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与我失散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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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白泽慧音与藤原妹红距离最近的一次只有五百多米。那天黄昏,上白泽慧音所乘坐的航班在暮色中降落于跑道,那时她刚刚结束短暂的补觉,正揉着脑袋,想用重温出差安排的方式挤走头疼脑胀。但她不知道,此时在另一条跑道上加速的客机上正坐着藤原妹红。在那一刻,二人在地图上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们的所在都被投影到地图的同一点上。
然而她们都不知道。
即使在二人聊得最火热的时候,上白泽慧音也完全不记得她们究竟是如何、在哪相识的。她曾问过妹红,妹红则以一贯冷漠的语气回复说:“我怎么知道”。不过可以肯定,两人应该是在慧音上大四那年通过社交软件加为好友的——那一段时间慧音初尝网络的甜头,在许多社区上结识了一大群人。而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的兴趣、心境以及现实都逐渐变化,这批称不上朋友的熟人也如流水中的细沙一样漂走,最后只剩藤原妹红还与慧音保持联系。
当然,上白泽慧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叫“藤原妹红”。
“藤原妹红”的个人资料很简单:性别“无”,年龄“无”,生日“无”,邮箱“无”,所在地“无”。她在各处使用的都是同一个白色的头像,直到某一天慧音将其放大后才发现纯白的背景上其实有几处黑色斑痕。藤原妹红的个人空间更是里空无一物,没有文字,没有图片,也没有转发。慧音自己的空间则和所有同龄人一样,除了一条条转发的鸡汤,就是少许与西装革履的同事们的合影。她有时看到妹红进入自己空间的记录,就会想,妹红会不会打开那些合影,揣摩究竟哪一个人是慧音。还好,穿上西装、化了淡妆的自己并不丑。虽然千篇一律的僵硬笑容不那么温柔可亲,但她也不敢多发一张自己的艺术照或是生活照来展示自己有多么妩媚多姿——更何况这些东西钓上无脑男人的可能性还要大得多。同时,她又思考着,自己隐藏在这十几号人中间,要想猜中也很难吧。究竟想不想让妹红看见现实的自己,慧音自己也说不清。
慧音能看见的藤原妹红的世界空无一物。这都不禁让人发问,她的社交思维是否还停留在互联网尚未诞生的时代,甚至她根本没有社交生活。慧音也曾这样怀疑,二人初聊过几句后这种怀疑愈发强烈:藤原妹红不用表情包,不用颜文字,不加标点的又没有情绪起伏的光秃秃的句子愈显硬邦邦。但后来这种困惑被完全消除。不管慧音发起的话题是轻松愉快还是沉重,藤原妹红一定会把慧音的话认真看完并给出回应——妹红真正的能力就体现在这里:对于受到上司赞赏的好消息,她那疑似带刺的庆祝毫不刺耳,反而透着股顽皮劲儿;对于遭遇同事孤立的境遇,她的安慰中没有同仇敌忾的愤慨也没有泛滥的怜悯,表示遗憾的同时也不忘鼓励和警醒。一句话包含多层含义,同时还精准地控制着冷漠与滥情中间的“度”,这确是大师级的调遣语句的能力。而妹红不仅是调遣语句的大师,更是把控交谈节奏的好手。什么时候要在半空中接下慧音唐突的一句话以不让对方尴尬,什么时候得岔开话题才不会使得慧音低落或恼怒,什么时候需要象征性附和什么时候需要象征性反对,什么时候可以毒舌什么时候又必须稍微温柔一点。还有十分重要的,偶尔也要主动搭话,这样不会让慧音徒生有付出而无回报的无力感。此外,不论是在凌晨四点半还是深夜两点半,上白泽慧音总会发出信息后在半分钟内得到朋友的回复。
造作吗?圆滑吗?不论是否自然是否刻意,但的确让慧音感觉很舒服。因此,上白泽慧音无数次向妹红倾诉学业的繁忙,工作的紧逼,讲述过家人间温暖的瞬间和恼人的唠叨,以及她始终怀抱却从未试着去实现的教师梦想。上白泽慧音也记不清她有多少次在阳光或是暗夜下捧着手机,等待友人的回应。
藤原妹红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拥有这样的空闲和特长?慧音无数次幻想过,妹红也许是离家出走的女高中生,彷徨无依才会把慧音当成依赖的对象;也许是当红女作家,披上一层马甲出门取材;也许“他”是在科级位置上坐了二十年的谢顶男人,现在破罐子破摔整日在虚拟世界找乐子;也许“藤原妹红”实际上是一对孪生兄弟,二人共用一个身份两班倒着聊天……上白泽慧音早已掌握了网络世界的真理,半实半虚,所以她才能收获乐趣而不至于沉溺。她与妹红的聊天是实,对妹红的想象是虚,二者都能调解慧音的寂寞,让她盗取些许快乐。
关于藤原妹红的身份,她想的最多的是,也许……也许,藤原妹红是个像普鲁斯特一样神经纤细又敏感,而且长期卧榻,命不久矣的病人。
因为在藤原妹红的资料栏里唯一被填补的地方是那一条个性签名:
“余命无几多”。
她委婉地问过妹红,她是不是身体患恙。但妹红沉默了很久也没有给出答复。那大概是妹红第一次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回应的对话。慧音最早还以为是妹红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宽慰地想这样才正常嘛,哪个正常人会一刻不停地捧着手机呢。但到了夜里,她躺在床上不时要摸起手机看一眼。她几乎能听到焦虑油煎自己心脏的滋滋声,无比后悔自己竟如此唐突地提出这样失礼的问题。第二天,第三天,仍没有回音。慧音在绝望中轻率地认定藤原妹红已经单方面和自己绝交。她甚至不敢打开社交软件;可又担心手机系统的提醒功能出现故障,让她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妹红发来的信息。于是她主动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洗漱过便早早地上床,企图压缩自己的独处时间,让自己在睡梦中遗忘痛苦。但忧思却把睡意驱赶走,迫使慧音一人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好像有无数混乱情绪的杂音在脑海中碰撞、扩散,燥热也随之扩散到全身,她只有将被角掀开来散热,待温度稍降又盖上,循环往复直到深夜才能潜入浅睡。而几个小时后慧音又要顶着黑眼圈去工作。她觉得有一部分自己悄悄溜走了,被妹红偷走了,所剩在躯体里的自己只是不完整的一部分而已。
直到第四天午休时,她心不在焉地和同事吃午餐,突然感觉到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只有收到妹红的消息时手机才会震动。她哆嗦着手掏出来一看,锁屏上一行字是慧音熟悉的风格:
“瞎操心老得快”。
慧音噗嗤一笑,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不知要怎么给出回复。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轻捶一下桌面,好像这样能让妹红感觉到自己有多痛一样。
在与妹红来往四年里,这样久久等不到回信的情况还发生过好几次,而且妹红消失的时间还在逐渐变长,从最早的四天,到七天、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不过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后,慧音似乎就掌握了一种微妙的双重思维。虽然每一次她都像遭到凌迟一样难受,但又总会心怀希望,相信妹红最终会丢回一句不冷不热的挖苦。
要问上白泽慧音有没有什么遗憾,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那并不是她们没有见过面,而是当她俩断绝联系后,慧音没能和妹红分享那些她后来经历的事。
其实,某种意义上上白泽慧音和藤原妹红是“见”过面的。有一次上白泽慧音做好了被冷落一个月的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邀请妹红同去看电影。而妹红竟然答应了。
“那我们看什么啊。”
“你等等”
妹红将已经上映的六部电影编上号,然后发来一张露出六个点的骰子的照片。
“第六部”
慧音脸上的笑容已经褪不下去了。等她坐上自己的座位后,给自己手中印着“8排9座”的票根拍了张照,发给妹红,说:
“我到了哦。”
“喂,你该不会没来吧?(╯°Д°)╯︵ ┻━┻要真是这样我可要生气咯。”
虽然这样说,慧音却笑得更开了。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想着。没想到上白泽慧音也有用颜文字卖萌的一天。
“我在吃爆米花不能说话啊”
“(`・д・´)白痴吗!”
过了十几秒,妹红才发来一张不一样的票根:“8排10座”。背景也是不一样的影厅。
“嗯嗯~不错。看来你没骗我。”慧音这样说着,瞥了眼身边空无一人的座位,眼里满是欣喜。
后来,电影开始了。片中的女主角已经不认识男主角,自己的爱人,却仍旧坚持着要去火车站接自己脑海中的那个爱人,即使他实际上就在自己身边。当播放到结局,在一个雪天,他们再一次前往火车站时,上白泽慧音冲出放映厅。
“抱歉,我先出来了……”
“怎么 不喜欢么”
“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了。”慧音敲字的手指不断颤抖,视线早已因泪水而模糊不清。也许除了政治、亲情和爱情,上白泽慧音还从电影中感受到了其他的东西。
“这样的事情很奇怪啊……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两人,为什么还是不能迎来happy ending?”
四周和手机同时安静下来,只剩慧音的啜泣声和泪珠滴落的声音。等她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时,她问道:
“我们以后还能再一起看电影吗?”
妹红马上回复:“当然”
“怪我没有选好片子 我请你杯奶茶吧”
笑容重新回到沾满泪痕面庞。
“你会来吗?”
妹红没有说话。
不久,慧音的手机响起。原来是楼下奶茶店的店员把妹红预定的奶茶送上来了。
“下次能拜托你亲自送到我手里吗?”
“有机会的话”妹红马上说。
慧音莞尔一笑,抹了抹脸颊:“谢谢啦~”
直到很久以后,当慧音的青丝终于被岁月彻底冲刷成柔软的惨白时,当她的儿女都已各自成家分散四处时,当她的老伴只剩桌面上那张遗像时,上白泽慧音将不断追忆过去。她会不断回忆与藤原妹红的往事,那段从历史上裁剪下来的片段仍是完美无缺,永远没有被其他恶浊俗气的往事玷污。甚至,那些恶浊俗气的琐事进入二人的对话时,反而被升华,成了神圣的一部分。上白泽慧音从没有和另一个人说过藤原妹红的存在,即使是她宣誓效忠的男人,即使是她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孩子。她还将自己和妹红的聊天记录打印成一本大部头,可她衰老以后却怎么也找不着。慧音还记得其中的很多部分,虽然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毫无联系。后来,她怀疑自己其实一直记得与妹红的聊天记录,只是在清醒时无法将其抽出潜意识,所以年迈的慧音会抓住一切机会睡觉,因为等醒来后她往往会想起新的一些对话。但是同时也会忘掉一些旧的——不过这无所谓,毕竟这意味着她将拥有回忆不完的美好时光。等她前往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藤原妹红的踪迹之后,她的儿女才从枕头下的床板夹层中找到这厚厚一叠对话录。而在慧音最后一次阖眼之前,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与妹红的那一次约会,还惦记着要和妹红第二次共同观影。
非常遗憾,她们没能进行第二次共同观影,妹红也没有来亲自将奶茶递到慧音手上。她们的最后一次对话,准确的说是慧音最后一次发出信息,是在一年春节。慧音正忙着群发祝福信息,忽然看到了好友列表角落里那个灰了很久的白色头像,迟疑一会儿后她才点开它。看着自己的一长串没有被回复的自言自语,那种自己被抽走一部分的感觉再一次朦胧生出。她苦笑着发出四个字和一个惊叹号:
“新年快乐!”
不过刚下飞机的慧音还不知道这些事。虽然那时的妹红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出现,但慧音仍愿意相信这只不过又是一次短暂的消失。趁着从机舱里带下的温暖还未被寒风夺走,慧音轻快地敲出给妹红的倒数第五条讯息:
“我到啦。ヾ(๑╹◡╹)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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