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所谓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地狱,饿鬼。人类或畜生的话还好,其他的,根本不是人的肉身所能接触到的。娜兹玲想,应该不会那样吧。
 但是与圣白莲的区别是,自己虽然在与圣白莲共同生活之后想起了过去在外界,在命莲寺,在幻想乡里的生活。但对自己这具躯壳过去的生活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似乎自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过这都无关紧要。生活里有了希望,日子就容易过去。娜兹玲与圣白莲如同守着幼子过活的寡妇一样,虽然生活辛苦,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满是坚定的信心。
 而就像圣白莲所说的一样。云居一轮和村纱水蜜也相继归来。虽然变了样子,但还是一眼能认出。再然后幽谷响子也重新加入。正体不明的家伙与佐渡的狸猫过了些时候也不情不愿地来到了这里,还住了下来,于是只剩下寅丸星。
 
 “那家伙是迷路了吧。”
 娜兹玲想。
 而等到寅丸星作为最后的一员回归,都已经是圣白莲重新主持命莲寺五年以后的事了。
 
 家是什么?对娜兹玲来说,命莲寺就是家。这对于命莲寺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尽管因人而异,定义不同。对云居一轮来说,命莲寺就是能和圣白莲一直在一起的地方。对幽谷响子来说,命莲寺就是饭菜很好吃床铺很暖和解决了温饱问题之余过得很舒服的地方。至于娜兹玲,当然是大家都指望她找东西的地方了。
 好在一切都没变。
 好在。
 大家都不用现在的名字,而是用之前的名字互相称呼对方。最大的不同或者说不便不是都变了模样,而是大家都不能再使用能力了。别人的话还好,本来就是妖怪;而圣白莲应该还记得一些魔法,虽然和过去比起来,不到百分之一,但毕竟能用——好好好,早晨不用锅就能把炒饭加热确实不错,但十五分钟只能加热一人份的,效率也太低啦!
 
 “大概是因为现在没人相信这些了吧?”
 
 当然,很有可能是这么回事。曾经被认为是永远都不会走到尽头的幻想乡,不是也终于被这个世界的恶意击溃了么。而区区一个圣白莲又怎么会在这世界的眼里。倘若她真有那么强,当时就不会让结界被破坏。这简直是用脚趾头都能推导出来的结论。
 而不论怎样。大家还是都会回来,走到一起。
 
 娜兹玲想起了那些过去的日子。寅丸星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细长的手指揉捏灰色的软发。如同耳语一般的呢喃,破戒的话语,从胸中迸发出的一声声深长的叹息。并非出自阴暗的情绪,而更接近于感叹。还一再重复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语句,以确认对彼此的感情。那时她们都认为自己有时间。有很多很多时间。
 而当时的记忆,在经过时间的封存之后成了一颗琥珀。几百年时光的倒影都浓缩在这透明的树脂里。虽然那个人已经变了模样。这可能是,这大概是。这本就应该是非常可怕的事。一个你认识的人,用你不熟悉的面貌,不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身体——不,应该说是完全陌生的。用这完全陌生的一切和你说那些熟悉的话。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也是很多人的噩梦之一。比心爱的人身受重伤留下残疾甚至是生离死别更加可怕。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就像在自家的坟墓中翻出一颗陌生人的头骨。寒意从骨缝里沁出,整个灵魂都冻伤。
 但是居然不能离开。理由并不充分,难以理直气壮。这大概是生命中最后的一根稻草,明知会与它一起被海水吞噬,仍然抗拒不了那本能。依靠某人的本能。为了阻止眼泪,为了拒绝寂寞。
 所以仍然坐在那个人的腿上,听她用气声重复那过去说过的话语。除此之外,手里已空无一物。虽然灵魂仍然是那个灵魂。
 人在感情激动时所道出的言语往往如此,或许华丽但毫无意义,矫揉造作得很。但如果不重复这些话,那么连记忆里最后的遗产都荡然无存。寅丸星和娜兹玲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她听着寅丸星念完最后一句,并呼唤了自己的名字。那是过去的日子里,逃避经卷与教诲之后的产物,美好如蛇鲜艳如果,原始的本能和原始的罪。她说,流浪的时间,相爱的躯体,遗忘过后的生命里只余仍歌唱着的灵魂。肉体的声音与喉咙回归泥土,只有灵性的歌声永存。
 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然后,她们亲吻。眼里是对方的倒影。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被撕掉的挂历和被抛弃的教条一样不再有价值。
 现在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呢。大家同是弱小的妖怪时就守着一个破庙过活,现在大家变成普通人了也一样。她们是过惯了萧条日子的,计算时间的方法也不一样。曾经是五十年一春五十年一秋的她们,转眼间就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没反应过来,就都老了。
 圣白莲对衰老的自己很不习惯。不过除了接受也没有其他办法。其实她算是老得慢的了。村纱比她早老了好几年,现在每天基本都坐在椅子上不能动,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她有时会说:“搞不好我是最先离开的。”或是“我怎么还不死,真他妈烦。”
 不幸的是她言中了。她死于心梗,一分钟不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戏剧化地拉着大家的手眼泪长流,没有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赚人眼泪的话。每个人的死亡都不同,而村纱是突然的,猝不及防的,没有预料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种幸福,不用在床上受太长时间的罪。往后一倒,人就不行了。
 她的遗体被送去火化。寺庙后有一块墓地,这几十年来也埋了不少的人。靠右边的一条是不出卖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要留给谁。
 “真是。现在你排名第一咯。”
 二岩在供奉时说了一句。总不能把她的坟墓设置在中间或是最后吧。香烟悠长地飘上了晴空——虽然以大家的心情,还是下雨的日子更应景。灰色的烟雾消散,远方是某个墓碑上被人捆上的橙色的风车。娜兹玲看着那风车想,没想到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橙色竟如此美丽。
 顺带一提,没有烧出舍利来。大概是她与一轮破戒的次数太多了吧。
 不过她们也确不是凡夫俗子。连神明与佛都见过的她们,哪会在乎其他的事呢。反正也不能在此世常住,阎魔的教诲也不能让她们打动。并不是说往生不好,但是确实喜欢不起。这世界是很好很好的,大家一定要一起喜欢。
 
 在备后有一个比喻,是娜兹玲以前听来寺里借住的修理工说过的。说一家人就像是一棵竹子。第一节破掉之后,接下来的竹节也就开始破裂了。村纱的死亡只是个开始。紧接着,鵺也去世了。然后,响子,一轮,二岩,圣白莲,寅丸星。
 圣白莲的死确是体现了所谓秋叶的静美的。她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稀疏的白发,颤抖着说:
 “愿我们来日再见。”
 其后,就进入了安详的睡眠——永恒的睡眠。
 安葬她与寅丸星时,娜兹玲反倒有种平静感。她知道,自己也快了。正如自己在这里等候着她们,所以自己也就要送走她们;如今的寺庙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寺,在这里做事的也有十几人。娜兹玲趁自己还能动时就指定了继承人,余下的时间只是等死。她想,将来的她们如果还能相遇的话,会以何种姿态在哪里相遇呢?一想到将来有可能看到波斯猫一轮或天牛鵺,她就忍不住想笑。
 然后,时间过去。在寺院后继者们的环绕中,娜兹玲平静地咽了气。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娜兹玲再次醒来。这次她第一反应是找一面镜子。好吧,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寅丸星一样。应该说是头发的颜色。在幻想乡里基本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了,不过对于自己的样子变成南蛮人——娜兹玲改不了这个习惯——这件事上说,娜兹玲觉得还是有些超出了自己的可接受范围。
 放眼望去,周围尽是陌生的景色。高耸的烟囱往外吐着黑烟。早晨的雾气低沉地笼罩着这个城市。娜兹玲想,可能下一步就要去找一本日历了。
 某一天忽然醒来,但是自己唯一的财产就是举目无亲。娜兹玲发现这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片土地,而之前的记忆荡然无存。感觉自己是在日本的一个破庙里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异国他乡。街角有跛足的乞丐,摇摇晃晃。天上下起了雨,冰冰凉凉。
 娜兹玲想,自己要怎么活下去呢。
 这时有人大呼小叫地赶来,把自己塞进一辆汽车里。娜兹玲好奇地看着眼前那些金发碧眼大鼻子的家伙,他们的腰挺得笔直,还留胡子。黄色褐色红色灰色。空气中有酒和鼻烟的味道。娜兹玲不害怕他们绑架自己。她倒真宁愿这帮家伙都掏出刀来,然后自己就死了,说不定下次会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梦;真正的自己正躺在幻想乡里那张天下最软的床铺上,满足地打着呼噜。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就快醒吧。不,也许是那个老妖怪搞的鬼。八云紫你个老妖婆。”
 最后一句是玩笑。不幸的是没有幻想的世界里,这个梗拿来做玩笑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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