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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在漫长的黑暗中,卓依稀听见一道温柔的呢喃,如同在深山巨谷中的呐喊,一瞬即逝。 它尽管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却足以唤醒这个深陷绝望的冒险者。他颤动了一下,睁开了干涩的眼睛,随即看见一颗纯白的光点从远处黝黑的大地上冉冉升起,那纯洁无瑕的光泻入他的眼睛,然后剑一般地破开了层层阻挠的邪恶烟尘与黑暗。 卓由此感觉到了希望,便努力地撑起身体,伴随着朽木碎裂的悲鸣,受伤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光点越来越大,愈加明亮,犹如在夜空中神圣的启明星。他咬紧牙关,扶着树,试图站起来,像个即将破茧而出的蝶,而非拼命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可是麻木的双腿难以支撑起他,他便只好缓缓地爬过去,同时那光也向他飞来。 卓惊喜地发现,随着盘踞在心中的乌云的败亡,那些一度遗失的美好记忆慢慢地恢复了,同时,那道呢喃终于变得清晰,那是一首歌曲,听上去似乎像是孩子们的合唱,朝气蓬勃。 于是,他精神大振,跪坐在地上,顺手抓起身旁的火把,然后在头顶上挥了一圈,仿佛自己就是那挥舞着魔杖、迎接黎明的魔法师。手臂上再次传来朽木碎裂的声响,但现在对他来说,这道声音如同春日大河上坚冰碎裂的轰鸣般振奋人心。 可毫无征兆地,那已经大得像东升旭日一般的光停住了。卓僵在原地,高涨的心情随着哑然的歌声跌入谷底,一片寂静中,他甚至能听见心中那片蠢蠢欲动的乌云的嘲笑,它们正准备卷土重来。 卓准备拼尽全力向那道光爬去。但突然间,那团光爆裂开来,化为无数纯白圣洁的“蝴蝶”,它们飞舞着,将一片粉红幼嫩的樱花包围在中间。当那道比之前更加响亮、庄严和振奋人心的合唱响起时,他心中那道黑暗的墙终于轰然倒塌了。 “这是老树保护的最后的樱花!”卓惊讶地大叫道,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一抹充满希望的粉红。感到力量重新流经身体,他便爬了起来,身上的朽木哗地一声粉碎,灰烬一般地四散。 他拥入光明的怀抱,注意到那些“蝴蝶”其实也是樱花,便想起了伫立在神社广场两侧的无色樱花树。“天哪!这是……”他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多么神奇呀!你们是来指引我走出困境的吗?” 无色的樱花们围绕着卓飞舞,而那片粉红的花瓣则落到卓眼前。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它们唱起了另一首歌谣。 “快来!快来!冒险者, 跟着我们快快跑。 找寻小河哗啦啦, 逆流而上找太阳。 家园已在身后留, 世界等待在前方。 别惧旅途难而艰, 希望永远在前方!” 天真的合唱一结束,卓就像歌谣所述的那样跑了起来,感觉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推动着他。 因樱花们散发的光明,烟尘四散奔逃,而先前隐匿的物事也逐渐浮出黑暗的水面。但能够看清周围这件事并没有给卓带来喜悦,反而使他感到悲伤。人形的朽木、无名的墓碑与濒死的老树,还有那些藏在枝叶间的残垣断壁,这些可悲的景象给希望蒙上了一层阴影。 最让他痛心的是那个先前诅咒他的堕落妖精。这可怜的老家伙颤抖着,他将手伸向光明,但很快就收了回来,枯朽的手仿佛遭到了赤焰的灼烧,他慌忙地钻进地底,但不一会儿又挣扎着钻出来,望着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他不再动了,似乎在回忆着早已遗落在时光旋涡中的妖精森林,彼时,霁月光风在他的家乡随处可见,而如今只能在遗迹中的斑驳铭文中与老妖精那泛着泪光的眼中瞥见。 “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想,低下头,不再愿意看到这一派衰败的景象。 卓朝着声源跑去,不一会儿就来到那条小河旁。这道小河浅浅的,河道不太宽敞,大约有十二尺。一股股细流逶迤而至,却有一股难以言表的魅力。它虽然羸弱而单薄,看上去毫不起眼,但能使人的心中升起一股探求它的根源的渴望;尽管流水声和它的流势一般微弱,他却能从中听见它从大河源头落下之时那气势磅礴的轰鸣。 于是,他逆流而上,小河从他的眼前流过,却也能缓缓地流入他的心底,洗净了悲伤,冲走了那些不好的回忆。最先到来的是风,随着他的前进,一阵阵飘飘的微风拂面而来,轻轻地翻起了他的衣襟,落到叶子间,发出一阵悦耳的沙沙声;逐渐地,绿草开始在他的脚下吐出新芽,而五颜六色的鲜花也陆陆续续地在这片欣欣向荣的草地上安家。望着这番春回大地的景象,他感觉自己像是亲身走进了传说故事,而那些歌颂此番美好的诗歌也哗啦啦地从脑袋中涌出,这使他笑颜逐开。他不禁想高歌一曲,因此,他唱到: “春去秋来春复返,夏离冬临夏归来。 清风吹过万丈瀑,白樱飞舞美景现。” 可还没等他唱出下一句,樱花们就接着唱道, “我有使命要完成,谱写世界大乐章。 歌颂日月赞星辰,自然之音伴耳边。 我在此将幻想颂,于神眷之幻想乡。①” 唱毕,樱花们意犹未尽地围绕着卓跳起了舞。他惊讶得合,不拢嘴,转眼间便大笑起来。这首诗歌是从塔兰那里听来的。据他父亲说,它是在远古之时创作的。那时,在人类的宫殿还未从大地上拔地而起时,就有一群聪明勇敢的生灵在幽深神秘的森林中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后世的学者们将他们命名为“英雄妖精”,因为他们和人类一般高大且多才多艺,而这首诗歌听说就是他们创作的。尽管这个伟大的种族早已销声匿迹,但古老森林中的遗迹依然能将他们的存在证明。 除开它们的体型,卓觉得这些樱花们像极了英雄妖精,并不仅仅因为它们的诗歌唱得很有感觉,而且它们勇敢地以自身的光明驱逐无垠黑暗的英姿与英雄的形象颇为吻合。 就这样,卓一边走,一边陶醉在樱花们的舞蹈与歌谣中,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一片林间空地。与此同时,樱花们的颂歌接近了尾声,而它们的任务也即将完成了。然后,它们飘上天空,化为发光的粉末,四散而去,而一股只属于春天的清香便萦绕在它们消失的地方。 卓依依不舍地道别,“再见啦!谢谢你们!请代我向樱花树爷爷问好!”他说完,闭上眼,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股芳香,等到它们散去时,他才睁开眼睛,而崭新的景象就这么映入眼帘。 林间空地的小草很短,看上去像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中间有一颗圆台形的巨石屹立。阳光照耀,那石头与草地便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橘红。他左手边的树木朝东方投出一片片阴影,小河与树木的阴影平行,静静地淌过林间空地。一阵风吹过,这些影子便摇曳起来,像是一群围绕着圆桌开宴会的人。 “啊,这么说,现在已经是黄昏了!我…..我难道在森林花了那么多时间?”意识到了这点,卓自言自语道,抬头望向天空。 在远方的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探入了一片片祥云中。太阳在七彩的祥云后闪耀,看上去像是藏在屏风后的神明的眼——正在欣赏着这个大千世界呢!卓突然意识到那是先前远远地在神社见到的通天阶梯,看着那片不及他手掌大的祥云,他猜测它依然离他所在的位置很远。 绿叶的沙沙声随着风的吹拂响起,听上去像是某种不好的东西碎成渣的声音。卓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身望去。在他的头顶。茜红色的霞光在乌云那颓败的边缘熠熠生辉,好像炸开城墙的赤焰。乌云涌动,却已经失去了之前的汹汹气势,逃到他身后苟延残喘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穿越那黑暗的国度了。 在惊喜之余,卓的心中短暂地升起一丝迷茫,“我逃离了那片恐怖又令人哀伤的废墟,这固然是好的,但我竟然忘记了当初穿越这片森林的理由”他试着回忆,可记忆中的目标已经和那些不好的记忆一起淡化了,模糊得只剩轮廓了——他仅仅记得他要找到某样东西。 “也许樱花们已经告诉我要寻找什么了,‘逆流而上找太阳’,可太阳已经在我面前了!”他猜测道,“到底是什么呢?这真令人困扰。唉,这真是物极必反呀!如果我有这个机会去选择的话,我宁可选择将目标保留下来,尽管那些悲惨的记忆会留下来,因为像个无头苍蝇那样乱转的感觉糟糕多了。” 早春的阳光将他揽在怀里,使他逐渐变得懒洋洋的,将残留在他身上的冰冷与迷茫一并蒸得烟消云散。从黑暗树林中的奔逃已经让这位冒险者疲惫不堪,所以,这股昏昏欲睡的感觉迎面扑来,难以抵抗。他觉得那个目标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此时好好地休息一番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望着那块大石台,将它想象成了春秋之息花园的椅子,突然想就这么坐上去,美美地睡一觉再慢慢思考那个目标。 可不一会儿,他就把这股冲动压了回去,“你要是这么无忧无虑地坐在下去,始终会成为一动不动的地缚灵的!而且,如果真要这样,我怀疑自己什么也不会想了。”他自言自语道,下意识感觉这个目标很是重要,可他旋即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坐上去了,全然不知是什么时候坐的。“咳咳,好吧。我还是继续试着逆流而上吧,直觉告诉我,我可以在河流的源头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卓跳下大石台,正好落在石台阴影的中间。就在这时,仿佛穿透了棱镜般,茜红色的光被分散成一道彩虹,从天空滑落,越过树冠顶端,笼罩在他的身上,而他一抬头,眼里就盈满了这道光。 他感觉眼前七彩的世界泛起一阵涟漪,便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然后,一股不可名状的活力充满了他的身躯。他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深陷童话——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由此返老还童,因这种活力只源于人类的童年。它并不仅仅局限于精力旺盛,而更重要的是它拥有无与伦比的、对周边事物的好奇与探索的欲望。 怀念与某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涌上心头,它们催促着冒险者,让卓像歌谣所述那样快乐地逆流而上。借着这股奇妙的活力,卓现在能看见许多以前未曾看到过的惊喜,以及听见从前未能一闻的天籁之音。 前方的树木挺得笔直,在他眼中宛如神圣宫殿中的柱子;风儿在树叶中游走,引得一些树叶簌簌地落下,沙啦沙啦,听起来却意外地能给人带来忧伤。天堂鸟花悄然绽放,这些圣洁的鸟儿展翅欲飞,娇小的喙仿佛在吟咏歌谣,将彷徨的灵魂引向天堂。他看着天堂鸟那娇小微张的“喙”,觉得它们在吟咏歌谣,“我希望它们唱得歌谣是快乐的,因为黄昏的森林对人们来说显得有些悲伤了。” 卓这么想着,耳边竟然真地响起了歌声。不止是歌声,三味线、尺八等乐音接连响起。这首音乐虽说没有欢快多少,但足以令人产生释然的感觉,而且它不再缥缈,所以他便认定树林中有人在合奏。 “终于能见到其他人了!”卓有点紧张,“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这里的原住民吗?还是和我一样是旅行者?是好人?还是心怀不轨者?”他一边想着,一边循着音乐走去。为了防止迷路,他从燃尽的火把上掰下木炭,每走一段路就放一块,以此为标记。 就这样,他远离了小河,在早春的一片郁郁葱葱中穿梭;他经过了一片鸢尾地,紫蓝色的海洋使他不忍心将木炭丢到这;不知不觉地,脚下的青草地消失了,一条石板路从他脚下延伸,曲曲折折地向音乐的源头探去。他不禁感叹,这音乐竟能传播这么远。 冒险者走啊走,直到青草地再次吞噬了石板路,才停下来。卓环视周围,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这里的大树很高,它们的树冠枝繁叶茂,而且有一片叶子都青葱得像祖母绿,似乎散发着一股年轻的活力。然而,它们的树干却不令人觉得它年轻,如果摸一摸皱褶的树干,其上厚厚的苔藓足以说明它们的古老。树根更是盘虬卧龙,是老当益壮的象征。在树根的不远处,躺着一排灰影。而越过那团阴影,在那片被山毛榉包围的林间空地,就是音乐的源头了。 卓定睛一瞧,发现那是一排整齐地平躺在树下的人们。他们看上去似乎都陷入了沉睡,脸上无一例外地安详。他们的种族各不相同,这让他感觉非常惊讶。他们有的是和卓一样的人类,有老有少;有的是妖怪,种族繁多;还有那魁梧恐怖的鬼族——这些只能在传说中一见的生物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而他们的武器藏在粗壮的根须下,永远地远离他们的梦乡。 他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这些战士,可他再也无法得到答案了,因为他们的胸口已经不再起伏。 卓注视着一名青年,不由得屏住呼吸,“他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在这个时期,他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可为什么他会踏进战争这条不归路?还有那位与他并肩的老人,那双本该靠着安乐椅的手却要挥动刀剑。他们是遭到强迫?还是心甘情愿?” 他微微颤抖,把视线转开,眼光便落在了那几名鬼族战士身上。他们岩石般的身躯不禁让他回忆起关于他们的种种传说。于是,在他想了一会儿后,一个新的问题又从脑海中浮现。 “他们……人类和鬼族……他们不是敌人吗?他们当初到底为何而战?而如今为何又因什么而和平地在一起安眠?”他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对于这位生在温室的男孩来说,战争仿佛是天方夜谭。就算他曾经在许多书中读过许多赞颂英雄降妖除鬼的传奇,可他却难以理解伟大战争下的无奈。 在这么一瞬间,卓沮丧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极了荷取所说的小矮人,不管是在勇气方面,还是在见识方面。 不过,卓想的这些东西如今就和残败的乌云一般,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在此刻,青草已经在他们身上蔓延,很快就会给他们盖上一张青葱的棉被。而在那时,他们又一同变回了大地母亲的孩子,兄弟般地并排在母亲的襁褓中安然长眠,无论生前是敌是友。 这么想着,卓便不再沮丧。他怀着敬意向他们鞠了一躬,然后告别了遗体,轻轻地往声源走去。 他来到林地的边缘,为了不惹出麻烦,他便藏在了一株山毛榉下,悄悄地观望,旋即便发现了演奏音乐的人们,而所见到的景象让他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演奏者们竟然是在树下长眠的战士们!看呐!猫又背对着冒险者,似乎在弹着三味线;妖怪旁边坐着那名老人,他在忘我地吹奏着尺八;还有那闭目端坐的鬼,正抱着他那心爱的萨摩琵琶,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完美地和弦……那些往昔兵戈相向的战士们和谐地坐了一圈,一同演奏美妙的音乐。 这时,卓发现阳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演奏家们似乎是那些战士的亡灵。他想找他们谈谈,可却有些犹豫,“他们看上去很平和,但是他们会友善地和我聊天吗?也许会,但如果我就这么冒失地去打断他们的演奏的话,他们肯定不会显得那么友好的。”冒险者想道,“作为一名不速之客,等待是应该的,可是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这曲子听上去还要好久才能结束啊。” 于是,卓就坐在树下,耐心地等待,可是等到太阳落得和他遥远对面的山毛榉一样高时, 音乐还是不见得到尾声。听着这柔和的音乐,他几乎打起了瞌睡。他爬起来,再次探出脑袋,发现那些演奏家们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想我大概在这里听了几个小时的音乐了。我该说,他们真不愧是亡灵,有的是耐心。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受不了!”卓嘀咕道。他有点想离开,但转念一想,又舍不得离开,因为他的心告诉他,离开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耸耸肩,坐了回去。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林中的人影。原来,并非所有的战士亡灵都在演奏音乐。 “我也许可以去问问林中的亡灵们!”卓眼前一亮,随即站起身。一不小心,他的手压碎了一个树枝,“啪嗒”一声突兀地响起,硬生生地闯入了有序的调子中。演奏萨摩琵琶的鬼突然睁开眼睛,血红的眼眸吓得卓不敢动弹。出乎意料地,他迅速拨动琴弦,巧妙地和上了旋律,任务完成后,他再次满意地闭上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冒失鬼。 卓舒了口气。他来到那个人的面前,发现那个人影是方才见到的人类少年。那男孩坐在树桩上,正在细心地擦拭着打刀,“刀这东西要老是拿来斩的话,也会因沾上过多的血迹而损坏呢。这样的话,我得多多保养它啊。!”一见面,这句话就从少年嘴中脱口而出。 “嗨,你好啊!”卓向少年打招呼,但对方没有回答。无论他怎么搭话,少年总是无视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好不容易等年轻战士开口,他得到的答复总是见面时的那句自言自语。 再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后,卓叹了口气,离开了。“亡灵都是这幅德行吗?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亡灵?他们是幽灵吗?还是……地缚灵什么的……完全搞不懂该怎么分辨他们呀,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想道,一边埋怨自己看书不细致。 卓一下子丢失了目标,一时不知道干什么。于是,他便沿着林间空地的边缘漫步起来。半晌,他见到一个中年的人类战士,那人坐在树桩上,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草地,若有所思。 “他多半和他们一样吧。与他搭话的结果可能还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卓心想,但思考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去了。 “你好啊,朋友。”他不抱希望地问道。 意料之外的是,那个战士竟然回过头来,向卓问好:“你好啊,朋友,很高兴见到你。你看起来像是个旅行者,你一定走了很久了吧。快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他一口气说道,微笑地指着另一座树墩,示意卓请坐。 卓被战士的热情所感染,回以微笑,然后礼貌地坐在树墩上。“很高兴见到你,我的朋友。远山 卓为您效劳。”卓自我介绍。 “呃……我……在下的名字叫做枯木,请多指教。”名叫枯木的战士有点不知所措。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似乎是一名战士。”卓说道,而枯木点了点头。于是,卓直奔主题“原来如此。那么那些演奏音乐的战士们是你的伙伴吗?” “你猜对了一半。我的确是战士,但那些演奏者们并非全部是我的伙伴。相反,他们——那些妖怪和鬼,曾经是我的敌人。”枯木说道,“在很久以前,人类、妖怪与鬼族在这片森林里打了一场可悲的大战。啊!回想起来,那场战斗可真是惨烈啊!我们有许多人回不来了,妖怪们也是。我们的行为激怒了森林的神明,我们这些幸存者也因此被困在了这个森林。” 卓好奇地问下去:“你们是敌人,可为什么如今又和谐地坐在一起了呢?”他说这话时,压低了声音。 “曾经是敌人,可现在已经不是了。”枯木重复了先前的话,然后继续说道:“当我们一开始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片森林时,我们又绝望又怨恨,恨不得与对方同归于尽。可我们最终屈服于自身的疲惫,并没有打起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是那么剑拔弩张地度过的。” “逐渐地,我们开始试着交流,了解彼此,发现了许多彼此不知道的个性——鬼族并非那么的凶残嗜血;妖怪也不全是阴险狡诈之徒;我们也向妖怪们证明了人类并非全都是背信弃义之徒。总而言之,我们放下戒心,逐渐地接纳对方。”枯木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斗,他一边给烟斗填塞烟草,一边说:“紧接着,我们开始知道对方的一些有趣的才能,就比如,鬼族的武藏,对,就是那个闭眼弹琴大汉,他那关于琵琶的造诣很深;老木容热爱歌唱,还对叙事诗的创作颇为拿手;天狗飞羽能百步穿杨,而太鼓也是他所擅长的……就这样,有相同爱好与才能的人们抛弃了傲慢与偏见,便聚在一起,以前的战争像是噩梦一场,仿佛根本就没发生过。这就是你现在所见的情景了。” 枯木讲完了。他点燃烟斗,抽起烟来。烟雾从他的烟斗与口中缓缓升起,这个情景让卓想起了人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平却易逝。“在这期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人类与妖怪们能这么和谐相处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打起来呢?我是为了保护我的家园,也许他们也是如此吧?”战士的面色有些沉重,“算了,这些复杂的问题就让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去解决吧,我毕竟只是个在林间打猎的小人物啊。唉,说道这里,我就想回到温暖的家和那片熟悉的森林了。不知道我亲爱的家人还过得好吗?”他说完,笑了起来,面色也好上了许多 听到这里,卓再次想起了春秋之息——老家温暖的轮廓,伴随着缓缓落下的夕阳与袅袅炊烟,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一种不可名状的怀念感萦绕在心头,仿佛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就在这一瞬间,那个目标似乎回到了他的记忆中,而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他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不过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卓问道,“你的家是在人里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同行。” “谢谢你的好意,朋友。我的家在人里的郊区。不过很抱歉,我得拒绝你的陪伴,因为我还要等我的老朋友旋风。旋风是我的猎犬,它从出生开始就和我在一起了。我们对待彼此如亲人。当我被军队征召时,它也来了,可酣战的士兵将我们冲散了。我相信它一定能活下来,毕竟它在我眼里是最优秀的猎犬。于是,我便在这里等待它。”老枯木说道,叹了口气,他向森林深处望去,眼中充满了担忧,“我失去得太多了,妻子、儿女与父母。甚至,我的家现在也许都不复存在了。如果旋风,我最后的老友都不能与我团聚的话,我为什么又要回到那块悲伤的地方呢。所以,我必须在这里等它回来。” 枯木说着,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便急切地问冒险者,“对了,远山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住在人里,那你一定知道我的家,人里南部郊区的那个猎人小屋还在吗?” 卓愣了一下,人里南部的郊区已经变成了墓园。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思乡战士这个伤心的答案。最后,他撒了半个谎:“不,已经不在了。但它以另一个方式存续下来了。” “哈!你的意思是说,那帮正人君子帮我修了新房?也许他们有所改变了吧。”战士亡灵大笑道,“不过,我还是得等我亲爱的旋风,如果失去了他,无论多么美的房子对我来说也只是由石头与木头搭建的空壳。” 卓回忆着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耳畔萦绕着接近尾声的合奏。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乐曲听起来悲凉了许多。尺八在茜红色的阳光中拉出最后的长音,然后伴随着气势不再的太鼓声缓缓地落下;断奏的筝音藏在主旋律下,和着唱诗者木容的叹息声,似乎在秘密地哀悼着什么。 然后,沉默接踵而至,突兀地笼罩在他们身上,在某种程度上竟然使阳光黯淡下来。于是,一抹阴影便降临到了枯木的头上。 “嚓,嚓,嚓。”一阵脚踩落叶的声音朝他们这个方向而来,卓打了一个激灵,抬头望去。此时,一道雾气已经悄无声息地徘徊在树林里,而且很快就会来到这片林中空地,可它却不是先前在矮树林中那些充满恶意的雾状体,而是货真价实的雾。清脆的声响就是从雾中传来的。 茜红色的轻纱在卓面前晃动。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模糊的影子变戏法似地出现在距离他好几十米的雾中。影子很高大,但并不单单是一个人,冒险者仔细观察,影子的中下部分伸出了一双类似于双腿的、在半空中微微晃荡的东西, 所以他猜测那是一名悠哉骑手的影子。可是,他却不敢肯定骑手骑的是马儿,因为那东西的轮廓看上去太矮、太奇怪了。 突然,旁边的枯木跳了起来。战士浑身颤抖着,并且向影子的方向翘首以待。“旋风?”他疑惑地向影子大喊。而也就在那一瞬间,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喊,一声犬吠响起。旋即,一个微小的黑点从高大的影子背后闪出,风驰电掣地朝他赶来。“刷拉刷拉”的脚步声急促得像是他那怦怦直跳的心。 “旋风!那一定是你!”战士那微微翕动了许久的嘴唇终于爆发出了欣喜的呐喊。他也向那一团小小的黑影跑去。于是,失散许多年的主人与爱犬终于在这片奇妙的林地拥抱在一起。 “一起走吧!一起回家吧。就算家园已经毁灭也无妨。因为有我亲爱的旋风在,无论在何处,只要在白云之下,那地就是我的故乡啊。”他哽咽地对猎犬呢喃道。随后,枯木站了起来,向卓投以感谢的微笑,他的眼中闪烁着炯炯有神的光芒,仿佛变回了在林中无忧无虑地狩猎的猎人。虽然没有见过猎人枯木,但冒险者很确定那是战士以前的形象。然后,带着他的挚友离开了这里。似乎是已经解开了心结,战士与他的猎犬缓缓地化为一缕青烟,飘向遥远的山中,投入列祖列宗们的怀抱。 卓目送他们离开,满是欣慰。而当他再次望向旋风来的方向时,视野立刻就被一大束能让人联想到树须的东西填满了。他将目光顺着长长的褐须上移,便发现了介于褐须与蓝色尖帽檐间的那双琥珀色眼睛。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长长的玩意是不速之客的胡子。 尽管茂盛、乱蓬蓬的毛发遮住了不速之客的大部分脸,但掩盖不住他额头上那又多又深的皱纹。冒险者目瞪口呆,觉得眼前的老人简直是活生生地从故事书中跳出来的魔法师,无论是在他的形象上,还是老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的事上。 “噢!小心,小心!是我吓到你了吗?”魔法师站在卓的身边,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捋着近乎垂到脚边的胡子。 “呃……没…….没”卓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便语无伦次地说道。还没等他爬起来,具体来说,当他坐起来的时候,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闯入了他的视野。 卓联想到了龙,因为在书里面,龙是由各种生物的部分组成的,而眼前的生物正是如此,可它的形象却和龙相差甚远。它长着类似于老虎的脑袋和矫健的四足,但有着与和威严的头颅格格不入的胖身躯,特别是它那个大象般的鼻子。 突然地,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老人是方才的骑手,而那奇珍异兽则是老人的坐骑。他再次短暂地打量了一下那个野兽,发现它比在雾中行走的时候小上了许多,不知是因为距离感还是什么的缘故。总而言之,它在他被吓到的时候就被巧妙地藏在老人那宽厚、画满月亮星星和符文的蓝袍后了。 这奇兽趴在一棵树下,悠闲地晃悠着大鼻子。眼睛里闪着某种精光,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卓这位不速之客——的确如此,冒险者的心中涌上一个预感,相较于奇妙的老人与这个看上去憨厚的野兽,他自己才是真正的不速之客。少倾,它便合上了眼睛,打起盹来。 “你看上去好像与他们不一样呀。因为,大家都在做着心驰神往的事情。”老人再次发话,“噢噢!我不是在说你不务正业,你可别误会。相反,你的心似乎在向往着很远的地方。” “呃……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与他们不同。我是一名冒险者,不过,现在应该是漫游者了,因为我已经想不起我的目标了。而且,我是一个人类,而他们则是亡灵……”卓回答,却突然不出声了。老人的话,特别是最后那一句,似乎唤醒了藏在他心底的某个东西。几乎还没等他回答完,他就感觉到一个答案强烈地涌上脑海。 “啊!”卓叫了一声,而眼中闪现着惊讶的老人欲言又止。“我想起来了!《幻想乡缘起》里说过,只有当人类死去的时候才能产生亡灵,念缚灵和地缚灵似乎也是这样。可为什么那些妖怪和鬼也能成为亡灵?”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又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可它并非毫无用处,相反是发掘出答案的钥匙,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得到真正答案的时机不远了。 老人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正如你所说,只有人类才会变成亡灵。如果放在现实,那它绝对是一个常识,但在梦中就不一样了。没错,它们也是一种地缚灵,只不过是一种存在于梦境中的灵。”他说道,“现在,迷惑终于解开了。你是一个在做梦,偶然闯入这片梦境的人。” 老人的话闯入卓的耳中,仿佛打开了某个隐藏的阀门,一声尖叫就从中窜起,火箭似的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他先前寻找的目标与记忆。他的脸刷得一下变红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想起了在矮树林的事——明明自己在进入森林前就暗示自己这是梦境,结果到头来还是哭得惨兮兮。 卓咳嗽了两声,转移了话题,以此赶走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没……没错,我的确是闯入这片梦境的冒险者,可我对这里没有抱有丝毫恶意。你看上去像是这里的主人,所以作为不请自来者,我想我该向你讲述一下这趟冒险的前因后果。” 于是,卓就将从被紫拐入梦里到现在发生的且能够记起来的事情说了一遍。老人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抚着那引人注目的大胡子;而老人的坐骑则微微睁开眼,似乎某段经历吸引了它的注意。 当冒险者讲到紫、神社老树与矮树林时,老人便停下了动作,轻轻地叹气。与此同时,卓发现异兽睁大了眼睛,其中流露着复杂的情感。 “紫这家伙真是难以捉摸。”老人在听完后说道,“玩弄境界是她的拿手好戏,所以送人入梦对她而言也是轻而易举,可她为何将素昧平生的人送进来?” 听到这里,卓才想起自己刚刚忘了把自己与紫的对话提及。可还没等他补充,老人的坐骑便站了起来,开口说话,这着实吓了他一跳。 它对卓说:“老家伙说得没错。紫这家伙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肯定知道你是谁。出于她的性格,她很可能会守口如瓶。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们或许就能从中猜出个所以然了。” 奇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像于清晨刚刚苏醒的少女的呢喃。“请容许我先介绍自己,毕竟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不先报上自己的大名的话,这未免也太失礼了。”说着,它向卓走来,每向前迈出一步,足下就升起一道紫色的雾。当它来到他面前时,雾已经像一张布一般地将它裹住了。 转眼间,在卓惊讶的目光下,紫雾散开,里面的奇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着连衣裙与戴着类似圣诞帽的睡帽的女孩。她微微颔首,说道:“在下是哆来咪·苏伊特,是梦境的管理者。欢迎你的光临。” “远山卓为您效劳。”卓回礼,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感叹道:“先是穿越险境的冒险,再是目睹异族的大合奏,如今,默默无闻的梦境管理者竟从这片神奇的老林中冒了出来。我也许该说,真不愧是梦境啊。接下来又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接踵而来呢?” “已经到来了,不过这是对我们而言。”老人说道,“时隔多年,远山家的孩子再次来到这里。我见过你的祖先们,他们大多数都曾在此地漫游过,而少数则是常客。他们的目的殊途同归,便是来寻找心中的某个答案。然而,这种传统已经消失许久了。现在,你来了,尽管比其他远山来得更晚,而且来的方式并不一样。” “那么,你所寻求的答案是什么呢?”哆来咪问道。 “答案吗?我想,应该是离开梦境的办法吧。”话一脱口,卓就感觉有些不太合适。当着梦境管理者与一个看上去像梦境主人的老人讲这句话,这岂不是在暗示这个梦境一点也不吸引人?于是,他补充道:“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啦,我想离开的原因是,我的肉体还躺在神社的广场上呢,如果我不快点回去,恐怕我的身体就要遭殃了。” “有的,而且离开梦境的方法有很多。”老人答道,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表情,“最常见的方法便是‘不信’。当你对梦境中的事物产生怀疑时,你自自然然地就会从中离开,或者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梦而试图操纵它时,你便会突然醒来。” “这听上去和正常做梦时会发生的事一样嘛。”卓插嘴道,“不过,我现在岂不是和梦境的管理者们一起,讨论着关于‘梦’的话题吗?我为什么不会因‘不信’而醒来呢?” “这便是这个梦境特别的地方。事实上,它并不是单纯的黄粱一梦。它是一个仙境,同样也是险境。”老人说道,“做梦只不过是通往仙境的其中一个办法。” “这么说来,我难不成是藉由做梦穿越到了一个异世界?这可真神奇。”卓惊叹道,“曾几何时,我还以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象。” “它们或许是幻象,不过仅仅是在做梦者的眼中而言,而这取决于你们怎么看待其中的事物,是严肃地对待?还是轻蔑地一瞥?”老人说道,“举个例子吧!仙境就像浩瀚海洋中的一座岛屿,人们乘坐着一艘由‘信’搭建的船,前往仙境。一旦不信死灰复燃,船只就会支离破碎,人们便会回到自己所属的世界,只得从半梦半醒中朦胧地窥探那半途而废的旅程。自始,仙境对于不信者而言,将如海市蜃楼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听了那么多,我倒是有些头绪了。我之所以能待在这,是因为发自内心的相信。现在回忆起来,那让我打心底相信的原因还得归功于梦境本身——其中发生的一切太过于真实了,以至于让我自愿悬置了怀疑。”卓挠挠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说道,“呃,在梦境里头谈真实似乎有些奇怪。怎么来说呢?我身处其中,仿佛穿越了时空,成为了某一个时刻、某一段历史的亲历者。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切,无论是痛苦、悲伤与喜悦——它们都如此的刻骨铭心。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这是每一个到访仙境的人都会经历的事。”老人说道,“正因如此,我并不推荐你通过强行地‘不信’来回到现实世界,如果你在未来还想重新游历这个梦境的话。还有更糟糕的情况是,你的意识很可能会因此迷失,就像在海上跳船,汹涌的浪潮不知会将你带到何方,尽管这个可能性很小。” “那么,你们的建议是什么?”卓问道。 “我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到潜藏于心中的答案。”哆来咪回答道,“强迫的力量是无法将人送往仙境的,我想,八云紫所做的恰恰是唤醒了你心中的某种渴望,你依靠这渴望,进入了仙境,又因其悬置了怀疑而得以漫游其中,就像那些合奏的战士一样。” “我的答案又是什么呢?”卓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 “说到底,我还是要去寻找这个连自己也一头雾水的‘答案’啊。”卓想道,感觉有些气馁。他能想得到,但难以将其捕捉;答案像是一片风中的独特树叶,当他意识到并回眸时,树叶便隐于遍地枯黄的林地中,留下的只是弥留在他脑海中的轮廓。 疑惑与迷茫压在肩膀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从麻烦中逃走,随心所欲地漫游,就和刚刚从矮树林中逃出来时那样。在某种力量的加持下,这股渴望逐渐强烈,变得甜蜜。难道这就是卓要寻找的答案吗?可不一会,这美好的向往便被现实的思考压了下去。 “如果妖怪在我沉睡的期间撕碎了我的身体,这就太惨了。”他不安地想地想道,瞬间感到一阵眩晕,身边的一切逐渐地变得模糊,这也许是要回到现实的前兆。可不一会儿,他又觉得有些恋恋不舍。这里吸引着他,毕竟心中那自由的感觉是这片梦境给予的,如果就这么离开,他就得再次面对苦涩的现实了。而且,他担心这样被动地离开,就会和老人说的一样,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在梦与现实的境界徘徊的冒险者就这么犹豫着,直到哆来咪的一句话才让他将压在心中的石头放下,“还有就是,梦里的时间会比时间慢很多,也许在梦里生活了好几年,在现实才过了不到一小时呢。所以你无需担心浪费现实里的时间。”哆来咪补充道,“不过二者的时差时快时慢,这个难题依然是我们的课题之一。” 于是,卓放弃了关于现实的事情,换了个话题,“哆来咪是梦境的管理者。老先生是这梦境、这仙境的主人吗?” 老人与哆来咪相视一笑,他大笑起来:“我何德何能担起仙境之王的大任?我的名字叫做西迪伊①,是一个魔法使。我的确是某个梦境的主人,而我的领地在月亮的北面,月之海畔的静谧花园。” “什么!月亮上还真的有海!”卓惊讶地跳了起来,全身因兴奋而颤抖。他从前在书中看过这个传说。故事中的月之海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么多年来未曾从他的脑海中褪色。 “那寂静的波光澄澈,倒影着璀璨银河。浮游星光缀成宝石,勾勒出了月上宫城。”他情不自禁地念起了书中的诗歌,“那片海真的如同书中叙述的那般美丽吗?海边真的有古老的都城?” “都是真的。”老人回答道,“不过我的家在梦境中的月球背面。” 他望着卓那充满期待的眼睛,似乎已经是已经猜到了冒险者的下一个问题,便说道:“我的家园在月之海旁的一座环形山中。与光秃秃的月面相反,山顶盆地中绿草芬芳、百花齐放、翠林清静、各种各样且无害的生物在其中安家落户——那便是我的花园,而花园的中间有一座高塔,那里就是我阅读与睡眠的地方。” “这么听起来,还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呐。我真想去看看。”卓喃喃道。他再次坐在石头上,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了月上花园。 “时机到了,你自然就可以上去了,而我的花园随时欢迎你的到来”西迪伊答道,盘腿坐了下来,“不仅如此,它的大门还常常为地上的其他生灵敞开,因为月亮上的梦境是由地上那小小的、纯真的幻想编织而成的呀。我之所以常常来地上,是因为我可以在这里找到奇思妙想的种子。” “还有地上的啤酒,”哆来咪打趣道,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然后,她吹起了口哨。欢快的调子在林中跳跃,继而引出了活泼可爱的歌曲, 啤酒清冽飘香, 月中老人急跳墙。 乔装打扮下凡来, 领着海鸥与老猫。 黑啤甘冽香醇, 引得老人开怀大笑。 老猫拉起了提琴, 海鸥则放声歌唱。 快活洋溢在店里, 欢笑汇成了歌谣—— ‘夜晚还长着呐, 打烊还是别太早!’ 歌还没有唱完,哆来咪就忍俊不禁。月上老人脸红红的,瞪了他的老伙计一眼,旋即大笑起来。卓也跟着一起笑。正如诗歌所述,他们的欢笑汇成了歌谣,给黄昏的树林添上了热闹。 “既然西迪伊先生和哆来咪小姐都不是梦境的主人,那么这个伟大的名号到底属于谁呢?”等到笑声变小后,卓如是问道。 老人与少女相视一笑,哆来咪答道:“梦境的主人便是你脚下的大地。” “原来大地也会做梦呀。”卓感慨到,“那这样就说得通了,我总感觉,梦中的有些物事和现实很像,尽管它们会以不一样的形态出现在我的眼前,比如那个似乎是妖怪之山的通天阶梯,如果我猜得对的话。我不能准确地指出,但我的心告诉我,这便是它原本的模样。” “看来你的心眼是如此的敏锐。”西迪伊说道。“是的,你猜得没错,那道阶梯就是妖怪之山,而阶梯也是妖怪之山或者说诸多大山最初的模样。” “难不成,这梦境展现的是现实世界的过去?”卓说道,“对了,那些战士们也是历史的亲历者,就像枯木说的,他们是泪雨之年的战士,鬼族、人类与妖怪大战的牺牲者。” “没想到,你还能记得那一段历史!”西迪伊说道,声音有些颤抖。他望着卓,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像是雨后从浓云中的微弱阳光。 “仅仅是名字。”卓摇摇头,说道,“我的父亲给我讲过一些,但小时候的我并没有多加在意,战争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只是英雄彰显荣耀的地方。不过,自深林的冒险后,我想我要改变我的看法了,而我现在不说,因为我对它一无所知。” “我应该说,不愧是远山家的孩子吗?你与你的父辈们很像,你探求的渴望与品格,我想这便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吧。”西迪伊说道,“仙境展现的是真实存在于过去的历史,但不单单局限于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仙境的未来是重走现实的老路吗?”卓问道。 “不,仙境的时间概念与现实的区别很大,而且仙境并不会直接影响到现实。”西迪伊说道,“不过,他会给予仙境的旅人们启示,通过向他们展现世界过去的模样、本该成为的模样或至臻完美的模样。” “是预言吗?就像传说中得到神明的祝福一样?”卓问道。 听到这里,西迪伊笑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伸出手,指向天空。卓随着老人的指引,抬头观望。此时,乌云依旧盘踞天穹,庞大灰黑的身躯上散布着淡金色的裂痕。冒险者皱了下眉头,望向老人,然后摇摇头。 “仙境展现的如行云——时而洁白、时而漆黑、时而逶迤如溪流、时而宏伟如群山;当人们凝望着它们时,它们却逝去了;而在人们的眼中,日月运转不息,群星闪耀依旧。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些景象仅仅是一瞥,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便是觉醒。”西迪伊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能说太多,因为在这遗忘之乡、启示之地、逃避之所,绞尽脑汁的解释只会让智慧偏移原本的道路。我只能给予你提示。” 卓思考了少顷,开口问道:“逃避之所?这是仙境诸多称号之一吗?可它听起来怪负面的。” “那要取决于你怎么看这个词,看你‘逃’向哪个方向——向好的,还是…….”西迪伊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悲伤,“还是向坏的方向。” “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在此地找到自己的答案的。”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那么,我该上哪里去找呢?就拿你刚刚说的,我的许多祖先都来过这里,他们寻得答案的地方肯定是不同的。我该上哪去找呢?” “去妖怪之山吧。”西迪伊插话道,“大山能给予能够让你高瞻远瞩的优势,你或许可以从那里开始寻找,因为我想起了你们家族最伟大的远山昐,他就是从妖怪之山上寻得指引,从而飞黄腾达。” “妖怪之山?”听见那微微高山的名字,卓的脑海便浮现出通天阶梯的轮廓,于是他问道,“我很好奇,为什么高山从前是阶梯?” “传说中,山脉是通往仙宫的阶梯,而神明从前便是靠着大山从天上下来的。”哆来咪回答道,“诸神为了防止地上人擅自闯入秘境,便将梯子的上层打落,教它碎成巨石与泥土。于是,那些梯子的碎片便摞成了一堆,和通天梯下层残存的部分演变成了大山,而通天阶梯的中部变成了山巅。” 卓听着,不禁问道:“那么……现在的妖怪之山是通天阶梯的形态,那么这样的话我不就能够去一睹天上人间的神秘了吗?” “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你想要寻找的答案啊。”哆来咪咯咯笑道。 “真是神奇呀。听你们这么说,我也逐渐地喜欢上这个梦境世界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得好好探索它。说来不好意思,一开始我还恨不得立马醒来呢。”卓说道,“不过,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因为我还要将河童的挎包还给原主人。请问,如果我还想回到这个梦境,我该怎么办呢?” “虽然之前说过,眷恋与遗憾是开启这道梦境之门的钥匙,但却不是唯一。进来的方法有很多,既有通过自身情感而不知不觉地投身此地的例子,也有许多使用某种魔法来到这里的事例。”哆来咪解释道,“你属于后者,但之后要来的话,可能就要随缘啦!不过我相信,你日后能掌握来这里的方法,因为你是远山家的孩子呀!” “我也希望如此。”卓说道,“话说,送我进来的人是八云紫,而事实证明,她掌握了让人入梦的魔法。她经常把别人引进梦中吗?” “几乎不会。相反,她自己经常在梦境里漫游。”老人回答道,“她常常在神社的老樱花树旁沉思,在失落希望林地——就是你说的矮树林的边缘徘徊,眼中泛着泪光,唱着悲伤的歌谣。因为发生在它们身上的悲剧都是她亲眼所见的,在她的心上烙下了遗憾的伤痕啊。”老人说着,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 卓哑然,他压根就没想到,紫与这些奇妙的物事间还有不少令人心碎的故事。“话说,老樱花树和失落希望林地,它们的故事是什么呢?”他问。 “失落希望林地曾是妖精们的故乡,在远古时期则是英雄妖精或者说仙灵们的国度。在鼎盛时期,山毛榉与桦林漫山遍野,彼时,所有树木都还高大壮硕,能让人们在其上修建房屋。仙灵们是建筑巧手,将树上的宫室连成一片,国度辉煌灿烂。最为雄伟的树是苍穹之冠——这花枝招展的圣树伫立在王国的中央,据说它见证了世界的沧海桑田。仙灵国王会将受祝福的树种送给异族高尚的君王,以纪念彼此的友谊,这是能在仙灵的国度中获得的最高荣誉。而神社的老樱花树便是其中一个蒙福之树的后代,来得却毫无光彩。” “时过境迁,大地纷争不断。仙灵的国度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妖精,据说是他们的后代,便安家古国的遗址上。无数年后,那场可悲的战争爆发了,可我不想在此讲述,因为这是一出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最不想回忆起的残局。你只需知道,鬼族输了这场战争,可作为胜者的人类与妖怪也好不到哪去。幻想乡饱经战火摧残,美丽的妖精之乡被付之一炬;蒙福之树接连枯萎;妖精皇族菁英陨落,皇冠遗落废墟之中,无处可寻。” 老人停了一会儿,脸色阴沉,仿佛那场悲剧近在咫尺。“最后,当大决战进行得如火如荼时,目睹了诸多恶行的龙神终于忍无可忍,它出现在天空,盛怒使得天崩地裂——妖怪之山熔浆喷发,山中的古老王国瞬间覆灭,落难者数不胜数;它的悲痛引来了暴雨,将堡垒哨塔和烟囱工厂悉数毁灭。妖怪贤者们向龙神求饶。直到博丽巫女的祖先化身成白鸟,牺牲自己将人们从大地的愤怒中救出,龙神才渐渐息怒。为了警示后世的人们,祂将其中一棵蒙福之树仅存的后裔种在了博丽神社,这就是神社老树的故事了。” 卓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老人叹了口气,不再继续了。 半晌,哆来咪欲言又止,但在最后,她还是接过了话题,“对了,我想你应该在失落希望林地遇到了一只衰老的妖精吧。如果他向你出手了的话,我恳请你原谅他。他的本性并非邪恶,只是一个心灵被黑暗扭曲了的老国王,毕竟他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家园与唯一的长子啊。” 谈话间,卓发现血红的太阳已经落得和山毛榉一样高了。无力的阳光被挡在茂盛的枝叶外,使得他们三人所在的地方变得无比黯淡。沉默伴随着阴影而来,整片森林仿佛都在为从前的灾难默哀。“这个话题谈得太久了。”他想道。一股懊悔油然而生。“我早该想道的,自己所见的还不够吗?”他责备自己。 “抱歉。”卓说道。 “没必要如此,孩子。”老人和蔼地说,“你不需要为此感到自责。灾难已经发生,就算不说,它也不会因此而逆转。” “伤痕历历在目,最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它、去记住它并反思它。”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话的人是哆来咪。她拍了拍卓的肩膀,微笑略显哀伤。 “谢谢你们……”卓呢喃道。在沉默完全将他们笼罩之前,他站起来,离开了树荫,来到了最后的阳光下。冒险者望着仍然盘腿坐着的两人,伤心地说:“谢谢你们给我讲那么多故事。我现在得启程了,因为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尽管我渴望和你们聊得更久一些。”说着,他朝他们鞠了一躬。 “无需伤心,小伙子,分别是重逢倒计时的开始。我们之后还会相见的,在我的花园或者在这里。”西迪伊向冒险者告别,“再见了,愿你能在旅途中找到安歇的港湾。” “再见了,亲爱的远山卓”哆来咪道别,“最后,我想给你个忠告。在这片梦境中,心之所向是一个强大的力量。试着去想象你的步伐坚定不移、你的速度快如闪电;不要惧怕迷路与危险,相信答案就在前方。” 卓点了点头,随即向通天阶梯的方向走去。他走了一会后,往回看去,发现那两位梦境的管理者已经变成了灰暗的影子。他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石头。
① :西迪伊,即是乐理中对应“哆来咪”的CDE。人物原型是托尔金笔下的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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