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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电脑屏幕又暗了下去。永琳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眨了眨眼,晃了晃鼠标,于是屏幕再度亮起,显示出寥寥无几的应用程序图标,和填满空缺处的默认背景。
她盯着屏幕,却什么都没看。
安静,很安静。她所居住的这栋公寓的隔音效果非常不错,外加不菲价格的过滤,大家都是懂公共道德的人。空气里有着十分淡薄的肉酱意面的味道,加热速食的那种,奇怪的是永琳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吃过晚餐。
屏幕再次变暗的时候,她转动眼睛,看向握着鼠标的右手边躺着的那个U盘。永琳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松开鼠标,把那条银色的毒蛇拿起来,插进电脑侧边的接口。杀毒程序弹窗出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如果这里面只是那位大小姐最后的恶作剧,超级电脑病毒之类的,那可就太逗了——也太好了。
不过,理所当然的,U盘里并没有病毒。永琳双击它的盘符,里面是十余份以日期命名的纯文本文件,以及一个名为“不是八意永琳的敢点开我祝你死全家”的文本文件。
这差不多印证了她最糟糕的猜测。
她把鼠标指针移到第一个,也就是日期最早的那一个上,却没有点下,反倒是站了起来,往厨房走去:她认为在看这些东西之前,自己需要摄入点咖啡因。
十分钟后,永琳端着她的速溶咖啡回到电脑前,晃动鼠标让屏幕亮起来,然后打开了第一份文本文档。
“我决定会会那个据说还在研究的家伙。无聊作祟,何况铃仙对她的评论还不错。就算她也不过是跟其他人一路的货色,像打发其他人一样打发掉好了,正好又多了个理由欺负铃仙。反正不会有损失。”
除此之外,还有些琐碎的东西,像是抱怨新买的游戏又贵又无趣,发行商和开发组都该切腹谢罪,回头干脆把那家公司买下来,之类的。现在永琳可以确定,这的确是辉夜的日记,不会有错。
她几乎是笑着打开了后面的文档。
“虽然是个无聊的人,不过比起其他人还是有趣那么一点,一丁点。希望她不是又一个写任何东西都像论文的人。”
“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愧疚,连假装的都没有。尽力者是不应该感觉愧疚。很多东西我本来不想讲给任何人听,不过,讲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时间也不多了,有本事漂洋过海来砍我。”
尽力,尽力有什么用呢,只能用来安慰别人,安慰自己。虽然永琳的确不觉得愧疚,直到现在也并不愧疚,只是深感无能。她反复看着后面那一小段,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辉夜让她写回忆录,恐怕并不是一时兴起的整人行为,也不是单纯地想要记录下些什么。
她继续看后面那些,几乎都是些任性大小姐的日常琐事和恶毒发言,多数都能让永琳产生会心一笑的念头。
“今天怕是把她给吓到了。有时候我真挺讨厌这病的,让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却吝于让我知道它几时发作,说倒就倒,不给人一丝丝防备。唉,总的来说,还是死了干净。唯一可惜的是那些来不及见到、来不及玩的游戏。以及,我喜欢她妈妈的那个故事,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我所羡慕的,只有那些活得潇洒的人而已。”
辉夜知道自己的死期,这怎么可能。永琳摇摇头,她以前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话又说回来,这病本身早已打破了一切常规,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随后她想到了优昙华院的姐姐。如果那位大小姐没有骗人,优昙华院的姐姐也得了一样的病,只是没有像辉夜那样具有破坏性的间歇发作。那个人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吗?知道自己的死期,看着它一步步逼近,又是种怎样的感受,永琳发现,自己不愿,或者说,无从想象。
她猛然觉得,自己恐怕从来没有认识过蓬莱山辉夜这个人。
“如果有人问我,眼看着自己的死期一天天逼近,是种什么体验。我会先扇他两耳光,然后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跟小学生期待春游的日子差不多,只不过你知道那是一切的结束,而不是什么的开始。其实这也不完全是件坏事,我无法想象将来的某一天,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自己。与那样的前景相比,就算英年早逝也显得格外诱人。”
永琳站起来,从电脑前走开。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把这些文档看完,感觉就像一丝丝揭开结了疤的伤口,窥视下面掩盖的真相。她在她干净整洁的家里兜圈子,满脑子都是混杂的念头和难以控制的情绪。
蓬莱山辉夜到底在想什么?她所有的话里面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假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继续嘲讽她无能的医生吗?永琳真希望那位大小姐还活着,而不是丢下这么多疑问给自己,然后一命呜呼。不过,从思维的另一个角落,某个残酷的声音说道,她死去,是因为八意永琳这个人没有作为。
还真是怨不得别人,永琳停下脚步,盲目地扫了一圈,之后慢慢回到电脑边,再次坐下。就当是饮下亲自酿造的苦果吧,人总要面对现实。 “我曾经设想过我和她的对话。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死了,她是不是就自由了?不用再钻这个无解的牛角尖,不用再把生命浪费在这个无解的问题上。”
“我有很多次机会这么问,但最终还是没说,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打心眼里不习惯当这么个体贴的好人吧。好人当不好,坏人当不了。然而说与不说,恐怕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像八意永琳这样无聊的人,多半会一笑置之或者转移话题。”
永琳倒真想知道,如果辉夜这样问了,自己会如何回答。
——“你说什么呢。”
——“对我来说,那并不是虚度光阴,对我来说,一个难以攻克的难题并不是一种折磨。”
——“我有个朋友,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试图说服我放弃,她也认为这个或许没有答案的问题于我而言是种折磨。而实际上,问题之于我是种娱乐,无论这个过程在他人看来有多么无谓无聊。”
但如果我死了呢,想象中的蓬莱山辉夜说,如果我死了,这个问题还是个娱乐吗?永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哽到。“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像八云紫那样,陷入魔怔无法自拔”,不存在的辉夜继续道。
无言以对。
她向后靠进椅背,呼出口气,看了眼桌上另一边摞着的那堆资料。不知现在转行去研究量子物理会不会太迟。后生可畏,她想起八云紫的话,也许不见得要转行,也许拉下老师的架子,去问问那位昔日的学生是更好的选择。
“你会不会像八云紫那样,陷入魔怔无法自拔”,永琳实际并非无言以对,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会,当然会,没准更加“疯狂”。
她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喝下最后一点咖啡,放下杯子,点开最后那个名字吓人的文档。
“如果你不是八意永琳而你正在看这些东西,我蓬莱山辉夜再次郑重祝愿你死全家。
而如果你是八意永琳,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已经挂了。人固有一死,这没什么,某些时候死亡反而是最大的解脱。
长久以来死亡几乎是我所向往的,在认识你之后更加如此。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无聊让我愈发生无可恋(尽管你真的是个特别无聊的人),我只是不喜欢知道有人在为我浪费时间。
说到浪费时间,希望我的葬礼没有搞得太久。葬礼总是很无趣的,而老爹也不愿迁就我请人坟头蹦迪的愿望,唉,没事,至少他答应会托人把我的骨灰弄到月亮上去。这还得感谢你给了我灵感,‘月亮上来的公主’嗯?我很中意这个说法。
何况你损失的不只有时间。我记得我们讨论过关于自尊心的话题,自尊心是个很无谓的东西,但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古至今就喜欢拿他人的失败取乐,你所经历的嘲笑和质疑我不知道具体,但相信我,我能猜个大概。因此我的死亡,短期内可能会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扰,但长远的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所以,给自己放个假,去享受这十来年都没空享受的东西,就当帮我个忙。别再管什么狗屁蓬莱病了,有这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那么,就到这里吧,永别了,八意医生。
PS. 我都能猜到第二天的报纸头条会怎么写,真恶心,好在到时候我已经挂了并看不到。”
永琳的视线停留在那句“永别了”上。过了会,又或是过了很久,她忽然听到一声很轻微的、悲惨的笑声。到头来,在双方都还活着的时候,谁也没能搞懂谁。而现在,就算懂了也无济于事。
值得欣慰的是,在愤世嫉俗这点上,她并没有看错辉夜。永琳透露出一丝笑意,伸出手指擦去挂在腮下发痒的水珠。然而怨恨的情绪从内心升起。她没有已经死掉的那位那般幸运,看不到报纸和新闻里对“蓬莱山小姐”逝世的描述。一个人死去,引来一帮根本不认识她的苍蝇的嗡嗡。
“‘真恶心’。”
不过永琳仍要向蓬莱山辉夜道歉,她无法按她希望的那样,放弃自己的研究。她又看了眼桌上的资料,随后拿起手机。
时间还很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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