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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 【续篇】苏格拉底与快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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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 12: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作是秘封同人《一路顺风》的续作。
他们都会好好活着的啦。
大家都喜欢快乐水,但苏格拉底也是有意义的。毕竟未必真的要饮下毒酒。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12:55:03 | 显示全部楼层
苏格拉底和快乐水
怒海客
(上接《一路顺风》)
当浮在水面上的莲和梅丽看见滋贺县森林消防队时,他们刚刚穿上被水浸透过,又用手拧干了的衣服。本坐在驾驶座上的莲极不自然地侧身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探出副驾驶的窗户,向迎面驶来摩托艇招手。因为梅丽的乳罩在老丰田急遽出水时的乱流中不知所踪,她的乳房在湿透的白衬衫下反射着湖面的粼光,这让他听见外人声音时感觉心里有蚂蚁在爬。
我们必须承认事情起了变化。因为直到他们开始交往的第三年,两人才都正式结束和自己以前炮友的关系;在口头和实践上蔑视一夫一妻制在这个时代也已是常态。但宇佐见莲在那一刻发现,自己除了在精神和肉体上完全依靠着玛艾露贝莉·赫恩,便别无其他选择了。19世纪英格兰织工式的一无所有感带来的是精神的复古,大致如此。
梅丽推开他,像推开一条慌乱的落水狗。她打开车门,接过消防员递上的两条毛巾,一条按他脸上,一条自己披好,一切云淡风轻。
随船的女医颇有些年纪,不施粉黛的面庞渐渐丧失对力的抵抗。眼眉嘴角下巴肉,仿佛是一并受了那华丽的金丝眼镜的压迫,向下松弛。她利索地给二人量起了血压,对莲的胳膊尤其不客气。她口中喃喃着:“小年轻……车都不要了……”
“过一会救援队会把车拉到镇上的。”莲提醒她。
结果那妇人目光穿透厚镜片,狠狠咬了莲一口,几乎让他手臂的汗毛竖了起来。
没等莲和女医展开下一轮交锋,梅丽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插话道:“医生太太,我这里量好了——”伴随着的是血压仪的蜂鸣。
妇人转过身,处理梅丽这边的数据,这之后他们便没有多的对话。
两人被运到了镇上的小医院。落水本身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大碍,但这半个月都少有进食的莲被医生强烈建议留院三天,好好休养。
一车的东西都被打湿,而且他们实在没带什么实用的行李。所以梅丽换上医院的干衣服后去镇上采购了,他们身上还剩点钱。莲在食堂将碳水蛋白纤维素嚼烂咽下,拖着过长的病号服,背手在空荡的医院走廊中踱步,没有助教的消息提示音,没有学生的簇拥,甚至没有梅丽。前副教授宇佐见莲感觉自己什么都要想,又什么都不用想。
他想的事情很多,但他发现自己总是无法将某种刺刺痒痒的玩意剔出自己的脑海。经过仔细分辨,才认出那是那医生的目光。
“我做错了什么么?”莲本不是那么在乎他人想法的人。梅丽的到来稍许动摇了这个性格,但也仅是她所占的局部罢了。也许是过于清闲,也许是生死带给了他某些变化,他渐渐陷入到那老人的目光中,绕着她的刀锋打转。
莲不是那种会被自己绕晕的笨蛋。他转而开始怀疑起这微弱的自省欲来——我在为了什么去挂念那老女人?
莲太出神了,以至于他差点和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撞个满怀。他惊呼一声,扶住那老人瘦削的肩胛骨,这才让他不至于向后倒下。那被烟草气息腌入了味的男人将莲带回了他家东京的老宅子,他的祖父在某段时光里永远是在伏案工作,口中叼着中国云南来的红塔山。刚能爬上餐厅椅子的他戴着潜水眼镜屏息闯入,在尼古丁的海底捞起一本《时间简史》,随后快速浮上到客厅。
连声道歉,并将他安稳送去后,莲开始注意自己的四周。他发现这所医院南侧一半的空间被改造为养老院。装了扶手、贴了软垫的墙壁;玻璃窗连成一片,让视野显得极开阔的走廊;当然,还有或在走廊上蹒跚,或安坐午后斜阳下的老者们。
莲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看见三五老人围在一张木桌边,随着护工的节奏舞动。和公司年会上男员工们戴起花环跳草裙舞一般,被抽去了智识和灵性,仅是貌合神离的机械运动。莲明白这是人类机体自然演化的一部分,现代医学让人的肉体越来越远离常见的病痛,但大脑作为最精微的存在,让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其老化衰退迟迟没能得到有效延缓。再加上城市的孤独,越来越多高龄老人变得木然,寡言,迟钝。他们的智识与灵魂早肉体一步飘零而去了。
莲顿时心生恶寒。他快步穿过这一片区域,下楼,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转悠。他在被风吹得打起喷嚏后回到自己的病房,躺下。他本想按铃喊医生来,给他开两片安眠药,强制休止他信马由缰的思绪,但不需要了,因为梅丽正拎着两大袋东西走进病房。
“好些了吗?”梅丽从袋子中摸出一个红果子——老套的病房苹果。她轻声问候道:“按医生的意思,你最好睡个大——大的午觉。”
“这样晚上会睡不着。”莲将自己从床上撑起,但声音已带有倦意,“而且我也不想在这待太久,住院费贵死了。”
“不论别的,你这两天没累死在我身上,已经是科学奇迹了。你再嘴硬,我就得作为家属,同意送你去为人类医学做出贡献啦。”梅丽背着他,在房间一角的洗手台擦洗苹果。
“行啊。我喜欢人朝我鞠躬。”莲俯下身翻看那两个袋子,旋即抬头发问:“玛艾露贝莉·赫恩,你是不是故意给我买三角裤?”
“对不住啦,莲子。”梅丽坏笑着带回了洗好的苹果,“离医院最近的那家超市只剩这种男士内裤,我实在是懒得找下一家了。看在我提着这些上二楼,还给你洗了不削皮的苹果的份上,就饶了我这回吧。”她依着他的喜好,带着皮将苹果切成几片,放在床头的纸盘中。
其实莲根本不责怪梅丽,他只是想和她说点什么。
莲又问她:“梅丽,你还记得那个送我们过来的那个医生太太么?”
“当然。她的神气像两百年前我家乡的老处女——你不会还在在意她吧?”
“不、不至于。我只是——可能是太长时间没看见你之外的人,她那样普通人的面庞竟也让我生分了。我——不,其实没多大事情。”莲说到后面,两手飞舞着打起了手势,像大雨森林中的蝶,“比起这个,梅丽,你看见这栋医院南边那块给改成养老院了吗?”
“这个没有。但也合理呢。”梅丽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语无伦次。
“嗯,我也——那里就有很多老人,比那太太还老。你看啊,他们都像这样,阿巴阿巴……”莲松开下颚,卖力地表演。
“方便收尸嘛。”梅丽轻声且谨慎地笑了。
“是啊,确实方便。”莲愣住,旋即回过神来,拾起一片苹果咬着。
梅丽留意着莲因过度疲劳发抖的手臂,还有他眼中的血丝,自言自语似的道:“我查了附近的房子,还有附近可以做的工作。”
“嗯。”莲在听。
“房子很便宜。如果我们能快点找到工作,那我们完全有底气直接付首付买下镇上的一栋房子。至于工作……我猜适合你这种家伙的现状的,恐怕只有便利店职员了,然后还不方便交社保。”
“你呢?你可是有完整公民权的人。”
“还行吧。这里有所中学,可以收我做物理老师,日文老师,外文老师……或者我去镇上的自来水公司敲键盘?”
宇佐见莲的全部身体紧蹙起来,缩小了一圈。
“你为什么不把至少博士的位子留着呢?请个长假就行的。”莲咬着嘴唇,语气完全是责备。其实在他们的位置,去京都和去东京的路程是相近的,他们在两地都有朋友,想要投奔他人,在学术轨道上重寻生计,都是有可能的。但现在他们对此都兴趣不大。
梅丽看了他一眼,冷冷答道:“不要做得像都是你的责任一般。我不是你新买来倒葡萄酒的女奴。”
但除了这样,宇佐见还能怎么办呢?若是不自顾自地做出这幅模样,大口吞下所有责任,他便觉得自己的存在无所适从地轻飘,不知要被吹向何处了。所以他需要解释,需要分析,最后为自己得出坚实的结论。他一时支吾起来。
“废话少说。”梅丽打断他酝酿中的辩解,“我说过了,我们活该。活着岂是形式逻辑的词汇能盖住的,又岂是你说明白了一切统一性的解释后就能改变什么的?”
“我做副教授的时候你从没这么说过我。”莲被哽住了话头,躺在床上,背过身去。
梅丽此刻却出声笑了。她连声轻笑,摇他的肩膀,道:“你在那时不会听我的——好啦,莲子,苹果还没吃完呢。”
“也是。”莲也回身大笑,“我要是现在记恨你,就着了你的道。”
接下来是安稳的沉默。梅丽开了房间窗户,走廊的风夺门而出,涌向以群山为界的穹顶。这给莲带来了一丝寒意,也给他带来了梅丽身上陌生的洗涤剂气味。
“秋天啊。旅行者四号该穿过小行星带了,可控核聚变引擎实在太快——诺贝尔物理学奖也差不多来了,尽管这帮组委对尖端研究从来反应迟钝……”莲喃喃着与自己无关的事物。
“我给你买了件新的羽绒服,毕竟今年又有拉尼娜。”梅丽也是自顾自地说着,顺便解决了最后一片苹果。
莲看了看窗外笼罩在蓝色光幕下的群山,又转头看看梅丽,对她说道:“我们就留在此地吧,梅丽。至少在这里过冬。”
梅丽只是看向空旷的蓝天,没有看他。但她轻轻点头,是答应了。
“梅丽,你晚上住哪里?”
“我尽力这个下午就找到租住的地方吧,大不了晚上住店。行李就放你这里了。有什么事情,我就发信息给你。”
“不错……你有纸笔吗,梅丽?”
“做什么?”
“给我出几道数独吧。下午太闷了,我现在不想看书,又讨厌看娱乐新闻。”
“不要成了病号就有理撒娇了啊,莲先生。”虽然这么说着,梅丽还是从采购品中抓出一包打印纸和一支水笔,在半张纸上画起了矩阵。“要几阶的?”
“能多难多难……这样我就算没有你在枕边,我也能时刻感受到你来自深渊的爱,并且无法自拔。”
“如果我的题让你心力交瘁而死,我也要社会性死亡了。”
“牡丹花下死……真这样,我就把题目记下,带给阎王……”莲扭动着瘦长的身子,惬意极了。
病房朝北,只有远处群山反射来的阳光。到冬天时,皑皑白雪会让它们变成更闪亮的镜子。现在病房内只有天空散射入的清凉幽蓝的光,和笔尖的沙沙声。莲对着她的手出神。
“好了。”过了约莫十分钟,梅丽递给莲半张爬满了直方格子的数独题,“玩得愉快,我走啦。晚上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拜拜拜拜!”莲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朝着梅丽挥挥手,打发她走似的。
没填三行,宇佐见莲便歪倒在了床上,睡得很香。
莲醒来时已是夜里七点半,只觉得腰酸背痛。是窗口漏进的凉风将他吹醒的。他梦中正在京都大学的咖啡馆里做数独,身旁是翻看漫画的梅丽。那数独的格子会生长,他要绞尽脑汁,不断追逐,但就是追不上。最后数独的线条长出了纸张,蔓延到桌上,向梅丽爬去,越来越快。他自然要惊呼,提醒她,但她置若罔闻。当黑线爬到她手上时,他惊醒过来,对着陌生而昏暗的房间恍神许久,好容易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住院。他转头摸手机,看见一十二条梅丽的未读信息,翻看,得知她已经找到租住之处了。
最新一条消息发送时间是在五分钟前:
你如果在八点钟前醒了,就找机会混出医院。我用屋里的厨房做了便当,在医院对面的便利店等你,我们一起吃。
这家医院的护工人手紧缺,莲只要看中午过来问他状况疲惫的大叔便能明白这一点。他翻出外套,套上长裤,盖上帽子,一溜烟来到大街上,畅行无阻。莲感觉到晚风在把他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来自以往生活的壳子剥去,却没有新的外壳从他光秃秃的核中生出。他看见了玛艾露贝莉·赫恩——阔别了七小时的她,几天后是他的妻子——坐在便利店落地的玻璃后面,向他微笑。她背后是橘黄色的暖光,仿佛要将她的影子送出,透过玻璃和十月寒夜的凉气,给他一个带着凉意的吻。
莲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梅丽一旁,吃完了半盒子便当。梅丽的手掌在他眼前晃动,口中唤着“莲子”。因为已经有三片菜叶掉在了他的领口和裤子上,油渍清晰可辨。
“啊。”莲有些呆滞。
“你是还没睡醒?”梅丽担心地看着他。
莲凝视着面前的酱油色,发觉自己并没有为它准备多少胃口。便慢慢放下筷子,随意收拾了腿上的菜叶,两手撑着下巴,直直望着夜间小镇寂静的街道。
“我在想事情。”莲如是回答。
“你想多久了?从进医院——不,从你躺家里那一周开始,你就一直在想事情了吧。按你以前的节奏,早就该写成论文了吧。”梅丽奚落他。
“这倒不是演算的工作,非要我得出结果不可……”梅丽没能激起莲面孔的波澜,“反倒像是掉入了一个绝对光滑的平面,我的脚下再无一个可以让我做功的平面,没有抓手给我,也没有带我平地而起的旋风,但我的大脑却还在转动……”
“那我呢?”梅丽语气平静。
“我就是要去找你啊。”
“傻瓜。”她现在就贴着莲子的肩。
莲瞥了身旁人一眼,接着道:“抱歉……梅丽,你也许得听我花好长一段时间,把我这几天心里倒腾着的东西翻出,陈列,挑拣。”
“我们来试试看吧,走过这段惊险的思辨之旅。”梅丽笑道,“我肯定就在你的背后,只是你我一时无力转圜。”
莲笑了。他起身去买两罐可乐,放在二人之间。他狠命灌下一大口,不加掩饰地打了一个三秒的长嗝,笑道:“我们这是在林中分头出发。能不期而遇么?”
“那就更得尽力。”梅丽认真地看他的眼睛。
“我们开始吧。
“首先从那个老太婆开始。”
“好啊。冈崎教授。”梅丽也打开可乐,小口抿着,“但现在再复盘她为什么要把你撵走,是怎么做到的,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嗯,nonsense。这东西就这样降临在了我们生活当中,像是自然规律本身展开的一部分,像是事件光锥[1]。好像我们不到它来临的一刻,就无法预知到它的存在。”
“被机械降神了。”梅丽总结道。
“所以,为了节约精力,我先将目光转向自己。”
梅丽将身体向莲倾斜:“我那时确实隐隐觉得不对。你就不多为你的清白奔走奔走?早早回家自暴自弃了。”
莲将背后靠到椅子上,长出一口气:“这得往回追四年,我还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候的宇佐见莲还是研究生三年级——虽然名气已经不小就是了。那一年发生了件大事情。”
“什么事?”
“我爷爷过世了。”莲把两指分别放在上唇和下唇,吐息。是抽烟的动作。
“我记得你说过,是他带你接触物理学的。”
“不错。但并不是说我有多爱戴他……他只是个不太机灵的高中教师,而且抽烟很凶。我离开东京一年后便忘了他是不是戴眼镜,他身上的烟味倒是现在还记得。我在他去世前一年回东京,顺道和他见面。他那天把我认成了堇子,他早早过世的堂姐。只因为我留了长头发。”
“为了升上天堂,人选择分批卸下记忆和理性的重负。这本身是很理性的。”梅丽没有看莲,淡淡地应答。
莲仿佛挨了记重击,捂头苦笑道:“你让我开始心疼被咱们销毁的藏品了,给我打住。”梅丽也自嘲地笑。
“我接着说。”莲调整气息,“他的确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艘维修中的忒修斯之船。外表的涂装仅是普通地老化,而内部早就换上了无法留下什么痕迹,无法记忆时光,仅能作出反射的玻璃材料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见了枯竭的矿坑,伤痕,深渊,无法直视。我感觉到恐怖,这之后我便再也没和他见面……过了一年,那一天我打翻了放在办公桌上的鱼缸,让我的金鱼掉到了桌缝内。一缸的水可能直接浇在了桌底的插头上,所以我手忙脚乱地去拉电闸,检查电脑存档,便没有急着去救活物。十分钟后我发现了它,看见它鼓着眼珠,躺在灰尘和水混成的泥浆里,不再挣扎。我把它扔进了马桶,还顺带着解了手。它白得发亮的肚皮在一汪尿黄中起起伏伏……你不必因为冲我大笑而有什么负担,梅丽。我也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不讲道理。我其实挺喜欢它的,但它死了,便不再是我能寄情的对象,那我如何处理它就是另一回事。这很科学。所以我摁了两次按钮,它的尾鳍便不再在马桶底下冲我招摇了。”
梅丽看着他,忘记了自己想偷偷把他剩下的两块肉夹走。
“然后,很老套,我正收拾碎鱼缸,我大伯给我打了电话。说我爷爷没了,劝我回老家。我没答应回去,但我问了他那家伙是怎么死的。——他和我说,我爷爷待在书房里没出来吃饭,我大伯便进去看,发现他仰躺在书架前,被埋在纸片里,没了气息。医生过来看了,推测他是拿东西时重心不稳,向后摔倒,后脑勺淤血而死。”
“他是要拿什么呢?”梅丽小心地问。
莲戏谑的神色更浓了:“不知道,亲爱的。他拿的东西是书架上内容最杂的一个大文件夹,从真正的纸质信件到科幻小说节选到他的本科毕业论文——都是纸质。他一辈子里无法被归类的文字都塞在里面了。所以他回想起了什么?或是想尝试回忆些些什么?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他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早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即使说出来也不会让你满意了吧。”
“所以我感觉到恐怖……”莲又一次做出了抽烟的姿态,“但反过来想,我为什么非要让他保持智慧不可呢?为什么非要他好好回答我不可呢?——为什么非要他活着不可呢?”莲胡乱挥起手来,仿佛在驱赶什么。
“莲。”梅丽在空中握住他的手。
莲机械地拾起空瓶,送到嘴边又放下,道:“从那天起,我开始感觉到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们面对的那两朵乌云——不是理论上的困难,理论问题总有一天可以解决,因为路早就有它铺好的方向。但我依然感觉到自己是事件光锥上无比小的一个点,光速之外的一切排着队,用光速一屁股坐在我的头上,拉屎,一去不回。我的演算什么都不是。自从我意识到那一点,我便开始听见粒子对撞机深处在传来窃笑,数字自己正偷偷长出手脚。Something starts making nonsense.不过……这种状况没持续太久,毕竟你来听我的课了。”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梅丽。
梅丽接下莲的目光,支吾着应答道:“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功劳。你……其实这种问题,看点哲学,也许会好些……”
“你回头教我吧,梅丽。现在我发现自己讲得越多,也就好受些——不过这之前,我得再去买罐汽水……”莲起身向冰柜走去。
梅丽一同起身道:“我想散个步,一起走吧。”
整个小镇只有两座上了十层的大楼,皆已灯火阑珊。余下的皆是加固翻新过的旧式民宅。这般的光源分配使小镇将全部夜空让给了星光。莲和梅丽在街灯与夜色之间并排走着。
“这里就是我们以后住的地方。”梅丽把远处一间围墙铺满枯藤,墙壁雪白的二层小屋指给莲看,她说房租比他们在京都的公寓还要便宜些。莲没有问她对“以后”的长度的打算。
莲买的还是可乐。他仰面踱步着,发现夏季大三角早不见了;宝瓶座也隐在山头后面;星河静静地流淌,离他很远,等离子火焰的水花与冷寂的真空河岸撞击时的声音,他听不见。他伸直脖子,对面前直径九百三十亿光年的宇宙气泡打嗝,从喉管发射出一个直径五厘米的二氧化碳气团。发射结果当然是惨重失败,气团无法克服大气和引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逸散解体了。莲清楚这个道理,他想起了挑战者号[2]。这样的过程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上演,这是神圣的喜剧。
梅丽没有多买饮料。她把装便当盒的袋子塞给莲,伸展有些僵硬的身躯。她不觉得自己放松了多少,因为她不知道莲在想什么。但她的心思远不止在他一人身上:她有在想明天的便当,想京都大学实验室楼下的橘猫,还在想早上那位太太的愠怒。她看着眼前寂静的街,想象它三小时前用响声回应学生放学的踢踏脚步,八小时后它便要接待扫街机器人轻微的马达噪音。她将感觉向两个方向延展到无限长,便看见了境界——看见太阳落山后在稍微偏转了角度的方位重新升起,而不需要谁来保证;看见一个孩子于某个时空在她站立处摔倒,又爬起,而不需要谁来保证;她看见了往昔、此刻、将来在须臾间生生灭灭的境界——世界自己不断穿过境界的切片,每一瞬都是它自己投在境界之上的光影,这光影自生自灭复而自生,境界本身亦是如此。当然,她的灵与肉也在进行同样的穿越……这就是她的梦游。
“我们聊到哪里了?”莲发现自己出神地走得太远,掉过头来挽住梅丽的胳膊,和她并排而行。
“你爷爷过世了。你不明白,你一直都很苦恼。”梅丽也贴住他的臂膀。
“嗯。”莲接上了话头,“所以……当冈崎女士在上个月给我来了这一手时,我便怀疑,这会不会是要轮到我了——你别误会,我不信神这种东西,只是我开始觉得,我们对自然规律的‘规律’性,是太一厢情愿了。”
“谁想不通事情都会很难过的,莲。”
“不。倒不如说,我那时以为自己完全想通了,放弃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二人默然。但他们还在走着。
莲先停下脚步,也带着梅丽驻足。他诚恳地问她:“你会恨我的吧?”
梅丽看向他的眼睛。暗夜盖住了她目光的变幻,让莲只知道他正被直直地盯着。良久,梅丽轻轻吐出两个字:“傻瓜。”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傻么?”
“我……”莲僵硬地搂着她,不敢松手。
“没关系了,你没法明白的。”梅丽叹了口气,拉着他继续散步。
“其实咱们一直都是这样,对对方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梅丽微笑着,“甚至相信对方愿意和自己一同赴死——话虽如此,我们的确一起走过来了,这一点没人可以推翻吧?虽然这未必能意味着什么。”
“嗯。以后,也会这样。”莲顿了顿,瞥了梅丽一眼。
晚风更冷了,他们没带太多衣服,都贴近了对方。
“我送你回房,然后我再回医院吧。你不要着凉了。”莲对梅丽这么说道。于是他们用原来的速度踏上返程。
“你似乎还有件事情没提。”梅丽突然冒出这一句。
“是吗?”
“就那位瞪你的太太。如果你真的这样惦记着她,那她应该不仅是让你回想起你爷爷才对——或者我估计错了?”
莲郑重其事地收拾了表情,答道:“其实是一起的。倒不如说,如果没有那太太凶我那一下,我可能还在云雾里。”
“她……也给了你同样的震撼吗?她和我们遭遇到的一切似乎都是同样地‘不讲道理’。她没有理由因为你的回答而对你展现出坏脾气。你是这么想的吧?”
“不错。然后到了医院背面的那个养老院,我又看见一群老人,严重程度甚于我爷爷当年的大有其人……当一个人越来越丧失他的智识,越来越难以自知的时候,恐怕就像眼前不断地弥漫起黑雾——不,黑雾还是看得见,意识得到的。他们更像眼前的地平线在向自己包围起来,越来越多的地方,甚至是吃喝拉撒的来临,都陷入无可所想的空无,只能赤裸裸地去遭遇——但他们并不会因此而感到多少恐惧。因为他们对未知、尴尬等等的感知力也一并消退了去。感到窘迫与恐惧的只剩我这个大闲人……”说道这里,莲自嘲地笑了。他停下话头,等梅丽回答。
梅丽答道:“我觉得你可能有些钻牛角尖了,莲子。”
“哦?”莲把在嘴边的可乐放下。
“比如说,那位太太。她今早可能煎糊了蛋饼,昨晚可能和她先生吵过架,可能收到了养老金减少的短信……她作为一个医生的确没有理由这样,但她也是个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生活着的人。”她看向莲的眼,“这的确是你说的那样,有事情永远隐匿在地平线之下,也永远有事情只能遭遇。但莲子,你有一个好笑的错误,你知道是什么吗?”
莲欲言又止。
“错误就在【你】啊,莲子。”梅丽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你说【你】永远都无法担保世界下一刻会生成出什么,因为总有东西是你所把握不了。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确也在这世界当中,那你有什么把握说,这一刻的你就是上一刻的你,而不是某个意料之外的突变呢?你把上一刻这一刻下一刻的你像关东煮那样串起,说这一串宇佐见莲是同样地在恐惧。那也许,这一切恐惧、困窘,都是那一刻全新的你。我们携手穿过了此刻的境界,下一刻又在原处相会,这一瞬间经历了些什么,也都隐匿在地平线下。但我们至少还有让自己活在下一刻的力量,不是么?”
“啊。”莲轻轻点头,“这力量可不简单,亲爱的。但你能给出真的让人在下一刻存在下去的坚定理由么?”
啪。莲的额头被狠狠弹了一弹。梅丽小声嗔道:“傻瓜。你现在不活【着】么。”
莲愣住片刻,随后干笑几声,仰头将手中的可乐喝干,发现气已经跑光了。他举双手作投降状,笑道:“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啊,梅丽。虽然我总觉得言犹未尽,但我现在多少乏了,只想牵着你多喝可乐。”
“病号应该好好休息。”梅丽对他微笑。无意间,他们已经到了出租房门前。
“夜里你是一个人吗?”莲担心地问。
“不,房东奶奶睡在我隔壁,我们会相互照应的。”
莲总算稍稍松开了她:“那太好了……那我就?”
“快走啦你,小心被保安逮住。”梅丽推开他。
“那么,晚安?”莲扶了扶帽子,对她微笑。
“晚安。”玛艾露贝莉·赫恩的眸中还有千言万语。
晚安!晚安!群星在闪烁间轻笑着,亲吻着,窃窃私语。
在他们的祝福下,小镇沉沉睡去了。
《苏格拉底和快乐水》——完


[1] 光锥,时空中的面,在上面标出光通过一给定事件的可能方向。以时间维t替换三维空间之一维(如z),选择事件发生之点(x0,y0,t0)为原点,则此事件所能影响之空间范围为以ct(上限速度光速c与时间t的乘积)为半径所包围之圆(或球,如果考虑z);此空间内一系列沿时间轴方向(F)的圆锥即称之为光锥(将来光锥)。
例如太阳到地球的距离,以光速走完要花费八分钟。那么太阳发生的任何变化,无论如何也都只能在八分钟后发生在身处地球的我们面前。再者如四光年外的半人马座α星,它内部发生的事件也要到四年的时间后才能对地球成为可能。从近到远,都在光速的限制内好好地排起了队,依次与此处的我遭遇。

[2] 1986128日,美国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在升空73秒后发生爆炸,解体坠毁。机上七名航天员全部遇难。



点评

發帖際遇很應景(x  发表于 2021-11-7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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