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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疗养院是座暧昧不清的地方。
从地理上看,它位于市郊,地处入海口河流中部,坐落于半岛。既非内陆又非孤岛。从自身的特殊性来说,它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医院,又非群山中隐秘的精神病治疗所。你看不清它的全貌,也看不清它内部,每一条走廊的去处,连接着哪里,何处是尽头。它们狭长而曲折,阳光时常会被遮挡,每扇加了锁的木门后都关着不同的病患:中风的老人,高位截瘫的丈夫,出车祸而成为植物人的女人,从医院转来昏迷不醒的病患和进行康复训练的孩子们。大多数时间这里不会有任何声音——除了电子仪器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入口服务台能看见两个护士。每间病房都是独立,心电图,透析器,大大小小的吊瓶,设备齐全而压抑。消毒水的气味常年笼罩着这座建筑,浸入它的一砖一瓦,纠缠不清。
对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病人们来说,疗养院的一切早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对于后者而言,这个解释也同样合理。他们互相潜移默化,病人们影响着疗养院,疗养院改变着患者。也许渗透进疗养院每一个角落的消毒水分子才是正常的味道。
古明地恋躺在病床上,闻着空气中这股浓郁的味道,感到一阵舒适。这里的暧昧早已和病人们融为一体,有的人活着,但他活着的证明很可能只是仪器上几个不同颜色的数字,他们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吃的东西是输进血液的葡萄糖,除了呼吸以外,其余与死无异。曾经她就是这样。大脑损伤充满未知的不确定因素,有的人到死也没能苏醒,而她还算幸运,在这座模糊了生与死的地方清楚地抓住了活着的间隙。她还有未来,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病人家属也有很多时间,这里不像医院,古明地觉不用担心探望时间不够。今天是圣诞节,已经下了一天的雪,她哪儿也没去,也哪儿也不去,从早到晚都坐在这。恋昏迷了太久,即使醒来也暂时不能说话,不能喂食,不能移动。她只能用一汪深色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姐姐。她的眼睛藏着许多东西,虽然她还很虚弱,但终归是看见了希望。
觉试着和恋说一些让她宽慰的话。她终究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说着说着便沉默了下去。恋有时会用困惑的眼神望着她,而她也只能用眼神回应。要说的事情太多,反而无从讲起,古明地觉默默握着妹妹的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真相。真相总是比谎言更难出口,而她又不愿说谎。恋的手指稍稍用力,似乎看出了觉沉默背后的挣扎。疗养院的阴暗感染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即使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觉的手机响了,是魔理沙的电话。她走到门口接听,是一些关于昨晚的事,还有神社方面的活动。挂了电话,觉听到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在这个终年死气沉沉的地方,一丁点微小的争吵都能够通过复杂的走廊网络传到四面八方。这种事很少发生,即使是家属,大多数情况下也会被这座建筑抽光活力,剩下的愁眉苦脸不足以支持他们麻木的争吵。这件事引起了觉的兴趣,她决定下去看看。她寻声而去,以至于忘记了关门。空荡荡的病房回荡着电子仪器的声音,恋直直望着门外,想去一探究竟。
觉的脚步声走远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迷宫一样的长廊总是能捕捉到每一条细微的声音,加倍放大。那人走得很轻,鞋底是软的,步伐并不是很快。楼道中的路灯闪了几下。当她走到恋的病房门口时,脚步声停了下来。
房间里的光并不是很亮,那个人站在门口,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思考什么。恋好奇地盯着她,对方也好像察觉到了她目光,便走了进来。
“你好,”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双手合在腰际,率先开口,向前鞠躬,“我叫秦心。”
恋看清楚了她的模样——一位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穿着厚重的绿色和服,领子上带有一层厚厚的白色羽绒,粉色的长发直达腰际。她的五官精致而冷漠,和服上印有不同表情的花纹,带有一种凛若冰霜的气质。
恋并不认识她。当然,如果恋早苏醒一年,便会时常在电视或者社交网络上看见她的身影,也许还会成为她的粉丝。况且就算如此,她能做的也只是眨眨眼睛,以表好奇。
秦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好。”
“……”
“你好。”
“……”
她皱了皱眉:“当别人对你问好的时候回答她‘你好’是基本的礼貌。”
“圣说的。”
她走进了点,看到恋身上各种各样的管子,想了一会,大概明白了这个人为什么不说话。她在刚刚觉坐过的椅子上端坐下来,挺着背,从衣襟里掏出一本书。
“他们计划让我新年后到这里来慰问病人,给他们讲故事。”秦心说,“今天是和疗养院协商的日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吵起来了。我上楼随便转转,看到你这里没关门。”
她说:“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
“你要听故事吗?”
恋眨了一下眼睛。
秦心点点头,翻开手上那本灰色的笔记本,念道:
“这是从威尔森的记录簿中提取的文字记录,M.D
拉特利奇疯人院
11月5日,1863年,一场大火烧光了爱丽丝在牛津的家,爱丽丝•利德尔也在这场事故中被严重烧伤,这场大火夺去了她的父母,还有她姐姐利兹的生命.经过一年的护理,她被严重烧伤的皮肤才逐渐痊愈。她的亲人突遭横祸,这对她的精神创伤很大。这个孤儿的状态很不稳定,一会昏迷,一会却变得失控并且歇斯里地,这样的不稳定状周而复始的出现。医生们认为她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伤害,所以决定将她绑起来,具体绑要多久还要看情况。”
她停了一下,看见恋没有抵触,便继续念:
“1864年,11月11日,爱丽丝在拉特里奇做了第一次检查,结果又聋又哑,并对刺激没有反应。她似乎对她的现况非常绝望,‘她简直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了。’要不是还年轻,她一定马上了结了自己的生命,然后被埋在臭名昭著的Bedlam公墓。尽管她已经麻木且迟钝,出奇的安静,并表现出明显的痴呆,我们还是给她定了一套治疗方案。”
“1865年的前6个月里,我们为她做了当时能做的所有治疗一从打冷石膏到放血治疗,但是毫无效果;用了仍处于试验阶段的休克性治疗器械,也没有用; 继而用了大剂量的鸦片酊,还是没有用。我们已经绝望了,于是将她单独禁闭且捆绑起来,进行感情剥夺治疗,没收了她心爱的玩具兔,并尝试取消了下午茶- 但这毫无用处。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既不抗拒治疗,也对治疗没有任何反应。她完全忽略了我们的治疗,她将自己完完全全的封闭了起来,把整个世界排斥在外。当我们刚刚确诊她已经疯了没多久,她便陷入了昏迷状态。”
“她的精神虽然很虚弱,她的身体却很健康。我们还是心存希望(但不意味着我们很乐观)她能够回归健康。我们对她进行了合理的治疗,但是很遗憾我们几乎看不到好转的迹象。1873年秋,经过了八年的阵发性睡眠后,爱丽丝突然开始画画了。她的第一幅画竟然是一只吓人的猫!但随之而来的还有阵发性的愤怒和莫名的尖叫,在表现完这些有可能是好转的迹象之后,她还会歇斯里地的抽泣。除此之外还伴有间歇性痉挛,必须经常注射镇静剂。有时很多医疗药物和化学制剂收效甚微。所以她需要服用更多的药物,甚至超过了医生建议的剂量。”
“这年十一月末,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她开始小声的抱怨,继而转为持续性的歇斯里地的尖叫,但谢天谢地,她终于有回应了--即便可能不太正常,但她周围的人至少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有一天,当她被病房看守恶狠狠的骂了一顿之后(院长那对愚蠢的侄子!),爱丽丝悄无声息的摸到他们背后,突然发起了狂暴的袭击,直接干掉了这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她用勺子当做小刀),另一个也像头死猪一样倒在地上,血流如注.随后,她打开了手腕上的备用武器。”
“幸运的是,一个医生阻止了她可能对自己造成的致命伤害。但是,她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在几天的沉寂之中,她有时会随手涂画几张奇异的景象和人物,有时又随口吟出几句不知所云的小诗,或者不停的说着胡话,亦或是长时间陷入一种神经质般的紧张和恍惚当中,再就是莫名其妙的咆哮和呻吟.直到今年春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她开始说话了。从文明的演讲到粗野的谩骂.或者发表了她神秘的演讲,出入于她错乱的,强烈的,疯狂的,骇人的梦境当中。但在她神志正常的时间里,她开始变的自信了。她自言自语的跟自己分担了一些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脑海中那些奇异景象。当然,这些错觉对我们来说毫无真实性可言,但是她的对话,至少与这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她不再完全排斥这个世界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这听起来很令人信服,但她又时常与这个世界失去连接(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自顾自的说起仙境茶会,蘑菇森林,杰克爆弹,蛇鲨,恶魔骰子,还有那个欺善怕恶的红桃皇后,尽管如此,这还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她的情绪由沮丧忧郁转为凶残暴怒再到自信冷静,这是个积极的转变。”
“但是一个‘正常的’ 爱丽丝出现,一个“治愈的”爱丽丝就会消失整个夏天到秋天。她似乎都在幻觉和现实中摇摆不定。”
“到了十月份,我病了。我觉得我们能做的全为她做了。经过了十年的治疗,我们把她这个身体所能承受的的治疗给她做了个遍。她后来还是显示出了紧张症的症状-但我们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以为是药物起效了: 但现在我很怀疑这个结论。难道她发现她的玩具兔子有什么异样了吗?”
“事实上,这只兔子是我们买来补偿几年前没收的那只。我对你说过的吧? 她对我的命令,指挥和请求无动于衷。很大程度上来说,她被“治愈" 了,但是我相信还是是她自己治好了自己。现在她多少有点稳定下来了,虽然对于无尽的幻觉,她已经由最初的恐惧转为现在的疲乏,我禁不住院长的恳求,尽管继续治疗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但继续把她关着又似乎是在浪费每个人的时间。”
“她无家可归,也没有朋友可以投靠,她只有一小笔遗产。她在11月失望地离开了Rutledge。但她决心让自己的神志恢复正常。护士发现她和彭比博士在一起,爱丽丝被转到他这里进行护理,在猎犬沟渠街道之家和不良少年之家.我希望他们现在一切顺利。”
秦心合上书:“这是我最喜欢的《Alice: Madness Returns》里的故事。爱丽丝由于小时候家中一只猫引发的火灾导致她的房子被烧毁,她被送进了精神病疗养院,十年都在疗养院度过。”她看着恋,“那场火灾摧毁了她的家庭,所有人都认为火灾的原因是那只猫打翻了桌子上的烛台引起的。她因此饱受折磨。”
“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她停了一下,怀里手机突然响了。看了一眼屏幕,她对恋说:“他们在叫我,我得走了。”
秦心站起身,把笔记本塞回怀里,对恋说了声再见。
她急急忙忙走出病房。恋一直望着她离开视线。下楼的时候,她掏出手机,打开推特,驻足写到:
“今天,陪不认识的朋友讲了爱丽丝的故事。
她认真听了。
稍微有点开心(。ò ∀ ó。)
心。”
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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