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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作品] 遥望(永远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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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8 00:5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6-5-26 10:34 编辑

敬告:本文乃基于东方project系列游戏的二次创作,永远组中心,便当内含,不适者敬请规避。


0.

八意永琳最终见到了蓬莱山辉夜,面对面的。

午后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在正厅外木质的走廊上。她的病人穿着白色印花的长裙,盘腿坐在空旷房间的正中,面对108寸的壁挂式显示屏,手指在游戏手柄的按键和操作杆上忙碌不已。

眼前的一切都沉浸在诡异的违和感里,可是永琳没注意到那些,她只是看着那个女孩苍白的侧脸,看着她披散的、黑而直的长发。不,不是女孩,永琳无声地纠正自己。尽管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但实际上蓬莱山辉夜已经年逾三十。她的顽疾让她永葆青春,以永无止尽的痛苦和加速燃烧的生命为代价,并不值得。

医生维持着脸上似有似无的微笑,至少等了三分钟,蓬莱山家的大小姐才有了别的动作。随着屏幕中人物的倒下,以及如血般深红的“你已死亡”的提示,身着长裙的女人咂了咂舌头,丢掉手柄,摘下耳机,转过头来。

“所以,”她眯眼打量着永琳,声音同外表一样年轻,“你就是那个八意医生?”

院子里的惊鹿盛满了水,“笃”地倒进水池里。永琳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不动的时间太长了。“是的,蓬莱山阁下说您想要见我?”她略微垂下视线。

对方轻笑了一声,其中并无愉快可言。“啊,当然,”她说,完全懒于掩饰口吻中讥讽的味道,“是啊,如果我要死去,当然想要看看那些没能救我的人。”

永琳在心里皱了皱眉,表面上依然笑着。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视对方的眼睛,说:“蓬莱山女士,你的病——”

“‘全球仅有一例’,我知道,我早就看过那些新闻了。”

身患绝症、日夜遭受折磨的病人,八意永琳见得多,她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又有多少人能以歌声回报加诸于身的痛苦呢?“我很抱歉,”她说,“但我们还在努力,您的父亲也还没有放弃。”

蓬莱山辉夜又笑了,咯咯地笑,笑得浑身颤抖。“你们当然他妈的能放这种屁咯。”蓬莱山董事长的独女,蓬莱山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说起粗话来不见丝毫犹豫。

这下永琳真的蹙起了眉毛,虽然也没放下嘴角。她并不答腔,考虑着要不要就此离去。

对方仍旧刻薄地扬着一边嘴角,她摇摇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于是永琳决定再看看。过了会,苍白的黑发女人小小地叹了口气。“抱歉,八意医生,你肯定觉得我是个娇生惯养、满脑子恶毒的大小姐,”她重新拿起手柄,“如果你确实是这样想的,倒也半点不错。”

“病人我见过很多。”永琳答道。

再一次,她的病人笑了,比起头两回正常了很多。“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让医生面访?”辉夜再次进入游戏,操作着里面的角色又砍又杀。

“为什么?”

“你在这住一晚上,”对方专心致志盯着屏幕,“就知道了。”

1.

镶在咖啡机金属外壳上的指示灯由绿变红,猛烈地闪烁了一小会,接着没了动静。永琳放低视线,没报太多希望——她是对的,喷嘴里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银发医生摇摇头,伸手取回马克杯。世上首屈一指的细胞生物学家竟搞不定区区一个咖啡机,说出去还不得叫人笑掉牙。以后还是让优昙华院代劳为妙。

她又摇了摇头,笑了笑,转身推门而出,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恰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助手。“八意老师,”有着紫罗兰色长发的年轻女性低了低头,“会议上带回来的材料已经按您的要求分好类别了。”

“谢谢,辛苦你了。”

优昙华院一如往常,微微鞠躬,边说那是自己该做的。她正准备道别,却瞥见医生手中的空杯子。永琳知道这个时间她是要去接妹妹放学,本不想提关于咖啡的事,但既然被注意到了,也就没多做推辞,乖乖把杯子交给了对方。反正即便推辞也只是浪费更多时间,她还从来没在这种坚持上赢过优昙华院。

永琳回到办公桌边,开始翻检分成几摞的纸面材料。没过多久紫罗兰色头发的女性便回来了,端着热气腾腾的棕色液体。医生再次道谢,助手再次推辞,然后互相道了别。

铃仙·优昙华院·因番在八意永琳短暂的教授生涯中当过学生,并且将那时候的称呼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医生小小地啜了口咖啡。她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许多方面上,甚至强过永琳自己。至少现在杯子里的东西就是优昙华院强过她的一个佐证,永琳轻笑一下,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不过很快,医生就把这些念头推到旁边,开始回想会议中讨论的话题,以那为基础,重新审视摊在面前的研究报告。所谓的医学峰会实际并不如行外人所想的那样,一大群专家学者坐下来,严肃专注地探讨各自的问题与发现。就跟其他行当一样,峰会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了互相刺探、彼此吹捧上,跟那些你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你的人谈笑风生。同行相轻,可不只是文人的专利。在她更年轻的时候,曾跟友人开玩笑,说与其把它叫做会议,还不如称之为社交锻炼。

然而八意永琳早就不会那样想了,那些都是必要的,就如同谎言是必要的。她可以把发自内心的微笑挂足八个小时,回头再从大堆的废纸中挖掘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现在,就算有谁用挑衅的口吻提起“永远的少女”,永琳也不会因之产生任何情绪,尽管那等同于嘲笑她这十多年的徒劳无功。

永琳不由得抬头瞟了眼左边书架上那排编码齐整的档案盒。那些盒子里面是成千上万的病例和检查报告单,每个表头都贴着同样的一张脸,十多年来除了头发长度偶有区别外,没有丝毫改变。

永远的少女,多么讽刺的称呼,也不知道是哪路天才发明的这个叫法。如果那病仅仅只是保持少女时期的外貌,八意永琳和其他一批学者也就不用为之绞尽脑汁了。

她把注意力放回她的整理工作,但无法摆脱那张苍白、没有表情的脸,和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十多年来,那都是永琳唯一的病人,是她保持医生这个自称的唯一原因。然而,她从未见过她,从未见过那位“永远的少女”。

医生叹了口气,放下笔,靠进椅背,准备待会再继续。

2.

“八意老师,这是昨天的日常检查结果,还有您的咖啡。”

“谢谢,麻烦你了。”

“这是我该做的,”优昙华院把马克杯和那个黑色文件夹放到桌边,“不打扰您了。”

永琳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对方,点点头:“嗯,回见。”

助手退出办公室之后,银发医生还是继续浏览着她的资料,标记重点,做下笔记,没去管咖啡和文件夹。两小时后,她口中干涩,这才想起被冷落的饮料,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接着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午餐时间八意永琳也没闲着。像往常那样拜托助手去员工餐厅带了份三明治,在五分钟内解决战斗,接着在另外的五分钟内稍作休息,然后继续查阅文献库。

直到下午三点,她总算搞定计划的份额,关掉所有窗口,把这天的第七杯咖啡喝完。不止一次,永琳庆幸自己对烟草没有兴趣,否则她的办公室只怕要终日烟雾缭绕,而烟灰缸则时刻撅满烟屁股。她揉揉略微胀痛的太阳穴,将目光投向七小时前便被落在原处的文件夹,那东西的右上角贴着个标签,注明了年月日。

那里面装着蓬莱山辉夜昨天的体检结果。不需要翻开看,她也知道里面大致是些什么内容。每天都差不多,就好像她每天上班都会从同样的街道开车驶过,或许路上遇到的车辆和红绿灯的时间会有所不同,但大致上,都是一样的。

她斜睨着文件夹黑色的塑料外壳看了好久,如同盯着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过最终,永琳还是伸出手,把它取过来。

眼睛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依然是那张苍白的脸,虽然打印上去的是张彩照,但看起来跟黑白照片几乎别无二致。医生扫过繁复的表格和里面的一项项生理数据,没有任何异常,跟平时一样。最后一页是发病记录,仍旧跟平时一样,头痛、痉挛、分布性休克、昏阙……没有哪个是之前的报告里没有的。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没有更多症状出现。永琳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最近的档案盒,把手里的文件夹放进去,然后将之归回原位。做完这些,她没有坐下,而是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踱步有助于思考,对她来说是这样,就好像那些恼人的答案都藏在步伐的节奏,和穿插其间的光阴中。

一开始,蓬莱山辉夜的“病”的症状不过是轻微的偏头痛和耳鸣。永琳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还只是个硕士,跟着导师研究这个绝无仅有的病症。当时,这种研究差不多是学术界中的潮流,一半以上的论文都是关于它的。他们是那样热衷于此,乃至给它起了个浪漫的名字,“蓬莱症”。然而数年过去,一无所获。渐渐地大家都把注意力挪到了更容易出成果的方向上,永琳的导师是最后一批放弃的人。仿佛是对着空气挥拳,老头子的评价充满了无奈,他年纪大了,不想把自己剩下的几千个日子投到没有结果的事上。

永琳很能理解他们,越是深入,就越能理解。此时此刻,她甚至连它的病理都没弄明白。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意义,而实际上也的确没有意义的时候,那种感觉是非常难以忍耐的。

现在,她恐怕是这个问题的仅存的一名研究者了。医生扭头看了眼时间,该下班了。

老实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坚持,用某人的话来讲,八意永琳若是把一半的精力用在更有前途的事上,早就能把诺贝尔奖杯捧回家了。这话固然夸张,可无疑,研究任何一个其他领域,都比这一个强。

为什么呢?

她已经为之困扰了好几年。疑惑和动摇就像周期性出现的灾厄,肆虐在每一个研究者的必经之路上,永琳早已习惯。不过,这一回,灾厄来势汹汹,远胜往日,差点让她在回家的路上误闯红灯。

为什么呢,她对着盘中食物叹了口气。作医生的第一课,就是接受自己并非万能这一事实,但八意永琳大概就是不服气。

罢了。她不想让这种烦恼影响食欲,但老天似乎打定主意不让她好好吃饭。

她的手机震了起来,亮起来的屏幕上,是串陌生的号码。如果是搞推销的或者电话问卷,永琳拿起手机,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很难保持礼貌。她按下接听,然后将听筒凑到耳边,另一只手还在用筷子翻搅吃的。

“是八意医生么。”

男人低沉的声音令永琳停下了所有动作。以防万一,她还是用不确定的口吻答道:“我是八意永琳,蓬莱山阁下?”

“是我,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

“并没有打扰,是令媛出了什么事吗?”

“不,辉夜很好,”男人回答,“但她说想见一见八意医生,不知您是否抽得出时间。”

辉夜,那个蓬莱山辉夜,竟然愿意跟医生面谈,这事十几年来从未发生。“当然。”永琳一口答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确实也想见见她未曾谋面的病人。

尽管,在定好时间、挂断电话之后,她不禁想,这会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

是与不是,也只有见了之后才能知道。

3.

绵柔细雨飘落在草丛和树叶上,发出沙沙细响,填补着虫鸣间的空隙。永琳平躺在床,睁着眼睛,面对黑暗中朦胧可见、被分割成一个又一个浅灰色正方形的天花板。室内温度保持在怡人的十六度,角落里的熏香让空气洋溢着清淡的薰衣草味,床单和薄被质地上乘,柔软而温暖。这些都无济于事,她没法闭眼入睡。

至少是第十次,永琳扭过脑袋,望向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莹绿色的数字跳到了三点过一分。四肢百骸塞满疲惫,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灼灼燃烧,可她就是睡不着。失眠,无论距离上一次多久,都不会让人产生久别重逢的欣慰感。

银发医生呼出口气,干脆坐了起来。她转向映着屋外氤氲夜色的磨砂玻璃窗,却不把目光聚焦在任何一点。

你在这住一晚上就知道了。永琳的确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蓬莱山辉夜从不让医生面访的原因。没有人会希望自己那副模样被陌生的人看到,即使这位陌生人或许是你延续生命的唯一希望。而对于蓬莱山辉夜这样骄傲——现阶段,她暂且下个初步结论——的人,尊严或许比生命更加重要,因此那些痛苦悲鸣,那些丧失意识的痉挛,自然是宁死也不愿让人见到。

如果辉夜是古代的君王,永琳忍不住想,一定会下令杀掉所有见过自己那副模样的人吧。

但让她失眠的并非晚上看到的那些。单从发病症状说,永琳看到过远比那个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不,她本以为耗费十多年心血却一无所获的自己就已经够惨了,从未想过病人本身又面对着怎样的处境。她只当那些是报告上的数据,白纸黑字。

算起来,蓬莱山辉夜已经经受了十七个年头的折磨,尽管痛苦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剧烈。亲眼目睹她的痛苦,让永琳的失败显得愈发沉重。

她,作为医生,要怎么才能看着病人的眼睛,告诉对方,我救不了你。她想象自己拿起印章,带着血的颜色,摁在死亡的判决书上。而且那必定不会是个干净利落的死亡,必不会是,只有这件事,永琳心知肚明。

她,作为医生,又要怎样面对蓬莱山辉夜的父亲,蓬莱制药的总裁。说来讽刺,作为世界上最庞大、最先进的制药集团公司的所有者,能做的全部也只是延续女儿的生命,延长她所受的痛苦。他唯独没想过放弃,即便那可能——很可能,是更好的选择。有时候永琳觉得很难理解,更多的时候,她又特别能够理解。

世界充满了苦难,这句话突然浮现于心,世界充满了苦难。

黑暗中,永琳也不确定此时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雨声已然停息,虫鸣也消失无踪,水滴坠落的声音偶尔传来,除此之外,屋内屋外一片沉寂。她又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

不知每天晚上,在经过疾病发作之后,蓬莱山辉夜是否得以安眠,如果她做梦,又会梦到些什么。反正永琳觉得,自己怕是没法安然入睡了。

4.

“让我们开诚布公吧,八意医生。”

第二天早餐时间,蓬莱山辉夜坐在小桌对面,神色淡定,切着她那份炸年糕,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也许对她来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永琳想,如果往前的几千个日子都是那么过来的,早该习惯了。

医生等待着,看黑发女人把切好的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咽下去。“你到底能不能治好我。”辉夜说,边继续切她的年糕。

果然如此。“我会——”

“不。”对方停下了动作,抬眼看着医生,“你不要说‘会尽力’这种话,只要告诉我,能,还是不能。”

在这之前,同样的问题她恐怕向很多人问过。永琳迎着蓬莱山辉夜的视线,琢磨着她此刻的心思。如果自己说不能,这位大小姐会不会直接把自己踢出家门呢,她突然很想试试。不过半秒钟之后,永琳说的却是:“您觉得呢?”

对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我觉得?”她放下餐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但那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辉夜的表情很快就恢复成了永琳十分熟悉的样子,冷着张脸,眼睛像是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冰凉夜空。“我觉得所有人看我都像是看一只钉在标本薄上的蝴蝶,只有你,虽然脸上跟他们一样挂着假笑,却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她说,“这个病无法治愈,对不对。”

永琳还能说什么呢,不要放弃希望吗?她不喜欢用自己不信的话去安慰别人。所以她点了点头,边观察辉夜的表情:“那种可能性非常大。”

转瞬即逝的波光从那双漆黑眸子中掠过。“嗯。”蓬莱山辉夜收回视线,继续吃她的早餐。医生顿了一小会,也低下头,想尝尝蓬莱山家厨子的手艺。

“我的反应跟你预想中不太一样?”

对方忽然开口,永琳扬起视线,发现她并没有从食物上抬脸。“算是吧,”永琳说,“我以前没跟病人讲过这种话,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预期。”

“你平时看不看电视剧,八意医生。”

“看的不多。”

“那些电视剧里面,那些身患绝症被下了死亡判决的人,”蓬莱山辉夜说,口吻中带着笑意,“不都会歇斯底里大发作,或者两眼发直、萎顿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么。”

这个人多半没亲眼见过霜打的茄子,她不像是会跑去地里的类型。“电视里是那么演的没错。”

“所以,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丝,你就没觉得意外?”蓬莱山大小姐边咀嚼边讲。

“还好。”

这次,黑发女人抬起了头,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评论道:“你真是个无聊的人。”

永琳把自己若有若无的浅笑扩大成一个真正的笑容。“的确,我自觉不是个有趣的人。不过蓬莱山女士,”她略作停顿,“在您的预想中,我又作何反应呢?”

“哦,”对方耸耸肩,抬手抚摸自己的下唇,眼睛略微朝上瞟着,“我想想看,在你之前,好像他们都会说,‘我会全力以赴’以及‘还有希望,不要放弃’。对,他们从来没当着我的面承认过自己的无能,因此,我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预期。”

“那么咱俩算是扯平了,蓬莱山女士。”

“一码归一码,把无趣和无能放到一边,我欣赏你的坦诚。”蓬莱山辉夜扇了扇手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的主要收入来源不跟蓬莱制药挂钩,才敢实话实说。”

医生不置可否。辉夜摇摇头:“你真的是个很无聊的人。”

“抱歉。”

对方好笑似的地皱了皱眉,仿佛还想评论几句,但只呵了声,便接着吃她的东西去了。而永琳,很高兴她没有将惹恼自己的尝试坚持下去,否则她们估计得浪费很多时间。

实际上永琳说了谎,她是有那么些意外,毕竟在说之前,她想象过对方大发脾气、叫人来把自己架出去的情景。纵然这十多年来,永琳熟知这人每天的生理数据,却一点也称不上认识她。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工作,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蓬莱山辉夜,她还是有那么点遗憾的。

没准直到蓬莱山辉夜死去,永琳也依旧称不上认识她;而一切,似乎也正朝着那样的未来平稳推进。她们用完早餐,蓬莱山辉夜又打起了她那个血浆四溅的游戏,没过太久,先前为永琳引路的管家再度出现,预备引她离开。

“八意医生。”永琳快走出房间的时候,她的病人开口叫住她,跟起初一样,没转过头来。“等你回去了,记得查一下邮件。”

“知道了,再会,蓬莱山女士。”

“拜拜。”黑发女人扬了扬手柄,权当挥别。

5.

既然治不好我,就来给我写回忆录,研究院那边不用担心,你有一周的时间考虑。

蓬莱山辉夜的邮件只有这么一行内容,永琳吃不准它到底是个邀请——或者,要求——还是来自那位大小姐的追加嘲讽。

她放下第二杯咖啡,朝门口瞟了眼,然后把手里的时尚杂志又翻过一页。这个靠角落的位子很好,不常有人经过,同时,又可以将整个餐厅都看在眼里。倒不是说在监视什么,永琳移动视线,看了看手表,只不过某人打破了迟到记录,搞得她有点烦。

又过了五分零十九秒,那人才带着丝毫没有悔意的赔笑出现。

“抱歉,抱歉,”金色卷发的女人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双手合十,“跑程序跑忘了时间,这顿我请。”说完,八云紫,少数几个称得上八意永琳的朋友的人之一,唤来服务员,着眼点餐。

银发医生下定决心,要是八云紫下次再这样,她会把她从称得上朋友的人的名册中删掉。她摇摇头,合上杂志,接过菜单。

非要说的话,孽缘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她们俩的关系再好不过。初中年代,八云紫作为转校生,直直威胁到八意永琳万年年级第一的地位,接下来不相伯仲的两个人考进同一所高中乃至同一所大学,似乎都顺理成章,成为许多老同学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段子。什么命中宿敌,无稽之谈,跟别人之间的输赢没有任何意义。但其他人,乃至另一位当事人非要那样想,她也懒得解释什么。

在永琳看来,除了聪明和傲慢之外,自己同八云紫是彻底不同的人。一个惯于冷眼旁观、不作插手,一个乐于织网唆使、游戏其中,简直可说水火不容。她们互相看不惯对方的做法,区别只在八云紫总会试图说服八意永琳,而后者自然是无动于衷。

“所以,”银发医生啜着她的餐后咖啡,“今年的峰会怎么样?”

八云紫舀了块甜得要死的黑森林蛋糕,放进嘴里。“还能怎样?无聊透顶,只有免费佳肴值得称道,在中国开会就是好。”

“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么。”

“没有。哦,不,”八云紫眨了眨眼,改口道,“有。”她晃着手里的小勺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代课时候,学校那个叫十六夜咲夜的小姑娘?她当年还上过你的选修呢。”

“那个喜欢玩刀的银发女孩?”

“对,她现在好像是研究量子物理的,今年发表了一篇论文。具体的我这外行人也不懂,貌似是提出了个观测时间的办法,虽然还停留在理论层面,也足够轰动了。”她放低勺子,又舀了块蛋糕,“还不到三十岁,后生可畏。”

时间,永琳点点头,喝了口咖啡。

“你呢?还在钻那个无解的牛角尖?”八云紫问道。永琳又点了点头,于是金发女人做出副啼笑皆非的表情:“唉,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去搞个诺贝尔奖岂不更好。”

“诺贝尔奖哪有那么容易到手,你不要太抬举我了。”

“什么也比这好吧。”

唉,永琳偏了偏头,又来了。假使八云紫不是每次都要把话题往这种方向扯,这种偶尔的交流还能更愉快一点。“总得有人去做。”她说,“任何研究出成果之前,多少都会显得是在浪费时间。”

“你真的相信那东西有结果可言么。”八云紫问,见永琳不回话,又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找到了治愈的办法,对蓬莱山大小姐来说怕也已经太迟了吧。”

“的确,不过它仍可以救到未来可能患同种病症的其他人。”

八云紫丢下勺子,举起双手:“好吧,是在下输了。”

“虽然救不到所有人,不那么让人愉快就是。”鬼使神差的,永琳多了这么句嘴。对面的人眯起了眼睛,开口道:“等等,不是吧,你见过那位大小姐了?”

真是鬼催的,银发医生“嗯”了一声。接下来的时间,果不其然就耗在同八云紫过剩的推理热情与八卦之心作斗争上,不知收敛也是让人讨厌的一点。最后,正如从前的每一次那般,无休无止的追问终结于对博丽灵梦的旧事重提。永琳试过很多方法,得出的结论是,只有死于意外的学生才能让八云紫乖乖闭嘴。这招屡试不爽,倘若八云紫非要说八意永琳的坚持没有意义,那么,她那个重建虚拟人格的企图也别无二致,或者说,更加没有意义:逝者已矣,即便成功再造,也不会是曾经活着的那个人。

自己多半是过于残忍了,永琳在红灯前停下车,觉得今天那番话较之以前,是过分了些。尽管她可以肯定,那番话中的否定成分依然比不上八云紫对自己工作的评论,但她不是八云紫,本不该这样……张扬。

显示屏上的倒计时缓慢跳动,她转过头,望向阴云下、路旁匆匆而过的行人。有那么一刹那,心脏狠狠收缩了起来,她还以为自己在人群中看到了蓬莱山辉夜。然而半秒后,永琳确认,那不过是个留着黑色长发的普通女孩。蓬莱山辉夜,据她所知,并不怎么出门,因为老会吸引到过多关注。

就像一只漂亮的蝴蝶,蝴蝶标本,用那位大小姐自己的话来说,她没有说错。

没准该接受那个邀请,永琳想,当然,得先搞清楚,辉夜准备怎么打发研究院,怎么安置优昙华院。她不希望自己的决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至少,不要造成太多的影响。

6.

永琳在椅子里调整了下坐姿,她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旁边桌上,屏幕已经暗了下去。这套桌椅大概是直接从别的房间搬来的,桌面上还摆着花瓶和相框。即便如此,这个蓬莱山辉夜用来玩游戏的屋子依然显得空荡荡的,朝向院子的拉门全都关着,阳光从外侧泼洒在那些鹅黄色的布料上,一片朦胧。

怪物和人的嚎叫不绝于耳,伴随着利刃撕裂肌骨、鲜血飞溅的响声。辉夜没戴耳机,说是为了方便交流,但在过去的十几分钟里,黑头发的大小姐一如既往,只顾着她的游戏而已。虽然浪费时间不好,但,好像作为负责记录的那一个,医生也没什么立场开口催促。所以她只默默等待,顺便看看这人玩的游戏。

目前为止,永琳依旧没看出这娱乐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蓬莱山辉夜操纵的角色在怪物中左腾右挪,手起刀落,血液以夸张的姿态泼洒出来,染得那角色浑身透湿。

那些怪物的血压一定高的吓人。

然而失误终究是无法避免的,为了躲闪一头狼人的攻击,角色闪向左侧,恰好自平台残破的边缘滑落。辉夜低声咒骂,猛地把手柄砸到腿上。随着“你已死亡”的红字从变灰的屏幕正中浮现,她抬起一只手,插进头发,将刘海从眼前扫开,接着半转过身来拿杯子。

她的视线忽地飘到永琳身上。辉夜小小地“啊”了声,那样子,仿佛她已经忘记旁边还有人。“你在啊。”她说,喝了口水。

还能怎样呢,永琳点点头,不让自己表露出什么。

辉夜把杯子放回原位,再次面对屏幕,角色已经重生,站在那等待命令。但黑发女人没有继续摆弄手柄,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过了会,她不耐烦般叹了口气,放下手柄,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的另一张椅子那。

“我想了很多开场白,”蓬莱山大小姐说,坐进靠背椅里,“但都太俗套了,像是三流作家写出来的烂玩意。”她摊开手,“所以,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始。”

“或许可以先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我想那些传记类作品,应该也不都是完全按照受访者的陈述来写的吧。”永琳建议道。

“也是。”

对方以更放松的姿态半躺在椅背上,两手重叠,搭在身前,黑色的眼睛扫过桌上的物什,最后停在相框那。从她的角度,应该只能看到背面。医生也转动眼睛,朝相片看去,是个漂亮的黑发女人,她一早就确认过了。如果辉夜没有患上“不老”的病,永琳想,大概会跟这女人更像一些。

“我妈妈,”辉夜说,眼睛瞧向她的医生,“你大概看过关于她的新闻?十来年前闹得沸沸扬扬,占了好几周的头条。”

永琳摇摇头,带着歉意:“恐怕没有,我不是很关注这种事。”

“其实也没什么,”辉夜半眯着眼睛,脸上挂着回忆的微笑,“她大概是嫌衣食无忧的日子太无聊,跟个二流诗人跑了,到处旅行,从世界各地给我寄明信片。”

他们应该还是蛮幸福的,而蓬莱山董事长那边,按辉夜的说法,虽然没表现出来,也没挽回或者追究,但至少自尊心很受伤。永琳想起自己跟那位大人物仅有的一次面谈,就在前几天,步入暮年的男人告诉她,在她缺席的时间里,研究院和相关人员的安排。这种事其实只要一通电话,甚至一封邮件就能解决,让他百忙之中抽空面见自己的缘由,永琳猜得七七八八。蓬莱山董事长只想知道八意永琳有没有资格接下这份活,甚至都懒得提那份怎么想也该是多了两个零的报酬。

作传的事交给永琳,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还在坚持研究这个病的人。银发医生的视线自照片上移开,停在蓬莱山辉夜眉眼间。她父亲有着石头般的眼睛和印下皱痕的眉心,永琳推测,辉夜在性格上跟母亲大概更像些。

“不过让我妈变成媒体宠儿的倒并不是她跟着二流诗人跑了的事,”辉夜继续,“而是他们搭乘的飞机失事的事。我想这是不够有钱的后果,廉价航空当然不够靠谱。但这桩悲剧倒是被吹捧成了一则凄美故事,”她轻笑了几声,“那帮记者也是闲的。然而我妈也算是够本了,少有人能像她那样活得潇洒,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

永琳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来表示她确有认真在听。“的确如此,即使,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她可能抛下了一些责任。”按年份来算,那个时候辉夜应该已经表现出了蓬莱病的症状。

然而黑发女人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是说我的病和她‘作为母亲的责任’么?可就算她天天守在我旁边,日日以泪洗面,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不,”她再次摇头,“我一点也不怪她,我有点同情我爸,但我并不怪我妈。选择怎样的生活是她的自由,她没有伤害到别人——好吧,也许伤害到了我爸的自尊,可那不是罪。”

蓬莱山大小姐前倾身子,拿过相框,垂眼看着里面的照片,说:“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永琳发现自己很难按捺住笑意,考虑到蓬莱山辉夜和她母亲在长相上的相似之处。“这话,”她说,“是在夸你母亲,还是夸你自己?”

对方抬眼看向她,那神色,如同第一次见到永琳似的。接着,蓬莱山辉夜嘴角眉间惯常的促狭笑容逐渐扩大,成为真正的笑容,愉快的那种。这样一来,永琳想,她跟照片上的女人更像了。

“大概是都有。”辉夜说,把相框放回去,拨了下头发,“我突然觉得,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

“洗耳恭听。”

7.

“起初我害怕痛苦,然后是死亡,现在,我无所畏惧,如果它们要来,那就让它们来吧。”光标在句号后面闪烁,永琳向后靠去,右手虚握,伸出拇指托着下巴,左臂横在腹前,手背托着右手肘。她重新审视了遍这句话,伸出手按下保存,又恢复之前的姿势。

她的临时工作进行的挺顺利,及时在此之前,永琳没有为人作传的经验,但她觉得应该算得上顺利。

两个星期以来,她每天都要花上五六个小时同蓬莱山大小姐呆在一起,虽然并不全是工作相关。最近的几次,永琳甚至经不住对方的一再要求,试着玩了几场游戏。关于这点,医生最大的收获,是确定世上至少的确有这么一样自己并不在行的事。不过,内心的另一部分都推说其原因在于潜意识认为一把年纪还玩这种东西很不合适,所以才无法好好发挥。

除此之外,永琳当然也对蓬莱山辉夜这个人有了更多的认识。没错,正如辉夜所言,她就是个娇生惯养、满腹恶毒的大小姐。她任性妄为、暴躁无常,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永琳已经亲眼见证一面电视、两台主机、四只手柄,以及好些其他能被摔碎的东西的陨落。就连医生本人,也被或直接或间接的迁怒了那么几遭。

但不止如此,当然不止如此,只有三流故事里的人才会拥有如此单薄的性格。

两个星期以来,非要做个评论的话,蓬莱山辉夜是个复杂又矛盾的人。话说回来,永琳把刘海朝后拨弄了下,虽然她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但谈到复杂和矛盾,谁又不是呢?

直观地讲,很奇怪的,这个人总让她想起科罗拉多大峡谷。今日的永琳,就像那些地质研究者那样,试图从如今的现象出发,去追溯曾经流淌的每一滴水对那地貌的塑造。只不过塑造了蓬莱山辉夜的并非河水,而是痛苦的浪潮。

15岁的时候她的时间就“停止”了,17岁开始,疾病症状便成为了她长久的伴侣,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连大姨妈都没它准时”。

她——或者说她父亲让她尝试过现今地球上能找到的所有办法。这其中没有夸张,医生也知道一些,不过未曾料想她连迷信和跳大神的方法都试过。实际上在听说其中部分“药用”配方后,永琳认为蓬莱山辉夜如今仍然幸存也能称为奇迹了。显然,所有那些办法,科学和不科学的,“都没有半点屁用”。

这些年来蓬莱山辉夜的处境,“跟大熊猫差不多。”

永琳稍微抬高点视线,上拨鼠标滚轮,看到更早时候的这一句。跟大熊猫差不多,本该遵循自然选择而消亡,人类却偏偏不让它们灭绝。这部分是去夏威夷玩的那几天记下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永琳记得很清楚,蓬莱山辉夜穿了花衬衫,戴了墨镜,手里抱着个椰子,嘴里嘬着根吸管,背景是浅海蓝绿的水面和一碧如洗的天空。黑发大小姐随即声明,她并不讨厌大熊猫,尤其是幼崽,圆滚滚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她还去中国四川那个繁殖基地亲手摸过。

蓬莱山辉夜拥有飞行执照和私人喷气机,去过南极和北极,曾经深入到海平面一万米以下的生命禁区,也曾攀登过珠穆朗玛峰,虽然最终因气候问题没能登顶,等等等等。她甚至参与过NASA的太空一日游项目,即使只是在环球轨道上晃了两圈。

这世界上大部分事情蓬莱山辉夜都尝试过了。按照通常的想法,就算立刻死去,也不见得有什么遗憾。按她本人的说法,也确实如此。

永琳盯着文档白色的背景,黑色的文字,还有跳动的光标。

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蓬莱山辉夜所表现出的所有,追求刺激,脾气暴躁,反复无常,这些都能解释清楚。身患并不紧迫的绝症、又恰好特别有钱有闲的人,大抵会采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手段来宣泄。

永琳始终觉得,这其中还差点什么,但她想不到。现在还想不到,医生在那结论后加了一句。她始终相信所有问题都终将得到解答,迟早而已。

她继续看了会自己写的东西,之后关掉文档,切回浏览器,准备在睡觉前在社交平台上晃一圈,看看优昙华院他们近况如何。写邮件或者短信会是更有效率的方式,但永琳不想打扰他们,也犯不上。看起来,其他人的生活一切如常,优昙华院也维持着她写作的小爱好。蓬莱山辉夜“研究院那边不用担心”的保证算是落到了实处。

医生退出程序,关闭电脑,起身前去洗漱。明天预定的项目包括登山,她希望自己能睡个好觉。

8.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幻觉,永琳想,努力控制着呼吸和面部表情,以为爬山实际是件很轻松的事。她抬头看了眼绵延向上的宽敞石阶,驱动肌肉僵硬的右腿又往上踏了一步,接着是左腿,右腿,左腿。十分钟前,她还会去注意两旁山坡上盛放着红花的树木,和它们随风飘舞的花瓣,现在已经没这心情了。

“要休息一下么?”蓬莱山辉夜在十来级台阶之上俯视着她。

而永琳决定,至少这一次,要稍微牺牲下自尊心。她点点头。于是黑发女人返身走回来,踢开聚集在台阶边缘的一团团花瓣,就那么坐了下去。医生犹豫了会,她的衣服可都得自己洗,不过最后还是坐在了蓬莱山辉夜旁边,一个没忍住,叹了口气。

“看来你不常运动啊,医生。”辉夜把玩着自己的一小撮黑发,眼睛从永琳崭新的运动鞋看到同样崭新的拉链外套。“我还以为当医生的会比较注意自己的身体状态呢,现在看来,中年人都差不多。”她揶揄道。

“知道和做到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永琳回答,从包里拿出水瓶喝了口,冲掉喉咙里逐渐涌起的甜腥味。

“倒也没错。”

辉夜抬手把头发拨到肩后,又揪住里面T恤的衣领抖了抖风。其实蓬莱山大小姐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细密的汗水覆满她的额头和两鬓,几根发丝黏着于此,一贯苍白的皮肤下也泛起了血气的红晕。而且,从动作上来看,永琳能肯定,她也在努力控制呼吸,不让自己喘得太厉害。真叫是人活一张脸,银发医生笑了笑。

“怎么,”辉夜扬起眉毛,会错了那个笑的意思,“我好歹也是上过宇宙、爬过珠峰的人,身体素质能差到哪去。虽然最近几年的确怠惰了,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

“不,蓬莱山女士,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自尊心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永琳也不能否认小瞧了对方的事实,再怎么说,辉夜最常展现在她面前的形象就是个一天到晚窝在电视前打游戏的宅女,实在是很有欺骗性。不过这个想法蓬莱山辉夜不需要知道。

辉夜不以为然:“人不要脸,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这人现在跟咸鱼也没什么区别嘛,永琳敷衍地笑笑。当然,这个想法蓬莱山辉夜也不需要知道。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会久违的充满了腹诽的欲望,实在有点稀奇。

然而这一切都被黑发女人看在眼里。“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也跟咸鱼没两样?”她歪着头,盯着永琳的脸,像是能在那挖个洞出来,直入颅骨,看看那些组成思维的齿轮是怎样一环扣一环地转动。

“……我不否认。”

辉夜眯起眼,扬起下巴。“我总是喜欢那些肯说实话的人,”她说,继续把玩着那撮头发,“尽管大部分时候实话都没假话来得好听。不过你想的没错,我现在确实跟咸鱼没什么两样……”蓬莱山大小姐耸耸肩,“信与不信,我曾经也像许多大家族的继承者那样,过着循规蹈矩、如履薄冰的日子。从这个角度看,我还挺幸运的。”

永琳不确定她所谓的幸运是指的什么方面,是不必继续背负来自家族的责任,还是有足够的家底供她挥霍续命。但以医生的准则看来,怪病缠身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幸运。

“啊,不谈我的事了,”黑发女人呼出口气,再次看向医生,“来说说你自己吧。”

“我?”

“对,你。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喋喋不休揭自己的老底,实在谈不上公平。”

永琳哭笑不得:“可这不是你的要求么,写回忆录。而且比起蓬莱山女士的经历,我那平凡的生活恐怕会显得太无趣了。”

“不说说看怎么会知道呢。何况,说不定我就喜欢听平凡的生活,我自己身上可挖不出多少平凡的体验。”对方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永琳,在提到“平凡”这个词的时候,蓬莱山辉夜把字咬得特别重。

银发医生苦笑着摇摇头,看看台阶上的落花,又看看在轻风中摇曳的树叶,最后开口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辉夜摆摆手:“随便,比如,父母是干什么的?”

实际上,永琳没义务非回应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不可,这并不在她之前签署的工作协议书里。况且她也从来不喜欢跟人提及私人问题。不过,别扭归别扭,她却并不真的想拒绝对方的要求。

黑发女人撑着下巴,平视前方。永琳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回答,所以吸了口气,开始做报告。她告诉辉夜,自己的母亲是个不知名的海洋软体生物研究者,而对父亲她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本来是个为海产品加工企业工作的渔夫,在她很小的时候因船舶事故葬身鱼腹;尽管她在海滨小镇出生,却是在东京、在外婆和外公身边长大——这是两个老人的坚持,因此,实际上她对母亲也算不上了解,每年也就见那么一两次面。

说完这些,永琳又喝了口水,然后闭上嘴巴。

“我大概能想象,”半晌,辉夜道,“你的性格是从哪继承的。”她看了眼永琳,很快补充说:“这话大半是个玩笑,没人可以光凭这些就做评判。”

“不,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大概也很像我母亲。”永琳笑道。

对方歪头一笑。“休息的差不多了,”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你呢,医生,准备好继续了吗?”

“当然。”

后半段攀爬显得容易了不少,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不需要再费劲去维持表面上的淡然自若。最后,两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挺着酸软的双腿,站在山顶的一小块平地上,俯瞰周遭景色。这之后的几天,永琳很清楚,必然不会好过。但看着脚下铺展开的山体与树林,绵延通向城市的道路,以及更远处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湖泊,一股奇特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尽管这景象着实算不上出众。

珠穆朗玛峰,即使只到半山腰,也比这里要高得多吧。

“其实,”旁边弯腰喘气的蓬莱山大小姐终于又能站直,“这破病刚开始变得烦人的那段时间,我也曾对着天空挥拳,诅咒该死的命运,扬言如果真的有个神在那掌控着命运,我一定要朝它脸上吐口水。”

她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呼出来。“但真正突破天空,进入宇宙,看到无底的黑暗,还有黑暗中燃烧的星辰……”她摇摇头,“如果是什么东西创造了这些,那么这个东西,这个神,又怎么会把渺小的我放在心上呢。”

从未停歇的风忽地大了些,引发又一阵落花。永琳本想说点什么,注意力却被纷飞的花瓣和飘扬的黑发吸了去。

辉夜抬手收拢头发,边扬起抹嘲笑:“怎么?别一副没见过——”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时间停止了那么一瞬,虽然花瓣还在继续飘落,黑发女人的动作和表情却凝住了。接着,如同暴露在高温下的蜡烛,蓬莱山辉夜瘫倒下去。永琳伸手去扶,然而被比预想中沉重得多的力量拉扯,随对方一道跌坐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下意识,辉夜抬手紧攥住医生的袖子,陷入半昏迷的痉挛里。

永琳不知所措。撇去臂弯里沉甸甸的负重感,和鼻尖隐约的香味,她的思绪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片刻,照料蓬莱山辉夜起居的侍者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带着一箱箱便携式设备。他们推开永琳,将她的病人团团围住。

永琳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那是她的病人,她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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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8 01:03:4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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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29 17: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9.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仿佛。

资料,文献,会议记录,宁顽不灵的咖啡机,和彻彻底底的无用功,以及明明白白的浪费时间。当然,有一件事变了,永琳却希望它还是不变得好。每天定时送来的体检报告,那些表格和数据,指向同一个事实:辉夜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她没有时间了,而永琳只能浪费时间。

没有人喜欢失败,她能够想象,最终她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蓬莱山辉夜一命呜呼,其他人会怎么想?那些急流勇退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看这个自负的笨蛋,白白浪费大好时光,到头来只能灰溜溜承认失败,如此这般。

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永琳一度以为自尊心是她唯一的损失,一度坚信。

因为,凭什么就不一样呢?人总是会死的。好些年前,在她短暂的坐班生涯里看着死的病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这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技术水平有限,救不了他们,顶多是在其家庭能够承受的基础上延长他们的生命和痛苦罢了。作医生的第一课,就是接受自己并非万能这一事实。

既然如此,凭什么蓬莱山辉夜就不一样。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人,既不是最幸运的,也远非最惨的。

永琳眨了下眼,发觉自己眉头紧蹙。她设法松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把凝重的表情换下去,又瞟了下指间捏着的、新鲜出炉的报告单。看上去,“永远的少女”正在加倍偿还她所享有的“永远”,不过是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器官机能就衰败得像是半截入土的老人。

医生放下那几张纸,抬起双手,把脸埋进去。吸气,吐气,感受着从眉骨后方蔓延而出的股股胀痛。她紧闭双眼,却无法摆脱明晃晃的事实。要是能转过身去就好了,要是反手关上门就能把天灾人祸拒之于外,便再好不过。最终,她叹了口气,接通内线,想叫优昙华院帮她弄杯咖啡来。

答话的却是别人。永琳这才想起,她的助手今天是请了假的。可以预见的是,单凭她自己,一定斗不过休息室的银色恶魔。按捺着大声叹息的欲望,永琳道了谢,准备挂断,但对方却有别的消息传达。

蓬莱山辉夜叫她过去,糟糕的身体状况显然没影响到颐指气使的作风。

就像知道自己没及格的学生不愿去看成绩单,八意永琳也不想面对辉夜,不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然而想与不想,都于事实无益。

医生摇摇头,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另一手敲响病房门。

“进来。”

听上去,病人的精神头还不错。永琳拉开门,走进那个更像是满目纯白的酒店套房的屋子。穿着病号服的辉夜靠坐在2.5×2.5的双人床头,显得格外渺小。对方看到门后是她,略显讶异地挑起眉毛,很快又恢复常态。

“原来是你,”辉夜说,边朝床头边的椅子挥挥手,“坐吧。”

不是您大小姐传唤的么,永琳想,瞥了眼对方手背上的固定针头,依话走过去坐下。起码,她看看辉夜枕头边的无线手柄,也许情况比想象中好那么一点。

经过一小段古怪的沉默,医生说:“在等别人?”

辉夜——感觉上是——无奈地笑了笑,耸耸肩。“我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她说。

的确有古怪。永琳刚准备问她叫自己过来有什么事,房间入口处就又传来了敲门声。她不确定是不是听到辉夜在叹气。“进来。”蓬莱山大小姐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明显没第一次那样中气十足。

“公主殿下,苹果切——诶。”

铃仙·优昙华院·因番看僵在门口,手里端了盘切成兔子状、戳着小叉子的苹果。另一边,辉夜低头抬手,扶上前额。而永琳不知道先震惊哪一边才好,是自己请假的助手出现在此的事实,还是她口中那个惊人的称呼。三人就这么僵持着,生怕稍微动一动,就会化为空中飘散的烟尘。

“我可以解释。”最后,辉夜开口道,又向杵在门边的人招招手:“铃仙,过来,不怕。”

怕,永琳按捺不住苦笑,说得好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下午好,优昙华院。”她用上最和善的表情,说。

“下午好……八意老师。”

紫罗兰色长发的女人绕过一大圈,避开医生周边三米的范围,走到大床另一边,把水果盘交给蓬莱山大小姐。这下,永琳想,她是坐实了洪水猛兽的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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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29 18:21: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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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30 08:07: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哦哦哦更新了!!!非常喜欢这篇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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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7 15: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以为弃了呢,还好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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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8 20: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嘛永远组为什么会作死自己去登山嘛
辉夜感觉就像是某不出名的番的妹子一样呢
得到了很多,但付出了比起得到的更高昂的代价
以及不愧是铃仙,切个苹果都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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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9 18: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永远组的文,难得一见呢

点评

这话说得无比心酸QuQ  发表于 2016-5-25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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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1 16: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左道艾 于 2015-10-11 16:13 编辑

啊拉,套入现代设定出乎意外的很带感呢。唔等等,也许是月都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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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6 10:00: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坐等更新!
玲仙應該是擔心之後會被永琳調教得不成人樣吧233(所以變了月兔,半人半兔的生物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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