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失重的感觉从脚底传达至头顶。
就像失去什么的感觉那样。
所有的一切都如细沙一般,不可抵御地从指缝间散落——大脑不免产生出这样的错觉。
这是因为——
她自己正在下坠。无可辩驳地下坠。
重要的事物。
温暖的记忆。
包括她自我在内的一切都从这具躯壳中脱落。
剩下的只有被重力拉扯着的无力肢体,和好像下一刻就要断裂一样的纤细手腕而已。
平衡感在摇晃不止。处于内耳的半规管完全起不了应有的作用。
本能地尝试向下方伸出脚部。然而,踏空的鞋底却传来了瓦砾的碎裂声。
如果不是无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从瓦砾中伸出的生锈水管,现在的她就已经和突然裂开的地板一起,从超过二十英尺的高空坠落到地面上了吧。
那样的话,原本以精密的结构衔接在一起的人体,就会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强而散架,从而分裂成无数令人惨不忍睹的零件。
因此,为了不变成那样——用力使得悬挂在铁管上的双臂向上牵引沉重得不似自己的身体。
于此同时,难以想象的剧痛在从白皙而纤细的手腕席卷至全身。
为了尽可能地从当前的痛苦中逃开,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攒集的力气就要从手腕间散去——
不行。
还不能这样简单地在这里结束。
在心中默念着旅途中无数次复述过的约定——就像是魔咒一般,又像是诅咒一样,为了不让抓住铁管的手松开,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纤细的手指里灌满力气。
在微微摇曳的生锈铁管发出的碾轧音中,她无比吃力却又十分坚决地攀登着满是瓦砾的断崖。
——如果「LOTUS」装有机械臂的话,也许就不会陷入这样窘迫的穷境了。无论是爬过堆成小山般的瓦砾,还是穿越坑洼不平的地面,都会比一直以来要轻松得多。
但与脚部的设计相比,手臂的构造太过于精密复杂。
这主要是从两用途上决定的先天性差别。遗憾的是,这还不是连机械臂设计图都无从着手的她现在能够挑战的课题。
舍弃了对花的喜爱。舍弃了华丽的洋娃娃和轻飘飘的衣服。
作为女性享有的一切都全部舍弃,但仍是远远不够。与机械相伴的这三年来,即使做得比同学年的任何学生都要来得优秀,最后的成品也只是止步于此——就连机械臂都无法为「LOTUS」装上。
结果就如眼前所见。踏入这座无人都市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已经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趋近于死亡。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仍然会想起这种事情——她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一边自嘲着一边向上攀爬。即便下一刻背后就要被引力拉进暗不见底的深渊也绝不回头。
这是在旅途开始前就定下的誓言。
因为她知道。一旦回头,一旦转身,自己就马上会因失去勇气而驻足不前。
梅莉。
玛艾露贝莉·赫恩。
她与三年前的自己是如此的判若两人,以至于即使站在双亲面前,也让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男装丽人,竟会是过去那位天真烂漫的阳光少女。
如出一辙的大衣、西服、礼帽和黑皮鞋,刻意挑选的半正式的礼服套装省去了不少时间,这在以前拥有一个满满几橱柜洋装,每天都要花上半天试装的她看来,到底有多么不可思议呢。
就像玛艾露贝莉·赫恩不理解现在的她一样。
已经与过去判若两人的她同样也无从揣摩玛艾露贝莉·赫恩的想法。
时间对她来说太过于弥足珍贵,以至于一分一秒的走神也不被允许,只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投身于枯燥而精细的机械作业中,就像连五感都钝化的全自律制动系统一样。
就算是险些命丧断崖的现在,也未感到过于惊慌失措,从而得以冷静地处理眼前的突发状况,以最合理的路径越过了坍塌的断壁残垣。
瓦砾之上有如生物般规律地动作,却绝非生物的物体——多足式自走旅行箱正忠实地匍匐在一旁,等待着创造者的下一个指令。
LOTUS,通过牺牲一整年的学分作为代价而被她制作出来的物理学结晶。
因尚未安装辅助外臂的缘故,即使主人近在咫尺也无法对其伸出援手。不过,用木材和金属构成的LOTUS却要比主人更加适应眼前这恶劣的灰色雾都,连即将坍塌的废墟都能毫不费力地攀登。
「走吧。前面还有很长的路呢。」
并非对任何人,而是对着自己述说的她,一边站在瓦砾堆成的小山上,从黑色与灰色的空隙间望向水平线周围的景色。视角所及之处无一不是倒塌、损毁的人类文明造物——由钢筋水泥打造成的密集楼群简直就像被遗弃多年的塑料玩具一样东倒西歪,死气沉沉。
这场旅途的目的地就是视野前方,永不消失的灰色雨云的尽头,即是大废墟也是无人都市的旧·全自动机械化都市东京市的尽头。
已经半腐朽化的超高层建筑伫立的地方。过去是世界重心的地方。
虽然到了西历二零一五年的现在,无论是谁都不会提起那个曾为人耳熟能详的名字——
天空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