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天的上学路，堇子走得格外沉重。
两人回到家里已是早上六点，紫草草嘱咐了几句后就出发去找她的伞，独留堇子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个世界是假的，而它的真相、幕后主使和目的还不明不白，她难以消化这个事实。
也许有人会觉得，如果世界是假的，那还在乎什么学校和考试，只管当成一场大型的RPG游戏尽享自由不就好了。
但提前被告知是世界是假的，和生活了十几年才知道世界是假的，这两个概念完全不同。堇子浑身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间，甚至用被子蒙头逃避一切，可日常生活养成的惯性，又使她鬼使神差地拎起书包出了门，补习学校的课还等着她。
也许到了学校见了同学老师，和她们聊一聊，就能让自己安下心来。
我这是怎么了？堇子不禁苦笑。
自己明明是那么厌恶乏味的日常，现在居然渴望回归它。过去不甘平凡整日折腾，想去冒险，想体验超现实，现在超现实来了，怎么又怕了？难道一直以来自己只是叶公好龙？
堇子今天才明白，人虽然厌倦一成不变，但更恐惧的是未知。面对一层不变的日常，人们只会烦躁，可若置身于未知，则会因恐怖而发狂。
走完这一路，来到补习教室门口，堇子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门。
“早上好。”
果然，和往常一样，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老师同学们温暖的目光。堇子应了一声，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仿佛螺丝钉又被按回了凹槽。
上午的课开始之前，老师开始宣布昨天小测验的成绩，被念到名字的人要到讲台拿回试卷。
“宇佐见堇子。”
第二个念到的就是自己，每次都是这个既让人安心又不会生疑的名次。堇子心里清楚得很，考试的那天下午，堇子满脑子想的都是紫的事，题目都没怎么认真看，就这也能第二名？
身体还是下意识站了起来，向讲台走去，堇子接过试卷，身后响起小小的钦羡声，这是每次她领成绩时都会响起的背景音乐。
堇子忽然涌上一股冲动，想要把试卷当场撕得粉碎，看看老师和同学们会有什么反应。她就这么拿着试卷维持了十几秒，身子微微颤抖。同学们奇怪地看着她，堇子想，如果现在撕碎，他们会不会、或者说能不能露出人类的负面的情感？
如果能，那堇子还能放心点。
“……”
拿着试卷的手放下了，堇子折起卷子，悻悻地回到座位。
到底还是不敢，如果他们面具龟裂后，露出非人类的表情，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上午的课，堇子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紫现在怎么样了？找到她的伞没有。等她回来以后，要带自己去哪里？
堇子越想越感到手脚冰凉，十几年来的人生虽然无趣，倒也平静安稳，一旦被紫拽到了那个“幻想乡”里，自己的人生真的不会变更糟吗？这个想法一冒上来，堇子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平时觉得别人缺乏好奇心探究新，安于现状没有冒险精神，可到头来自己不也是一样？
一直以来，自己是不是被这个世界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忘记了一个事实：冒险这件事，本来就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现代人说起古时候的航海，总会想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初升的朝阳，一个又一个等待停泊的岛屿和港口。可实际体验过一次远航就知道，绝大多数时间，眼见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海面，海面过于广阔，没有任何参照物，甚至会让人觉得船是不是从未移动过，只是静止在原地向后喷出白色波浪。到了夜间更是恐怖，有时看不到什么繁星明月，只是被最浓重的黑暗包裹，真正意义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你甚至会觉得自己身处天地开辟前的混沌。
在最纯粹的黑暗里，人会感受到最原始的恐惧。智人尚未取得火种时，夜晚就是危险和死亡的象征，这恐惧植根于基因，流传了几万年，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
如今，黑暗已不被人恐惧，但它换了一种形态，名为“未知”。
现在，堇子就面临着抉择，是活在虚假的光明中，还是步入真实的黑暗里。
等等，万一紫说的是错的呢？
毕竟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给自看己的录像可能是实现处理过的，而剩下的不过都是紫单方面的说辞，自己想不起来邻市的名字，父母的事情，可能也只是单纯的记性不好，既视感这种事人人应该都有吧？再说这段时间压力太大，精神上出现点问题也不是不可能，这么一想一切不都合理起来了吗？
安心感涌了上来，温柔地包覆住堇子的心灵。堇子忍不住继续往下联想，也许紫最终找不到她的伞，亦或找到伞后发现自己也用不了什么异能，两个人就这么安稳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在风险可控的范围内搞一些小打小闹的探险，然后——
“堇子，你怎么了？”
“哎？”
思绪被打断，堇子抬头，发现前座的好友理惠正关切地看向自己。
“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你不去吃饭？”
“吃饭……”离昨夜被紫提醒又过去十几个小时了，堇子还是没觉得有多饿。“我不去了，呃……最近在减肥。”
“堇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堇子的心砰砰直跳。
“这里。”理惠指了指自己的眼角。
嗯？堇子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这才察觉到溢出的泪水。
“我……”
堇子意识到，刚才所想的，并不是自己的本心。
劝说自己接受现实，被安心感抚慰的同时，自己心中另一个声音还在大喊着，让自己不要放弃，不要害怕，去直面黑暗，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而当自己就要屈服时，心中那个真实的自我流下了眼泪。
“堇子，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我一定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多么温暖的声音。
堇子和理惠从刚上中学就认识，两人放学一起回家，一起去游乐场、甜品店，一起分享过秘密，虽然理惠对堇子热衷探险的行为并无兴趣，但两人还是相处得很融洽。她确信和理惠的记忆不是虚假，理惠还给自己办过生日会，可以说，除了作为监护人的父母之外，理惠是她过去生活中最亲密的人。
“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吧。”
“……理惠。”
“嗯？”
“你家本来是在东京吧？为什么要到这个小镇来？”
“因为爸爸妈妈长期派驻到这里工作了呀？而且我们每个月都要回一次东京的。”
“怎么回东京？”
“当然是从邻市的车站啦。”
“邻市的车站，是什么样子的？”
“……好奇怪的问题。”
如果理惠和自己一样，也被困在这个封闭世界呢？
“回答我，理惠，这个问题很重要，我需要你好好想一想，关于邻市的一切，什么都行。”
那自己是不是就能多找到一个同伴？
“堇子你今天真的好奇怪，我们不是去过那里很多次吗？去年我们还一起在那里买衣服，你的衣服还是我给你挑的，而我给家里买的礼物也听了你的意见，那天买完东西，我们还一起在那儿吃了快餐，你都忘了吗？”
堇子抱住头，开始艰难地思索……那天两人本来是去邻市接理惠的父母，可因为行程问题他们没来，于是堇子和理惠就在市里闲逛，先去了商场，后看了电影，晚上又去吃了意大利面自助，回到家里时候已经快半夜……记忆像气泡一样不断涌上来，似乎就要想起一切。
“可是、可是……”
最关键的要素，到底还是想不起来！
“可是什么？”
“可是邻市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堇子双手抱着头，自暴自弃般大喊了出来。
“为什么堇子要问这个呢？”
短暂的静寂后，理惠回应了。
“为什么，因为我就是想知道……嗯？”
不对，这不是理惠的声音。
她的声音要更温柔，更体贴，更让人安心，不是这么冷冰冰、无感情、无机质……堇子抬起头，霎时倒吸一口凉气，理惠正以从来没有过的表情盯着自己。
“为什么，堇子会问出这个问题？”
无机质的声音，无机质的眼神，理惠现在的表情，让堇子想到了一个名词——恐怖谷效应。当机器人无限趋近于人类相貌时，有一个阶段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现在的理惠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模样！
堇子反射性地把身子往后退了十几公分，浑身肌肉紧绷，做好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等等，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堇子忽然意识到，现在太安静了，刚才要更嘈杂一些。对了，现在上午的课刚结束，周围应该有很多同学正要出门，座椅挪动声，收拾书包声，交谈声，脚步声，怎么都没了？
“……！”
视角余光的异样提醒了堇子，她环视四周，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
班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以那种无机质的表情。
而下一秒，所有人共同开口了，以同样无机质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堇子又要问这个问题？”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堇子发出不像样的悲鸣，拔腿就跑。
身后响起步伐统一的跑步声，堇子不敢回头看，当然不看也知道，他们一定追上来了，还迈着整齐划一同样无机质的步伐。
为什么，堇子又要问这个问题。
这句渗人的声音仍回响在头盖骨里，她这下全明白了。
紫说的没错，自己一定在这个世界里轮回了很久，而且不仅是在中学毕业后，只要自己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他们一定就会像这样抓住自己，把自己重新塞进轮回！这个世界没有监护人，只有监视人！
跑出教室，跑出学校，跑在大街上，堇子听到背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定是更多人加入了追赶自己的队伍。
刚才在走廊上就听见了，每跑过一个班级，门口就会跑出更多人跟在自己后面，不看也知道，他们一定也是那种表情。
堇子没有回头，她也不敢回头，如果回头看到伸向自己的手近在咫尺，一定会吓得摔倒在地，现在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必须用于奔跑，一旦停下来就完了。
跑，跑！跑到再也跑不动为止！
可跑到哪里去呢？
如果整个小镇都被半径五十公里的金属墙围了起来，那结局早已注定，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前方来到十字路口，什么红灯绿灯都不管了，堇子没有止步，可眼前的场景却让她绝望。
除了身后的追兵，其他三个方向也有人群向自己跑来，堇子这下看清了，他们跑步的姿势极其诡异，所有人都保持向前平伸手的姿势，宛如恐怖电影里的丧尸。
跑不掉了。
堇子遍体生寒，气力不接，眼看就要瘫倒在地。
可最后的求生本能，还是使她大声喊了出来：
“————紫！！”
霎时间，空间破碎了。
堇子面前的虚空，如镜子般破成碎片。
假如砸碎电视屏幕，电视中的角色所见的或许就是这一幕，堇子忍不住如此联想。
“堇子，我来救你了！”
碎裂后的空间缺口里，紫手持阳伞从天而降。
堇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只有紫依然是人类的表情。
紫拦在堇子身前，用阳伞点了点地面，四周瞬间出现了路障，把追赶的人群拦在外面。
“你的力量恢复了吗？”
“对，不仅力量恢复了，更重要的是，我全都想起来了！”人群就要冲破路障，紫又召唤出更多，“这个世界的真相，背后的主使，一切的原因，还有……拯救这个世界的办法！”
“拯救世界的办法？”
“对，堇子，拯救世界的关键，就在你身上！你必须……”
紫还没说完，路障的一角已经被冲破，有人冲了过来！
“来不及把这一切告诉你了，堇子，快到月亮去！”
“啊？”
紫用阳伞在虚空中一挥，划出一道开口。
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定就是紫说的隙间。
“到月亮上去吧，在那里你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呜！！”
不待堇子反应，紫用力一推，把堇子推入隙间。
隔着隙间的眼，堇子看到人群已经冲破了路障，从四面八方向紫涌来。
“紫——！！”
“月亮上有人在等着你！还有，你真正的名字并不是宇佐见堇子，你真正的名字是——”
这句话还没说完，紫就已被人群淹没。
隙间之门合上，堇子被关在里面。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紫的名字，双手乱挥想要拍开门把紫拉进来，却发现连使力的地方都没有。
片刻后，她脚下的空间再次打开，把她扔在一片昏暗的荒原。
“这是……”
举目望去，尽是银灰的戈壁滩，再抬头向上看——
堇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黑色的天幕上，正横着地理课本封面上见惯了的景象。
——地球。
自己，已经来到了月亮上。
顾不得擦满脸的泪水，堇子向宇宙深空的地球伸出手，紫还在那里，要救她啊！
“欢迎您的到来。”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堇子诧异地回过头。
那里，一个和紫衣着相似，发色同样金黄，发式却是短发，身后还有九条尾巴的女子正揣着手站在那里。
“我的名字是八云蓝，受主人委托，已在此等候您多时。” |
发表于 2024-5-16 12: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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