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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阿正阿登兄弟俩坐在客堂上,谨小慎微。二人面前分别有一碗茶,他俩也不怎么敢动。他们面前的,是玄静观的主人玄静子。那道姑身着素黑道袍,头戴黑布冠,鹤发童颜,后脑一根大辫子垂到腰间。她是建安年间随师傅入山,贞观时师傅渡劫未成,化作飞灰,留下她在玄静观收徒修炼。如今她也数次渡劫,内丹初具,已是半仙之身。她有为山麓另一侧的县城办法事,道观也就靠这点香火钱维持着。现在她自己早已修成辟谷,大徒儿兰仙也只需三天一碗饭。只有小红,吃掉了道观香火钱的大部。 她看着小红跑前跑后,端茶倒水,对兄弟俩笑道:“这妮子是我永徽时捡来的,就在山上,离这里不远。当时她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手指着阿登),就到现在已有快两百年了吧,长到如今这般,身心都还是个小姑娘。 “贫道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光着身子,坐在悬崖上发呆,仿佛是天上掉下来,地底钻出来,石头蹦出来的。那里我时时有去采药,但那天她就突然在那里了。我看她,赤发,黑眸,白齿,黄舌,后颈上还有两点青蓝色的胎记,便知道她绝不简单,将她带回了观里。这妮子,凡事一点就通,熟读成诵。但就是惫懒贪玩,时常坏了早课晚课的规矩,总是要到半山腰上乱窜,也就给你们看见了。最邪乎的是她怎么也练不成辟谷,一天不吃三顿就饿,饿就要昏。有时会到山中打狍子回来,但她竟也吃不得生肉,要煮熟,跟人一般。她饭量不小,但我又舍不得她,想看看她能有如何的修为,便一直养在观中。现在看来,也就那样——是我自己修为有限耽误了她也不一定。你看我和兰仙着的皆是道袍,就她着常服,因为我只是养着她,尽管以师徒相称,但还没真正受她为徒。 “不过她好歹还听点我的话,总算没靠近山下人。今天这回可算是破例了,但你们没有受伤,也都是无心之客,未坏此地清净,我便放她一马。”说着她一挥手,墙外便传来小红的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抱怨声:“师傅你怎么又隔空打我!” 玄静子对墙笑道:“谁不知道你偷听?你的气在山那头都闻得到——听见没有?看在两位客人的面上,不关你紧闭了。” “好耶!谢师傅!也谢两位弟弟!”她的声音雀跃着飘远。 玄静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接着道:“这里就贫道、兰仙和小红三个,平日没甚么话,甚是寂寞。二位且留下,听我漫无边际可好?” “娘娘,我俩都是凡人,不敢在仙境久留。”阿辉想起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便急着出去。 玄静子显然看出了阿正的心思:“不急。此处就在人山上,只是进入时要花些功夫,里外时间无异。贫道也没有那般的修为。现在太阳初升,你俩回去时,村中应该还未做午饭。” “咱们还要打柴呢。”阿正补充道。 “这好办。到时让小红捆两担柴给你们,算是见面礼。” “啊,谢谢娘娘!”阿正看她执意要留,便按着阿登的脑袋道谢了。 玄静子抿了口茶,调整坐姿,对二人娓娓道来。从每日修行讲到山中景致,到山下异闻,再到附近方圆十里的妖怪;她还问兄弟俩家长里短,甚至问他们考不考虑来她门下修炼。其间阿正借口带阿登解手,想摸出去,但道姑拍手唤来了小红,让她带着他俩去茅坑,再领他们回来接着说。阿正慢慢死了心,乖乖坐好,听凭那娘娘发落了。 不知聊了多久,只听见道观某处传来悠远的钟声。玄静子起身道:“啊,午时了。我便不多耽误二位施主,小红已捆好了柴火二担,二位请随小红下山吧。小红和兰仙会送你们一程。” 恭敬不如从命,兄弟二人背上柴火,走出道观的大门,小红跟在后面,把门带上。她拉兄弟俩站进门口一个小圈内,仰面喊道:“姐姐!可以了!”随后三人脚下罡风骤起,一瞬间将他们带到了空中。他们很快便又下降,落在半山腰靠下的某处。 小红对惊魂未定的兄弟俩解释道:“这是兰仙师姐的神行法,可日行千里。现在你们可以回家去了。” 阿正问她道:“那,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姐姐么?” 小红狡黠地笑道:“你这家伙,我还想问你呢,快三百丈的山,你是怎么用不到两刻钟爬上来,还能找到我们观的所在?师傅就是对你的这点感兴趣,才招你进来喝茶。但她看了,发觉你没有甚么灵根,只能说是你运气太好,无意间踩中了师姐之前留在山里的神行阵。以后的话,就看你还有没有今天的运气吧。能看见我,本就是走了大运噢。” 兄弟俩再度谢过小红,她便飞遁如林中,看不见身影了。他们感慨着今早的奇遇,看现在时间刚好,便慢慢走下了山,准备在餐桌上狠狠吹一番。 他们正要出山,阿登指着前方问阿正道:“哥,村口怎么有那么多车和人?还有旗子。” 阿正定睛一看,周身一个激灵,一把将阿登拉入怀中,躲在一棵大树背后。 “怎么啦?” “傻小子!那是兵啊!兵!” “冰是亮的,不长那样。” “你才是驴踢脑子的!那些家伙就叫兵!他们会把我这样的男丁抓去打仗,甚至还会把你抓走,让你给他们做饭!到时候你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你如何都不要动,看好柴火,我绕过去看村子怎么样。”说着便放下柴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阿登没太搞明白这一切,他现在最明白的是自己的肚子正开始叫。哥怎么还没回来?他担心,但听了阿正的话,又不敢乱动。等久了就想尿尿,阿登起身,对着树输送营养。刚系上裤带,他便发觉眼前变暗了些,一抬头,看见一个也在系裤带的陌生男人,从树的另一头探出头来。 他满脸的胡茬,眼窝深陷,眼球发红。身上还剩半套铁甲,腰间有把长剑。 大眼瞪小眼。 先是男人干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树自己撒尿了呢。原来你也在这撒啊?” 阿登笑着答道:“是啊。阿叔你也撒啊?” 男人把阿登扛在肩上下山了。 男人的动作很轻,看起来也不凶,而且还把他往家的方向带,阿登便不怎么害怕。他在男人的肩上问道:“阿叔,你是哪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男人答道:“洛阳。”他连口音都是陌生的。 “洛阳是哪?” “离这里很远,马要走半个月。” 阿登看见村口全是阿叔那样的男人,估计就是“兵”。还有很多车和马,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接下来他远远地看见了乡亲们。几乎全村的男人女人都出来了,男人排成一队,手里都被一条绳子绑住,绳头由一个“兵”牵着;女人则散在男人身旁。 阿登很奇怪,为什么大家要垂头丧气地排成一排?阿叔正想走向那个行列,又停下脚步,看阿登的眼睛,叹了口气,转过身问阿登道:“娃娃,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阿登指了一个方向,男人扛着他到了家,把他放在后院,隔着篱笆叮嘱道:“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哪也不要去。” 同样的要求,阿登今天听了三个人说了三遍,烦了。他嘟囔着跑进家中,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他找了个遍,依然如此。阿爸阿妈阿公阿婆全不见了。 就在此时,阿登听见了熟悉的叫喊声——是阿正!他听阿正的声音越来越近,辨认出他在嚷嚷和大骂:“啊——*的!你放开我!你这****……”阿登跑出家门,倚在门口,看见之前的那个阿叔押着阿正走在街上。 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阴差阳错地,在阿登出声之前同时看见了他。二人用眼睛喊出同样的话:“别出声!别过来!”直接把阿登的惊叫吓回去了。 阿登退回到家中,想起阿正的话,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大家是不是都被兵抓走了! 这怎么行!阿登冲出家门,跑到院子里,看见路上阿正和那个兵扭在一起的背影,又不敢冲了——要是我自己也被抓走了怎么办? 左思右想,阿登翻过篱笆,绕路往村口奔去。他至少要知道他的家人在哪。他渐渐听见了村口的喧哗声;再近些,是哭声夹着喊叫声。 阿登从墙角后窥视,看见阿正被绑在了队伍的末尾;女人和老头们站在外边,看着儿子和丈夫痛哭流涕;还有的人跪在地上,似乎是在对兵哀求什么;队伍前头传过来被拖得老长的报数声,越来越近。 “二——十——五——” “呜、呜……二,二十六……” “二——十——七。” 他们似乎在点最后一次人数。 “二十八——”阿正也赌气似的喊了出来。 “二十九!” 当最后一声报数话音落下时,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因为最后一个报数的是一个少女响亮的声音。 排在一起的男人们纷纷回头,错成几行。几个兵也跑来看。 只见那赤发青衣的少女昂首站在队伍的尾巴上,还煞有介事地将双手抬到胸前,像被绑着一样。 “啊呀!”阿正受的惊吓最重,一个踉跄摔在背后大叔身上。 “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跑来的兵见到她,都不敢贸然上前,拔刀指着她。 赤发挤鼻弄眼,摇头晃脑,仰着下巴问他们道:“这话我才要来问你们吧?我不认得你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啊?” “我们奉防御使张大人之命,来此征兵剿匪!军令在此!你是何人——你是何方妖异,要来坏事?” “啊呀!你这是什么眼力!姐姐我才不是妖怪呢!——你说的‘剿匪’是个什么东西?” “黄巢草贼纠集暴民起事,滋扰各州,无恶不作。我等是奉皇帝之命剿匪——你想做什么!无事便回你山上去,我等井水不犯河水,休要碍事!” 赤发玩味地打量着越聚越多的兵和给绑在一起的民,笑道:“那我看,你们现在在做的事情,也挺坏的。他们老大不小了,还被你搞哭,以后怎么见人啊?” 一个兵答道:“我们纪律严明,只是拉男丁入伙,带上一点口粮而已,其余皆秋毫无犯!若是过一会草贼打过来了,整个村子都要给杀光烧光抢光!现在有你们出这份力,也许草贼就打不过来!”这也是说给在场村民听的。 赤发歪着脑袋,显然没被说服。她又问道:“万一草贼没过来呢?” “万一草贼过来了呢!”自然而然的反驳。 僵持。 兵越聚越多,围着赤发成了一圈,刀剑枪矛的寒光明晃晃地映在她脸上。 赤发依然不把他们放眼里,双手叉腰大声道:“我不管!他们世代生在此地,哪有被人家不由分说带走的道理!你们给我把人放了,至少放了不肯走的人!” “如果不放呢?”一个佩剑的小军官喊道。 那赤发没有用话语应答,她用的是脚板。她跳起一人多高的高度,稳稳地在那家伙脸上踹了一脚,让他应声倒地。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士兵们发现他们围得太密,不敢放开使武器;而那女娃又太灵活,一直踩着谁的脑袋,几乎是一直飞在空中,从上往下攻击。不一会,就有一半的兵被打晕在地上了。剩下的兵丢盔卸甲,往村口跑去,搬救兵。 赤发拿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剑,唰地斩断了阿正手上的绳索,然后把剑递给他,道:“去帮乡亲们逃走,我去前面挡着。”阿正点头答应,将乡亲们手上的绳索切断,还捡起地上的武器,散给乡亲们,嘴里喊道:“乡亲们不要怕——这个姐姐就是咱们山上那个赤发——她是神仙的徒弟,会保咱们无事的——”男人们听了这个,便都有胆拿起地上的武器了。 “不要伤人!不要伤人——他们是官家的兵!”几个老人对着捡起武器的年轻人喊。 那些被打倒的兵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被这些土包子缴了械,便都逃向村口。男人们别扭地拿着武器,排成一排,将路拦腰截断,把老弱妇孺挡在身后。 一个逃回来的男人对大家说,军爷自己砍断了绳子,把前面那段的人拉走了! 怎么办? 阿正此时又大喊道:“那赤发还在前头,我们到村口去救人啊——”十几个汉子提着武器一起往村口赶。 到了村口,只见那赤发依然在他们脑袋上跳跃,此时给他一拳,彼时送你一脚,简直像夏夜耳畔的蚊子般阴魂不散。军爷们乱作一团,想伤那赤发又伤不到,只得努力守住他们剩下的男人。 “请停一下!!”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对着军爷们大喊道。 “上仙,您也听我说一句!”他也对赤发喊话。 赤发一个跟头,便翻到了村人一侧;军爷们看见他们都拿起了武器,也摆开了阵仗。 男人看着对面几倍于自己的兵,咽了口口水,道:“军爷,爷!你们肯定明白,没人想当兵打仗,更何况是咱们这些种地的,哪知道怎么打仗呢!现在……现在咱们是真的不想。您怎么说都好吧,是个人就都想活命,是不是?咱们家里都是有老人小孩,你们肯定能明白吧?你看现在咱们这样子了……我觉得,咱们今天就看在这位上仙的面子上,你们放咱们一马。如何?我们没伤你一个人,然后咱们把手上的家伙都还给您,您就把咱们的兄弟送回来。怎么样?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我们没法管,但咱们村都只想种地。爷,您肯定能明白吧?” 这期间,他把手中的剑慢慢放在地上,其他几个男人也跟着放下,最后所有人都把捡来的武器放地上了。 赤发双手抱胸,盯着那几个兵,高声道:“我觉得挺好。” 为首的军官给扶起来了。他眼中带着怒火,死死盯着村人和拦在他们面前的赤发,随后便进入了阴鹜的沉思。末了,他高声喊道:“我答应你!那你说要怎么换!”然后,他手一挥,身后十个弓箭手全部就位。 村人见状,震动不小。年长男人双手平举,像是要保护身后人,也像要身后人冷静。他克制着声音,喊道:“不计数量!我们把所有家伙还给你们,你们把人还给我们!诸位爷想要粮食,我们也都可以看着给!我们只要人回来,其他都好说!” “好!那我给一个人,你们扔一件家伙!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们先扔家伙!” “为什么!……好!” 一把刀哐啷地掉在了军人脚边。 一个兵斩断了一个人的绳索,推他回去。 如此往复了九次,人给完了,家伙还有剩。 阿正对那年长男人耳语道:“咱们还给吗?人都回来了。” “给。就当作顺水人情,他们箭在弦上,那位上仙不可能保我们所有人。而且他们今天走了,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说着,他再把一杆长枪扔了过去。 当还剩最后一把刀时,为首的军爷喊道:“父老乡亲们——今日我等行军劳苦,也实属不易。可否犒劳我等粮食五石,以资军用?” “去年收成不好,村子也不大,拜托两石吧!” “三石!” “那就三石。” “什么时候能备好?” “一个时辰如何?” “好!你们尽快!” 最后一把剑物归原主。 弓箭手尽数撤下。 全村听见交粮便能消灾,都动了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三石粮食就装好了。这期间赤发一直没走,她在给村里的孩子变戏法。 粮食拉上车,军爷们都走了。赤发看着他们消失在路那头,松了口气。她一回身,看见村口黑压压的一片人,男女老少全数在此。 领头的老人慢慢地跪下,身后的人便也纷纷咵咚地跪下。 老人高喊道:“谢上仙救命之恩!” 其他人也跟着高喊道:“谢上仙救命之恩!” 他们齐刷刷拜倒在地。 赤发的脸涨得和她的头发一般红,语无伦次道:“你们、你们……干什么……快起来!起来啊!” 老人给拉了起来,其他人都起来了。 老人道:“按规矩,咱们还得再拜一次。” 赤发的眼中涌出了不解、恐惧,乃至愤怒。她大喊道:“你们……都给我起来!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吧!你们要是还敢拜我,我就生气了!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其他人也差不多。他们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婉拒。拜与不拜从来是一番太极,弯弯,不管怎么劝起,最后还是会把礼数尽上。但她的这个劝,可是全村人所未见。大家都僵在原处,无所适从。 老人看着赤发的黑眸子,想读出话中之话,却什么也读不出——看来他还是见得太少。最后他还是垂头低身,要拜下去了。 赤发呀地大喊一声,一把抓起老头的衣领,提过了头顶。她嘴里骂道:“你**的……都叫你别拜了!你们都给我起来!还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抓起来?!” 赤发手一松,老人瘫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不解,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少女也发觉气氛有变,她退后一步,嚅嗫道:“你们……别搞了……我怕……” 阿正此时起身大喊道:“我们阵仗太大,吓到她了!咱们不如给她清净,都回去吧!” 大家恍然大悟似的,纷纷起身,鸟兽散回家去了。老人的家人也扶起他往回走。 阿正和阿登没有走。他俩上前对少女道:“姐姐,我们跟家里说了你的事了。他们是早上来的,现在咱们还没吃。我们家想留你吃饭,可以吗?” 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光。 李家不怎么阔,军爷收了粮后更是如此,不过家里尚有摆一小桌菜的能力。家里杀鸡倒酒,招呼这千载难逢的稀客。阿登坐在她旁边,用手摄起她的一缕长发,仔细研究。大家听小红交代了山上的概况,便慢慢与她聊开了,无话不谈。邻居家纷纷从篱笆外往屋里看,看那赤发是如何吃饭的。 交谈的间隙,阿登小声问小红道:“姐姐,你刚刚是真的害怕吗?” “对啊,骗你是狗。” “为什么会怕?大家不都喜欢这样吗?” “我……我也不知道,总之一看见他们这样我心里就发毛,像是什么在挠。” 阿登挠挠头,小声对她道:“我也不喜欢给人磕头。” 小红笑了,阿登也笑。 一顿饭吃到太阳西斜,那团赤发跃动着,从村中跳出,回到山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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