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双城记
贫民窟、城乡结合部、未开发区……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角落，如同一具生物的肠道末端，吸纳了所有污秽。在这里没有普世意义上的法律，有的只是力量的法规。所有的上流社会都视这里为黑暗的地狱——
“贱民，下次出门记得带上眼睛。”
物部布都擦了擦自己的匕首，刚才她挑了这个流氓的手筋和一只眼睛。那个矮小的男人一动都不敢动，脸上满是油汗，黑乌乌的脖子被汗水冲出了一道道小渠。他的脖子上还压着一柄长刀，苏我屠自古虽然年轻，但是论真功夫算是飞鸟京中前十名的剑手。
属下负责动手，丰聪耳神子则在一边树荫里乘凉。她无聊的时候总喜欢看天，天是蓝色和白色的，比这个世界要干净多了。
如果这里是地狱，那这三个人就是位阶最高的恶魔，没血没泪，横行霸道，而且还是女人——最后一点在人们对她们的仇视中很奇怪地占了最巨大的分量。如果换作是三个男子做出她们所为的恶行，可能大部分人还会事不关己地赞一声英雄气概，但是三个少女——这件事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一开始还只是那些被打倒的恶棍这样抱怨，但很快地，整个城市的居民都知道了，有三个女人正骑在他们脖子上作威作福。
在这个父系社会，女人是被视作男性附属物的存在。民众可以承认一位男性君王的存在，但是绝对不会接受一位女性统治者。在这一刻丰聪耳神子不知道海的彼岸将会出现一位亘古未有的女帝武周帝武明空，然而武曌的统治也在十五年后轰然崩塌。从这件事中我们也许可以领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再强，也不能抵抗整个世界。
或者反过来：如果你足够强，那你就真的可以改变世界，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
物部布都并不知道丰聪耳神子在听到她分析这件事之后的心情是如何，以丰聪耳神子的智力恐怕早已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亲耳从得力属下嘴里听到想必会给她带来不同的感受。
当时物部布都看着丰聪耳神子，丰聪耳神子看着天空，然后她以罕见的软弱姿态说：
“布都，你后悔过吗？”
“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
“你后悔过……跟随我，做出这些无聊的事来吗？”
“下官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结草衔环……”
“蠢货，我问的是你真心话。”
“不后悔。”
“你不要回答得这么快至少先迟疑一下像这样我觉得你很没诚意啊。”
“下官愚钝。”
“……不想说吗？那就算了。下次，向苏我屠自古学习，手狠一点吧。”
丰聪耳神子再转过脸来的时候，眼神凌厉一如往昔。
“如果他们要流更多的血才能学会谦卑，那就让那些贱种去流血、去哀嚎、去求饶吧。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了。”
“下官明白。”
物部布都谦卑地低下了头，令丰聪耳神子看不见她的表情，虽然她也知道丰聪耳神子此刻一定又在抬头看天。
于是她们比前一日更狠，更毒，在这个时代没有座头市也没有暴坊将军，浪人们忙着锄强扶弱，但他们一听是三个女人就摇着头走开了。怎么会有人跟女人较真呢？说出去都不好听，名誉是武士们最珍视的东西，就算是浪人也是有荣誉感的。
民众的适应力很强，很快地，一个隐秘的传闻就以比广播还快的速度传遍了全城：丰聪耳神子其实是男人，只不过他性癖异常，喜欢男扮女装。自从这传闻出现后，人们看着这三头恶棍的眼神就欣赏多了，也有人开始说：“丰聪耳神子殿下锄强扶弱，真是了不起的好汉！英雄出少年啊！虽然他的爱好可能稍微奇特了一点……”
“我的胸看上去真的这么小吗？”丰聪耳神子问物部布都。
“禀报殿下，以下官愚见，真的很小。”
“………………”
丰聪耳神子露出一个“你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的表情，非常无奈地挥了挥手。
如果有可能的话，丰聪耳神子并不喜欢到这个“散发着贫贱烂臭气息的地方”来，特别是今天临时起兴，忘了带香草熏制成的手帕，导致她现在看天都得捏着鼻子看天，从旁边望过去像是正在止鼻血一样，看上去真的是非常没有格调。
“搞完了没，让他嚎小声点。”丰聪耳神子有点烦。
不一会儿，物部布都和苏我屠自古一前一后地走过来，苏我屠自古惯例地走在后面，这名沉默的剑客不言不语，对神子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丰聪耳神子也不得不承认，这无口的家伙是她得以在这座城市里立足的四成根基。如果没有屠自古的忠实护卫，丰聪耳神子可能早就被割掉舌头在哪个妓馆里接客了。
“带路吧。布都。”
因为这片地区的路实在太狭窄崎岖，所以早在一炷香之前三人就弃了马车步行进来。物部布都对这边也不是很熟悉，以前她只被那个叫做霍青娥的女人带到这里来过两次，所以她大半时间都在从残缺的记忆中努力挖掘当年的回忆。
七拐八弯后，三人停在了一座大院落门前。门前没有牌幅，但是任何人听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后都不会弄错这地方的经营项目。
“妓寨？”
“禀报殿下，是的。”
“你的阴阳术师父，还真是一个……唔……兴趣爱好独特的人。”丰聪耳神子摸着脸颊，心底里计算着这是不是物部布都设下的计谋将她带到这里然后摔杯为号数百壮汉一涌而上将自己和苏我屠自古擒下然后先奸再奸再奸再奸……等一下，布都背叛我的概率是多少？我最近得罪过她吗？唔……这周好像是有那么几百次……
“殿下请。”
丰聪耳神子面无表情地踏了进去。
这里管事的人是个男的，在搞清楚三人来这里既不是来找工作也不是来找女人——应该说不是来找卖的女人——而是来找一个不卖的女人后态度马上转了一百八十度，在听说找的人是霍青娥后又把态度硬生生地扭了一百八十度回去，其中表情的精彩变化简直令三人叹为观止。
“喔？是找霍青娥大人的吗？！靑娥大人就住在后院！三位请自便！”
管事逃窜而去，三名少女面面相觑。
从这座妓寨的外观上看，很难想象它有一个颇大的后院。在那里的确有一座跟周围建筑风格不是很搭调的屋子，门窗紧闭，还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物部布都敲敲门，里面没应声。丰聪耳神子很不客气地一脚踹开房门，屋子里一股云雾顿时飘了出来。
“咳咳，这是什么……香？”
丰聪耳神子突然记起刚才穿过妓寨的时候隐隐闻到的香气，整个寨子房间里都有这种奇异的香料。此刻闻到的香味虽然不尽一致，但是成分类似是必然的，只是效力更温和醇正，去掉了催情效果。
屋子里光线昏沉沉的，充满了云雾。丰聪耳神子跨进门槛，皱了皱眉头，这里的装饰很简朴，桌椅柜橱家具一样未少，但是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里面是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看来要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用吃饭排泄，要么就是厨房厕所是共享自妓寨的。
丰聪耳神子自己找了把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椅子坐下，眯着眼睛看着这名大陆异人的小屋。物部布都打开窗子后，阳光不客气地闯进这间阴暗的房子。主厅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道字，边上交叉挂着一柄木剑和一柄拂尘。书架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线装书和竹简，神子暗自思量是不是什么神功秘籍，抽出一本观看，是《京都买春地图典藏版》，于是她悄不作声地藏进袍子里。
“美人儿，你喜欢这本书吗？”一具柔软丰满的身躯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丰聪耳神子，一只手夹着烟枪锁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神乎其技地探进了她的衣领，在她胸前摸来摸去。这声音的主人把脸贴在丰聪耳神子的脸上微微磨蹭，唇中吐出的话语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这种香气丰聪耳神子已经很熟悉了。
“……唔？好平？你真的是女生吗？”
“够了。”
丰聪耳神子额头青筋绽起。
霍青娥，海另一边来的异人。目前没看出什么奇异之处，不过她的神出鬼没技能等级可能比丰聪耳神子更高段，至少她突然出现的时候屋里三人竟无一人察觉。丰聪耳神子本人也就罢了，物部布都一直在修炼法术，苏我屠自古也是京都有数的剑术高手，能够避过这两人的耳目，绝不是靠走路没声音就能做到的。
“小美人儿，你知道吗？上一个踹我门的人被我砍下了四肢，没有连根砍断，只是小腿和小臂，我把他关在猪圈里，让他只能靠吃猪屎存活，偶尔能吃上猪食，他活了整整十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霍青娥磕了磕烟锅，把灰渣稍微清理了一下，然后重新填入烟草。
这种烟草闻上去馥郁芬芳，有一种奇异的甜香，令人想起腐烂的水果。
“怎么做出来的？这种香料。”丰聪耳神子打量着霍青娥，似乎完全没听到前面那句威胁。
“这是我们国家秘传的一种丹术。”霍青娥好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也是我住在这里的原因。它的原料是女子的经血，非常优秀的素材，据说用经血炼成的丹药可以令人长生……”
“等等，你说什么，长生？”
“是的，长生，亲爱的小姑娘。”
霍青娥微笑道。
丰聪耳神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两名侍从都有些不安，物部布都将神经绷紧，苏我屠自古稍微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以便于高速拔剑。
半晌后，丰聪耳神子揉了揉脸，吐出一口长气：
“霍先生，我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哦？小女子卑贱之身，不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大人？”
“不是要捉你回去，是带你去一趟桧隈寺。”
“……？”霍青娥扬起一边眉毛表示疑惑。
“大陆的渡来人都住在那一块，霍先生住在这龌蹉腌臜的地方太久恐怕对身体不好，便随我出去透透气见见同乡吧。”
“…………”
“不愿意吗？屠自古，将霍先生打晕了背走。”
走出霍青娥小屋的时候丰聪耳神子随意走了一圈，院子里真的有个猪圈，里面的猪们吭哧吭哧地瞪着无邪的大眼睛，像是纯洁的婴儿。 |
发表于 2012-6-30 10: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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