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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观景电梯沿着政法院所处的巨大梯形建筑的陡峭斜边下降,这个顶端和底部裹了金属的玻璃斜圆柱,迅速而无声地在轨道里滑行。至于为什么要把这条升降机线路设置在路程更远的斜边而非垂直降落的直角边,四季映姬并不清楚。这幢建筑早在她受雇前来担任最高裁判长之前就已存在,连年的精心保养让它看上去几乎与刚完工时没有差别,显然这座人造岛屿的所有者相当重视它所代表的意象。
繁忙城市中心耸立的堤岸,比周围其他建筑高出近一倍,坚固、稳定、不容动摇,一如秩序本身。即便身处下城区最黑暗肮脏的角落,只要抬起脑袋,也能看到它从上城区隔板平台下方伸出的灰色基座。政法院无时无刻不在提示那些已经越界或者妄图逾越的人,制裁之锤在盯着你。
当然,徒有其表远远不够,法律最终还需要执法者——也就是映姬和她的部下们——来维护。
轻微的超重感预示这趟旅途即将结束,她抬眼瞧向玻璃内侧显示屏上的时间。从位于256楼的顶层会议室到自己128楼的办公室,一共一分半钟。在背后电梯门打开之前,她最后看了眼上城区撑起夜幕的缤纷霓光,突然觉得这种倾斜设计没准是为照顾那些有恐高症的人:这样他们就没法靠近落地窗边缘了。可实际上,因为这部升降梯只面向少数人开放,而囊括其中的人,至少就映姬所知并没有恐高症患者。
她脚下发力,靴底在暗色金属平台上转过半圈,走了出去。
最高裁判长的办公室在梯形横截线的另一端,连接它们的走廊宽敞笔直,只在靠近中段的位置被一片电梯井所隔断,分成两股绕道而过。128层是那32部电梯以及排列在建筑两侧面的另外32部的共同终点,一共64台升降机把人搬上搬下,即使在早晚人潮的峰值期间也游刃有余。
映姬一路碰到了几个下属,向他们点头致意,而大家也都带着或理解或无奈的笑容回以简短道别。除去值班人员,总裁判长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政法院大楼的人,这份信息据说在“政法院菜鸟必须知道的十件事最终修订版”里位居第二。
核对声纹之后,她旋开解除锁定的办公室门,绕过竖着躺两个自己也绰绰有余的办公桌,向后倒进跟桌子一样超出尺寸的旋椅中。说起来,映姬对办公室的器具并不满意,即便她很能理解当初购置这批桌椅的人的考虑,但如此气派的摆设只会反衬出这一任总裁判长身材上的尴尬之处。
“政法院菜鸟必须知道的十件事最终修订版”上排第一的是,不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谈论四季长官的身体发育问题。
当然,这个足以让映姬当窝用的椅子也不是全无好处,偶尔特别忙碌的那几天可以充当床铺,只消把双腿缩上去就能蜷起来睡觉。其实她现在就正用那种姿势陷在椅背中,盯着一整面落地幕墙之外,什么都不想,不把视线聚焦在任何一样东西上。上城区另外半边的夜景倒映在她眼里,往她指间把玩的硬币上投射反光,她用手指抚摸被捂热的金属表面的纹路,每一丝起伏和转折她都熟识于心。在映姬毕业的那所著名的法学院有个规矩,表现最优异的七名毕业生会获赠这样一枚硬币,一面是学院院徽,另一面是两边托盘内分别盛放着羽毛和心脏的天平。
最后的审判。
她将硬币翻了个面,眨眨眼。与现政法院大楼相隔百余米的地方,一座新楼的底部结构已然成型,几架吊车臂围绕着它,静止在空气里,仿佛黑色的雕花剪影。映姬见过这栋建筑的设计图,看上去像是政法院大楼的缩水版,最高点只略微超过总裁判长现在所处的地方。完工后若从正面看过去,新楼和政法院大楼会呈现出一种互相依靠支撑的构图。
它完工后,会成为治安局的新家。届时治安局将脱离政法院,也就是映姬的管辖,成为与政法院和检察院平起平坐的独立部门,治安局总长官亦将获得议会席位。可想而知这个议案的通过并不容易,最初,赞同票和反对票各占近半,还有几个议员持保留态度,或者干脆没放在心上。好在经由努力,议案还是以多数选票通过了。
而那份努力十分必要,映姬相信曾经适用于仙那度公国——乐园市——的那套方式已不再合适。时代变得很快,他们必须跟上节奏。
一个内线呼叫窗口从桌角弹出,来自蕾迪·霍瓦特罗克。总裁判长收起硬币,把腿放下去坐好,然后接通信道。
“感谢上帝您还没有下班回家。”
她嗅到麻烦的味道:“有什么问题么,霍瓦特罗克高级探员?”
“是这样的,小野塚高级探员她又在……您知道我没办法阻止。”
“明白了,我来处理。”
“是,长官。谢谢,长官。”
在映姬的所有麻烦里,一个需要适当纵容的间接下属算是小问题,只要那种纵容还停留在无伤大雅的层面。在多数下属眼中,总裁判长的自律实在过于苛刻。虽然在这个法律尊严几乎仅维系在执法者自律之上的年代,四季映姬的苛刻成就了政法院的公正与权威,可是没人会真正喜欢上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上司。
于是对某个间接下属的超乎正常范畴的关注和照顾恰好能为她提供这点人情味。你看,即便四季映姬,也有她自己的爱好以及能让她愿意暂时放下自我约束的东西。只要大部分人愿意相信这点,她就成功了。
我确实成功了,映姬支走审讯室外的两名保安,他们带着那种“我懂”的微妙表情敬礼离开。总裁判长获得了应得的和不应得的尊敬、甚至崇拜。
然而所有这些只会让她的责任,和失败,变得更加沉重。
从内部反锁的安全门在最高权限的通行证下咔哒开启,滑向旁边,映姬走进去,快速扫了眼看似空无一物的隔音墙,没有发现摄录机运行的绿色光点:很好,至少这次她有记得先关掉监视系统。哪怕大家对这里面进行的事心知肚明,终究不要太明目张胆。
然后她看披散着头发的小野塚高级探员正把嫌犯那张肥脸狠狠压在桌面上,胖子软塌塌的皮肤摊开来,像受热熔化又重新凝固的粉红色蜡滴。这不走运的中年男人左眼周围青紫一片,鼻血混合着鼻涕眼泪横流过破碎发肿的上嘴唇,因不住的恐惧抽泣而颤抖,见房门开启,仿佛看到救星般努力睁大眼睛蠕动嘴唇嗫嚅起来。
她为什么没有死呢?
“映——四季长官?”看到映姬,小町无措地眨眼,又恶声恶气地低头警告挨过揍的家伙,“给我安静点。”
“小野塚高级探员,放开嫌疑人。”
原来她还晓得什么叫服从,看着触电般站直身子不晓得该把手往哪搁的人,映姬想。
“你跟我来。”
这么说的时候裁判长并没有把视线放在小町身上,转而向刚刚过来的另一个普通探员点点头,示意他去处理后续工作。随后她迈开脚步朝来的方向走去。就算没有任何多余交代,犯了错的部下还是低垂着脑袋,乖乖跟在后面。
途经某个办公室门,一名中等身材、有着微卷而浓密的及肩头发的女性探员正好从那出来。她及时刹住脚步,冲裁判长颔首致意,同时推了推眼镜,拂开挡住视线、银白中泛着淡紫色的刘海。蕾迪·霍瓦特罗克,映姬简略地回礼,没漏过她蓝灰色眼睛里传达的信息。背后部下毫无掩饰地以呼吸声表达了自己的不快,看情况小町确实跟她这位新搭档相处得不太好。
一次解决一个问题。
“那么,小野塚高级探员,”映姬关好门,从僵立在办公室中间的部下旁边走过,回到桌子后面,但没有坐下,“告诉我这是你第几次违反审问规定体罚嫌疑人了?”她将双手伸直撑在桌沿上,略微前倾身体,以一种逼视的姿态盯着不断回避眼神接触的小町。
“不好意思说?还是不记得?不记得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记录。”她垂眼在桌面上划拉几下,调用出最近半年的执行档案,并把它投影到对方鼻子跟前。“近半年来你一共有各类违纪记录17条,其中越权干涉他人执法9次,审讯过度7次,违反火力管制规定1次。”把记录中的数据一一细数过后,映姬重新抬眼看着部下,“平均每个月都会新增三条违规记录,你觉得是什么让你至今还没有被降职为普通探员,甚至丢掉警徽?”
“映姬大人我——”
“是‘四季长官’。”映姬开口纠正。
“四季长官,我……我很抱歉,对于今天发生的事……还有过去那些。”说到这,小町暂时停下,左边脸颊以极小的幅度抽搐起来,仿佛下定决心般咬咬牙,“让您失望了,对不起。”
映姬舒了口气,坐进椅子里,换上比较轻缓的语气:“我确实很失望。实际上如果类似的事继续发生,我很可能会考虑向风见局长提出建议,让你调离治安局。”
很明显这句话效果拔群,小野塚小町像是准备承受鞭打一样绷紧肌肉、缩起肩膀。
“我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急切地向映姬表达着自己的决心,生怕裁判长真的那样做。映姬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隔着布料用力攥着那枚硬币,脸上却纹丝不动。“希望你能做到。”她说,“我对你的宽容——纵容,不会是无限的,记住这点。”
“是,四季长官。”
映姬低头查看新提交上来的报告,抬起左手往自己相反的方向挥了挥。
她没有再抬头,只侧耳聆听:脚后跟靠拢的响声,鞋底摩擦地面,渐远的脚步,房门开启,房门关闭。
之后,裁判长才以真正的速度批阅完那些并不重要的报告,呼叫蕾迪,告诉她可以过来了。而蕾迪本人,显然也正是在等着这通呼叫,很快便敲响屋门进来,停在比之前小町所站位置稍微靠近办公桌一点的地方。
映姬双手搁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看得出来你有话想说,是关于小野塚高级探员的?
蕾迪点点头,挺直身体,把手背到身后。
“愿闻其详。”映姬说。
“我在想或许我真的不适合与小野塚高级探员继续搭档。”蕾迪用她一贯开门见山的风格道,“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放弃过对近两年前那次事故的执着,本来我还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好转,不过现在看来时间似乎反而加重了她那种执念。”她露出个无奈又苦涩的微笑,耸耸肩,“可想而知她也从没停止过对我个人的成见,自从,您也知道,自从我作为仓库爆炸案后续调查的监察官,证实前高级探员茨木华扇没有通敌嫌疑以来。”
“茨木华扇不是叛徒,大家都知道。”映姬把手指关节扭得咔咔响。
“证据确凿。”蕾迪先点点头表示同意,进而又摇了摇,说:“可惜小野塚高级探员不愿意相信,我怀疑她内心也明白这点,只是不肯接受。”
闻言,裁判长低头按住额头。她该拿小町怎么办?
“她还在尽一切机会追查那件事的原委?”
“是的。”
难怪会有那么多次越权记录。“她以为她能查到什么呢,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长官,作为搭档我认为,小野塚她大部分时候为人懒散,但在某些方面却有超乎寻常的执着。另外,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认为小野塚高级探员这种心态并不是个例,很多在那件事之前就在任的探员都对它的最终结论抱有疑虑——完全可以理解的疑虑。毕竟一下子死了14个同事,而调查和事后处理几乎算得上不了了之。当然,参与调查的所有人,无论来自治安局还是监察部,都确实尽力了,只可惜没有得到大家想要的结果。”
映姬蹙起眉:“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我……这么说吧,风见局长本人也依然心存疑惑,虽然她从未公开表露,或者说,并不是纯粹的疑惑,很大程度是不甘心。完全找不到头绪,让14位探员死得不明不白,这种不甘我感同身受。”
“这么说来,你也抱着同样的情绪?”
“是的,长官。”探员把下滑的眼镜推了推:“我相信受到波及的任何人,都不会完全没有想法……包括总裁判长您自己。”
“……没错。”映姬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之前你说自己不适合继续与小野塚高级探员搭档,”她将话题引向新方向,“这个情况有向风见局长反映过么?”
“还没有,我觉得大概应该先同您讨论一下,毕竟究根结底我在治安局的职位只是暂时调任,风见局长也许会认为自己权限不足,至少现在。”
“你考虑得很全面,我会尽快跟风见局长商量。”裁判长赞许道,蕾迪·霍瓦特罗克当之无愧,“关于新搭档的人选,你自己有没有初步想法,霍瓦特罗克高级探员?”
“如果条件允许,我想永江高级探员会是最好的选择。”
永江衣玖,心思缜密沉稳,善于察言观色,公私分明,没有任何不良记录。映姬稍微回忆了下关于这个人的信息,看来蕾迪确实下过功夫。大部分原来就在治安局工作的探员都对像蕾迪这样为填补空缺而临时调度过来的同事怀有偏见,而如同永江衣玖这样的人能把个人偏见对工作的影响降到最低。至于衣玖原来的搭档,映姬相信从某种层面上,没准能与小町臭味相投。
“好的,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长官。”
“那么你可以下班了,早点休息。”
“您也是,长官。”
作为回应,映姬一颔首。蕾迪如来时那样,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屋去。她的问题算是摆平了,可小町的还没有,裁判长从她单薄的身体里挤出一声叹息,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她不能继续钻牛角尖。四季映姬很少感到束手无策,不过在小町身上,这种感觉常有。她单手撑着下巴,把视线垂向桌面上罗列的文件夹。
然后她找到了解决办法,虽然只是暂时的。
但愿它能为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而如果不能,映姬捏了捏她的硬币,那就只有另寻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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