是幽幽子拈起那三张钞票,站起来朝面前的金发女性扬了扬:“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半小时后她们坐在一家拉面馆里,幽幽子快速地吸食着眼前的豚骨拉面,略硬的面条很有韧性,尝起来咸香四溢,肉片被浓郁的汤汁泡软,饱满湿润的溏心蛋如同澄金的夕日。不一会儿,一大碗拉面就见了底,于是她意犹未尽地追加了第二碗。相比之下,坐在她对面的金发女性要得体得多,她的碗里还剩下一半拉面,此刻正有些惊讶地盯着幽幽子看。
据这位女性说,她的名字是八云紫,是刚开始上班的都市白领,今晚会突然去护城河边跑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锻炼过身体了。她诚恳地表示很喜欢幽幽子的歌声,这让幽幽子在羞涩之余也十分高兴。
“怎么了,八云?被我的食量震惊到了吗?”幽幽子问。
八云有些无措地笑了笑:“我只是……不常吃这种重油重盐的东西。”
幽幽子理解地点点头:“但是很管饱——我需要能够填满胃部的食物。”

那之后,八云每晚都会来护城河边听幽幽子唱歌。结束后,她们会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偶尔去附近吃点夜宵。有时候幽幽子会问八云想听什么歌,然后过几天弹给她听。
再后来,她们开始在周末逛街或是看电影。八云邀请幽幽子来自己的出租屋里教她弹民谣吉他,幽幽子也曾带着八云去学校的图书馆看泛黄发皱的旧书。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多月,八云对面的租户已经认识了幽幽子这个常常跑来跟八云一起玩的大学生,幽幽子的室友和学妹也偶尔会对出现在校园里的八云露出暧昧的神色。终于有一天,八云问她:“西行寺,以后我们可以直接叫对方的名字吗?”
幽幽子茫然了片刻:“可以的。”
“幽幽子。”于是对方如是呼唤她。
她感到脸颊烧了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强喊了一声“紫”。紫笑着摸了摸幽幽子的头发,用的是那种不至于揉乱的力度。看着紫的笑脸,幽幽子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与她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

平心而论,幽幽子绝不是难相处的人,倒不如说她温和的个性吸引了很多人,并让他们都对她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然而与此同时她也是漠然的,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她身边的人与她相处时总是仿佛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毛玻璃,无法看清她真实的面貌。紫是她少数感兴趣的人,她很高兴自己的主动换来了一段美好的友谊。

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越来越了解对方。一个周五,紫来幽幽子的学校找她,手里攥着两张音乐剧的门票。
幽幽子有些讶异。紫虽然是上班族,但工资并不高,即使选的是不那么好的座位,去看音乐剧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但面对显然心情不错的紫,幽幽子自然无法说出让她把票退回去这样的话语。于是,幽幽子接过票,答应和紫一起去看明天的音乐剧。

对于不太了解音乐剧的幽幽子来说,这部音乐剧说不上十分吸引人,但当故事的最后天才少女与她的老师将手牵在一起时,她还是感到内心的某处被稍稍地触动了一下。结束后她与紫走出剧院,在傍晚的暮色中,紫的长发看上去就如同浓稠的蜂蜜。
“紫……谢谢你今天邀请我来看音乐剧。”幽幽子感到自己想说些什么,却难以将心底的感情转换为言语,于是最终说出口的只是简单的客套话。
“能和你一起,我很开心。”紫笑着说。
两人走向马路。幽幽子沉浸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中,因此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从左方传来的汽车鸣笛声。直到路人们的惊呼贯穿耳膜,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陷入了十分糟糕的状况。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千钧一发之际,紫伸手用力地将她推至前方。

紫最终没被救回来,当护士给她的尸体盖上白布时,幽幽子怔怔地坐在医院走廊设置的塑料胶椅上。紫的监护人还在坐飞机赶来的路上,她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两位老人。对于活下来,她感到罪恶。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紫就不会死——她无法控制这样的念头。
失去好友的悲伤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不禁痛哭失声,唯一可庆幸的是医院的白垩色墙壁见证过太多眼泪,幽幽子的哭泣在其中并不是多么特殊的存在。可这又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她哭得声嘶力竭后,在浑浑噩噩之中歪着头进入了睡眠。梦中紫冲着她露出好看的笑容,于是她在梦里想,原来紫死去只是个噩梦啊,太好了,紫还活着,我们还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醒来时迷迷糊糊的,脑袋昏沉,以至于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她愣了愣,心想,自己不应该在医院的椅子上吗?难道紫的死真的只是个噩梦,而她们其实还没有去看那场音乐剧?她连忙拿起枕边的手机看日期,却在确认过后心迅速地下沉。
那个日期,并不是她们要去看音乐剧的那一天,却也不是第二天、第三天或者更久之后的日子。
事实上,她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是她与紫去看音乐剧的两个月前。
一瞬间,幽幽子感到呼吸困难。但随即她的心底便燃起名为希望的火苗,她拉开床帘,鼓起勇气向正准备去上早课的室友询问:“那个……今天是几月几号?”得到室友的回答后,她追问,“真的吗?不是恶作剧?”
急着去上早课的室友回答“没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便离开了宿舍。
幽幽子用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来接受自己回到了两个月前的过去这一事件。接着,她下了床,内心异常的平静。她想,接下来需要弄清楚的,便是紫究竟是她梦中的幢幢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

她连假都忘了请,便匆匆地离开学校,搭上了去往紫居住的出租屋的电车。下车后她很快寻找到了那栋楼,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让她越来越深信自己绝不仅仅是做了个梦那么简单。她忐忑地敲了敲那扇有些破旧的门,并拼命地在内心祈求:神啊,请不要让别人来开这扇门——
好在攫住她心脏的高度紧张没有持续多久,门便被打开了。金发女性就站在幽幽子面前,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形都与她印象中的紫别无二致,就连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沐浴露芳香都是一模一样的玉簪花气味。随着鼻头一阵酸涩,幽幽子片刻地失去理智并哭出声来,不由分说地伸手抱住了紫。
“您究竟是……?!”紫显然受到了很大惊吓,她花了大约十秒才把死死抱住她的幽幽子给推开。幽幽子还想说些什么,紫却已经迅速地退后,并大力关上了出租屋的门,幽幽子甚至听见了她上锁的声音。
幽幽子明白自己搞砸了。她在紧闭的门前颓然站立片刻,然后失魂落魄地下楼。回学校的电车上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失败里,满心都是沮丧。当天晚上她几乎没有睡意,却还是阖着眼睛强迫自己入眠,因为她想:或许只要醒来,就能又一次回到过去了吧——回到自己还没有将事情搞砸的过去。

可是事与愿违,她并没有再次回到过去,这一次,她只是普通地迎来了第二天。 她盯着手机上的日期看了很久,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记住了紫的手机号的。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萌生了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
她给紫发去一条短信,将自己来自两个月后的未来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也说了自己和紫成为朋友、以及紫为了救自己而死的事情。她在短信中感谢紫的救命之恩,并对于昨天控制不好情绪吓到紫表示了歉意。在短信的最后,她补充: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的话语,那么请你明天关注一下新闻——明天的新闻会报道邻县高中的校园欺凌事件。
紫也许会将这条短信当作精神病患者的谵妄或者犯罪者的阴鸷,但眼下幽幽子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她不安地等待着。一日过去,紫果然发来回复:西行寺小姐,我想见你。

她们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幽幽子提前一小时来到,紫半小时后也抵达了咖啡厅。当那位穿着得体的金发女性向她走来时,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紫在她对面坐下,她把提前替紫点好的红茶拿铁和柠檬蛋糕推了过去。
紫眼里的戒备神情消散不少,毕竟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知道她的喜好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她甚至对幽幽子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西行寺,你不哭的时候很好看。”
幽幽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我曾经好几次和你来过这家咖啡厅。”
“是吗?”紫挑挑眉,“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知道我喜欢的饮料和甜品。”
“我还知道更多,”幽幽子将身体前倾,“我知道你最喜欢的音乐剧是伊丽莎白,你最喜欢的作家是劳伦斯,你和父母关系并不好而且他们一直有离婚的念头,你有个很烦人的男性上司似乎对你有意思——”
紫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喝了一口红茶拿铁,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我没和别人说过这些。我是个孤僻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能够交心的朋友了,就连中学时代的朋友也早已经疏远。”她绀紫色的双眼倏忽间划过一丝黡翳,很快便消失不见,“所以,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西行寺小姐。”
听她这么说,幽幽子松了一口气。她们边喝咖啡边随意地找些话题聊了起来,途中幽幽子把叉子捅进焦糖酥时,紫试探性地开口:“我以为大多数女孩子会更喜欢蛋糕而不是面包。”
“我也喜欢蛋糕,但是面包更管饱。”幽幽子回答。她将叉子上的焦糖酥送入口中,稍嫌甜腻的味道在鼻腔中扩散开来。
当夕阳在落地窗前形成一道金黄屏障,紫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犹豫开口:“西行寺小姐,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幽幽子感到心跳稍微加快了,“当然可以。”

她们再次成为了朋友。两个月后,紫提议去看音乐剧,幽幽子吓了一跳:“这怎么行!紫你也知道你曾经为了救我而死的事情吧。”
“这次小心一点不就好了。”紫理所当然地说着。然而幽幽子还是激烈地反对,于是紫最终只能妥协,“是、是——虽然有点遗憾,不过既然幽幽子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去了。”
作为替代,她们决定去游戏展看看。现场玩家的对战还算是精彩,她们度过了一个不错的白天。傍晚,她们走在街上,商量着要去吃什么。途中两次过马路,幽幽子都紧张地捏住紫的衣袖,让紫有些哑然失笑。
快到商业街时,幽幽子注意到有个男人迎面朝她们走来。这个男人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是因为他的双目空洞无神,步伐也异常僵硬古怪。不安感自心底蓦然升起,幽幽子正想对紫说些什么,那个男人突然朝着紫冲上前来,动作之快,幽幽子只看清了他的腰与手间一闪而过的银色刀刃。
幽幽子想要拦在男人与紫中间。可是在那之前,她眼前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最后听见的是利器捅入皮肉的声音。幽幽子心痛地想,这一次,自己又让紫失掉了性命。

幽幽子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拿起枕边的手机,并在确认结果后愣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既不是第二天,却也不是两个月前,而是一个半月前。
不管怎么样,她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只是,她并不清楚在这半个月间自己与紫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与紫是在护城河边认识的吗?还是说她去出租屋那里找了不知情的紫呢?总之,她拨通了紫的电话。
“你好,紫,”她说,“我是西行寺幽幽子。你认识我吗?”

两个小时后她们在咖啡厅见面。从手机通话中,幽幽子得知紫并不认识自己,但她说出紫的一些事并将自己的奇异经历告诉紫后,紫同意与她见一次面。
幽幽子提前一小时抵达,在等待紫的过程中,她联系了学妹,问学妹自己有没有去过护城河那边弹吉他。学妹的回答是:我倒是这么建议过啦,不过学姐你好像没什么兴趣呢。
紫在约定时间前的半小时来到咖啡厅。与上次一样,她很快对幽幽子产生了信任。她一边用叉子抠弄柠檬蛋糕,一边问:“那么,西行寺,你是一个时间旅行者了。”
“听上去像什么科幻电影里会出现的职业。”幽幽子笑笑,“不过,我想,我应该算是吧。”

然而这一次,紫还是没能从死亡的魔爪下逃离。
下一次,也没有。

不知不觉间,幽幽子已经体验了十多次时间循环,每次她都尽力想要阻止紫死亡的命运,然而紫还是会死,比如走在居民楼附近被花瓶砸中脑袋,比如吃下了掺毒的食物,甚至有一次幽幽子喝令她待在出租屋里,她还是因洗完澡出来时滑了一跤而死去。这十多次的循环让幽幽子深刻感受到原来人可以有这么多死法。
她也总结了一些经验。
第一,回到过去的哪个时间和哪个地点是不确定的。她有时回到两个月前,有时回到一个半月前,有时则介于两者之间。她一般会在宿舍的床上醒来,但也有回到过去后发现自己正在教室上课、或是正在便利店挑选泡面的情况。
第二,她并不是以最开始的肉体回到过去的。事实上,更像是她带着自己的精神与记忆回到了过去的躯壳中。因为她循环了这么多次,经历了一年多的时光,却一次都没有来过生理期。
第三,无论回到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和这一次循环中的紫见过面,需要她自己去找紫。
她的心境当然也发生了变化。她想救紫是事实,毕竟紫对她而言是救命恩人,她想回报这份恩情。然而,她只是个普通人,却被动地卷入了古怪的循环之中,不感到彷徨是不可能的。她不断地重复着同一段时光,看不见未来,也看不见希望。她无数次地想:难道我要一直困在循环中吗?为什么时间会循环,是有谁操纵了这一切吗?如果是,难道这个世界上果真有神明?

在这一次次的循环中,幽幽子学会了暴饮暴食。由于隐隐意识到循环不会轻易结束,她索性无视生活费的限制放开了吃。其实她过去也是个喜好美食的人,只是家里给的生活费实在不算充裕,因此她往往只能选择管饱的食物。现在,她可以吃一些更可口的食物了。
她数次一边大量摄入卡路里一边流泪,哭紫的死,哭自己的无能为力,哭命运对她们两人的捉弄。泪水是咸涩的,内心是酸楚的,幸而食物足够温暖芬芳,可以填满她的胃部,这样空虚感就不会太过强烈。

这是幽幽子第十三次循环了。这一次,她像过去大部分时候一样在宿舍的床上醒来,并冷静地将枕头边的手机拿到面前。然而,看到手机上显示的那个日期后,她无法冷静了——时间是紫每次都会死去的那个日子的一个星期后。第一次,她迎来了未来。
她颤抖着手给紫打去了电话,却无人应答。她只能决定亲自去出租屋那边看看。在离开宿舍之前,她特意问了室友自己这一个星期间都做了些什么,室友困惑地回答说就是普通地去上课,幽幽子由此得知自己至少不是昏睡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种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的感觉很不好受,仿佛自己的身体被他人偷窃了一般,不过幽幽子也差不多习惯命运对她的捉弄了。总之,十五分钟后,她踏上了去往出租屋的电车。
当紫来给她开门时,她松了口气。面对一脸疑惑与戒备的紫,她心平气和地说:“紫,你好,这是我们第十三次初遇。”

“西行寺,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紫这么说的时候,两人正在幽幽子学校教学楼的天台观星。星辰如被敲碎的鹅卵石般散落在黑得发蓝的帘幕上,半月的银白光辉将紫的长发浸出了柔软的质地,她的绀紫色双目在黯淡的环境中亮着一圈水色的光芒。她们才认识不到一周,她还无法说服自己直称幽幽子的名字,但她却道出了让幽幽子不禁屏住呼吸的话语。
“别这么说……在最开始,是紫你救了我啊。”
“即使如此,能够做到经历了这么多次循环还坚持想要来救我的命,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值得感激了。”紫注视着她,“西行寺,你恨过我吗?恨我让你被困在时间的循环里?”
“我不知道。”幽幽子真诚地回答。
紫不再说话,仅仅安静地仰望着同样静谧的夜空。幽幽子近距离地凝视着紫,也许是她经历了太多次紫的死亡,很多时候她能从紫身上看到死亡的气息。或许这次,她也会死去吧?幽幽子悲观地想。与此同时,她的心底也燃起了不输给任何一次循环的希望。即使紫已经数次死去,幽幽子毕竟还是发自内心地祈祷着,向那不知是上帝还是佛祖,是真主还是众生之主的神明。

遗憾的是,心怀的希望总是落空,不详的征兆则总是灵验。虽然这一次幽幽子终于迎来了未来,紫也终于跨越了那从前未曾跨越的日子,然而又过了一周之后,紫还是没能从死亡的命运中逃离。
幽幽子陷入了迷茫之中。这一次,自己迎来了未来,那么自己是否还会被卷入时间的循环?
她沮丧而又麻木地走进一家炸鸡店,囫囵吞下一大碗无骨炸鸡——她已经懒得戴上塑料手套去啃骨头了。本应浓香酥脆的奶油芝士味炸鸡在她的咀嚼中却变得如干柴般难以下咽,即使如此,她还是慢慢地将食物吃完。
她走出店门,在夏日的星空下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已经经历了数个持续的夏日,仿佛她被困在了永夏。这一次,会有萧瑟的秋风拂过她的脸颊吗?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自己常与紫来的咖啡厅外面。虽然已经有饱腹感,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她一般会点焦糖酥和美式咖啡,可是这次,她突然想要尝试一下紫所喜欢的柠檬蛋糕和红茶拿铁。
甜点和饮料很快被端上来,幽幽子用叉子挖下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柠檬的酸甜在舌尖荡漾开来。她又喝了一口红茶拿铁,太腻了,腻得喝惯了美式咖啡的她有些难以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像过去那样哭泣,可是她的眼睛分明不能再干涩了。

那天晚上,幽幽子服下从药店买来的助眠药物,并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回到了过去。


晚上温凉的风将丝绸般的河面揉皱,发出落叶摩擦般的簌簌声,只是这是一个夏夜,她怎么可能目睹秋天的落叶在空中飘零?幽幽子茫然了一瞬,随即便发现,自己正抱着熟悉的吉他。她左右环顾,却并没有看到紫的身影。
居然回到了这个场景下吗?她一边困惑着,一边弹起了吉他。紫一直很喜欢听她弹吉他,因此在这么多次足以让人崩溃的循环中,她倒也没有荒废自己喜爱的乐器。琴声在她的指尖下流泻而出,慢慢的,一些人聚集在了她的面前。她等待着。
她等到了。金发的女子出现在她的前方,眼中带着好奇与犹豫,那神情让她确信此时的紫还未认识自己。她几乎想要抛下吉他走上前去,可是某种不好的预感如钉子般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这种不好的预感究竟是什么?她一边弹着吉他唱着歌,一边费力地去捕捉这种缠绕在心头的思绪。期间紫走上前将三张钞票放进地上的琴盒里,她低头看了紫一眼,心情更加复杂。
大约一刻钟后,她准备的几首歌都唱完了。于是,她将吉他从肩头取下,塞进地上的琴盒里。就在此时,她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都明白了什么——在这十多次的循环中,无论她回到哪个时间点——甚至即使她迎来了未来——她都不会已经见过紫,需要她自己去找紫。可是,换一个角度看,这难道不正意味着只要她不去找紫,紫就不会死?难道是自己与紫的接触导致了紫的死亡?
这时,紫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朝着幽幽子的方向踏了一步。无数难以言状的情绪在幽幽子的心底交织。在紫有机会开口同她攀谈之前,她慌乱地站起来转过身,朝着那片似乎要将她吞没的永恒的天空,迈开了步伐。
她没有回头。


幽幽子终于摆脱了循环。这让她觉得,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大手终于放开了自己与紫,而紫大约也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有时她会遗憾自己永远地失去了紫这个朋友,但更多的时候她想,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两年后,幽幽子毕业了。拍毕业照的那天学妹送给她一束粉红满天星,从学妹的双眼里幽幽子看到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即使幽幽子很多时候是个内心有些冷漠的人,此时此刻她还是不禁感到难过。她毕竟在大学里遇到了学妹和室友这样相处起来还算舒服的人,以后她们大约不会再有太多的交集了。何况,离开大学之后,她就没剩下多少青春了。
这时候,越过学妹的肩头,幽幽子看见了一个金发女子。她不禁讶异地睁大双眼,因为,那毫无疑问是紫。
一瞬间,她为紫果真还好好活着感到欣喜,可是随即,她惊恐起来。紫活着就意味着她的猜想是对的,她不能与紫接触,否则就会导致紫的死亡。于是,她匆匆对学妹说了句“我去买瓶水”,并把手中的花塞进学妹怀里,就慌忙转过身离开。
可是,当她走到空无一人的自动售货机前并对着里面的矿泉水与饮料发怔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幽幽子。”
她感到心脏好像停止了一样。她难以置信地回头,对上了紫那双锂铂一般的眼睛。她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紫握住了她的手腕:“别怕,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八云紫。”
“也就是说,有另一个世界?”幽幽子反问。与她质疑的语气相反,她在内心不太惊讶地接受了这个可能性。毕竟,她是一个经历过十多次时间循环的人,也许宇宙中确实存在着很多寻常人类无法知晓的事情,比如——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是的。我本来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前些日子我学会了操纵境界,是因为这样,我才发现了你的世界。”紫说着,放慢了语速,“幽幽子,这个世界的你应该也循环了很多次吧?”
“没错。”幽幽子在犹豫过后选择点头,“你的世界的我也是吗?”
紫垂下眼睛沉默片刻,仿佛太多情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令她一时间难以呼吸。过了几秒,她抬起头看向幽幽子,眼底闪过一丝悲凉,“不,在我的世界里,不断死去的,是你。”
一霎时,幽幽子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紫继续说了下去:“最初,我邀请与自己成为了朋友的你一起去看音乐剧,在回去的路上,你为了保护我而死于车祸。我在医院痛哭一场后,回到了过去。可是,我们走在街上时,有一个男人持刀向我走来……你再次为了保护我而死。我陷入了时间的循环中,我想要反过来保护你,可是每次,我都没能救你的命。”
“于是,最后……”幽幽子预感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紫轻轻颔首:“第十四次回到过去后,我终于发现,似乎是我与你的接触导致了你的死亡。或者说,一旦我们对对方产生感情,你就会死。所以,我决定不再找你。直到一周之前,我突然有了操纵境界的能力,并发现了你的世界。于是,我就来看看你。”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大约一分钟后,幽幽子艰难地开口:“那,你来找我,不会触发什么不好的事件吗?”
“这种事我也想过,可是,”紫的语气变了,“幽幽子,我好想你。我好想见你。”
漫溢着离别味道的初夏微风吹拂着她们的头发,发丝似乎都因此沾染上了花草的芬芳。幽幽子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与紫初次相遇的那个夏天。
“我也是。”她说。
她们各自心怀万千思绪与对方相拥。最终,紫退后一步,面露忧愁的微笑:“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与你的相见也许会触发什么不好的事件。也许两个世界的人原本就不应该见面,而我来找你已经是逾矩。那么,为了不再被命运捉弄,为了两个世界的西行寺幽幽子和八云紫都能好好活着,我们就在这里再见吧。毕业快乐,幽幽子。”
“谢谢。也祝你一切顺利,紫。”她回答。
那是幽幽子最后一次见到紫。此后,她的人生中迎来过很多个夏天,但没有一个夏天像她与紫初次相遇的那个夏天一样如梦似幻。每次想到自己再也无法与紫一起去做各种各样的事,她就不由感到孤独。不过,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猜测,既然存在着两个世界,那么说不定还存在着没被当时的紫观测到的更多的世界。她想她们的相遇和她们的感情并不是错误,也许,只是刚好在这两个世界中,她们在反抗神与命运的过程中失败了。
也许,在某个世界,八云紫与西行寺幽幽子能够跨越所有苦难一起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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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7 06: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千年组元旦24h 东方初蝶祀 11:00】



*不怎么有东方新年气息

完全可以直接跳过的前言:

第一次挑战这样的以大篇幅对话为主的创作,对我来说是很大胆的实验。六年来一直是描写型作者,从来没让笔下的角色说过这么多话。但确实很想用新的尝试去展现深爱的千年组,过去一年也对她们有了很多新的思考,所以希望趁着新年新气象写点不太一样的东西,呈现更多的可能性(无论是于我而言还是于她们而言)。整体上说感觉有些类似于《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那样的叙事,不过我把自己的拙作和那部电影相提并论实属碰瓷了。当然这篇文最严重的碰瓷还是出在标题上,多少辱海德格尔了。总之,是或许有些任性的创作,请多包涵。



《存在与时间》



八云紫闻到樱花浅得不能再浅的略带甘甜的清香,指端则传来雪屑遇温融化散发出的冰凉感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雪吹樱终究是比较罕见的现象,无论在外界还是在不能被常识束缚的幻想乡都属于百年难遇的级别,不然多年前灵梦也不会抱怨持续数月的春雪让自己看不了樱花。虽然把风见幽香叫过来大概能比较轻易地实现这样的风景,但不管怎么说紫一般不会托付她干这样的事。当然紫活了几千年,雪吹樱还是看过不少回,但她仍然借由着眼前人那双澄澈得近乎透明的溪水般双眼确定了这是个梦境。幽幽子只有在生前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至于那淡薄的樱花芬芳,以及雪的寒冷,仅仅是大脑储存的相关信息被刺激,不过是一些神经上的症状。

盛开的樱花、降落的雪、撑着伞的妖怪,以及微笑的人类女孩——这四个条件到底是无法同时出现在一个场景中。

从梦中醒来,紫发了会儿呆。说实话过去了成百上千年,她现在已经不会再纠结生前的幽幽子与亡灵幽幽子的区别,她早已在精神世界的无数次自我论辩中得到满意的答案。只是有时她确实会无可避免地怀念人类小女孩的神情,像怀念老字号粗点心店百年前的风味那样。人类常常觉得成年后吃到的牛乳糖没了儿时的甜蜜,这是因为人类在童年时期味蕾还没发育完全,导致长大后对味觉的体验不同。虽然紫第一次见到生前的幽幽子时已经称得上是个成熟的妖怪,但她认为自己和幽幽子的状况与那有点类似。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镶嵌的显示日期的电子屏——这个装饰确实与古典风格的房间很不搭,像二流古装剧里的穿帮镜头——不由有些意外。自然界的大部分动物都会在冬眠途中醒来,身为妖怪贤者的紫也未能免俗,但她确实有些没想到自己刚开始冬眠才过去不到一周就醒了一次。并且,做这么清晰的梦也是少见的状况。人(虽然紫不算人)每晚上都会做四到五个梦,许多人称自己是不做梦的体质,这是因为人无法记住自己做过的所有梦,而这部分人只是凑巧遗忘得比较彻底。紫便属于不太记得清自己的梦的类型,这意味着她的睡眠质量长期保持着良好,她一向对此感到得意。不过,偶尔做做梦也不错,紫这么心想。

或许是梦中幽幽子的笑容实在太好看,紫犹豫了一会儿,竟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任自己沉沦到被褥的温暖中去。此时此刻,她想要看看幽幽子的脸。



“紫?你不是去冬眠了吗?”

看到幽幽子稍感惊讶的表情,紫多少有些心情舒畅。她们认识这么久,彼此都基本上能够摸清对方的行动模式,而眼下幽幽子却正因紫的异常感到意外。

“因为想和幽幽子一起过新年嘛。”

“五天前已经一起过了西方的新年——说这话的不是紫自己吗?”

幽幽子所言不虚。五天前的圣诞节,她们喝了连锁咖啡店限定的太妃榛果拿铁,吃了地下商城的巴斯克芝士蛋糕和西式餐厅的烤鸡。咖啡加了充足的糖和奶,榛果碎粒洒在顶层的奶油上,尝起来虽稍嫌甜腻但温热而好喝;蛋糕表面微焦,糕体细腻柔滑,奶酪的醇香很浓郁,毫无酸涩感;烤鸡表面的油脂呈着暖色微微发亮,内里填塞着一些淡黄色的土豆泥,皮脆肉嫩,略焦的香气回荡在齿颊间。回去之前,她们还在挂满小彩灯的行道树下散了会儿步,聊着各自知道的基督教笑话,然后毫无形象地大笑——如果紫的仇人们看到这样的景象,大概下巴都会被惊掉。

“偶尔过过日本的新年也没什么不好。”

“这倒是啦。——那么,今天就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哦?紫准备和我做些什么呢?”



“——结果只是普通地来参拜啊。”

幽幽子攥着手中的大吉若有所思,在她身旁的是正因抽到凶签而有些脸色发青的紫。神社附近有间抹茶店,于是两人决定在那里吃点什么。

“说起来,感觉和紫一起过通常意义上的新年——这样的情况意外的少啊。一般每年这个时候紫已经在冬眠了。”

“可能是我今年特别想和幽幽子迎接新的一年吧?”

“是吗?那还真令人开心。啊,我刚刚想到了一个似乎很有意思的话题——节日,或者说时间点——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庆祝呢?话说在前头,我并不是觉得庆祝不好或者无法理解喔。”

“我明白的,幽幽子只是想和我谈论这个话题吧?好歹是千年的友人,这点心思你不说我也能懂。那么,就让我来开启这个话题吧——那是因为古代人很少能摄入高热量的食物,大部分家庭都是穷困家庭。所以才会需要庆祝节日,找个理由稍微放纵一下吃吃肉什么的。”

“不过,与其说吃肉,不如说是高碳水吧?大部分节日的传统食物都以高碳水为主。比如说,今晚不是大晦日吗?大家会在这一晚吃过年面。明天的正日则会喝年糕汤。顺带一提,我已经让妖梦去找那只拥有狂气之瞳的月兔一起捣年糕了喔。”

“是吗,幽幽子又在压榨妖梦……”

“紫不也一直在压榨蓝吗?”

“哈哈哈,那倒是。——不过时至今日,大部分家庭已经能够天天吃肉和足量的碳水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喜欢过节呢。”

“毕竟是传统节日,怀旧心理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短命的人类有着继承传统使之流传后世的使命感。而且人类过节能放假,这样就暂时不用工作或者学习了。生物大抵就是好吃懒做的。不对——即使是已经死亡的我,也相当好吃懒做呢。”

“……”

“啊,这么说的话,现代东亚人流行过圣诞,不也跟古代人想找个理由吃点高热量的食物有微妙的相似吗?圣诞节那天可以吃西餐,吃平时不常吃到的东西。说起来,那天和紫一起吃的烤鸡和蛋糕真美味啊……咖啡也甜甜的很好喝,我也好喜欢圣诞节啊。抱歉,说了不合时宜的感想。——所以,我认为‘东亚人明明不信仰基督教却热衷于过圣诞节很愚蠢’这样的指责毫无必要。抱着利用宗教节日的心态做点令自己高兴的事情是很好的啊,我觉得这反而才是聪明的做法。”

“……莫非,幽幽子很讨厌基督教吗?圣诞节那天也是,两人一起说了非常多的基督教笑话。当我说‘战士们胜利后想要庆祝但是葡萄酒不够了于是来到十字架旁用刀子捅耶稣收集流出的圣血’的时候,幽幽子那发自内心感到喜悦的表情真是吓了我一跳。我们都不是那种能跟虔诚这个词扯上关系的人,所以平时不太常能聊到信仰方面的话题,不过这么看来,幽幽子骨子里果然是个佛教徒啊。”

“骨子里倒谈不上……只是普通地对佛学抱有兴趣。佛教里那种‘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的境界实在很令人向往。有点类似于苏轼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中国人在这方面表现出的心境确实不一般。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佛教起源于印度,后来却反过来受到中国佛教的‘回流’的深刻影响吧。”

“佛教吗。我对道教的兴趣更浓厚,不过因为很久以前就知道幽幽子对佛教微妙的执念,所以下意识地会想要多了解一些。之前无聊读了黑塞的《悉达多》,讲述释伽牟尼一生的故事——是很有趣的作品,德国文学的风味相当不错呢。”

“确实……就像德国香肠给人的感觉一样,粗犷却有温度。虽然其实我不仅没读过那本书,甚至连德国香肠都没吃过就是了,刚才的评价完全是我乱说的。不过说了之后就突然变得很想吃呢,紫有机会想办法带点给我吧?——哎,我怎么又说到吃了?现在我们是在谈德国文学来着?对了,德国的话,我挺喜欢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呢。虽然他是纳粹,但他在哲学上的建树大概无人能够否认。他在著作中对时间的探讨——等等——为什么我感觉哪里不太对?……想起来了,是‘时间’!我们一开始谈论的是节日和时间点这样的东西的庆祝意义啊!”

“现在才发现吗?!不过我也没办法调笑幽幽子就是了,因为我也在不知觉间发散思维了。和幽幽子在一起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总之,现在话题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这就像年年岁岁的轮回。也可以说是衔尾蛇吧。讲到蛇的话,就是守矢神社那位紫发的神明了。讲到她,就一定会想到她身后的注结绳。今夜是大晦日,正是人们往门上系注结绳的日子——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啊!真令人激动!”

“紫……你又在发散思维了。”

“……还真是,哈哈哈,抱歉抱歉。不过,幽幽子没资格说我哦?”



这时,店员终于一边说着“久等了——”一边把两人点的甜食和饮品端上来。于是两人暂时停止了话题。

抹茶卷味道清新细腻,顶层和底下淋了两滩奶油,点缀栗子颗粒,尝起来略带一丝轻微的苦涩,但更多的是淡薄的甘甜。表面口感有些粗糙,内里则是相当柔滑。薄茶的味道倒很浓厚,醇苦的茶味久久凝固在喉间。

一般来说她们点餐会点不同的食物和饮品,这样就可以尝尝对方的东西。不过今天她们都选择了抹茶卷和松风薄茶。这是因为店里别的甜食和饮品虽然都是抹茶相关但都比较偏西洋式。毕竟说是要过日本的新年,那自然还是选择更日式一些的饮食比较好——妖怪贤者与亡灵公主在这方面有着奇妙的坚持。

话虽如此,紫还是把自己的抹茶卷的四分之一分给了幽幽子。



“好,继续刚才的话题吧,紫。关于时间和时间点的意义。”

“感觉准确来说跟刚才的话题有微妙的不同?时间和时间点的意义——好像变成了相当宽泛的议题。”

“是吗?不要在意这点小事。总之,刚才,我不是提到海德格尔关于时间的探讨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世界时间比一切可能的客体都‘更客观’。后面有关于这句话的解释……是什么来着?太拗口了实在记不清啊,我也没特地背过……那就只有用那个方法了。”

紫顿感不妙。下一秒,幽幽子用力地将纤细苍白的手指捅入了太阳穴深处,然后在里面缓慢地翻搅着。因为亡灵不会流血,幽幽子也没有发出声音,因此她并没有因为飙血或是惨叫而引起店员或是别的客人的注意。

说起来,亡灵不会流血实在是个很方便的设定,紫想。与某部游戏里“在现代被召唤的英灵无需进食与睡眠也能维持自己的存在”是相同的原理。只不过,那部游戏为了能够在关键时刻使玩家感到震动,因此英灵们仍然能够流血和流泪。所以说确实是很方便的设定。其实,“无需进食”背后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无需排便。大部分玩家应该不会想要知道可爱或者帅气的游戏角色也会拉屎。在现实里也一样——生物不得不排泄似乎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紫想起昆德拉,想起他的刻奇,想起他说刻奇就是假装粪便并不存在;人世间里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假装粪便不存在。刻奇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

从根源上说,刻奇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是把人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刻奇就是这样的美学理想。

所以,幽幽子才会是没有一丝污秽的存在,像一缕随风而逝的轻烟,即使飘上月球也不会被发现。不是生者的幽幽子与刻奇无缘。

紫一边有些悲伤,一边又想,这也是幽幽子的魅力之一啊。即使早已逝去,即使身为亡灵——幽幽子仍然那么美丽。或许这就是独属于死亡的另类美学吧。

“想起来了。久等了,紫。”

幽幽子终于在搅动脑髓的猎奇行为中得到答案,把手指抽了出来。她没什么感情地背诵道:“世界时间比一切可能的客体都‘更客观’,因为它作为世界存在者之所以可能的条件向来已随着世界的展开以绽出视野的方式‘客体化’了。”

“客观啊。不过,‘时间是钟表公司为了卖出更多钟表而发明出来的’——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吗?貌似是爱因斯坦说的来着?出处不明啊。”

“虽然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的,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唬人吧?在钟表出现之前,人类也是有时间意识的……这是略微思考就能得到的答案。‘时间是钟表公司为了卖出更多钟表而发明出来的’——这样的说法未免太小瞧人类了。日升月落、四季流转、花开叶枯、生死交替——虽然在奇点之前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但自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时间就是整个宇宙中客观的存在。”

“不愧是幽幽子,没像大部分人一样被这句话给绕进去呢。不过如果能被这句话给绕进去也就不是幽幽子了吧。比起这个,果然还是另一个关于钟表的话题比较有趣——钟表能度量时间吗?还是说它们度量的是自己呢?即是说,一个钟的客观参照物只能是另一个钟。”

“抱歉……紫,我对钟这种比较近现代的东西实在不熟悉,有点没办法提供观点。不过,我猜,紫想要讨论的那个话题,归根结底还是与时间是否客观有关吧?”

“嗯,大概可以这么说?啊,幽幽子,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呢——阿莫达瓦部落的人们居住在巴西亚马逊雨林深处,他们没有手表和日历,只区分白天、黑夜、雨季和旱季。人们也没有年龄,而是根据童年到成年的生长阶段变换名字。貌似澳大利亚土著也有类似的状况。”

“……欸?还有这种事啊……这就是说,时间并不是植根于人类脑中根深蒂固的概念,是这样吧?”

“没错。这么看来,时间也有很主观的一面呢。虽然这也无法反驳时间的客观性就是了——以观测者的角度出发,很容易落入主观唯心主义的解释中。我并不是说唯心主义不好哦?把人的思想简单分为唯物和唯心——这样的分类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想说的是,在唯心主义的所有分类中,主观唯心主义绝对是最庸俗的。”

“露出了有些烦恼的表情呢。紫就是这点可爱。”

“……幽幽子又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明明可爱的是你吧?”

“哈哈哈——抱歉。不过,紫不用为此烦恼哦?紫说唯物和唯心的分类不合理,虽然我不太明白什么唯物唯心的,但我想紫应该也能轻易理解主观和客观的两分法是有漏洞的吧?或许,时间就是既客观又主观的东西呢?所以紫不用太纠结啦。”

“哎,哎?就算你这么说……一开始引用海德格尔的观点指出时间的客观性的不是幽幽子自己吗?”

“对呀。可是,海德格尔还补充说:‘但世界时间也比一切可能的主体更主观。’”

“那种事要一开始说!到现在才说,幽幽子未免太狡猾了。”

“请不要这么说。我当时读到他好几页之后才出现的补充也很难受啊。所以,紫不能怪我喔?我只是想让最喜欢的友人感受和我一样的绝望而已。”

“……真是的。被幽幽子摆了一道啊。”

紫露出苦笑。



星辰如同支离破碎的嫩黄百合,散布在不断延伸至远方的酽酒色夜空上。紫仰望星空时,突然惊奇地看见有星星掉了下来——半秒之后,她迅速反应过来其实是下雪了。雪并不大,像飘飖的芬芳梨花,从割破寒风的干枯枝桠上簌簌抖落,在地上堆积成纯白泡沫。如果是幽幽子的话,紫想,应该会说雪像甜美的细砂糖吧?

“雪真像砂糖啊。”幽幽子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果真如此,紫想。认识了成百上千年,她多少能够理解幽幽子的思考模式并用幽幽子的思考模式去思考。只不过在讨论不太日常的话题的时候,幽幽子还是相当地令她捉摸不透。想必这对幽幽子来说也一样。正是这样才有趣,所以紫一向为此感到很快乐。

“夜空的话,有些像酒。”

“是吗?那我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

“由此可见我和紫天生一对。哎,真想喝赏雪酒啊。想喝混入细砂糖和樱花花瓣的果酒。那一定是上好的醇醪。”

“樱花季不太可能喝赏雪酒吧?”

“把那位帽子上有桃子的天人叫过来说不定可以哦。”

“但幽幽子的气质应该会让樱花衰败呢。”

“也对。不过另一方面,自然本身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或许可以期待一下雪吹樱?”

“雪吹樱啊……”

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雪与樱花不可兼得。紫想起了今天早上从冬眠中醒来时那种有点令人郁闷的感受,那像缝合手术的后遗症,在潮湿的雨天会带来隐隐的疼痛。金发隙间妖怪与有着诱死能力的人类小女孩一起去看樱花的那一天已经不可能到来了,即使作为亡灵的西行寺幽幽子早已是紫心底超越一切的最为重要的存在,她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感到心酸。这就像一个八岁的小孩在书上看到世界上有一种睡莲可以让一个七岁的小孩站在上面,这个八岁的小孩一想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站在水中的莲叶上了,虽说不至于痛哭流涕,但也确实会感到深深的遗憾,并且这种遗憾也许会贯穿一生,时不时就从记忆中突兀地蹦出来。

“紫,今天谢谢你。”幽幽子突然说。

“……幽幽子?”

“能跟紫一起过新年,能跟紫一起度过大晦日的夜晚迎接正日,我真的很开心。身为亡灵的我不可能害怕死亡,因此也很难为时间的流逝而感叹。很多时候,时间对我来说就是虚无。无论主观还是客观,时间或许就是没有意义的——即使如此,我却觉得时间点有意义,有庆祝的价值。因为,在特定的时间点,我可以和紫一起做特别的事。不……应该说,对我而言,特别的其实是紫啊。一直在我身边的你,是我的世界里最特别的存在。所以,紫,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紫从幽幽子的脸上看到了澄澈得近乎透明的溪水般双眼。那纯净的眼神令她屏住了呼吸。她想起托尔斯泰,想起他说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有的地方狭窄,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清澈,有的地方浑浊;有的地方冰凉,有的地方温暖。托尔斯泰说:“人常常表现得面目全非,但他还是他自己。”幽幽子是溪涧,上游是有着诱死能力的人类小女孩,下游是优哉游哉又深不可测的亡灵公主。此时此刻,紫头一次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感到内心亮堂堂的,像原野上刮起了白色的大风。她明白自己没有释怀,那难耐的遗憾会始终顽固地盘踞在她的心底,或许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不会放下。但那又如何?能在离幽幽子最近的地方看到幽幽子的微笑,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突然蹿升的烟花发出爆裂声在夜空中绽放,像扶桑,像风蜡,像山茶——像一切美丽的花儿。当然,对紫而言,最美丽的还是身边这瓣千年以来始终存在的樱花。这瓣樱花凋零过,死亡过,被墨染黑过,最后幽雅地飘浮在半空中。在流逝的时间长河中,惟有这瓣樱花的时间凝固住了。紫虽然仍在长河中徜徉,但抬头仰望苍空时,总能看见那瓣坚定地存在着的樱花。



“新年快乐,紫。”

“新年快乐,幽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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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7 16:45: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是东方妖妖梦二十周年,谨以此文献给最爱的西行寺幽幽子与千年组。

2023/08/17







《昔去雪如花》







“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碗口大的向日葵于原野上纺纑成色彩甜蜜的寥寞湖泊,花攒锦簇,鲜妍明媚。西行寺幽幽子原本只是在这片盛夏风景前茕茕孑立,某一时刻,风见幽香来到她身旁,手中的阳伞往她那边偏移了几厘米。

她们都没有望向对方的脸庞,仅仅注视着眼前被风掀动而起起伏伏的花海。片刻,幽幽子在荫翳一般的清凉中开口:“冬天。”

“我以为你最喜欢樱花缭乱的春天。”幽香双目含笑,“那么,你一定要看看薄雪草。”



八意永琳将今日最后的药物递给送药的妖怪兔,轻声嘱咐她告知生病孩童的双亲——倘若孩童又哭闹着不肯吃药,可以试着将药丸研磨成粉末溶入热奶中。

药房仅剩下一人后,她蹙起眉头。一种如蚁附膻的不快感仿佛棺椁中的死尸霞帔一般飘飖起来逼近她的四肢,旋即,半空中突兀地分裂出一道壑口,无声地迅速扩大,不出数秒,盘起金发的妖怪贤者便笑靥盈盈地从隙间中款款走出。

不等永琳开口,她便道请来意,“陪我喝一杯。”

八云紫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银发医师的表情,而后者并未如她所想露出厌斥神色。永琳解开松散的麻花辫,将万千蚕丝细致地重新扎好,随后直视紫,“只要你说些衬得上这酒香的话语。”





干燥的苍空下,山漆树、枫树与花楸覆着或绯红或灿金的艳色,泉水一般湛凉的轻风摩擦枝叶,像少女整理和服腰带时稀疏细碎的綷縩声。幽幽子拾来完整漂亮的落叶,教紫将秋叶贴在黏腻灰暗的陶泥表面。

秋雨疏冷时,二人待在屋内下棋、品茗或是阅读。到了阳光温润的晴天,她们踩踏松针与湿土在山林间散步,走倦了便坐在石头上休憩。紫出其不意掏出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并满意地收获人类少女略带惊喜的微笑。

隙间妖怪将散溢甜美热气的烤红薯掰开,比较大的那一半递给幽幽子。少女啃着焦香金黄的烤红薯,面部线条罕见地完全放松下来。也就只有这些吉光片羽一般的时刻她才像个十几岁的普通人类,而非遭人忌讳的富士见之女。

“秋天的烤红薯果然很美味。”

“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幽幽子怕烫来着。”

“不会啦,我的舌头又不像猫。不过,我似乎确实更喜欢温度低一点的食物。”

“是呢,春天二人一同赏樱时,幽幽子咀嚼花见团子的模样很可爱。”

“那天的樱花,就像浸透了早春之色一般,十分绮丽。我很快乐,能在紫的身旁看见那样的风景。”

“来年春季,再和我一起看樱花吧?”

“……”

“……幽幽子?”

“啊,抱歉,走了会儿神。现在是暮秋,不久后便是冬季。希望今年可以和紫喝到赏雪酒。”

“幽幽子很喜欢雪?”

“是的……雪轻盈又洁白,给人远离尘嚣的印象。不过,我也明白,归根结底,我不是扫雪的人。所以,有时会想,自己没有悲叹命运的资格啊……”

紫有口难言。忧郁占据了人类少女红玉髓一样澄澈的双眼,她珍珠母贝般的牙齿无意识地重重咬着下唇,那瓣娇嫩的唐菖蒲上方因此浮汎出鲜明的凹痕。

幽幽子无法抵抗自己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她的存在使人们恐惧不已,也给她自己带来了艰辛的人生。她很坚强,能忍受降临到自己身上的诸种不堪的苦难。但她并没有紫最初所想的那么坚强,她会因旁人的性命如草芥般遭到践踏而痛楚,渐渐地连为承受厌恨的自己哀恸都做不到。

紫渴望拥抱她,可是幽幽子不曾哭泣,她甚至无法替时乖命蹇的少女拭去眼角垂落的泪水。这令隙间妖怪感到深深的无力。她愿意做任何事,只要幽幽子能展露笑颜。然而世界总是如沉积珊瑚礁的海底那样冰冷黢黑,哪怕是薙刀一般锋锐的意志,也难免在无解的歧路前不战而败。

与人类少女的相逢使紫头一次认识到时间的恣睢。时间如谷川一般静穆长流,因其公平而不留情面,幽幽子本就是被死亡气息萦绕的少女,紫恂惧她终有一日不堪重负,被所有忍住没有流下的泪吞没。





一如既往,在幽幽子泡好一壶茶静静等待时,魂魄妖梦端上了和菓子。冥界的女主人向白玉楼的庭师道谢,妖梦恭敬地朝她欠身,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樱发亡灵并没有等太久。须臾,金发妖怪的气息便从身后传来,紫伸长手臂从后方环住她,下颔搁在幽幽子的头发上。一缕酒醴的清醇渗进发丝,空气中平添几分绵柔的甜腻。

先出声的是紫:“黄昏的时候,跟八意永琳喝了几杯。”

“我给你倒茶。虽说不能解酒。”幽幽子动作熟稔地给友人斟了一杯茶。

紫接过自己常用的杯子,啜饮一口温度正好的茶,轻微的果酸与烟熏气息在鼻腔内糅合,妖怪贤者慢慢露出笑容:“你泡的茶一直这么香气四溢。”

“不过,和菓子的料理还是妖梦更胜一筹。”幽幽子用指尖拎起一只做成紫阳花样子的精致点心,塞入口中细细品尝。甘甜清新的味道在唇舌间绽放,樱发亡灵惬心地弯了弯眉眼。

二人下了盘棋,许是紫微醉的缘故,今宵幽幽子没怎么费劲便取得了胜利。棋局告一段落,她们吃着中途妖梦端过来的有些寡淡的酱油仙贝,这时幽幽子说:“我白天遇见了向日葵花田的幽香小姐。”

“是吗?你们聊了什么?”紫颇感兴趣地问。

“她告诉我,薄雪草是夏天的花。真是惭愧,只听名字,我还以为一定是冬天的花。”

“薄雪草……我认为,那是很美丽的花。”

“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听说在北欧那边比较多?有机会真想看看啊。”

意料之中的回应像一枚划破空气急遽而来的尖锥,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刺痛。妖怪贤者咔嚓一声咬断脆硬的仙贝,霎时间错觉喉咙处干涩得快要渗出血。





“蓝,等到初冬,我准备去高山上采摘薄雪草。”

八云蓝愣了一下。

当时以妖怪平均年龄而言尚且可称稚嫩的紫对式神的态度感到不满,她好整以暇抱起双臂,“就算是在这个国度,高山草甸上也可以找到薄雪草。”

“可是紫大人,”蓝说,“薄雪草的花期是夏季。”

轮到紫愣住了。

蓝想,即使是紫大人这样的妖怪,原来也会有许多不清楚的事情。她背过身去,悄悄勾起嘴角:“到季节相反的地区看一看吧,在那里应该可以找到夏天的薄雪草。”

紫当然不会把这样的小插曲坦率地如实讲出。她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踏入幽幽子家中,将一只外观精美的埃及酒壶递给人类少女。金发女人的笑容春风一般和煦:“幽幽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可惜没找到合适的容器……总之,先看看里面吧。”

人类少女好奇地接过妖怪朋友送给自己的礼物。看清器皿里的内容物时,她短暂地滞住了呼吸。

紫赠予了她满满一壶不会消融的雪。

“紫,这是……什么?”

“这是薄雪草哦……因为幽幽子说喜欢雪,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如雪一般的花。”

“谢谢……我真的很喜欢。”幽幽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爱惜地捧着那壶薄雪草,双目宛若淬了月色般濯濯发光。





第二盘棋,紫扳回一局。之后,她便同幽幽子道别,离开冥界。

仲夏夜的凉风携来矮牵牛与芍药的浅香,紫遥仰黑魖魖的穹窿,星子像蝴蝶或飞蛾翅膀上剥落的瓦状鳞片,零零散散罗缀于月晖纯白的晚空。

她想到今日的黄昏时分,自己借着醉意,对永远亭的医师说:“幽幽子是很聪明的人,她能打破惯性思维,注意到常人往往容易忽略的蛛丝马迹——”

忽然间,她住了口,不是因为永琳淡漠的眼神,而是因为自己胸中蓦地升起的后悔。紫是个比较擅长为自己开脱以及推卸责任的妖怪,但这一刻,她不怪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隙间妖怪于心底嘲笑起自己的软弱。无论身为人类,抑或已成亡灵,幽幽子始终那样柔韧又坚定,反倒自己时常踯躅不前,实在有些无颜讲自己是她的挚友。

于是紫说:“我不说了。她记不记得,记得多少,并不会改变我对她的心意。”

永琳看着她,终于面露一抹悭吝的欣赏,“八云紫,你的克制值得赞许。”

那一刻紫真的以为自己释怀了,成百上千年来她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情绪,却在今天明镜止水。然而她似乎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坚强程度,夜晚造访冥界时,幽幽子无心的语句又使紫的心脏抽痛起来。她知道这无可奈何,但依旧不由得难过。在亡灵幽幽子水一样澄净的心中,没有薄雪草的倒影。樱发少女目睹薄雪草时无上的欢欣,在幽幽子的回忆中并不存在。

妖怪贤者苦涩地回想起人类少女自戕的那一天。她惊惶地跑到樱花树下,握住幽幽子已然荏弱的指尖。鲜血浸湿二人的衣物,金发女人的泪决堤而出,反倒是将死的少女竟然牵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她说,紫,我带上了你送的那壶薄雪草,本想当做遗物,可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了,你能让我看最后一场雪吗。

紫泪眼模糊地点头,掀开酒壶的盖子。满满一壶薄雪草早已纷纷枯萎零瘁甚或碎裂,遗留破败的黧黑色。紫当初想赠予幽幽子永不消融的霰雪,以为这样就能留住爱,却选择性地忽略鲜活的花终会凋谢,而她其实也留不住背负太多欷歔因此早已活不下去的幽幽子。

墨染一般污秽不堪的残花之雪随着紫的动作飘坠,又被血泊沤罨成触目惊心的猩红,在紫看来没有分毫雪的凄艳与纯净。即使如此,幽幽子却注视着并不洁白的落花,温声细语道“何等美丽的雪景”,旋即噙着一抹微笑从现世的一切苦厄中解脱了。

血色的回忆使紫纵然千年流逝依旧会在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满心悲怆。这一秒,在幻想乡墨水洇润般的夜空下,紫仿佛又回到眼睁睁地见证友人死去的那一天。她感到胸口像是被箝紧一样发疼。

但她又想,尽管千年前那段白驹过隙的蔷薇色时光是她永生无法割舍的珍贵宝物,并且她也的确因幽幽子的忘却而数度痛楚得寝食难安,然而千年间妖怪贤者与冥界亡灵已然铭刻下千千万万丝毫不输给初遇的迤逦轨迹,对紫来说,这一千年与幽幽子收获的东西是最重要的。

雪白月光舞落至紫并不算硬朗,却也不太柔软的双肩上。她忽然期待起今年的中秋,到时,和幽幽子一起捣碎蒸熟的粳米,揉捏软糯的月见团子吧。





“幽幽子大人,您在想什么?”

收拾茶具时,妖梦情不自禁地发问。冥界之主少见地蹙着秀丽的眉,初酿的樱花酒一样颜色淡薄的瞳眸深处似乎埋缊着挣扎。

“妖梦?我只是在想……”幽幽子如梦方醒似的,“紫喜欢用的这个茶杯,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是呀。”妖梦也看向那只杯子,“说不定是古董茶杯呢。不过,看上去很干净。紫大人把它拿到白玉楼,好像也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

“今天的紫……有些不对劲。她好像很伤心。”

“这样吗?幽幽子大人也好,紫大人也好,烦恼的事都是我不能明白的……总之,既然她心情低落,那就请幽幽子大人做一些可以让她快乐的事吧。”

妖梦离开了。幽幽子踱至书房,翻开昨日读到三分之一的书,心不在焉地看了几页,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不在文字上,只好叹口气合上书籍。她盯着榻榻米的不规则纹理想,紫的茶杯上的叶片花纹,似乎带着一种十分温暖的怀念感。大概是花楸和山漆树的叶子——虽然幽幽子对此并不是很确定,但她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紫对幽幽子的评价没有错,幽幽子的确是聪明人,所以有些事尽管她们二人都不曾于促膝长谈中挑明,幽幽子也能隐隐猜到她们情谊的源头。正因如此,她有时会不禁遗憾和彷徨——紫的回忆中,存在着她想不起的时间。二人中的一人迷失了最初的美好,倘若那份记忆是绮丽的,那么遗落是一件多么令人惋惜的事情啊。

紫有时会用非常温柔,同时又非常痛苦的眼神看着她,譬如今夜。不过幽幽子相信,紫注视着她时,始终是心怀幸福的。对这一点,她从未有过怀疑。

幽幽子想,很快便是初秋,到了那时,不如邀请紫一起去遍布红枫的山林间散步。秋去冬来,她们可以一同赏雪。来年春天,自然是去看紫也很喜欢的樱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目睹樱与雪一齐纷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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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3-26 23: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考虑了一下,决定在中国时间3月26日23:00(也就是日本时间3月27日0:00)左右发布这篇小说,这个时间在中国还是紫之日(3月26日は紫の日),而在日本已经是幽幽子之日(3月27日は幽々子の日)。这是一篇東方project千年组|ゆかゆゆ|YKYY的CP二创小说,非原作背景,以八云紫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她与西行寺幽幽子之间关于爱的故事。请喜欢她们的读者多包涵这篇GL小说。


《银河樱花之夜》


分明是春天,席卷而来的风却像冰一样冷,并且湿得有如怎么也拧不干的海绵,寒意渗透毛孔,带来一阵阵麻木感。我有些狼狈地推开眼前这间咖啡屋的门,风铃发出脆响,迎面而来的曛暖气息使我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脸上针扎一般的轻微刺痛。果然不该偷懒,要是听幽幽子的话用上喷雾式的爽肤水就好了。不过,幽幽子自己倒是一向不太爱用那类东西。她属于那种即便不刻意护肤仍然肤质很好的人,不像我,一旦放任不管,皮肤很容易出问题。
过去这么多年,这间咖啡屋依旧很受欢迎。大学生们青春年少的姿态让我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我经常翘课来这里无所事事地瘫在沙发椅上。和总是很认真的幽幽子不一样,我最初并不喜欢自己所选的专业,因此也不介意偶尔翘掉几节沉闷的专业课。当然,幽幽子有空的时候也会陪我一起来这个地方。她本科期间就常常要跟修士甚至博士们一起待在实验室,忙得往往一天只吃一两顿饭,于是她总在这间咖啡屋点上不少吃食,然后旁边的客人就会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高挑俏丽的大学女生优雅且快速地解决掉面前份量不小的食物。
我打算前往二楼的吸烟区。正在此时,有人叫住了我。
“八云律师?”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称呼过我了。我诧异地望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头发很长的年轻女孩正用不确定的神情端详着我。她头发一侧那极具特色的青蛙与蛇的头饰唤起了我的记忆,我喊出她的姓氏:“东风谷同学?”
“是我!”女学生欣喜地点点头。
能再见到她,我也十分惊喜。于是,我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拼桌的提议。东风谷看上去气色很好,面色红润,眼里似乎也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我们聊了聊各自的近况,东风谷说她在大学遇到了良师益友,过得非常充实,听闻她的现状,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她看见我无名指上的戒指,问:“果然,八云律师和西行寺小姐结婚了吗?”
“是的。”我微笑道,“我们过得很幸福。”
东风谷也高兴地笑起来:“两位都是很好的人,你们能幸福真是太好了。前几年日本终于同婚合法的时候,我就在想——啊,那么八云律师和西行寺小姐应该会去领证了。”
“可惜今天幽幽子要去探望她的亲戚,如果她跟我一起行动的话,我们就能三个人一起好好聊聊了。幽幽子见到东风谷同学也会很开心的。”
“那还真是遗憾呢……不过,有缘的话,以后还会再见的吧。”
“当然。我一直都相信缘分。”
聊得喉咙有些干燥,我啜饮一口加满砂糖与奶油的日式咖啡。令人怀念的亲切味道在唇舌间扩散开来。即使是在律所的时候,我也喜欢喝这种对一般人而言甜腻过头的咖啡,因此还常常被周围的同事揶揄。而幽幽子无论是喝咖啡还是茶都倾向于不加任何东西。我突然想起,大学的时候,幽幽子非常钟意附近某间茶室的樱花煎茶。我决定稍后给她带一杯。不过这一带离旅馆有一定距离,带回去大概早就凉透了吧……没关系,如果到时幽幽子说不想喝口感变差的茶,我可以帮她喝掉。

幸运的是,抵达旅馆房间时,手上装着樱花煎茶的纸杯仍然留有余温。这种温度的话,幽幽子也能接受。如我所料,她开心地接过纸杯,慢慢地喝起来。
“和亲戚聊得怎么样?”我问。
“很不错!虽然数年未见,但相处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倒是紫,怎么突发奇想一个人去大学那边逛?有去看望以前的老师吗?”
“没有看望啦,幽幽子你也知道我大学有段时间是什么样子,老师看到我大概会把我撵走吧。”
这个回答似乎逗乐了幽幽子,她拼命地忍住笑:“的确,我刚认识紫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名校的法学系居然有这样混日子的学生,日本律师大概是要完了啊。”
“后来我不是迷途知返了嘛。虽说如此,有些老师对我的印象还是没能好转,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回去。说起来,幽幽子猜猜看我刚才遇见了谁?”
我将今天意外在咖啡屋见到东风谷早苗的事告诉她。听完我的描述,幽幽子也面露惊喜的表情:“紫见到了小早苗啊!真没想到她如今也在那一带念大学……看来她现在过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是啊。她是个好孩子呢,而且很坚强。”
早苗初中的时候遭遇过异常可怕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和她的义母情急之下匆匆忙忙找到的律师就是我。那年我还青涩得很,也正因如此有一颗愤世嫉俗的心。早苗悲惨的经历使我的正义之魂熊熊燃烧,当时的我简直是废寝忘食地为胜诉而努力奋斗。其实那段时间幽幽子也很忙,但她挂虑我的胃,抽空来律所给我送饭。得知早苗的状况后,幽幽子同她便有了一些私下来往。幽幽子细腻睿智的性格似乎给早苗带去不少激励与慰藉。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胜诉的那一天,早苗所说的话。
“谢谢,太感激你们了……八云律师,西行寺小姐,你们二位一定要幸福啊!”少女流着泪绽放出青空一般澄澈的笑颜。
其实当时我和幽幽子还没向周围人公开我们的关系。那会儿日本人对女女伴侣的接受度并不太高,考虑到没准会惹上什么麻烦,我们对表明性少数身份一事很犹豫。可是,早苗却看穿了我们正在交往的事实。那个时候,我和幽幽子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露出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的神情。

深夜,我和幽幽子去泡旅馆的温泉。偌大的温泉只有我们二人,滚烫的水流宁静地将我们包裹。幽幽子光滑的肌肤让我的心头有些痒酥酥的。成为合法伴侣后已经过去好几年,幽幽子的一切依然时不时教我心跳加速。此时此刻,她仰望着头顶上这片被寒风冻僵的星空。我循着她的视线抬头,尝试辨认靛青色夜空中的星座。春寒料峭,稀薄的月辉仿佛冰雪消融一般,明净的夜色之中清晰的繁星像盛开的白樱。
“紫,大学的时候,露营社的活动很开心呢。”
“真是心有灵犀,看样子幽幽子也想起了那个夏夜吧。”
“毕竟我们就是从那时起渐渐变得熟悉的。可惜,后来太忙了,我只能早早地递交退社申请书。”
“以前讨厌法学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自从被幽幽子改变以后,我也为了专注学业而退出了露营社。”
“如果当年多享受一下社团活动就好了。如今回想起大学生活,首先想起的都是实验室实验室实验室……”
“不过,正因为那些年幽幽子一直非常努力,而我也改掉了荒废学业的毛病,所以我们二人才有今天不是么?这些年,我们一路走来,尽管并不轻松,却始终相互扶持……我很珍惜自己与幽幽子度过的岁月哦。”
“确实是这样啊。话说回来,明天就可以两人一起行动了。紫想去哪里?”
“嗯……要不就去赏樱吧?反正我们都喜欢樱花。明天似乎天气不错,我想晒晒太阳。”
“没问题,我很期待。毕竟是春天嘛。”
“是春天啊。”我附和道。

温泉让我们都昏昏欲睡,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回忆起大学时代的那个夏夜。
我的双亲一向对我十分严格,高中三年,为了考上顶尖的大学,我埋头于学习中。社团也好,活动也好,都跟当时的我没什么缘分。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可是当我成为名校的大学新生,却倏忽间失去了继续坚持的动力。而且,双亲离我很远,我不再像从前一样遭到来自家庭的束缚。大约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我开始拼命地玩。为了弥补高中未曾参加社团的遗憾,当露营社的前辈给我递来宣传海报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入。
然而,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光顾着一个人玩,并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友情。所以第一次露营那天,我顺理成章地落了单。虽然我从不认为独来独往是一件尴尬的事,但毕竟我从未有过露营经验,难免感到局促不安。当时,将我从这不知所措的境地中拽出来的人就是幽幽子。那一瞬我还以为幽幽子一定是那种很阳光开朗的女生,觉得我孤零零的有点可怜才向我伸出援手。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幽幽子同样是个很孤独的人。并且,她也是鼓足勇气才跟我攀谈。只是那一刻的我并不清楚这点,只觉得这个漂亮女孩言行落落大方,让人很有好感。
总之,我们两个露营菜鸟笨拙地摸索着,竟也有惊无险地搭好了帐篷。少女擦擦额角的汗水,自我介绍道:“我是生物系的西行寺幽幽子。”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交换姓名这么基本的步骤。这一事实叫我有些啼笑皆非,总感觉一上来的次序就错了。不过,西行寺温文尔雅的神色毕竟让我感到不能不回应她。于是我朝她露出得体的笑容:“我是法学系的八云紫。”
前辈们正在组装望远镜,我和西行寺两个大一新生帮不上什么忙,凑上去也是添乱,便只是呆呆地坐在草地上。清新的干草气息弥漫在四周,夏夜如此凉爽,昆虫的鸣叫细碎如同星屑,云翳像莨绸一样缓缓飘过半空。我感到脖子有点发痒,于是拿出一条酒红色缎带将长发绑成低马尾。
“八云同学,你现在心情怎么样?”西行寺突然开口。
我略一思索后回答:“我觉得……挺新鲜的吧?毕竟是第一次露营。”
“你当时为什么选择露营社呢?”
“因为想体验大学社团……凑巧走在路上时有前辈正在发放露营社的宣传海报。西行寺同学呢?”
“我嘛,是因为确实对露营感兴趣。不过以前也没有相关经验就是了。”
“嘿,既然是积极的选择,那总比我好得多吧。我只是误打误撞地加入而已。”
“换一种角度想的话,这也挺浪漫的不是么?”
“此话怎讲?”
“因为,不管怎样,八云同学往前踏出了一步啊。如果你没有加入露营社,说不定我现在还因为搭不好帐篷而欲哭无泪呢。至少这个晚上,我们相互帮助了。就算没有经验,只要两个人一起想想办法,总会有所积累的吧。”
“原来如此……只是,在我看来,西行寺同学的想法明明更接近现实主义。”
“我是浪漫主义者啦。”
“嗯……露营社的话,的确给人一种浪漫感。社团里似乎有不少喜欢天文和观星的前辈呢。西行寺同学有想过吗?既然如此那些前辈们为什么不索性去天文社啊。”
她扑哧一声笑了:“八云同学真够妙语连珠的呢!”
“是吗?”总觉得不算在夸我……不过,西行寺的笑脸实在可爱,我的注意力不由被她月牙一般弯弯的眉眼夺去。怎么回事?莫非……我是会对同性感兴趣的那类女孩子吗?从前我忙于应付升学考,不曾细心考虑过有关恋爱的问题。这样啊……也是时候开始探究一下了吗……不对,我为什么非要在刚认识的社团成员旁边思考这种问题啊。
正当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时,我突然察觉到西行寺居然也有点羞涩。她摸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八云同学在法学系应该很受欢迎吧?”
“西行寺同学……你真的不是在捉弄我么?”虽然觉得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但被看上去就很受欢迎的女孩子这么说,我还是条件反射地苦笑道。
她连忙摆手:“怎么会!呃,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很好看,还有种神秘的气质,所以我想应该有不少人会被你吸引吧……”
“完全不是。”我摇摇头,“其实,我总是翘课,找不到学习法律的意义……这个学期已经快要结束,我却几乎没和周围的同学说过话。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冷漠的怪人而已。”
这话不太好接,西行寺却在思忖片刻后回应道:“八云同学遇到了自己的困境。意义感的缺失是很多人或早或晚都要面临的问题,我认为没人有资格谴责你上进心不足。”
“你是这样想的啊……谢谢你的理解。西行寺同学才是,外貌出众性格又好,想必在生物系相当有人望。”
“不是那样的。”出乎意料,她的脸上也露出有些黯淡的强颜欢笑,“虽然我没有被刻意排斥,但我在生物系的处境……可以说是有些边缘化吧。我明白大家没有恶意,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社交圈,我无论如何都融不进去。”
“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吗?我刚才是真心认为西行寺同学肯定属于那类校园风云人物……”
“听到八云同学说自己不受欢迎,我的心情也差不多啊。”西行寺将双膝并拢。
“那么……你很介意吗?难以融入集体的事。”
“嗯。毕竟大学是人生中相对自由的一段时光,可以的话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结交到三两好友。不过,听了刚才的话——看来八云同学大概是不怎么在乎这类事情的人呢。也许我该向你学习这种云淡风轻的心态吧。”
“不必强求,西行寺同学做自己就可以了啊。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对社交有渴望也不是坏事吧。”
少女暂时没有回答。于是,我们无言地垂眸凝视着轻轻摇曳的草尖。正当我考虑起青草与泥土间会不会隐藏着各种虫子这样有些不妙的问题时,摆弄望远镜的前辈们那边突然如同山风激起河面上的涟漪一样响起一阵欢呼。西行寺与我条件反射地抬头,只见先前蒙蔽盛夏夜空的云层像纱帘被拨开般消散,壮观的星团仿佛斑斓的水晶一般在穹宇之上大放异彩,甚至看得见丝带一样迤逦划过星空的华美银河。我察觉到西行寺屏住了呼吸。或许她同样察觉到了我心中的震撼。
夏夜的清风中,我和名为西行寺幽幽子的少女肩并肩地被疏凉的月光映照。

尽管气温还是偏低,照耀在身体上的艳阳却相当暖和。我将刚买来的用透明盒子装好的花见团子以及樱饼放置在野餐布上。看到软乎乎圆滚滚的三色团子,幽幽子的唇角迅速划过一丝微笑。她立即拿起一串啃起来,我也开始品尝小巧的樱饼。
染成粉红色的糯米有些湿润,其间包裹着稍嫌甜腻的红豆内陷。咸咸的叶子有着独特的口感,形成一种奇妙的风味。我一口气吃完整只樱饼后,幽幽子忽然看着我笑起来:“我想起,以前第一次和紫赏樱花的时候,紫差点把樱饼外面的叶子给丢掉呢。”
“我从前一直以为那个叶子是不能吃的……”
“当时紫看到我把叶子给吃下,特别震惊来着。‘不怕脏吗?!’你那时的语气简直惊恐到了一定境界。”
“幽幽子当时的反应我也记得哦。‘这是盐渍樱叶啊!干净得很!紫难道从小到大一直在吃樱饼的时候唯独把它丢掉不吃吗?太浪费了!你真的是日本人吗?这可是樱饼的精髓啊!’你当时的表情看上去可称一句痛心疾首呢。”
她又笑了几声:“不过后来我倒是发现——原来真的有很多日本人不知道包裹樱饼的樱叶可以吃啊。就连不少中老年人也这样。”
“很多人不清楚表面的叶子其实经过处理之后可以食用吧。”
“明明这个咸咸的樱叶是整个樱饼最好吃的地方……虽然只是个人认为啦。真是的——我吃樱饼就是为了这片薄薄的叶子啊。”幽幽子小心地捏起一只樱饼,快速地把红豆馅的糯米团吃完,然后慢条斯理地咀嚼起那片深绿色的盐渍樱叶。
早春的樱花在水色的青空之下缭乱地盛放。密拶拶的花瓣像薄红的轻雾,也像粉白相间的油纸伞。偶尔有乍暖仍寒的春风挤进枿枝间,便会有零星的樱花如同渺小的雨滴一般纷纷扬扬降落。我同幽幽子一起赏花,沉浸在惬意的心情中。
突然,一只风筝直直掉到我们中间,吓了我们一跳。一个小孩跑过来捡起风筝,随即,小孩的家长也快步走过来,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风筝突然落下,我们也没想到。”
“没关系的。”我连忙表示。幽幽子也在一旁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浅笑。
这时,小孩眨眨眼说:“这个大姐姐买了好多吃的啊!”
“说什么呢!不要对姐姐乱说话。”小孩的家长责怪道,再次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后便拉着孩子的手匆匆离开。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幽幽子若无其事地拿起又一串花见团子,“也许那孩子有点想吃吧?刚才要是给人家一串就好了。”
我知道幽幽子小的时候并不太受家里人宠爱。她的家里人几乎从来不给她买零食,不仅如此,幽幽子年幼的时候甚至并不常吃到正经的一日三餐。这造成她即使是在长大之后也无法普通地对待自身的食欲。要么就像苦修一般忍饥挨饿,要么就报复式地暴饮暴食。我一直觉得她这轻度的进食障碍跟我当年的厌学心理有共通之处。或许,看到刚才的孩子,幽幽子想起了自己不受宠的童年时期吧。
“话说回来——”我决定转移话题,“明天去哪里好呢?幽幽子有想法吗?”
“这个嘛……”幽幽子想了想,“其实,我有点想去大学那一带逛逛。不过,紫昨天已经一个人去过了——”
我踟蹰片刻,还是点头道:“没问题,我也想跟幽幽子再逛一次呢。毕竟大学那几年两个人在那一带留下了许多回忆啊,就让我们明天一起重返青葱岁月吧!”
“紫……最近讲话的口吻越来越老气横秋了哦。”幽幽子无奈地说道。

数年前那个与幽幽子初次邂逅的夏夜,尽情地观赏美丽的银河后,我们钻进帐篷里休息。角落的一盏灯散发着微弱的橘色光芒,我和她低声聊着天。真是不可思议,我分明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却丝毫不介意和今晚刚认识的西行寺同学在如此近的距离侧躺相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把头发扎成了一束,于是赶紧将手伸到后脑勺解下那根酒红色缎带。这时,我注意到西行寺头上发卡的样式。
“如果弄错了的话不好意思……”我小心翼翼地提问,“莫非,这个头饰是设计成天冠的样子么?”
“对呀,”她坦然承认,“好看吗?我觉得这个挺适合我的。”
“确、确实很有个性啦……可是,你不会感觉不吉利吗?”
“因为天冠象征死亡?”
“是的。人不可以轻易死亡吧?死了的话,就什么都结束了。”
“原来如此——八云同学的想法很有参考价值。”少女娴静地微笑,“不过,我的想法不太一样。在我眼里,那并不意味着终结。”
“既然这样……西行寺同学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沉稳地回答,“死亡才是一切的开始。”

旅馆提供的天妇罗晚餐十分美味。饱餐一顿后,我和幽幽子喝着台式乌龙茶,看电视上的相声节目。随后,我们像昨天一样去享受仅有二人的温泉。今晚的温度高了些,幽幽子用酒红色的缎带将及肩的短发扎出一个相当漂亮的丸子头。
“这条缎带也称得上老旧了呢。”我说,“有点担心它哪天突然断裂。”
“所以我很珍惜它,平时都不会拿出来使用。”幽幽子的神情极其温柔,“毕竟,这是紫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我也很珍惜哦——幽幽子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不过,我应该算使用派吧。”
“看得出来。”幽幽子一边瞧向我的手腕一边不住地点头。
我在热水中放松身心,“明天有什么计划?要见见大学老师么?”
“嗯……这次就算了吧,毕竟也没有提前打过招呼。明天,我想和紫一起悠闲地度过。”
硫磺浓烈的气味中,我感到安心。因为过去了这么漫长的日日夜夜,我与伴侣之间的爱仍然没有分毫磨损。

翌日,幽幽子同我来到我们大学时代常常造访的那间咖啡屋。我还是点日式咖啡,幽幽子则点了虾汁干酪意面、白桃芭菲以及焦糖奶昔。我们来到二楼的吸烟区,我点燃一支万宝路日版限定樱花薄荷双爆,在缭绕的烟雾里抽起来。当我抽到第四根的时候,幽幽子的眼神流露出担忧。
“紫,果然还是很想回去当律师吧?”
“说不想是假的。”我注视烟灰坠落到透明缸里边,“但是,我早就不适合这个职业了。没事的,现在的我……应该能找到更妥当的道路。”
“无论紫怎么选——我都会支持你的哦。”
“谢谢。幽幽子总是站在我身边。只要有你在,我就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对生活失望。”我掐灭香烟,“之后要去那间茶室坐坐么?”
“不必了,我们还是去海边散散步吧,海边。”
“现在是春天哦?”
“法律有规定只有夏天能去看海吗?”
“也不用说到这份上吧……”我苦笑着缴械投降,“好、好,稍后我们就去看春天的大海。”

抵达海边时已是黄昏。霞光将大海染成玫瑰色与丁香色,起伏不定的波浪像丝绸上的褶裥。潮水拍打着滩涂,涛声也冲刷着鼓膜。湿润的盐味旷日持久地侵蚀着礁石,铁锈味像不停渗出的鲜血一样蔓延在四周。幽幽子撩起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夕阳将她的半边脸洒上金粉。
“明明这个地方离大学这么近……我们那几年却很少来这呢。”我说。
“近就是原因吧?”幽幽子说,“总觉得想去的话马上可以去,所以反倒不会特意想来了。”
我正准备认同地颔首,却霎时间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幽幽子……你看那边坐着的那个女孩,是不是早苗?”
等我谨慎地靠近,才发现早苗居然在哭泣。少女的双肩无助地抖动着,脸上一片潮湿。我迟疑片刻,还是向她搭话道:“东风谷同学,你还好吗?”
早苗抬起头,语气里充满不可置信,“八云律师……?您怎么会在这?”
“突然想来看看春天的大海——”
我的解释戛然而止。早苗猛地站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八云律师……请听我说。我最好的朋友,昨天、昨天——”
早苗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我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在脑海里整理听到的情报。就在昨天,早苗在大学交到的最好的朋友意外地失去了性命。死因是在工厂实习的时候被故障机器伤到头部。早苗今天听说朋友的死讯后,便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她跑到海边,浑浑噩噩地回忆过去与朋友一起眺望大海的情景。意识到朋友再也不可能感受到海风的吹拂,她便无望地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东风谷同学,你一定非常难过。”我心情复杂地说,感到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
早苗满脸眼泪地仰头看我,“请再对我说些什么吧——八云律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我真的很担忧东风谷同学……可是,我毕竟不是心理咨询师,很怕自己说错话。”我承认道。
“没关系的……我一直信任八云律师!当年,是您和西行寺小姐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您作为一名优秀的律师,尽全力为我提供了帮助。而西行寺小姐的关切让我走出了阴影。我想,只要是你们二位经过认真考虑说出口的话语,就一定是对我有裨益的话语。”早苗抽泣着说。
她那真挚的语气使我的呼吸变得艰难。我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东风谷同学……你想见幽幽子吗?”
“当然!”早苗眼里仍旧含着泪水,“我想见西行寺小姐……”
“这样啊……”我一边叹息一边遥望仅剩余晖的傍晚天空,“我也想见她。”
不知何时,幽幽子已经伫立在我和早苗旁边。她低头看着早苗,目光里有一丝窅不可测的苍凉。

我无从得知自己的决定正确与否。也许我不该这样做——早苗才刚失去自己的挚友,或许我不该在这样的时刻提起太多自己的事。或许我的坦白会加重早苗的痛苦。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总而言之,我在海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樱花口味米烧酒和一罐奶油蜜瓜口味苏打水,然后回到早苗的身边。
“谢谢……”早苗接过我递给她的罐装苏打水,“您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啊。”
“你今天应该没怎么吃东西吧?”这么说着,我又从包里翻出一个巧克力口味的点心,“就算没有食欲,最好还是垫垫肚子。”
早苗再次道谢。她囫囵吞下巧克力点心,又掰开易拉罐往嘴里灌了几口苏打水。片刻,她犹豫着开口,“八云律师,您刚才说自己也想见西行寺小姐,意思是……?”
我叹气:“我已经不是律师了。”
“啊……这样吗?”早苗的脸庞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幽幽子离开以后,我再也无法面对律师这份工作。”
闻言,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我无名指上的素戒。
我挽起衣袖,示意她看我手腕上的饰品。那是一条手链,银白的链条上方镶嵌着一只设计成天冠样子的头饰。
“只要这条手链还在我的手腕上……”我慢慢地说,“幽幽子的身影就会不断地出现在我身边。”
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
幽幽子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本科期间的同学大都对她抱有一种类似畏怯的敬而远之的心理。总之,修士毕业之后,她开始一边读博一边工作。她入职了一家闻名遐迩的制药公司,并很快成为公司内部的核心人员。我真心为她感到骄傲。当时,她负责研究开发一种针对新型病毒的抗病毒剂。一切都很顺利。中途,日本同性婚姻合法化,于是我们去登记结婚、领取证件,成为被法律承认的伴侣。除此以外,我的律师事业也蒸蒸日上。尽管双方都有各自的繁忙,我们二人却并没有疏远,反而变得越来越亲密。虽然会有矛盾和冲突,但我们最后总能确认彼此之间的爱。回想起来,那真的是一段闪耀的年岁。
然后,意料之外的灾祸降临,将我们二人美好的未来击搒得支离破碎。
“他们告诉我,那是一场实验事故。”我用力攥着掌心,长长的指甲像锐利的刀尖一样给皮肉带来一阵阵的刺痛,“不到两天,幽幽子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最后的最后,我只能站在隔离室外,什么都做不到……仅仅一昧地等待她的死亡。”
那之后,我的生活变得一片黑暗。我开始酗酒,日日夜夜沉溺在酒精带来的虚无的麻痹中。宛若置身云端的人突兀地被推至深渊,飘曶的幸福感迅速地消逝,于是只能绝望地堕入愈来愈深的谷底。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勇气去死。我经常做梦,有幽幽子以各种方式惨死的噩梦,也有她仍活在世上的美梦,很难说究竟哪一边更令人沮丧。极少数清醒的时候,我会持续地痛哭。到后来,连泪水也流干了。某一天,我睁着干涩的双眼,将幽幽子从前赠予我的天冠发卡握在手里。就在那时,我忽然决定把它改造成手链。
当我把改造好的手链戴在手腕上时,奇迹发生了。
幽幽子活了过来。我看见她的身影。我听见她的声音。我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冲我露出笑颜,那笑颜跟过去幽幽子会展露的笑颜一模一样。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澈,当她对我道出睿智又不失温柔的语句时,我确信那就是幽幽子会对我说的话。偶尔,她碰碰我,我能体会到一种冰凉而轻盈的感触。对我而言,这一切便是究级的真实。
“我渐渐振作起来。之后,律所邀请我回去工作。可是,曾经身为一名律师的自尊告诉我,我不该回头。”我自嘲道,“毕竟,一个产生幻觉的法律工作者——这听上去实在过于糟糕,对吧?”
理性催促我去看医生。然而,我不想连这幻觉都失去。我就像一个迷失于沙漠的旅行者,明知支撑着我迈开步伐的美景是海市蜃楼,依然只能靠这想象中的动力顽固地走下去。我已经彻底崩溃过一次。我不能再失去幽幽子。必须留住她。否则,我还有什么理由对自己的人生抱有期许呢。
“东风谷同学,你知道为什么我分明清楚你现在的状态非常脆弱,我却还是要对你说出幽幽子早已丧命的事实以及我一度堕落的过去吗?”
早苗无措地、缓慢地摇摇头。她的双目深处透出凄惶,仿佛要将泪水全部冰封。
“那是因为,我想让你理解一句话。”
“到底……是什么话……?”
“死亡不是结束,”我的声音与幽幽子的声音重合,“死亡才是一切的开始。”
少女咬着颤抖的嘴唇,“我不明白……”
“不明白才是对的。这是以前幽幽子对我说过的话,到现在我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理解她的真意。幽幽子有一种独特的生死观。我希望……自己在余生尽可能地思考这句话。我想,这是幽幽子留给我的谜面,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以及永不放弃生活的强大意志寻得谜底。东风谷同学……你是个坚强的人。既然如此,倘若你不介意……就请你再一次被幽幽子帮助吧。她呀,当年可是很牵挂你的。”
我轻轻拍拍早苗的肩,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面朝大海。
夜晚的大海黑沉沉的,此刻大概也有无数海洋生物葬身海底。月朗星稀,海风清凉。澄净的月光宛若一双温柔的手,梳理着我的长发。略咸的潮风仿佛一个覆盖着北海道黄油冰激凌碎屑的吻,轻盈地落在我的唇角。苦楚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感到躯壳深处传来缠绵悱恻的疼痛,它们照旧剥夺着我的温度。冰冷如鬼魅般包裹住我,曾经使我哀恸的感触现在让我不再孤独。今夜幽幽子仍然陪伴在我身侧,对此我的心中怀有一如既往的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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