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
距离丰聪耳神子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展现神迹已经过了四年。
在那次被传为神迹的冥想中恢复过来后，丰聪耳神子就像是整个人都升级了一样。她的精力比以前更旺盛，脸色也红润了起来。现在她每天都在练习剑术，然后不怀好意地跟每个人打招呼。
她的思维比以往更敏捷，第三年的一天下午，她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写下了一百二十一个名字，这些名字都是对她有用的人，有才华、有潜力的人。他们中有的人因为顶撞上司而被罢黜，有的人在一个职位上呆了三十年，有的人现在还默默无名，但是将来一定能成为耀眼的新星。
“我要把飞鸟京所有将来三十年里的强人都收入囊中。”
写完后，丰聪耳神子把笔一丢，满意地端详着那张纸，就像是端详着整个天下。
“苏我马子大人不会……不，他一定会开始关注的。殿下现在的声望已经足够传到他耳中……现在我已经不受苏我家信任了。”苏我屠自古尽职地提出谏言，“殿下，您的脚步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不要紧的。苏我家已经不再有能力毁灭我了。我已经将自己的根基扎稳，现在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干掉我。当年我骗过了苏我马子，让他以为我已经退出了游戏……但是现在我要开始重新回到舞台了。”丰聪耳神子微笑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别的孩子十四岁就开始驾驶巨大机器人拯救地球，我怎么能懈怠呢？”
制衡——这是所有政治集团都要玩的游戏。苏我家的权势已经大到了令所有人恐惧的地步。这个时候，一个人站出来，愿意去牵制苏我家的力量，而且这个人有资格、有实力，于是所有人都对她大开绿灯。
丰聪耳神子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些政客的心理，她将自己的财富大肆挥霍，结纳那些不被人注意的英才，然后教给他们往上爬的技术。她的财富就是这些不得志者的后盾，他们组成了一个牢固的利益联盟，虽然目前为止还很弱小，但是已经很有一番气象了，最重要的是，这张网握在丰聪耳神子手里。
计划有序地进行，第五个月的第七天，丰聪耳神子骑着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对面同样有一个骑马的人穿过街道。
因为那时候在街上骑马的人不多，所以丰聪耳神子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个长发的青年男子，眉目很清朗，只是带了些倦怠之色。看得出来这人感觉很灵敏，一下子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着他，马上转过了头与神子对视。
“啧，这人是谁啊？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侵略性气场。”
丰聪耳神子很不习惯被人这样毫不畏惧地盯着看，一般来说都是她盯着别人看，很少有人能够在她的气场下还能注视她超过三秒以上。
“……秦河胜，秦氏的……继承人。将来内定的山背国国主。据说是个很怪的人。”
“怪人？有意思。”
“据说是个搞音乐的。”
“………………”
好好的官二代不做去搞音乐，看来这家伙真是深藏不露啊……连丰聪耳神子都有些觉得这人真是吃饱了撑。在这个八成人民都吃不饱饭的年代，能有闲情逸致玩音乐的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吃饱了撑，部分人二者兼是。
第二天下午，物部布都敲了敲丰聪耳神子的房门，然后告诉她昨天街上遇见的那个文艺青年来拜访她了。
“应该是他家里长辈的主意吧，进京结交贵人之类的。但是他居然相中了殿下，应该说是独具青眼吗？”
这话说出来物部布都自己都觉得惊奇，一般来说，像是秦家这样的地方豪族势力最应该做的就是经营好自己的地盘，好好种田运营，到时候看谁不顺眼一路A过去就好。来搀合飞鸟京中的上层政治角力，这不是秦家有资格入场的游戏，他们会在一瞬间被真正的豪强撕成碎片，然后吞下去的。
“如果真的要选择一个势力结交，也应该选择苏我家吧。”物部布都皱着眉头分析，“难道是想扶植一个傀儡？就凭秦家？”
“我们已经快没钱了。原来的家底这几年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再这么花钱如流水我就要把你们卖去唱歌跳舞筹措政治资金了。”丰聪耳神子惨笑道，“不管他想做什么，能拉到赞助就好。”
“是属下无能，令殿下……殿下你在写什么？”
“不是，我突然觉得把你们包装成青春偶像是个不错的来钱法子。我想一想，怎么从粉丝那里榨钱。唔……出场费……单曲……见面会……握手券……啧，不光进一步打响知名度，还解决了财政困难……我真是个天才！”
“殿下，请恕下官无礼，但是其中不会包括了我和苏我屠自古之间的禁忌恋情之类的宣传企划吧……”
“哇咧你怎么看到了我写的内容！你给我听好了，作为人气偶像的少女，是不可以跟男人谈恋爱的啊！你们只能在彼此之间发展暧昧的情愫，让观众跟打了鸡血一样掏钱，这才是最重要的！总而言之就是把那些蠢货耍得乖乖掏钱就是了！”
“殿下您可否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因为下官很难抑制住呼您大耳光的冲动呢。”
当丰聪耳神子和物部布都一边互相整理着对方被自己厮打中扯歪的衣服一边走进客厅的时候，秦河胜已经喝完第三杯茶了。
近距离看的时候，丰聪耳神子发现这人大概可以算是称得上美男子的类型，气质非常的柔和，倒也不是说很娘炮，只是……非常的安静。
这倒有点神奇，因为家庭原因，丰聪耳神子以前也见过不少舞者，在场下接触过他们。在那些舞者中，女性倒看不出什么，那些男性的舞者，身体动作被长时间的的舞蹈动作改变了，他们做什么动作都带着奇特的韵律和柔软的姿态，看着像是一种异类。他们说话都带着软绵的戏子腔，听起来简直是GAY，在秦河胜开口说话的一瞬间，丰聪耳神子忍不住开始祈祷上天，能让她看得上眼的男子很少，希望命运不要毁了这小小的奇迹。
“久闻皇子殿下风姿俊逸，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在下……秦河胜。”
当低沉优雅的日本语从男子口中如同冰海下的冰块一般浮出水面，丰聪耳神子淡淡地微笑起来。
“的确是个有趣的人呢，秦河胜阁下。”
“喔？”
秦河胜扬起一边眉毛。
“不介意为我跳舞吗？”
旁边的物部布都因为呛到的茶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茫然地抬起头，试图理清场上的逻辑，可耻地失败了。
“殿下您……秦河胜阁下，殿下仰慕您的舞技很久了，请原谅她的无礼……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们也是完全可以理解……”
“如果是丰聪耳神子殿下的请求，在下就献丑了。”
秦河胜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站了起来。
“在下自小就在家中学习秦国的古乐舞，在十二岁那年外出跟随散乐剧团，作为一名演员学徒学习了三年，然后我遍访日本的各大神社，学习祭祀的乐曲和舞蹈……”
说到自己的经历，秦河胜白净的脖子开始有了血色，冰块一样的语气也有了松动，物部布都不禁觉得这个人真的是痴迷于音乐与舞蹈的狂人。直到他走到大厅中央，然后向坐在主座上的丰聪耳神子微微行了一礼。
“第一曲，就请殿下看我的……东皇太一吧。”
然后舞蹈就这样唐突地开始了。
物部布都屏住了呼吸。
像是流动的火，或是燃烧的冰。
柔韧的身躯用张力伸展成一张弓，然后下一刻蓄满的力量又化作了流水。这舞蹈能让你发觉人体原来如此美丽，单纯的韵律和节拍可以到达如此绚丽的高度。像是用黑与白绘制出布满整个天顶的图画，用零和一去描述世界。
物部布都在丰聪耳神子耳边轻声讲解，东皇太一是唐国千年前的大诗人屈原的巅峰之作，《九歌》的第一篇，描绘的是名为东皇太一的天神。这舞蹈从列国之时流传到秦朝，优伶们将这技艺代代相承，一千年来无数舞者将这舞蹈修改强化，这是一千年时光沉淀的光华。从惊才绝艳的屈原开始，一代一代的时光磨砺将这片光华的棱角磨去，只剩下最美丽的劫灰凝聚成的舍利。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一曲舞毕，秦河胜深深行了一礼，丰聪耳神子微笑着轻轻鼓掌。
“秦卿刚才说这是第一曲，想必接下来还有更有趣的节目吧。”
“是的。”秦河胜把头低下，从怀里掏出一张鸟形面具，缓缓扎在自己头上，“下面的舞蹈是我从我的老师味糜之那里学到的龟兹伎……《迦楼罗》。因为我的容貌不适合演示这首舞蹈，所以我自己做了一张面具，希望殿下理解。”
这倒是很有趣的创意，丰聪耳神子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
这一次是飞翔的风和云。
秦河胜的宽袍广袖在空中描绘出风的模样，他就像是一片云，在空气中悬浮起来一般。他脚上的木屐在地板上打着拍子，那与刚才的唐国宫廷舞蹈不同，那是比唐国更西方的炎之平原上的舞蹈。那里有着无边的沙漠，这是风暴中的舞步，迦楼罗的舞蹈。这种鸟以毒龙为食，当它寿命结束的时候，积蓄在它体内的龙毒之焰会在一瞬间爆发，将它烧成灰烬。
这是佛教的舞蹈，从西域传来的宗教，和在这宗教熏香中诞生的舞蹈。迦楼罗被佛陀驯服，成为护教之兽，天龙八部之一。每一个转身都如此凌厉，如此凶猛，每一个跳跃都如此矫健和敏捷。明明舞步如此高速，动作却依然有力。他仿佛不是踩在地面上，而是从空气中借力。
随着最后一个动作完毕，秦河胜垂死般倒在地上。
丰聪耳神子用力鼓起掌来，在掌声中，秦河胜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行了一礼。
“真是令人惊叹呢，秦卿。”丰聪耳神子用自己的扇子敲打着桌子，木质发出空空的响声，“我见过许多舞蹈者，但是没有一个能够达到你的一半出色。”
“殿下过誉了，但是在下……还有最后一曲想献给殿下。”
秦河胜摘下面具，然后换上了另一张面具。这张面具上描绘着一个哭泣的人脸。
“这是在下自己创造的舞蹈，因为是从家传的猿公剑中得到的灵感，所以我将它命名为猿乐。这支舞名叫……《东人之初上京》。”
如果说《东皇太一》是神明的舞蹈，《迦楼罗》是兽的舞蹈，那《东人之初上京》就是人的舞蹈。
这舞步脚踏实地，几乎从不跳跃，而是反其道行之，重心放得非常低，几乎有些丑怪。但在丑怪中却又透出了力量感和趣味性。这讲述的是人的故事，一个第一次来到京都的乡下人的故事。
苏我屠自古眯起眼睛，用手指抚摩着剑柄。秦河胜的身姿中透出了上乘剑术的功底，脚步中虽没有杀意，却有着淡淡的杀气，这跟本人的意愿无关，只是步法本身的气息。
真是漂亮，物部布都心想，这种舞蹈前所未见，不是对神的祭祀，也不是那些散乐的技艺展示，这是眼前的这个人自己独创的舞蹈，用这新的艺术形式来讲一个故事……从动作中能看得出神乐的脉络，但是大部分却是自己的创新。
这不是给贵人们看的舞蹈啊……丰聪耳神子凝视着场上人的身姿心想，东皇太一是给贵人们看的宫廷之乐，迦楼罗也是华丽豪奢的宗教庆典大舞，但这支舞却是给平民百姓看的，下里巴人的舞蹈。这个冷冰冰的男子，却在这支舞蹈中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凡人。真是有趣。
舞蹈中，一个乡下人来到了京都，然后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乡下人为她痴狂，却再也不能寻觅到女子的身影。乡下人在街上逡巡，向每一个人打听那女子的踪迹，终于找到了那女子的家。
乡下人站在女子的家门口，向里面张望，舞蹈在这里就戛然而止。明明非常短暂，但秦河胜面具下的脖子却已布满汗珠。这种舞蹈虽然好看，但是耗力却太大了。之前的舞蹈都是顺应着身体的节奏，这舞蹈却反其道而行之，每一刻舞者的意志都在和自己的身体对抗，对原有节奏的破坏，反而建立起了新的韵律。
“接下来的舞蹈……在下还没有创作完毕，请殿下恕罪。”
“秦河胜卿啊。”丰聪耳神子把自己的扇子收起来，双眸炯炯地盯视着秦河胜，“来我这儿干吧。”
秦河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他伏在丰聪耳神子身前，用他那冰块一样的冷漠声音说：
“这是我毕生的荣幸，丰聪耳神子殿下。”
“我会把你打造成这个时代的巨星，让你成为这世上最风华绝代的舞蹈者。”
“在下何其惶恐。”
丰聪耳神子站起来，一脚踩在桌子上，将扇子直指向天：
“哼，我看得上眼的人，又怎么能允许你平凡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气不足呢，殿下。物部布都心想。 |
发表于 2013-7-3 11:4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