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怒海客 于 2021-7-20 12:24 编辑
十二美铃来到女营时,人群依然聚在帐外的空地上。她们都围在一个帐篷外,人声鼎沸,不知所云。美铃暗觉不妙,忙拨开人群,挤到人群中心探头一看—— 只见同翠翠一道逃出的宫女中的一个横在地上,半张倩脸被暗红的鲜血覆盖了,脑袋上被一截撕断的衣袖包扎起来。翠翠和另一个女子丽儿伏在一旁,哭喊着她的名字,又不敢用力摇她。闻天叉开双腿,像是要保护她们,但眼中满是迷茫。那太监却不见了人影。 美铃只感到一阵目眩,她不顾别的了,狠狠推开拥挤的女人们,来到闻天面前,几乎是顶着鼻子,努力压住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你……” 闻天辩解道:“我也没办法,没办法啊!她们看见我这个陌生人进了女营,都不听人说话!冷不丁哪里飞来个石头,就把婉儿妹妹的头砸破了!现在……” 美铃推开男人,过去那婉儿的状况。她把二指放在女子颈间,摇头道:“不行了。” 翠翠和她的伙伴哭得愈加哀戚,此刻她的心思却不在安慰她们上面,大半是因为那太监不见了踪影。现在美铃基本可以断定太监是中了玉玺的邪,但玉玺断不是脱了手,就不让人中邪的。现在这太监还能作什么?美铃甚至怀疑他身上的伤早就累积到了致命程度,只是玉玺的邪劲强撑着他而已。 现在围着她们的一群女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敌意,只是提防地看着,等她们接下来的动作。现在要找出是谁扔的石头已经不可能了。美铃收拾心情表情,面对众人道:“诸位姐姐,你们也都看见了,咱们新来的人不懂规矩,他乱中来寻老婆,误闯了女营,引起大家恐慌,的确有他的不对。但谁都罪不至此。是谁扔的石头?如果没人说,我们便找常将军断案去了,天明前便可以把凶手找到。” 鸦雀无声,仿佛众人都在原地昏睡过去一般。但人的眼神都在闪烁。 “人命关天。如果愿意坦白,常将军想必也会宽恕你的过错。”美铃再次摆出常思远——尽管她拿不准他能否清醒到天明的一刻。事到如今,找出凶手也没多大意义,他们要的也不是什么赔偿, 还是不见一人出头。美铃没再追问下去,她回身对着闻天,眉目间暗暗地全是疲惫:“开路,去男营那。”她自己走到婉儿身旁,抱起未寒的躯体,和翠翠她俩一同跟在闻天身后。女人们默默为她们让开一条路,仿佛是通向苦难的路一般,畅通无阻。 到了男营处,一行男人都在收拾行李,再过两刻钟便可以整备停当,星夜起行,等不及天明了。 美铃才知道,刚刚在男营一行人也和士兵起了冲突,一个落单的后生被打断了脖子。众人看见美铃怀中的婉儿,皆唏嘘不已,一两个甚至背过身去,不让别人看见他们掉下了泪来。火长看着美铃,为难地与她咬耳朵道:“要带他们到哪里去?”美铃默然许久,道:“找个就近的空地,草草埋了吧。”现在他们走得最快越好,越远越好。 美铃将婉儿安放在空地上,和翠翠一道打理她的衣衫和面容。丽儿拿来婉儿仅存的一点首饰,想给她戴上,被美铃三番五次推了自己怀里。她久久看着美铃双眼,最后总算作罢,当她把婉儿的首饰放进怀中时,自己又啜泣起来了。美铃瞥见婉儿首饰中的一个小物件,悄悄摸了过来,收进袖中。 美铃愈发地感到疲惫,简直是她身上的衣料都在把她往地上压,要她躺下。她强撑着起身,找到火长,让他拜托常思远给两个死者找辆小车,不用马了,他们自己把人拉出去。 “不多要一点么?怎么也得要匹骡子吧?”火长到底还是痛心于死者。 “最低要辆车,剩下常思远看着办,不多花口舌索要了,越快离开越好。此处有妖术作祟,是我所未见。还有,谈妥了就让他一个人过来我们这边送我们。”美铃感受着怀中的小匣子。火长利索地去了。 火长走后,美铃便坐在地上,很快便干脆仰躺下来,对着黑黢黢的夜空发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江湖上行走了五十年有余,做的无非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之事。但世道似乎是一如既往地乱。许多凭她一己之力保下的村子,都在几年后遭遇了被劫荡殆尽的命运。军痞依旧是在酒池肉林,强抢民女;文人也好不到哪去,那些“清白”之家,世族门第,哪个家里没有几块地,他们的家人不都是扬着鞭子,对地上的佃户以死相胁吗? 美铃觉得这不好,但她越来越想不明白,这到底该怎么办了。也许是她一人气力太小。但她遇到的妖怪仙人,要么避世不出,要么劣于豪强。常思远这样的,算得上圣人一档了。 其实把一村之人聚在一处,统一指挥,倒颇能支持躲避一阵,但这个范围若是扩大到村外,便登时失去了大半效用,村间无亲无故,会有猜忌,到最后其实还是村内的人在做事,更何况村中人也会内讧。如此种种,美铃已不愿多提了。 不过这回情况有变:她遇见了这块石头,她此生见过的,最邪门的玩意。她想着,也许她怀中的东西,便是几十年来兵戈的根源了。到时便直接在常思远面前砸碎了它,免得他不信,没完没了地索要。 翠翠……她又想到了此行实质上唯一的保护对象。是另一个姑娘帮她挡开了石头……为什么没有砸到她头上呢?这个想法似乎过于邪恶了。美铃不费力气地将其抹去。 美铃本不想睡着,但她眼皮愈发地沉,此处柔软的地皮仿佛要包裹她——毕竟几天她都扛最重的行李,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不知多久。 美铃是被火长摇醒的。她骛地惊醒过来,差点撞到火长的额头。她仓皇环顾,发现众人皆以行装整齐,只等她醒来,不少人脸上都挂着宽厚的笑,显然是盯着她大睡许久了。美铃问火长道:“我睡着了!睡了多久?” 火长安慰道:“莫急……不到两刻钟,没耽误大家。看,我把将军请来了,骡子也有啦。”美铃顺着火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常思远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十几步远的地方有骡子在火光下的影子,拉着车板。 美铃使劲摇头,清醒过来后,常思远便上前,朝她伸出手。 美铃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但还是谢将军扶我起来。”说着她一把抓住常思远的手,扯着他起身——她明白常思远伸手是要什么,但她就是要敲打他一下。常思远不为所动,甩开她的手,直截了当地问道:“东西我都帮你打点了,你们现在就可以上路。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美铃不理他,回身招呼大伙道:“都收拾好了吗?”众人皆点头,美铃再看了眼常思远,手往怀中摸去—— 摸不到那匣子了! 欸? 美铃脊背上渗出密密一层冷汗,她再往衣兜里翻找了一番,确认那匣子是不翼而飞了!她几乎不丢东西,完全可以确认这一点。 美铃发觉了常思远眼中的狐疑,眼珠一转,道:“我改主意了,常将军。” “你说什么?!”黑熊精的眼色凌厉了三分。 “这石头是让天下蒸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存在,若是落到武人手中,必会招来更大的兵衅,非你所能独自负担。我重新想过,现在不能把它给你了。” 常思远眼中闪过凶光,但旋即又笑道:“不应该啊,红将军,你可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君子时中罢了。”美铃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将中心回转向后,准备抽身而去,不过嘴里还说着,“常将军,我用玉玺的来诓你的东西的确不厚道,但你能混到现在这副模样,也有我红美铃一分功劳吧?用一匹骡子一辆车来换,我觉得是你赚了哦。”她知道自己在消耗着常思远对自己的最后一点信任,争取这一回全部用完。 常思远脸色铁一般,喝道:“站住!” 美铃皱着眉回头。 “我问你!玉玺在哪!” “你说什么。”美铃张开双臂,坦然道,“就在我怀里啊。有也不给你。” 说时迟那时快,那五大三粗的黑熊精忽然变得山猫似的敏捷,一只黑手戛地冲美铃心口抓去。美铃早就料到了他这手,抬出右手把他左手一接,手劲一化,左手便往他脸上狠狠接去一拳。那常将军也长进不少,在这一瞬竟还使得出右手来接美铃的拳头。但美铃到底要长他一截,她左手化拳为掌,稳稳扣住常思远右手,右手再扣住他左手,就这样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摔—— 轰!!! 常思远的身躯仿佛变成了千钧重,“掷地有声”。手劲也长了五分,直拖着美铃要一起翻滚起来。美铃明白,他脸上和全身都生出细密的黑绒毛,这是要现出原形了。 “哦呀——”美铃脚已离地,但她在半空中反剪双臂,狠狠将那抓着她的双臂同样交错起来。常将军便仰躺着,双臂反剪,撑着整个红美铃在半空。 僵持。双方都听得见对方的骨头在喀拉作响。 “比谁骨头硬是吧……”红美铃咬牙切齿,但其实她是在拿捏着力道,她还不想废掉常思远。她转头对众人喊道:“走!快点……我拖住……”火长最先反应过来,带上后生和姑娘匆匆开出了大营。 红美铃往双手上运气,腾地将彼此弹开,她自己被弹到了空中,手伸进袖口,竟掏出一只匣子,大喊道:“没想到吧!小脑仁老鼠!那宝贝在这里!”随后她就没有再掉下去,而是用气将自己稳在半空。“你的手法可太差了!竟然没发现我掉了包!” 常思远呆在原处,不明所以。 “你可别以为我诓你!你快打开看看那玉玺!是不是脚上镶了块金子!真正的传国玉玺怎么会有这样的呢!那玩意是我拿块破石头做的仿品,就拿来防你这种家伙的!啊哈哈哈!” 顿时,黄风乍起,刮得刚出门不远的众人睁不开眼——它正是冲着半空中的红美铃来的! “来得好!常将军!咳!你看这是谁啊!”美铃大笑,不顾吃了一嘴的沙。她内功外放,双手在狂沙中乱舞,只见她手上的沙越积越多,仿佛她的手掌有吸力!她开始在风中恣肆旋转,不出片刻,竟在狂沙间揪出一张脸皮,接着是一整个人形! “你的**的!”美铃揪着黄风将军的招风耳,狠狠把他往常思远处一摔,那家伙一落地,风沙便停了。 “常将军!这回他回来了!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常思远眼珠几乎要发红,他扯起黄毛鼠,质问道:“你还敢回来偷拿?!” 黄毛鼠直往常思远脸面上淬了口,破口大骂。换来的是攥成了拳头的熊掌。那家伙大吼一声,也显出原形,顿时风沙再起,他也脱出了常思远的手掌,化作两把黄沙消逝了。 黑熊常思远伏在地上,发出一声仿佛来自地底的咆哮!顿时雷云在山间聚集,几道闪电夹着雷鸣,红白蓝紫一齐劈下。一时间飞沙走石,星火齐黯,不辨人马。 “他们竟然有如此长进……”美铃暗自惊叹,不过现在她顾不得这些了,不如趁着此刻将人趁乱带走。这样想着,她匆忙往营外飞去。但此刻,又有几束落雷劈下!太危险了,快去找找他们都在哪…… 美铃摸索着,跌跌撞撞地着陆。凭过人的视力依稀看见眼前有树的影子,心中顿时浮起一阵不详之感。她忙往前奔去,却只见那大树刚被劈成了半截,顶上还燃着火光。 红美铃撒开脚步狂奔到那树下! 只见树骸之下,是大片大片的灰烬,碳块。横陈着,铺散着,如天地初开后被遗弃的残渣。是什么材料,在怎样的灼烧之下,被炽烤被压折被扭曲被碾碎!……才成了此刻的模样!美铃喘着粗气,再凑近了看—— 原来全是人。 原来这些苍白的,呆滞的,僵死的存在,曾经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红美铃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但却又有一只铁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一时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起来。 但这不会持续太久,因为风沙还在她面上肆虐,雷鸣还在穿刺她的耳膜,它们不断提醒着红美铃,她还有生命。她还要继续站起来,走下去。 美铃使尽了全身气力,支撑着翻过身来。她看着还吸附在手上的厚厚一层黄沙,干瘪一笑,吐了几口唾沫,使劲拿手指刮起那干泥巴来,刮成一团,抟成一整块,含在手心里一运气——它便成了那个熟悉的小匣子。 美铃只有惨笑。天知道这玩意还会被一只黄毛鼠沙化,带在风尘中;更没想到的是,她在风尘中一运气,本只是想揪出黄毛鼠的本体,结果把几乎所有构成它的沙子都吸到她手上来了! 但现在还不是走开的时候。 一击落雷直接落在了红美铃头顶,但她毫发无伤,甚至让她更加清醒了。此刻她的眼神简直是死寂,甚于她手中的石头。她默默走向风沙最烈处,隐隐看见对面的军营中再次燃起了因落雷而起的大火。 她在风沙的中心伸手一抓,黄毛鼠的人形便被扯了出来,她直直地赏了他鼻梁骨一拳,让他整个的面庞凹陷了下去,狂沙应声而止;接着是她面前的常思远,她朝天一伸手,哧地借来一束落雷,结果竟把那火焰握在了手上!她骛地扯开步伐,冲向常思远,往他突出的熊鼻子上结结实实又来了一拳,直将九尺高的常思远放倒在地上,雷暴也俶尔停息。 她将黄毛鼠拖来,与常思远摆在一道。她知道妖怪没那么容易死掉,现在就弄醒他们,给他们看看她是如何亲手毁掉这石头的。 “醒醒!醒醒!”美铃用巴掌拍醒了变回人形的常思远和黄毛鼠,“看得见我么?” 二妖皆大惊失色,欲求饶而不可得——因为他们都张不开嘴了。 “看得见就看好了!”红美铃从匣子中取出那一角镶了金的石头,将全身真气聚在两手,运转起来,要把那石头压碎! “喝啊——!!!”红美铃使尽毕生功力,飞到了半空,又狠狠坠下——那玩意完好如初!她气喘吁吁,惊叹道:“太邪门了……那你是怎么把它变成黄沙的呢?那女人又是怎么把它摔碎了一个角的呢?”仿佛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她看向瘫在地上的两个,向他俩摇头道:“我弄不碎它——但你们也别想拿它到手。你们爱怎么走怎么走吧,你们这辈子也别想见到我了。”说罢,美铃便绕过他俩,准备往起火的营地里去。身心俱疲的她只觉得自己也像中了邪,可能也是被这石头拖着走,不过走的方向不同罢了。 “等等……”常思远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不让她走开。 这一抓把红美铃推向了临界点。 她圆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球,手里高举着玉玺,再狠狠砸到常思远脑袋上。一次,两次,三次……嘴里喃喃着:“我现在就给你!给你,给你……” 这一切仿佛沉入梦境一般,等她清醒过来,发觉天色已有曙意,身旁是常思远和黄毛鼠的两具遗骸,两边都已经看不见成形的头部了。她再看看自己身上,满是凝固脑浆与黑血。 “噢。”红美铃机械地吐出了一个音节。 她再把目光投向手中之物——那石头安安稳稳地躺在她手心里,竟看不见上面沾了一点血污。她钻牛角尖地细看,发觉整块石头是毫发无伤——妖怪的脑壳可比人脑硬。 “我不明白。”美铃看着握在手中的石头,“但我也算明白了一点——你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毁坏的。你是什么啊?嘿……” 她支撑起来,蹒跚地往山中走去。她现在要去远处的小溪洗净身子和衣物,再次起身。此地还发生了什么生死,都在她能顾及的范围之外了。她也不愿再去收拾谁的遗物,大柴村也不回了吧,反正到时也不知道这村子还在不在。她下了决心了。 她走了不到百步,就有一阵声音哒哒地冲她而来——那小骡子从树骸间咴咴地跑出来了!美铃一看,它身上还驮着行李。她轻轻抚摸它顺滑的皮毛,感受着它躯体带着余悸的颤抖,不觉间已是以泪洗面。 她们一路同行,终于走到了小溪边。美铃没有急着下水,她洗干净了手上的血污,拿起那石头,就着曙光,看它的光彩。 红美铃喃喃道:“我说,你是缠上我了,对吧?但我也会缠上你的。我要用一辈子,来镇住你,要么我脑袋落地,要么我收着你。一辈子。” 这之后,美铃再也没说一句话。 美铃在水中,突然想起了那个太监,但她已经不在意他的去处了,也许这家伙从来都不在。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赤色的影子伏在骡子背上,一点一点地走到了山的背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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