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妹红从来都没想过有钱人的世界会干净,因为穷人的世界就这么龌龊了,何况在它之上的世界。再说辉夜私底下经营的比她想像中好多了;也不是贩毒,也没有杀人。不过是走走私,洗洗钱罢了。算什么呀。她一开始设想的比这要可怕多了,贩卖器官都是轻的,虽然那也够来回上绞刑架十五次了。
 妹红还记得自己拉上几个人几乎不眠不休地策划了一个月弄出一摞方案放在辉夜办公桌上时后者的表情。她脸上满是嫌恶的神气,用两个指头夹起了最上面的几张纸,问:“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看就知道,是方案啊。难道是你死了之后的坟墓选址?”
 
 妹红几天没睡好,说话没好气。辉夜倒是没太计较,不过就是把方案又扔了回去。
 “我死了的话,你给我选墓就这么点儿东西那可太不够看了。反正你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了不是么,你自己就挑一个你认为会盈利的呗,不用来找我了。”
 
 “我他妈又不是老板!”
 
 “我他妈现在任命你当老板!”
 妹红想,辉夜在人前还像个人似的,人后简直就不像个人啊。这说是办公室,但是除了那张大桌子之外就没有一点像办公室的地方,又脏又乱且不提,那么多手办,漫画,零食,垃圾,游戏机和电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怪一般人在外面就被挡驾了,要被人知道辉夜大小姐私底下是这个熊样,那些络绎不绝的求婚者非得都跳楼不可,得多么重口才能不屈不挠地从楼底下爬起来擦擦血再过来跪舔哪。
 
 “不开玩笑了。说真的。妹红,我不缺钱,起码现在不缺。但是我需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无能的,不靠我老爸给我留下的东西我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可是这明显都是我在做啊。”
 
 “是我要你做的!和我做一样,难道每个指挥官都非得自己端着枪冲锋在前吗?”
 
 妹红耸耸肩,她知道这个时候最聪明的就是闭嘴不再与她争论,听她的就完了。妹红收拾起那些纸,同时听辉夜的唠叨。辉夜说了不少话,总结起来就是,我不差钱,所以你必须给我做出点成绩来,不要想成本,总之必须高大上。妹红想,难道从小有钱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吗?
 
 之后的故事就不是很有价值一一细说了。总之每季度的帐目上都是赤字。会计组的人都快疯了,她们私底下找妹红问过:“这个新老板是不是实在有钱没地方花?”
 妹红也是有点有苦说不出。虽然辉夜不在乎盈亏,但进帐很少是事实。一向对妹红的行动不管不问的辉夜还有一道死命令,就是质和量必须要改进,但价格不能变。这么搞的话想不亏钱都有鬼,最简单的比方,如果吃不出来的话,一万日币一袋的面粉与十万日币一袋的面粉还有什么区别,这又不是面向死有钱人的产品,普通人能负担的也就是那些价格,但以相对于低廉价格的昂贵成本的产品来说,那真是卖得越多赔得越惨。
 妹红都不敢告诉辉夜实话,但这家伙自己被其他管理人员质疑了的样子。最后的结果是略微降低了一下对原料的要求,不过取而代之的是过去数倍的广告支出。总体来说财政状况并未好转——能好转才有鬼。妹红都开始怀疑辉夜的脑袋是被十几个殒石连续砸了几天了才如此秀逗,她甚至想过把辉夜绑架之后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不过,终于,在这个时候,她们看见了曙光。开始盈利了。
 
 辉夜把财务报表扔到桌子上,然后折起了飞机:“我就知道你能行。你看,你还是挺聪明的是不是。”
 
 “是吗?我还以为我很笨呢。”
 
 辉夜看了妹红一眼。妹红被她看得心里一凉。她已经在矛盾要不要问那些话了。但是——怎么说呢?一般的人,从来都和辉夜没什么接触,有也非常少。只有她。八小时之外就是和辉夜混在一起,陪她吃饭,打游戏,看电影,出去玩,上床。只要辉夜有时间就会和妹红一起出去做这些事,或者说起码做最后一件事。所以别人也就算了,她不怀疑才有鬼。
 
 “辉夜。你买到这家工厂——真是为了证明自己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
 
 辉夜用手指按在妹红的嘴唇上。
 “别问。妹红,别问。你不管这些事,我们还是好朋友。不论你有什么猜想,那都不是真的,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难道我们不是恋人吗?”
 
 辉夜讽刺地笑了。妹红想起她从来都不喜欢恋爱这类的话题。辉夜的朋友圈里也有同性恋,去外国领了结婚证。合法与否是一回事,但它的意义就不是用言语能说清的了。辉夜能做到,她当然能做到;但她不那么去做。她鄙视别人嘴里说的爱情,也不喜欢太刻意的表达方式。她甚至有时会故意出去几天然后再回来,似乎是不想呆在一起太长时间而腻烦。其实应该截然相反才对吧。喜欢的人才应该一直在一起不是么。
 
 “你知不知道你如果问得太深会怎么样。有一天我如果沉了,你也会和我一起沉。至于我为这工厂花的钱,你就当是我包养小白脸了。听我的吧,别多想。”
 
 ……
 慧音绕了无数个圈子之后回到了旅店的房间。她一进屋就觉得哪里不对。妹红不在,烟灰还在地上,手机还在床下,被子都没叠,房间也没打扫。妹红是能忍受脏乱的环境的,但慧音从来不行。所以妹红不得不把自己变得干净整洁起来,免得慧音看见生气。像这样是不可能的,除了在交往初期她偶尔会不注重卫生之外,现在基本不可能再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旅店前台的服务员似乎也不太清楚妹红的去向。但妹红肯定和什么人走了,没告诉自己。慧音的心突突地跳,像这种情况过去从来都没有过。妹红在躲避什么人,她知道;但妹红无数次地告诉过她遇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办。第一步,躲起来;第二步,妹红告诉她,如果自己真有个万一,消失了,那么就忘掉自己,权当被人贩子拐了几年,回去过她过去的日子。
 现在看来,妹红对今天的这种情况是早有准备的。而现在就不能再犹豫了。慧音锁好门,拉上窗帘,然后手机一响,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
 
 “……你好。”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声。
 
 “你是藤原妹红的朋友吧。我是八意永琳,是个医生。”
 
 “八意医生……?”
 
 慧音握着手机,小心地从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还好,没什么人朝这边看。
 
 “我是妹红的熟人。请问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像是老师对自己不成器的学生一样,觉得这问题幼稚得可以。
 “你过去一直生活在童话之国里吗?明明身边的人失踪了,这时突然有一个了解情况的人给你打电话,而你却还没有发现你现在很危险。罢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
 
 慧音一下心凉半截。她听到电话里的人终于笑够了,对她说:
 “你下楼吧。我过一会去接你。你不是想见妹红吗?我带你去见她。”
 
 “你……你们到底是谁?我要报警了。”
 
 “啊,请便。我当然不能说我手眼通天到能买通警察,但真那样的话,妹红也就完了。”看来这个自称永琳的人很享受这种教育慧音的过程,声音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快意?“你真的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当然,她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暴徒,不过起码杀人未遂和包庇犯罪这两条是逃不掉的,肯定不会判终身监禁或死刑,不过大概也要在里面呆三十年吧。与世隔绝三十年,听起来就可怕。何况监狱里充满了暴力和色……”
 
 “……”慧音沉默了。她一直想问妹红的出身,但一直无从得知。自己之所以会选择和妹红一起逃离,可能是一时冲动,也可能是自己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尝试过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总是徒劳无功。她清楚自己是一个懦弱而平庸的人,也正因为清楚这点,所以她打算把宝押在妹红身上,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心跳大冒险。她无数次地后悔过自己的举动,但又无数次地将这悔意推翻。毕竟——与其隐瞒自己与他人不同的取向,委曲求全地活下去,在别人的眼光中活下去,有朝一日被迫结婚生子,与其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燃烧一次,真的失败了,也就认命。人生大抵如此,太多东西是与生俱来,没办法改变,倘若真要改变,那代价必然是自己的生命。
 
 “怎样?还不如与我一起去。想必你也很想知道妹红的过去吧?这正是个机会。当然,如果你要逃走,也不是不行,我给你四十分钟的时间打包。”
 
 “我说啊,八意医生。”
 
 “嗯?”
 
 “我劝你最好还是在十分钟之内让我看见你的车。”慧音悠然道:“我是个没耐心又直性子的人,四十分钟太长了,我不知道让我等这么长时间,我会不会做出什么收拾不了的蠢事来。”
 
 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
 “好多年都没有人这么威胁过我了。好吧,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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