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Starry Night (Ⅰ)
天气,已经慢慢地热起来了。
身着燕尾服的少女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这个国家少见的左舵车行驶在双向四车道的岔路上,从上个世纪就沿用至今的路灯散发出的和市中心那些高科技的节能路灯并没有什么区别的光芒,沿着引擎盖划过后视镜,周而复始的循环让人昏昏欲睡。
仪表盘上的咖啡杯图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大了,连续的行车却没有让少女感到困倦,甚至,黑色燕尾服的少女将一只手从方向盘上取了下来,架在玻璃下缘支撑着她的额头。
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到连开车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都要超过四个小时。
汽车的速度比飞行快得多,或许,四季这样想,这个城市,仅仅是一个城市,就要比幻想乡还要大。
可是这一切为什么会是虚假的呢,或者说,为什么一个虚假的东西,会被制作得如此真实呢。
她习惯于相信理论,什么理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习惯于身边的一切都拥有合理的解释。
但是八云紫的出现只是解决小问题的时候,把所有人推向了大问题的深渊。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更不喜欢八云紫那明显隐瞒了什么的表情。
她开始感到一种淡淡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焦躁,当小町死去之后,这种感觉就出现得愈发频繁和持续。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是四季映姬向自己发出不止一次的提问,事实上,这几乎是她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自己为什么要帮神绮?为什么又会想要帮助辉夜?为什么在这中间的转换那样的自然,一点都没有应该表现出的突兀和不适应,仿佛自己的一切都在被人操纵着,但是却又没有那种被操纵的不适或者反弹,倒不如说,四季所有的行为,都是完全被自己的直觉所左右着,又或者,根本,就是她的记忆在作怪。
那些失去的记忆。
神绮在巴别塔廊桥里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她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这个“实验”中甚至包括她的女儿?又或者……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四季脚下被踩到尽头的踏板让刚踏入夜幕没多久的天空被惊醒,行驶中的吉普车突然向前倾去,安全带死死地扣住四季略显矮小的身材,这个过程持续了数秒,再然后,燕尾服的少女懊悔地摇了摇头,然后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开过头了,或者说开错路了。
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对四季来说却实在是让本就阴霾的心情上雪上加霜,甚至,这比起一场无伤大雅的交通事故更让人无奈——至少,如果追尾的话,车技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四季还可以欲盖弥彰地抱怨几句前面的司机或者……
或者如果小町还在的话……本来就不该是自己开车才对。
有点生涩地挂上倒档,四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又把档杆撕扯了回来,挂上前进挡,却又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向前,戴着皮手套的手在档杆上摩挲了半天,索性向后一伸扯起了手刹。
有些赌气,又像是有些发泄一般地把门狠狠甩上,失去了提琴的音乐少女露出了几乎不被任何人知晓的孩子气的一面。
她决定走回去。
走回岔路,然后再去自己的目的地。
“1722年的那把,我记得……不是还有么?”
“很对不起啊,那把在十几天前就已经被人定了,你也知道,那把琴是一个濒临破产的富豪转手的,那位女士一来就全额付了钱,这笔钱已经被琴原来的主人拿走了,这琴已经不是商品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乐器店都喜欢在实木的门板上挂上一串铃铛,用来提醒老迈的店主客人的到来和离去。
但是此时此刻的四季,却觉得那清脆的声音根本就是一种肆无忌惮的讽刺和嘲笑。
她的小提琴是一把GLORY的,什么型号,多少钱,她根本不知道。
因为那是小町送她的。
她只知道,小町告诉她,她常去的那家乐器店有一把斯特拉地瓦利1722年的作品,是属于少数没有被修废的依然能够演奏的珍品。
然后小町告诉她,如果什么时候手上的那把琴坏了,小町就会买这把斯特拉地瓦利的珍品来送给自己。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黄昏的时候,四季去了曾经两人最后约定的那个废弃酒吧。
同样的,那个酒吧,那架钢琴也不存在了。
这个世界仿佛是极力想要抹去小町一切存在的痕迹,但是却又偏偏刻意留下了四季,留下了那个破碎的,却甚至都已经找不到那些散落一地的心之碎片的少女。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小町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小町就永远地离开了她。
原来自己这么脆弱。
原来,一个人就如同没有开口的存钱罐一样,而爱你的那个人,则是将自己的爱化作一个个清亮的硬币,缓缓地,慢慢地投入这个存钱罐。
这也许会成为一种习惯,你不会察觉到这一切,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人向存钱罐放入叮当作响的硬币,然后寂寞和恐惧包围着你,而你为了拾起那份曾经已经成为习惯的爱,不得不把自己弄得粉碎。
“哭泣和流泪是不同的,流泪只会让人更加悲伤,但是大声哭出来的话,就可以让眼泪冲走悲伤哦。”
熟悉的声音让踽踽独行的少女抬起头,虽然模糊的液体让她不能看到对方的容貌,但是燕尾服的少女却依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似乎是笑,又像是挑衅一样的表情。
“那就,干脆不要流泪好了。”
而事实上,哪怕是使用了灵力,也的确没有一滴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没想到,买下它的人居然是你,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有钱人啊。”
“损公肥私罢了,这笔钱记在天子的盔甲保养上不是什么难事,本来是打算学小提琴的,但是谁知道,一到第三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公园的长椅上,永江衣玖把吉他箱放在长椅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而抱着名贵的小提琴的四季映姬则有点像是一个参加音乐考试的小女孩一样。
“我……”
“说点别的吧,要谢谢什么就算了。”
衣玖察觉气氛的能力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失效了,很没有风度地打断了四季没能出口的话的少女此时此刻已经抱起了吉他,开始调校吉他弦。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作为报答,你想要我做点什么?”
四季最终还是无奈地苦笑一下,她摇摇头,索性也就不再纠结,地藏和阎王一贯的威严气息再次一点点地被伤心过后的少女捡起。
“说说你的故事吧,我都有点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神绮还是辉夜的人了。”
四季并没有感到惊讶,事实上这是衣玖绝对不会回避的问题,四季略微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轻轻地开口。
“那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就是……我们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过完没多久。神绮找到了我。”
一个真相往往伴随着更多的谜团,衣玖没有插嘴,只是轻轻地以手拨弦,等着四季继续说下去。
“你们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会为四季卖命,其实很简单,我欠她的。你肯定特别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欠她的。”
“是你忘记的,在幻想乡的记忆么?”
衣玖没有去看四季,但也没有继续拨弄琴弦。
“是的,而且,我有理由确信,那是和这次异变的原因,息息相关的理由。”
“那么,你和辉夜……?”
四季抬起头,摘掉自己的帽子,绿色的短发在昏黄的路灯下微微泛着黄色。
“当时辉夜不断地在挑战神绮,似乎是抓住了这个世界的漏洞,也有可能是在配合八云紫……总之她的能力很强,伪装也让人类无所适从,所以神绮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她处理掉这个麻烦……她的腿是我打断的,我破坏了她腿部的灵力回路,让她的骨骼永远无法痊愈。”
“你为什么没有杀她?对于你来说,辉夜是最好的投名状不是么?”
四季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但是随即变成了苦笑。
“神绮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利用我的意思,倒不如说,我因为那份愧疚感,主动充当了她的打手,所以她从来就不打算相信我,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投名状。”
“但是,我不觉得你会在那种时候放过辉夜。还有别的理由么。”
抬起手,推了一下帽檐,衣玖的追问显得有点不礼貌,但是四季却没有回避。
“说起来可笑,不过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当时我……很害怕。”
“……我相信你。”
衣玖的回复犹豫了几秒钟,四季的回答看似很荒谬,但是她却依然点了点头。
“或许你会感到很奇怪,是的,辉夜并不是战斗型的存在,我轻松地就把她逼到了死亡边缘,我可以轻松地杀掉她……我……”
“但你最后还是放过她了。”
仿佛是安慰一样,衣玖将吉他竖起,放在一旁的地上,然后拍了拍四季的肩膀。
“你没有看到她当时的眼神。”
抬起手,仿佛是不愿意再次回想起来一样,四季捂住额头深深地叹息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仰,才能让人疯狂到那种地步,如果辉夜仅仅觉得这只是个游戏,她又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又一次整理了一下帽子,似乎是因为夜风让她帽子上的触须不断摇摆的关系,龙宫使不断地调整帽子的角度。
“虽然有些诛心,但是我还是想在最后之前这样问你。”
“小町的死,你怪她么,或者说,你后悔因为当时没有杀她,而让小町死了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杀掉她吗?”
“我不会杀人,任何人。”
黑色的夜风中,四季映姬轻轻地摇摇头,随之而来的就是长久的沉默。
黑色燕尾服的少女抬手打开古朴的琴箱,小心翼翼地摘掉右手手套,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小提琴的琴弦,昏黄的路灯下,黑衣的少女一脸虔诚,仿佛是对着无力的灯光倾诉着什么。
“我还没看出你这么善良。”
并不是讽刺,大概是打算重新开启话题,调校完最后一根琴弦的衣玖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吉他特有的带着空灵的回音的音符被龙宫使的指尖轻轻扣出,飘荡在灯光之下,少女身上。
“这和善恶无关。”
四季依然保持着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的姿势,事实上,从衣玖的角度看去,琴弦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形,仿佛少女与那纤细的丝线完全是两个时空的产物。
或许,本来就是吧。
“只是单纯的……不想杀了她而已。”
“即使是灵梦?”
衣玖的话题带来的依然是一阵不算短的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衣玖的所有问题都极其尖锐,仿佛一根又一根的利箭射向四季。
“其实我们都知道,辉夜和灵梦是同一种人,她们的对错,善恶……你又怎么看呢。”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衣玖。”
四季摇头,沉默不语。
“可是,对于身为阎王的你,现在的状况,和在是非曲直厅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衣玖同样摇头,四季侧过头,犹豫地看着衣玖,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我只是审判者,我没有权利去执行,我也不关心怎样去执行,或者说,我审判一个人有罪,或者无罪,是因为他过去的经历,换言之,判他有罪,或者无罪的是因为他的行为和十王的律条,有罪也好,无罪也罢,都和我四季映姬没有关系。”
“所以你常常会困扰,在那些善恶自相矛盾的行为里。这点我早有耳闻。”
“不……镜子是不会出错的,错的是我对净琉璃之镜照射出来的行为的解读,如果我能够再聪慧一点……再……”
“那也解决不了问题吧。”
衣玖连续拨动了几下琴弦,一直低声言语的四季仿佛是要给音符让路一般,停止了陈述,但是,她更像是在期待,期待着衣玖来打断自己。
“你在是非曲直厅之所以能做出判断,不是因为你是审判者,或者不仅仅因为你是审判者,更重要的,你所做出的判决和你没有关系,无论是褒扬还是伤害,你都不会感到开心或者悲伤,这才是你能够从容做出判断的原因。”
“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至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
衣玖抬起头,从四季的视角看过去,她棕色的类似西装礼帽的帽子上,两根长长的触须微微地向后摆动着。
“人这种动物,只要在一起,就会产生冲突——或许是因为资源,或许是因为理念,甚至仅仅是因为误解而产生不信任,进而用更过激的言语,最终彼此相互争斗,相互伤害。”
“……这是不可避免的吧。”
“没错,这是很难的,是人,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他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遭到伤害。这不是律条或者法文能够解释的,也不是能用单纯的对与错来衡量的……就结果而言,神绮也好灵梦也罢,都何尝不是被害者?”
“那我们……也是加害者吧?”
衣玖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拨动了琴弦,只有几个音节,但是四季能听出来是一个曲子的一部分,似乎,许久不碰乐器的衣玖正在用这种简单而有效的方法找回遗忘的旋律。
“这个问题并不好笑吧。”
四季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但是衣玖却没有直接去回答问题,而是低下头,盯着琴弦,而后开口。
“小町是你……唯一信任的人吧。”
“……是的,我不信任辉夜,也不信任神绮,她们都在骗我,都在利用我,我也不信任你,不信任八云紫,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我不后悔,但是小町她……为什么死在那里的不是我……我本来已经想好自己的结局了,我本来打算……”
四季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被风声彻底掩盖。
“所以,其实你应该明白,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衣玖抬起头,漫天的繁星并没有因为昏暗的灯光而失去神采,不属于幻想乡的天空中,银河清晰可见。
“就像宇宙的第一推动力,也就是宇宙之因一样,到底是谁第一个加害了他人?或者说,会不会一切都是自然的选择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第一个’?几天前,我遇到一个信奉着弱肉强食法则的家伙,按照她的说法,加害是一种自然的法则,是生存的必要而已。”
“我不能同意……弱肉强食。”
四季干净利落地反驳,但是只是针对衣玖的后半句话。
“没错,人和动物是不同的。”
衣玖将手从吉他上挪开,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包烟。
“介意么。”
“很介意。”
衣玖一阵暴汗,大概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拒绝别人的错误的习惯已经深深地刻在了骨髓深处,悻悻地把烟放回口袋里,衣玖摸出了几个中午天子塞给自己的糖,这次四季没有拒绝——然后从衣玖的手中接过了零食。
“但是,无论是对于灵梦,还是对于神绮,或者说为辉夜工作,我都不会犹豫。”
享受着舌尖晕出的清爽橘子甜味,四季想起了紫的话——这个世界只是梦境的话——她的心底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没来由的哀愁,不自觉的,虚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加大了点点力量。
“因为无论如何,想要保护些什么的话,就一定会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不仅仅可能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死亡,更有可能是无数人的泪水,有悲伤的,或者憎恨的……但是我还是想要去做,我还是必须去做。”
“这和动物没有什么不同。”
四季闭上眼睛,做出了自己的反驳。
“对,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不同,因为人是自然的产物,而真正不同的地方,是身为人而一直在与自然抗争的觉悟,对于人来说,对于一个人来说……”
“我们还是可以做出选择对吧,八云紫?”
长椅的背后,由石板铺成的走廊上,一盏坏掉的路灯下,一个身着华贵低胸晚礼服的少女,在完全没有意义的遮阳伞下,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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