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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粵語歌 在改歌和填詞的領域,粵語同人是中文世界裡的第一,不只專業的詞人與唱作人,即便是業餘的網友,也有非常多人能夠填出既合乎格律,還言之有物的歌詞。粵語古風,在思想情調上,也不乏矯揉造作、為文造情之弊;文辭上,也多有生搬硬造、挪移割裂之失;但起碼在聲韻上,一般都比國語作品順暢。 這大概正是因為粵語歌詞對詞曲咬合的要求高,一般聽眾也在乎這個,歌詞哪個字倒音,歌手哪裡唱得不標準,都常常會有人在留言和彈幕中指出;或有人回說每個地方的粵語不一樣,這是江門的,不要用香港廣府話當唯一標準……大家也會接受。 我認為,這樣習慣計較、願意計較,是粵語同人非常可貴的素質,也是粵語歌詞得以維持水準的關鍵。把某地的發音當成標準誠然不對,但只要把計較轉到正確的地方,如節奏,如文意,如聲情,這便是可以持續促進創作人精進本領的力量。如果你說,大家寫歌娛樂一下就好,幹嘛在乎這麼多?你會被粵語人白眼。對粵語人來說,就是要在乎這麼多,才樂得起來。拿東方彈幕遊戲來打比方,不長進的國語同人,隨便打打Easy難度就算了;粵語同人,最低要求也是Hard,不然唔夠班。在L黨(最高難度Lunatic)的我看來,當然要讚許粵語同人的風氣。 檢索時發現了「粵漫社」網站下「三色堇填詞翻唱組」兩首東方曲,#19的〈夢蝶葬花〉和#32〈幻想鄉的花鳥風月〉,目前他們的作品已經編號到#59和ex9,論壇上各種「填詞徵唱」也很踴躍,粵語人的向心力真是可敬,我在國語、台語、客語歌的圈子裡都沒有看到這種風氣。話說現今華語流行歌裡只有國、台、粵、客語有成規模,其他語言,即便是有上億人口的吳語、四川話,也只有零星幾首;熱愛自己母語、家鄉話的朋友,應該向我們的廣東佬學習,好讓華語歌更加豐富。日前我在B站看了四川話配音的《幻想萬華鏡》紅霧異變後篇,笑得要死,如果主題曲也來個四川話版,該有多好? 可惜的是,雖然創作踴躍,從粵漫社的論壇到A站、B站的彈幕,也還是缺乏字音以外的批評討論。喜歡的人就稱讚,不喜歡的人頂多只說一句半句,這等迴響不會有多大幫助。我不知道這些作者私下有沒有交流,但從成品看來,似乎還沒有人使用和古今一流作品同儔的L級標準來互相砥礪。 相對的,香港「高登音樂台」和面書(Facebook)上有許多改詞人的社群,他們改編各種歌曲,常有文學、音樂、社會面表現俱佳的作品。香港有不少流行歌曲的詞學書籍如《粵語歌詞創作談》、《香港詞人詞話》、《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行世,報刊上也常見詞評,使得業餘創作者亦富有甚高的眼識和正確的心法,也出了一群不須別人指出,就能自知作品還有哪些不足,而能精益求精的詞人來維持高標準。 目前三色堇的作品,可能多還是為「想要把喜歡的這部動畫的歌曲翻唱一下」這樣單純的興趣而作,少有更高的追求,品鑑起來,便還是覺有諸多不足。其實,論動畫歌曲,粵語同人在中文世界也是領先的,單是麥兜系列作者謝立文操刀的 改編歌,便足以在整部中國文學史、音樂史上得到一席之地;香港電視台引進日本動畫,也常請一線詞人撰作粵語版主題曲,甚至連曲也另外新寫,還能請到天王天后級歌手演唱,例如1992 年林夕、羅大佑合作的《機動警察》片頭曲〈未來警察〉,陣容極之豪華,成品也極佳,所以有興趣挑戰粵語填詞的動畫同好,實有大批職業級的作品可以觀摩。[1]雖然早年引進作品以低齡向居多,詞人也多以兒歌風格去寫,可能不合你追求某種纏綿緋惻的興趣,但就是兒歌才能見出一個詞人抓主題的功力,而掌握主題的功夫,絕對是通用於各領域各風格的。 我花了快兩個小時聽完網友收集的粵語版動畫主題曲,和三色堇的作品比較,比出了幾點差異: 香港引進的動畫多為低齡向(近年才有所提昇),詞風也比較針對兒童的趣味來寫,少言情,多勵志,又或者是以詼諧的筆調去烘托主題與角色,文辭則淺近,大齡一點的也與一般粵語流行曲相彷。 粵漫社的同人作,則是青年向,或者說就和作者的年齡層相同,寫自己想寫的;其抒情言志,情則纏綿悱惻或輕巧甜蜜,志則尋求極境、自由等等遠方的想像,都是常見的路數,也多未免失之浮泛;也有少數切合動畫劇情,但也只是把情節換句話說,缺乏獨到的、能與原作互文的創發;文辭上,則也有如前所述的,太在意翻弄辭藻,而失去了基本的通順之弊,而且還比國語歌更嚴重些。 按1980年代粵語流行曲進入全盛時期,大批詞人為了趕工,往往就音韻而犧牲文意,結果「創造」出了許多其實很欠通的詞句,技藝精湛的詞人有時也不免如此,至1990年代積非成習以後,新手或業餘作者的出品更等而下之了。不懂粵語的人,或許還以為這是粵語特有的用法,即便感覺怪怪的也不敢說什麼;懂粵語的人,就知道這只是晚近粵語歌詞特有的用法,而或詬病之。這也是粵語歌在1990年代以後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我們同人創作,即便有時間壓力,也應該盡量不要出這種隨便的錯誤,何況沒有時間壓力者。 我待了香港三年,可以教大家一個不必懂粵語也能判別的方法,就是:只管用普通的方法,去看它是不是通順的中文,就可以了。粵語有許多俚語和外來語,但只要把那詞的意思查清楚,仍可用一般的文理來檢視,通的就是通,不通就是不通。如果你沒有判斷文理的自信,也還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感覺哪裡怪,就說出來,請人解釋;如果人家解釋了,你還是覺得怪,或者太拗、卡卡的,那你再說出來,我們就可以判定它不是好詞。好的歌詞不應該讓人感覺生硬。當然,有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歌詞,不合文法,但你聽一遍就感覺它是對的、它就應該這樣寫,那可以說是好詞;如果不按規矩來,又不能第一時間給你這種「對」的觀感,你就完全可以主觀地說它不是好詞。之後,站在客觀立場審視的論者,也必須採認你的主觀印象。如果有人嗆你「不懂不要亂講」,你可以把我這幾段文章給他看,我用我的中文和詞學專業給你打底。 下面來看歌詞: 夢蝶葬花file:///C:/Users/Youtien/AppData/Local/Temp/msohtmlclip1/01/clip_image001.jpg 此曲令我不解之處有兩點:為什麼要在主歌之下另襯一段歌?完全聽不清楚在唱什麼。這種直把另一首歌加進來作二重唱的作法,我聽過的只有〈斯卡博洛市集〉允稱優美,而它也有分先後,不是兩部一起唱。上面提到的點將錄歌曲〈夢蘋果X蘋果無雙〉在畫面上有兩個角色同時出現時,也來過這麼兩下,同樣是不能聽;但它雖然作得不好,我起碼看得出它這樣作的理由;這裡為什麼要這樣寫,我完全聽不出。查了一下,得知是其所翻唱的日文歌〈死奏憐音〉的作法,〈死奏憐音〉在這一段的效果聽起來其實也不太好,但和聲的部份著意用了一些反覆的字詞,並且用唸的多過唱的,整體聽起來,層次尚稱分明,這裡就全糊在一起了。 另一點是前奏與尾聲加的口白,實在很欠文采。怎麼就沒人挑剔呢?「感到」、「有一種」都是贅字,「這種東西」很醜,「作為」也是西化的病詞,太多人用這個來當英文的as了;須知在中文裡,「作」是乍立的意思,作動詞用的時候,有很強的主動意味,我們不宜輕用,要用一定要用在重處。那幽幽子成為亡靈是很主動的嗎?原設定不是,你要這樣改的話也可以,但這就不是抒情、感慨、陰性的語調。粵語文有非常優美的,也有非常難看的,這很不幸是後一種。B站評論#2,小妖精留言:「香港電臺風格的旁白好噁心,每次聽到都不爽,希望改下」,這「香港電臺風格」之名真是一針見血。〈死奏憐音〉的日文唸白,因為我日文不好,這裡就不評論。 歌詞也是硬要作文言而寫不好。其實,如果你喜愛文言,不如把文言用在口白上,自己編不出來,去翻《昭明文選》抄兩句駢文或漢賦也好。幽幽子既是有教養的古人,讓她用粵語朗誦幾句漢文,會很合適的,你怎麼卻讓她用這無趣的現代口吻呢?文言台詞,比文言詩詞好寫太多了,為何捨易就難? 即便不挑語病,整首聽下來,我還是搞不清楚作者想表達什麼意念。此曲大約是按發動異變前後的幽幽子來構思的,那就是要唱她的動機、原因,及其深層的美學了。美學何在?看不到,只有「祈求神眷顧 要幻夢實現」這種意思空泛、也不合原設的句子。她為何要求神?生前的她是自我犧牲封印妖怪,這實在很難說有什麼「幻夢」;之後她成為亡靈和冥界管理者,也可以算是一個神衹了,想實現什麼幻夢都可以靠自己的妖力,她也的確這樣幹了,這樣,歌詞還求神,不就整個不對了嗎? 可以再多談一點的是第一段主歌。原曲就是由四個「三-三-五」的樂句構成,這非常適合填中文詞,尤其適合按「正反合」和「起承轉合」的筆法來寫:每一行的前兩句作出對比,第三句再把前兩句合起來,進下一行,這樣四行寫完便是一闋完整的小令了。這方面的技法可以參考我編撰的〈歌詞創作要領〉,我舉了李叔同〈送別〉為範例。話說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試試把〈送別〉的詞改一改拿來唱這支曲,聲調居然非常吻合,只是情調不合。 〈夢蝶葬花〉也不乏「正反合」和「起承轉合」的經營意識,然而結構和運鏡欠佳。我們且拿〈送別〉來比較一下: | 起 承 轉 合 | 夢蝶葬花 正 反 合 蝶滿天 夢擱淺 風雪櫻裡吹 淚見斑 路折返 約定已沉睡 還願 蝶滿天 落耳邊 懷念亦有罪 將來昔 將來憶 閑寂任寄取 | 送別 正 反 合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
「蝶滿天」開頭就給人一個亂的景象,而且不知道是真的蝴蝶,還是花瓣或別的什麼;之後「夢擱淺」和前句的對應關係不明,我們知道它是要講失意、失落什麼的了,但是沒有畫面,也不知誰在作夢;第三句「風雪櫻裡吹」也和前句一樣,有意象,無場景。接著第二行,「淚見斑 路折返 約定已沉睡」也只有細節沒有場景,並且失了含蓄,直直把情狀露出來了。再下去更亂,「落耳邊」有何可觀?然後又是「有罪」,又是「閑寂任寄取」,請問這是閒什麼?寂什麼?任誰?寄什麼?取什麼?歌手也亂了,開始飆歌。神主在《東方妖妖夢》中寫過他對這原曲的想法:「激烈而優雅,強大而虛幻」,這裡便只見激烈和虛浮,不見優雅和(堅實的)強大。 而我們看〈送別〉,李叔同一百年前寫給小朋友唱的,也是給我們創作者的示範:「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都是寫景,由近而遠的層遞,然後「晚風拂柳」收一點回來,「笛聲殘」引出了一點人情,再合以「夕陽山外山」,情景交融。這上半片都是具象的實景。下半片一轉,「天之涯 地之角」是抽象的想像,想什麼呢?感慨「知交半零落」,你看他的人這時候才跳出來,最後一句「一觚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更加情景交融,然後淡出。 我還可以繼續細說下去,但大家最好自行比較,特別是有創作的朋友,比一比這運鏡與結構的差異。 李叔同也是填詞翻唱,原曲是美國作曲家John Pond Ordway(1824-1880)的〈Dreaming Home AndMother〉。各位翻填遊戲、動畫的樂曲,填得好,也可以入經典之列,即便有人認為你是不上檔次的同人創作,我會用我的中文和歷史專業說服大家給你一個應有的地位。 李叔同天賦很高,但他也不是神。這種謀篇和美感,是中國詩歌兩千多年積累下來的,只要有老師帶,或者自己善於學習領悟,我們也學得會這種寫法。我就學會了,即便做不到這麼好,但至少知道怎麼做。這裡略講一下,先前還不知道的朋友,今後觀摩、練習、實作也就有理路了。這是我們獨步世界的絕活,你換其他語文來填詞,都沒辦法像中文這樣緻密高效地在短短幾十字裡結構出一個全景,也只有我們最有可能把它學好,別等到被外國人超越才來反省。
[1] 參見「那些年我們聽過的粵語動畫主題曲」專題網頁,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1135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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