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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夜咲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这里,游乐场从来都不是她习惯踏入的地方。小时候没机会来这玩,长大之后也只觉得它太拥挤、太嘈杂。一个孩子举着堆出十多厘米的冰淇淋从她身边跑过,咲夜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想不想吃冰淇淋?”红美铃突然发问。他今天穿了件深绿色的拉链连帽衫,里面套着短袖白T恤,下身则是浅蓝牛仔裤配黑色运动鞋。看上去就像个高中生。 
 阳光强烈而干燥,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咲夜摇摇头:“又不热。” 
 “不过,我觉得就是这种天气才适合吃冰淇淋吧,”对方答道,“太热的话一心只想着快点消暑,来不及品味它的味道,冬天又太冷,现在的温度正好。”他看上去真的很认真,仿佛这是攸关世界观的重要问题。 
 “那我要抹茶味的。” 
 男人兴高采烈地朝冷饮店跑去,望着他的背影,咲夜恍惚间仿佛看到一条红色的尾巴在那左右甩动。不远处过山车缓缓爬上高坡,然后轰然冲下,大地都在为机械巨大的动能微微颤抖,声潮满载尖叫扑头而来。另一个方向上的跳楼机也不堪寂寞,将它的乘客送入近三秒的自由落体中,在前浪平息前为之注入新的动力。她看着那些三角形拼凑起来的支架,默默考虑起它们的结构强度和承重问题。 
 在她彻底陷入职业反射之前,美铃回来了,一手一个冰淇淋,抹茶和香草。再加对耳朵就完美了。咲夜道了谢,接过来小小地啃了口。他大概也没太多关于游乐场的童年回忆,没人会让心脏有问题的小孩坐上过山车。 
 “所以,有没有想好从哪个开始玩起?” 
 美铃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温和无害得多。他两边袖子都挽到手肘,左臂上的疤痕引来不少侧目,但本人似乎毫不介意。咲夜的眼睛在他手腕上那两颗小铃铛上停了下,然后稍微侧过身,扬起空着的手,朝某个方向指去。越过人群和树冠,摩天轮镂空的框架间透出其后的碧蓝天幕。 
 在其他娱乐设施的簇拥下,摩天轮俨然是个异类,既不刺激也不吵闹,缓慢而悠哉。最重要的是,为乘坐者提供了一定程度的隐私。 
 两人钻进挂厢,面对面坐下,重心偏移带来的细微晃动很快便消磨在轴承摩擦中。当然,就连咲夜都知道,关于摩天轮还有很多近乎都市传说的浪漫故事,比如等厢间达到最高处时接吻,就一定能幸福到最后。果真如此,只要每个地方多竖几座摩天楼,全世界的人都该找到矢志不渝的真爱了。 
 “没想到你会挑这个。”美铃笑得有点不自然,“虽然也不是那么意外,其他的都太吵了。” 
 咲夜瞅着他看了会,说:“你恐高么?” 
 “……有点,只有一点点。” 
 女孩望向外面已经落到脚下的树梢,又回头来看着他,耸耸肩:“那就忍几分钟吧,现在也没法下去。”她想起刚才排队时,似乎看到牌子上说这部摩天轮要半个小时才能转一圈,真够呛。 
 男人垂下脑袋,似乎觉得怕高是件挺丢脸的事。“没关系,在包厢里的话感觉还好,”说着,他冲窗外瞥了眼,清了清喉咙,“呃、大概。” 
 他那眼神让她想起从前爱丽丝养的宠物狗。她们第一次教它下楼梯时,小家伙泪眼汪汪,蹲在楼梯口一个劲地哼哼唧唧,就是不敢迈出脚步。好吧,也许用交谈来分散注意力会是个好主意。 
 “你姐姐之前来找过我了。”效果拔群,虽然这好像不是她想说的,“你是知道的吧,我高中时候跟女生有过恋爱关系的事。” 
 “嗯……”他点点头,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不是同性恋,至少,不只喜欢同性。她想为自己辩解,却又觉得说出来对双方都是种侮辱,她真的需要对红美铃作这种辩解吗?“大一的时候我拒绝过一个男生,后来他不知从哪听到这个事,说我是‘性冷淡的蕾丝边婊子’。”在说这些时,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或许是因为对面人脸上闪过的岔怒,和压抑在表面之下的关切神情。美铃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又下定决心般重新睁开。“有些事,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他双手交握,手肘撑着大腿,“所有的前因后果,要把它们讲清楚可能得花些时间,但我不想继续隐瞒了,这样对你不公平。”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但并不与她对视:“咲夜,我恳请你听完它,之后作何判断都是你的自由。以及,无论作何判断,希望你相信,即使不知具体从何开始,但我是爱着你的。” 
 她努力压制着颤抖:“好,你说 。” 
 所以红美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关于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孩和他的家庭的故事。他母亲是富商家的独女,特别爱玩,在任何地方都没法呆满一整个星期;他老爸入赘进门,在岳父的财力支持下打拼出了自己的事业,但甚少关心家庭;他还有个姐姐,似乎没从父母那继承任何性格特征,认真又严厉;而他自己则是个孤僻的小个子,在姐姐的管教下长大。 
 十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先,一向聚少离多的父母终于离异,和平分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也不觉得意外。他和姐姐继续跟父亲生活,母亲则跟自己的新男朋友开始周游世界。第二件事,心脏首次爆发问题,差点要了男孩的小命,进入长达两年的治疗过程。 
 “直到那时候,我老爸似乎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对儿女,或者,第一次把这份意识表现出来。” 
 “为什么你叫红美铃,但你姐姐的名字和姓氏却是西方人的?” 
 “我跟老爸姓,姐姐随我妈。有次你用我的手机接到一个叫‘小恶魔’的联系人的电话……那其实是我妈,她心态很……年轻,而且喜欢捉弄人。” 
 男孩的主治医生是一对夫妻,K城能找到的最好的心外科大夫,两个人都有难得的好脾气,对这个有些自闭有些叛逆的小子抱着仿佛无穷无尽的耐心。以至于后来,男孩甚至觉得,与他们相比,老爸不过是个突然出现、而且一心一意想要掌控他的生活的陌生人。实际在这之前,他也只是按照姐姐的要求生活着罢了。 
 矫正手术很成功,他终于摆脱了心脏问题若有若无的阴影,但他一点也不比从前更快乐。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心理上,他抵制父亲给他制定的每一条计划,却拿不出勇气将抵制变成行动,只能极不情愿地沿描绘好的路径往前走。 
 “看来,我父母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跟我所知道的他们相差甚远。” 
 “也许只是因为别人家的孩子终究不方便动真格的下手管教。无论如何,我欠辉夜医生和永琳医生很大的情。” 
 他摆脱不了被操纵的感觉,也摆脱不了父子间宛如敌人的关系,但机会,机会总是有的。老爸让他从继承家业和出国深造中间选一个。他满心欢喜地选择了后者,至少四年之内都可以离得远远的不是么。 
 少年远赴他乡,近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世界如此的广阔,如此的自由,如此的,让人无所适从。从前所谓的放纵不过是在网吧里宅上好几天,而这里,连放纵的方式都如此多姿多彩,应接不暇。虽然总结起来,无非是毒品和性,可在那时候的他眼里,依旧是无与伦比的新鲜体验。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试图劝说他,但没多大用。 
 “我们的老爸是拜把兄弟,勇仪跟我打幼儿园起就是同学,那时候也一起出国,互相有个照应。”他悄悄观察着她的反应,“上次帕露西打电话过来,就是勇仪在K厅跟人干上了,叫我去帮忙。” 
 咲夜面色不改:“那位帕露西是你哥们的女朋友,我懂了。” 
 “总之,那阵子过得相当混乱,吸毒、打架、每两天换一次女伴,我身上那些疤一多半是那段时间落下的。” 
 所以才是“现在只有你”么。“看不出来你以前还好SM这口。” 
 红发男人揉揉后脖子,尴尬地笑了笑。空气中金属刮擦的细小声音忽然停了。他转动脑袋试图寻找原因,却在越过窗口的瞬间缩回视线,像被身处高处的事实烫到一般。“是我错觉,还是这东西真的停下来了?”美铃求助似的问道。 
 “你这么怕高,是怎么坐飞机的?”咲夜贴到边缘,看着下面玩具般的街道,“确实停下来了。” 
 “飞机和这个不一样……” 
 咲夜站起来,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相邻的另两个包厢都比他们的位置低。偏偏在最高处出故障么,红美铃真是不走运。她又想起了那个都市传说。“你早就认识我了对不对,”她说,“小时候我妈不坐班就爱把我带去医院,你住院的时候应该碰到过我。” 
 “嗯。” 
 咲夜叹了口气:“其实我可能也对你有印象,模模糊糊记得以前找某个病人要过零食。” 
 “岂止要过,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零食最后都进了你的肚皮。” 
 “绝对不可能。” 
 “真的啦……你估计不记得,那会你才三岁吧,还是四岁来着?”说着,美铃晃了晃他的手链,“这个还是你送我的。那天辉夜医生给你买的,你嫌大了就塞给我,想要他再买一副,结果好像没如意。” 
 “我忘了。”她皱起眉毛。 
 “很正常,我也不记得自己三四岁干了些什么。”男人笑道。他本想就这个问题多说几句,却在咲夜的瞪视下把它们悉数吞回肚里。 
 “这部分我已经搞清楚了,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有感觉,下面才是更让对方难以启齿的往事。 
 美铃清清嗓子:“后来,我爸知道了我在外面鬼混的事,我俩在电话里大吵一架。我心情很不好,跑去酒吧里喝了点酒磕了点药,跟另外一个酒客起了冲突。我用酒瓶砸断了他的鼻子,他拿小刀在我胳膊上留了一笔,最后双双被警察扔进拘留所。” 
 “第二天早上勇仪来保释我,告诉我老爸去世的消息。”他抬手摸摸鼻梁,“心肌梗塞,没能救过来。‘去死吧’成了我跟我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有时候,那些小说里的狗血桥段真的会发生,而且并不好笑。” 
 报复杀人。咲夜清楚地记得那天报纸的头条,所有线索都拼凑起来了。她想听他说出来。 
 美铃看了她一眼,说:“给我爸做抢救的是你父亲。我知道在结婚前老爸是混黑道的,但我没想到……他们知道你父母治好了我,以为救助我爸时,医生没有尽力。帕秋莉从来不屑于跟那些‘混混’打交道,如果当时我没选择出国,管制他们应该是我的工作。” 
 “所以你想弥补。”咲夜陈述道。 
 “所以我想弥补,尽管我也知道这种事,永远无法弥补。” 
 “你确实应该弥补。”她说,“那时候我可着实看了亲戚间的一场好戏,好不容易熬到十八周岁才摆脱他们。” 
 “对不起。” 
 可我不想听你道歉,咲夜看着他的眼睛,走过去。“没关系,我也骗过你。”她靠得太近,他得仰起头才能保持对视,“第一个晚上,你问我有没有经验,我摇了头。但实际上我有,只不过不是跟男人做的。” 
 在最高处接吻就能幸福到最后,她怎么会相信这种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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