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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rpheus423

[长篇] 【竹林组】焚城·重置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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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7:0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万湖会议

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或者说我们喜欢这样想)的一个对立面。我们猜想(即使我们拒绝承认),大屠杀只是揭露了现代社会的另一面,而这个社会的我们更为熟悉的那一面是非常受我们崇拜的。现在这两面都很好地、协调地依附在同一实体之上。或许我们最害怕的就是,它们不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且每一面都不能离开另外一面而单独存在。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或者说我们喜欢这样想)的一个对立面。我们猜想(即使我们拒绝承认),大屠杀只是揭露了现代社会的另一面,而这个社会的我们更为熟悉的那一面是非常受我们崇拜的。现在这两面都很好地、协调地依附在同一实体之上。或许我们最害怕的就是,它们不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且每一面都不能离开另外一面而单独存在。

  ——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



  “人都到齐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铃仙·一之濑低下头,检查起手中的文件。铃仙本名并不是铃仙,他也不是一之濑家的孩子。但铃仙这个名字是属于月兔别动队的杰出毕业生的特殊荣誉,凡是获得了这个名字的兔子不论男女都会把其奉为珍宝,在余生中将其作为正名使用。这一名字体现了现任月兔别动队——不对,是第三别动队——总指挥,八意永琳市长的学生绵月丰姬对他的信赖与认可。在他之前还有三位铃仙,但其中活到现在的的只有最老的铃仙,他的偶像铃仙·优昙华院,八意永琳大人的亲传弟子。她在八年前的石叶川人口贩卖特大案中立下的赫赫功名远近闻名。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前辈,甚至可以通过她见到那位深居简出的市长大人。听到绵月丰姬的问题,他丝毫不敢怠慢:“目前来看除了那位据说是帝国陆军派来的联队长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他坐汽车从驻扎地过来,听说五分钟内就到了。”

  绵月丰姬点点头:“那就好。”她那头黑色长发被扎成一个干练的马尾辫。铃仙听说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染过金发,叛逆味十足,但是现在她已经成长为一名杰出的官僚,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她被认为是八意永琳大人最有竞争力的继承人之一。铃仙知道自己的这位长官虽然性格随和,甚至显得有些慵懒,但她对于工作的处理天赋以及聪明才智丝毫不亚于她那认真负责的妹妹。他看向远处,带着一顶宽大帽子,身着正装的短发干练女性想必就是猎人工会总会派来的代表,八云紫的亲信,工会董事会秘书处长八云蓝。她正在与城防部队司令,剃了板寸头,身材矮粗的武藤进相谈甚欢。八云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脸上浮现出微笑,端着她手中装有白兰地的高脚杯,走近绵月丰姬:“请允许我向八意大人献上祝贺,董事会对于她的大胆想法十分惊讶,但是他们看到了其中蕴藏的巨大潜力。对于您接下来想要推进的计划,初期数据十分好看,我认为有大规模推广的价值,不,是必要性。”

  绵月丰姬的脸上露出如同太阳般和煦的笑容:“能够得到董事会的认可是我们的荣幸。八意大人为了我们的目标也是煞费苦心,当然这也离不开来自工会的大力协助以及我们永远城人民的聪明才智。俗话说得好,集思广益嘛。请问八云女士,我们这里的酒水可否让您满意?”

  “相当不错,醇厚的口感,浓郁而又不过分刺激的香气。毫无疑问是白兰地中的上品。”八云蓝举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酒。

  “那就好。这是芬奇博士的私藏,她是我们的民生与发展部副部长,这酒还是她从美国带来的。”

  “听说美国那里和我们日本的风气大为不同,女性的气质因而也大相径庭。”八云蓝笑道,“像是凯瑟琳女士这样身为女性的人中翘楚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几个。贵邦的领导层里也有阁下和八意大人这样的人杰,果然不同凡响。”

  “我听说八云紫大人也是一位女性,更不必说我眼前的蓝女士。况且还有那位雷厉风行的第一猎人,她在广播塔一事中的大力协助令我们诚惶诚恐,这还是我们欠工会的一个人情呢。闲话不多说了,川原大佐也已经到了。听说他还有天皇陛下御赐的军刀,”她向着两个刚刚跑进来的传令兵点点头,在他们背后,蓄着卫生胡的胖胖的川原雅明大佐正在费力地从他那身紧绷的军大衣里钻出来,“我们也该进场了。各位!”她抬高声音,周围的人纷纷停止了闲聊,举起酒杯,向她示意。丰姬看到人群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她身上,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是本次会议的主持人,永远城安全部副部长兼第三别动队总指挥,绵月依姬。请各位移步里面会议室,会议马上开始。请!”

  众人纷纷随着她的手势走进会议室,铃仙等待所有人进去之后向着门口的两个守卫点点头,关上门,走到位于会议室中央的丰姬身旁,掏出速记本。丰姬和他交流了一个眼神,接着转过头,看向她面前的各位客人:“那么就让我们跳过寒暄,直入正题吧。各位想必已经从邀请函上看到了,这次的会议主题是‘对于城郊社会主义分子及流浪神明的最终解决方案’。在邀请函的背面附有八意永琳市长大人的亲笔信,将此事授予我进行全权统筹处理。这次会议之所以召集各位,正是因为各位所代表的部门与这项任务休戚相关——”

  “抱歉我打断一下,”铃仙抬起头,发言的是内务部秘书处秘书,穿着黑西装的瘦子高田真嗣,“据我所知这一计划已经在市长办公室讨论了半年以上了,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决定推进进度?和前两天的广播塔被人入侵一案有关吗?”

  “当然不会,市长办公室的日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一个月前就制定好的。而‘天下人’这次出人意料的恐怖行动虽然由于我们安全部的疏忽造成了不小的财产损失,但是我们经过评估认为她的这一行为并不能造成很大的影响。初期的信息管制和我们多年以来在媒体上的投入使得其影响只能在北四区内部传播,而且大多数是对于她这一激进行为的负面评价。在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已经和猎人工会的专员一同建立了联合专案组处理此事,这些进展都会写在安全部的每周报告上,请您认真阅读。”丰姬打了个响指,铃仙向着他旁边的助手点点头,助手便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红皮书分发给客人们,“这是本周的报告,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欢迎内务部监察厅对我们执行监察权。好的,回到我们刚刚的话题。自从永远城建立以来,我们月之都政府一直秉承着‘一切为了人民的安居乐业,一切为了人类的进步发展’这一使命,认真贯彻落实各项法律法规,努力促进人民生活水平提升,全力与各种危害城市安全的黑恶势力作斗争。虽然上白泽慧音的天下人组织是我们所面临的的种种困难之中较为轻微的一种,但是她的行动解释出来的问题是严峻的:聚集在城南行政管辖区外的激进分子——不论妖怪与否——已经对永远城形成了严重的安全威胁。正是基于此考虑,我们才会召开今天的会议,力求一劳永逸地消灭问题的根源。芬奇博士,请。”

  凯瑟琳·芬奇正当壮年,她的金发盘成了一个团子头,那张白皙的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很难让人相信她已经年过半百。她是第二批移民到日本的美国人之一,她的丈夫在永远城电报局算是个小领导,但比起她来说还是逊色不少。身兼民生与发展部副部长与市长办公室高级顾问二重职位的她据说毕业于美国的韦尔斯利学院,随后在布朗大学攻读了经济学博士学位,一毕业就来到日本。她来到日本带着崇高的愿望,希望能够利用自己的知识帮助深陷于苦难之中的东亚人民谋得福利。芬奇博士向着坐在左边桌子下首的边防检查部防卫厅秘书竹宫利之招呼了一下,两个警卫便在竹宫的示意下推着一块黑板走了进来。两人从警卫手中接过黑板,黑板上贴着一张地图上面,正是城南入境口外侧的行政区划,上面还写了一些数字。

  “如各位所见,这是城南城乡结合部的地图,上面的数字代表我们估算的这一区域的人口。”芬奇博士说道,“竹宫先生是统计学专业出身,因此这方面我们的数据质量是有保障的。目前的事实是,仅白鹭镇一镇人口就已经超过了五万,将各乡镇之人口加和,我们可以得到结论:仅在城南一侧,在城外聚集的人群已经达到了四十万以上。而永远城的人口是三百万。并且由于城内死亡率的下降这一数字还在迅速增长。于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需要与我们有限的生产能力之间的矛盾。而这一矛盾的来源主要是来自于资本,也就是土地的缺失。为了容纳更多的居民,供给更多的物质,城市必须扩张,而城市南侧的平原是相较于其他区域最适宜开垦和建设的。但是这一过程中我们势必与土地的现在持有者产生冲突。不仅如此,这种冲突不仅是文明与非文明之间的冲突,而且是人性与兽性之间的冲突。竹宫先生,请。”

  边防检查部防卫厅秘书竹宫利之带着眼镜,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痕一样刻入了他的脸上。人近中年的他不苟言笑,看上去仿佛患有多年的消化不良:“由于荒原上日益恶化的生存条件,以及荒原上居民整体素质的日益下降,我们边防检查部在三十五年前从警察系统中独立。边防检查部一向致力于确保高素质,高标准的人才可持续流入,而基本上主要的待进城人群都是通过城市南门进入,所以城南六镇也是我们永远城最大的城郊聚落。各位请看手中的图表a,这是一份人口数据,根据我们的估算,在城南六镇当中目前总计容纳了镇民约四十万。而要知道,我们永远城上一次人口普查的总数才勉强超过三百万。而这些人之中,根据我们最保守的估计,社民党已经在这个区域发展了超过两万名党员。他们都是无法无天的极端反社会分子,对于我们的城市文明极度危险。而且他们的北方游击队中的一支也在城南驻扎,我们的情报人员得知,他们的领袖是一个叫做九十九八桥的女人。”

  “九十九?”猎人工会特别顾问兼永远城行动队队长博丽灵梦喃喃自语道。一之濑瞟了她一眼,她似乎对于这个名字很感兴趣。

  “对的,灵梦小姐,”芬奇博士说道,“正是那位十年前在辉针城之乱中被您亲自剿灭的九十九弁弁的那个九十九,据说她们是所谓的姐妹。说来也有些可笑,没有父母的付丧神居然有了姐妹关系,而且城外那些人也没有起疑。”

  “我不知道她还有个妹妹。”

  “有可能完全没有,那只是她编出来用来吸引人们的幌子。但不得不说她配得上这个幌子。”竹宫补充道,“她在游击队里面开始抛头露面大概是在六七年前,现在已经做到了团长的位子。社民党的游击队主要是被武装起来的失去土地的农民,被煽动的工人,以及心怀不满的退伍军人。社民党大概是和上白泽慧音的‘天下人’广播电台同时间成立,但是影响更为深远——它的活动痕迹遍布全国,从刚刚的游击队的命名上你也可以知道他们的力量不容小觑。他们的口号是‘工农联合执政,人妖共同富裕’,但他们做的可远没有这口号那么好听。组织工人暴力罢工,煽动农民停止运粮,在军队中传播分裂思想——极端反社会分子,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不仅如此,他们还公然包庇犯罪和叛乱分子,在城南的犯罪率居高不下。仅在去年一年就发生了39起谋杀案,127起盗窃,诈骗和抢劫更是不可胜数。这些数字在社民党进驻之前只有现在的而三分之二,而且现在还有上升之势。看来他们已经彻底站稳了脚跟,并且还在拉拢越来越多的无辜居民协助他们的行动。为了切实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打击各种黑恶势力,保障永远城粮食安全,我们有必要向城南开发新的城区,将城南六镇纳入我们的治理之下。为此,有必要采取比之前的纠察队制度更为严厉的手段,来彻底解决社民党问题。”

  卫生部药物政策与制度厅副厅长二阶堂贤治站起身,他是个长着鹰钩鼻,头型圆润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努力地想要表现出自信的样子,但结果适得其反。但他甫一开口,他的专业性便弥补了他气势上的不足:“妖怪和人类的区别究竟是什么,这是长久以来困扰着学者们的一个话题。哲学家可能会把这种差异归纳于一种本体论上的区分,但这其间又涉及到一种本体论的选择。心理学家则把妖怪当成一种日本特有的社会现象来考虑。但对于我们从医者来说,我们相信科学,妖怪死后留下的尸体给了我们一个有效的区分方法。”

  “提问,”高田举手问道,“妖怪死后不会化为原形吗?为什么会有尸体?”

  “这也是我们近年来观察到的新现象。在最近几年,妖怪死去之后保留人形的状况越来越多,其发生概率与其在城市中生活时间成正比。其中的一些志愿者为了科学签订了遗体捐赠协议,这大大推动了我们对于妖怪的科学认知的进城。结果十分简单:如果一个妖怪保留人形死去,那么在解剖学意义上,它留下的尸体就是一具人类的尸体。你找不到任何统计学意义上显著的差别。除了文件记录,我们无法区分一具尸体到底是属于人类还是属于妖怪。这显示城市生活的确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层面上都完成了对于妖怪的同化。”

  “这是件好事。”芬奇博士评论道。

  “是的,但这种情况仅限于在城市里长时间生活的妖怪。在荒野中依然有许多妖怪保留着他们的危险的能力而不受控制。而他们的生理构造依然与我们所知的一般人类显著不同。由于尸体会变回原形,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捕获活体,在麻醉的情况下进行解剖。结果显示在荒野中的妖怪化作的人形中干细胞的含量和活性是人类的数倍,这解释了他们为何能够如此快地再生伤口。不仅如此,我们还发明了一系列特异性抗体试剂来检测妖怪。简单来说,就是血型检测试剂。”

  “血型?我听说那是西洋那边发现的新理论,真的有效吗?”八云蓝问。

  “从世界大战当中得到的实验结果绝对可信。人的血液天生具有特异性抗体和抗原,不同血型的人将会因为血液中存在同种抗体抗原产生凝血反应。而妖怪的血液只是模拟了人类的血液的基本构成,并不存在任何的凝血反应。”

  “照这么说来这是十分可贵的资源了。可持续发展方面呢?”高田问道。

  “随着血液的抽取,妖怪的人形会被逐渐固定下来,这时能够抽取的量和正常人相同。但是对于那些不肯归化的危险分子我们可以物尽其用。基于此,我们和边防检查署联合开发了一整套快速身份识别系统,并且对所有进城长期逗留人员颁发居留许可证,上面整合了这部分信息,方便我们在重大案件发生时第一时间找到可疑人员。目前这个系统刚刚开始运行,只有最近两三个月的入城人员接受了这一审查。但我可以保证目前来看成效斐然。我们可以在城南进一步推广这种系统。如果表现良好的妖怪或者流民我们会给他们颁发特别标识,让他们能够享受到城内人类同等待遇,否则就进行额外的监视和限制,减少其安全隐患。”

  城南第二大区区长服部健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城南第二大区负责统筹管理南二、三、七以及西二、三区,而这里也是新审查系统的试行点:“的确,目前我们已经破获了四期组织型人口走私犯罪,牵扯人数超过两百人。他们通过各种非法手段进入城内,已经严重危害到了城内居民的安全。这些人不能长时间关押在城内,可是驱逐出境又无法根除他们再次入城的可能。我们急需支持来解决这个问题。”

  “正是基于此,我们正在和市议会联合商讨起草一部新的边境管理法,之后这类案件将会直接交由安全部处理。”绵月丰姬说,“而且我们相信城南新区的落成也可以大大缓解您的安全压力。这样您能够满意吗?”

  “这些人在城市生活期间积累的财产怎么处理?”服部刚一坐下,高田就又一次站起身。

  “我们会让他们签署自愿财产转移声明,将财产充公。我向你保证,这个过程不会涉及到任何暴力和不文明手段。”芬奇博士笑着说道,“程式化的手续可以给人安全感,这样也可以减少暴力反抗。”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必须明确,我们所面临的的是百年难遇的重大变局。在这种时刻,我们必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绵月丰姬摊开双手,露出微笑,“我能明白各位对于当前的任务有许多顾虑。我也是。但是我们要相信,虽然任务是艰巨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必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决执行八意大人所提出的‘五个一’原则,将文明城市建设放在第一位。而我们安全部已经得到了八意大人的全权任命来统筹解决此事。竹宫先生之前的说法各位也已经听到了,城市将会南扩,将城南六镇建设为新的城南第五大区。这个工作任重而道远。所以各位请不必在这里担心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我们今天召开会议就是专门为了解决各位的问题来的。”

  “就我个人而言,由于我曾经在警察系统任职,我深知那些激进分子的顽固和凶险,”服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社民党和‘天下人’在城南耕耘多年,那里肯定有很多他们的支持者。而且他们还在散播关于‘蓬莱’的谣言……”

  “这个问题我们有专人处理。”绵月说道,“对吗?八云蓝女士?川原雅明大佐?”

  “我们已经协同卫戍部队总司令武藤进阁下制订了一套完备的措施。”川原大佐举起笔记本,“各位请看手中的《士兵手册》,这是我们在支那执行占领任务时士兵人手一本的手册,里面明确规范了扫荡作战的各项注意事项——”

  “在支那还要管理军纪?”服部不满地问道,“您该不会还对那些愚昧的支那人抱有幻想吧?”

  “您没有管理过军队,不知道军纪败坏对于战斗力的损害。”川原见到自己的话被打断,显然很是气愤。“我看到士兵们在旅顺的时候烧杀抢掠,形同土匪一般,事后在于支那军队的战斗中虽然能够获胜,但是其队伍散漫,注意力涣散,就是由于军纪的缺失。这种破坏对于我们后续的事业是明显不利的。我们花了接近半年的时间才让这支部队彻底恢复到原先的战斗水平。这就是为何我们会有这本《士兵手册》,我们在美国和德国顾问的帮助下编写的这本参考材料,用科学有效的方式把士兵们的行为规范化,合法化,这样他们就能在执行破坏性任务的同时保持纪律。毫无疑问,我们现在面临的不仅仅是来自于游击队的威胁,而且是地方民众与他们盘根错节,狼狈为奸的复杂局面。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把野草连根拔起,彻底烧尽,才能确保药到病除。对于镇民,我们的建议是在对方没有主动协助意图的情况下,一律按照社民党支持者同等处理。将其集中拘留后采用芬奇博士告诉我们的最终处理措施。对于那些激进者加以甄别,分化后予以物理消灭。对于其财产,可以带走的让他们签署自愿捐赠协议充公,否则就烧光,防止被游击队获得后利用。对于这个政策我们有一个很简单的称呼:‘三光政策’。”

  “目前来说猎人工会并没有明确的妖怪分类政策,因为他们总在不断改变。再加上化形之术的微妙调整,导致就算传统意义山的妖怪‘种’也鲜有可以稳定参考的形态学特征。”八云蓝接过了话匣子,“所以我们目前一般直接根据其破坏力大小来进行分级。最低的是雀级,然后是犬级,兽级,人级,骑兵级,战车级,战舰级,最高的则是战列舰级。猎人工会这次会帮助各位进行前期的战场探查和反侦察工作,并且对于采用暴力反抗的战车级以上流浪神明或妖怪,工会已经得到授权当场击杀。博丽君将会亲自带队前往。她的专业水平是有口皆碑的,各位可以放心。”

  “毕竟是所谓的‘第一猎人’嘛。”绵月丰姬笑道。“那么大致就是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额……我还有一个问题。”高田再次发问了,服部翻了个白眼。高田无视了他,继续说道,“二阶堂先生,目前人类和妖怪到底能不能产生后代?”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正如我之前所说,妖怪之间个体差异很大——”

  “能还是不能?”

  “就结论而言,能。”二阶堂不满地把手中的笔记本放到桌上,用了点力气让它摔出响声。

  “实际上,内务部已经知道不仅能,而且人口数量很多。进城的妖怪们在勾引人类方面向来手段繁多。”高田向着八云蓝和铃仙点点头,“无意冒犯,二位,你们和那些不法分子不一样,是真正的有识之士。目前来说永远城根据城南大区的数据按照比例放缩来看,保守估计应当有起码四十万妖怪常住人口,而妖怪和人类组成的家庭大概有两万户。虽然八意大人的信条是‘凡具人性者皆可安居乐业’,但是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城外流民,特别是城外的妖怪,毕竟还是在这方面比不上人类。所以他们也有着更高的犯罪率,更低的人均产值,以及更高的失业率。二阶堂先生也应该同意对不对?”

  “千真万确。”二阶堂点点头。

  “你有话不妨直说。”服部再次打断了他。

  “服部君,我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这些人和妖怪的混血后代呢?到底算是人还是妖怪?他们到底能否很好地融入城市而不制造事端?目前来看,很难。虽然人类的血统具有很强的同化性,但是他们父母中妖怪的那一侧还是让他们体现出了不同与一般人类的形态学,乃至能力上的特征。他们中的很多人虽然怨恨自己妖怪的出身,对城市事业一片忠心,可是我们又不得不考虑到他们引发的安全风险。特别是上白泽慧音,虽然绵月大人认为上白泽慧音可能不值一提,可是她毕竟是个半妖,而且和社民党关系密切。据说那个游击队的九十九八桥就是她的学生。”

  “不能把这种情况和普通妖怪一样处理吗?”武藤问道,“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差别。”

  “我们已经在五年前就制订了《混血妖怪处理办法》。难道诸位是想要弃已有的法律为不顾,私自行动吗?”高田冷哼了一声,“法律乃是秩序的保障,秩序乃是国泰民安之基础。没有了法律,我们与荒野上的野蛮人又有何异?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为了吸引更多的底层妖怪归化我们,我们允许混血种和取得永久居留资格五年以上的妖怪进入工厂管理层或者卫戍部队,这和绵月大人的第三别动队的情况还不一样。第三别动队适用的是《公共抚养管理办法》,因此他们按照城内出生的失去监护人的妖怪处理。可是现在,难道说根据二阶堂先生的管理方法,要给这些人加上特别识别,把他们当做二等公民来对待,对于我们的经济发展和军队心理都是大大有害的。而且他们之后又会在城内娶妻生子,若是让他们的人类家人感受到我们对他们有所不公,对于我们的支持也会下降,这应该是各位都不愿看到的。”

  “我已经明白了您的顾虑。可是您在这里先是否定了这个,又是否定了那个,在座各位的意见在您口中都显得一文不值了。那您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吗?”八云蓝严厉地盯着他。

  “这正是我要说的。”高田自信地说道,“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强制绝育。”

  “这……具有可行性吗?”绵月丰姬问道。

  “完全可行,根据二阶堂先生和芬奇博士提供的数据,我们发现‘蓬莱’可以明显抑制人化的妖怪的精子活性和排卵周期,”高田翻动笔记本,“使得其受孕概率下降到原本的不到百分之一。毕竟减少妖怪数量并不是目的,而是我们建设文明都市的手段。若是采用这个方法,我们可以确保这一代的混血妖怪不超过一千人,而下一代则会彻底消失。对于那些初代混血种也采取同等处理措施。这样不仅人道,而且易于接受。并且我们只需要把这当成优生学政策加以宣传,可以大大减少潜在的反抗。”

  “这样符合你的《处理办法》?”绵月丰姬扬起眉毛。

  “我们内务部已经把修订稿给了议员们。”高田眯起眼睛,“当然,因为您是此次行动的牵头人,我们也把您列为了起草人之一。”

  “……好,那就这么办,我会向八意大人报告此事。还有什么问题吗?”

  “额……今天的会我还没有怎么发言过,”武藤说道,“可是各位看着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我很是困惑。我们反复提到这个针对反叛者的‘最终处理措施’,可这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指他们的终局,对于他们的彻底消灭。”绵月丰姬微笑着说道。

  “那么该怎么执行呢?”武藤忧心忡忡地问道,“家祖曾经参加过对支那战争,在旅顺的时候我们的军队为了消灭反抗,在城中连着杀了四天三夜,才总算清理完城市。而且事后为了处理尸体更是消耗颇多,当时也像现在一样正值冬天,才防止了传染病的蔓延。更不要说对于我们士兵造成的心理创伤,唯有那些嗜杀成性的疯子和变态才能免于其累,可他们完全承担不起现代化战争高技术兵种的要求——没有一个炮兵参与此事,可是我们的工兵和步兵的战斗力也大大受到影响。可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长期工作,该如何……”

  “啊,这里就是芬奇博士带来的新发明了。我们用病菌。”绵月丰姬笑道。

  “病菌?”

  凯瑟琳·芬奇点点头:“确切地说,是一种经过特别培养的鼠疫杆菌,它在感染病人之后五天内就会发病,两周内死亡,由于毒性强烈几乎无法传播,但对动物型妖怪依然具有杀伤力。我们会在关押他们的时候以免疫接种为名为他们注射含有鼠疫杆菌的稀释培养液,那些没有发病的将他们隔离保护,让他们组成尸体处理队,将尸体用火分化来免除疾病传播的风险。我向八意大人推荐使用威尔逊公司的大型焚化炉,一次可以焚烧五十具尸体,几乎不会产生任何有害废气。这样您满意吗?”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武藤点点头,“毕竟要执行任务的主要还是我的士兵,知道此事还是让我倍感安心。”

  “好的各位,”绵月丰姬站起身,“看来各位没有什么更多问题了。那么我宣布会议圆满结束。外面的宴会厅有餐点供各位享用,请各位自便。”

  等人群散去后,铃仙走近绵月丰姬:“我还是觉得不太喜欢您对城中现居妖怪的处理方式。”

  “哦,怎么了?”绵月一边收拾文件一边笑着问道。

  “您对他们太宽容了。他们什么努力都不用付出,甚至不用向城市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可以获得居留许可证。”铃仙·一之濑愤慨地说,“我真的觉得他们配不上这样一座伟大的城市。”

  “你说的其实有道理,但是我们也要考虑到其他因素。”绵月摸了摸铃仙的头,“八意大人建设这座城市并不是为了让好人聚集到这里,而是为了让人和妖怪都能在这里成为更好的人,不是吗?所以要对他们有耐心。你们第三别动队就应该成为他们的行为模范,引导他们,纠正他们。”

  “……我明白了。”

  “这就对了。你也去吃点东西吧。”绵月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了,通知八云女士,川原大佐和武藤司令,下午三点召开扫荡作战的作战会议。去吧。”

  铃仙·一之濑敬了个礼,开心地小跑而去。今天又是为了更美好的城市奋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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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7: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诺千金

  “你还记恨她吗?”东风谷早苗向九十九八桥问道。

  “不记恨是不可能的。”八桥推着轮椅,回到了村口,缓缓说道,“但她现在对我们有用。”

  早苗并没有问她“那我呢”。因为她知道答案是一样的:“‘团结并不是依靠共同的身份,而是因为共同的敌人。’你倒真是学到心里去了啊。”

  “先生就是先生。这点东西可是忘不了的。正如那个人做的事情一样。我不需要去给她施压,只要看到我,就足够让她毁掉自己了。”八桥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淡漠。

  曾经的她并非如此。早苗知道,不,她记得。在那些更早的日子里,那时她依然可以站立,那时她们依然可以面对彼此露出真诚的笑容,那时她们依然是简单的朋友,那时一切尚未无可挽回。那时的她尚是个青年,心中怀着种种面对世界的不切实际的理想。她期望着世界会因她的行为而充满美好,她期望着自己可以让一切变得不同。那时的她依然相信诸如善良,正义这些简单的二元对立。而现在,不可逆的时间之河把她们冲刷至此,留下两个充满悔恨,无法言说的伤痛,以及绝望的残破不堪的人。其中一个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而她却依然止步不前。

  早苗看着八桥把自己的机械右臂从身体上拆下。对于一般人来说,义体是失去原本身体组件之后的完美替代。在由玛格特罗伊德和玛格特罗伊德三世合编的《现代机器人学指南》出版之后,义体技术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普及。永远城附近刚好有河童出身的义体技师,按理来说让她恢复身体机能并非难事。然而,东风谷早苗并非凡人。风祝——她的监护人八坂神奈子大人如此称呼她的体质。她乃是某位祟神的直系后裔,这份血脉传承在她身上经历了数千年之后再次苏醒。如果向这位不知名的无形之神献上祭品,就可以获得回馈——远超出她作为普通猎人能力所及的大型巫术构造。这份能力被她的导师兼友人命名为“奇迹”。八坂神奈子据说原本是国津神,后来明治革新之后随着神力衰弱而逐渐式微,为了生存而和猎人工会达成了合作。说好听点叫互利共赢。说难听点,堂堂一方神明居然要靠人类的怜悯才能过活,罪过罪过。不知为何,她对于早苗身上的能力似乎很有了解,大概是因为早苗出身的故土原本并非在她的治理下,而是被她通过武力征服了当地的那位祟神才得到的缘故吧。

  “原本而言,奇迹是原始的巫术,需要复杂的仪式来赋能。对于你继承的力量而言,仪式发起人,也就是所谓的风祝——风神之代言人——需要斋戒,沐浴,将自己的身心献上来代表对于神的归顺。献上活祭来使神满足。如此方可获得神之鼎力相助,劈开河流,填平山谷之类的大奇迹方能作效。如果是预先可以设置战场的伏击也就罢了,大多数需要深入敌营的调查行动完全无法运用。所以,为了应对紧急情况,你必须有牺牲的觉悟。”八坂神奈子如是说道,“神明凭依,或曰妆神,原本是通过扮演神明的样子来让神明凭依在自己身上的做法。但是祟神的宠爱是暴烈的,不管你是否是她的子嗣,祭品都是必须的。如果掌握了这份能力的话,可以让那位祟神直接凭依在你的身上,这样她便几乎不受到外在世界神秘淡薄的影响,毕竟在你的身体里,借助她自己的血液,她依然可以发挥出神代的实力——其代价就是必须由你的身体承担现世法则和她造成的扭曲之间的冲突,并且每当你使用一次奇迹,被她凭依过的身体部分会被她作为祭品永久性的失去功能。我再问你一次,早苗,你真的要掌握这份传承吗?”

  但当时她们并不知道,祟神对于这个世界的排斥不仅在于其力量的存续,而且在于其对于世界的进步拒绝理解。每当早苗发动奇迹时,随着神明的寄宿,她缺失的身体部位会在那些时候伴随着神明的力量而回归。刚开始她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她错了。她的身体被那位拒斥语言和科技的规训的神明所标记,就连义肢都无法接纳——只要佩戴义肢超过四个小时,必然会带来神经上直接传来的无法忍耐的巨大痛苦,令她几近昏厥,就连挪动身体都无法进行。医生说这种情况的发生概率只有万分之一。他们和她说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巧合,绝对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她知道,这是那位无形之神表达占有欲的方式,她无力反抗,唯有接受这一事实,并最大化自己的牺牲价值。







 通往地狱的道路由善意铺就






  她推开门,远远地望见斋藤芭蕉正坐在客厅,以手抚琴,双目微张,紫色的短发贴在头上一动不动,似在养神。听到门口的响动,斋藤睁开眼,看到来客是她,露出笑容。斋藤芭蕉并不叫斋藤芭蕉,就好比她并不叫宇佐见堇子一样。但是她们心照不宣的在这间琴房里用着假名。她对于对方非人的身份视而不见,正如对方对于她的工作避而不闻一样。这就是只有她们知道的一个逃避的小地方,一间位于辉针城郊区东北角的小小陋室。一张单床,一架古琴,一台茶几,两把椅子。斋藤芭蕉偶尔会出去在街边支起琴,弹上一首《高山流水》,弹上一首《渔舟唱晚》。就像那些街边随处可见的卖唱艺人一样,摊开一张毯子,撒上几块零钱。一般来说,对于乞讨者,与其说是指望有人识货,倒不如说指望有不识货的人突发奇想大发慈悲地扔上几张票子。但斋藤似乎截然相反,她并不在意自己能挣多少钱,反正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工薪阶级,本来就没有几个闲钱。早苗认识她,主要就是来到辉针城调查的第二个月,她拖着自己脱臼的右臂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满脑子都想着尽快躲回藏身处给自己上点止痛药的时候,听到斋藤的琴声,竟然一时间被迷住了神。胳膊也不疼了,路也走不动了,就在街对面怔怔地听了那么一刻钟。其间斋藤一次眼睛也没睁开过,此时正值晚高峰,她们所在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工作了一天的工人们大多无暇顾及街角的琴女所弹为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衣着稍为得体的上班族掏出钱包,随意地扔下两个钢镚就匆匆离去。唯有早苗痴痴地站在那里,听到一曲奏毕。虽然早苗很想大声鼓掌,但是只有一只脱臼的右臂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事。她又不愿意大声喝彩来惹人注目。正当此时,斋藤芭蕉睁开眼睛,一眼就在人群中锁住了她。那双温柔的紫色眸子不知为何深深地勾住了她的魂儿。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琴女面前了。

  那天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展开,她只是问了对方的名字,留下了两个钢镚。她甚至没有跟到对方家里让她帮自己处理脱臼的右臂。她说自己是个路过的下岗工人,因为机器事故失去了左臂和右眼,现在在一家饭店帮忙。她后来才知道这个蹩脚的谎言在第一天就被对方识破了——因为工伤下岗的工人一般都会住在统一安排的区域,防止他们把自己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全都浪费在酒水和吗啡上。猎人工会当初原本就是猎人们因为待遇问题组成的工会组织,结果发展到现在居然变成了如此庞大的政治势力,很难说这不是创始人的有意为之。但工会无法消除人们内心对于这些刽子手的厌恶和恐惧——就连早苗自己也时常怀疑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是不是根本洗不干净。但是幸运的是,那天虽然她刚从工作回来,但是斋藤似乎并没有闻出丝毫的血腥味。第二天晚上早苗路过那里的时候没有犹豫,搬了把凳子,径直坐在了斋藤的对面。随后他们相谈甚欢。最开始对于音乐的赞美和其中感情的赏析只不过是个幌子。说的也大多是些无所谓的事情,诸如平时总是路过这里的秃头的李先生又被老婆赶出了家门,她的同事冈部明明喝不了酒却被她的老板灌得大醉。斋藤芭蕉有一个姐姐也在城里工作,每天都为了应付各种客户焦头烂额。芭蕉不喜欢城市,所以都是姐姐偶尔有时间带着姐夫来看她,给她寄点城里的垃圾食品和零用钱。但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就干脆扔给了当地的流浪儿。说真的,基本上就是各说各的,实在是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

  但是,就算如此,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有些时候她几乎想要辞去自己的工作,真的去找个餐厅上班,成为宇佐见堇子。但她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是东风谷早苗,第一猎人博丽灵梦的学生兼首席助手。她还很有可能是某位不知名的祟神的直系后裔,最后的现人神。她并不讨厌自己的工作,虽然有不少脏活累活,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正义,为了保护人类而战。这难道还不够吗?如果她一人的牺牲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点的话,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呢?每当博丽灵梦警告她让她不要那么随便的就想要动用奇迹的时候她都会搬出这套说辞。这时灵梦就会无奈地叹上一口气,告诉她什么过刚易折,命没了什么也保护不了之类的话。她每次都认真地听,每次她都听进去了。可是每次她都想,如果我不站出来,谁能站出来呢?于是每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

  但是这次不同了。她之前和堀川雷鼓打过几次交道,对方是个性格爽朗而又聪明的人,出身下层的她平易近人,仗义敢为在,在下城区很得人心。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与她或是她的那性格内敛却又足智多谋的副手九十九弁弁为敌的理由。但是工作就是工作。一只天邪鬼,一个极端的安那其分子潜入了辉针城,靠着几颗炸弹和几句谣言搞得人心惶惶。这个自称为鬼人正邪的恐怖分子宣称自己带着颠覆一切秩序的野心与狂妄,靠着自己的胆识和狡诈在辉针城上层搅起腥风血雨。在两位检察官,一车议员,以及两个黑帮老大遇刺之后,辉针城的上层终于决定向猎人工会低头,请求他们协助处理此事。但其中被牵连的就是因为打击腐败而触发了众怒的堀川雷鼓和九十九弁弁。早苗并不清楚,市长指控她们犯下的所谓的谋杀和诈骗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接待他们的吉吊八千慧市长身上散发着令她厌恶的骗子的气息,但是骗子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们把真相与谎言交织在一起令人无法分辨。

  “我接下来要去做一件错事。”早苗接过芭蕉递来的热茶。她一向喜欢这种廉价的麦茶那种浓烈的余韵。“确切的说,我接下来要去做一件好事。因为我不得不做,所以我应当去相信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我的老师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我的内心,又不由产生怀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一件错事。”

  “难以抉择吗?那么……设想一下未来的自己,回顾现在的话,你会因为做了此事而后悔吗?”斋藤抿了口茶,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古琴。

  “……我不知道。”早苗摇了摇头,芭蕉的声音有着一种奇怪的磁性,“我……我一直相信……可以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就算很多时候被旁人所难以接受,但是我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是必要之事。但现在……”灵梦常和她说人生在世多身不由己,必要之事往往并非正确,只是无奈之举而已。她过去时常想,若是如此,为什么不去反抗这一规则?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她师父说这话时的心情,只是为时已晚。“我在今天见到了我老板的旧友。她和我老板已经三年多没有来往了,我听老板说,那个人因为过去的一件事一直不肯原谅她,于是回避着她。我见到了那个人才知道,她并不是没有原谅老板,而是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这次做了这件事,我很有可能无法原谅自己。”

  “那就不要做。”芭蕉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明明知道自己要去做的是错事,又为何要坚持下去呢?”

  “但是如果我不去做的话其他人就会去做。如果我做了这件事的话,说不定……不对,师——老板承诺了我,她会用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事。如果我来做这件事的话,也许可以让它不会成为一件那么大的错事。”

  芭蕉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她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说你自己的事情。从刚才开始,你一直就谈论着这些抽象的正确或是错误之类的话,但你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感受。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做了这件事,你会后悔吗?”

  这次,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答案:“为了过去后悔是徒劳无益的软弱之举。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绝对不会辜负它。”

  “那么,就放手去做吧。”芭蕉坚定地看着她,“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能够真正地贯彻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内心所期望之事,我就会支持你。不要忘了此刻的这份决意啊,吾友。去把这必要的错误用你的暴力扭曲成你想要的正确吧。”

  “多谢。”她将手中的麦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对了,芭蕉,你可以为我弹一曲吗?弹点激昂悲凉的沙场之音,战士在荒漠里血泪流尽,弓弦与刀剑的铿锵交鸣。”

  “八桥。”

  “什么?”

  “既然你对我如此坦诚了,那我也得给你点回报,不是吗?我之前告诉你的是个假名,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的真名是九十九八桥。这是我姐姐给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你就叫我八桥就好。”

  她愣住了。






  她屏住呼吸,握紧手中的刀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待着,希冀着,恐惧着。她等待着她的猎物走近圈套,她希冀着自己的猎物不会走进圈套,她恐惧着自己最终不得不面对那违背了自己的希冀的猎物走进圈套。鸽形区孤鸽路渡渡巷17号是一件狭窄的三层住宅,在这间不到一百平米的屋子里塞进了七个小卧室,毫无疑问现任业主为了多收租金对房子进行了非法改造。灵梦给早苗定下的藏身处位于二层,在她头顶的那件房子此刻是空的,但是就在一周前她和灵梦一起进去,确认了这间房子的真正使用者正是九十九弁弁——这是她的安全屋之一。这里距离她和堀川雷鼓平时的住宅相距仅仅四个街区,十分适合在逃跑的时候中途补给,重整旗鼓。按照灵梦的说法,他们之前大张旗鼓的搜查工作十分有效,堀川雷鼓判定现在她的势力不足以和他们正面冲突,于是决定化整为零让自己的亲信和部下分头突围逃出城去。此举正中灵梦下怀,她将计就计定下了这次的抓捕方案:她自己去雷鼓家里打草惊蛇,让早苗在这里守株待兔。整个计划虽然看上去漏洞百出,完全依赖灵梦凭借直觉对于雷鼓的行动的预测,但是灵梦的直觉似乎从未失败过,所以也没有招来什么异议。早苗叹了口气,雾雨魔理沙至今没有出现。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面对九十九弁弁应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灵梦是她的师父。她们在学校里认识,比她大八岁的第一猎人很快注意到了性格耿直而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她。灵梦看到了她的才能,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倾囊所授。教会她控制自己力量的方法,面对敌人的战斗技巧,以及所谓“牺牲”的真谛。她教会早苗爱惜自己的身体,如何弥补自己失去左臂的不利情况,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法则。她敬爱灵梦。灵梦信任她,所以让她一个人去在魔理沙的协助下完成这份工作。她信任自己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是了,她会竭尽全力打败九十九弁弁,因为那个人是她的敌人。不管她多么不情愿,多么想要与对方和睦相处,现在她们已经身处对立面上,因此她只有全力一战以表示自己的敬意。然后她会让对方接受公正的裁决,这就是灵梦想要做的。她握紧了刀刃。但是,如果,如果……

  “吱呀”地一声,早苗抬起头,她那强化过的听力捕捉到了头门口的脚步声,现在是凌晨四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回来,除了她的目标。对方已经踏入了圈套,她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出门。在她的左手边,九十九弁弁那头薰衣草色的长发在黑暗中依然甚是惹眼。她的右腿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楼道里没有点灯,但生于黑暗中的付丧神和继承了神力的现人神都不需要那些额外的光源就可以知晓彼此的存在。现在弁弁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她的面前,只要她想,就扣动手中勃朗宁的扳机,给那个毫无防备的女人致命一击。但她不想这么做,她不愿意这么做。虽然她们打交道的时间不多,但是,她毕竟是自己朋友的姐姐,但这件事除了她以外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

  “不许动!”她低声喝道,“只要你不动,我就不会……”不会什么呢?不会开枪?那只是延缓了痛苦而已。她要相信灵梦,但是她也知道过去灵梦的工作几乎没有留过活口。但她承诺了魔理沙,魔理沙是她的朋友,早苗可以相信她的承诺。对吧?

  “承诺是最为廉价的东西。”灵梦和她说,“在此刻的我们对于未来做出某种口头或书面形式的应允,并指望对方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受到某种高于我们的第三方力量的约束。在真正的实力差距面前这就是一纸空谈罢了。我讨厌对人承诺任何东西,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那只是把主动权交给别人任人宰割罢了。”

  灵梦并没有承诺魔理沙任何事,但她说了她会有自己的决断。她是自己的老师,是魔理沙的朋友,所以这几乎就相当于一个承诺。她还记得那一次,灵梦接到委托,一伙受惊的妖怪躲进了一间宅子里,劫持了家主的女儿和仆人作为人质,并且拒绝谈判。家主是个年近中年,身材魁梧的男人,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头脑从下层打拼出一条血路,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和这么间带有庭院的宅子。中年丧偶的他向着灵梦跪下,颤抖着说只要能救出她的女儿他愿意给灵梦自己拥有的一切,以土下座的地位姿态恳请神情冷漠的第一猎人出手相助。

  “一切就算了,按照通行的报酬,给我三十日元就行。”灵梦淡淡地说道,“我不会保证你任何东西,因为那都是谎言。我只能和你说我会尽力而为。”

  三十分钟后,灵梦满身是血的从宅子里出来,所有人质安然无恙,那伙狸猫妖怪只有一只在看见了自己同伴被灵梦屠杀的惨状后投降捡回一命。灵梦砍断了他的本体的爪子,放走了他。实际上猎人的职责只限于追讨罪人和猎杀违法者。没有任何理由让他们去顾忌人质。但灵梦从来没有拒绝过保护人质的请求,而且也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些人的期望。

  “早苗,别来无恙。”九十九弁弁转过身,早苗回过神,对方的右手举在腰间,柯尔特黑色的枪管从黑暗中伸出,“你刚刚分神了,这可是大忌。”

  “弁弁小姐……”

  “我不想和你争斗,早苗。我们虽然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根本就没准备好。你的手在发抖;在我转身的时候你原本可以开枪制止,可你没有;就算现在,你的心也不在此处。你能不能装作我没有来过,就这么放我走呢?”弁弁突然逼近她,早苗没有预料到对方在一条腿受伤的情况下居然如此迅速,一时愣住了。弁弁一脚踢掉了她手中的枪,柯尔特指向了她的头,“放弃吧,你现在是赢不了我的。”

  “……还不行。”

  “为何?”

  “因为我要救你!”早苗猛地蹲下身,弁弁并没有开枪,趁着对方犹豫的间隙,她用义肢一把握住了对方持枪的右手,用力一捏,弁弁因为疼痛不得不放开了手。早苗想要从腰间拔出长刀,弁弁也有所准备,左手按住早苗的肩膀,趁着她下身的时候一发膝撞正中早苗的面门。她眼冒金星,向后倒去,弁弁抢先一步从她腰间拔出了长刀,一脚把她踢翻,把刀指向她的眉心,叹了口气:

  “我说了,现在你是赢不了我的。你自身都难保了,谈什么救我?别开玩笑了。我也不需要猎人的救助。你是个残疾人,还是个孩子,我真的不想对你出手,只好请你先睡会儿了。”

  “我已经22了!”早苗反驳道,“你不明白,如果你在这里被我抓住,是最好的结局。就算没有我,后面还有其他猎人。你们跑不掉的。但是如果是我师父的话,说不定她会放你们一线生机。”

  “我可不是那种把自己生杀大权交给别人的人。自己的生存要靠自己争取。博丽灵梦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可不觉得她会放我们一马,毕竟我看她和雷鼓交手的时候可一点想要留我们一命的样子都没有。”

  “那只是演戏!”早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证明些什么,灵梦甚至不在这里,“我们这次是私下行动的,这里只有我和魔理沙——”等等,魔理沙?

  一声巨响,一股强力的冲击波将弁弁猛地从早苗身上拔起,重重地砸进她背后的墙里。弁弁摔到地上,似是晕了过去,不再动弹。早苗爬起身,回过头,雾雨魔理沙手中的八卦炉尚在冒烟,她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她还是走到早苗身前,犹豫了一下,把她拉了起来,她的声音颤抖个不停:“……行吧,他妈的,如果这就是灵梦想要的。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来了,我希望……不对……我没有杀了她,对吧?”早苗不知道她最后一个问题是在问谁,“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早苗走近昏过去的弁弁,量了一下鼻息,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付丧神的人类身体只是伪装,在她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当然不会呼吸:“……她还活着,她的人形还没有解除。我……”她咽了口唾沫,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接下来要带着她灵梦那里交差,她现在应该还在雷鼓家。你应该回家喝点暖和的,睡个好觉。灵梦给我尝过威士忌加鸡蛋——”

  “我和你一起去!”魔理沙一把拉住早苗的手,激动地喊道,“我想……我必须……”她看了眼昏迷的弁弁,“我得看着这一切怎么结束!”

  “你真的应该回家。”早苗犹豫着说道,她自己其实也应该回家歇上一天,但是工作总得有人做完,“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被灵梦拉了进来而已——”

  “我必须去。”魔理沙重复道。

  早苗叹了口气,在弁弁身上贴上了封魔符,一把把她扛了起来,示意魔理沙跟上。魔理沙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再言语。






  “魔理沙?”后座上传来微弱的声音,看来她们的俘虏醒了。早苗越过椅子向后望去,九十九弁弁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胸口和背上贴着的封魔符限制了她的妖力流动让她无法挣脱。此刻她们的车停在鸽形区沙鸡路和十七大街的交叉的十字路口的街角,这里距离堀川雷鼓公开的住处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按理来说灵梦早该到了,但是大街上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魔理沙坐在副驾驶座上,这短短的十分钟的车程她起码打了一百个嗝。如果她什么时候吐出来早苗也丝毫不会意外。按理来说她不应该开车的,可是魔理沙这样子实在是没法放心地让她坐在驾驶座上,所以只好由她来开。她讨厌开车, 一坐在驾驶座上就会让她紧张,背上的肌肉都放松不下来,更别提其他地方了。说真的,现在她也快吐了,但她们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扛着晕过去的弁弁在大街上走,这既不体面也不体贴。话又说回来,谁说她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一丝一毫的体面或者体贴了?九十九弁弁是她的朋友的姐姐,是她自己尊敬的人;她还是魔理沙的朋友。结果她们就这么对待她,这可真是投桃报李的典范了。魔理沙大概也所见略同,在她听到弁弁的声音之后,她俯下身子,趴在自己腿上,仿佛想要让自己缩小到消失不见。片刻过后,从她身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你的魔炮进步了呢。”弁弁轻声说道,仿佛她并不是刚刚被这个魔法偷袭而落得现在的处境。魔理沙听了这话,身体猛地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仿佛经历了某种斗争一般,她抬起头,猛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然后回过头:

  “够了!不要再怜悯这样的我了!我不需要!我现在是你的敌人,仅此而已。我接下来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求你了,”她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不要再这么温柔地和我说话了。我是个王八蛋!忘恩负义的畜牲!背叛朋友的渣滓!所以求求你,你可以指责我,咒骂我,怨恨我,而不是……不是这样!”

  “那样你就会好受点是吗?”弁弁低声说道,“你一向都是这样啊,一旦遇到了困难就想要逃跑。魔理沙,是时候长大了。我不会骂你,因为那只是让你可以沉浸在这种自虐的快感中。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不相信我能靠自己逃走吗?”

  “你不懂!”魔理沙再次激动地大喊起来,“你不懂……灵梦……灵梦她……”她的声音再次哽咽了,“操!为什么我不会说话了?”

  “弁弁小姐,”早苗犹豫着,“我之前没有说出口,但是她和我说了,这次是上面的命令,所有的猎人都接到了指令,还成立了两个特别搜查组。你们不可能有机会一直逍遥法外,而只要被抓到肯定会被处决,而那时你们会被安上各种不属于你们的污名,而你们的事业也会付之一炬。灵梦和我说她有自己的考量,我想要相信灵梦,因为她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恩人。她和我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所以我们只好用这种比较粗暴的方式。”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声闷响。一具身体重重地摔到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距离她们的车十米之外的地方。接着黎明的微光,早苗看清了那熟悉的酒红色头发。弁弁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身体微微一震,但她没有说话。魔理沙想要冲出去,但早苗一把拉住了她。

  堀川雷鼓挣扎着爬起身,她那件洁白的西装已经被她自己的鲜血浸透,呈现出红褐色,她的身体上布满了长短不一的切裂伤和烧痕,但她的躯干并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伤害,她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你下手也太狠了。你这家伙真的是人吗?”

  博丽灵梦手持御币,从阴影中走出,神色肃杀:“当然是人类,要不然怎么才会在这里给你制裁呢?”

  “我说,看在我们以前共事过的份上,不说你放我一马,起码你能不能在你那司马脸上多点表情?”雷鼓猛地举起手,向着灵梦连开数枪,但子弹还没来得及碰到灵梦的身体就被缠绕她周围的灵力漩涡在空中截住,卸去了动能之后落到地上。

  “如果年轻五岁的话,大概可以。这就是所谓成长的阵痛。”灵梦在一步之间跨过了十五米的距离,一脚猛地踢向雷鼓。雷鼓用双臂勉强拦下了这一击,她的身体再次向后飞去,撞碎了街角的一面橱窗,玻璃扎进了她的肩膀,魔理沙发出一声惊呼。早苗向后瞥了一眼,弁弁咬紧了嘴唇,别过头,但是依然一言不发。“我说,你就不能投降吗?这样我们都可以痛快点,你也可以少受罪。”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雷鼓颤抖着再次爬起身,摆出架势,“宁死而不受者,何故?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你要舍生取义吗?哪怕知道自己的死可能毫无意义,自己的义也有可能是虚无缥缈的骗局。我一向鄙视舍生取义这种行为,这只是一种不负责任,把某种抽象的彼岸的理念看的比自己的现实的此岸的生命还重,而不顾这样一种事实:即是人的信念时常变化,今天重于泰山的原则在明日可能只是某种轻于鸿毛的骗局,或是发现自己所为之牺牲的东西在明日背叛了自己。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就算如此,你也要坚持此等愚行吗?”

  “我十分认同你说的话。我的老师一向教导我‘舍生取义’背后的危险性。但是,那些未来的考虑是留给尚有未来的人的。我只能活在当下。此刻我只有两种选择,投降,并如同狗一样地毫无信念地死去;或是奋战而死,那么起码在死前我还可以维持自身的完整。那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选择。”

  两人再次战成一团。就在此时,一个人拉开了早苗所在的车的后门。那是一个留着板寸,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不苟言笑的瘦高个。早苗看着那个熟悉的面孔:“冈部?”

  这位比她大五岁的这位灵梦的第二助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接着一把猛地把九十九弁弁从车上拽了下去,摔到地上。魔理沙又一次想要下车,却被男人左手指向她脑袋的枪止住了。冈部哲也举起右手中的枪,皱起眉头,咬了咬牙,向着弁弁没有受伤的左腿开了一枪,在早苗听起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如同某个宏大的谎言构成的宫殿轰然倒塌时的巨响。弁弁咬紧牙,但还是发出了一声呻吟。堀川雷鼓的手慢了下来,她的视线从灵梦身上移开,看向她那强忍着痛苦努力想要抑制住自己的颤抖的爱人。这一刻的分神足以致命,博丽灵梦的御币如同刀刃般切过她的身体,从右肩到左腹,一刀便足以致命。灵梦丝毫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左手中的左轮向着雷鼓的头补上了一枪。雷鼓的嘴角渗出鲜血,向后倒去。早苗冲下车,跑到雷鼓的身旁。如果是人的话这一切早已让她安息了,但是她是付丧神,这具人形只不过是拟态。虽然她命不久矣,但是却依然活着,忍受着身上的致死的重伤带给她的痛苦。

  “别说话,你会好起来的。”早苗拼命地按压着雷鼓的胸口,把灵力注入到她的体内,希望让伤口愈合。然而这都是徒劳,博丽灵梦的工作从不失误,她刚刚那一击是冲着要雷鼓的命去的,因此雷鼓绝对不会活下来的。早苗抬起头,看向灵梦,她意识到自己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的喉咙里被剧痛填满,几乎无法发声,但她还是开口向着灵梦喊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这……”

  “你接下来会想要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对吧?”灵梦把御币收回到背上,“早苗,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一切话语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词不达意。为何?因为同样的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着不同的动机。对于说者是这样,对于听者则可能理解到的截然相反。因此,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接受这一事实——即我们所说的话随时随地会背叛我们,我们听到的话也随时随地会背叛我们。我的确和你说我有自己的考量,但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不会杀她们。”

  “……我信任过你。”

  “我之前就警告过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信任放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不是吗?我没有警告过你吗?你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期望加到我身上,难道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是受害者一样。我们都一样。你要是想救她,刚才干嘛去了?你就坐在车上,看着我一点点把她的架势逼到崩溃。你又干了些什么来帮她?”

  “我不明白,灵梦。她们又没有做什么错事……这种事情并非正义。我不理解啊,我不想去理解啊,师父!”

  “这和正义有什么关系?”灵梦的脸上在那天第一次有了表情,她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愤怒,“少在那里自说自话了。我难道没有警告过你正义的不可靠吗?我们是猎人,是处刑人,我们哪有资格去管什么正义与否?工作就是工作。我们需要执行律法,守护人类。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作为人类的自私,这和正义有什么关系?我早和你说了,我们杀人并不是因为这是对的,而是因为他们犯了错事。现在他们的罪行就是存在,我们需要纠正这一错误,仅此而已。搞清楚,我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他妈的正义。”

  又是一声巨响,早苗回过头,魔理沙手中的八卦炉闪着危险的光芒,冈部和魔理沙那一侧的车门躺倒在距离她大概二十步远的位置。魔理沙没有说话,只是一把从弁弁的身上撕下了什么,接着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早苗的身旁:“我开始的故事,我来结束。我来看着这里,你去带她走。”她的手搭上早苗的肩膀,不出声地把自己的想法传给早苗。早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博丽灵梦显然看到了她们的小动作,但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堀川雷鼓的瞳孔已经涣散了,她余下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分钟。魔理沙把手按在雷鼓的胸口,右手举起八卦炉指向灵梦。灵梦扬起眉毛:

  “哦?这是什么意思?”

  “你动一下我就开火。”魔理沙低声嘶吼道,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我说不过你,所以只好用你唯一能听懂的语言。”

  “这下,算是有点样子了。”博丽灵梦玩味地说道,转向正在走向弁弁的早苗,“早苗,站住别动,别干蠢事。”

  “我在和你说话——”

  “我听得一清二楚,魔理沙,就像听着自家养的狗被踢到时发出的不满的哀嚎。它虽然会叫,可是从来不肯咬人。你一点长进也没有,在这里进行着这些不切实际的威胁。因为你不知道到底是该对我生气还是对我背后的决策者生气,而忘记了你自己也是个决策者。行啊,开火啊。我要是你的话我早就把面前这个满口歪理的混蛋烤成焦炭了。就算做不到也要让她付出点代价。可你就在那里说着那些空话,什么也不干。”博丽灵梦向前迈出一步,“赶紧开火,你背叛了自己的朋友,背叛了自己的挚爱,接着又要来背叛我。十分符合你的人设,对吧?你说得对,咱俩的友谊早就完蛋了,我不介意你再往棺材上再多钉上一颗钉子。”

  “白昼新星。”灵梦听到早苗颤抖着的声音,惊讶地抬起头。早苗的义肢掉到了地上,血肉从空气中现出,粗暴地在她身上接续成一条左臂。银白色的颗粒在空气中浮现出来,激发出夺目的光辉,仿佛银河倾泻到了这条街道上一般。在那片混乱当中,早苗听清了雷鼓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死。”

  魔理沙伏在雷鼓身体上,发出无声的哀嚎,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呕出。星河的洪流向着灵梦疾驰而去,灵梦举起手挡住了,但还是被逼得飞身而起,向后退去来卸掉冲击的余力。早苗趁着这个当口跑回来弁弁的身边,在路过冈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看到对方身上并无大碍她放心了。如她所料,魔理沙下车的时候撕掉了弁弁身上的封魔符,弁弁已经挣脱了绳索,她双腿上的伤口也正在愈合。“你还能走吧?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我的奇迹最多只能维持五分钟——”

  “不,我得留在这里。”弁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早苗低下头,看到弁弁的眼角残留的泪痕,“那个笨蛋……明明说好了分头逃跑,只要自己活下去,不管对方遇到了什么事都不要分心或者犹豫。她没有做到啊……”

  “弁弁小姐,没有时间了!我们得离开这里!”早苗焦急地拉起她,想要把她拉上车,但对方却站起身,挣脱了她的手。

  “不行的,你是对的。”弁弁叹了口气,“第一猎人想要我们的命,我们无论如何都走不掉了,我在你的身边只会拖累你。我得留在这里,死在这里,这样才能——”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早苗激动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非得死在这里啊?就因为我的那些话吗?你不是说自己的生存要自己争取吗?你怎么……你怎么能现在放弃呢?”

  “……你知道了八桥的事啊……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我如果死在这里就可以让他们找不到她。而且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她争取时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我是个要死的人了,你能接受我的请求吗?找到她,照顾好我的妹妹,让她能够不受束缚地过她自己想要过的人生?可以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会用一切方法保护她的。”

  “……那么就拜托了。你走吧,我来给你拖时间,告诉她她的姐姐虽然不擅长战斗,活着的时候理想一直也没有实现,但是起码死得轰轰烈烈。”她莞尔一笑,“别了,早苗。”

  “别了,弁弁。”那是她第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她回到了她们平时聚会的那个小屋。奇迹解除之后她的左臂从身体上脱落,连接的血肉溶解开来,掉到地上化作尘埃。她撕开衣服裹住了那里,至少可以暂时止血,之后等待着灵力的流动让那里愈合。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这次祟神拿走了她的左肺作为报酬。她在敲门的时候近乎无法站立,她不想去想之后他们会怎么对弁弁,她必须活在当下。她简短地和八桥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的谎言,她的来意。八桥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只有活过了当下才能在未来有机会充分地默哀。于是她们逃走了,带着她们所能带走的一切,带着悔恨,悲痛,以及不可言喻的爱憎。后来她得知魔理沙在监狱里坐了几天牢之后被灵梦保释。在出狱之后便没有人再听说过她的消息,很有可能和她一样遁入了荒野。八桥和她说她的老师在南方,在那里也许她们可以终于安定下来,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哪怕一切都已不复往昔,哪怕她们再也无法带着假面真诚地笑对彼此,哪怕所谓的从头开始只是一个谎言。

  但她还是逃了,因为这是她唯一所能做的。灵梦大概是念及往日的情分,没有亲自来追捕她们。但路上遭遇的阻碍足以逼迫早苗五次使用大奇迹。等到她们抵达永远城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下右眼,右耳,声音,和心脏尚是完好。祟神拿走了她身上其余的所有脏器,却依然维持着她的生命。这就是她的诅咒,她作为神之子所继承的祝福。只要过去的车轮不追上她们,她们就可以在这里一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到头来,没有人可以一直逃避。审判之日终于伴随着烈焰与雷鸣将魔理沙带到了她们的眼前。于是她们知道现在的谎言已经无法维系,红衣死神的身影就在不远处的那座城市之中,而早苗第二次听到了她世界轰然崩塌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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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7: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世界小小的终结

1889年的1月3日,都灵,弗里德里希·尼采走出卡洛阿尔贝托街6号的大门,也许是去散步,也许是去邮局拿信。离他不远处,或实际上离他很远的地方,一个马车夫正和他那倔强的马较劲,不管他怎样驱策,马就是纹丝不动。于是,马车夫朱塞佩·卡洛·埃托雷不耐烦了,挥起鞭子向马抽去。尼采走近围观人群,制止了这残忍的场面,马车夫此刻已气得七窍生烟。身材魁梧,蓄着大胡子的尼采突然跳上马车,甩开胳膊抱住了马脖子,开始啜泣。邻居把他带回了家,他在矮沙发上躺了两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喃喃道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Mutter, ich bin dumm. (妈妈,我真傻。)在母亲和姐妹的照顾下尼采继续活了10年,脾气温和,神志不清。至于那匹马,我们一无所知。

  ——贝拉·塔尔《都灵之马》






  她把绷带一圈圈地从手上解开,暗红色的瘢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肩膀。她脱下衬衣,看向镜中。瘢痕已经延伸到了她的背上。两只暗红色的眼睛在她的背上一开一合,如同变色龙呼吸时的鳞片。剩余的十一只眼睛则被瘢痕覆盖,陷入了沉睡之中。上白泽慧音把那堆被污血浸透的散发着臭气的绷带扔到一旁,从一个小金属盒里取出青绿色的药膏,咬了咬牙,缓缓地涂在自己身上。沾着药膏的手指压过瘢痕,她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接着她拿起一只夹子,从锅里捞出刚刚煮好的绷带,缓慢地把它展开,缠到自己的右臂上。这次她的动作比一个月前慢了许多,也小心了许多。九十九八桥正好从门里进来,看到她的动作,皱起眉头。她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慧音身边,一把将绷带抢过:“我早和你说过如果发作的话别自己缠,看,你又缠变形了。”她把松松垮垮的绷带从慧音手上解开,低下身子,重新一点点地缠紧。慧音咬紧牙关,皱起了眉头,她的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八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手上加快了动作。缠好了手腕之后,她示意让慧音抬起胳膊,开始把绷带缠绕在她的背上。在她快要开始缠大臂的时候,慧音开口了:

  “……多谢。党支部那边的事情不用你吗?”

  “别这么客气,”八桥手上一刻不停地说道,“你毕竟还是我的老师。帮你干这点事情不算什么。”

  “而我道谢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舒心罢了。”慧音一边皱眉头一边挤出一个笑容,说实话很难看,大概能把三岁以下儿童吓哭的水平。

  九十九八桥没有说话,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压弯了视野中几颗孤零零的柏树。远处有一扇没有关好的窗户在狂风中来回扇动,撞在墙上发出可怖的响声。“暴风雪快来了。”她终于开口道,“你还没到撒手人寰的时候呢。”

  “你这不孝女,就知道把我当工具用是吧?”慧音调笑道,接着因为八桥手上的力气又一次皱起了眉头。八桥抬起头白了她一眼,眼光里似乎有些埋怨,也有些哀伤。

  “你这次比之前严重多了。有什么刺激到你了?或是刺激到白泽了?排异反应这么严重?一般这东西不是过上一周左右就该消了吗?”

  “大概……是因为那个藤原妹红。”她犹豫着说道。“我这次学到的教训是不要随便吃大街上的东西。特别是陌生人主动给你的东西。”

  八桥对她的笑话不为所动:“那个不死人?是因为和她的……连接吗?”

  “这些东西也都只是推测罢了。也有可能和八意永琳那家伙搞的鬼有关。雏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和以往一样,”八桥缠好了绷带,站起身,“荷取打算明天再去看她一次,你要去吗?”

  “当然,”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皮肤上依然保持着灼烧感,“……时间不多了。”

  “你那边时间还剩多少?”八桥的这个问题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本该预料到的。八桥一向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这是她自己的过错。

  “我不知道。但……应该比她多不了多少。神明,妖怪,神兽,凶兽,这些区分越来越模糊了。我到底是什么,不,白泽在他们的心中到底是什么,已经和原本截然不同了,而我只是加速了这种变化。我的行为,我的暴行,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恐惧……”

  九十九八桥又一次沉默了,风在窗外呼啸着,仿佛要把人类所修建的一切摧毁一般。终于,她开口道:“暴风雪来了。”






  在我们这个年代,入冬以后除了通过火车,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城市间穿行。偶尔会有天气好的情况,在那些日子里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在荒原的黄土地上泛起白光。无数的细小的冰晶在土壤中扎根,仿佛要把你的眼睛刺瞎一般。走在寸草不生的冻土上,呼出的水汽瞬间就凝结成颗粒依附在你的领口,你的帽檐,你的围巾里。但那也只是少数,况且在那些日子里,就算太阳照在身上,你身上却一点也暖和不起来。更多的时候则是如同现在这般,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噼噼啪啪地打在脸上,无数条小刀誓要把一切生灵切成碎片——藤原妹红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出了门。自从她下床以来,她就不得不依照惯例,找了份工作。由于她依然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以及胃病,所以他们没有让她干任何体力活,而是让她去上白泽慧音的学校当了个助教,主要就是批改作业。值得庆幸的是她十六岁之前接受的那点教育足够让她在面对六年级以下的知识时如数家珍——除了数学。米斯琪为此经常嘲笑她,这个笨蛋总是忘事,偏偏当上了数学老师。据她本人的说法,是因为“数学不需要记任何东西,现场推导就行了”。这天是个休息日,因为暴风雪的缘故学校停课,她便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盯着墙上的那幅“梦游天姥吟留别”发呆。

  在过去,她曾经靠着烧炭的手艺为自己谋求活路。她依稀记得自己是从一位名叫今泉影狼的友人那里学会了这种手艺——那时她时常不顾父亲和用人的规劝在贫民区和那些衣衫褴褛,满身是泥的孩子们厮混。影狼是个留着一头狂野的长发的大姑娘,比藤原妹红高半个头,当地的孩子们都把她当成大姐头。她教会了藤原妹红爬树,开锁,吸食花蜜,辨别路边哪些野菜可以吃,在外面如何依靠废纸和书页保暖,以及砍柴和烧炭。毫不夸张地说,她教会的知识把藤原妹红在野外生存的死亡率降低了八成。她也考虑过除了在学校帮忙还可以烧点炭,但一来当地取暖基本上主要依靠煤炭,二来这附近实在是没有多少可以砍的树。最近的树林就算是动物化成的妖怪走路过去也得半个时辰,更被说她一个刚刚能够下地的人类了。这几天风刮得紧,让她更不想出门。若是天气转晴之后,她倒可以考虑跟着镇上那些砍柴的人去那里走走。

  她所在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就只有一个粗糙的铁制火炉,一张一尘不染的黑木书桌,一把嘎吱作响的老爷椅。虽然这里在她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但是显然某人花了大力气来让这里显得井井有条,仿佛其主人尚未离去一般。火炉里的煤炭无声地燃烧着,从缝隙中隐隐透出暗红的火光。城外虽然不用担心像在工厂食堂那样在粥里吃到虫子,但那是因为大多数时候就连粥都没得吃。入冬之后基本上只有土豆和白菜,小米都是稀缺物资,每周才能吃上一次,更别提大米或者面食。她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胳膊,就算能够下床了,可是依然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时常感觉自己握不稳东西。自己的身体只有十六岁,可是年龄却比那大了二十年,而自己的精神,她恼火地想,仿佛属于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每天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多么衰弱,多么无力。她想起梦中看到的那个人偶,键山雏,这是他们称呼那位厄神的名字。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偶固然感觉不到冷,可是会被风吹跑吗?她自己如果出门肯定走不了两步路就会被风刮倒。想这些也没有用,她也出不了门。她从床上爬起来,把两层被褥推到一边,皱起眉头。慧音坚持要她每天起床后把被子叠好,起码展开,可她是真的懒得动。这屋子保温不怎么样,在平常的白天也得穿上三件衣服才能不觉得冷,一个叫做九十九八桥的慧音的学生给她从镇子上捎了一双毛线手套才让她的手不再哆嗦。她从床边的凳子上拉过来那些不知道米斯琪和魔理沙从哪里找来的旧衣服,费劲地把腿伸进秋裤——她习惯睡觉的时候只穿秋衣——接着是毛裤,最后是外裤。然后她套上毛衣,接着是那件暗绿色的大衣。最后她打开炉子,捅了捅火,接着又把簸箕拿过来,把下面的炉灰扒拉出来一些,又从上面填了几块新炭。她走出屋门,看了眼慧音放在外面桌子上的那块怀表,这东西不知道是她从哪里偷来的,看着还挺新。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她从醒来到现在为止在床上赖了四个小时,属于是超越了一般懒狗的生理极限,可以考虑在屁股上种植痔疮的水平。她从墙角的袋子里掏出两块土豆,走回屋子,把它们放在小锅里,接着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进锅里,放在炉子上。接着她坐回床上,想要翻开一本前两天魔理沙给她拿来的书——这小子从永远城逃跑的时候还不忘记从市图书馆里顺了两本书带在身上。这是一本厚重的黑色封皮的小书,上面用镀金刻上了标题:《渎圣之书》,作者不详。她随手翻了两页,这书虽然贴着图书馆的标签,但是却一点也不像是能够出现在大雅之堂的书。印刷质量很烂,书页已经干枯泛黄,小小的铅字在纸上挤成一团,读起来十分费力。既没有前言也没有出版信息,虽然外皮依然坚固,但是书脊部分几乎快要开线了。有些书页几乎干枯的如同落叶一般,只要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有些页上根本就没有印上字,只有大片的空白。在那些勉强能读的部分,她扫视了两三眼,似乎是在仿照宗教经典的样子写作的。有些地方是故事,有些地方是箴言,还有些地方则是些意义不明的诗篇。  

  那个带着荆冠的正人君子于是向愚者发问:

  你这猪猡!你把我们都害死了!

  你的不虔诚已经触怒了神明!若是不肯重生,便不得见神国。

  风随其意愿而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其从何而来,将往何去。

  而现在,你的自负让你拒绝了神的邀约,于是神背弃了我们,我们都将堕入地狱。

  愚者岿然正坐,一如往常。他本就是最为愚钝之人,反应缓慢,他缓慢开口,吐出谬误污秽之语:

  或许,从始至终,人就无法重生。

  如同落下的树叶无法回到书上,出生的婴儿不能回到母胎。

  时间是环形的,却是不能逆流的。人不会返老还童,正如腐朽的血肉无法焕发新生。

  人会死去,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千百次。他会再次醒来,一如之前那般,披着相同的皮囊,顶着相同的名字,生存,挣扎,老去,死亡。历史将会不断重复自我,人类的历史,就是螺旋的历史,前进,后退,后退,前进,在这个永恒的斗争中,人会无数次在相同的境遇中涌现出相同的结果。

  但他并不是之前的他,任何事物都无法在死去之后复活。生命不是物质,而是状态,而一切状态皆有其终点。

  万物皆有一死。

  树木凋零而有嫩芽萌发,花朵凋零而有新苞待放。然而新诞生的嫩芽与花朵,并不是原有之物的延续。一个人有着和过去相同的外貌,相同的名字,但是那终究只是外在之物,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的变化。不变的名字并非等同于不变的内在。就算那人披着相同的皮囊,顶着相同的名字,若是他重复先前的行为,那么也不过是随波逐流,在环形的时间中无限流连,但是若是他的行为发生了变化,那么我们才会说:“这个浪子回头了,他迎来了新生”,哪怕这种变化是暴力的,邪恶的,残忍的。可是就算这种变化也只是位于时间之内,也将会被不断重复——他将再度从头开始,如同变化未曾发生一般,重新经历所有的过错,责难,以及折磨,这其中可能有微小的不同,也有可能没有。最后他又一次欢天喜地地发现了所谓的真理,然后他觉悟了,解脱了,从苦海中解放了。然而这也只是有限的解脱。他意识不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场宏大的玩笑,仿佛他做的一切忏悔,一切改正都毫无意义。那么的话就注定只有一个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既然神从一开始便不存在,而这一切改悔以及导致改悔的磨难并非出自神的意志,而是出自人的意志。那么你们的悖论就显而易见了:唯有复活的可以进入神国,唯有被神应允的方得复活。从一开始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你们的神不在乎你们,你们骗自己说他爱你们,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什么公义自在人间。但这都是虚妄,你们的正义并非自然发生,而是被人的选择,被人的武力,被人的残暴所执行。你们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来哄骗奴隶,久而久之居然把它当成了真理,以至于当我向奴隶们说话,告诉他们这只是为了欺骗和奴役他们所编造的谎言的时候,他们居然迁怒于我——人从不为自己被骗这一事实感到愤怒,而是因为他们从我口中知道自己被骗了。他们知道你们应允的复活终究是虚妄,而他们已经足够软弱,无法解放自己,于是他们千百次犯下同样的过错,千百次同样的忏悔,千百次经历同样的折磨。

  那我便和你们说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复活:若是死去的便注定无法复活,同理,若是复活的便从未真正死去。冬天树木枯萎,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暂时的偃旗息鼓。复活是内在的生命被再度焕发的意志所鼓舞,展现出新的活力。你的神并不能给任何人带来重生,除非他存在于你的心中。而我已经背弃了他,更不需要他的原谅或是怜悯。我不期望在死后能够长生于神国,那只是你们奴隶们聊以慰藉的虚伪的重生。真正的重生就在于此刻,就在于白昼转为黑夜,淤泥化为活水,朽木为烈火所噬,理智为欲念所染的时候。在这抛弃了一切,被一切抛弃,背叛了一切,被一切背叛的谷底,在堕落到无法进一步堕落的深渊之中,你会寻得自由。并非肉身上的复苏,亦非道德上的觉悟,而是意志带来的超脱。你的树根深深地插入大地,从死亡之水中汲取营养,然后你便可以往上,那时便不会有任何事能够阻挡你,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你已然死去,但你却依旧活着,并比他们任何人都要生命力旺盛。那时你便知道,你已重生。

  正直者听了这话,深深地气恼,他知道愚者已然陷入疯狂之中,便不再理睬他,而是转过身大声宣告:

  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他把我们看作低下的奴隶,想要把我们背弃,一如他背弃我们的神明一般。

  然而,兄弟们,姐妹们,我们也许的确是奴隶,但我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就算是渺小的蚂蚁,也可以撼动大象,更何况他自是个自视甚高的狂徒。他宣扬堕落的美德,否定彼岸的安宁,这样的害群之马让我们心中惊扰,寝食难安。他必须得到惩罚。

  那么,你们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的同胞们,请你们用内心最为热切的声音喊出你们认可的对他的判决。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的傲骨!

  台下的群众沸腾了,石块如同雨点般伴随着吼声飞向愚者。愚者惊慌地低下头躲避,正直者看到他的胆怯模样,不禁心生厌恶:

  朋友们,你们已经看到了, 这个人宣扬着所谓强大与进化的伦理,可是却如此胆怯,若此软弱,简直就是一只最为低劣的老鼠!

  对于老鼠而言,干脆的死亡也是便宜了他,我已知晓你们的意志,愚者啊,看着我,我以人民之名,对你做出判决:你将被判永生,你的脸上会被刺上彰显你恶名的烙印,被驱逐出城。你将永世永生地流连于世,永远不得死亡超生。让我们来看看,你是否能够如同你自己所说一般,靠自己的意志获得重生!

  于是愚者被驱逐出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神色惊惶,脚步凌乱。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异端将会招致如此可怕的厄运,而他却没有丝毫辩驳的机会——法槌已经落下,判决已经做出,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踏上她罪有应得的流放之路……

  藤原妹红恼火地把书扔到一边。她走到炉火旁,用木勺拨拉了几下,又用力压了压锅里的土豆,意识到已经熟了,就把它们捞出来放到木盘里,随后又抓了把盐随意地洒在盘子边上。前两天慧音送了她一小罐泡菜,她便用筷子小心地夹出来一点放在盘子边上。她搓了搓手,土豆刚从锅里捞出来,还散发着热气。她对于烫伤并不陌生,毕竟每次她临死时都会自燃,但她的身体依然抗拒着高温带来的疼痛。她轻轻地用手指捅了一下其中一个土豆,倒吸了口冷气,把手指含到嘴里,把盘子推到一边。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在窗户外面,从远处的天边亮起了红色的火光,她依稀记得那边是远离城市的东南角,不由得心生疑惑。她从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可是外面的狂风实在让她望而却步。她坐回到床上,盯着盘子里的土豆,发了会儿呆。接着转过头,望向窗外。风依然在呼啸着,从大地上卷起无数细小的沙土,垃圾,从秋天幸存下来的些许枯枝败叶,咆哮着,舞蹈着,怒吼着,低吟着。时而轻柔,时而残暴,时而隐忍,时而粗鲁。砂石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咯拉咯拉的响声。白色的雪花,不,倒不如说是冰晶,狂乱地随着怒风从天而降,切割着,撕扯着,侵蚀着它们所触及的一切。在万物归于沉寂之前它们永不停止,而聒噪的它们永远等不到万物沉寂之时的到来,因为它们自身就是世间最为喧嚣之物。而一切其他的生灵都必须臣服在这威权之下,因此也没有生灵敢于穿行于其中。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她看了眼桌子上的土豆,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前去开门。一个留着淡紫色短发的女人,身上裹着一件有些褪色的灰色棉大衣,头上戴着一副厚厚的耳罩,下半身却穿了条短裙,显得有些滑稽。来人身材娇小,但是下鄂强壮,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脸上布满了焦急。没等妹红来得及说话,她就开始往屋子里张望。妹红拦住了她:

  “慧音今天没来这里。你是来找她的吗?外面出什么事了?”

  九十九八桥听到她这回答,原本打算转身就走,可是妹红拉住了她,她略一迟疑,便开口简短地解释道:“有个谷仓失火了,其他人正在救火。还有一个人走丢了,是学校里的学生。”

  “这种天气跑出去干什么?”

  “谁知道呢?荒野上什么事都有。”

  “家长呢?”

  “根本就没有家长,你忘了?学校里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这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父母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没有正经工作的。这里有很多这种人,大多都是因为出了工伤被辞退之后在城里混不下去,就在这里搭了个棚子。过来听课纯粹是为了在学校里蹭饭吃,但毕竟也是个学生,作业什么也是按时交的,脑子如果不喝酒也算是好使。”八桥转过身,“我原本是来找慧音的,看来她已经动身了,那我也得去帮忙找那酒鬼了。”

  “那人有什么特征吗?”

  “花白头,胡子拉碴,马脸,跛了条腿,”八桥沉思了一下。“拄着条拐棍,身上一般带着个酒瓶,平时喜欢穿一条毛领褐色棉袄,左边脸上有一片烫伤的疤痕。”

  鬼使神差地,她开口了:“我也跟你一起去。”她皱了皱眉,她不知道为何身体擅自做出了反应。反正窝在这个房子里也不会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好,管他呢。她站起身,跟在八桥身后,走入风雪之中。






  “广濑还有他的商队,是你护送的。”
  男人转过头,眯起浮肿的眼睛看着她。男人身形矮胖,方形脸,胡子拉碴,顶着个泛着油光的中分头,已经有了些许谢顶的征兆。眼神有些迷离,大概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这种情况在猎人当中并不少见,止痛剂所带来的常见副作用之一就是失眠。他盯着慧音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发出可怕的声音。他把手帕小心地叠好,放回口袋里,再次看向慧音,脸上露出近乎愚蠢的笑容:
  “慧音老师,是吧?我记得您,我家孩子还去您那里上学呢。哎呀,这么久了也没有空去看望一下您,我家儿子承蒙照顾了。”田中守站起身,向屋里示意,“进来坐坐,喝口茶吧?”
  “广濑已经死了。”慧音盯着田中,“你知不知道他们运的货物是什么?”
  田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道精光从他的小眼睛里闪过,他叹了口气,从身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瓶,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着慧音坐下,声音软弱了下去:“您喝酒吗?”
  “我戒了。”
  “那好吧?事情从哪里说起呢?”
  “够了,我不想听你的解释。”慧音打断了他,“我只想要你的回答,你,知不知道,他们,运的,货物,是什么?”
  “是人,”田中哀怨地白了她一眼,似乎很不满于自己的独白胎死腹中,“当然,主要是些妖怪。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把人关在笼子里——”
  “我当然知道!”田中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那你叫我怎么样?慧音老师,我是个猎人,我不是个聪明人,我只会干这行。我知道当猎人是什么感觉,表面上看大家仰仗我们,其实他们都觉得我们和妖怪走的最近,根本就看不起我们。我老婆虽然没和我离婚,但是她自从儿子三岁就跑回了娘家,从来没有看过我或者正辉,一次也没有!我总得吃饭啊!您说建立学校是为了让人类和妖怪都可以在这个世界找到生存之道,可是我们呢?您是半妖,处于人类和妖怪之间,可是我们猎人就不是吗?终日与妖怪为伍,为了人类手上沾满了妖怪的鲜血,我们既不能被妖怪容忍,也不能被人类正视,我们不就是最为低贱的混血种吗?您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在您的世界里应该干些什么。我每天亲自送我儿子去上学,他今年才十岁,我有这个儿子不容易,可您却根本记不住我。我都四十多的人了,体力早就不比当年,我的膝盖还有风湿痛,没有人会要我这样的糟老头子,我只能当猎人。虽然做不了什么前线上的工作,但我也得找点事干啊。我知道您也已经四十多了,却依然年轻,强壮,可以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可是我有什么能耐去对付广濑那帮人?我是猎人,不错,可他们是城里人,我根本就没有对他们出手的资格。而我如果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能让我儿子多吃上点好东西。这种事情很多年了,这活也是别人交给我的,可是您从来都不在乎!”在爆发之后,他终于逐步平静下来,“我知道您的厉害,您背后有因幡帝的支持,她肯定看我不顺眼很久了。我赢不了您。但是,我是个有儿子的人,如果我是个单身汉,那我肯定愿意追寻正义,真理,或者良心之类的感召。但我儿子需要上学,吃饭,新衣服,新鞋子。他犯了什么罪,要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爹?”
  “……我记得你。”慧音低声说道。
  田中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您肯定知道我的名字,否则您不可能找到这里——”
  “你的儿子正辉是个性格倔强的孩子,他喜欢穿绿衣服,手很巧,喜欢翻花绳,这个爱好让他在男生中格格不入,于是他只好隐藏起来。除此之外他还喜欢踢球,在五天前刚刚因为和胜负上的事和同学打了一架,他身体比较瘦弱,因此被推倒在地,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慧音停顿了一下,“你总是在忙工作上的事,你不想让别人像瞧不起你一样瞧不起正辉,于是你拼命赚钱,并且不愿意在别的家长面前露脸。你喜欢吃鱼,河豚是你的最爱,虽然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但是你经常和正辉讲——”
  “够了!”田中的声音吓了慧音一跳,慧音看向田中,田中的脸涨红了,他别过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到底想怎样?”
  “我很抱歉,但你的儿子要失去父亲了。”
  田中先是一愣,接着表情扭曲起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讨厌?”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招人讨厌的,我不可能取悦所有人。当然,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可以惹怒大多数人。”
  “所以说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就因为我接了个这样的活——”
  “你不仅是护卫,你也帮他们捕捉那些离群的刚刚出生的妖怪。”慧音咬紧牙齿,“而他们之中最小的才只有两岁。你知不知道别的父母也会有孩子,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会因为失去子女而悲痛欲绝?”
  田中沉默了,他最后开口说道:“但我的儿子只有一个。”
  “每个人都是如此。你可以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可以因此认为他们都同等的一文不值。”
  “所以说,就这样了?你来这里宣读判决,然后因幡帝来执行?”
  “我亲自执行。”慧音从空气中抽出刀,“毕竟,这的确是我的责任。”田中惊讶地抬起头,“我过分沉溺于自己的打击中,忽视了我原本宣言要帮助的你们。但现在,这一切都应当由我来结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正辉呢?”
  “我不会做什么承诺,我们是成年人了。”慧音走到田中的身旁,“我会努力照顾好他,让他过上比你好的生活,这样如何?”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田中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墙前,突然猛地跃起,他那肥胖的身体展现出令人惊讶的灵巧。慧音一个箭步向前跃去,但田中根本就没有打算逃跑,而是从墙上抓起了猎枪,转过身,瞄准慧音,扣下扳机。
  ——
  “切……你还真是……强得离谱……”田中的双手随着猎枪落在地上,他的身体被长刀钉在了墙上,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想要亲眼……看着子女长大成人……”田中咳嗽了两声,“真是……不公平啊……”





  她在河边发现了那个男人,那时他正蹲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不知为何在这么冷的天里他却挽起了袖子。慧音看到他的手上没有冻疮,甚至没有变色,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立刻警觉起来。她看着河流里黑色的浮沫。石叶川污浊的河水即使是这种天气也没有上冻,在河对岸,键山雏那小小的身影在风雪中依稀可见。

  “你是谁?”慧音开口问道。

  “注意到了吗?”那老头转过头,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被烟炙烤过的臭味。他用他那白色的空无一物的瞳孔看向慧音,不,是看向她的身后,“只是一个想要找老友叙旧的人罢了。”

  “那你找到了吗?这位老友?”

  “我是来找白泽的。”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慧音,“能陪我坐会儿吗,上白泽慧音?”

  “……”慧音默默地走到对方身边坐下。“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隐岐奈吧。”男人别过头,看向河对岸的厄神。“你知道我是什么?”

  “你和雏一样,是神明,或者说,是我们这个时代遗留下来的神的碎片。”

  “前两天你们这里来了个野良神对吧,那家伙原本是我的死敌,现在堕落成那个样子,就算是我也有点伤心。干的漂亮,替我向你的学生致谢。”

  “……它原本是什么样子?”

  “常世神,或者常夜神,我也搞不清楚人们到底喜欢它的哪一边。永恒的生命?还是永恒的死亡?对我来说都很无聊。”男人灌了口酒,“就结论而言,那家伙可不擅长应对这种冬天。于是它的国度毁灭了。它就只能哀嚎着,彷徨着,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奔走。让它解脱也是件好事。”

  “我的学生是个比我更好的人。”她咬紧牙齿,“和我这种骗子不一样,她依然可以对那些陌生人抱有同理心。她应该追随更好的人,而不是在我身边浪费青春。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用武力直接杀死它,因为我不再相信人和人具有沟通的能力,遑论不能说话的野良神。我只能优先考虑生存。可是她不一样。她还有着信仰。她相信在生存之外还有些别的,比如共情,怜悯,爱。”

  “你难道不信仰那些吗?不,是曾经的信仰,现在熄灭了吧?”男人轻笑道,“万物终有一死,最先开始的就是你的心灵,然后是你的肉体,最后是你的思维。你已经快要走完第一步了,却在自己学生以外的人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难看至极。”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这样的老师。他们需要一个引导者,这个人不能犹豫,不能有无知,不能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想要的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我只是在扮演这个父亲。就算当了这么久老师,我也不知道如何改变人的思维定势。八桥……八桥似乎已经知道了如何做一个不一样的引导者。可是他们还不信任她,所以只能是我。”

  “那家伙叫雏?”男人啐了一口,风雪撕扯着他的衣服,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她也没几天了。”

  “……你从哪里来的?”

  “北方。那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为何?”

  “寒霜冻死了所有田里的作物,牲口也饿死了,然后风把一切都摧毁了。如果还有什么没有被摧毁的,那么人类就自己把它点上火烧光了。”

  “城里的人呢?”

  “你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惊讶。”隐岐奈打量着她,“城里的人?谁在乎呢?死了,逃走了,或者留在废墟里。”他沉吟了一下,“要我说他们是自作自受。”

  “他们活该。”她点点头。

  “世界并非本来如此,而是人类把它塑造成了这幅模样。”男人从酒瓶子里喝了口酒,“因为他们夺得了世界上的权与力,于是他们便开始行他们那被神所允诺的暴虐的伟业。他们的眼睛看到一切,他们的手触碰一切,他们的头脑觊觎一切。于是他们染指,占有,并玷污了世间的一切,或者说,染指,玷污,然后占有。如此反复,直到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直到世间的一切都归他们所有。而那一切高贵的,伟大的,杰出的,正直的就在这个过程中袖手旁观,直到他们发现普天之下竟无一寸可以从他们手中逃脱的地方。天堂被他们占有了,冥土被他们占有了,现实被他们占有了,梦想也被他们占有了,就连此刻这暴风雪的喧嚣,以及世界终结的寂静都归他们所有。那时他们才惶恐地意识到,在那高墙之后,钢筋之中,水泥之下的庇护之所只属于那些沦落之人。而众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们踌躇着,困惑着,就是不肯接受这一事实,直到灵光乍现,他们总算意识到,如果神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世间就既无善恶,也无好坏,那么他们自己,这些高贵的,伟大的,杰出的,正直的也从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那么那些造成了这一切的人类呢?他们虽然还活着,但是却已经死了。他们的生命仍然在继续,但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一切高贵,伟大,杰出,与正直,他们迷失了。他们惶恐不安地躲进城市的壁垒,将他们所染指,占有,玷污的一切抛在身后。让荒野被风沙和死寂所统治。他们拥有这一切,却无法控制这一切,于是他们转而毁灭一切。他们甚至不需要主动这样做——在他们占有这一切而又抛弃这一切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毁灭了。因为他们死去了,于是世界也跟随他们一同死去了。当我看到了这一切之后,我便意识到,的的确确地意识到我错了。我竟然曾经以为世间有着恒久不变之物,竟然认为有些事物可以亘古长存。因为人类自己的城市倒塌了,他们的神社倒塌了,他们的神也倒塌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自己造成的——他们抛弃了荒野,让我们自生自灭。”

  “你接下来打算去南方吗?那边会暖和一点。”

  “哈,南方!”男人发出轻蔑的笑声,“我去过南方,的确,那里依然温暖,凛冽的冬风还没有夺走一切,人类可以依然享有他们那文明的幻梦。正因如此,那里才加倍地可鄙,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已经被玷污,被玷污却依然存在。他们意识到了玷污,了解了玷污,却无法理解为何玷污会存在。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玷污。于是他们反过来追随所谓的纯洁。他们不能理解最为纯洁的就是最为堕落的,最为混杂的就是最为纯粹的。于是他们建立了一整套严格的审查制度。凡是不符合其中标准的都是非人之物,要被排除在外。人类,非人;非人,人类。他们孜孜不倦地进行着这一作业,仿佛只要能够对世间一切生灵进行分类,他们就可以避免这一玷污一般。最开始是人形的妖怪,接着是那些格格不入的社会适应不良分子,然后是老弱病残和女人……这并不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变革,而是已经延续了几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人类文明的另一伟业的一部分。时而温柔,时而野蛮;时而潜移默化,时而粗暴直接。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他们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在那里有着数量庞大的障碍之民吧?其中不少人也会受到你的影响吧?但那里却是我的死地。我要庇护的人却偏偏忘却了我的信仰,我的能力不足以回应他们的期许,那我算是什么?我就是那从一开始便不存在的众神之一,被那高贵的,伟大的,杰出的,正直的人们抛弃的秘神。在那里只是让我死得更快罢了。可你以为他们这样就可以逃避他们的命运吗?不可能的,他们只是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来推迟了自己的毁灭罢了。但那并不是我要和你说的重点,混血种。我真正关心的是你。”

  “……是因为白泽吗?”风变得更大了,她不得不大声呼喊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是她也迫切地想要找个挡风的地方,可是隐岐奈似乎不为所动。

  “你并不傻。我不知道纯狐那家伙是怎么说服了那个老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一切,但是你毕竟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隐岐奈又喝了口酒,“我在南方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叫做森近霖之助的半妖,他似乎和你这里的一位客人有点渊源。他的大半个身子都烂掉了,整个人躺在床上流着脓,我依附在他的助手身上,帮他清洗身体,更换纱布,喂他吃饭,送他下葬。人类对于妖怪的驱逐开始进入了形而上的领域,半人半妖这种存在正在自我崩解——你的身体上也出现了排异反应了不是吗?越是使用妖力,身体就越被撕开,那个东风谷早苗是你们之中最早体会到这种痛苦的人。现在,你也可以感同身受了。”

  “我时间不多了。”她看了看自己被绷带包裹的双臂,“可是……我还不能就此停止,我还有要做的事。”

  “你很有自知之明。”隐岐奈摊开手,“至少你可以看到自己大限将至,而且你那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时间恐怕因为接受那个不死人的馈赠进一步缩短了吧?那团充满了污秽与诅咒的东西,居然能够被称之为生命,你早该明白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接下那份力量的同时,你体内两种存在的冲突也加剧了。你能活着的日子屈指可数。可是你的所谓事业,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你的学生大多离你而去,而那些追随你的则十有八九不幸惨死。你谋划许久的所谓进攻,虽然声势浩大,可是响应寥寥。你要守护的对象——”他指向对岸,“却在日渐崩解,而你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你还能做些什么?”

  她沉默了。

  “我要离开这里了。”男人站起身,“顺带一提,别担心我占据身体的这家伙了,他三个小时前就因为喝醉酒冻死了,之所以能够和你说话还是因为我。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人类也是,妖怪也是,神明也是。全都完蛋了。一切都沉沦了。留下来的人只能徒劳地追寻着那生命的幻象,而徒增痛苦。就当是对于老朋友后人的特别优待,我可以让你的痛苦终结,只需要握住我的手——”他向慧音伸出手。

  “我……”她迟疑地举起手,看着对方那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接着咬紧牙关,拍开了对方的手。“算了,我不需要。多谢你的好意。但是,这里依然有人需要我。”

  “切,靠着他人的需求活着吗?还是说只是把那当成掩盖自己对于死亡的恐惧的说辞呢?上白泽慧音?是谁还维系着你这具再使用一次妖力就会的自我崩解的残破之躯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呢?是那个付丧神吗?是那个兔妖吗?还是那只夜雀呢?”男人无奈地摊开手,“算了,我看这就是所谓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别了,上白泽慧音。送你一句你不喜欢的衷告吧:你赢不了的,是时候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不输了。”男人转过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着石叶川走去。他走到河边,向着对岸张望了一下,似乎打定了主意。他突然爆发出一股不属于那臃肿的身体的灵巧,轻巧地跳到了一块浮冰上,接着又向前两步,跳到了另一块上,如此反复,眼看他就要到达对岸的时候,他脚下一滑,栽进了河里。慧音急忙站起身,想要把他捞上来,但是那人如同一块石头一样消失在了水里。慧音抬起头,对岸的键山雏依然巍然正坐,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人活着总是要指望些什么的。不管是名誉与金钱,还是家庭与爱情,说到底都只是一种未来的蜃景,一种编造出来许诺以自身的幻象。你靠着什么幻象?隐岐奈那沙哑的声音在她脑中问道。

  “我……答应我的学生们我会为了创造出人类和妖怪真正的平等而奋斗。”

  好吧,先不谈你那所谓真正的平等到底是什么。然后呢?平等本来就是一种不可能,一种从动态中抽象出的静态。任何生物生来都是不同的,更何况是个体差距如此巨大的不同种族?用着人类的语言,追求人类与非人之物的所谓平等,而这平等却又是一个语言的建构,我本以为你不会如此愚蠢。”男人鄙夷地舔了舔嘴唇,“就算你的愿望实现了,然后呢?一起在这个已经沦落的注定毁灭的城市里等死吗?或者前往那寸草不生的北方,或是腐化堕落的南方?白日梦也该有个限度!

  “人……并不厌恶谎言。”她低下头,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握在手中,缓缓压碎,“谎言并非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是谎言,而是当人意识到自己被骗的那一刻,意识到言语与所谓‘现实’之间的差距的那一刻,被回溯性地建构为谎言。换句话说,人并不会在自己被骗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因为被骗而愤怒,他也并不是因为被骗而愤怒,而是因为知晓自己被骗。那么,当人意识到自己生存的基础,自己的价值体系的基石,自己所指望的一切都也是一种谎言的那一刻她会怎么做?她会继续欺骗自己,她会用新的谎言取代旧的谎言。毕竟人类是生物,而生物总归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存在。因为真实和谎言并没有本质区别,所有的谎言在被戳穿之前都曾经是某种真实,同样,所有的真实都是某种未被戳穿的谎言。”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隐岐奈在最后说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意思。他在那时便已经预判到了她的抉择。“所以,为了生存,我会继续欺骗自己,欺骗他人。哪怕这是我所鄙夷的,哪怕这意味着成为我自己最为厌恶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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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Kant avec Sade

  她坐在床上,看向窗外。一条小巷,一堵矮墙,一只烟囱。远处依稀可以听到磨刀匠的吆喝声,以及咔嚓咔嚓的摩擦声。伴随着铃铛声,一辆马车,不,驴车走近了。驴蹄在砂土路上踩下,扬起一阵阵风尘。“来瞧一瞧看一看啦,大白菜便宜卖了啊!”是镇西边的三郎,米斯琪和她说过的。驴车走在大路上,可她的窗户只能对着这条无人问津的小巷。于是驴车过去了,又只剩下磨刀匠的声音。她觉得有点滑稽,现在是白天,镇子上的人大多去城里做工了,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时间点磨刀。可是反过来想,现在去磨刀肯定不会有人排在她前面。要是她有一把刀,那她肯定应该去好好磨一下。在离开生养她的那座城市的时候她的确带了把刀,是一个朋友,一个名字有点古怪的朋友给她的。她记得自己的确有这么一位朋友,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撇开朋友不谈,她可以肯定自己的刀大概是和自己的马在同一时间丢掉的。当时她还觉得挺恐慌的,竟然不顾自己赤身裸体的事实,在荒野里大喊着四处奔跑起来。那时的她肯定很像一个疯子。但她现在不用担心自己像不像疯子了,因为自己实际上就生活在疯人院里,与疯子为伍。她就是一个疯子。

  最开始脱落的是她的牙齿,就像迟暮之年的老人一般,她的门牙松动了,在一个下午,她突然意识到米斯琪端来的米粥中多出了一个坚硬,锋利,格格不入的异物。当她把它吐出来才发现这一异物乃是源于自身。她的一颗上门牙掉了,嘴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这很不寻常。她早已过了换牙期。更不寻常的是三天后那颗牙就已经长了出来。她的心中多了几分疑虑。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去,但仅此而已。仅仅是在自己的心跳停止,大脑死亡之后,发现自己的意识不会停止。死亡即是永恒,是吞噬一切的终点,是生命的对立面。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所以这世上的一切苦难对人来说显得易于忍受了。可是这种确切的安定感被从她手中剥夺了。她在那一天,在那座城里,被子弹打中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可以断定自己已经死了。不仅是因为她可以断定没有人会来帮自己,而且是因为当她从那堆火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她确确实实地看见了自己的尸体。那具不知为何在她死后自燃起来的躯体因为人体脂肪燃烧而在地上留下了一团黑印,从那堆碳化的遗骨中,她依稀辨认出自己曾经的形体。本来她被杀的地方就是城郊的三不管地带,怪异的自燃现象也只是被人当成是妖怪的障眼法。警察被叫来形式性地随便找几个路人问了些问题就草草结案,更别提什么调查和保护现场。只有她被晾在角落里,盯着自己从那堆灰烬中扒拉来的几块骨头发呆。

  一块颅骨,骨盆的一小部分,还有一整根股骨,这是她从那堆垃圾里抢救出来的主要部分。她抓起颅骨,试着像戴帽子一样把那玩意扣在头上。塞不进去,这是显然的,毕竟她的头理所应当比她的颅骨要大。骨盆似乎比她的宽大一些,但这并不要紧。最奇怪的是股骨,居然比她的大腿略长一些。她把那堆骨头扔到一边。想了想,又带在身上,出城挖了个坑,埋了。

  诸神死了。被人类所埋葬。科学解明了世间的一切,随后技术让人类得以掌控世间的一切。人类建立了城市,用以彰显和巩固他们的文明。他们曾经拥有天下的一切,可是他们却退缩于城市的高墙之中,将其余的一切作为维系城市的代价压榨殆尽之后抛弃。神,妖怪,恶魔,鬼,天使……诸如此类的异物被从人类建造的庞大钢铁巨兽的体内排泄而出,流放到那些被大多数人类抛弃的荒野之中。荒野中有农民,但那只是少数,大多数农民依附在城市边缘的乡镇中,为了生活无奈地将自己的辛勤所得低价出售,来获得城市中的一席之地。更多时候,流离于荒野之中的是行商,和她一样流放的凡人,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还有那些失去了信徒,失去了神力,堕落为孤魂野鬼,连人形也难以维持的魑魅魍魉。荒野的土地枯萎了,不,倒不如说拒绝了人类。人类的作物在失去了他们的照料后很快在荒野中被杂草取代。她不得不时常进入城郊寻觅食物,所幸虽然她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但是只要她能掏出来钱,那总归还是可以要到点干粮充饥。但是钱也并不怎么好搞,她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就算她依然坚持自己的名字是“藤原妹红”,她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姓氏,成为了无根之人。身为流放犯的她无法进入城市,只能在小一些的城镇上打些临时工。她那头惹眼的白发很快就成为麻烦的根源。因为她的证件早就在第一次死亡时跟着身体一同烧光,所以手续分外复杂。在经过重重盘查和反复核验之后,他们终于明白她并不是什么妖怪,而只不过是一个由于奇怪原因得了白化病的流放犯。他们给她发了一张新的身份证明,同时告诉她由于她没有妥善保管自己的文件,她的流放期还得继续延长。但这并不是最当紧的。主要是自此之后她彻底和长期工作绝了缘。虽然大家知道她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不法分子,而只是一个得了白化病的行事偏激的流放犯,但毕竟她还是个流放犯啊。而且万一哪一天证明她其实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妖怪,他们都得被罚。为了躲避麻烦,她工作的那家茶馆就连门都不让她进。她只能回到过去翻垃圾堆,乞讨和领宗教团体或者那些在天皇陛下的恩准下依然营业的神社的救济粥的日子。

  她很快发现长期在一个镇子停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对于她这种无依无靠的人,人们的新奇感和随之而来的同情心早晚都会耗尽。很快,她就在人们的口中的评价变成了“明明有一身力气却不肯去做工的”。她也试着找过短期工做,可是那些工作往往都得进城,靠着关系偷偷摸摸进了城,累上一天换来的工作一大半都作为佣金交给了蛇头,剩下的还不如乞讨。更何况她是个女的,女的去做体力活一方面身体上力气不足,另一方面总归是要被人轻视。于是她只好随着行商的队伍在城镇中流连。商人们并不避讳在队伍中多带上一个年轻女人,只要她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值得庆幸的是她起码在照顾马匹和做饭方面有一手,不用单纯依靠出卖身体。跟随着商人们她学会种种在荒野中生存的技巧,她过去在贫民窟中磨练出来的只不过是在人类社会的底层生活的技巧,除了保暖之外在荒野中并无大用。她跟随他们学会辨别可食用的野菜,打猎,以及生火取暖的方法。起初他们还对于她那年轻的身体有些兴趣,但是很快他们发现她似乎在做爱时毫无反应。她似乎既不会从中取得欢愉也对其并不抗拒,而完全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连她的娇喘也充斥着表演的意味,似乎她将其视为一种义务。于是他们最后只能安于把她当成无可奈何的发泄手段。很快他们的手段就变得愈发激进和极端,终于当她有一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赤身裸体地栖身于一片烧毁的废墟之中。此时正值黎明,天色刚刚发白。一条狼坐在不远处的土坡上。那双绿莹莹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

  她盯着那条狼,狼的眼神里似乎并没有敌意。但她终究不是狼,她也不知道如何判断狼是否有敌意。她只在书上见过狼,见到活的还是头一次。狼和她对视了一阵子,站起身,用尾巴扫了扫自己坐过的地面,走近她。现在她看清楚了。这条狼身材中等,不能算大,但也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小。大概是在荒野中过得时间比较久,身上有点瘦,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身体两侧的肋骨。但是它的身体并不脏,看来过得很讲究,或者说起码还有足够的精力去在意自己的外表。两只耳朵警惕地竖在头顶,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转变角度。在狼那突出的口吻之中,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柔和感,让狼在她眼中近乎显得友好起来。但她毕竟是个人,不管多么瘦她起码是块肉。狼一直盯着她,缓缓地走近,接着绕过她,转而刨起土她不远处的土来,她这才注意到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尸体。原来狼不是在刨土,而是在扒拉一具尸体。尽管大多数都烧焦了,但是她还是可以看到其中几人喉咙上残留的伤口。她又看了一眼那狼。狼回望向她。

  你吃饱了?她随口问道,她听说狼是贪得无厌的生物,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永远都在为了下一顿而忙碌。她并不知道人肉对于狼来说是否好吃,但从这狼的外形来看它没有挑食的理由。

  狼抬起头,放下嘴里的肉,看了她一眼。她顿时觉得自己可笑。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和一匹狼说话,怎么看她都已经精神失常了。不过,好在她还没有在醒着的时候产生幻觉,要是再——

  藤原妹红?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别过头,发现那匹狼正一边咀嚼着一团内脏一边盯着她。她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人,只有那匹狼。她又看向那匹狼,对方依然死死地盯着她。她觉得有必要修正一下自己的判断:她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当然。狼不耐烦地说道,这方圆二里之内除了咱俩的活物就只有天上的飞鸟和地下的爬虫。怎么,认不出自己的名字了吗?

  我认识你吗?

  你觉得呢?狼反问道。她顿时感到一阵窝火,这些整天用反问句来回答问题的王八蛋!他们不知道她只是个凡人,不会读心术吗?

  我不记得认识你这么一号狼。她揉了揉脑袋,你叫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了我根本不认识狼。

  那你给我随便起个名。

  ……那我叫你今泉影狼。她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么突然跳入脑子里的。她看向狼,狼似乎很开心。

  好的,我就叫今泉影狼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吃我?

  你想被吃吗?狼继续低下头咀嚼内脏。

  不想。她四处张望,起风了,身上凉飕飕的,她想要找到件可以蔽体的衣服。她看向狼的脚边,尸体上看上去还有几件完好的衣服。

  你介意我从那里拿几条衣服吗?

  我无所谓。你介意从尸体上扒衣服吗?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从尸体上拔下来裤子,一股恶臭味顿时弥漫开来,这老哥死后大小便失禁了。看来裤子是要不了了,但是起码上衣还能使。其他人情况也差不多。她又从其他尸体身上撕了几件上衣,扯成布条勉强做了条兜裆布,接着把一整条上衣撕开系在腰上,勉强算是有了条裙子。她又一次看向狼。这是你做的?

  一半是我做的,一半是靠你的协助。朋友。狼舔了舔嘴唇。你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可吓坏了,靠近你的那小子下半身着了火,叫得那叫一个凄厉。我都想推荐他去神社当巫女了。

  朋友?

  你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要不然我一匹老狼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多人?狼不满地皱起眉头。你居然没有笑。我还以为我的笑话挺好笑的呢。

  我听懂了,他就像巫女在唱祭歌一样凄厉。笑话没必要解释。她站起身。他们的马呢?

  跑到那边树林里了,我可以协助你追回来。如果你能让我吃掉其中一匹的话。人肉又老又硬,不好吃。这些人臭的要死。还是马肉好吃。

  行,等我把我的鞋找到。他妈的,要是我能够像妖怪一样自愈就好了。

  你不是妖怪?

  我是藤原妹红。你不是知道我名字吗?我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儿,我怎么会是妖怪?

  我听说人也可以变成妖怪。就好比妖怪也能变成人一样。

  那是化成人形,不是变成人。

  那可说不准。狼反驳道。你想想,如果有这么一头狼,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学会化得人形,然后进入城市生活。娶妻生子,生老病死。过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从来没有变回过自己的本相,甚至于忘记了自己是个妖怪,只当自己是个人类。那他是不是人?反过来说,如果有一个人被人类抛弃,然后被狼养大,他学习狼的语言,和狼在泥坑里饮水,跟狼一同捕猎,长大之后他毛发浓密,穿着兽皮,指甲和牙齿都如同狼牙般锐利,见到人就像狼一样心怀恐惧,不通人语,那他还算不算人?既然狼能够变成人,那么人也可以变成狼,这都是相通的。

  行,你说是啥就是啥。我不在乎。她耸了耸肩,总算从一棵树底下找到了她的草鞋。还好没有烧着。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昨天那伙人有活着的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建议你数一下,要不然你这体质可得引来不少注意力。猎人工会和那些猎奇的大名肯定会听闻你的声名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传出什么奇怪的传闻——藤原妹红,吃下她的肉即可长生不老。

  吃我的肉会长生不老?她轻笑了起来,我可不知道有这种好事。

  真能长生不老?

  你看我像长生不老吗?我只是不死,不是不老。她扯起自己的脸。不老是不死的附带作用,我每次死了之后只能从这个状态重新开始。

  也就是说,你死了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啥?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藤原妹红?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其实藤原妹红早就死了,你只是一个妖怪,然后每当她死去的时候你就生产出一具新的躯体,然后把她的记忆放进去,自以为自己是藤原妹红?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想法。我就是藤原妹红。

  你觉得你是藤原妹红。

  你最先叫我藤原妹红的。

  我是觉得你的味道像她。

  你见过她?你是说你见过那个真的藤原妹红?

  谁知道呢?可能是在昨天,或是今天,或是明天……狼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也有可能是在一个遥远的梦境当中。我是条老狼了,我的记忆不太好使。但是我觉得你像她。你呢?你见过一头叫做今泉影狼的狼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从哪里来的。狼的神情有些失望。你为什么说我像她?

  味道。狼看着她,仿佛这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实。你和她一个样,一股厌世的馊味。

  那你应该离我远点。她龇牙咧嘴地笑了,她没有镜子,但她觉得自己应该笑得像头狼。厌世可是一种病,传染病。

  你少管我,我习惯了。狼用爪子挠了挠鼻子。说回到你的身上。你为什么要坚持自己是藤原妹红?

  什么为什么?我记得自己是藤原妹红。难道我还能装作自己是别人?不管你说的那个真正的藤原妹红怎么样了,现在我有她的记忆,我的长相除了头发外和她记忆中一致。而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我并没有见到其他自称为藤原妹红的人。所以我就是藤原妹红。

  我是说,也有可能你杀了藤原妹红,然后窃取了她的身份。当然,前提是其中有利可图。不管你是不是藤原妹红,你有没有考虑过不当藤原妹红?

  她打了个寒战,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个她自己从土中爬出,然后站成一条队列。第二个把一把小刀插入第一个的背部,然后拔出,接着递给下一个。第三个再把刀插到第二个身上。如此反复。她让自己不要再想。不当藤原妹红?那我当谁?藤原不比等?石上麻吕?今泉影狼?

  去当妹红。放弃你那个愚蠢的藤原姓氏。你已经在你父亲身上栓了太久。说到底为什么还要坚持着那个没用的姓氏?为了自尊吗?为了习惯吗?为了在上面抹黑来报复他吗?

  她看向影狼的脚边,那里有一堆骨头,看上去有些眼熟。她咬住嘴唇,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她终于再次开口了。你脚边的那堆骨头,对你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你为什么不吃它们?

  是你的骨头。影狼低下头闻了闻骨头。上面是你的馊味。就算被火烤过也去不掉。怎么?你想拿去收藏吗?我觉得这肯定是个不错的爱好——收藏自己的遗骨。你可以试着拼出一套骷髅来。

  她走近影狼,捡起一块骨头,似乎是一块脊椎骨。除此之外大多数是些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骨头。骨头散落在一片被烤黑的土地上,人体脂肪在地表燃烧留下了黑印。她把骨头踢到一边。

  我就是藤原妹红。她坚持道。我记得他们把我用绳子捆住双手,我记得在窒息中自己发出的绝望的哀求,我记得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这就是我的过去,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名字。我是被我身上的记忆所代表的过去生产出来的存在。

  你不会自愈,也不会妖术,也没有变成人形的必要性。从这个意义上,你肯定不是妖怪。影狼在她的腿上蹭了蹭。但你也不是人。至少,这是昨天那些被你烧死的人的说法。那你是个什么东西?藤原妹红?

  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真正的狼妖还是像辉夜一样是我脑袋里的幻觉?

  你希望我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这么想可以让你轻松一点。影狼轻笑道。你为什么要纵容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你为什么在他们忤逆你的意志的时候不反抗?

  你一直在看着?你来说说,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反抗十几二十个大男人?我还指望他们带路呢。

  我是条无聊的老狼,跟在你们捡点骨头吃罢了。你藤原妹红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他们腰间的刀你一伸手就够得到。以你的身手虽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是在死掉之前让他们心生畏惧,足矣。况且你也不需要全身而退。你是不死之身,不是吗?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直到这暴烈的欢愉在暴烈中结束?

  她沉默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道:这都没有什么区别。

  一直如此?这可和我记忆中的藤原妹红不符。

  人总是会变。也许过去这其中有着一些区别,但现在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一样的。我可以反抗,然后招致他们的报复,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将他们赶尽杀绝。我也可以忍耐,直到我抵达我的目标。但最终他们都会死,而我会继续活着。他们对我现在这具身体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你纵容了他们的恶念,你让他们失去了节制。影狼冷笑道。在这个意义上,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给了他们可以对你予取予求的错觉,他们也不会失去控制把你玩死。我也不会趁着火光有机会把他们一一击破。当然,你并不在乎。毕竟你连自己都不在乎,而自己就是一切,不是吗?如果自己的存在停止,那么世界也就毫无意义。如果自己的存在在感知上被延续,那么就可以宣称自己获得了不死。假如我告诉你,其实藤原妹红没有死,而是被我藏了起来,你只是一个自以为是她的妖怪,如果你见到她,你会怎么做呢?

  她低下头,又思索了一阵子。我会杀了她。她最后说道。或者请她杀了我。无论如何我们当中谁活下来,那么对于对方都是一种仁慈。如果她和我具有相同的记忆和思考模式,她肯定也会做出如此结论。

  那样的话最糟的情况就是你俩都死了,然后每个人都分裂成两个藤原妹红,还把这事都忘了。然后我就可以再把你们全都聚到一起,然后如此无限分裂下去。世界肯定就会被藤原妹红填满。被你庞大的自我填满。啊,以这种方式毁灭也不错。

  你很想要世界毁灭?

  我说过了,我是匹老狼。老到连变成人形的方法都忘记了。当然也有可能这些都是你的脑子为了解释我坚持用狼形和你说话编出来的幻觉。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是说了吗?我死了,我的世界就毁灭了。

  她打了个哆嗦。也就是说,我的世界会一直持续下去?不对,我不会一直活下去。我会逐渐变成辉夜。到时候就是她的世界一直存续下去了。

  你会变成辉夜?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念头感到恐怖——并不是自己会一直持续下去,而是自己眼中的这一世界会继续存在下去。就算自己的存在泯灭,相同的世界也会在成为了辉夜的她眼中继续存在下去。我只是觉得恶心。想到这样的世界会一直存在下去。

  我看你不需要分裂,你的自我已经足够庞大了。影狼跳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我还是觉得你不是藤原妹红。至少不是我认识的那个。

  你不是说记不清了吗?

  我说我老了。但我依稀还能记起那些旧日时光。她是个爽朗,直率,炽烈,却又阴暗,别扭,深邃的人。当然,后半部分仅限于提到她父亲的时候她才会展现出来。

  你觉得我不是她。

  我觉得她不会干出来你干出来的事。

  什么事?

  这么作践自己。

  我需要依靠他们才能到下一个城市。这样可以省不少麻烦。

  ……说不过你,随你便吧。我又不是你们人类。我其实也不在乎这些,我又何必和你费这些口舌?算了,我们走吧。去找马。

  那个男人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实际上,她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还活着。是枪声惊动了她们。她们转过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手里握着把猎枪。是那些商人中的一个,他是马夫,所以昨天晚上没有和他们睡在一起。天很冷,他总是在晚上喝上不少烧酒。他们都叫他老九。老九跌跌撞撞地推出弹壳,上膛,再次瞄准,这时藤原妹红才意识到她腹部的伤口。她痛苦地跪倒在地,看着今泉影狼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猛扑出去。枪声又一次响了。她的视线模糊起来。

  还不行,这条命还没有发挥足够的价值。

  她爬起身,看向前方,影狼已经把老九扑倒在地,撕咬着他的喉咙。突然又是一声枪响,她别过头。老九的弟弟五郎站在一边,脚边是两个歪倒在地的水桶,脸上满是恐怖的神色。她看着影狼的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对了,数人头。她刚刚忘了。她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一,三,七,九,十二,还差三个。还差老九,五郎,还有一个。她别过头,一个身影正在迅速地跑上远处的土坡。五郎转过头,冲着那边叫骂了一句。她站起身。血液灌进了她的肠子,让她感觉下半身沉甸甸的。

  前进。

  她迈出了一步,身子一歪,几乎无法维持平衡,险些摔倒。还没完。

  在杀死敌人前,不能死。

  五郎注意到了她这里的异动。手指慌乱地移动起来,从腰间掏出子弹撒到地上,单膝跪地,退壳,上膛,瞄准。虽然他的手在颤抖,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虽然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但他的手在颤抖。他肯定看到了她腹部流出的鲜血。

  砰地一声,子弹击穿了她的肩胛骨。她打了个趔趄,继续前进。

  五郎再次装填,瞄准。她突然向前一扑,五郎瞄准她脑袋的子弹从她头顶飞了过去,她匍匐在地,向前快速爬行起来,如同一只大猩猩。

  五郎将第三发子弹压入枪中,瞄准她。此时双方距离不到二十步。她往旁边一扑,子弹撕开了她的大腿,十有八九割破了动脉。血染红了她刚刚胡乱拼凑出来的裙子和兜裆布。真他妈碍事。她凶狠地爬起身,拖着右腿,继续向五郎前进。五郎终于反应过来,抓起子弹,站起身,想要向后逃跑。

  啊的一声惨叫,五郎绊倒在地。她低下头,看见影狼扯住了他的裤腿。五郎用枪托猛地戳向影狼。影狼头一闪,松开了。五郎又一次摔倒在地。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她走到了五郎面前。

  你……你他妈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妖怪?他颤抖着问道。一股尿骚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没等她回答,五郎又开了一枪,这一次击穿了她的胸膛。没有关系,她扑倒在地,紧紧地抱住五郎。

  我是藤原妹红。她轻笑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不死人罢了。接着火焰从她的胸中燃起。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又一次赤身裸体。她和五郎那被高温扭曲的尸骸躺在不远处,如同殉情的情侣一般紧紧相拥。影狼一瘸一拐地走近她。还有一个逃跑了。去追吗?

  先把马找回来吧。她低下头,影狼的肩膀上开了个洞,血流如注。它腹部的皮毛已经被染成了红色。她赶忙俯下身子。你需要止血。我这就给你包扎。

  算了吧。影狼冲着她露出牙齿。你少管我。我是匹老狼了。我知道自己的能耐。我已经没救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安静地歇会儿,打个盹。别再折腾我了。我是条死狼啦。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

  你说吧。我尽力。

  别当现在这个藤原妹红了。你没必要为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折腾自己。你也没必要管别人怎么说你。你自己活好就行了。你又不是没本事,靠着自己也能在荒野上活下去。本来你学到点东西就够了,非他妈纵容他们糟蹋你,何必呢?若是这样封闭内心,不管是不是人,都会彻底死掉的。你明明身体还活着,内在就已经腐烂成这种地步,没必要。别他妈这么作践自己了。

  ……好的。我答应你。

  还有一个事。找到马之后,务必把那个人找到,杀了他。他会给你引来麻烦的。我帮不了你了。这事你得自己办。附近没有什么人类的聚落,他走不远。

  行。你还有要说的吗?

  没了……诶,等等。我还有个事。

  你说。

  咱俩朋友一场也不容易,你的衣服又没了。我的毛皮能够保暖,你就把我的毛皮在我死后扒下来做成衣服吧,虽然臭了点,但起码能用。我知道你手巧,你能做得来这事。

  ……你少管我。

  是吗?切,真是个令人喜欢不上的家伙。就和那家伙一样。影狼闭上了眼睛。我累啦。跟着你这么多天,眼睛都没闭过几次。是时候睡个好觉了。

  她轻轻地直起身。看向不远处的森林。

  她并没有听从影狼的最后一条请求。她先是找到了马,接着追上了那人,用五郎身上的枪打死了他。随后回到原地,挖了个坑,把影狼埋了进去。

  到头来,世界依然在存续。






  她抬起头,努力地睁开眼睛,她的帽子里灌满了小冰晶,在脖子上如同一根根细针,刺痛了她的神经。雪灌进了她的靴子里,她的脚上早已失去了知觉。这种时候真是羡慕那个付丧神,她从来就没有冷热的知觉,不像她自己,一个弱小的,无能的凡人。她不知道自己在风雪中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和八桥分开有多远。她只能勉强看清自己脚下的小路,这条路应该通往石叶川的大转弯,也就是厄神所居住的堕落圣域,但她不能确定。八桥原本和她同路的,但是一阵风把她们分开了。这样也好,她不用看到自己的丑态,她也不用担心自己接下来所说出的狂言。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个穿着粉红色长裙的女型人形,一只粉红色的大鸟,如同基督教的天使一般,如同吊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一般,如同哈哈镜中的扭曲镜像一般,从空中降临\坠落\摔下。她降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落在地上,轻轻地把脚下的雪压碎。她摔在地上,发出滑稽的扑通一声。蓬莱山辉夜站在她的面前。雪幕散开了,她敬仰\嫉妒\憎恨地看着对方。蓬莱山辉夜张开嘴,她意识到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

  好久不见了,藤原妹红。

  她瞥了一眼辉夜,继续向前走去:啊,你好。

  真是冷淡,我还以为你会更加兴奋一点的。

  我还有事,没时间和一个我脑子里的幻象废话。

  哦,这就是你现在的做法?逃避?把我当成一个所谓的幻象?怎么,害怕自己被真理的光辉灼伤吗?

  你就是我的负罪感制造出来的幻象。她站定了脚步。一种心理疾病罢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在永远城里接受的那些治疗很有用?那你为什么不再吃药了?为什么不和那只当医生的兔子说其实你一直都能看见我?为什么不和你的那几个监护人说我的事,哪怕她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和我说话?辉夜抬起头。哈,荒原,在我小时候永琳总是反复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多么可怕。公主,你一定不要出去。公主,荒野上满是粗鄙的蛮族和危险的妖怪。公主,荒原是贫瘠的废土,那里一切生命都将终结。我从来都没有听进去过。现在看来我是对的。你不觉得这一切很美吗?

  ……随你便。

  你这个人真是无趣,其实你也这么觉得吧?要不然,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别忘了,我现在用的是你的喉咙。她转过身,抬起头。看吧,这撕碎一切的暴风,掩盖大地的白雪,吞没我们声音的喧嚣,以及了无生机的永寂,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安息于雪中,不被任何人打扰?

  少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她握紧了拳头。我一点也不像你!

  别这么生气,你还记得吗?在城里的时候,在广播塔下你觉得自己快死了的时候,你许下的愿望吗?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爱的话那我宁肯这辈子永远不曾渴望它永远不被爱永远不会爱上其他人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的话那我宁肯做一颗不能发声的尘埃宁肯从未出生宁肯就此死去堕入彻底的虚无如果这个世界不肯接纳我那我宁肯把它付之一炬也好过听任这个婊子养的在那里训斥我告诉我我是多么不该存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是我导致了这个世界沦落至此?

  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么说。我是无辜的。辉夜摊开双手。但你说对了一点,是你自己让你眼中的世界沦落至此。而说到底,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多不同。

  如果你是来劝我把身体交给你的我劝你麻溜的滚蛋。她咬紧了牙齿。这是我的身体!

  你的?你是谁?藤原妹红本人?还是一个用着她的身体,夺取了她的记忆的复制品?说到记忆,你现在也应该想起来了吧?在你杀死我的那一天, 我在做什么?

  她看向男人迷离的眼神,一抹微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她趴在男人的身上,在他的耳畔轻轻吹气。男人——藤原不比等那一向一丝不苟的脸上顿时被染上了一抹潮红。她轻笑着把男人揽入怀中——怎么样?辉夜轻笑着问道,和自己的父亲做的感觉如何?他那玩意也不是那么活好对吧?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向辉夜冲去。辉夜被她一拳打中,摔倒在地\辉夜勉强躲开了她的拳头,狼狈反击\辉夜轻巧地伸出手,拨开她的拳头,接着顺势拉住她的肩膀,一个过肩摔把她摔倒在地。她的背部与大地撞击,所幸地面上的积雪提供了缓冲。如何?辉夜嘲笑道。看来我这个幻觉也不是那么虚幻嘛。

  她狼狈地爬起身,拉开架势,辉夜并不着急攻上来,而是冲着她挑衅地招了招手。她这次比上次谨慎了许多,但是没等她走近对方,后脑勺上突然感到一股冲击——辉夜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拳打中了她的后脑,接着一脚把她踢倒在地。你他妈……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头就被辉夜踩进了雪里:藤原不比等教育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说脏话。你这小孩子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她一脚踢在妹红的腹部,让她翻过身。她一脚踢在妹红的腹部,让她翻过身。她一脚踢在妹红的腹部,让她翻过身。妹红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有胃酸在烧,大声咳嗽起来。你在梦里可比现在强得多。

  接着辉夜轻盈地跳起,她那双粉红色的长袖在空中张开,如同大鸟的翅膀——藤原妹红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一般,辉夜的肘击将空气从她的肺部击出,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痛苦的转过身,捂住胸口。她急促地呼吸着,努力想要把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但是辉夜没有给她喘息之机,而是直接伸出胳膊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脖子,辉夜的右臂抵住了她的后脑,将她的头牢牢地压在缠绕在她勃颈上的左臂上:你变弱了,藤原妹红。疏于锻炼,心烦意乱,这种程度的破绽简直令我感到可笑。别忘了,这可不是你的梦境,而是现实。你那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持你头脑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战术。不要徒劳地挣扎了,你已经输了,现在闭上嘴,好好听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想象一下这种可能性吧:也许那些基督徒和无神论者都错了,那些佛教徒和泛神论者也错了,世界上的确有一个唯一的最高神,这个神并不是如同我们想要相信的全知全善全能,而是代表了一种无可辩驳的真理。难道自然本身,作为一个整体向我们显现的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一神明的身体吗?毫无疑问,这个神唯有通过与此岸的某种联系才会对我们施加影响,而他所代表的真理却是一种彼岸的至纯的真理。那么这种真理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在空间上的普适性还是时间上的终极性呢?我认为是后者,因为空间上的同质性本质上是一种错觉,天文学的发展不已经告诉我们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其他的世界遵循着自己的规律吗?所谓的普适的物理定律也只是一种在观测经验之内依靠妄想得来的推测罢了。而我的这种真理应该对于所有存在都是适用的,它代表了所有存在必然经历的过程,也就是存在的终结——不存在,毁灭,或是死亡。是了,这样的神一定是一位毁灭之神。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们的这位神,这位上帝毫无疑问是一位我们传统道德意义上的恶神。但如果真理本身是一种善的话,那么就说明并不是神的邪恶让我们感到排斥,而是我们的颠倒的道德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远离了真理。人世间的所谓道德,宗教,律法,都不过是伪善的托词:他们告诉我们说要爱你的邻人,要培养自己的德行,不给他人添麻烦。这些可耻的谎言构成了我们当代的伦理学。可是这是一种怎样的伦理学啊?它许诺给人以幸福,可是这一幸福又是通过对于快乐的节制。我们总是被告知“你可以喝酒,只要不贪杯。你可以进食,只要不吃撑。你可以淫欲,只要不放纵。你可以享乐,但必须适量”。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伦理学,关于节欲和牺牲快乐来追求那遥不可及的彼岸幸福的伦理学!为何要排斥快感?为何要贬损淫欲?难道这不是大自然母亲造就我们时赋予我们的本能吗?人类是如此的傲慢,以至于竟然把动物视为淫秽的象征。和动物通奸往往被视为一桩可耻的罪恶,而动物或者妖怪在幻想作品中往往被描绘为性欲强大的象征。可是,在所有动物之中,只有人类是全年发情,只有人类可以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进行生育活动。难道这不正好说明了人正是一切生物之中最为淫秽之存在吗?换句话说,这不正好揭示了关于淫秽的真相,即人应当顺应自己的天性去追求淫秽带来的快乐,而非压抑在这一冲动吗?

  那么我们的伦理学究竟应该以什么作为基石呢?伦理学不应当是为了伦理而伦理,而应当是为了促进人类的生存,确切的说,是增加人类的幸福。凡是有助于此的行为都被称之为“善”,与之相对的则被称之为“恶”。在此之上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原则,那就是自由。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这一伟大发现来自于基督徒们在几百年前的探索:他们必须解决这一谜题,即为何全知全善全能的上帝居然能够容忍这个世界上的邪恶的存在,能够容忍人犯下诸多邪恶而只是在死后遭到报应。他们困惑着,踌躇着,不知道如何为这位伪善的老人家辩护。最后他们顿悟了,他们说,上帝给了我们一切之中最好的,那就是自由意志,选择的权力。我们可以自由地行恶,这就是他对于我们的仁慈和爱。愚蠢!既然自由是善,那么为何自由的结果不是善?为何追寻自己的本性不是善?永琳和我说过,德国有一位名叫康德的老爷子,他就告诉我们,善就是自由,自由就是善。自由就是借由践行人先天存在的道德规则,来规避欲望的诱惑。这就是所谓的道德。要我说,这就是扯淡!人活着最高的价值就是追求快感。委屈本心怎么可能是自由?不自由又怎么可能是善?可是在快感之中获得的幸福又被他们贬斥为纵欲,这难道不是一种双重标准吗?道德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声,是这位至高神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留下的影子,他告诉我们“你应该如何如何”。你应该!这个权威的声音发话了。你应当顺应自然之理,因为你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应该知晓毁灭,了解到万物的终结即是真理。你也应该明白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毁灭,物理学告诉我们一切毁灭都是形态上的,构成那一物质的原子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消散于天地之间,等待着某种动机或者偶然把它重新聚合成其他存在。真正的美德发生于“你应该”转化为“我想要”的那一刻。当你聆听了那个声音,当你把它内化接受时,你便开始以“我应该”的姿态行事。当你的欲望和律令发生统一,那就是最为美好的奇迹——“我想要”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是善,而善也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于是答案很明显了,我们应当自发地追随那个声音,那是大自然的声音,是造物主的意志。那意志即是毁灭的意志。人的价值就在于追随自己的欲望与激情,而不是试图取悦于什么其他人。那么什么才能够最为深沉的刺激我们的内心,为我们的神经系统提供最为暴烈的感触?什么才能体现人的价值?痛苦。痛苦而非快乐。在人的苦难中,我们得以听闻那神圣的大声。在人遭遇的折磨,痛苦,与哀嚎中,我们能够获得至高的快感。这种快感正是我们被悲剧吸引的原因——在美的毁灭中,美被点燃,发出如同新星般的光辉。人生就是为了追寻快感而在人类身上寻求苦难的过程。苦难就是对于毁灭这一不可能抵达的终极的无穷逼近,在苦难中人或开悟,或绝望,或超然,或崩坏。正如中国的太史公所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那么,为了见证这一人类的真理,为了人类的进步,苦难是必要的。美德就存在于苦难之中!

  一派……胡言……她的眼前直冒金星,视野的周围变黑了,她努力地抓挠着辉夜的胳膊,想要解开对方的裸绞,但是无济于事。她的意识模糊了。突然,她勃颈上的压力松开了,她急迫地呼吸着,努力想要吸入空气。辉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了。

  说真的,现在的你真的十分可悲。你以为这样的抗拒,这样的逃避就能够阻碍真理的到来吗?真理不会在意你这样的缺少反思的庸才对它的看法。真理自身就有着力量。你明明在心底里知晓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却一直用那些伪善的道德束缚自己,为了那些你甚至都不在乎的人假装愤怒,抗拒我,躲避我,阻碍我。你甚至不肯聆听自己的欲望。我原本还以为你很有希望的。现在看来……她别过头,看到辉夜蹲在地上,手中握着一块石头,俯视着她。你也不过是个月岩笠那样的懦夫罢了。睡一会儿吧,我来做你不敢做的事。我来去……会会那位老师。

  辉夜将手中的石头高高地举起,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血涌入了她的口腔。她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第二次落下的石头砸碎了她的鼻梁,眼泪灌满了她的眼眶,她喘息着,努力从血腥味中寻到一丝一毫的空气。第三次落下,锐利的石头刺穿了她的右眼,剧痛让她发出不成人声的哀嚎,血液灌进了她的喉咙,让她几近窒息。耳朵中传来锐利的耳鸣,如同军队出征时金鼓齐鸣,让她头痛欲裂。辉夜举起手,再一次握紧了石头,这次她看清了,辉夜那张神圣的\清秀的\扭曲的脸上满是平静\怜悯\鄙夷。

  石头最后一次落下,之后发生的事,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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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3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实的谎言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而且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您知道:我很爱人类,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时幻想着抛弃所有的一切,离开丽萨,去当护士。我闭上眼睛,心里幻想着,在这种时候我感到自己具有无法战胜的力量。任何创伤,任何脓疮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换绷带,亲手去洗涤,我可以做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护妇,我准备吻这些脓疮……但是我能长久忍受这种生活么?”这位太太激动到近乎狂热地继续说,“这是最紧要的问题!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个问题。我闭上眼睛,自己问自己:你能不能在这条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给他洗疮的那个病人不立即报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为使你伤心,对于你的仁爱的服务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这是痛苦难忍的人们常有的事,——那时会怎样呢?你的爱能继续下去吗?您知道,我已经心惊胆战地预料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使我对人类积极的爱马上冷却,那就是忘恩负义。一句话,我是一个需要报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价,那就是给我夸奖和以爱来报答我的爱。要不然我是不能爱哪一个人的!”

  她带着真诚地自我谴责的狂热心情说着,说完,用挑战般的坚决神情看着长老。

  “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就已经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长老说。“这人年纪不轻,确是一个聪明人。他说得很坦白,和您一样,虽然带点玩笑口气,却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经验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和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人,为了吃饭太慢,恨那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擤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越恨得深,那么我的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见炽烈。”

  ——《卡拉马佐夫兄弟》卷二·信仰不坚的太太






  在城里的时候,她和米斯琪曾经去过西二区。那地自从因幡帝离开城市以来就一直是个垃圾堆:先是被那些不愿意离开城市的兔子们占据,成为了永远城犯罪率最高的城区;在八意永琳的扫黑专项行动结束后那里又变成了当时新成立的兔妖别动队,也就是后来的第三别动队的前身的驻扎地,那些在子弹横飞的废墟里出生的兔子们虽然厌倦了帮派战争,但却在言传身教中染上了他们先祖的暴虐,他们的暴行现在获得了城市的保护,但更为隐蔽,更加……文明;在八意永琳的学生绵月丰姬掌管了第三别动队之后,她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让西二区曾经焕然一新,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别动队的驻扎地被调离此地后,新来的大区区长服部彻底抛弃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地方,除了拨款修建了几十个药物供给点之外就再无作为。至于里面提供的药物……她从来没有机会搞明白八意永琳那所谓的万灵药“蓬莱”究竟是何来历。但她很确定那些名为海螺因和古柯碱的药物是什么,那是通向虚伪天国的钥匙。稻荷甚平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他驾轻就熟地带着她们在小巷里穿行,将鼻孔流血的死老鼠,臭气熏天的垃圾堆,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甩在身后。她和米思琪都披了件不起眼的褐色袍子,这些袍子是甚平不知道从哪个救济处的旧衣服里翻出来的,上面一股碱味儿。小巷中的生物见到他们身上消毒水的气息,纷纷退避三舍。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蓬头垢面,嘴唇和鼻子之间满是褶子,如同一只黑猫一样猛地窜出:“官人,给点钱吧。”老太婆扑向她,想要抓住她的裤子,她轻松地躲开,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想要一脚把老太婆踢飞,米斯琪扯住了她的肩膀:

  “先生,冷静。”

  她看向老太婆,对方已经看出了她并非等闲之辈,正在原地发抖。一个可悲的毒虫,她轻蔑地想,药物已经侵蚀了她的骨髓,她的佝偻的身体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在她的肩上裹着个布兜:“对不起大人,我实在是……这孩子刚出生不到一个月就没了爹娘,我一个老婆纸,出来给他讨点奶水钱……”老婆子依然一边磕着头一遍支支吾吾地说着,她已经把目光转移到了那个布兜里。的确,那里有个婴儿,不对,是死婴。嘴唇发紫,双眼紧闭,两只小手无力地被布兜裹在胸前。她修正了自己的判断,不是可悲,而是无可救药。讨来的钱显然都拿去买药了,用来让自己吸食,那婴儿只不过是借口,那老婆子甚至不知道它已经死了。怒火涌上了她的喉咙,她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这个无耻的流氓——她伸出手,甚平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她将手探向肩膀,轻轻地把手搭在米斯琪的手上:

  “是的,米斯琪,”她控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我知道。”

  她们转过身,跟着甚平离开了。这就是她发誓想要帮助的人民,自甘堕落,愚昧无知,贪得无厌。她知道自己应该理解这一切的背后环境的作用,是市政府的无所作为和有意引导导致了这一切。是贫困和缺少教育的恶性循环将人逼到这种地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当她看到那个老太婆,看到那些瘾君子的时候,甚至当她看到那些普通的无家可归的工人的时候,她感到的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而是鄙夷。






  她抬起头,一道火光撕开了雪幕。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如同硫磺燃烧一般的臭气,那个燃烧着的人形显现在她的眼前。她睁大了眼睛:“藤原妹红?”

  “啊……啊哈哈,慧……音……”那个人形发出了笑声,“是慧音……太好了……找到你了……”

  这不对劲。她在城里的时候见过藤原妹红这个样子。她原本以为厄神在当时已经把藤原身上的问题解决了,看来并非如此。接着她想起来了,那个黑发的女人,那个来自昔日的幽灵,那个不死之人,“蓬莱山辉夜?”

  “错,错,错!”那个人形摇着头,“是蓬莱山妹红,藤原辉夜!”它用它那没有五官的脸看向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慧音不知道如何作答:“是你来找我的。”

  “对……”人形低下头,“我是为啥来着……对了……我来找你,问你把我带出城有什么事?”

  “……为了报答,我没办法就那样把你扔下不管。”

  “不,我是说,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人形不耐烦地说道,“一切人类行为皆为自私之举,你这么做可以获得什么?”

  “……满足感。”她盯着对方,“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审问我了?”

  “因为藤原妹红是个懦夫,她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却迟迟不肯面对真相。虽然长着两只眼睛,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而你,你不瞎。你看到了真相,却对它视而不见。我就是来对你们降下惩罚的。”人形张开双臂,“我来向你们揭示真理。藤原妹红不敢看的真相我来替她看,藤原妹红不敢说的话我来替她说。审判日即是真理彰显于世之日,为何?死亡就是至高的真理,所有人都难逃一死。就算是所谓的不死者也是如此。跨越了死亡,也就是接受了死亡所揭示的真理,才能真正的不朽。这种事情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吧。”

  “你是说真理是虚无吗?”慧音从空气中抽出长矛,“人死了之后可不会有来世,一切都是如此。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彼岸,只有虚无。跨越死亡——这种事情不过是宗教家的诳语罢了。”

  “错,你的理论当中把死亡当成生命的对立或者终结,可是你却连什么是生命都搞不清。一粒蓝藻的细胞,本身就已经是自给自足的存在,漂浮在水中,除了太阳意外什么也不需要。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机器,对于一个这样的机器,所谓的生命就是指机器的稳定运行——因为其终止乃是不可逆转的。可是机器能够重启,为何细胞不能。不需要跨越虚构的三途川,不需要逆转时光之河,只需要将结构恢复,将部件重组,机器自然就会在合适的环境下运行,自我维护,自我复制。这样的生命并无任何神圣可言,因为机器是人的造物,而人的造物之中绝对没有任何的神圣可言。人不过是如此机器的复杂组合而已。因此,跨越死亡不仅可能,而且必要——不论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死亡。你面前的我的存在不是已经证明了形而下的死亡是可以被超越的了吗?但是形而上的死亡——绝望,目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跨越真正的绝望。你可以吗?上白泽慧音?”

  “你高看我了,”她回答道,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动摇,“你说对了一点,我的确已经从根本上烂掉了,但我只是个徒有其表的骗子,没什么特殊的。我并不觉得你能在我这里得偿所愿。”

  “是的,你的确是个骗子,而且是个拙劣的骗子,但凡和你多相处一点时间就可以看出来。不管是藤原妹红的我还是雾雨魔理沙,都能看出来这一点。然而就算她看出来了却宁肯装作没有看见,为何?就像你一样,沉溺于现在的虚幻,而不肯面对痛苦的真实罢了。”人形摇了摇头,“我真搞不懂人类,不,我搞不懂我自己在想什么。”

  她一言不发地举起长矛指向对方。别上当,她在挑逗你,不要进入她的节奏。

  “还是不肯摘下面具吗?”对方叹了口气,“算了,藤原妹红不想和你战斗,那我在这件事上会尊重她的意愿。来听个故事吧?就当是一个无聊的人的自言自语恰好被你听到了罢了。”见到她没有放下警惕的打算,对方自顾自地盘腿坐了下来。

  “从前有个女孩,她的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她性格强势,说一不二,出身乡下的她靠着努力在城里当上了检察官,她一向因此而自得。你见过她吗?”人形看向慧音。“我知道你的把戏,藤原妹红听米斯琪说过,你依靠身体接触来读取对方的过去。女孩的父亲也是个有能耐的人,毕竟能够得到天皇陛下本人的赏识,可是他在自己老婆面前抬不起头。后来那个男人遇上了一个女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被迷得神魂颠倒,毕竟那人最擅长揣度人心底部的欲望,几句甜言蜜语,恰到好处的奉承,他那被压抑的自尊心就勃起了。他明知道那人是个毒妇却放纵自己沉迷于她。因为他迫切地想要从现实中逃脱。所有人都一样。我很难想象有什么清醒的人愿意活在这种世界上——理想主义者是疯的最严重的疯子,幸好他们没有被抓进疯人院,这才为我的生活提供了如此多的趣味——女孩,男人,女人,你,我,我们都不能免俗。要么沉溺于疯狂之中,要么追寻着死亡的解脱。这个世界里充斥着谎言,虚伪,以及矫揉造作的伪善。那个女孩受不了这些。她无法忍受她的那位母亲大人,每天早上因为自己见不到丈夫就把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对于她那三个儿子和她的教育上。她总是告诉女孩她和“其他那些野种”不一样。她有着天分;她被她父亲收养是有原因的;她不应当浪费自己的这份幸运。于是每当她走进那天性粗鄙的女孩那一片狼藉的房间,你可以想见她的反应。”

  “母亲对于孩子投注了自己的期望,此乃自然之理。”慧音评论道。“并非说自然就是正确,只是从世间常理而言无可厚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中包含着某种不言自明的说服力。也绝对不是说人就应该接受如此。”

  “确实如此。”人形点点头,“然而令女孩困扰的则是其中的悖论。‘一点也不注重仪表,社会上的人肯定会瞧不起你’,‘做事情没头没尾,让社会上的人觉得你不堪大用’,‘说话没有分寸,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你’。毫无疑问,那个女人是个深思熟虑的母亲,她为女孩顾虑颇多,唯恐她重蹈自己的覆辙:‘不要像我一样,依靠着这个没用的男人,白白蹉跎自己的岁月’。可是对女孩来说,她只从母亲的口中听闻过所谓的社会。她的朋友们是群街上的野孩子,他们既不在意仪表,也不在意细节,更不要说说话的分寸。母亲告诉她她既已十岁有四,理应以成人之标准约束自己。可是她又无法被母亲视作成人,因为她的吃穿用度全都仰赖父母的接济,不,是恩赐。她时而是成人,时而是孩子。她时而应当瞻前顾后,时而应当不拘小节。她时而是一个即将步入社会的青年,时而是一个生活无法自立的少女。女孩不能理解其中的分裂。女孩的父亲偶尔回家,每次回家都伴随着争吵。父亲的自尊在母亲的能力面前无处安放,性情软弱的他又害怕冲突,于是女孩只能在夜晚听着母亲的怒吼与父亲的叹气入眠。她厌恶这样的世界,可是又必须依赖这样的世界生存。”

  “那是藤原妹红的故事,还是你的故事?”

  “那并不重要,反正在你眼中,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虚言,但是真正重要的乃是其中揭露的真理,不是吗?女孩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和父母相处,她知道只要自己保持冷淡,置身事外,就不会受到影响。可是她却做不到。她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她不够强大,不能创造出足够强大的自我。她也因此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把父母的影响彻底隔绝——她不知道她的母亲到底想要让从她的身上获得什么。‘你们到底想要让我变成什么’?她绝望地质问道,‘如果你有着如此多的期望,为何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孩子还是成人’?父亲想要成为一个男人,却没有足够的意志。母亲谈论着她那贤妻良母的外婆,可是却无法节制自身暴烈的性格。女孩呢?女孩既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也不知道父母想要她成为什么。一方面他们似乎仅仅希望她不成为他们自己的镜像,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又想要插手她生活中的一切。女孩想要让一切结束,可是她没有决心和胆量去和世界诀别,于是只能放浪形骸,和她的狐朋狗友度过更多的时光。这自然找来了母亲更多的责骂和父亲更多的叹气。父母的争吵也愈发频繁。有时她会觉得也许离婚对于所有人都是解脱,可她是个自私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养在深闺的生活,无法想象一个分裂的家庭,哪怕现在的家庭的和睦只是一层被所有人勉力维持的已经干裂的浆糊,只要一戳就会粉碎。女孩唯一能期望的就只有向那个被她鄙视的无形之神祈祷,哪怕正是这个名为命运的暴虐之神让她置身于此窘境之中:‘神啊,佛祖啊,老天啊,如果你还有眼的话,降下天罚吧,劈死我吧’。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对于被提及的越来越频繁的离婚已经失去了恐惧,心里剩下的只有算计:是跟着那个衣食无忧,性情暴虐的母亲,还是跟着那个勉强糊口,如同丑角般说话没有分寸,却又偶尔能够尊重她的想法的父亲。在漫长的争斗中,她耗尽了对于家庭生活的留恋和激情。她的母亲每当争吵时总会大声嚷嚷:‘你可以去再找一个让你满意的妈,毕竟我以前也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女儿’。是啊,她也想要找到一个不能说温和,起码没那么暴躁的母亲;不能说强势,起码没那么油嘴滑舌的父亲。可是不论成人与否,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她应该明白有些愿望注定无法实现。然后,那个女孩在某一天获得了不死。她因此被流放出城,一劳永逸地拜托了她的家庭。”

  “但外面的世界并不友好。”慧音坐在了人形的身边,火舌在她身边翻卷着,她无视了它们,“女孩获得的只有唾骂和白眼。”

  “剩下的你都已经看过了。女孩在很久之后才会明白,不管她怎么做都注定无法让她的母亲满意。一切要么是‘差那么一点’,要么是‘有点过了’。永远不可能是正好的。为何?就像两眼之间产生的视差,女孩母亲所谈论的‘现实’与‘社会’终究只是想象中的现实与社会,那是一种心理上的构建。而她感知到的却是另一个现实,这个感官现实和她心理中的现实永远有一个无法跨越的间隔,虽然微小,却不可能被抹平。而她永远都看着那个心理中的现实,仿佛只要在她的意念里正确的事情就应该在她的感官现实中发生,因此女孩永远都满足不了她的母亲。她母亲想要的不再是减少那个间隔,而是抹平间隔本身,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间隔是一种虚无,没有什么可以填充虚无,因为一切的存在都是借由虚无来存在——通过无法成为其他事物来界定自身。这怎么可能呢?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一种不存在,存在就是这样的悖论的话,那么关于存在的真理也肯定是一种悖论,那就是虚无。为了理解虚无就必须经历虚无,跨越虚无。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女孩这样的不幸,或者幸运,可以理解到世界的荒诞。”人形抬起头,望向对岸,“在这个意义上,她是完美的。那个厄神。永琳不会理解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个对我们世界的根本的完美的嘲笑——正因为她是世间最为可憎之物的聚集体,她反而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为圣洁的存在。永琳只会把她当成她控制一切,让一切变得安全的道路上的威胁,我则和她相反,在这点上我们是同志,上白泽慧音,我们都期望着那一切崇高,伟大,杰出,正直之物的毁灭。”人形转过头面对着慧音,“我们都期待着让那正义的暴政迎来暴烈的终结,因为我们厌倦了被人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合适的,什么是过度的。”

  “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但是?”

  “但是你不应当赞美雏身上的遭遇,因为那并不是她能够选择的!”她愤怒地站起身,“她是个厄神,她被人们的愿望创造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会主动背负他人的不幸,可这本身虽然按照人类的标准可谓崇高,却绝对不该被赞颂……我们厌恶苦难,恐惧苦难,这不假,可是这不代表为了消除苦难我们就要献上无辜的祭品。她出生就是为了背负这一切恶意?开什么玩笑?她犯了什么罪要遭到如此对待?至于所谓的消除苦难更是天大的笑话,瞧瞧没有苦难的永远城创造出了什么?你,一个沉迷于虚无之中的瘾君子。你的那些真理只是糊弄人的鬼话。你追寻虚无绝对没有什么崇高的目的,因为你不可能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崇高,而只是因为虚无让你感觉很酷,很爽罢了。”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虚无,”人形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必如此作践自己来羞辱我。智者不打诳语,明白吗?你拉低了自己的水平。你不该随意揣测我在想什么。但你是对的,我的确不相信,不,不能忍受世界上有任何的崇高。你很让我失望,你知道吗?当藤原妹红追随着你去往广播塔的时候,你以为她没有考虑过你在骗人的可能性吗?为何她还是抛下城中的一切义无反顾去找你?因为她受不了了。永琳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成人看,否则也不会刚一见面就抹了她脖子。其他的人更不用说,她是被流放的谋杀犯,再加上她那直来直去的性格。在遇到魔理沙之前她居然因为辉针城的那个源之宫的几句话和一声谢谢,就因为那小子和她说‘父母不应该拥有我生活的全部’,就帮他当诱饵让他从家里逃跑,你知道她在想什么吗?她是真的以为你那么言之凿凿,就能真的接纳她,认可她的存在,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容身之所——因为她死不了啊。可是你呢?你就把她那么扔在学校,让她慢慢地如同被剪下的鲜花般腐烂,当成你自己的政绩宣扬,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你又和永琳有什么区别?”






  我是谁?

  好热……

  我是谁?

  好热好热好热……

  我在哪?

  被浸泡在烧开的热水中,皮肤脱落了,露出了猩红的血肉,如同蜂蜜般粘稠的胶体缠绕着她,手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不,是和环境融为了一体。热浪冲刷着我的五脏六腑,把我的肺泡撕裂,让我的脏器翻卷。随后我又再生回原本的样子。我想起了魔理沙的话,是了,我明白了,我此刻正身处炼狱,此刻我正身处人世。

  我将要成为什么?

  “你需要的不是恋人或者导师,而是母亲。”魔理沙说着,离开了。我是谁?魔理沙是谁?她为什么这样和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来看我?为什么当你们看到我的时候总是在否定我?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起初是被我父亲抛弃的时候。虽然他并没有在事实上抛弃我,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关于辉夜所说的话。‘藤原’,这个姓氏由天皇陛下赐给我的祖父,是一种荣誉。我在被流放的时候我也被剥夺了这个姓氏,但是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我对于这个家族还有眷恋,而是为了报复他,告诉他我不在乎他们的规则,告诉他就算想要抛弃我,我做的一切都会冠上他的名字。

  我的脸上被打上烙印——那是那份罪恶的象征。带着那个烙印我在荒野里爬行了五年,直到第一次终结它才从我的体表消失。但是它一直在那里,就在我的脸上。我知道别人看向我的脸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会在那里停留,他们会寻找那个证明——我与他们并非同类的证明。猎人们在辉针城大开杀戒,我国的军队在辽东半岛烧杀抢掠,可是从没有人因此指责他们。受到人们注目,被人当成罪人厌恶唾弃的只有我。只有我。

  当我第一次中枪死去的时候我原本以为结束了。我终于解脱了,可是我却见到了她,她和我说这一切没有完。她和我说这是她给我的恩赐,是世间最为宝贵之物。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恩赐?什么不老不死,不过是行尸走肉的另一种说法。时间如果足够长,一切的欲望,激情,信念全都会被磨平,什么也不会剩下,只有身体。只有这具躯壳。这怎么可能是世间最为宝贵之物?她在说谎,我知道她在说谎。八意永琳那个老骗子也在说谎。辉夜对于生命绝对不会有任何兴趣,否则她早就把我取而代之。她只是在这过程中看着我挣扎以此取乐罢了。

  为什么我会出生?如果没有人想要我的话为什么不在当初直接把我掐死在摇篮里?我每天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起初我害怕死亡,后来我意识到常规的方法杀不死我。到了最后我厌倦了死亡。我在世间行走了三十六年,比魔理沙和慧音都要年轻,可我却比她俩更为了解死亡的滋味。也许辉夜是对的,我的确在享受着这一切。我享受着这种追寻死亡的生活,可是不管我怎么做,这都不会停止。我会一直活下去,我不得不活下去,以这种姿态,一点点变成那个令我作呕的女人的样子。人们常常以为人最基本的权利是否定,否定这个世界,否定自己的存在——选择自杀。但在我身上,就连这种权利也是一种奢望。

  当人活得时间足够长,又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会怎么样?我来告诉你怎么样,人的心会被虚无占据。人会因无聊而死。什么都不做地活着是可怕的,而我又偏偏不能独身一人活着——我试着当一个隐士,不到两个月就因为找不到人说话而几乎发疯。起初只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觉仿佛少了点什么。然后是一种焦虑,明明什么都不需要做却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最后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茫然四顾却又不知为何。心脏怦然几近炸裂,却束手无策,所作所为均为徒劳。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深入城市之中。那次我的结局是遇上一个猎人,他可没有让我好过。就算我醒过来那种不可名状的空洞依然在啃咬着我,直到我把自己的心脏,亲手,用小刀,一点点切开自己的胸腔,绕过肋骨,把它挖出来,它才暂停下来。可是没有,它依然没有停止。到底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到底怎样才能让我停止思考?到底怎么才能算是个头?

  女人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如同看到了被苍蝇环绕的粪便她嫌弃的话语让我落荒而逃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乎一个永远都在伤害我的人的感情而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伤害她那个男人看到我只有失望和叹息可我为什么又要把他放在心上

  我就不应该出生。可是我不仅出生了,还被宣判了无期徒刑,我会一直存在下去。

  那么让辉夜取代我也许是一种解脱。她起码能够从这个世界中获得快乐,可是我不想让她赢,我无法忍受她赢。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偏执,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受够了。

  求你了。告诉我这一切可以被停止,哪怕这是个谎言。让它停下。让我的思想化为一块不动的顽石。让野草漫过我臃肿的身躯,野花在我的颈椎间盛开,蘑菇盘踞于我的肋骨之上。让我安息吧,求你了,慧音。

  杀了我吧。






  “救救……我……”透过风声,她听到了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肿瘤,不,是一个小小的头从人形的脖子右侧长了出来,虽然模糊,但那的确是藤原妹红的声音。

  “切,看来她快醒了。”人形别过头,看着那个瘤子,“你也听到了她的愿望了,上白泽慧音,你也知道了她所求为何。做出决断吧。是继续维持这份虚伪的幻象,让她就这么一点点烂掉,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为她献上死亡。”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仁慈,辉夜。”难道她还有任何选择吗?她是个骗子。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她只是靠着守护学生的理想来维系自己和世界的联系罢了。在广播塔的时候,她原本已经决定抛弃一切了,可是米斯琪,是米斯琪让她继续活下去,让她继续战斗。

  “我一向十分仁慈,”人形回答道,“只是世人无法接受他们真实的欲望。抛却意义,抛却尊严,抛却一切虚伪的道德,将城市化为废墟,让狮子和毒蛇行走其中,那样就可以让我们摆脱城市文明所构建的虚幻的束缚。只有堕入深渊,方可真正自由。虚无就是最大的仁慈。这种狂言曾经也在你的脑中盘旋着,但你也没有将其践行到底的意志。于是你背叛了,你构建起谎言的堡垒,来说服自己这个世界并不全都应该被毁灭,你甚至开始对你的敌人网开一面,指望用那些欲拒还迎的小打小闹让城市改变。你的所谓斗争已经变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成为了它周期性的娱乐手段。”

  “我要和藤原妹红说话。”她回答道,“妹红,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是你……上白泽慧音……你把我从城里带出来……为什么……”

  “因为……你向我伸出了手。”她斟酌着,“所谓的理由只不过是人在做出行为之后用言语和逻辑编造出的迷宫罢了。你向我伸出了手,因此有恩于我,于是我把我的独断的理解加之你身——我判断你想要从城市中离开。什么救不救人的,哪有时间想那么多?我从你的手心中读出了对于解放的渴望,于是回应了它,仅此而已。如果你要说这不是你想要的,我解读错了,那么随你的便。但是,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所渴求的,真的是死吗?”

  “难道……这幅样子是可以忍受的吗?难道……还有比死更为真实的自由吗……”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你自己承认了,之所以寻求死是因为想要逃避,”想清楚,从她的话语中挖掘矛盾,诱导她,“因为活着对你来说是一种痛苦,所以从死当中寻求解脱。那么我问你,如果你真的如自己所说一心向死,那为什么当时会救米斯琪,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

  “那……并非……我的决断……”藤原妹红的声音带上了愤怒的语气,“如果那种一时冲动……就是意志……那么烟鬼,醉汉,瘾君子,又当为何!”

  “因为我鄙视他们!”上白泽慧音也抬高了音调,她手上的绷带松开了,露出了满是瘢痕的双臂,她抓住了那个燃烧的人形的手,火焰从她接触的地方消失了,“他们的问题并不是主体性的缺失,而恰恰是主体性的泛滥——意志是一种并非精神的,而是身体的存在。不加以节制的主体性只不过是纵欲的滥情罢了,那种东西无法带领人前往任何地方。贯彻自我的同时不偏离道路,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才是值得赞颂的意志。如果我接下来对你的判断说错了你大可直接反驳我,而不是诉诸于类比: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连这点主体性都要泯灭的快要渴死的人,不是吗?我并不是说因为你还有着主体性,所以你才在广播塔采取了那些行动——那样有悖于我的哲学。而是说因为你在广播塔采取的行动,所以我判断你身上依然有着主体性。哪怕是现在,你也依然不肯全心全意地寻死,因为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死后是否被辉夜取代的,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事情,与死者无关。起码现在,消灭辉夜的愿望胜过了你纯粹求死的欲望。我并不相信所谓的‘这是我死前最后的愿望’这种话,那只是掩盖了当事人自己的意志的谎言。如果你摆脱了辉夜,那之后呢?要么追寻死亡,要么就不追寻。其中的差别在于当事人是否会想要求救。我在握住你的手的时候听到了你求救的声音,就像此刻你在向我求救一样。而此刻……我想要回应你的求救。我想要向你证明,你依然可以再次获得生命。”

  她在骗你。辉夜对我说。

  我知道。

  怎么?还没有厌倦吗?徒劳无功地投注希望,然后白白的失望。辉夜笑了起来。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不在乎,比你强。

  算了吧,你早晚都要成为我。你已见我所见,闻我所闻,想我所想,接下来就是行我所行了。这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命运。包括你现在这所谓的小小叛逆期,我有的是时间。

  如果你想要让人接受你的说辞,起码收敛一下你说话的爹味儿。

  行吧,滚吧,然后灰头土脸地回来,跪在我面前,哭着和我说我是对的。你所追求的注定就是我追求的——唯虚无而已。啊,看来那家伙动手了。辉夜的身体开始消散。

  谁这么好心,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上白泽慧音。解决不了问题,就转而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真有你的。我的的确确看错你了,上白泽慧音。那家伙知道我是你的历史的一部分,就打算用白泽的能力直接把我吃掉。不用挂念,我会回来的。

  你彻底死了最好。

  你知道我是对的,你也在潜意识里认同了我。你无法永远躲避真理的,藤原妹红,就算是在那个骗子身边也一样。等着吧,审判之日已经近了。

  藤原妹红再一次睁开了双眼,被她的谎言所缚,回到了人世。她想要避开眼睛,可是她记着自己的角色。于是她望向对方的双眼,努力地隐藏起自己的动摇。似乎成功了。藤原妹红并没有识破她的虚伪,或者说至少没有表现出来。她张开嘴,声音还有些沙哑:“老师,你要怎么做?”

  她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谎言,她在过去对着无数人重复过的已经令她心生厌倦的谎言:“世界是荒诞的,不讲理的。”慧音俯下身子,“我不会强求你去斗争,因为你并不是我的学生。但是,我还是想要去帮助你。而我必须告诉你我所理解的事实,那就是即便此刻,你也依然在斗争着:否定这个世界的道理本身,就是一种斗争。幸运而又不幸的是,这个世界并不是你一人的世界。实际上,你的眼神和我们初见的时候不同了。那时的你虽然在与我交流,但你从来都只看着自己。但是就在刚刚,在我进屋的时候,你分明是在看着米斯琪和她说话。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是就在刚才,你也看向了我。你开始被逼迫着接受这样一种现实:即除了自己以外世界上还有他者存在。对于你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你的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之间的冲突:对于自身的理解与他人对你的印象之间的冲突,以及他者凭借着其人数和力量优势以暴力将后者强加于你身的折磨,这使得你相信你的存在本身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错误。然而,存在就是存在。它除了存在以外什么也不是。正如活着就是活着,在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想要追寻活着的本质是徒劳的,因为存在先于本质。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这种冲突,幸运的是,你并非孤身一人……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让他者为你一同分担斗争的苦难。”

  “……我……并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藤原妹红垂下眼睛,“我从小就是那种说话过于直白,因此讨人嫌的人。有的人和我说这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傲慢——从自己的真诚中获得优越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对的。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就算有我的同志,他们也会很快被我推开。而我的这种情况在可见的未来都不会停止。况且,我是个非人非妖之物,是个异类,流放者,杀人犯。你要我怎么找到可以分担的他人?况且他们凭什么帮我分担?”

  “就凭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她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必须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自信,而不是软弱,“藤原妹红,我现在以你的全名称呼你,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你的存在的一切——你的历史——如果你是如此厌恶自己的存在,以至于虽然你渴望活着,却无法为了自己活下去的话,那么起码在现在,请你为了他者,为了你眼前的我活下去吧。我不在乎他人为你编织的罪名,因为我已经做出了我自己的裁决:我不认为你做过任何我不能接受的事情。如果你不能宽恕自己,那就由傲慢的我来宽恕你。从今天起,只要你以我的学生自称,你的罪责便也是我的罪责,世界对你的非难也是对我的非难,世界对你的敌意也会是对我的敌意。只要你还在这里生活,你的历史就由我来背负,直到你从这里创造出足够庞大的未来超过你的庞大过去为止。”

  藤原妹红听了这句话,先是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好大的豪言壮语,你是想要当圣人吗?你想要治愈这个世界的一切伤痛吗——”

  “绝无可能。”她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拯救世界上的所有人。此刻我坐在你面前,眼睛里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那你在永远城的那番演说呢?不是为了解放民众吗?还是说你其实对于民众满不在乎?”。

  “……那是为了我已故学生们深爱的这个世界。”上白泽慧音最终说道。最终,她还是拿着相同的谎言,把这个可怜人绑上了自己的战车,正如那些为了虚伪的自己那遥不可及的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学生一样,正如那些被她送上战场的孩子一样。

  上白泽慧音今天也在地狱的煎熬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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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3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概是在昨天或是前天的时候,博丽灵梦正好路过东京南路她常去的那家茶馆门口,看到一个穿着浆得发白的旧西装的矮个子男人被几个保安部的人往马车里装。博丽灵梦一向讨厌惹是生非,多管闲事尽管有时可以带来些油水,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总是溅她一身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正要扭过头走进茶馆,那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眼在人群中锁住了她那身暗红色皮衣:“大姐,你评评理吧——”

  “你脑子有病吗?”为首的一人惊呼道,打断了他的声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赶紧给我进去。”

  “……出什么事了?”博丽灵梦走进店里,向着店小二挥了挥手,对方会意,不一会儿一壶热腾腾的热水和炸花生米就端了上来。甚平把茶叶放到灵梦手边:

  “恶意进城。保安部的人发现他隐瞒了自己的进城时间,因为之前广播塔那里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在那十天范围内进城的人全都要接受集中审问。结果说他隐瞒不报,这下可得蹲大牢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花生米炸的挺脆,要是有点酒就好了,可是现在是大白天,不能喝酒。倒不是顾忌形象,只是为了让脑子保持清醒而已。“既然违反了法律,那就应该接受制裁。”

  “好个屁啊。”小二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那倒霉蛋也就是个小会计,那几天请假去乡下探望他没有搬进城的亲戚去了。这几天回来之后赶着上班把时间补回来,要是接受审问的话以咱们这的工作效率起码又得耽搁上一周,为了防止他传播污染还得把他和那些其他等待审问的人集中隔离起来——”

  “隔离?”

  “说是什么南边的祸津神会传播精神污染啥的。其实这玩意都是骗人的,否则他们早就把我们这整个茶馆里的人全带走了。再说了,浩二那人我熟,他怕事怕得要死,早就把自己的事给上报了,结果当时政策还没研究清楚,就没有让他怎么着,而是让他回去继续工作。这政策还是两天前才研究出来的,因为他作为政府基层人员跑的地方多,可能污染了什么领导,才把他抓进去背锅的。你说他违了什么法?”

  “……那这确实挺操蛋的。”灵梦旋转着茶杯,其实她并不在意,但是随声附和对方避免争斗总是好的,“祸津神的精神污染?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小二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耳语道,“我听说在西三区已经有整个社区被控制住了,人进不去出不来,大概就在这两天。”






  “八意大人有事在忙。”博丽灵梦眯起眼睛,她已经第五次得到了相同的回答。自从广播塔那事之后八意永琳彻底地进入了隐居,同时谢绝了一切的会客申请。她转过头,坐上马车。她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她手下那些猎人要么在养伤,要么在这座文明模范城市里寻欢作乐。说实话,虽然她从不嗑药,但是看她那几个手下令人嫌恶的迷幻的笑容,她就知道月夜见制药绝不是浪得虚名。马车缓缓地驶过大街,几个市政工人正在忙着挂起什么横幅。起初她以为是普通的新年装饰,后来才意识到那上面的标语和新年八竿子打不着:“消除卫生隐患,共建文明都市”“提高警惕,杜绝祸津神污染从身边做起”“及时汇报,绝不隐瞒自身病情”——

  马车的速度徐徐放缓,广播塔的那个和魔理沙在一起搅黄了她的工作的火人叫藤原妹红,她来到这里似乎是为了看病。永远城平安医院的医生兼保安部特别行动队二队队长铃仙·优昙华院是她的主治医师。博丽灵梦在永远城停留的这两周里见过两三次铃仙,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知道对方是八意永琳的平等都市工程里的一块招牌,白天当个医生,晚上则是八意永琳的狗。她自己也可以算是八云紫董事的狗。按理来说同类相吸,可是这话对于狗来说完全不适用,因为他们只是自己主人的延伸。诚然,狗的确有着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和主人意见相左还会叫上两三声,咬上主人一口。但那大多都只是早年的年轻气盛,被驯养的好狗自然而然地内化了主人的意志。所谓“慎独”就是说狗就算主人不在也可以尽忠职守。狗总会相互撕咬,而人却大多完好无损。铃仙·优昙华院不苟言笑,眼睛旁边有着重重的黑眼圈,看来广播塔那事没给她少添堵。她疲惫地从身后的书架上翻找着,最后却在抽屉右手边里找到了藤原妹红的全部病历。

  “我还以为你们这里会对病人的隐私有所保留的。”

  铃仙愣了一下,接着嫌恶地扬起眉毛:“你倒还真好意思说。难道你就真的在乎那帮人的隐私?你们猎人工会的人从来不用公共医疗系统,用的时候大多数也就是在比对牙科记录。别搁我这装什么大公无私的样子。”

  “我可没说我怎么样。我是猎人,人类秩序的守卫者。但是你是医生,你是医疗秩序中的人。我只是在说,我还以为你应该对你自己的职业操守更上心一点。”博丽灵梦接过档案,随便翻了两下扔进自己的公文包。站起身,“不送。”

  “……关你屁事。”铃仙咬牙切齿地在她身后说道。



  平八路东观社区是片大概五十年前盖的纺织工人宿舍,那个藤原妹红出事前据说就住在这里。虽然前两年文明城市工程翻修了外墙,但楼道里依然一股陈旧的灰土味儿,墙皮轻轻一敲就可以发出回响,一碰就碎一大片。博丽灵梦绕到一栋楼后面,看到墙上醒目的“老鼠药”三个字,不由得扬起眉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老鼠了。这种灵活的啮齿动物在这种老城区十分常见,但在她生活的干净得近乎荒芜的猎人宿舍或是神社,这种生物却甚是少见。她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片什么诱饵也没有的撒着老鼠药的空地,不由疑惑这种陷阱是否会真的有效。走回楼前面的时候,她的鞋踢到了一只死老鼠。那畜生四爪朝天,鼻子和嘴里似乎有血迹,腹部大概是被路过的马车碾烂了,内脏被压成了一滩烂泥。她嫌恶地转过头,鼻子捕捉到了空气当中的一股腥臭,一个垃圾堆成的小山赫然出现在她眼前。白色的塑料袋近乎淹没了绿色的垃圾桶,粘稠的棕褐色的汤汁从小山的底部渗出,在低温下已经结成了污浊的冰块,几根老鼠尾巴从一个袋子里伸了出来,看得她心里发毛。虽然气温不到四摄氏度,但是博丽灵梦却感觉头上渗出了冷汗。厌恶激发起她心底的燥热,她别过头,这地儿就没有环卫工人清理吗?然后,她的眼睛捕捉到了角落里在她刚进来时被她忽视的什么。

  一抹橙色从她刚刚经过的门廊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她走近那物什,原来是一件给环卫工人统一发放的荧光背心。这种粗糙的合成纤维制服是在工会的强烈要求下配发的,醒目的颜色可以有效地减少车祸的发生。博丽灵梦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不由得皱起眉头。那背心套在一个中年妇女的身上,女人的脖子肿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块绣着花纹的破布,大概是手帕。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死了很久了,手上和脖子上可以隐约看到大块的黑色斑点。一股臭气在寒冬中弥漫开来,就算她那因酒精和低温而麻木的鼻子也略微感受到了这份令人不安的气息。在嘴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小东西一跳一跳,博丽灵梦伸出手,用灵力凭空抓住了那白白胖胖的小虫子带到眼前,那小东西被无形的力量抓到空中,一扭一扭,显得不知所措。是蛆。博丽灵梦把那东西扔到一边,正要蹲下身,突然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一队戴着口罩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大褂正站在她的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她首先开口了。

  “什么怎么回事?”为首的一人问道。她眯起眼睛,男人胸口的名牌上写着“冲田左近,永远市卫生部”。

  “这个人。”灵梦说,“你们的市政工程就是这么干的?人死了起码三天了,就晾在这里,垃圾都堆成山了也没人管。”

  “这不是来管了吗?”冲田招呼自己身边的白大褂过去把尸体装进裹尸袋,“现在政府因为上次‘天下人’那帮人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了。我自己看着这样子也难受,你以为我不难受吗?但是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

  灵梦眯起眼睛,铃仙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灵梦转过头,看向正在把裹尸袋往卡车上扔的白大褂:“这是鼠疫,这东西应该早就灭绝了。我听说这是祸津神搞的鬼。为什么之前不说?”

  “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冲田别过头大声咳嗽起来,“真他妈闷。目前我们知道的第一个病例就是在广播塔那事三天前住院的。当时只是被当成普通的细菌感染引发的发热,实际上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直到前两天化验结果出来才发现是鼠疫。但是问题就来了,一种原本已经灭绝的细菌是从哪里来的?目前看来我们只能认为是城外那个煤球搞的鬼。毕竟目前所有的感染者基本上都和南部城郊的人有过接触,你也知道,那就是那个上白泽慧音和‘天下人’的活动地盘。我倒想知道你为啥还不去赶紧把她抓回来,了不起的第一猎人大人?”

  “你要是能够从社民党,你们这里的调味品巨头因幡帝的兔子帮还有当地的那帮不讲道理的刁民手中抓到她,你说什么都行。现在事情就是你们自己搞不定叫来我,我才发现城郊的猎人工会支部都被社民党渗透成了个筛子,里面凡是干活的都是党员。而社民党的现任书记九十九八桥公开表示‘天下人’是统战对象,更何况那上白泽慧音据说还当过他的老师。我可不想去趟这趟浑水。”灵梦指向铃仙,“祸津神那边自有我的人盯着,可是要是在你的城里出了什么岔子,那可是你们月之都的责任。你的那个市长八意永琳我自从广播塔以来就从来没有见到。她不是医生出身吗?为什么对这种事情不管不顾,无动于衷?”

  冲田扬起眉毛:“实际上,我现在就是在依照八意大人的指示来处理此事。所有的病人和密切接触对象我们都会收容起来进行集中治疗。八意大人正在忙着开发一种应对祸津神污染的特效药……”

  冲田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但灵梦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本来也没指望对方的回答有什么有用信息。她转过头,垃圾堆里的那几条老鼠尾巴依然在那里一动不动。






  藤原妹红的病历单当中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嫌疑人毫无疑问有着严重的癔症。除了她那些偏激的对于当前生活的牢骚和对于社会运行毫无建树的怨言之外,她多次提到把人误看成一个“黑发女性”的幻觉。患者描述说该黑发女性是她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她身高大概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黑色长发垂地,五官端正,举止端庄而又癫狂。博丽灵梦叫画家按照这个描述画了个画像,结果没等找人去问铃仙自己先说了出来:

  “那是蓬莱山辉夜大人,她是八意永琳大人的学生。为了保护隐私——”现在他们知道保护隐私了“——我们隐去了她的名字。”

  “也就是说现实当中的确有这么一号人。她和藤原妹红见过吗?”

  “她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大人。”铃仙奇怪地看着她,仿佛期待她就像那些恐怖小说里的人一样露出惊吓的表情。博丽灵梦面无表情地把画像扔到一边,踱了两步绕过桌子。她注意到铃仙躲闪的目光:

  “你见过这个辉夜吗?”

  “……见过。但是只在梦里。”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把你赶出去,但是当前情况逼迫我做出一些违背常识的判断:你记得清楚有几次吗?是在什么状况下?”

  “……”铃仙很明显犹豫了,但是在灵梦的目光的逼迫下她开口了,“几次……倒是记不清楚了,反正有的时候感觉半梦半醒之间就会看到。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在一片黑暗中看着我笑。那种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像在醒着,也不像在做梦……”

  “也就是说和藤原妹红的情况一样。”

  “不一样!”铃仙的脸因为紧张变红了,“我是正常的。我没有她那些奇怪的想法。”

  “那些东西我不关心。你和藤原妹红是唯一有报告见到过这个叫做辉夜的女人的人吗?”

  “并不是。”铃仙摇了摇头,像是变戏法一样地从柜子里抽出了一大把病历夹,“其实这种情况我们目前最早有记录是在四个月前。第一个病人是这位——”她把一张病历单摊开在桌上,“家住城市东北方的北三区的正辉和人,他是在铁路公司工作的会计。”

  “那你们没有调查这个人?”

  “当然调查了。什么特别的也没有。”铃仙两手一摊,“正辉住在永远城已经二十年了,他在铁路公司工作了八年,算得上是老员工。同事都说他为人和善,工作敬业,从来不发牢骚。他已经结婚十年了,孩子在上小学,学习成绩不错,就是有点性格孤僻,据说和学校那边起过一两次冲突,但是都不了了之。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有这种症状三个月了,不怎么耽误生活,反正就是做梦而已。他又不是那种相信地摊上的伪科学解梦书的人,所以也没有什么负担……”

  “够了够了,能不能说点有用的?这些患者有什么共性?”

  “要是能找到共性我们早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铃仙面无表情地白了她一眼,“要不然我们怎么要找您呢?”






  八云紫这次的回报一改往常惜字如金的风格,而是不惜工本的把整份内务部搞到的藤原妹红的人事档案全文都通过加急电报发了过来。此人在二十年前在京都因为谋杀案而被判处放逐,而根据永远城那边的档案,藤原妹红的身体在那之后似乎一点都没有成长,而是停留在了十六岁,就连第二性征的发育都几乎没有开始。在进入永远城前她最后一次在城市里被登记是因为……在辉针城因为盗窃罪金额巨大被判处死刑?博丽灵梦又拍了封电报,要求调查京都的谋杀案的详细内容,这次的回复一如八云紫往常的风格——拖了整整两天才到。被害人的名字那一栏上面赫然写着“蓬莱山辉夜”。

  博丽灵梦的手指抚过窗框上的灰尘。永远城冬季气候干燥,灰大,藤原妹红这才走了不到两周,屋子里的东西就跟被沙尘暴袭击过一样落满了灰。藤原妹红的确没有什么随身财物,房间里除了四张双层床(虽然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但是管理员可不会专门给她搞个单人床),一套桌椅,桌子上有个不知道过了几手的搪瓷水杯,几个东倒西歪的药瓶,一床开了线有点发霉的被子。就连随身衣物都是政府派发的。实在不是什么有特点的房间,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住过这里一样。他可能叫藤原妹红,或者藤田妹红,或者藤原桃。谁在乎呢?硬要说有些什么个人气息的东西,那就是床垫子里塞着的一个笔记本和两根铅笔,还有一把小刀,还有枕头下面压着的几本书。她翻了翻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倒是挺工整的,甚至说有点硬气,不像一个女人的手笔。看上去藤原妹红对“天下人”很有兴趣,里面主要是一些奇怪的关键字和箭头,还夹着一张上白泽慧音大概二十多年前拍的老照片。可以肯定了,藤原妹红是天下人的同党。这倒解释了她在广播塔的那番举动。当然依然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火人。

  雾雨魔理沙的房间在藤原妹红隔壁,这里的个人风格可就浓郁很多。除了那些基础设施,魔理沙在一张双层床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挂画,上面画着一个骑着白马,手握黑旗的骷髅骑士,马蹄下死尸累累,远处的两座高塔之间一轮旭日正在升起。



  “这是大阿卡纳牌13,死神。”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把牌摊开,“虽然死亡本身往往使人恐惧,但是这里的死也有着一种象征的含义。”

  “哦,是什么呢?大天才?”她托着腮帮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魔理沙则在旁边翻弄着剩下的那堆卡片。爱丽丝说这些玩意是什么“塔喔牌”,是一种十分有名的神秘学体系。她再三强调她不会用这玩意给她们算命,灵梦自己倒是不怎么关心——她在神社里每年抽签还没有抽到过上签以下的呢。魔理沙她就不清楚了。

  “很多人相信死亡赋予了生命意义,或者说生命通过死亡来彰显。只有拥有尽头的生命才使得时间作为其度量向人的意识显现。在大阿卡纳中并没有一张单独的象征生命的牌,但是却有死神的牌。这正应和了这一二元对立本身的同一性——死即是新生。”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魔理沙插嘴道,“这张魔法师的我喜欢。我看你和这个魔法师挺像的。”灵梦瞥了眼她手里的牌,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人手握蜡烛,头顶上有一个横过来的数字8。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刻有星星的盾牌,一个金杯,一把宝剑,一根权杖。灵梦回过头看了眼爱丽丝,一点也不像。爱丽丝从魔理沙手中接过牌:

  “魔法师,大阿卡纳1,这可是张了不起的牌。数字1是万物的起始,乘法单位元,整数的生成元。右手指向天空,左手指向大地,这是神的律法与人的实存之间的沟通桥梁。可以说是专属于年轻人的牌了。代表邪恶的蛇缠绕在腰间,恰恰说明他的纯粹不受后天善恶的影响。这和你喜欢的那位尼采先生某种意义上算是不谋而合了。”



  博丽灵梦回过神,看来这家伙最后还是放弃了魔法师的理想。她掀开挂画,后面堆着一大堆书,上面全都盖着永远城图书馆的章。内容是一贯的魔理沙风格——包罗万象,几乎没有任何内在联系。很多时候她估计都是看上书名就直接借了回来。其中内容如下:

  1.《金枝》詹姆斯·弗雷泽著

  2.《复活》列夫·托尔斯泰著

  3.《伦理学》巴鲁赫·斯宾诺莎(以上三本书全是崭新的,几乎没有翻阅的痕迹)

  4.《悲剧的诞生》弗雷德李希·尼采,另附有热那亚圣·洛伦佐主教教堂的一位主教写的导读

  5.《威廉·莎士比亚戏剧选》,在《麦克白》和《威尼斯商人》的相关章节有大量铅笔的批注

  6. 《现代机器人学指南》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及玛格特罗伊德三世合编。里面用红笔做了勾画和批注,还用红笔涂掉了书上的一些页码。

  7.《乌鸦》爱伦坡诗集

  8.《征服死亡——永远城医疗革命纪实》天狗记者姬海棠果撰写的类似于八意永琳传记一样的东西,里面多有错漏被红笔批注,封面上的八意永琳照片的脸上被画上了红叉,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和八意永琳在合照中一起出现的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的脸上被红色涂满,旁边有“蓬莱”二字的批注

  ……

  等一等,她拿起那本《现代机器人学指南》,这本书不是图书馆的。也就是说这是魔理沙自己带来的。她看了一下书封底部的标识:无疆出版社。她又翻看了一下内页,批注主要是在勾画一些错别字,有的地方则是指出书中的错误。

  “你是说这个出版社根本没有注册?”她总算让工会的人接上了电话,这可不容易。明明八云紫是个大妖怪,却不仅懒得用妖术,就连人类科技都懒得用。结果就是现在事情她都得找那个刚入职两年,一直都在干文职的高丽野阿吽来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根本不知道它有没有注册。因为我们这里没有出版社注册法!”阿吽的声音听起来和她一样急躁,“我是说,这个出版社出版过一些被认为违禁品的出版物。但主要都是些黄色书刊和宣传激进政见的小册子——”

  “有没有一些小册子的编者是天下人,或者上白泽慧音什么的?”

  “我不知道。”

  她灵机一动:“那么堀川雷鼓呢?或者九十九弁弁?”

  “我不是字典,我只是个后勤人员!你要是缺装备了或者人手我可以帮你申请。”阿吽咆哮起来,“你要是想找会计自己花上一块钱雇一个,我每个月就拿四块钱,你可别指望我给你加班!”

  对面挂掉了电话。博丽灵梦翻了个白眼,阿吽在过去的一年里逐渐变得越来越不配合了,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份工作并不是那么光鲜亮丽,甚至不是那么冠冕堂皇。这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见了棺材以后岂止是落泪,很多时候都会干脆直接吐出来。他们以为他们这和谐的人类秩序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自行运转,高枕无忧,谁曾想通往地上天国——算了,不说天国就说桃源——需要流这么多血?出版社这条信息并不能算是断了,她只需要找个擅长审查这种东西的会计,不到半天就可以找到这个出版社和天下人之间联系的蛛丝马迹,这是她的直觉,而她的直觉从不出错。可是问题在于这对于她破解魔理沙的行动毫无帮助。雾雨魔理沙跟着藤原妹红这个反社会分子一起进了城,而且看上去已经同行了一段时间了。问题并不在于他们想要干什么,说到底虽然这两个家伙在广播塔那里把她吓了一跳,但是那不是这两个小卒子靠着自己的能量能整起来的事。关键在于八意永琳到底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八意永琳要把这样一个危险分子迎进城市?为什么她在给了藤原妹红治愈的许诺之后又放任她接受天下人的有害思想?藤原妹红的身上有着什么使得她不再是人类?这种污染有没有可能扩大?魔理沙又在搞什么鬼?






  “不管咱俩之前怎么样,好歹是我把你保释出来的。你就不会说声谢谢吗?”

  雾雨魔理沙愣了愣,接着低下头,身体颤抖起来。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扭动自己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巨大的笑容:“你说的对,谢谢你。”接着,她的泪水克制不住地倾泻而下:“我真的……太对不起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当时说了气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灵梦。”她嚎啕大哭起来。

  灵梦皱起眉头,到头来,她还是一个没骨气的软脚虾。她转过身,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藤原妹红在纺织厂的上司白石明里是个带着眼镜,头发微卷,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她的脸色透露出胆汁回流的迹象,一看就知道在办公桌后面坐得太久以至于得了消化不良。你是个猎人?行行行,我就知道那小子是个惹事精。不,我不是说她和人打架那事。我是说她从来都一点积极主动性没有。如果不是上面交代给她工作,她绝对不会多动一下手指头。不仅如此,她还整天和工人们说什么“再怎么努力工资都是一样的”。您说说,这有天理吗?难道大家来这里工作就是为了钱?一点理想也没有,怪不得会和“天下人”那帮神经病混到一起。您说除此之外有什么异常的?还有比这更怪的事吗?工人的本分就是工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中国古谚您没听说过吗?不经历点磨砺以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加班这种经历可是无可比拟的人生履历,可以给人巨大的精神财富。我每天都加班两个小时,一分钱都不多拿……

  博丽灵梦探过头,办公室主任的窗口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工厂。系着围裙,扎着头巾的女人们双手如同飞梭一般在布料之间移动着,纺织机那有节奏的吐息如同发条夜雀发出的哀鸣。汗水从她们的头上留下,模糊了她们的视线,但她们毫不在意。两个女人看上去十分的虚弱,时不时咳嗽两声,动作比周围的人慢了不少,但是周围的人都似乎完全没注意到。

  “你们这里……”博丽灵梦直起身,回过头,打断了白石明里的自我感动,“是不是有人从城南来的?”

  “当然,我们这里来者不拒嘛。只要你需要工作,我们就可以给你。我知道您肯定是在担心西边的传染病什么的。都怪那个什么祸津神。但是不用担心,我的工人们的健康状况我最了解,她们个个都是好样的。身体杠杠的。有两个人最近得了感冒还坚持上班,我都说了让她们在家休息了,可她们就是不肯……”






  “这个人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图书馆员端详着照片说道,“她还办了我们这里的图书卡。她是犯了什么事吗?是和广播塔那事有关吗?”

  博丽灵梦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不,不是她,但她可能被卷进了什么事里。我想要去帮她。你能告诉我她平时来这里干些什么,会和什么人接触吗?”

  “魔理沙小姐……她虽然喜欢在哲学区转悠,但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搜集和八意市长相关的传记和访谈……说来有些上不了台面,我觉得她对辉夜大人有种痴迷的感觉——”

  “你是说蓬莱山辉夜?”

  “对,大家都喜欢辉夜大人,谁不是呢?我有的时候梦里都能见到她。她可是月夜见制药的公主,八意大人的明星学生。虽然出身豪门,但是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当上了八意大人的助手。要不是因为三十年前那场事故……唉,怪可惜的。魔理沙小姐……她总是问我这里有没有和辉夜大人相关的资料,就算是野史也可以。我们这里是个正经图书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对了,”那人弯下身子,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小荷包,“她在广播塔那事发生前两天来了这里,在走的时候把这个东西落在了座位上。我们原本想着等她下次来的时候还给她的。”

  “灵梦?灵梦!来看看,这是我打算今年送给爱丽丝的新年礼物。”

  她无聊地抬起头:“哦?那你给我看干嘛?我的呢?”

  “距离新年还有一个月呢。而且给你看了不就没有惊喜了?我做完了这不得找个人炫耀一下吗?”魔理沙得意地把那个手链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开来。

  “这玩意……这什么香味?”

  “这可是我自己调制的香料,还加了点我自己的‘科技’。”魔理沙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想要?我才不给你呢。你个饭桶。”

  “对,没错,我是饭桶。礼物我不要别的,给我来二十斤上等大米就行。”灵梦抢过手链把玩起来,“这玩意有什么特别作用吗?”

  “额……具体我还在实验当中。目前来看主要有提神醒脑和提升记忆力的作用。”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原本是想要做出能够超越时间,提升冥想效果,可以让人预知未来的东西的……”见到灵梦鄙视的眼光,魔理沙赶紧别过头,“总之这个东西可以帮你回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我给它取名叫做……”

  “追忆。”灵梦喃喃自语道。那个手环在爱丽丝死的时候并没有在她身上,也难怪,毕竟原本那东西戴在她的左臂上,在她把左臂换成了义体之后就戴不上去了。她正要在图书馆里再转转,一个电话员跑了过来,她三步并做两步,跟着那人跑到了电话:“喂,是我。他怎么了?”



  正辉和人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于急性食物中毒。据当时接了他的急诊大夫说,某种意义上他是被自己活活撑死的。他在一小时以内吃下了接近于自身体重五分之一的食物,然后倒在地上,死于肠胃内出血。直到死的时候他都在喊饿。这种情况他们从来没见过,但是最近又有了两例。其中一个早些时候出院了,还有一个仍然在重症监护室。她去拜访了出院的那个,月之都卫生部的一个处长,细谷宏志。

  “我都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也是受害者,我真的和她没有关系。”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打开了门,看到灵梦,他的神情一愣,“你又是哪位?”

  “我是猎人。”博丽灵梦把狩猎许可证在他眼前一晃,“你说的她是谁?”

  胖子的脸色一变,苍白的额头上瞬间伸出了密密的汗珠:“这……怎么说呢?您要不进来喝杯茶?”






  “……所以她骗了你的钱,然后跑路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那个雾雨魔理沙啊,唉,真不是东西。我怎么能想到她会和天下人那帮神经病搅和到一起去。”

  “我明白了,你也是被蒙蔽了。但除此之外,你们就没有联络了?”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细谷满脸堆笑,“我不是说了吗?我当时就是出了院以后还是觉得饿得不行,就感觉好像肚子里和胸里有一团火在烧,必须做点什么,只有吃饭才能缓解一点。否则那个洞会把我吃掉!而且那个女人还是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辉夜大人,我去,真是他妈鬼压床了。我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信了她的邪。她的那什么催眠疗法,根本就是骗局!要不我怎么还这么胖呢?”灵梦瞥了眼男人的肚子,很确定他没有瘦下来绝对和魔理沙的骗术有没有效无关。

  “她除了骗你钱真的还没和你说什么?”

  “没有,我当时就和她抱怨了几句,说这帮医生没有一个有用的。我都坚持吃蓬莱好久了,一点好处也没有——”

  “等等,你刚刚说的药名是什么?”

  “蓬莱啊?”胖子奇怪地问道,“我平时遇上什么小事都吃点这个,很快就好了。”

  “这个药……哪里能买到?”

  “永远城随便找家药店都行。这是八意市长大人开发的特效药,这个名字还是来自于她的助手呢,据说这东西自从她当上市长以来就在研究,在半年前才开始正式上市。不过这东西在外面可买不到。我还听说有人想把这东西走私出去呢?”

  “那个东西,是你的吗?”灵梦指着细谷身后的一把玉石匕首问道。那刀的刀柄看上去十分奇怪,靠近刀刃的那一端变细了,末端比刀身还粗,几乎不像是可以用来抓握的东西。

  “当然,我在两年前在古董市场上淘到的。这刀据说有辟邪的功效,您瞧,这刀还有刀鞘,”胖子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木头插鞘,“怎么样,很神奇吧?设计这东西的人真有点东西,我和你说。”

  “它是不是叫‘追忆’?”

  “什么?”胖子又擦起了汗,“没有。它没有名字。”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细谷宏志。”灵梦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你真的和雾雨魔理沙没有更多接触了?”

  细谷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突然跪了下去,身体伏地,摆出土下座的姿势:“求您放了我吧。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她当时和我说这把刀有辟邪的效果,算我便宜,原本二十块的刀四块钱卖给我,我鬼迷心窍,一时间觉得这东西真不错,就买了她。那之后我找人鉴定了,这就是把普通的玉石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这东西取了‘追忆’这个名字。我看它就算没有魔法,起码也是个漂亮玩意,光是这个工艺就不是五块钱能买下来的了,而且有这玩意在我家我真的没那么饿了。所以……”

  “细谷先生,不用担心,我是猎人。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卫秩序。你只是个受害者,不会有事的。但这个东西是证物,我收走了,还有,这东西并不是匕首。匕首是藏在里面的东西,它的常态应该是带着刀鞘。”灵梦将匕首插入刀鞘,“这是个琵琶上的弦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魔理沙还没出狱,我可以帮你传个话。”

  “……”九十九弁弁的脖子上被装上了封魔环,十八根封魔针封锁了她全身所有主要的灵力流动脉络。两只手被铁链拴在墙上,脸上血迹斑斑。

  “你明天就要去公演了,这可是你人生中最后一个大场面。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以及昔日的同袍之情,我来这里满足你一个小小的遗愿。如果你没有,我就走了。”灵梦皱起眉头,不识好歹,都这种时候了还闹什么情绪。

  “……你果然放弃了啊。”

  “我没工夫听你在这里鬼扯。你到底有没有点实际的愿望。”

  “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不过是和她的行刑人能够聊上几句罢了。可以吗?看在昔日同袍的份上?”弁弁一如既往地难搞,这个小滑头。“我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你呢?博丽灵梦,我很好奇,魔理沙和我提起过你。她和我说,她最大的困惑就是你这么个毫无梦想和希望的人是怎么飞起来的。”

  “嘴皮子可以省省,你要是喜欢随你怎么说,我并不是特别在乎。”

  “我和雷鼓,我们从小就听说过你的功绩。你对人类和妖怪的暴行都一视同仁。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就破获了二十年来最大的人口走私案。我们曾经崇拜你,相信你可以成为人类和妖怪之间相互沟通的桥梁。虽然你是猎人,但是那时的你仍然对你的敌人抱有理解之心……”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会变的。”她最烦这些婆婆妈妈的絮叨,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去似的。时间的流动是不可逆的。过去就只能是过去。

  “你抛弃了那时你所代表的理想。”弁弁看向她的双眼,“你背叛了我们。”

  “既然我从来没有忠于过你们,何谈背叛?我一直以来都忠于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你的想法过于幼稚,这也是你为何会失败。人要是想要在社会上立足就必须成长。”

  “也就是说……你并非害怕,而是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对吗?”

  “没错,”她很高兴对方这么快就理解了自己,“你知道不知道猎人工会的运营方式?我也不介意和一个死人多费点口舌。你知道,我是……猎人工会董事八云紫的学生。她收养了我,训练了我,教会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你知道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她是一个妖怪,她却教会了我狩猎妖怪的方法。”博丽灵梦蹲下身子,让自己可以平视被锁链紧缚着的囚徒,“整个董事会有一半以上成员是妖怪。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正是你们妖怪中的上位者自己制定了,选择了这个秩序,因为这样有了你们这种人作为替罪羊,那些肉食者们,和人类媾和的妖怪们就可以高枕无忧。我就算再怎么强大也只是一个空有一身武力的个体,我玩不过他们。个体永远无法战胜集团,这就是这个人类时代的铁律。”

  “但你自己做出了选择。至少这点上,魔理沙比你强。”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选择!”她怒吼道,“那只不过是错觉罢了。年轻人才会相信什么‘但是你总是可以选择’之类的鬼话。成年人就只能收拾他们凭着一腔热血闯出来的烂摊子,然后在这里苟活下去。有人依靠我们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们没办法像你们那样轻松地把自己的性命抛之脑后。成年人知道为了生存所必须做出的妥协。成年人知道为了保护些什么必须牺牲些什么。你又对我了解些什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你生气了,也就是说你的确在意。”弁弁看向被自己铁链束缚的双手,“你那样谈论妥协,好像那是某种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以后也要一直妥协下去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如此反复下去,你又剩下些什么呢?”

  “……我还会活着,我依然可以为这个世界做贡献,而你会死。”

  “将来也会如此?”

  “从来都是如此。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博丽灵梦站起身,别过头,不再言语。






  她翻开魔理沙的那本《现代机器人学指南》。这是他们以前玩过的小游戏。爱丽丝在某天吃饭时开发了这套密码系统,当然她自己也说这只是一种小孩子的游戏。魔理沙划掉的页码可以构成一个递增数列,数列之间的差值则对应五十音图上面的一个假名。缺点在于如果按照这种方法,每输入一个假名最多需要五十一页,所以除非书很厚,根本没法传达长的信息。魔理沙划掉了六个页码,拼起来正好是“自来水(水道水)。”灵梦看向地图,上面用蓝色标识了所有的梦见过辉夜的病人的住所,红色则标识了鼠疫的传播区域。目前为止红点和蓝点几乎没有任何重叠——红点集中在城市的西南角,而蓝点则是从城市的东北角扩散。她翻开档案柜,四个月前,在正辉和人第一次报告自己的病情的时候,就在那时永远城停止了和外界的火车交流,原因是所谓的“火车站设备升级发生火灾”。也是在那时,八意永琳开始了“新生活,新家园,新供水系统”项目。



  “万物皆有一死。”八意永琳坐在椅子上,背对着灵梦,看看向她办公室背景里的落地窗,窗外,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穿过竹林照进这里,永远城正在逐渐从黑暗中亮起,“你,我,我们脚下的地球,天空中滋养了一切生命的太阳,乃至于这个宇宙,都有其终结。这种终结来自于其存在本身的局限,也来自与外力的压迫。这种压迫造就了不和谐,迫使内在的结构缺陷被扩大成致死的痼疾,最终导向那唯一的,被提前的终局。

  “我可以接受死,我不能接受的,是人的思想被肉体的有限束缚。帕斯卡死于肺炎,阿贝尔死于肺结核,就在几年前,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头脑之一拉马努金在伦敦也是因肺病英年早逝。若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人类已经被神所赐予我们的苦难束缚了太久。”

  “我没兴趣听你这些长篇大论,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和那个辉夜到底什么关系?蓬莱到底是什么?”

  八意永琳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你想要听真相,就应当体谅一个寂寞的老人的唠叨。这是我说话的风格,我就算死了也改不了这事。”她把目光转回窗外,“我接手这里的时候,这里甚至还不是个城市。这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制药中心。工人们在受苦,猎人阁下,他们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却连饭都吃不饱,安身之处也没有,生病没人医治,死了没人收尸。明明是药业公司的地盘,却连里面的人的生存都保障不了。这种情况必须结束。饥饿,疾病,疲劳,战乱这些来自旧世界的残渣必须被消灭。人的非正常死亡必须被克服。人的苦难必须被克服。于是我们建立了现代的城市,用药物驱逐了瘟疫,用现代的农业技术和粮食配给征服了饥荒,用文明的规训来杜绝战争。在这座城市,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只要可以遵从名为“人性”的约束,都可以安居乐业。我们都可以……成为人类。但是这还不够。人类依然被寿命局限着。人类依然被死亡局限着。人类必须前进,必须进化。人不应当再为自己诞生之初的内在缺陷所困扰。现代文明的建立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简单的理念——作为万物之灵长,人类可以通过理性认识并且改造世界。现在,我们终于抵达了这个答案——蓬莱是什么?博丽灵梦阁下,蓬莱就是生命,是过去始皇帝求之不得的亘古长存,是人类的新阶段,是死亡的终结。辉夜开始了这一切,她是第一个提出了这一切的原型理念的人,她帮助我完成了这个研究,但是在这过程中不幸殒命。为了纪念她我给这个药取了这个名字。我原本打算再慢一点的,但是时间不等人,被我们驱逐出城的那些古老的罪恶,那些自人类诞生之初就困扰着我们的那些苦难,它们实体化成了那个祸津神,它恐惧着自己的消亡,于是开始了自己的垂死挣扎。现在的鼠疫,就是那东西的挣扎的产物。虽然被叫做神明,但那东西只不过是个过时的祸害罢了。已经丧失了一切人性的它不仅无法交流,更无法被无害化。现在消灭它反而是一种仁慈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看见辉夜?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辉夜是我的学生。她是个才华横溢而又古灵精怪的姑娘。”八意永琳的语气柔和了下来,“虽然有些自我中心,但她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她被自己的双亲不管不顾地抛在家里,我最早认识她的时候是她的家庭教师,等她长大之后也一直如此。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可说的。至于为什么现在有人会看见辉夜……我会调查一下这事,但是我目前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你在供水系统里做了手脚。”这不是问题,这是指控。

  “我说了,灵梦阁下,祸津神必须被阻止,而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对抗它的武器,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蓬莱就是人类的未来,作为掌权之人,有时候必须牺牲个人的道德准则,为了集体的利益作出决断。哪怕这种决断在当时看来违反道德,但是从长远来看终会被证明是正确的。是的。我在重整供水系统的同时在新铺设的供水管线里加入了蓬莱,而且为了避免恐慌我隐瞒了消息。如果工会想要处罚我,那我悉听尊便。但是,”八意永琳转过椅子,直视着灵梦,“蓬莱的分发绝对不可以被停止。祸津神必须被消灭。为了人类的明天,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听说南边最近又封锁了三个区。”

  “真是的,月之都那帮人在搞什么?一个传染病都治不好吗?真是搞不懂。”

  “说起来目前还没有鼠疫的特效药啊……听说打算从国外进口疫苗的样子。”

  “北边的人倒是有福了,他们怎么就不会得病?”

  “谁知道呢?我听说这都是因为‘天下人’那帮神经病,臭不要脸的把病菌带了进来。”

  “南边那东西早该管管了。听我在月之都上班的表哥说八意大人马上就要对那东西动手了。赶紧把那东西消灭掉吧,不然这样下去我们这些老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

  灵梦喝着茶,听着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八云紫的回电已经到了,上面明确指出八意永琳的计划已经得到了董事会批准,永远城将在祸津神这档子事被解决后被当作模范城市来宣传。蓬莱也会从那之后开始扩大生产向全国销售,她被告知八云对八意永琳的调查结果十分满意,并且要求她继续保持当前的工作状态,不能松懈,戒骄戒躁,从现在起开始配合八意永琳的相关工作,尽快消除该地区‘天下人’造成的安全隐患。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八意永琳现在敢和她直接交流就说明她已经有了底气。没有什么比一笔妥善安排的分红计划更好了。她是猎人,她维护人类秩序,讨伐人类之敌。现在八意永琳成为这个秩序的一部分,那么她所要做的就是消灭八意的敌人。她抬起头,接通了和冈部的通讯符咒:“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那东西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最近这两天没多少人靠近过它。除了上白泽慧音以外,访客没多少。我见到了一个矮个子女人,应该是当地的猎人工会支部的装备维修员河城荷取,然后还有……”冈部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见了早苗小姐。”

  早苗。

  灵梦姐,我们去帮帮他吧。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某个许久未见的笑容的样子。

  早苗。

  灵梦,为什么?她看不懂那张脸上的表情。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早苗会那样看着她。那是那些被她逼到绝路的罪犯的表情。

  早苗。

  灵梦姐,今天起我们就是敌人了。悲哀。那张蠢脸上满是悲哀。早苗当然会悲哀,因为成为秩序之敌就意味着抛弃她过去二十多年的努力,意味着她将再也无法在工会的屋檐下避雨,意味着被昔日同僚视为死敌。

  早苗。

  灵梦把一颗毛豆扔进嘴里:“你确定?”

  “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发现我。但是最近几乎没有人靠近过这里。这会不会和八意永琳那边的动作有关?”

  “……我的确听说她把铃仙派出了城。”明面上的说法是年假,但是灵梦知道铃仙绝对不可能有真正的假期,这是作为同类的直觉。

  “你那边……城里的情况怎么样?”冈部多次表示过对于八意永琳对的不信任,但现在已经轮不到他说话了。

  “传染病的问题一如既往,但凡是更换了供水管线的地区都基本上没有什么病。八意永琳和我说她有了解药。”她犹豫了一下,“祸津神是问题的根源。你那边做好准备,我们再过两周就带队过去开始扑杀行动。”

  “你确定这不是八意永琳在耍我们?”

  “上面要求我们配合八意永琳,这是命令。”她说,“执行命令,冈部。”

  “是。”冈部显然不愿意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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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42:22 | 显示全部楼层
及时行恶
  “我看到你的新书了。”我说,“玛格特罗伊德小姐,为什么署名只有姓氏?”

  “我的母亲是刘易斯·卡罗尔的那套书的忠实粉丝,说到底这个名字也是从那里取来的。别的人是从父母那里继承名字,而我却给自己编造出姓氏。玛格特罗伊德,并不是有着什么特殊含义的名字,但是我喜欢它脱口而出时的那种感觉。”爱丽丝一边转着笔一边说,“你要是手里没事就过来帮我整理一下稿子,要是我哪天实验失败把自己整死了还得指望你来给我处理后事,你现在搞完了也省得你之后费事。”

  “大人,我还忙着呢!”

  “你忙些啥呢?”

  “……额,吃饭,睡觉,喝酒,打豆豆。以及在闲暇时间装作看点文献。”

  “你忙个屁。赶紧给我过来帮忙!”

  我把手稿递给河城荷取,在桌子上四处张望了一番,确信《人形集》的所有稿子都已经被我收集齐全,又从河城手中夺回手稿,迅速地检查了一下:“这些应该是全部了,反正我是找不出来什么问题了。你是我的主编,你不会自己再查一遍吗?”

  “那样的话你有何用?”河城调笑着说道,从我手中拿回了稿子,“我会尽快开始印刷的。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河城荷取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间他们借给我的工作室里。藤原妹红那个残疾人总算是能下地了,她来我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一个老头的葬礼。看来在我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在蹂躏她自己这件事上又迈出了可喜可贺的一大步。我答应了,虽然我不知道去那里除了给自己找罪受有什么好处。但我脑子有病,所以我想要让自己变得难受。现在距离葬礼还有一小段时间,我看了看四周,一张杂乱的堆满了手稿,魔法道具和废纸的书桌,我屁股底下这张嘎吱作响的摇摇椅(由于榫卯结构老化可以让我轻松地在上面扭出各种噪音),地上两张榻榻米和一个简易铺盖,更多的废纸和我在村子里捡来的垃圾,我靠着狩猎许可证从这里的猎人工会搞来的一把火铳,五十发银弹。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刀,长匕首之类的小玩意,基本上是用来切肉和水果的。如果是我父亲那种控制狂看到这幅情景,怕是能气得他七窍生烟。但我倒在这里怡然自得。所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虽说我也不是什么有德之人就是了。

  “她刚刚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回答?”魅魔问我说。

  我转过头,在我的左边,一个身形修长的女人正嗤笑着看着我。女人头上带着一顶夸张的蓝色尖顶帽,帽子上面用两条白色破布系了个蝴蝶结。墨绿色的长发散开在她那满是泥点的的蓝色斗篷或是披肩上,她用左手拖着下巴,斜着眼睛看向我,就像那种我小时候看的故事书里的疯子魔法师一样。她这一身长袍再配上那披肩,虽然天还没亮,可是依然热得不合时宜。她张开嘴,以一种关切的语气开口了:

  “你知道,你完全可以现在退出的。你又不欠她什么。但是你不肯,其实你期待着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吗?”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别装作你好像是为了我好的样子。你又对我知道些什么,来这里对我说三道四?”

  “那你就把我的话当空气呗。”女人笑着直起身,她的下半身并没有双腿,而是像那些幽灵一样逐渐变细,变得半透明,最后消失不见,“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为了你好。我又不是说你非得做些什么。毕竟你可是个‘自由’职业者,你干什么都是你的自由。话又说回来,我一向对于人类的这些什么‘自由意志’什么的感到十分荒唐。如果你去问问博丽灵梦,她肯定和我持相同观点。我还得说一句,这话实在是难听,可是这的确是肺腑之言。我前几天去参加城里的一个聚会,到那里的都是上流人士,什么卫生部长官,保安部检察厅主任,合田粮油公司的老板,最不济也是月之都里的说客。我借着酒会开场的时候开了个玩笑,我发誓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冒犯人的意思。我说人最大的自由就是去死的自由,如果要我选择,那我肯定不要在家里当个窝囊废平平无奇地老死,最好就是干点大事,但是不管我做什么似乎都有被别人煽动之嫌,为了证明我的独立思考能力,我决定做一件所有人都会觉得是错误的怪事,那就是当着他们所有人面自杀。当然,这只是个比喻,你也知道我是个恶灵,要不然他们怎么叫我魅魔呢?我既然死过一次还这个样子,自然无法自杀。可是没有任何人规定说恶灵也不能有自由意志,所以我就想要试验一下来看看。如果我失败了,起码可以说明我作为恶灵是不自由的。但是反过来说,我一个恶灵既不用遵纪守法,也不用搞什么三从四德,尚且如此。你们人类那就更不可能啦。既然注定了不自由,那么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干什么?”

  “我根本就不关心什么自由不自由的好吗?”我恼火地站起身,“还有你能不能别扯淡了?你是个恶灵又怎么会被邀请到酒会上去?而且那番关于自由意志的言论分明就是剽窃,那是爱丽丝在《非人集》里面的的观点,你就是个我脑子里的幻象。这年头根本没有什么恶灵!”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是你脑子里的幻象,但我亲爱的魔理沙,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我说的话当中是否包含了些许真理。就像他们所说:‘面具下是谁并不重要,我的所作所为定义了我’。对不起,串词了。你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你孤注一掷地在自己的朋友之间做出了一个选择——”

  “我没有做出任何选择!你看看我,你难道觉得我有任何选择吗?我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必须这么做才能够……”才能够什么?保护朋友?忠于灵梦?回到过去?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在和我谈论什么选择,可是现在根本就不需要选择,一加一等于二还是等于三这种问题一目了然。灵梦是正确的。这并不是说雷鼓她们是错误的。但是如果我明明可以做些什么,却什么都不做,那这就是无可争辩的错误——所谓的自由就是说对于世间一切负责任的自由。我的世界就是我的延伸,是我所感知到的一切的呈现。而此刻,这件事——雷鼓的命运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对其视而不见就是不负责任的逃避。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再犯错了,我不能再忍受你的讥笑。他妈的,你有什么资格取笑我?你只不过是个我脑子里的幻象,为了惩罚我而被我创造出来。我根本就不需要在这里和你争辩!”

  “也就是说你承认我的话当中有着无可争辩的部分,不管其正确与否,不是吗?”魅魔无辜地摊开双手,“魔理沙,仔细想一想,我可曾有过一次想要害你?恰恰相反,我一直都想要帮你。你说我想要惩罚你,这也许是真的,可是反过来想,如果你自己创造出一个惩罚自己的幻象,难道不是正好说明你在期待着被惩罚吗?毕竟,欲望的根源正是来自于对欲望的约束。越是被主流价值标记为罪恶或者错误之物,越是可以引发人的欲望。我曾经有一次路过一家果园,从树上偷了一个梨。我得承认,那个梨本身对我并没有什么诱惑力。我其实并不喜欢梨,它汁水太多,含糖量太高,吃完以后手上黏糊糊的。我当时既不渴也不饿,并不是非得有那个梨才能活下去。我偷那个梨是因为犯罪这件事本身吸引着我。如果偷窃是一种正常的,不会被人鄙视或惩罚的行为,那么它就对我毫无吸引力。正是因为知道这是错误的,所以我才去干它——”

  “哈!你还真敢说!这根本不是你遇上过的事情,这是圣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里写的事情。我前两天刚看到过。”

  “好吧,被你发现了。所以呢?魔理沙,我想说的是你是个普通人。我们都知道你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的平凡。就像我们的朋友加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所处的困境一般——我们迫切地想要去证明自己有着某种独到之处,并非那些碌碌之辈,平庸而迷茫,对于自己的存在只是被动接受而从不主动改善。不,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会反思,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无能,进而改进。我们原本应当可以有所改进的。可是偏偏我们的才能又只有那么一小点,所以我们卡住了,处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谷底,被迫意识到自己的庸俗却无可奈何。如果作恶可以让我们变得不凡的话,那我们宁肯犯下种种暴行也好过如同现在这般碌碌无为。可惜,你又知道你是如此地平凡,以至于你狠不下心去把恶行坚持到底。甚至于到了现在你还在徒劳地抓着那些正常人给你的虚幻的稻草,希冀着自己能够做出所谓的‘正确选择’。告诉我,魔理沙,装作正常人有意思吗?”

  “你觉得这对我很有意思?”我咆哮道,“你觉得这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玩笑?你怎么……你怎么敢?我们在上次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吗?你是个该死的幽灵,一个幻象,你根本就不需要面对选择的后果。而我?你说得对,我是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之徒。我想要活下去!活下去就必须接受他妈的这个秩序,接受这个对与错的选择。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只是虚幻吗?你以为我看不出这个伪装成无所不包的的体系的本质只是一个故事吗?但是这就是人们相信的东西!只要足够多的人相信,那幻想的叙事就可以化为现实!而为了生存,你就必须遵循这个法则!绝对的对与错固然不存在,可是这和真理无关,这是为了现实!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苟延残喘,直到我有了接受审判的资格和资本。我必须……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东西!我得做点什么!我得去救她们!我必须做正确的事情才能救她们!”

  “切,你还真是孜孜不倦。骗人骗到这个地步,连自己都骗过去了。”魅魔转过身,“我再问你一遍,魔理沙,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可曾一次做对过事情?你凭什么觉得这次违背你的本性去选择‘正确’就可以获得理想的结果?你凭什么觉得违心的忠诚可以抵抗世界的荒诞?你凭什么觉得,抛弃了自己自由,把选择权交给了别人的你不会后悔?”

  “我再问你一次,我愚钝的学生啊,你真的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我抬起头,魅魔的手指划过墓碑。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死者的名字:“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生具人形,死拒人性。”我原本应该让他们刻个生卒年的,但是我没有。爱丽丝的生命,不,她的存在不应该可以被公元纪年这种时间的度量简单的约束。但是魅魔是对的,这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

  “我接下来得去辉针城。”我说,“我不管你怎么说。但是我应该去一趟那里。就当是最后的致意。”

  “然后呢?你就会终于承认我居然是‘正确的’?魔理沙,唉,你真是个笨蛋。可是谁又不是呢?明明知道绕远路会让自己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可是我们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我折磨。选择错误。因为我们在心底里渴望苦难。我们都是精神变态,是因受虐倾向无法满足而伪装成殉道者或者正常人的疯子。你说要去辉针城。然后呢?你已经偷来了十年的时间,可是现在她的手稿总算是要整理完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先干完手头的事情再说。”我把爱丽丝坟前的水果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这梨真他妈酸,“我得去交稿。然后……我们去见早苗。”

  “那样会让你安心吗?迎接审判?就像你一直以来期望的那样。这种难能可贵的控制的错觉——哪怕是对于自己的毁灭的控制——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吗?”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但是没有人可以否认,选择死这件事本身是人作为自觉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基础的自由。她选择了她的死法,我也得选好我的。要找个良辰吉日,搞得宏大一点,隆重一点,我可不能像她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我死后不会有人帮我整理遗稿。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他们看看我的能耐。”我把梨核扔到一边。踢了一脚。梨核划出一个抛物线,惊起了一群乌鸦。

  东风谷早苗一个人落寞地躺在她那轮椅上,九十九八桥神情肃穆地看着我:“要开战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这话不仅是在告诉我一个我已经知道的消息,而且是在期待着我的某种反应。就算不在城市之中,我依然并非自由。我应当表现出恐惧,或是愤怒,或是惊讶。总之我需要表演来证明我的确是在他们这边的,而不像爱丽丝是在另外一边的。我努力地皱起眉头,但说真的,我和她根本就不熟。没等我来得及想出什么说辞,八桥打断了我:

  “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你没必要非得作出什么反应。我们不是那种人。魔理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她的声音略微有些愠怒,我又搞砸了,我从余光里看到魅魔坐在轮椅的扶手上哈哈大笑。我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

  “抱歉。”接着我清了清嗓子,我必须做完这件事,“我是为了雷鼓和你姐姐的事情来的。”

  “我知道。”早苗沙哑的声音回应了我,“而且我想要你明白,魔理沙小姐,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是在顾虑我的心理吗?”

  “不,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一起决定了这件事,就算当时我们不明白彼此,但是如果你想要轻松一点的话你可以认为是灵梦利用了我们对于彼此之间的戒备。但是,”早苗的右眼里依然有着那种火光,“我们在这事上是共犯。”

  “我不关心。”我别过头,实际上我很关心。我是说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在说谎。但这一点也不重要。“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道歉,因为那无事于补。但是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可以道歉。我的确为过去的一切感到对不起。这是我的愚蠢导致的,我应当为此负责。但是不论是你还是我,在这件事上都没有决定权。”我看向八桥,“只有你有。我已经受够了对这件事心照不宣的沉默了。扔出你的骰子,击下你的审判锤,让一切尘埃落定吧。”杀了我吧。

  九十九八桥的神色依然毫无波动,她的嘴唇微张,犹豫了一下。终于,她那清脆的声音落在了沙土路上,落在我的心上,将我的希望再次斩断:“……我说了,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你已经惩罚够了自己了。”她别过头,看向远处的那座庞大城市,“这并不是说我可以原谅你。你我都知道你的罪行无可原谅。但是这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你是不可原谅的,早苗其实也是。人必须活在当下,而我们永远不可能原谅过去。我……我没有办法再次喜欢上你,魔理沙,至少过了这十年,在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分开如此之久之后,我做不到。但我也不想做你的敌人。我们真正的问题是她。第一猎人依然在城里,而现在,厄神大人马上就要失控,他们也来势汹汹。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你要怎么做?”

  “要我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东西不是你想要的,你又何必在这座城市里无用功地四处游荡?”魅魔靠在路灯杆上,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根水烟枪,和我的那根一模一样,我毫不意外,“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在采纳你的建议。”我回过头看了看门牌,三个患者,只有一个还可以沟通。她会找到这里的。“我在当个傻瓜。我在给我们的老朋友留下一些她那贫瘠的大脑可以理解的线索。我在和她玩一场游戏。并且我可以猜到她的反应。”

  “有趣。”魅魔把烟枪放到一边,严肃地看着我,“藤原知道这事吗?我想她看出来你的所谓对长生不老的搜寻只不过是个噱头。但她知道我们真正的追求吗?你知道自己真正的追求吗?”

  我不想去想,我害怕我会得到的结论:“等到我有了结论我自然会告诉她。但现在……我们还得再见一个人。”

  “我真的……太对不起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当时说了气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灵梦。”在我的哭声中,灵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甚至懒得说一句安慰的话。很好,她觉得我是一个不值得入她法眼的虫豸,那我就当一个卑躬屈膝,笑里藏刀的虫豸。我擦干了泪水。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在对我做了那些事之后连句道歉都不说?她怎么敢在我道歉了给了她台阶之后就这么抛开我?她怎么敢如此轻视我?

  这个畜生。

  “你想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原谅你?”上白泽慧音的脸看上去在一周之内老了二十岁,她的眼窝深陷了下去,颧骨因为瘦削而突出。她的额头靠在自己交叉的双手上,显得分外疲惫。

  “不是原谅我,我不需要。我关心的是如何才能让她原谅我的行为,原谅我的……罪恶。”

  “……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的行为是他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你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精巧的手段,”慧音的眼睛扫过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的纸张,我从没见过她如此虚弱的样子,“人永远不可能原谅他人的罪行。因为那罪行被他们认知到的那一刻就已经铭刻进他们的记忆之中,成为了被固化的他们与罪人共享的过去。就算是有着改写历史的欺天之力,也无法修改事实本身,况且那也不是原谅。原谅并不是遗忘或者使罪行变得不复存在,而是在认知到其的基础上能够接受罪人的未来,不仅与之共存,而且认可他的存在的可能性。”她叹了口气,“换句话说,你在舍本逐末。你所想的那个人永远不可能原谅你的罪行,但她也许有一天可以原谅你。”

  “那么弥补呢?”我的喉咙开始隐隐作痛,“你了解我的罪行。我曾经想过做正确的事,可是到头来只是把事情又一次搞砸。我到底怎么才能不搞砸?我到底怎么才能弥补?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显得还不够?”

  “也许你应该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说的,你其实根本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会够。你并不想原谅自己,也不希望别的人真的原谅你自己。你去找八桥实际上正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因为你知道早苗肯定会原谅你,而八桥不会。你只是在享受这个过程——”魅魔插嘴了,她坐在上白泽慧音的肩膀上向我挤眉弄眼。

  “你他妈给我闭嘴!别添乱。我当然知道这是我自找的,但这不代表我不希望它停下。”我厉声喝道。上白泽慧音疑惑地看着我: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和我的幻觉!”

  上白泽慧音疲惫地看着我,我别开眼睛,我知道她也要像早苗一样怜悯我了,我受不了这个。我受不了怜悯当中隐含的那种优越感。但她的眼神似乎并不是怜悯,而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看到过去的自己……真是因果报应啊。”她叹了口气,“魔理沙,接下来我说的话会十分的不合理。我也不指望你能够被我说服。但我时间不多了,如果你真的如我所想一般经历过了与我相似的自我折磨的话,那你应该能够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放弃吧。魔理沙。正是因为罪行无法被原谅,所以它们永远也无法被弥补。

  “我知道,人们时常会获得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是说通过弥补自己的错误获得原谅。这种事情实际上是在两个无关的事件之间建立了关联。所谓的弥补错误,只不过是证明自己未来的可能性,和过去的罪行本身没有心理上的关联。而获得原谅,也如同我之前所说,并不是对于你的行为原谅,而是对于你的存在本身加以接受。从这个意义上,任何行为都无法改变过去,故而,任何伦理上弥补过去的行为是不可能的。在事实上则是有可能的,但是这取决于你想要弥补的罪责的特性。但是,我们此刻谈论的并不是那种可以在现实中挽回的罪行,而是那种撕碎了现实,毁灭了当事人的世界的罪行——死亡,不是吗?

  “不,不管你制造多少所谓的正确,都无法抵消你犯下的错误本身。更何况这个所谓的正确和错误的划分还来自于一个你无法信服的价值体系,正是这个价值体系在当初宣判了你以及你所深爱的他们的罪行,并将这审判唐突地加之于他们头上。你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你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正确,哪怕它原本应该是唯一的正确。但是这份正确却是通过现实的暴力向你证明了它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你的理性理解了这份合法性,但在那一刻,你也被剥夺了通过感性接受其存在的一切可能。你原本就厌恶这理性分析得到的正确,又怎么可能在其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呢?难道你要与这荒诞不经的正义和解吗?难道你要用这在十年来都无法打动你的他者之声取代自我吗?难道你要做一个循规守矩的好人,在所谓的成长和顿悟中背弃自己吗?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能回头吗?错误……只能由更多的错误来弥补。你必须坚持你自己开始的这个故事的基调,按照你的想法大闹一场,才有可能真正得到安息。否则你永远都会陷于这种自我怀疑之中。要我说去他们的正确,去他们的原谅。我就算栖身于果壳之中,依然可以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那些伤害过我,令我不悦,作为我敌人的他者的意见与我何干?你不需要弥补,你需要的是犯错。”

  “……最后一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她的这个问题,那个我早有答案,却不愿去接受的问题,我握住她的手,我注意到她的惊讶,“我曾经认识一位挚友,我们一同长大,无话不谈。但是……她伤害了我,不,伤害了我的爱人。之后她又欺骗了我,夺走了我的朋友。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在前两天才第一次重逢。你觉得,只考虑你的心情,而不去考虑你的信仰的话,我应该原谅她吗?”

  上白泽慧音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正当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转头看向她,她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把眼眶里的泪水烧干,我想起她葬礼上那炽烈得如同要撕开墓碑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了真相,她终于理解了我的罪行,她终于了然了她应当对我采取的态度,她终于知晓了我的目的。看来她还是头一次知道。早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替我着想,而我只想让她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平静,但是又有些颤抖:“虽然你不应该考虑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她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感到她的喉咙大概和我一样哽住了,她的面孔扭曲了,说出每一个字似乎都要付出极大的意志力,“你当然应该原谅她,毕竟你们可是挚友啊。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我默不作声的走出门,向着村口走去,走了两三步以后我开始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笑。明明是最为糟糕的结果,我的内心却无比清爽。她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了。这种无穷循环的心照不宣让我大笑不止,恨不得把自己的肺都喷到地上。我终于抵达了这个咎由自取的期待已久的结局。我充满恶意地想,我做到了就算灵梦那个混蛋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让上白泽慧音在我面前失败了。我把子弹上膛打开保险的手枪交给慧音,那把手枪被早苗一次又一次地扔到地上,却终于被她朋友信任的老师扣下扳机。我向她证明了我无可救药。

  就在刚才,上白泽慧音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从口袋中掏出粉末,洒在地上,用打火机点着纸,扔到法阵中心。魅魔每次看到我搞魔法都会对于我用打火机而不是火柴这事发表一番长篇大论而又毫无益处的尖酸刻薄的评论。我很惊讶她这次居然没吱声。灵梦那个天才根本没搞明白我这白痴搞出来的香料的用法,但是我猜她应该会认出那个手环。但那是之后的事情。正辉和人的住处此时空空如也,他孩子上学去了,正好让我有时间溜进去采集点我需要的小样本。追忆,可不仅仅是提升记忆力,它原本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的意识可以超越时间,通晓过去和未来之事。但是实验结果失败了,未来依然一片迷雾,而过去,过去总在变化,视角,心境,观察手段,没有什么是固定的。但是我需要的现在可不是什么客观的事实叙述,我想要看到的是正辉和人在把自己噎死之前看到了什么。

  他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老婆出门了,受到科长夫人邀请,去办什么女子会,大概就是几个人围在一起打牌,叽叽喳喳,抱怨自己家的男人多么无能。儿子正辉直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写作业。父母总是不满于他只有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妻子同床过了。他已经四十岁了,心力逐渐衰竭,每天都感觉自己未老先衰,力不从心。他的工作十分简单,每天坐在办公室核对那些数字,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领导每周都要开会来确保他们有着充足的奋斗精神,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工作是重要的,因此他们应该有奉献精神,主动加班,为领导分担,不求回报。他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他的妻子依然年轻,活力四射,每天都期盼着新的娱乐。直树的笔在本子上摩擦着,他看了眼表,已经晚上八点了,他依然饥肠辘辘,直树大概也是。他看到直树的嘴角和拳头上破了一块,右眼下方有点淤青。

  “你又和同学打架了。”

  “他们说妈是烂裤裆,说你是个绿帽奴。”他儿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他皱起眉头,有什么可生气的。

  “让他们说去。他们早晚会腻的。为了这点事和他们计较可就亏了。”

  “你为什么——算了,你真是无药可救。”这小子才十五岁,就已经瞧不起他了。正辉和人无视自己内心的抗议,贱兮兮地笑了,揉了揉他儿子的脑袋:

  “吃晚饭了吗?想吃点什么?我想下点乌冬。”他忙了一天了,他太累了,没有时间应付这些。他心里不知为何空荡荡的,兴许是饿了。他从柜子里掏出一罐糖果,抓了几颗塞进嘴里。

  “……行。”直树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看了眼存折,上面的钱不多了。但是不行,该花的钱必须花。儿子在学校又打架了,得赔人钱。直树说他受人欺负,那些人夺走他的书,在他的桌子上乱画。但他的班主任只是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别人欺负直树肯定是他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他儿子就不能多学学他,多忍忍,什么事不就都过去了?看看他的工作,他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十年了,一次加薪也没有。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同期毕业的同学升迁,调职,离开这个烂地方,只有自己,看着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永远都是个无足轻重的会计,拿着一个人的薪水,干着俩人的工作,回了家还要做饭。妻子出身于显赫人家,在大学里和他一见钟情,两人赶着当时的时髦自由恋爱结了婚,不到一年就不再同房。儿子出生半年后,刚刚恢复的她就开始出门打牌。他一向是个无趣的人,没什么脾气,没什么主见。在过去结婚也是她的主意,现在她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只要每天买上一盒烟,一罐糖,没什么是挺不过去的。烟能治口渴,糖能治肚饿。每天上班,做饭,洗碗,收拾屋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心里空荡荡的,他的肚子又开始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他打开门,家里冷飕飕的。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入冬了,妻子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桌子上那张一周前她留下的便条一动不动。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他并不关心她找了什么理由。直树现在也不和他说话了。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他又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又可以回到家,煮乌冬,洗碗,扫地,抽烟,睡觉,失眠。然后睡醒之后上班,开会,听领导讲他的工作多么重要,对着数字发呆,下班,回家。然后又是一天结束。

  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

  那个黑发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认识她,那是市长大人的明星学生,月之都的夜明珠,永远城的公主蓬莱山辉夜大人。她看着他笑了。他也笑了。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老天啊,你下酸雨吧,浇死我吧,让我可以满足起来吧。

  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

  “我有的时候会想,人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藤原妹红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我顺着她的目光寻去,除了一片空白以外什么也没有。

  “那你肯定所获颇丰,大思想家。”我从客厅拉了把椅子进来,坐在炉前,拨弄了两下炉火。木炭在火舌的炙烤下滋滋作响,我往后依靠,别过头,看向床上的藤原妹红,“你大概还有多久才能下床?”

  “他们和我说大概还得过上四五天。”她转动眼珠看向我,“你觉得呢?人为什么会出生在世界上?”

  “为了受苦。这还用问?”我从腰间拿起水烟壶,我看到她皱起了眉头,我笑了笑,把水烟壶扔到了一边。“为了让老天这个狗娘养的用他的种种变态的想法折磨我们,看着我们挣扎的样子哈哈大笑,你不这么觉得吗?”

  “确实。”藤原妹红叹了口气。“去他妈的世界。”

  “我最近在脑子里做了一个思想实验,关于你的。你想听听吗?”我把椅子转过去,面对着她,我并没有等她回答,“想象有一个人,从小就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亲戚管他。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决定远离尘世,一个人隐居到山间。咳了就喝泉水,饿了吃野果。以树叶蔽体,以洞穴为家。这样的人,想必他的人生是十分艰难的——他做一切都需要看老天的眼色,因此他尝尝饥寒交加,不得果腹。山中的动物既是他的猎物也是他的敌人,它们践踏他试图种植的庄稼和地上的野果,和他抢夺猎物。在一个十分不幸的早晨,他已经三天粒米未进,可是等他回到家,却发现自己那树枝搭成的小屋被暴雨所毁,其中积蓄也被狐狸一扫而空。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遇到这种事情,试问,他会像你一样怨恨这个世界,认为这个世界在有心折磨他吗?”

  “为什么不会呢?”

  “我觉得不会,因为他既然从未见过人心,又怎么会认为其他东西‘有心’呢?说到底我们刚刚的讨论其实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这个世界是一个人格化的存在,有着自己的思想和喜恶。可是如果不与人类来往,那又怎么会产生将自我投射到他者身上这种傲慢,将其他一切非人之物当做人类,并因他们不像人类,也就是心中那个理想的自己而苛责他们呢?”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人?”藤原闭上眼睛,似乎在酝酿什么。

  “当然,”我厚颜无耻地笑了,“可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起床了。”

  “去哪?”

  “去了结一桩旧案,找到那个把我带到了此时此地此刻的人,让我的故事从源头上结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也该动动脑子,为自己着想了。我把你带到了永远城,之后的路得靠你自己选。”

  “不演了?追求长生不老?哈?”她的脸上浮现出苦笑。“你可真是个糟糕的骗子。”

  “不演了,在骗人这块儿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冲着她挤眉弄眼,“这就是永别了。最后的最后,开诚布公地聊一次吧,老友,虽然认识了只有半年,我们还是共患难的旅伴呢。你在想什么?”

  “……我时常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有了孩子,那么我一定会希望他是个又笨又傻的人,就是那种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会为了我们这个愚蠢的帝国白白浪费生命,稀里糊涂地死掉的孩子。起码这样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不会因此而痛苦。”

  “就你,还结婚?要小孩?我想象不出来。你看看我,四十岁了还一个人单着,你能想象出我,或者上白泽慧音那个疯子结婚的样子吗?”我看到她摇摇头,“这就他妈对了。我们这种人注定和那种平凡的生活无缘。我们生而不凡,啊呸,生而下贱。这意味着我们要么是在作践自己,要么在作践自己的路上。我们最擅长的就是虚掷光阴,为了虚无缥缈的理念抛头颅洒热血,接着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不仅均是徒劳,而且还不得不继续这一徒劳来维持自我的稳定,并因此而痛苦万分。”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她叹了口气,“也无法选择自己究竟是做一个痛苦的人还是幸福的猪。我想要接受额叶切除术,可是就算变成白痴,只要我一死去,就立刻回到这具躯体之中……烦扰我的并不是聪明,而是既不能大彻大悟,又不能愚昧无知——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我现在意识到自己为何习惯在荒野中流浪……因为我无法忍受人类,我无法忍受这个世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愚蠢。每个人都自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然后他们肆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这个世界上,这本身并不是坏事,因为这是人类唯一生存的方式。可是我无法忍受的是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这么理所当然,仿佛只要一个反问我就应该接受他们的理论,却忽视了我和他们拥有不同的前提假设,因此根本不可能得到相同的结论——根本就没有什么他妈的普世价值观,可是所有人都假设自己掌握的就是这个真理。所有人,不,几乎所有人,都他妈的以自己是‘大多数’的一员为荣,哪怕那个所谓的‘大多数’只存在于瞬间——它根本就不存在。人们冲着彼此大喊大叫,所谓的争论只不过是几个人面对面自说自话,谁也说服不了谁。每个人都如此傲慢,每个人都相信世界上有着某种绝对的对和错,而且只要他们找到了什么是对的,他们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只要他们找到那个总是在犯错的人,让她消失了,他们就可以获得内心的安宁。错,全都是扯淡!他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们不明白理念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不是靠着努力或者科学或者谨慎就可以避免的,而是一种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们的所谓现实只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中!可是我又不得不依赖人类,因为我也是个人类,我是个他妈的会孤独而死的蠢货!没有其他人我会疯掉,我想要疯掉,可是我疯不掉,因为我无法选择让自己成为一个傻瓜或者疯子,我忘记不了自己知道的事情,哪怕那并不是真理,可是知道就是知道。我可以像一个疯子一样在大街上裸奔,四处涂抹自己的排泄物,可我会知道那样只是装模作样!如果我不能从这一切中解脱,那么这种扮演又有何意义!”

  “人们往往会忘记是他们自己创造了神明与恶魔,妖怪与精灵,因此他们也时常忘记是他们自己创造了善与恶,美与丑。”我很高兴她彻底放飞自我了,“我们的基因决定了我们习惯于把人群分为‘我们’和‘他们’,而我们也对此习以为常,毕竟这很方便,大家都在这么做,没什么不对的。于是我们开始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坏人,有着那些天生的败类。我们宣称这是所谓天性的影响,这种天性是他们未能褪去的动物性的表征。可是我们忘记了,能够犯下这些恶行的到头来还是人,不管我们说他们是禽兽,还是畜生,他们都是人。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类,都是人,他们用着人的语言,遵循人的规则,以人的方式行事,被人的道德评判。行为只是行为,可是人却赋予其善恶,这样也就罢了,他们却盲目地把行为与行为的做出者联立,将用来规训事物的道德用来对人陟罚臧否,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笑话吗?”

  “我受够了……”藤原妹红低声说道,“我厌倦了这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却不能,不,不敢寻死。我想让这一切终结,可是我鄙视辉夜那个傲慢的混蛋,她简直就是我厌恶的一切的化身,与其让她继承我,取代我,倒不如和她同归于尽!可就连这我都做不到……人无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我是在想,这种生活是不值得我过的。可当人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被抛入了这个世界之中。我想让这一切结束,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这一切结束。”

  “在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我站起身,“我太正常了,你需要问问真正的疯子,那些人像你我一样认清了这个世界的无情和荒唐的本质,却能够自得其乐。问问那个小夜雀,还有她那满口谎话的老师。作为一个骗子,我只能说骗过自己虽然是基础,可是永远是最难的。而她们显然是其中翘楚。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临行嘱托吗?”

  “抱一个?”她虚弱地张开双臂,我眨了眨眼。

  “行吧,抱一个。”我俯下身子,把她拉入怀中,这小子一向体温高,虽然心里死气沉沉,可是身体里总是充斥着生命,真是荒唐,我还有点舍不得了。

  “别了,笨蛋魔法使,祝你死得其所。”她在我耳畔低声说道。

  “别了,神经病火人,祝你武运昌隆。辉夜是个自以为是的巨婴,别让她赢了。”

  我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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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46:28 | 显示全部楼层
非人

  “我是一个老师。

  “我的工作就是教书育人。传授知识,培养品性,让我的学生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地行走于世。至少,这是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在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相信我正在为了这个理想努力。我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是被人们需要的。我的生活并不宽裕,但是我知道……我相信我做的一切终究会有回报。大家都是如此。于是我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在那时,我可以说我是幸福的。

  “但这种幸福只是一种无知所带来的麻醉剂。一种让我沉溺于自己的小小成就,而忽视了外面的整个世界与我的理想渐行渐远这一事实的温柔乡。真相是,不管是意义还是被人们需要,终究是我作为主体喂给自己的幻象。

  “现在?我依然是个老师。你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说我多么喜欢这份工作,我的确喜欢。但是最主要的是,这是我唯一擅长并且还可以欺骗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一种惯性。就算我知道我的理想不可能实现,我也只能继续这么做,因为如果不继续下去就是向生活认输,向这个羞辱了我,忤逆了我,蹂躏了我的世界认输。我赢不了,但我也不想输。

  “所以我继续做下去了。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自己的理想会实现,告诉自己这一切终将获得报偿。但内心身处,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目标,好让自己可以继续强颜欢笑,继续装作一切正常,继续活下去。说实话,虽然这工作钱不多,但是够用。

  “大家都是如此。

  “人总要回到现实……生活总得继续。”






  “你过得怎么样?”信上如是问她。

  “亲爱的妈妈,一切都还好。只是……”她迟疑了,接着把信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从头开始写。

  “亲爱的妈妈,我在学校的工作还算顺利。长谷川系主任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苟言笑,但是对我的工作时常多加提点。正辉先生为人随和,时常想要请我出去吃饭,但我拒绝了。我最近还结识了一位大学教授,是稗田家的女儿,您知道,就是那个编写《古事记》的人家的后代。她对妖怪的发展历史很有兴趣。她和我说如果人可以彻底了解妖怪,那么就可以消弭人对于妖怪的恐惧和不理解,那样或许双方可以获得真正平等的共存。我觉得她的想法很有意思。综上所述,我在城里过得很好,勿虑。女儿,上白泽慧音。”她把信装进信封,扔到一边,叹了口气。



  “上白泽老师,这是什么?”

  “这是下次作文课的题目,怎么了吗?”

  “你坐下吧。”长谷川揉着太阳穴,摘下眼镜。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慧音知道长谷川有偏头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论自我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你先自己说说,这种题目到底和我们现在的教学计划有什么关系?”

  “学生要写议论文,我觉得到了这个年龄了写点对他们自己有用的题目挺好的。”

  “对他们真正有用的是在高考里拿个好成绩上个好大学,或者找个好工作,而不是整这些华而不实的什么哲学思考!”长谷川点了根烟,“要是让主任知道了你出这种题目该怎么办?我知道你有你的教育理想,可是你得看清楚,现实和你的理想是不一样的。人总得成长。你来这里两年了,你知道为什么优秀教师你总是评不上吗?这不是说你工作做的不好,就是……唉,你就得多考虑考虑大家的感受啊。”

  “我们的工作,教书育人,说是为了学生的成长,终究其实还是为了自己的理念。长谷川先生,让我停止践行我的理念就好比让一台蒸汽机不要在工作的时候产热,这是不可能的。”慧音苦笑了一下,“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生物,我也不例外。”

  “对,我说的就是你这个。慧音,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私。那些真正为了学生勤勤恳恳的老教师听了你这话你知道得有多伤心吗?我也不是说你的理想不对,就是说你得顾全点大局。你觉得在这里阳奉阴违,和我们作斗争很有意思吗?我们也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以为大家伙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觉得我们教的这堆东西都是扯淡,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你得明白,慧音,人成长就是与世界和解的过程。你总得回到现实。”

  她不明白,如果人迟早都要和现实和解,那么又为何要为少年人灌输虚幻的理想。如果说少年人注定要通过教育来获得所谓的成熟,那么这个世界难道就要这么一成不变地持续存在下去吗?






  “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自己。这就是尼采所谓的‘永劫复归’。在我看来,更像是对于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诅咒的一个寓言。”稗田阿求说道,“人从历史中学到的最大教训即是人从历史中什么也学不会。了解了这一点,再加上我们所处的这个巨大的无孔不入的文化系统,你就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会成百上千遍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发生了。就好像时间并不是一条如他们所说的一去不返的河流,恰恰相反,时间是个环形跑道旁边的标尺。一切都是相对的。光与暗。冷与暖。进步与后退。过去与未来。”

  “那么,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困境呢?”慧音问道。

  “超越人类的历史。成为超人。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超人。”稗田阿求一摊手,“但是在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超脱于善恶与道德,接受自己的意志的感召。”

  “那你的意志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稗田阿求向着环绕着他们的广阔庭院挥了挥手。稗田家的院子里种了桃树,石榴,还有杏树。此时正值夏季,是花朵凋敝,果实发育的季节。种种芬芳钻入她们的鼻孔,一时间竟然可以忽视掉环绕着庭院的永远城高耸的摩天大楼,“我想烧掉这一切。这个名为庭院的牢笼,这座名为城市的坟场,这场名为文明的宿醉。但我并不是想死,恰恰相反,我要突破我家族早夭的诅咒。我不仅要活过四十岁,还要长命百岁。我的工作,我整理到的每一点微小的历史,都是在这个牢笼周围的柴堆上添上去的一根小树枝。我要活着看到这一切烧光,这才是配得上它们把我关在这里忍受这一切的回报。”






  那具尸体趴在地上,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红色的液体从头部不断流出,渗入土壤。死者名叫小山铁也,是慧音教的某个班上的学生。他在一个五月的下午,从教学主楼的窗户翻了出去,头朝下倒栽葱直直地扎进土里。他全身上下断了十几根骨头,但只有一处致命伤,那就是在落地时就折断的颈椎。她认识这个学生,他是个腼腆,内向,有些发胖的人。他一向在班级中不合群,成绩也只是位于中下游。但他有着一双擅长观察的眼睛,慧音不止一次和他说过他的写作有大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可以成为一名记者,一名老师,甚至一名作家。当然,现在他是一具尸体。他也只能成为一具尸体。

  在小山下落的时候,他是否会感觉自己在飞翔?慧音并没有坐过飞艇,但她了解失重的概念。飞翔并非摆脱重力,而是处于一种平衡态。升力,和重力,二者达到一种和谐。坠落并不是飞翔,但是却可以提供远比飞翔自由的错觉,摆脱重力的错觉。这种自由使人晕眩,然后,在晕眩中,大地展开在眼前,人的脆弱的躯体在冲击下炸裂。动量原理,很简单的道理。

  “媒体那边怎么说?”正辉从裤子里抽出包香烟,自己拿了一根,接着递给长谷川,长谷川也拿了一根。他又从裤兜里摸出火柴,一划,木条燃烧的味道顿时绽放开来,盖过了尸体逐渐腐败散发出的臭气。学生们已经被集中在了教室里上自习。

  “媒体那边主任会打点的。今天这事,大家记住,就是意外,明白吗?是他在走廊里追跑打闹的时候不小心从窗户里摔了出去。”长谷川擦了把汗,猛吸了一口香烟。

  “这样不会让人觉得我们的学校有安全隐患吗?”正辉问。

  “那样更好!正好可以申请经费给五楼的窗户加装一层防护栏,要不然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防不胜防!这帮小逼崽子!”长谷川愤愤地说,“他们家长把他们送到学校可不是让他们来搞这些行为艺术的。自杀?呸!真是给了脸了。要我说这就是上头那帮人推行的所谓素质教育的结果,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说自己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要我看就是吃太饱……”

  “主任!”正辉不满地叫了一声,“还有其他人在呢。”

  长谷川这才回过神,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慧音:“上白泽老师啊,你和这个学生关系熟吗?”

  “他是正辉班上的学生。”慧音简短地回答道,“但他有时候也来办公室找我。我觉得他的作文写得不错,可惜不是能拿高分的类型——”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俩处理。正辉你现在就去和家长说,上白泽就去安抚一下学生。别把这事闹大了。没必要,真没必要。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别这么紧张。正辉老师,上白泽老师没处理过这种事情,你去带她见识见识。就这样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他和我说‘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慧音看着手中的茶杯,“自杀这种事在中学很常见吗?”

  “谁知道呢?”稗田阿求讥讽地说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大学的自杀实行配额制。每个学期有三个名额。你敢信?一个三千人的大学,居然还要实行自杀配额制。如果你感觉自己有自杀倾向,你得向你的辅导员递申请,辅导员按照规章需要首先进行‘最大程度’干预。然后如果你依然想要自杀,他就得把这个情况上报给系主任,系主任将会根据你的课业水平和道德品质对你进行评估。如果你道德和学业审查合格,证明你没有不良情况或是处分记录,我们就会把你的申请再上交到校医院。校医院会有专人进行审核。你需要填写自己的自杀动机,预备方案,遗书,并且签订保证书证明自己的自杀绝对是处于个人意志而不是受到外力胁迫,绝对不是因为在学校内部生活遇到的原因。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目前没有任何一个自杀的人走完第一步。辅导员根本就不会把申请书交上去。”

  “……你没在开玩笑?说真的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宣布自杀违法,如果试图自杀将被判处死刑?这样绝对皆大欢喜。”

  “那是上个世纪的作风,我们现在要更加文明,科学。”阿求抿了口茶,“正如我所说,没有人真的走完这套程序,而目前的学期配额总是供不应求,因此就像你们那里一样,我们发明了‘自发性意外死亡’这个说法。现在我们就不说谁谁谁自杀了,取而代之,我们宣称他‘自发性意外死亡’。经过这么一包装,一下子就没有任何负面倾向了。不信你瞧,就算你再怎么抱怨自己生活不顺,可是你那是‘意外死亡’啊。所以这肯定不是因为你自己想死,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只是制定了个计划,打算吓唬吓唬大家,一不小心执行成功了,这就是‘自发性意外死亡’。要我说发明这玩意的人真应该从天皇陛下那里搞个大奖章。”



  “小山啊……我觉得他比较异想天开。”稻荷瑞树,小山铁也的朋友(大概),经常被人目击和小山在课间闲聊,兔妖怪,“我从初中就认识他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怎么说?不太一样?”

  “异想天开?”慧音敲打着桌子,她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让这些学生统一口径,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这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学校就是一个微型社会,尽管老师们封锁了消息,但第二天所有人都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并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为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他这人有点敏感。你知道,他是个垢尝,就是那种靠人的皮屑为食的妖怪。他对味道一向很敏感。他就总是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知道吧?就好比上次他和我他最近特别着迷于一个画面,那就是人的脑袋被枪打中的时候像苹果被锤子敲碎一样炸开的画面。我就和他说没有正常人会去拿锤子敲苹果,锤子是敲核桃的。可是他就跟没听见我说话一样,说什么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枪决犯人。我去,老师,您知道吗?他和我说这个。我心说大家都是学生你整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啊?脑子有病了?我就和他说——”

  “打断一下,有人说你是他的朋友。这是真的吗?”小山铁也的桌子表面十分光滑,倒不如说过度光滑了。有人刮去了表层,然后重新打磨抛光了桌面。但是只要仔细观察,依然可以看到渗进木头的墨痕。现在这种墨痕出现在了稻荷瑞树的桌子表面。

  “啥?我?他的朋友?得了吧。上白泽老师您可不知道,他那种人我见得多了。表面上看挺文静,挺有礼貌一个人,其实内心里谁都瞧不起。我是说大家又不都是瞎子,怎么会接近他呢?他根本看不上我这种人。您真应该看看他和佐佐木那小子说话的样子,谄媚的就像条哈巴狗。为啥?佐佐木能帮他提升学习成绩,我能吗?什么?你说他的桌子?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就是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现在我的桌子上也全是涂鸦,我也没怎么抱怨啊。要我说他就是太敏感了,什么都往心里去,要不然怎么会想拿锤子砸苹果呢?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就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

  “缺少集体精神。”佐佐木京,班级前三保持者,预期在毕业后前往东京读大学,人类。

  “什么?”

  “我说他缺少集体精神,就比如上次运动会,正辉老师让每人起码报一个项目,他一个都没有报。再比如班里搞班级活动,让每个人都讲一个自己和父母的小故事。他站上台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都不说。还有之前那次新年联欢会,让他表演个节目。啥也不会。老师您想想,他是个垢尝啊,就算上去表演一下吃皮屑也行。可他连一口都不肯吃,搞得大家都不愉快。他啊,总是搞个人主义,缺少奉献心。他这个人太自我中心,所以才会搞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一点也不考虑同学,父母,还有老师们的感受。唉,虽然这么说,但毕竟也是我的同学,我很希望他当时能够多看到点生活当中积极的一面。他这个人,因为自我中心,所以总是钻牛角尖,就总是看到事物消极,阴暗,不健康向上的一面。他就没有想到一切都有两面性,不肯看到事物积极向上,正能量的一面。”他叹了口气,“作为班长,这是我的失职。我以后一定会努力确保这种情况不再发生。”慧音甚至没有机会提问佐佐木就已经完成了他的演说,滴水不漏,想必他未来的仕途会平步青云。

  “小山啊,我认识他,挺逗一妖怪。怎么了?”木下贵博,小山班里的小混混,一个小团体的领头人,时常在午餐时间被和小山在一起目击,人类,“他这人,怎么说呢?太严肃了,不太合群。”

  “我听稻荷说他比较异想天开。”

  “稻荷是只兔子,兔子总是看什么人都觉得异想天开。毕竟他们都是往下发展的,老师你懂我意思吧?”木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对于自己的比喻颇为得意,“小山这人就是不太合群,没什么大事。”

  “你经常在抢他的饭吃。而且让他帮你跑腿。”慧音看了眼笔记本,其实上面什么也没写,“这里有人指证就在他去世前一天你还刚刚和你的朋友们把他打了一顿。而且那个新年联欢会的节目也是你们代替他报的名。”

  “没有的事,都是同学之间开玩笑,你去问问正辉老师。”木下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们这是为了让他融入班集体。毕竟不劳无获,是这个道理对吧?我们让他多帮同学们做点事,大家就容易注意到他,接纳他。这都是为了他好。但是怎么说呢?这人就是有点,自视甚高,放不下面子。他不领情。因此有的时候就会变得激烈起来,就会有些肢体冲突。事情完了以后大家还都是朋友。老师您年轻时候也肯定打过架吧?至于新年联欢会,我是说,他毕竟是个垢尝啊,那种靠吃人头皮屑还有搓出来的泥维生的家伙。大家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恶心的,我这是为了让大家看看他其实真的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唉,我还想和他多玩玩呢。”他站起身,径直走出门去,吆喝了一声,稻荷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他递上一条毛巾。门关上了,慧音放下笔,叹了口气。






  “孩子们的愚蠢的游戏。”慧音猛地灌了口酒,“孩子们当然很纯真,这份纯真,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完全进入大人的道德系统,因此他们可以在最开始了解并接受这个系统的规则的时候激发出少有的纯粹的‘善’,因为这是在系统内部被鼓励的。而当他们放弃对于这个系统的内化的时候,他们又可以激发出纯粹的恶。所谓的无心之恶,并不是因为他有意,而恰恰是因为他毫不在乎你的存在。”

  “对于这种情况,道德说教陷入了困局,”阿求评论道,“因为他的所谓恶行正是因为他放弃了你的道德系统而导致的。你需要用更为强大的暴力,更加底层的逻辑才能说服他。用暴力,对抗暴力。符号系统内部的道德体系无法抵抗实存的物理威慑。这就是所谓用实在界的暴力去反抗符号界的暴力。如果我哪天想要修改这个脑瘫的城市的传播法,那我肯定直接去把那个中央广播塔炸了。”






  “你有小山的家庭资料吗?”她问正辉。

  “他不是垢尝吗?那样的话他应该隶属于妖怪教育委员会。你去那边的文件里翻一翻,一会儿就找到了。”正辉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和那边还没见,快要期中考试了,得忙着备课。我看你最近对这事挺热心,能替我去一下吗?”

  “俺家娃儿不可能有事的。他学习可好了。”慧音在标着‘妖怪’的文件夹里翻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小山铁也的档案,最后反而从常规的文件夹里翻出了他的家庭信息。正辉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小山铁也并不是垢尝,因此他的档案一直都和人类放在一起。他的父母分别时南四区的煤矿工人和纺织厂工人,俩人都没有什么文化,想着读书能出人头地把他送来了这所公立学校。对于小山在学校的遭遇俩人都一问三不知,毕竟他们每天八点才能下班,回家喝口米汤就能睡觉,哪有时间管他们儿子到底在学校过得咋样?至于学习好,那更是无稽之谈,对于这俩大字都不识的人来说,只要是能进学校的都学习好。老小山的确承认自己家儿子有那么两三次想和他们说学校的事情,但是他们都根本听不懂。就听出来一件事,自己儿子不喜欢上学。那还了得?狠狠地一顿打,第二天立马又规规矩矩地上学去了。最后,他总结道,“孩子不打不成器,我爹小时候就天天打我,可惜还是打得少了。我现在才这么没出息。我每三天都要打一顿我儿子,他肯定能成个大人物。”直到最后,慧音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他儿子的死讯。

  “上白泽老师,你得回来教课了。”正辉和她说。

  “再等等,我就快要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跳下去。”慧音抬起头,“小山铁也家里有父母一双,两人都是人类,怎么可能是垢尝?这很明显,他是被人造谣才被当做妖怪的。”

  正辉叹了口气:“所以说啊……我也该和你说说了。首先,你对了一半,小山在入学的时候的确是人类。但是……”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慧音,小声耳语道,“就在他去世前一天,我亲眼看着他从木下的桌子上抓起一把木下搓下来的泥,放进了嘴里。”

  “不可能——”

  “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是我也有自己看到的东西。上白泽老师,你想想,人和垢尝之间的差别,就只有垢尝对人类皮肤代谢留下的污物产生食欲这一点。那么,如果一个生物做出了只有垢尝才能做出的举动,它就是垢尝。你可以说他有自己的父母,作为人类度过了十五年的岁月。但是就在他死前,他干了一件只有垢尝才会干的事,那他在那一刻就是垢尝。”

   “但是,这也有可能并非他自己的本愿。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收到了木下的欺凌。我现在只需要找到证据——”

  “被欺凌?这我倒不知道。”正辉挠了挠头,“当然,我并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但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木下在欺负他,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吧?你知道,这都是孩子的游戏,我们成年人去管只能适得其反。我小时候在班里个子不高,也时常被人叫去跑腿,但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后来我们都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而且,木下的父亲是南进町教育局局长,他肯定有自己的教育理念,他的儿子不用我们这些小人物操心。”正辉叹了口气,“上白泽啊,我知道你对于这个职业看的很重。你相信什么教育是为了让人成为更好的自己之类的口号。说实话,我很羡慕你这种年轻人才有的干劲。但是人总得回到现实。你一定要记住,这只是一份工作。我们的职业既不崇高也不低贱,我们说到底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做点自己能做的,擅长的事。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否则你就会像现在这样钻牛角尖。到头来工作没了,理想也实现不了。图个啥?我们是老师,他们是学生,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简单。我们的任务就是教给他们知识,让他们在社会上能够立足,剩下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也管不了。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你现在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办公室里的大家都不舒服。这么着,我给主任打个报告,就说你今天病了。你回家休息上两天,仔细想想,千万别把自己绕进去了。行不?”






  他低下头,看着桌子。几条灰色的小蚯蚓躺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一压,就会扭动起来。周围还点缀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盐巴,他告诉自己,努力去忽略桌子上的脑油味。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并不该产生这种欲望。但他的腹部却在督促着他。他咽了口口水,往椅背上一靠,努力地想要屏蔽眼前的污垢对他产生的诱惑。我是人类,我的父母都是人类,我也是人类。他反复告诉自己。人类不应该对污垢产生食欲,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健康的。他抬起头瞥了一眼,木下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讥讽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快点,舔舔,”他讥笑着说道,“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能耐。没有人会笑话你的。”谎言,他现在就在笑话他。看到木下贵博的每一刻,他的胃都会因恶心而扭曲,现在这种扭曲和他对于桌子上的污泥的食欲相冲突,让他的胃在痛苦中绞紧。他讨厌这一切,他讨厌木下的傲慢,讨厌谄媚而懦弱的自己,讨厌‘舔舔’这个愚蠢的外号。可是他饿了,他的肚子响了起来,他想要吃点东西。不管他怎么去想饭团或是自己便当盒里的面饼,似乎都没有眼前的小蚯蚓让他产生食欲。

  “别再消磨大伙儿的耐心了,这可是个机会,给他们整个狠活,你就牛逼起来了。”木下继续怂恿他,“舔舔,你也快要忍不住了吧?”周围的哄笑声变大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想要张开嘴,说点什么。这太过分了,他并不是什么垢尝。他和他们一样是人类。但是谁会相信他呢?他已经纵容那个谣言在班里传播了一学期,就连老师现在都相信了他们的话。而且他真的很想去舔一下那桌上的东西。那几条小东西,他回过神,意识到口水开始在口中积累,他又咽了口唾沫。他忍不住了,于是缓慢地俯下身去,伸出舌头……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是一位奥地利小说家在前几年写的小说里的场景。在我们这个妖怪之国可真的是实现了。”慧音讥讽地说道,“一个人因为流言变成了妖怪。多么简单的解答。当小山铁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木下等人的怂恿下完成了最后一步——在众人眼中真的如同垢尝一般行动。然后想象一下他的恐惧和困惑吧。当他意识到自己原本就因为贫穷而低下的地位将会因为自己变成妖怪而进一步被固化,甚至下沉的时候,他绝望了。于是他一跃而下,做出了人最初也是最后的选择——否定自己的生命。物质上的自杀来终结苦难。”

  “而这个结果没人在乎。”阿求接上了她的话,“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什么,人类,你问无间地狱是什么?在你眼前就是。”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以后神色柔和下来,“你现在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对吧?”

  “真可惜,年轻人就是这么倔。”慧音回答道,“我是在荒野中被遗弃的孤儿。我的母亲教会了我生存所需的一切。知识,理念,信仰,我的一切都多亏了她的教育才得以形成。我想要让其他人可以看到我看到的世界,于是我选择了当老师,去传播我的视野,思想方法,还有我的知识。可是这……我当老师不是为了这个!必须有人付出代价。这不是什么愚蠢的‘自发性意外死亡’,一个学生自杀了,而且这一切是有原因的。”

  “你这家伙,依然沉溺于因果推断的幻觉之中吗?”阿求叹了口气,“也罢,就像你说的,年轻人嘛。但是我得警告你,慧音,对于人类社会中事件的因果推断说到底只是一种自作主张的幻觉。一切现实事件都无法找到孤立的原因。你现在的想法当中依然保留着对于绝对善恶的幻想,而这只会让你陷入死路。正辉那人虽然老于世故,但是他说对了一件事: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要妄想对世界上的一切负责,那是人们臆想出来的神明的职责。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想要追求什么,就一定得舍弃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他从什么渠道搞到了枪。在西区的帮派战争结束后,大量的兔子帮派成员化整为零,逃窜进了市区。尽管严打行动已经持续了五年,但是黑市的活动依然猖獗。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决意,以及头脑,那么搞到一把枪并不是很难。稻荷瑞树的脸因为兴奋而涨红了,他手中的枪指向了木下贵博的脑袋。

  慧音别过头,看向躲在她身旁的稗田阿求。糟糕的时机,糟糕的地点。这天原本是阿求受她的邀请来帮她讲课,她想要让阿求讲一下神话传说在写作中的应用。可是现在稻荷突然劫持了木下,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炸弹”,这下更是火上浇油。现在其他人都躲在了教学楼外,只有正辉,慧音,和阿求还留在那间两个人躲藏的教室外面。

  “这样下去等着也不是个办法。”阿求说道,“这样吧,你们和他比较熟悉,有可能刺激到他。我进去和他聊聊,想办法搞明白他的诉求,稳住他,然后你们再想办法制伏他。”

  “等等,”慧音拉住了她,“你疯了?你个病号赶紧和其他人一样出去,他手里有枪。正辉老师——”

  “不,我要进去。在这样等下去,治安行动队那帮疯子只会进来把所有能动的东西都打成稀巴烂。没必要流那么多血。我可以和他聊一下,看看这小兔崽子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然后想办法帮帮他。毕竟,我觉得也许可以成为他的同伴。”阿求笑了笑,“再说了,我都三十岁了,作为稗田家的,这辈子算是过了一大半了。不用担心我。”

  “……”她看了看阿求,对方那一向迷离的眼神严肃了起来。她没有说话,放开了手。阿求进去了。正辉嘀咕了两句,她勉强听出了“多管闲事”这四个字,于是白了对方一眼。正辉闭嘴了。她趴在门口,专注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你他妈也是来找死的?”稻荷的声音在颤抖,一向明哲保身的他显然很不习惯自己所处的位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是稗田阿求,是你们上白泽老师的朋友。”阿求举起双手,“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更好奇的是,你想要什么。毕竟在他们眼里,你才是罪犯,你手里握着人质的命,他们肯定觉得你是想要些什么。”

  “我受够了!”稻荷猛地一用力,把枪管塞进了木下的嘴里,木下嗫嚅着,一股尿骚味儿弥漫开来,“我原本以为小山那个异想天开的死了就完了。没有!你们他妈的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给你们跑腿,帮你们写作业,为你们放风,然后这一切都还不够!你们还非要我去给这个狗东西顶罪!说啊,你这王八蛋!现在我手里拿着枪,我就是文明,现在谁是畜生了?你自己透了人和泉,然后人家肚子大了,他妈的还要我给你顶罪?我他妈讨好你是为了有条活路,还他妈给你脸了?你说我们妖怪野蛮,愚笨,对,我脑子里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的规矩。我就知道人类有了枪,因此能随意拿捏我们。现在枪在我手里,你他妈说啊!”木下闭紧眼睛,哭了起来,稻荷踢了他一脚,让他跪在地上。“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要这个瘪三承认,和泉是的肚子是他搞大的——”

  “明明是你干的事,你还不承认——呜啊啊啊啊啊啊”木下趁着枪管从嘴里吐出来的机会,飞快地说道,没说完稻荷就冲着他大腿开了一枪。

  “你他妈疯了?老年痴呆了?你以为老子看得上你们人类女人?真他妈叫我恶心。”稻荷冲着他脸上啐了一口,看向阿求,“我很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你让上白泽老师进来,给我作证,我不搞那些异想天开的幺蛾子。”

  “行,但是我得警告你,现在你依然没有足够的证言。这小子现在说出的话都不可信,你必须得拿到足够的证据。”阿求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居然接上了话茬,“我听你的意思,是你们学校有个女生被人搞大了肚子,然后你知道是你脚底下这人搞得,但是他要你顶罪。你现在如果想要证明自己的青白,就必须把那个女生找出来,让她自己作证。你告诉我那个女生的信息,我让上白泽老师帮你把她找上来。”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有,你打中了他的大动脉,他要是死了你就完蛋了,我建议你赶紧把他送出去,这段时间我当你的人质,好不好?慧音!”

  “你需要我做什么?”慧音走到门口,问道。

  “把你的这学生运出去,顺便找一下……”她质询地看向稻荷。

  “和泉舞!”

  “对,和泉舞,我在这里和这位小哥再聊一会儿。可以吧?”

  “你的主意定了谁也说不动你。”慧音叹了口气,转向稻荷“我这就去找她,稻荷,我们真的是想帮你,配合阿求,不要伤到她。”

  她在楼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和泉,对方见到她的时候想要逃跑,但被她一把拉住。正当她打算回到教学楼里的时候突然间枪声大作。她别过头,看到保安部的马车已经停在了校门口。她连忙甩开和泉,想要跑上楼,治安行动队的人试图拦住她,但她绕过了他们。不到二十秒,她抵达了顶楼。然后她看到了现场。

  她的耳朵在轰鸣,周围的人努力地想要拉住她,但她看不到他们。正辉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一样。在不远处,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中。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其中一个人。血液从她的身体上如同泉水般流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她张开嘴,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却无法认出自己的声音。

  结束了。

  稗田阿求死了。






  “众神都想同稻羽的八上比卖结婚,所以一起往稻羽走去,其时叫大穴牟迟神,也就是大国主神,背着袋子,作为从仆,带了前去。走到气多崎的地方,看见有一只赤裸无毛的兔子,趴在那里。众神对那兔子说道:

  你可在海水里洗浴,当着风吹着,去睡高山的岭上好了。”那兔子依着众神所教,去到山上睡着。可是海水干了之后,身上皮肤被风所吹裂,痛得伏在那里哭泣。最后来了大国主神,看见兔子问道:“你为什么伏在这里哭呢?”

  兔回答道:“我在淤岐岛里,想到这里来,但是没有渡海的法子,于是就骗海里的鳄鱼说,我同你们来比赛一下谁的族类更多吧。你们把一族都叫来,从这个岛到气多崎排列趴着,我从上边走着计算,就可以知道同我的一族是谁更多了。这样说了欺骗他们,在排列趴着的时候,我便在上边走着渡过海来,刚要下地时我便说我骗了他们了,话刚说了,趴在末端的鳄鱼把我抓住,将我的衣服完全剥去了。因此悲泣,其时遇着众神经过,教在海水里洗过澡,当风睡着,依着所教的话做了,我的身体全都损坏了。”

  于是大国主神教那兔子道:“你赶快到那水口去,拿清水洗净身体,取水口的蒲草的花粉散在地上,在这上边打滚,你的身体一定可以治好,像从前一样。”兔子依照所教的做了,身体变成从前一样。

  “这就叫做因幡的的白兔,现今称为兔神。据说我们城里那位隐居多年的调味品大亨就是这位能给人幸运的白兔。可是现在因幡帝自己一个人跑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稗田阿求灌了口酒,“你知道吗?永远城创立的时候还是她带头向人类献上土地的。这里原本是一片草原,因幡帝算是这里所有兔子的老祖宗。她带着群兔迁徙至此,然而兔子是软弱的生物。草原上他们的天敌众多,而且完全靠老天爷吃饭,如果这年雨水充分,它们就大肆繁殖,第二年遇上旱灾就集体饿死。于是他们祈求人类的协助。人类带来了技术和科学,让他们的繁衍接受节制,将他们的食粮统筹分配,于是他们不再受饥荒所困。帮助他们压制各种食肉的天敌——这些天敌对于人类也是威胁。人类驯服了他们,向他们显现自己的权与力。于是兔子们率先向人类臣服了,并因此在新的秩序中获得了仅次于人类的首席。其他的各种妖怪也拜服在人类的科技和智谋之下。然后现在人类开始向兔子们要求支付代价。不管相较于其他妖怪们可以享有何种优越,兔子终究还是妖怪而非人类。兔子们现在慌了,他们原本想要借他人之力渡过大海,到头来全都在城市里面做了下等工人,被鳄鱼扒了层皮。于是他们向他们的神祈祷:‘哦,大国主啊,您究竟在何处?您为何抛弃了您的信徒。为何我们的领袖失去了她的权柄,带着我们在这个地狱里受苦?如果您真的是神,又为何对我们不管不顾?’诸如此类的牢骚话填满了他们的内心。他们却对于另外一个更有可能的解释视而不见。神有可能并不存在。因幡帝也不过是一只活了太久的老兔子。就算有神,他也是邪恶的。他不爱我们这些凡人。他甚至乐于看我们受苦。而人类,人类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神。他们在过去创造了旧神愚弄自己,同时还愚弄了我们这些他们幻想的造物。然后现在他们变聪明了,意识到自己是在愚弄自己,于是便不再愚弄自己,但却继续用这些神来愚弄我们。”

  “听上去十分偏激。但是我喜欢。”慧音摇晃着酒瓶,“我还听说过一个笑话。从前草原上有一匹马,他过着安逸的生活,白天纵情奔跑,晚上就地入眠。渴了从小溪里饮水,饿了低头就有鲜嫩的青草。但是他并不满足,毕竟草原上还有野牛和他争抢食物,狮子则将他视为猎物。于是他找到一个人说:

  “‘万物的灵长啊,草原上我的敌人如此众多。帮助我吧,你的智谋将会引导我的铁蹄,我的迅捷将让你无往不利。’

  “于是人把马套上了笼头,架上鞍具,打上蹄铁。他骑上马,轻而易举地用弓箭杀死了野牛和狮子。马很高兴,他说:‘谢谢你,亲爱的人类,现在我们可以共享这片草原了。’人笑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大可把这片草原全部据为己有,因为从你让我骑上你的那一刻,你就永远是我的仆从了。’”

  慧音抬起头,眼前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她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发出苦涩的大笑。






  他们说她不肯出来。正辉和她说阿求在被告知了如果留在里面会被视为共犯的情况下依然留在稻荷的身边。他说因为担心有炸弹,所以他一开始就联系了保安部。保安部立刻将这件事当成甲型恐怖活动来处理,批准了一切火力的使用许可。他们搜查了现场,稗田阿求和稻荷瑞树被打成了筛子,正如阿求预料的一般,但炸弹却不见踪影。到头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炸弹,只是某个人在慌乱中随口一说,却成为了治安行动队过激行为的借口。木下在医院静养了两个月后出院,因为他被抬出去的时候被人闻到了尿骚味,所以获得了新的外号‘尿床仔’,就算他爸是教育局局长也改变不了他被欺凌的事实。毕竟那只是少年人的游戏,无伤大雅,有着自己的规则,成年人无权也没有能力干涉。

  “综上所述,这就是遇到媒体时的说法,记住了吗?”在事件过后,长谷川因为干涉不力被调职,去了五中,而正辉则接替了他的位置当上了系主任,“没有问题的话就散会。上白泽老师,你过来一下。”

  慧音一言不发地走近正辉,正辉看了她一眼,别过头:“稗田那件事,别放在心上。”

  慧音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不要钻牛角尖。稗田自己选择了和他站在一起,选择了和恐怖分子站在一起。她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从她的错误当中吸取教训。

  “你知道是什么教训吗?那就是永远不要搞错自己是在哪一边的。你可能是个妖怪,也可能是个人类,但只要在永远城,你就必须站在人性这边才能生存。不是获胜,而是生存,这是最为基本的。如果连生存都做不到,那么别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作为教师,就是要在学生身上种下人性的种子,让他们能够作为顶天立地的人在社会上立足。这点我们是一样的。

  “记住,上白泽,不管如何,生活总会继续。这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你必须走出来,向前看。不能被过去所一直拖累,否则就会和稗田家的一样,分不清理想和现实的差别,稀里糊涂的死去。我喜欢你的激情,所以我才这么劝告你。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要去想她为什么这么做。不要试图理解她,同情她。你还活着,把你的精力留给生者,而不是为了死者彳亍忘返。

  “生活总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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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48:43 | 显示全部楼层
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



  “那副字……”藤原妹红看着墙低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时的那间屋子。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慧音转过头,看向那幅字:“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在当时想起了这间屋子的主人。那是我过去的学生和我分别时留下的纪念品。这首诗是她自己选的。”

  “……我大概很能和她处得来。”妹红端详着说道,“我喜欢这首诗还有这幅字里的那种气魄——无法被打败,只能被摧毁的那种不屈不挠。”

  “……那个学生就是堀川雷鼓。她还有九十九弁弁,以及弁弁的妹妹九十九八桥,曾经是我最为亲近的学生。”






  “我接下来要传授给你的东西,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暴风雪依然在呼啸着,永远城的进攻计划被推迟了两周。学校也停课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她和藤原妹红两个人。这里的一切都几乎陌生的让她认不出来。米斯琪添置了新的桌椅和黑板,还从镇民那里绕过因幡帝直接拉来了人力扩建了教室。也许当个教师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它不能帮助你赚钱,不能帮助你打倒敌人,不能帮助你融入城市社会,不能帮助你在荒野中生存。但我希望,不,我相信,它可以让你度过更加清醒的人生。这也许会加重你的痛苦,也许会让你找到适应它的方法,但我保证,它绝对不会减轻你的痛苦。在开始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继续跟随我走这条路吗?”

  “这座学校,你对它感情很深,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藤原妹红一向敏锐,只是偏偏她自己在这件事上显得迟钝,不,是为此感到自卑,“你离开过这里很久没有回来了,对吗?”

  “这是我创办的学校,”八桥是对的,藤原妹红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这里了。“但我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教过书了。”

  “为什么?”

  “厌倦了。”她不愿意说的太多。她知道藤原妹红是个不知趣的人,但这次,对方知趣地闭上了嘴。这里的一切留下了太多她们的印迹,就算是被米斯琪翻新的地方也会让她想起雷鼓和弁弁。每时每刻都在叫嚷着,低语着,让她无法忘记。当她收养米斯琪之后,她原本以为这一切会结束。没有。她也的确厌倦了。厌倦了和那些不思进取的老人们争斗,和那些冥顽不化,缺少亲情的孩子们报团取暖。那的确并不全是灰暗的回忆,但也绝对说不上光明。她是个老人了,她不想再失去了。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忍受。所以她离开了,逃跑了,把烂摊子留给自己的学生,去做那简单的事情——面对死亡,而不是面对生活。她看向藤原妹红,但她是个双重标准的人,她不能容忍别人在自己的眼前这样。她需要藤原妹红在自己黯然离场之后代替自己守护她的学生,她需要藤原妹红来为了她的谎言无数次坦然赴死,她需要藤原妹红来让她自己感觉到自己仍然是被需要的。

  “虽然我在城里的演讲里以一种戏谑的语气谈论了黑格尔,但他的确可以说是我们上一个时代最为伟大的哲学家。不了解黑格尔就无法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他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对于辩证法的改良——辩证法是一种从古希腊时代就有的修辞学或者说研讨范式。一个辩证法的论据基于一个正题和反题,将其统一构成合题。命题是一个对于事实的陈述,苏格拉底的辩证法认为每一个陈述都可以存在一个自然的否定形式,也就是其反题。而真理就存在于这两者之中。通俗地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个永恒的,或者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动态过程。这一过程中正题在人类,或者说智能生物的精神运动中自然产生出自己的反面——并没有外在的理念世界先天性地生产命题,而是由于人类的历史产生了命题,同时由于历史,也就是人类精神的运动产生了反题。二者纠缠着运动生产出合题,也被称为辩证统一。在这里反题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否定,而且是一种反对的力量——黑格尔认为逻辑运动自身就是决定历史走向的力量。而合题会再一次被投入到精神运动中生产出反题。这一过程将会有一个必然的收束结果,就好像震荡的弹簧逐渐停止,回到稳态一般。这个统一的趋向就是绝对精神……”

  “由于合题生产反题的机制,历史被认为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如果把趋向于绝对精神的过程称之为上升——人类将会在矛盾的挣扎中反反复复。人们被不同精神驱使而争斗,不畏死亡的人胜利成为主人,恐惧死亡的人失败成为奴隶。然而主人因为可以役使奴隶而自甘堕落,失去了对于真理和权力的掌握,奴隶就成为主人的反题,最终推翻主人,成为主人。主人定下的律法被反转迎合新的主人,可是旧的主人此时变成了奴隶。奴隶不仅有一个,所以历史会产生不同风格的统治者,但是整体而言,历史将会不断地前进,后退,牺牲无数人来抵达那终极的理性世界。可是那究竟是怎样的理性世界?在我看来,那是资本主义取得完全胜利的世界,因为资本主义乃是迎合了人类作为动物的自私本性的究极体制。除非产生比我们更为无私,更为善良的物种——因为人类掌握了世界,所以一切使用人类语言的存在都是人类——否则我们不可能超越资本主义的束缚。可是那种存在又注定无法在我们这样一个自私的世界生存。对不起,扯远了……”

  “但是,世界,或者说现实,真的如同黑格尔所说可以被理性完全认知,纳入逻辑学的框架下吗?在我看来黑格尔并不指望理解世界,而是想要通过理解世界来理解人类思考世界的方式,进而让人达到精神上的圆满。可是我并不认同这种想法。这种弃现实中的不和谐于不顾,为了安宁而安宁的思维模式令人不快。那种想要掌控一切,让一切都显得平平无奇的作风,是神的作风。人是不完美的,充满缺陷的生物。人的理想和现实注定无法相符,甚至是要无数次被现实痛击,看着自己的希望化为灰烬——人的愿望只是无数现实中的一种,现实却有无数种方式来展开自身——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荒诞。从这个意义上考察,荒诞可以说是一种世界的必然……”

  “非理性的世界拒绝神的存在,因为神作为被想象具有主体性的存在是人格化的,而人格意味着缺陷和不稳定。如果是非人格化的神,那么也就和哲学上的理念没有差别——他们都没有主体性。没有神的世界里没有先天的善恶,道德,意义。伦理学注定是一种历史的学科,所有的伦理道德都只是适用于某个特定的时代的存在,而非某种先验的超然。但人为了维系自身的存在需要意义,故而必须对抗荒诞。人需要在没有神的世界里成为自己的主人,可是这又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被语言的意义之网捕获,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只是一种压迫的匮乏……”

  “我的伦理学可以被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帮助弱者。弱者是一种权力关系中的地位,权力关系是依赖于场景和情景存在的。故而没有永恒的弱者,因为没有永恒的权力关系。但权力本身的存在是永恒的,只要有着不平等的交互就有权力,而人注定生而不平等。所有人相同的世界才是平等的,但那样的世界是无法运行的,在有不平等的地方就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弱者,我的理想是帮助弱者反抗他们的遭遇的压迫——这种压迫并非由于他们自身的特质而导致,而是由于他们身不由己地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弱者的地位……”

  “斗争必须彻底,这就是说必须首先在战斗中取得完全的胜利和主导才能够进行感化的谈判。感化是一种感情的博弈——虽然这么说很反直觉,甚至令人厌恶。为了把世界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政治上的谋略是必须的。政治有两个面孔,其一之依照理想对大量的人民进行治理,这是政治;其二是为了利益拉拢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这是权谋。两者体现了权力的不同运作机制,但本质上是相互成就的。为了取得胜利就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把自己的朋友弄多,把敌人弄少。让敌人内部分化,分个击破。如果用权谋和力量击败了敌人,接着最好的策略就是感化和说服对方,让对方也能成为同志,让其反对我们的力量变成帮助我们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要注意观察聆听对方的诉说,了解对方的需求,发现双方的共同点,建立感情联系,接着一同行事来拉近距离同时考察对方的诚心,最后再予以考验……”

  上白泽慧音滔滔不绝,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急迫,想要在这短短的两周里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相信的一切都教给藤原妹红。藤原妹红并没有让她失望,她是个有天分的人,吸收知识的速度很快,也能很轻松地找出她话语中那些她自己有意或无意留下的漏洞。慧音飞快的语速和近乎填鸭式的教学方式并没有影响她学习的热情。藤原妹红说的不错,虽然花了点时间恢复,但她的确写的一手好字,苍劲有力,而且有着一副傲骨。很难想象这样的字迹出自于那个在风雪中燃烧着的心灰意冷之人。她还没有完全放弃,慧音想,不,是她没有办法放弃。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听着自己那自己都无法骗过的狂言。土方镇,那里将会是战斗发生的地点,也许在那里,她可以得偿所愿,到了那时……

  “我有一个疑惑,慧音老师,”藤原妹红打断了她的遐想,“如果你说你是个恐怖分子的话,为了实现的理想,你到底想要对永远城做什么?”

  “……我的理想是打破这已然僵化的体制。”她咬住牙齿,“我想要让这虚伪的繁荣迎来它应得的暴力终结,因为柔和的手段注定无法撼动这块磐石。只有用武力不断敲打它,刺激它内在的结构缺陷,让它自然崩解。”

  “然后呢?在那废墟上你又要创造什么?”

  “……那是赢得胜利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我们需要先活下去,并且赢得胜利。”

  “城市里的人呢?”

  “……我曾经相信他们可以改变,但我现在不知道了。八桥和米斯琪也许还依然如此相信,可是……”

  “我和米斯琪聊过这个问题,”藤原妹红叹了口气,“她说原本的你是更加坚定的。你相信可以创造一个让所有人只要不危害他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世界。一个让压迫和虚伪销声匿迹的世界。你必须记住,城市里的民众并不是你的敌人。他们也有孩子,有弱者,有为了生活奔波终日却难以饱腹的工人。做一个恐怖分子也许可以让你发泄内心的愤懑,却注定只能让这些想要过日子的普通人心怀恐惧,无法理解你。你自己也说了,为了胜利就必须团结多数,这些人大多数并没有坚定的理念或者信仰,他们也不是你的敌人,只是随波逐流的人。你要想办法争取他们,教化他们——”

  “没用的。”她感到心烦意乱,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没有用。我可以花上一天的时间和一个工人聊天,最终让他理解并接受我的理念,可是很少有人能够在这之后再把这种理念传播出去教给更多的人。我也试过在教育系统内部推行,可是他们剥夺了我的教师资格,并且把我驱逐出境。我后来改成印刷更为简单易懂的小册子,但是我的文章学究气太重,难以吸引到人。虽然理想的教师可以因材施教,可是我却并不是那么厉害的人。我有太多想法想要传递,可我的才能和文字却不足以寄托我的壮志雄心。况且很快当局就开始利用药物和情报洪流把我的声音淹没了。所以我能做什么呢?如果我的雨水没有办法解除干旱,起码我可以成为雷鸣。”

  “但是不管是在哪里出生,孩子就是孩子。”藤原妹红盯着她,但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她身上,而是仿佛看到了远方的什么,“纯洁无垢,如同动物般善变,如同动物般残忍,如同动物般善于模仿。你的敌人是系统,而不是孩子。孩子依然可以被改变。而且,三百万人中总会有愿意理解并且追随你的人。总会有人像你我一样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的痼疾。我并不会强求你对他们抱有信心,但是请不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的鄙夷。那样的事情适合我这样的厌世者,而不适合你,老师。这不仅是说你应当相信自己的理念才能服众,而且是说只有当你相信自己所说的时候你才能不那么痛苦。”

  “我……多谢你的关心,但我没事的。”不要再这么敏锐了。不要再关心我了。不要让我再想起那个放弃的理想了。






  “你瘦了。”女人坐在一把老爷椅上,一身黑衣,带着面纱,如同服丧一般。黑色的长发垂到腰间,双眼中空无一物,近乎茫然。纯狐又开始梦游了。

  她犹豫了一下:“母亲,您真的不打算回学校吗?”

  纯狐看向慧音,她那无神的双眼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但很快暗了下去:“……算了吧。”她低下头,“我……不想见小孩子。你就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待着,悄无声息地死去吧。”

  愧疚,她听到自己养母的回答时内心只有愧疚。是她造成了这一切。她对不起纯狐。她甚至说不出一句“请不要这么说”。她没有资格。

  “我不会那么做的。母亲。”她低声说道。“再过不久就要开战了。您……”

  “我知道,我自有分寸。你不必为我担忧。”纯狐的声音现在多了不少坚定。“在嫦娥死去之前,我这具被毒素侵染的腐烂之形还不会崩溃。做你该做的事情。”

  “……母亲,我走了。”她咬紧嘴唇,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过身,离开了。在她的背后,纯狐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你要放弃了。”纯狐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袄,就连她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都有了点火光。慧音转过头,人群已经散尽了,只有因幡帝还端着手里的碗坐在桌边吃个不停。

  “我从没预料到可以遇到那样的学生。”她转过头,“我也没想到我的赞助人……胃口这么大。”

  “你要是想说我吃相差可以直接说。老兔子习惯了。老兔子活的时间太久,知道吃相差和饥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因幡帝停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接着开始把隔壁桌盘子里剩下的土豆丝扒拉到碗里,“我那帮手下都还年轻,不知道在我们有‘事业’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她拿筷子一指慧音,“但我得承认,你这小子居然能够说服我除了吃饭还有别的事值得掏钱,这是你自己的本事。”

  “是我的学生的功劳。弁弁出的主意,我只是完善了一下而已。”她说道,这是事实,“说真的,当时……我的确想要放弃了。我最后的几个学生全都因为家里的反对没法来上学,私塾无法运转,我都想要离开这里了。”

  “过去的事都是过去了。”纯狐听了帝这话若有所思,“那个琵琶付丧神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我都想认她做干女儿了。她要是来我这里做军师……算了,那样就没有这种天然无污染的惊喜感了。”

  “慧音……”纯狐犹豫着开口了,“我可以去你的学校当老师吗?”

  “当然,”她开心地笑了,“您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第一位老师。我当然知道您是多么优秀,多么睿智,多么善解人意。我现在除了我自己还没有别的老师呢。您要是能过来帮忙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是,我还得说一句。”因幡帝放下饭碗,满意地擦了擦嘴,“我依然不能完全认同你的想法。我承认这听上去很不错,但是我并不觉得你最后能成功。”

  “要想改变世界,就必须从少年人开始。培养优秀的学生,然后在他们身上种下相互理解的理念的种子。我认为这才是从最根本解决当今城市和荒野之间矛盾的方法。人不能永远依靠仇恨活下去,而最终必须依靠建设,依靠创造,依靠某种热爱的激情才能够长久。这就是我的信念。”






  那是她在学校创办那天许下的誓言,可是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米斯蒂娅萝蕾拉推着小车走进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也就是个谷仓。说是谷仓,其实也就是个木棚子,在门口站了两个守卫。在米斯琪的争取下才把墙上前几天失火烧的洞堵住。库房边上米斯琪和犯人们一起搭了个简易锅炉,把烟囱伸到外面,在门口堆了堆煤——犯人们用不上木炭。库房里面一股汗馊味和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几个大男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身上裹着几块臭烘烘的毯子和干草,瑟瑟发抖。小车上面有两个大桶,一个小盒子。米斯琪揭开盖子,一个大桶里面是米汤,另一个则是面糊。小盒子里则是咸菜。听到脚步声,犯人们纷纷抬起头,睁开惺忪的双眼。当他们看清楚来者之后,纷纷兴奋地爬起身,向她跑去。

  “不要急,别摔着了。”米斯琪看到犯人们如同饿虎扑食一样扑向木桶,笑着说道,“这两天没有人难为你们吧?”

  “没有,一个也没有。”松田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他就是当时那只被俘虏的纠察队的小队长,“多亏大人您雅量,他们现在都不敢欺负我们了。”

  “叫我米斯琪就行,我不是什么大人。”米斯琪皱起眉头,“我过会儿去给女囚那边送饭,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还有,涉谷,你姐过得很好,让你多吃饭,别瘦了。”涉谷姐弟俩是城里长大的孤儿,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死于药物过量。无路可走的他俩一起加入了纠察队,因为对于穷人来说这份工作待遇好,能用得上他们在街头生存的技能,而且可以相互照顾。

  “告诉她我已经开始长膘了。”涉谷涨红了脸,他觉得他姐总是对他有点过度保护,“管好她自己就行!”

  “谷村怎么样了?”谷村之前被野良神抓伤,染上了诅咒,胳膊开始逐渐腐烂,就算消毒也没有用。昨天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彻底被瘢痕覆盖,动弹不得。那种瘢痕她在慧音的身上见到过。镇子上本就没多少人能解咒,愿意帮他们解咒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早苗倒是原本可以解咒,只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怕是仪式进行到一半就不行了。

  “他……快要不行了。”松田望向靠近炉子的角落,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他已经见惯了死亡,显得有些麻木,“他昨天晚上不停地念叨你。你去看看他吧。”

  没等松田说完,米斯琪已经走近了那个角落,俯下身子。谷村的身上缠满了纱布和绷带,但依然无法掩盖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暗黄色的脓汁浸透了纱布,发出刺鼻的臭气。他的眼睛本来就视力不好,在昏暗的谷仓里更是如同瞎了一般。但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于是努力地想要坐起身。米斯琪蹲下身子,轻轻地按住他:“别动了,谷村,躺着就好。是我,米斯琪。我来给你换绷带来了。”

  “米斯琪……小姐……”谷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必……浪费时间……为了罪人……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我说了算。”米斯琪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药物和绷带,用酒精洗了洗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忍着点,会好起来的。”

  “我是个……老人了……”谷村的面部肌肉抽动起来,疼痛的浪潮洗刷着他,但他忍住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别说话!”米斯琪用酒精棉擦拭他的身体,敷上消炎药,接着重新缠上纱布。“你难道没有牵挂吗?没有家人吗?”

  “进纠察队……就是这种下场……他们……应该已经觉得我……因公殉职了吧……”谷村咳嗽起来,“活着……好痛苦……”

  “那你想要让这一切结束吗?”米斯琪突然严肃起来,“你想要让这一切就此终结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解脱。”

  “……还是想要活下去啊……”谷村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他那污浊的眼睛里流出,“我不想死啊……”他低声哭泣起来。米斯琪没有再说话,而是拍打着他,安抚着他,仿佛谷村只是一个婴儿一般。过了一会儿,谷村安静下来,米斯琪给他舀了一碗米汤,一边轻声唱着歌,一边用勺子喂给他吃。谷村顺从地吃了下去,在他吃完之后,米斯琪把他轻轻放下,把碗拿回车上。当她转过身的时候,谷村已经睡着了。

  “那小子以前是个卖假酒的,被人举报破产之后才来了这里,”松田看了两眼谷村又舀了一勺面糊到碗里,夹了两筷子腌黄瓜,“说实话他和我们都不太对付,总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必要那么惯着他。”

  “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强求你们对他友好,但起码看着点他,别让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米斯琪沉吟了会儿,“之后几天你们应该见不到我,我有事要忙。我已经安排我的朋友响子来给你们送饭了,不会饿着你们。”

  “我听说要打仗了。”松田趴在米斯琪耳边悄声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也要去战斗。”米斯琪点点头,看着其他人说,“我猜你们也应该都知道了。”

  “你还是个小孩。”松田叹了口气,“他们已经要让小孩上战场了吗?能不能让我”

  “这个小孩俘虏了你们,而且这是她自己的决定。”米斯琪坚定地答道。

  “……您一定要平安无事。”涉谷结结巴巴地说道,“来了这里之后大家都瞧不起我们,随便揉捏我们,只有您愿意正眼看我们,帮我们争取炉子和干净的吃的……我不太会说话,我也不是很懂事。我知道您如果决定去了我们拦不住,毕竟我们也就认识不到一个月。可我就希望您能平平安安的……唉,我这嘴怎么这么笨!”

  “我听说上战场的人都有点迷信,”米斯琪笑道,“我也就不说什么‘我一定会回来’之类的话了。但如果我活下来了,八桥书记已经许诺让你们可以进入学校接受教育改造,到时候你们也就不用住这种地方了,而且也能和我一起战斗。怎么样?你们愿意吗?”

  “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总比在这里强。”松田耸耸肩。“你们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大家干这工作也就是混口饭吃。现在小姑娘为了我们尽心尽力,我们怎么能让她心血白费?加我一个。”

  “好听的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想吃点别的,我也要。”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米斯琪又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虽然学校里有住处,但吃的可好不了多少。顶多也就是午饭变成三种咸菜,每个月吃一次肉的水平。”

  “那我也行。毕竟我还有的是力气,总不能白白坐在这里浪费粮食吧?人不工作总归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当然永远城里那些工作属实不是人干的。”

  “对的,人应该为了自己工作,而不是被他人役使着,为了生计被逼迫着工作。”米斯琪说,“那么的话就这样,你们之后都会来慧音老师的学校,我来带你们。一言为定!”






  米斯琪走出谷仓,在门口,她的老师上白泽慧音靠在墙上,大衣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慧音抢先开口了:“你说的很好。”

  “不过是笼络人心之语罢了。”米斯琪摇了摇头,“您怎么过来了?”

  “笼络人心的谎言人人都在说,重要的不是你想了什么,而是他们听到了什么。我每天都在说无数谎言,想太多这种事只是徒增自扰。对于他们来说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你都的的确确地在关心他们。”慧音离开了墙,直起身,“我想看看你,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了。”

  “多谢您的关心。”米斯琪看向学校的方向,“妹红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学的很快,是个好学生。”慧音叹了口气,“她依然在偷偷自残,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她原本不必如此的。”

  “多给她点耐心,她会好起来的。”米斯琪思索着,“她需要的既不是恋人,也不是导师,而是家人。我们如果想要帮助她,就需要让她感到安全,让她知道有人可以无条件地对她好。”

  “……我知道了。”慧音叹道,“真是讽刺啊,为了帮助他人追寻真实却需要戴上面具。”

  米斯琪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怀中颤抖着的女孩。那是她的女儿,世界上她仅有的女儿。小姑娘那头白色的短发上依然带有着土星子,她皱起眉头,抬起左手,轻轻地拂过她女儿的头发,拭去了那星星点点的不和谐。

  “没事了,”她低声喃喃着,将慧音拥入怀中,手上加大了力度,仿佛只要一放松怀中的小人就会如同沙子般流走一般,“妈妈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她抬起头,不远处,火焰舔舐着摇摇欲坠的木屋,被困在其中的人们的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一股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她松开胳膊,用手堵住了慧音的耳朵:“不要理会那些人说的话,他们说的全都是胡说八道。妈妈很抱歉让你看到了妈妈不想让人看到的一面。但是不要害怕,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妈妈一定会把那个人杀掉的。”






  “慧音之前来了。”纯狐说。慧音的养母居住的小屋远离人烟,倒是离厄神的污秽圣域很近。据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们本质上很相像。虽然外面滴水成冰,屋子里没有生火,但是走进屋子的时候,米斯琪有一种错觉,仿佛一股热浪从纯狐身上散出,扑面而来。但那终究只是错觉。纯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没点灯的屋子里依然又黑又冷,如同墓穴一般。一具尸体和她的墓穴,糟糕的比喻。

  “她来说什么了?”米斯琪警觉地竖起耳朵。

  “问我打不打算回学校。当然,我知道其实她是来和我道别的。”纯狐轻笑了几声,如同狼一般露出牙齿,“傻女儿,以为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吗?”

  “……我来这里,是想要请您帮我一个忙。”

  “你是慧音最看重的学生,我可以帮你忙,当然,前提是你还有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能够帮上的忙。”

  “要开战了。我们知道绵月丰姬很有可能打算派出第三别动队进行敌后破坏任务。慧音想要把自己当成诱饵来把他们一网打尽。但她不肯多带人。只愿意让八桥的部分警卫队跟在她身边来增加可信度。”米斯琪看向纯狐,“这是自杀任务,她几乎不可能,不,绝无可能幸存。就算老师再怎么强都不可能。我希望您能够在暗中保护她,如果必要……可以采取一切武力手段,让她活下来。”

  “有趣,你既然已经知道她的愿望,却还要忤逆她的意志吗?”纯狐站起身,“这就是你的爱吗?”

  “那是因为先生救了我的命,两次,所以我也应该回报她。”米斯琪握紧拳头,“是的,这是我的私欲,我喜欢她,想要让她活下来,因为她是我的妈妈啊!她教会了我在世界上生存所必须跨越的障碍以及跨越的方法,可是她自己却过不了这个坎。她只是……她看不到其他选择!但是我要向她证明她错了。我要让她明白,人生活在世界上不需要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在他人的裁判中找到位置,更不需要为了他人成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纯狐大笑起来,“小夜雀,我愚笨的外孙女,你真的知道你在祈求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你所说的的‘武力手段’包括什么吗?你知道向我求助本身是多么可怕的罪行吗?而这居然仅仅是为了让我那个已经放弃了的笨蛋女儿活下去?”

  “我知道。”米斯琪咬住了嘴唇,“我在请您杀人。并且我知道您杀人的方式。可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办法阻止她或者保护她。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您将要犯下的一切暴行都是因为我的私欲,我的决断。这份罪责由我来背负。”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说了这句话就完了吗?你凭什么来背负这一切?你还没有真的主动杀过人吧?我听说了,就算在城里跟着慧音的时候,你也只是把人致残或者打晕。这样你起码不用背负上杀人的罪恶。可是你以为那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难道就可以活下来了吗?你说你要背负这一切的责任,你又靠什么来背负?责任是需要力量的,夜雀!你在城里的时候考虑过为了那些被你打伤的人负责吗?他们可能被当成替罪羊,被判渎职,失去了工作,而他们可能还有一整个家庭要养活。没有了收入,孩子就只能饿肚子,妻子只好去卖身。残疾了的人比死人还不如,不能工作,没有收入,在永远城里他们比老鼠还卑贱!你觉得你很仁慈吗?现在你要杀人了,那些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妻子与孩子,你又拿什么去补偿他们?”

  “我……”米斯琪垂下眼睛,“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么想,起码我会好受一点,因为他们起码可以把这一切之后仇恨指向我。我也知道迟来的正义并不是正义,但我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对死亡变得麻木不仁!人不可能不犯任何罪恶而生存于世,而这其中隐含的假设就是这些罪恶他不可能全都修复,否则它们就不再是罪恶。你可以弥补罪恶,但不能磨平罪恶。为了生存在这个凋亡的,物资匮乏的世界上,就必须掠夺,必须犯罪。生存斗争,主人与奴隶,这些慧音也都告诉过我。但是,知晓这一点和承认自己的罪恶是两回事。我起码做不到那样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罪恶与黑暗熟视无睹——因为到头来,我们的理想还是向着那不可能存在却又如此美丽的光明啊。”

  “那你就不可能生存下来。”纯狐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必须学会对它们熟视无睹。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被彻底玷污的世界,你不仅要接受罪恶,还要从罪恶中获得快乐,才有可能从接下来的战争中幸存。战争是最为可怕的,人的一切疯狂和残暴都能被彰显于战争中。为了击败恶魔,必须成为恶魔。就好比你知道为了打倒第三别动队,必须来找我。”

  “但那不等于抛弃良知,失去了一切原则的人最后只能成为理想的傀儡,那就是八意永琳和城里人的末路。我们必须对自己的暴行保持反思,才能不在反复中变得麻木,堕落为神,或曰恶魔。毕竟二者就和我们妖怪一样,是人类的造物。让他们的仇恨冲着我来吧,我愿意在一切结束之后接受他们的诅咒和亲属的报复。因为虽然不是我做的,却等同于我亲手杀死了他们。”

  纯狐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你这家伙可真会说,不愧是慧音最器重的学生。我低估你了。好吧,我会帮你的,但你要知道,这事可瞒不住她。她大概也会猜到这是你或者八桥的手笔。”

  “不需要瞒,她迟早会知道我的罪行,”米斯琪把手放在胸口,“我会让她活下来。哪怕手上沾满鲜血,哪怕被那些人的家属怨恨,但是她会活下来。慧音会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还有希望。”







  博丽灵梦见到雾雨魔理沙的时候,她会看到魔理沙穿着一身黑白条囚服,带着那副厚颜无耻的笑容。灵梦熟悉那副笑容,她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她知道魔理沙那副笑容本质上是皮笑肉不笑的伪装。灵梦会拉出魔理沙面前的那把椅子,坐下,然后问:

  “你在城外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好得很。好得很。基本上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魔理沙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吗?我发现我还是适合呆在城里,起码这里有酱油,而不是像在上白泽那里一样每天都在吃咸菜。”

  “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回城?”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魔理沙说这话的时候要看着博丽灵梦的鼻子,显得像是在看她的眼睛一样,“想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我要做的,什么是我不要做的。”

  “你能别在那里用废话浪费时间吗?”博丽灵梦会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人!”魔理沙要露出夸张的表情,举起双臂,在胸前握紧双拳。“我要杀……你!”

  “对,不错,然后呢?”博丽灵梦会敷衍地回答道。

  “淦!我还以为你总算会笑一个的。”魔理沙要一拍桌子,露出失望的表情,“行吧,说正事,我的确是更习惯城里的生活。城里面钱多,而且玩的也多。荒原上什么也没有,那些家伙也很无趣,每天都在谈论什么虚无缥缈的‘革命’,我掺和不进去,而且他们还总是想要拉拢我。我受不了。我这次是来帮你的。我掌握了‘天下人’近期行动的重要情报。”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出城?”博丽灵梦会故意撇开话题,她知道魔理沙有求于她,需要用情报来交换,所以会故意表露的没有兴趣,来使得对方降低对于自己情报的价值判断。

  “说实话……是因为你。”

  “我?”

  “我当时不想见你,你想想,咱俩分开了那么久,每次见面都……”魔理沙要低下头,涨红了脸,露出尴尬的神情,“再加上藤原妹红,就是那个火人,是我的朋友,我不放心让她被那么个妖怪恐怖分子单独带走。”灵梦会知道魔理沙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这并不重要。

  “那他们就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了?”

  “你可不知道,为了从他们那里跑出来我费了多大力气,这条胳膊就是当时摔断的。”魔理沙要向着灵梦晃悠自己被吊着的左臂,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到这里。“信不信是你的事。”

  “你知道吗?我可以让永远城那帮人把你在水牢里折腾上两个星期,但看来你还是原来那个神经病,所以我也不指望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灵梦会从衣服里抽出枪,直接抵住她的脑袋,“好了,我准备好了,说吧,你的情报是什么?”

  “我想要我的摩托车,我出城前刚装了挎斗,”魔理沙要显得无所谓,但是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可以通过魔法调节自己的体温来实现,“而且我还想要一百元的报酬。”

  “太多了,五十。”灵梦会从口袋里掏出毛豆,开始吃,“你的摩托车我会帮你问一下,我估计城管不太可能当成废品拉走,但是有没有冻坏我不保证。”

  “九十。”魔理沙要一拍桌子。

  “五十五。”灵梦这个吝啬鬼会坏规矩。

  “九十五。”魔理沙要让她见到代价。

  “七十。”

  “八十五,一口价,别指望更低了。”

  “成交。”灵梦会把毛豆咽下肚,“你有什么机密?”

  “我要先看看我的车。”

  她们可能会在广播塔下看到车,车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不见了或者坏了。如果是后者,那么魔理沙要说:“他妈的,加钱。”否则就说:

  “行吧,我可以告诉你机密了。上白泽他们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进攻计划,他们打算把土方镇清空作为战场。”魔理沙要在这个时候伸出手,“给我张地图。”

  灵梦会把地图拿给她:“土方镇?这倒是在预料之中。但就这么点东西你要八十元?”

  “我还在镇子里摸清楚了他们外围哨所的所在地。可以让你们事先定点拔除。”魔理沙要在地图上指点,“这样你们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接近他们,用偷袭来瓦解他们的防线。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之后具体的防御计划。”

  灵梦会知道魔理沙说的是真话,她看得出魔理沙没有在说谎。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们?”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们?”人们总是不喜欢别人揣摩自己的想法,与此同时他们又总是希望自己周围的人可以和自己心意相通,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自己的意图。愚蠢的人类,他们永远都这么自相矛盾。灵梦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他们不明白,揣摩别人的想法真的很简单。确切的说,操纵别人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一点小小的诱导,一些夸张的反馈,再加上一点暗示,很快就能让他们形成一整套对于你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在这个印象的基础上不断用行动强化,就可以得到一个顽固的观念。在这个观念的基础上,他们的思考,行动,乃至于反应都是可以预测的。比如说,让别人觉得你是一个唯利是图,胆小如鼠的卑劣之徒,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轻视你,忽略掉那些本来他们应该注意到的危险信号。

  “我是个想要活命的人。”我抬起头,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想明白了,什么也比不上活着好。站在赢的人那边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收到你在城里留下的信息了。”灵梦突然开口了,我眉头一皱,我并没有预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你见到她了吗?”

  “我见到八意永琳了。”她点点头,看来她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也罢,“工会董事会已经和她达成了盟约,别在那事上瞎忙活了。”

  “你也拿到了那个手环。”我没有在意她说的。猎人工会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这根本无关紧要。她居然还带着那个手环!我咬紧了牙齿,还不到时候,她还没有放下戒心。她甚至没有靠近我。

  “是的。”灵梦抬起头,望向天空,“那是段好日子。”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堕落到这一步的?”

  “这还用问?”灵梦奇怪地看着我,“我们活得太久了,魔理沙。你也应该记得爱丽丝说的话吧?”

  “‘要么如同英雄般死去,要么活下去,直到自己变为无可救药的恶人’。真是悲观至极的判断,”我摇摇头,“这话真令人伤心。之所以让人伤心,就是因为它太他妈对了。”

  “你把它留给我,是想要提醒我,别忘了她吧?”灵梦淡漠地说道,“我不会忘的,毕竟是朋友。”

  “是啊,毕竟是朋友。”






  上白泽慧音把一杯热茶递给东风谷早苗,早苗举起她的那只吱嘎作响的机械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杯子。在她刚刚习惯自己的义肢的时候,曾经创下了一天捏碎十件瓷器的记录,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当然,这绝不是她现在手抖个不停的唯一原因,慧音注意到了这点:“排异反应又严重了吗?”

  早苗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喝了口茶。两人站在污浊的河边,看着对面枯黄的草地。一个背着双肩背的矮个女人正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上对岸,向着远处那个静坐着的小小身影走去。早苗舔了舔嘴唇,开口了:“我见过魔理沙了。”

  “她当时怎么样?”

  “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说实话,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受。”早苗转过头,用她仅剩的哪只眼睛盯住慧音,“问题在于你,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慧音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就算我说自己没有也已经晚了。我们都逃不掉这事。”

  “我并不恨她。”早苗说,“并不是说我宽恕了她,而是我实在没有精力了。看看我这样子,一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我只能看着那逼近的大槌而挣着最后一口气。倒是你,你能做出决断吗?你能够容忍自己犯下一件注定无法被自己原谅的恶行吗?”

  慧音别过头:“……我已经做了。你和荷取说了吗?”

  “还没有。但是她肯定已经知道了。”早苗望向对岸,河城荷取停在了一动不动的键山雏旁边,停了一下,接着走进了圈子,坐了下去,“你也知道她那个脑子,我现在能这样站在这里和你说话都靠了她,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人心就是这种东西,一旦大势开始运动,直到招来灾难之前都不会停止。偏偏神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强大的力量背后,是极端不稳定的主体,这都是你和我说的。现在人们对于雏的厌恶和恐惧正在逐渐被凝结,不知道八意永琳那个疯子想要干什么,但是我们都时间不多了。她的状况越来越不稳定,核心污染圈的半径在这两周间扩大了一倍左右。她正在成为人们想象中的那个冷酷残忍,为害四方,招致不幸的祸津神。我早就和你说了,你不能一直拖下去了。这些事情如果一直拖下去,只是让自己丧失主动权,在它们失去平衡接连爆发的时候手忙脚乱,迎来自己的灭亡。你是我的恩人,我当然会帮你,但是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慧音,你真的明白吗?你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慧音看向对岸,河城荷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瓶酒,自己喝了两口,把剩下的浇在了地上。接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音乐盒,一边拧发条,一边聊了起来。键山雏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毕竟那只是一个坏掉的人偶罢了,她当然不应该,也不会说话。良久,荷取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空瓶子连带着音乐盒装进背包,站起身来。她说那些话有人听得见吗?慧音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过了那个可以坚信雏还可以听到听到他们话语的年纪。如果自己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她一定会大声反驳自己,告诉自己这其实并不重要,对于荷取重要的是她在对着雏说话,而不是雏能够听到她说的话。但现在,她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早苗是对的,她们所有人的力量都在衰退,而城市只是在不停地扩张,直到榨干能够扩张的每一寸土壤为止。

  河城荷取爬上河岸,从头上摘下呼吸面罩:“完事了,我们走吧。”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口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荷取……”慧音犹豫着开口了。

  “不用担心,慧音,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荷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已经在过去停留了太久了。事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们都老了。十五年过去了,最开始她还可以发出几个音节的声音,和我点点头,但是现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我了。就算握住她的手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我真的很希望很希望有一天她能够回来,像过去那样笑着和我打招呼,给我跳她那奇怪的转转舞。但是,但是……我已经无法去这么相信下去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受不了这个。不管我怎么做都得不到一点回应的话,我也是会失落的啊。”荷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慧音,你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得把它走到头。我是个机械师,在这种事情上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做。我问你,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的话,你能让她解脱吗?”

  慧音再次犹豫了。她不禁责备起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握紧了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最终,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彻底变为过去的她的对立面的话,我会为她献上应得之死。”






  “早苗……”绿色头发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她那只污浊的右眼望向窗外。她听到了九十九八桥的声音,于是微微转动眼珠,操纵机械手,让轮椅转过来,面对着八桥。

  “灵梦会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个问题。八桥皱起眉头,她的胃绞紧了——如果她有胃的话。她讨厌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哪怕她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是必要的,但这无法减轻她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的厌恶。早苗是他们之中唯一多次对阵灵梦并且能够幸存下来的——每次都需要消耗身体来释放大奇迹绝对说不上全身而退。可是她现在已经只剩下右眼,左耳,声音可以用,就连味觉和嗅觉也已经完全丧失。而八桥要把这样一个形同废人的人赶上战场,让她再一次牺牲掉她仅存的感官去和她的老师交战。这不公平。没有什么是他妈的公平的,八桥懊恼地想,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说不出“谢谢你”,她没办法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牺牲。她知道慧音也是这样,因此而备受折磨。她已经逐渐习惯了,可是慧音还没有。这就是她的老师的不幸——她不够无情。

  “我会做你想让我做的事情的。”早苗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道,八桥看清楚了,她那只残存的左眼依然清澈,“我会保护你的,就像我承诺的那样。”

  “……别太拼命,拖住她就行,如果遇到危险就立刻逃跑。”

  “我知道,但我不能保证。我一向不擅长逃跑。”早苗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八桥感到她的胃痛加剧了。

  “别死了啊,笨蛋。”她叹了口气。






  “诸位,我们即将踏上十死无生的战场,”九十九八桥一身戎装,面对着她手下的诸位将领,这其中有她的朋友,竞争对手,也有她的导师,乃至政敌,但现在,他们必须为了面对共同的敌人团结一致,“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112联队的第二中队,112联队是我国一支有名的所谓荣誉部队,二十年前正是他们参与了对德国殖民地的战斗。早在更早以前,他们的前身曾经参加了对华战争,在那里犯下了诸多暴行。情报显示他们在五年前接受了美械训练,火力凶猛,不同于以往之敌。而且这次绵月丰姬很有可能亲自坐镇指挥永远城卫戍部队,她是八意永琳最杰出的学生之一,不能小看。然而,为了生存我们必须胜利,但同时,为了胜利我们也必须生存。各位这次务必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以自己生存为重,一旦达到战略目标就立刻想办法保存自己,不要贪心;但达到目标之前绝对不能有贪生怕死之举,不可因一人之怯而置整个大局于不顾。诸将听令!

  “第一,第四步兵连,你们的作战任务是最重的,你们需要和民兵的各位一起守住正面阵地。在镇外的三道阵地只是为了让对方的装甲部队减速,一旦被对方炮火覆盖就立刻沿战壕后撤,但在敌人步兵进入交火距离后要立刻跟上,随着炮兵的掩护夺回阵地,借助工事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总之就是一个字,黏!要像浆糊一样死死地黏在敌人身上,让敌人进退两难,让敌人误以为这里就是我军主力所在,只要奋力一搏就可以获得胜利。镇子里的的两道防线是我们的最后阵地,你们绝对要守住这个部分,否则我军炮兵将会暴露在敌人的冲击之下,为此可以在牺牲较大的情况下提前撤出镇外防线。但最后两道防线一定要守住,特别是镇北的水塔防线,这里是在炮兵阵地之前的最后一个高地,绝对不能让敌人得到!”

  “炮兵连来掩护正面战场的防御,发炮要稳!准!狠!坚决地打击来犯之敌,但是切记不要伤及友军。在友军撤出镇外防线的间隙要稳定地覆盖镇外防线上的敌人,在我军反冲锋时要适当调整角度来增加射程,避免误伤。我们骑兵连将会从西北方发动突击,各位在镇外防线放弃之后要注意增加往西北方的炮击,用发烟弹制造烟尘掩护我们。”

  “第三步兵连在东北方距离土方镇6.2公里的这个位置,靠着富源路埋伏,此地是通往土方镇的第一个拐点,这里有一片树林,当地人叫菩萨林,地势有明显的下行,是整条路上仅有的险要之处。我要你们和斋藤先生一起,在中队通过之后爆破山石堵住道路,死死地守住这里,把他们和永远城部队切割开来。你们重点对付永远城的卫戍部队,在我们这边战事结束前绝对不能让他们通过!”

  “骑兵连和第二步兵连将会负责突击。我们将会发动钳形攻势,确切的说骑兵连将会是锤子,而步兵连是铁砧。第二步兵连将会埋伏在东北方第三连的南边,在他们那边隔断之后冲出,把敌人按在路上不要让他们分开。骑兵连,我们的目标就是位于队尾的辎重车队,美械军队的弱点就是消耗极大,极度依赖后勤。只要能够消灭掉他们的弹药和机油所在的运输车,两天之内他们一定会崩溃!为此,我将会亲自带领骑兵连,一定要彻底摧毁敌人的所有物资,冲垮敌人的防御阵线。骑兵连现在一共有147匹战马,正好可以在突破后分为三队,第一队负责洒油,把这种油壶扔到敌人的物资上就行,第二队纵火,这种燃烧弹里面放了磷,烧起来很快,让各位前几天练习使用就是防止各位在战斗时点着自己,第三队负责反复冲杀敌人的守护部队,破坏敌人阵型,掩护前两队的行动。纵火成功之后立刻向着东面第二连所在方向进行冲击,把敌人彻底掐断!这里是整个战场的关隘,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整场战役就失败了,他们就会践踏我们的土地,蹂躏我们的好友,亲人,爱人。所以我们一定要成功。记住,为了生存我们就必须胜利,为了胜利我们就必须生存。为了我们的理想,我们将要在今日做出牺牲。但这牺牲是为了避免未来我们的同胞遭遇更大的不幸。各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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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5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国殇·上

  “紧张吗?”班长松下是个胡子拉碴,脸上坑坑洼洼的中年人,据他说这是他小时候出水痘落下的病根。他已经在游击队里呆了六年了,以前和游击队里的很多人一样是个种地的,靠着作战勇猛,在加上班长死了,才当上了班长。他喜欢抽烟,长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笑起来说实话有点吓人。

  “当然。不紧张才奇怪吧。”米斯琪是以民兵的身份加入战斗的,他们在这场战斗中被分配到游击队编制当中接受游击队的指挥。在这个战场平均每个游击队战士都会带两个民兵。“小红,你咋样?”

  “好得很。”小红破天荒地说话了,她的声音清冷而又干脆,配合她那头短发更是给人一种凛然之感。她要是愿意多说话的话肯定会有不少追求者,米斯琪想,“响子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她跟着第三连负责截击去了。”响子是她的朋友,两个人——妖怪经常一起唱歌。

  “你们是第一次打仗,看着点。听过打炮吗?待会儿可得把耳朵捂住点,我就在战场上混了这么几年,已经耳朵背得不得了,你们妖怪的耳朵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更敏感,注意点。”

  “记住了,”米斯琪握紧了手中的枪,“班长,你觉得他们大概多久才能过来?”

  “快了,斥候说先锋已经过了菩萨林,”松下看向排长所在的方向,接着看了看手里的人偶,“那个魔法使留下的这东西可真神奇,不用接线就能和隔着那么远的人通话。我就说他们当初错怪她了。”

  “魔理沙小姐……”米斯琪想起了那个被过去折磨着的魔法使,到最后她也没有找到自己的救赎,而是落寞地离开了这里。她没能救下她。她叹了口气。“真的是……又欠了她一笔人情债啊。”

  “来了。”小红打断了他们。松下从她手中接过潜望镜,从战壕中伸出,接着他把潜望镜交给米斯琪。果然,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身着黄色军装的陆军士兵已经清晰可见。在他们的身后先是两辆装载了机枪的装甲车,接着是绵延不断的卡车车队。

  “战斗准备!”松下大声喊道。他拿起人偶,“炮兵连,这里是第一道防线,敌人距离我们还有两公里,准备开炮。”

  “收到,火力准备进行中。”人偶那边传来了声音。

  “再等等?”米斯琪问。

  “对,再等等,现在还没有到子弹的杀伤范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从战壕里消失了。战士们的嬉笑声,谈话声,打闹声都消失了。米斯琪的身体绷紧了,她突然感受到了从手中的钢铁上传来的寒意,尽管在过去她也用过枪,但那时与现在不同。她头一次感受到手中所握的是一件杀器,是将要用来撕开血肉,粉碎筋骨,夺走生命的凶器。她的心脏在狂跳,仿佛某种不可言说的紧张气氛在命令下达的那一刻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她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的心脏逐渐平静。她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红和班长,他们的脸上也有着和她一样的神色: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眼神既有着恐惧和紧张,也有着兴奋和决意。到头来我们都是动物,她想,以他人为食,对暴力感到本能的快乐的动物。我要成为这样的动物,来保护我所在意的人,让他们不用成为这样的动物。

  “他们来了,开火!”班长的声音让她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枪声大作,好似冰雹在屋顶舞蹈;炮声轰鸣,如同几十道惊雷同时炸开。在他们身后,五十门山炮,迫击炮一齐开火了,在大地上激起一团团烟尘。土壤和积雪被洒向天空,接着在重力的束缚下回落向大地,砸在他们身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步枪在不断地开火中发烫,变形,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毒蛇,身上带着致命的黄色花纹,丝丝作响,仿佛要把她的手熔化。她看向远处,那些黄色的小点四处奔跑着,躲避着,其中几个被炮火触及,飞上了天,变成了更多的黄色小点,洒下了许多暗红色的液体。最前面的装甲车已经停止了运动,它的左前轮处瘪了下去,炮塔也消失了,从里面冒出黑烟。但它身后,四辆,不,五辆,六辆装甲车已经分散开来,从他们的枪口中喷射出炽热的火舌。“卧倒!”班长吼道,“那些玩意炮塔可以上下调整,让炮兵解决他们。机枪手,别停火,别让他们的步兵过来!”

  雷声又一次响起了,沙土的暴雨再次飞溅而起,又有两辆装甲车停止了运动,但其中一辆的炮塔依然没有安静。米斯琪皱起眉头,虽然化为人形的妖怪的各项身体能力都比普通人强一点,但在机枪的铁雨面前众生平等。猎人也不过是中了十几发子弹就得死的人类罢了。大多数妖怪的攻击都无法击穿铁板,这也是八桥坚持要让他们学习使用人类武器的原因。米斯琪又开了几枪,她知道自己大概在冲着敌人开枪,可是平时的射击训练根本没有用。她没有时间瞄准,没有时间考虑风力,没有时间摆正姿势,只能凭着习惯来让自己不被后坐力伤到。她开枪,退壳,装弹,上膛,再一次开枪,再一次退壳,再一次装弹,再一次上膛……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台机器,就和她身旁的机枪手手中的机枪一样。一发炮弹在他们所在的战壕附近炸开了,土星子和雪碴子落在他们的头顶。耳朵里好像有无数只银铃在响,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她只知道要射击,不停地射击——“够了,停下,米斯琪!”松下在她耳边大吼,“敌人炮击来了。”

  “……对不起。”她摇摇头,手里的子弹早就打光了,“我……”

  “命令撤退了,炮击马上就到。”小红的话一如既往地简洁,“快走!”

  他们躬下身子,转过身,沿着如同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的战壕往后撤,在他们的前方,从土方镇再一次传来阵阵雷鸣。米斯琪回过头,看到一朵朵白色的尘土云在冲锋中的敌人步兵脚下炸开。一个身着黄色军装,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如同狂热和恐惧组成的漩涡,他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端着步枪,向着他们跑来。小红举起枪向着那人开火,没有打中。他距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大地在他脚下爆开,他发出一声怪异的大喊,倒了下去。

  “快走!”小红又推了她一把。她没有迟疑,跟着小红跑动起来。远处机枪又响了起来,小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米斯琪赶紧停下,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当她的手摸到小红的身体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染上了某些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她低下头,鲜血正从小红腰上的伤口中流出,她的右半边脑袋不见了,残存的那只左眼瞪大了,不只是因为惊讶还是单纯的死后反应。小红死了。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但是关键时刻总是很可靠的喜欢耍酷的小红死了。她咀嚼着这个信息,俯下身子,有人在拉她,但她没有在意。不能把小红就这么扔在这里,得把她带回去,得让她闭上眼睛——

  “你在发什么呆?快撤,按照计划去第二道防线!”松下又拉了一下她。小红已经死了。她仍然在战场上。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对不起。她低下头,再次跑动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她的脸上留下。她惊讶地擦拭了几下。是咸的。但没有颜色。她突然想起纯狐在那时和她说过的话:“战争是最为可怕的,人的一切疯狂和残暴都能被彰显于战争中。为了击败恶魔,必须成为恶魔。”

  米斯蒂娅萝蕾拉在战壕中发出了自嘲的苦笑。






  博丽灵梦站在空中,俯瞰着脚下的战场。一朵朵白色的绣球花在她脚下盛开而又枯萎,红色的雄蕊,黄色的雌蕊,争奇斗艳。尸体的焦臭味和烟火味就算在她这个高度依然清晰可辨。她眯起眼睛,蓄力完成的阴阳玉在她身旁旋转着。不着急,她虽然可以去参与到下面的战事中,让他们的胜利更加稳固,但是那并不是她的任务。她收到命令很简单——搜寻并摧毁社民党和‘天下人’的高层头目。在那个狡猾的付丧神,疯狂的半兽,和吵闹的夜雀出现之前,她不需要出手。那些军人自然会完成他们的职责。猎人工会的命令是命令,但怎么执行是她说了算。如果他们能帮她完成自己的任务当然最好,就算他们万一失败了,她也可以以逸待劳,一举成功。魔理沙提供的情报果然不错——正如她自己所说,毫无价值。社民党在镇外扩建防线之后完全越过了过去的哨所,而且暴风雪为他们挣得的这两个星期显然让他们的防御工事有了很大的进步。唯一有用的情报就是决战地点在土方镇这件事。她眯起眼睛,看向东南方,在那里,永远城卫戍部队的一个团正在进行隐蔽行军,他们要迂回十公里,从背后向土方镇捅出致命的一击。他们会成功吗?鬼知道。她并不关心。她只需要考虑自己的任务就行。她低下头,战斗已经开始了半个钟头了,可是她的目标一个也没有发现。那些叛军只是扎在战壕里,进行象征性的抵抗之后就迅速后撤,接着让炮火覆盖进攻的帝国陆军,随后再夺回阵地。这样的闹剧已经重复了两次了。但看来川原大佐没有学到任何经验,他甚至意识不到他的炮兵基本上打不到人。真是个蠢材,这么明显的弹性防御战术,就是不肯等待迂回部队得手,大概是对于自己的火力过于自信了吧。也许应该帮帮他,要不然如果他败得太难看的话,自己处理起来也麻烦。她开始逐渐下降高度,让阴阳玉绕着自己的身体旋转加速起来,瞄准——

  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不知为何风里有着一股她熟悉的味道,一股本来不该出现在这凛冬的冰原上的味道。是青草的芬芳,是牛粪的熏臭,是苍蓝的天空,是黝黑的土地。是生命。只有一个可能。

  风祝。侍奉风神之人。被祟神所爱之人。东风谷早苗。

  她别过头,白色的光粒,如同倾泻而下的银河,向着她席卷而来。白昼新星,是早苗的奇迹的起手式,在她们决裂的那一天,她用这招拖住了自己。

  她轻松地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星尘的洪流,又是一股风冲着她吹来。这次和最开始不一样了,而是一股寒冷的,凛冽的狂风。是暴力,是征服,是死亡。她眯起眼睛,远处东南方的天空中有一个白色的小点,顶端带有一抹绿色。是她,是早苗!她用力一蹬,想要向着早苗的方向前进,早苗举起御币,用力一挥,风更大了,她向下看去,在她们脚下的战场并没有受到影响。这家伙的控制力变强了,她想要把自己赶出这里。早苗开始向着她的位置飞来,每飞近一点,她感受到的风力就强上一分。她轻蔑地笑了,指望用这种没有杀伤力的技能打败自己吗?阴阳玉如同炮弹般在她的意念操作下穿过狂风,向着早苗的方向飞去。阴阳玉可以作为浮游炮使用,只要距离早苗达到五百米以内,她就有信心击中对方,但是早苗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伴随着金属相交的铿锵之声,阴阳玉被一个飞速旋转的圆形物体切断了。没等她有时间反应,风力再一次骤然增强,她控制不住身姿,被猛地向后吹去。不对,不是单纯的风,而仿佛是有几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她的身体,把她向后推去一般。她终于从风的束缚中挣脱,早苗已经在不知何时抵达了她的面前,但还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她很聪明,知道近身战从来没有赢过自己,灵梦想。在早苗的两侧,两个旋转着的圆环漂浮着,就是那东西击落了她的阴阳玉。

  “那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滚铁环?”她讥讽地问道,“好久不见,你越来越厉害了,早苗。拿着小孩子的玩具来这里玩过家家吗?”

  “洩矢的铁轮。在古代的洩矢之国,铁并不是那么常见的东西,人们能够获得较为纯净的铁的来源,就只有陨石。冶炼铁的技术在很久之后才会发明,因此人们把铁视为珍宝,相信是支配了大地的诹访大明神的恩赐。这铁轮就象征了她能够支配大地上最为珍贵之物的权柄。”早苗的呼吸有些急促,现在的她四肢完整,她在用奇迹之力,这次又拿什么东西去当代价了?

  “他们居然还能让你上战场?”烦躁,搞不懂为什么她会这么烦躁,“压榨残疾人也该有个限度。”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早苗的眼神没有动摇,没有困惑,没有迟疑,“我要在这里打败你,师父。”

  “少说点豪言壮语,多干点实事。”灵梦冷冷地回答道,“你从来没赢过,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保命吧。”






  “大佐,”川原雅明望向传令兵,“后方有敌袭,菩萨林里敌军缠住了永远城的部队。”

  “情况如何?”川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菩萨林那里不适合我们的战车展开,所以我们并没有过多干涉。对方爆破山石挡住了道路,永远城的人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敌人的火力并不猛,也没有在我们这边布置多少兵力。”

  “也就是说对方是想要把我们分割包围吗?”川原轻笑起来,“你给我在地图上指指,菩萨林在哪里?”

  “……这里。”参谋长大久保康治接过了话头,“距离我们还有两公里。大佐,要去支援吗?”

  “不必,临阵分兵乃兵家大忌。我们的首要目的是突破土方镇的防线,只要突破防线,摧毁敌人的炮兵阵地,那么匪军将会陷入无路可退的绝境。”川原敲打着地图,“匪军已经两次在我军的炮火下退却,正是说明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现在他们已经被迫缩在镇子里坚守不出,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们现在的火力优势足够让我军以一当百,更何况丰姬女士的第三别动队已经潜入了镇里,只要等到第七团从南边发动进攻,在我们的两面夹击下匪军定将崩溃。”

  “那……”大久保不安地看着地图,“如果敌人的目标是我们呢?”

  “那更好,我倒要看看这帮叛匪要拿什么和我的美械中队比。他们要是敢包围我们,我们就来个中心开花,让他们的包围从内部崩溃!”川原笑道,“加紧进攻,要让敌人感到自己陷入穷途末路,这样他们就不会有机会去想到我们还会从后方迂回包抄他们。到时候,腹背受敌的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佐,敌人的炮击又开始了。”另一位传令兵喊道。“这次的准头依然不怎么样,着弹点主要集中在了我们阵地的西北方。”

  “西北方?让我看看,”川原走回到地图前,“那是石叶川的方向,在我们的右后方,他们为什么会向着那边打?等等……菩萨林……石叶川……糟糕!传我的命令,立刻向石叶川派出总预备队。妈的,大久保参谋,还真让你说中了,他们真是冲着我们来的。”

  “石叶川?难道说是?辎重?”

  “不能让他们得逞,跟我来,传令兵,预备队我要亲自带队。我们走!”






  “团长,第三连已经得手,敌人被分隔开了。炮兵连那边也已经开始火力准备了。动手吗?”

  “再等等。”九十九八桥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胯下的战马,“让川原离菩萨林再远一点。”依托着石叶川的河岸,他们屏住呼吸,等待着。石叶川的臭气让城里的部队对这里敬而远之,而这成为了游击队天然的屏障——哪怕河岸边上几乎没有多少可以用于隐蔽的天险,敌人也大大降低了对于这个区域的戒备。她在等。川原是个莽夫,但他并不傻,在他发现自己进入圈套的那一刻,他的指挥系统当中一定会产生一个小小的混乱,就在那个时候,他们是最脆弱的。那就是她在等待的时机。

  “就是现在!”八桥支起身子,举起步枪,指向前方。“冲锋!”

  马蹄落在雪地上,敲出战争的鼓点;众人趴伏在马背上,呼出杀戮的吐息。炮弹在他们身边爆开,激起朵朵巨大的雪绒花,他们知道那是友军掩护的狼烟。骑兵队的147匹战马排成整齐的队伍,如同一条毒蛇一般,迅速地从河岸边窜入战场。“成散兵线!”八桥大声吼道。骑兵们立刻分散开来,子弹从他们身边飞过,几个骑手被子弹击出,发出一声闷哼,从马上摔了下去,但身后的战士们立刻散开,越过了他们。正如八桥所料,辎重队周围的守卫并不多,大概是因为把主力都投入到了对于前方阵地的争夺上。疾驰的战马贪婪地吞噬着和敌人之间的距离。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开火!”子弹尖啸着从枪口飞出,十几个前方的士兵如同被风吹过的草秆一样,倒下了,敌人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边,机枪喷射出夺命的赤焰,又有几个骑手被击落,八桥咬紧牙关,两百米,一百米!“第二发,开火!”由于装备不足,骑兵连前两队装备的步枪是经过改造的双管猎枪,交战中不需要装弹,一次只发射一发子弹,发射完两发之后,就不再有用,因为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来不及装填子弹了。“拔刀!”伴随着刀剑出鞘的摩擦声,一百多支长刀在晴空下反射出炫目的银光。几个陆军士兵看到这个景象,已经肝胆俱裂,转过身想要逃跑,但他们没有跑出几步,就已经被战马追上,成为了刀下亡魂。“三队跟我来!一队二队,依计行事!”第三队使用的则是从敌人兵工厂里缴获的四四式卡宾枪,在刚刚他们也只是把枪头上的刺刀甩出,既能够劈砍,也可以开枪射击。“不要缠斗,冲散敌人的队形,给我们的战友争取时间!”一个士兵从一辆卡车后窜出,手中的三八大盖对准了她,她两腿猛地一夹,战马发出高昂的嘶鸣,腾跃而起,从对方的头顶飞过,她手中枪尖的刺刀已经沾上了对方炽热的动脉血。她用力拉住缰绳,让马调转身体,卡车后面还有几个士兵把车身当做掩体,她迅速地瞄准,开火,上膛,瞄准,开火!两个士兵应声倒地,剩下的三个则被她身旁的战友击倒。“前进!不要停下!”

  “团长!右翼来敌!”一个斥候冲到她身边,大声喊道。

  “多少人?装备?多远?”

  “大概一个连,两辆装甲车!还有一公里!”斥候向右边一指,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卷起的烟尘和火光。

  “大概是敌人的预备队,发射信号弹让第一连反攻,诸位!”她举起步枪指向左手边,“敌人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可他们的增援马上就来,此时此刻,正是建功立业,马革裹尸之时!为报人民一粥一饭之恩,当奋力杀敌,置死生于度外!敌人的炮兵阵地就在前方,随我来,杀!”

  他们催动战马,再次运动起来。敌人的马拉炮兵阵地就在他们的右前方,为了攻进去就必须缩短和敌人援军的距离。“手榴弹!”八桥从身旁的口袋里拉出手榴弹,拉开印信,“放!”战马一跃而起,越过敌人临时挖出的战壕,八桥松开手,让手榴弹落入战壕中,继续向前,炮兵就在眼前。几个炮手正视图调转炮口面向他们。八桥身边的战士手起枪落,两个炮手顿时身上开出朵朵血花,倒在地上。左边传来了马蹄声,八桥循着声音望去,第一队已经完成了任务,第二队还在放火,满载着弹药和油料的卡车被点燃,颤抖着,呻吟着,终于按捺不住,爆炸开来,冒出滚滚的浓烟。嗒嗒嗒嗒嗒嗒——敌人的机枪手终于被调了过来,几匹马被扫射打中,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嘶鸣。“不用管那几个机枪手,继续向着右翼突进,打下炮兵阵地之后再想办法突围!”






  铃仙·一之濑在逃跑。

  铃仙·一之濑在为了自己活命拼命逃跑。

  他听过老兔子们讲荒原上的故事。力大无穷的青鬼,来去无踪的天狗,还有那些外形扭曲的野良神。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东西。她从不知道世界上会有东西如此让自己恐惧。她原本以为那种感情已经从自己的心里消失了。可是没有。

  这原本应该是个简单的任务的,很简单的任务。他们的任务是在战斗开始前渗透进入土方镇,破坏敌人的弹药库和刺杀。但是事情就从这里出现了问题。那个女人,雾雨魔理沙说谎了,她提供的地图虽然在外围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镇子里面的布防情况完全和她说的不符。而他们的探子也不知所踪,看来也是社民党的双面间谍。有没有可能是雾雨魔理沙泄露情报之后他们更换了防御措施?不可能,他不知道魔理沙在想什么,但她嘴里说的每一个字显然都是谎言。但那样也好,绵月大人认为在南边的迂回部队的压力下匪军将会首尾难顾,被轻易突破。但这个判断也失误了。弹药库的附近他们埋伏下了人马,带队的是上白泽慧音那个王八蛋,还有两挺机枪,不对,是三挺。按理来说这时候他们应该撤退,但是上白泽慧音身边并没有几个人,仔细一看所谓的埋伏只有二三十个人,人数还没有他们的一半,于是他们决定强攻,眼看着就要突破了,就在这时,那个女人,不对,生物,不对,怪物出现了。

  女人穿着一身丧服,在她刚出现的时候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但是随着她说话,她的头发逐渐泛起了棕色的光泽,最后变成了彻底的橙黄色。她的身材修长,甚至有些过瘦,仿佛一阵风就能让她吹跑。雪刚停不久,天气很冷,可尽管虽然隔着两百米,她如同一团行走着的烈焰,光是看着就让人出汗。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她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他们的耳中:“各位第三别动队的成员,八意永琳的狗,我本无意参与你们的干戈,但是,我那愚笨的外孙女如此请求我了。她为我献上自己的鲜血作为誓约的证明,切下自己残存的左翼作为祭品,只是为了保护她的没有血缘的养母,我那不肖的女儿。那么,我就会实现她的愿望。我会……成为纯狐。”

  即使是他也没有看清楚女人的动作,在一瞬间,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转过头,他身旁的队友依然站立着,只是他的脖子上隆起了一个已经爆开的肿块。他瞥向不远处的上白泽慧音,对方脸上既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喜出望外,而是单纯的惊愕,仿佛她也没有预料到女人的出现一般。她又一次看向女人,女人已经在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个脖子爆炸的人的身旁。女人的手轻轻拂过他身边的另一个队员,那人的身体仿佛僵住了一样,就连躲都没有躲,女人的手在那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离开了。那人立刻痛苦地跪倒在地,捂住脸,发出非人的嘶嚎。女人已经消失了,她赶紧跑到那人的身边,想要给她包扎,透过那人的手的缝隙,她看到了,十几只眼睛在那人的脸上张开,听到响动,齐刷刷地望向他。他发出一声惊呼,把那个挣扎着的队员扔在地上,站起身。周围已经一片混乱。第三别动队的成员都是妖怪,已经有好几个在慌乱中放弃了人形,有几个还没有失去理智的在向着女人开火,但是子弹仿佛什么也没打中,只是被那副身体吸收了。一个队员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朵巨大的肉瘤花,高度比他整个人还高,五官被怪异地拉长了,皮肤翻开来,露出嫩红色的血肉,但那嫩红色在低温下很快变成了暗紫色。他似乎还活着,他的躯干肿胀起来,现在他那如同婴儿般短小的四肢依然在胡乱地抽动着,甚至想要抓住他那根本握不住的枪。另一个队员被自己右腿上长出的十四只脚绊倒在地。她大概是已经陷入了精神错乱之中,正拿着到对着自己的腿胡乱挥砍,鲜血淋漓,可是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那个自称纯狐的女人并没有任何攻击的动作,她只是迈着轻盈的步伐,在人群中穿梭着,旋转着,轻声唱着一首他听不懂的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一之濑又一次看向上白泽慧音所在的方向,她身边的人都消失了,不知是逃走了还是藏起来了,她自己倒是显得更加镇静了一点,看来是她让那些人不见的。她认识这个女人吗?她和这个纯狐是什么关系?这就是绵月大人所说的祸津神?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有这么危险的东西存在?他们被骗了!被谁?雾雨魔理沙,八云蓝,绵月丰姬,所有人都骗了他们!

  “母亲……是米斯琪?”他听到上白泽的呼喊,愣了一下,接着,让他更为恐惧的是,纯狐居然也停止了一瞬间,然后点点头,继续唱着歌。这种怪物是上白泽慧音的母亲?他们到底在和什么他妈的鬼东西作战?已经有几个反应过来的别动队成员开始逃跑了,这些忘恩负义的胆小鬼!他举起卡宾枪,向着那边开了几枪,但是没有打中任何人。纯狐的行动似乎没有任何规律。她的动作忽快忽慢,时而温柔,时而暴烈,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上白泽慧音也不见了,但是他可以看清,在弹药库旁边的掩体里,还有几支枪杆伸出来,向着这边偶尔开火。

  “妈的!”他一向觉得那些小说中的恶人很蠢,他们总是说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怯懦。他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想要活着,自己还不想死,起码不是死在那个怪物的手里。他不能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该死的乡巴佬!该死的上白泽慧音!该死的荒原!他又象征性地开了几枪,接着转过身,夺路而逃。

  绕过墙角,穿过小巷,镇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疏散完了整个镇子,那可是整整四万人!远处传来隆隆的炮火声,开枪声,以及士兵的呐喊。无关紧要。他们的任务失败了,必须撤退。失败?等等,绵月大人不会允许失败。他和那些荒原上的废物不一样。他选择了正义和真理,他必须成功。正义必胜!他必须成功,才能证明自己配得上永远城。必须想办法回去。怎么办?那个杀人机器注意到自己了吗?至少现在它还没有跟过来。听声音?那玩意无声无息,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哪。需要诱饵来引开它的注意力。他的队友。那些逃兵!他们就是诱饵!他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很好,再确认一遍,身后没有追兵。他必须在纯狐之前找到几个剩下的队员。

  他转过头,一个高大的女人,一个身着丧服,几乎就是死亡本身的女人,一个唱着歌的女人。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听到歌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才能逃走?不对,不对,不对——

  女人轻轻地触碰了他的脸:“睡吧。”

  他的视野开阔了!他现在有了二十只眼睛!他有二十种方法来观察这个世界!好美!好漂亮!好开心!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他总是在纠结妖怪配不上生活在永远城里呢?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他现在有了二十只眼睛!他是视力最好的兔子。他感觉自己好高,比刚才的女人还要高。几十种不同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哀嚎声,笑声,炮火声,倒地声,砂石下落,血肉横飞——太美妙了,简直比他听过的最好听的交响曲还要好听。铃仙·一之濑大笑着倒了下去,他的头肿成了一根球棍一样的形状,耳朵如同杂草一样盖住了他的头皮。他变得聪明了。他再也不用烦恼了。他获得了幸福。






  “还是接不通?”

  “接不通。”电话员摇摇头。

  永远城警备司令部总司令武藤进点燃了根香烟,啐了一口:“妈的。菩萨林那边怎么样了?”

  “敌军火力很猛,有重机枪。没有炮兵的话我们很难推进。”

  武藤猛地吸了一口香烟。本来永远城卫戍部队因为编制上属于警察部队,就没有多少重武器,川原那个莽夫还上了钩,追着敌人的诱饵带着所有的炮兵一口气扎了进去。现在南边炮声不断,距离他只有五公里的武藤却连电话都打不通。电话线要么来不及铺开,要么被人剪了。敌人如同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菩萨林里,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已经过了快三个小时了,他们还是没办法突破这里。“给我地图!把广濑参谋叫过来!”

  身边的护卫帮他展开地图,他看了眼戴着眼镜,长着包子脸的广濑:“参谋,你之前在城防检查部工作过吧?能不能从西边绕过菩萨林?”

  广濑皱起眉头,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接着推了一下眼镜:“唯一能够走的道路是在这里,沿着石叶川平行的一条小路,这里敌人的防御应该不会很重。但是……”

  “石叶川啊……沿着那个臭水沟走的话,士兵们估计会情绪很大,而且如果不能突破的话,会进退两难吧……但是如果不能突破这里的话,川原的部队有全军覆没之危。必须赌一把了。传我命令,五连六连继续在菩萨林作战,以虚张声势为主,保存力量。1、4、7三个连跟着我,广濑参谋,我们去石叶川!”







  “最新敌情,”松下紧张地说,“八桥团长已经攻克了敌人的炮兵阵地,但是被敌人的预备队围住了,正在想办法突围。而且从我们左翼突然多了一支生力军,是永远城的卫戍部队,司令武藤进亲自带领,目前来看起码有两个连。”

  米斯琪抱紧了小红的步枪:“班长,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松下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已经失去了接近一半的同志,弹药也严重不足,炮弹也快要打光了。所有的预备队也都压上了。菩萨林那边并没有失守,否则会是团长先遇到他们,这是好事。但对我们来说是坏事。南边也已经开始交火了,抽不出来人帮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虽然我们刚刚打退了他们的两次进攻,让他们在镇子外面扔下了几十具尸体,但是他们实力尚存,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连长那边怎么说?”

  “连长刚刚牺牲了。”松下叹了口气,“参谋部那边暂时一团乱麻,目前坚守肯定是守不住的。但是起码得让炮兵想办法撤走,不能让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火炮落到敌人手里。他们应该是在准备进攻。”

  “我……有一个想法。”米斯琪试探着说道,“敌人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穿过战场抵达这里肯定是走了石叶川旁边的小路,那条路道路崎岖,敌人远道而来,应当是疲惫之师。我们应当趁着对方立足未稳,逆击之,挫其锐气,让对方以为我们依然元气满满,这样方能长久地争取时间。”

  “……你这个想法很大胆,我这就去和参谋部说。”松下的眼神认真起来,“你小子真的是第一次上战场?”

  “别扯皮了,”米斯琪挤了挤眼睛,“快拿人偶,班长!”

  松下冲着人偶先是说了两句,接着对面似乎有些不肯相信,于是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长串,两分钟后,松下抬起头,向着米斯琪点头:“参谋部同意了我们的计划,但这个任务十分凶险,不明虚实的敌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枪打出头鸟,如果对方识破了我们的计策,那我们就成了自杀式袭击。因此……”

  “怎么了?”

  “我主动请缨,让我们班担任攻坚主力。”松下咬紧牙齿,“同志们,成败在此一举,因为这是我的独断,我也不会强求,但是这的确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牺牲一人,拯救万人,谁愿与我一同奔赴死地?”

  一开始,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在犹豫。人们并不害怕牺牲,但是这个方案太过冒险,他们害怕的是自己的牺牲不仅没有价值,而且会白白的浪费有生力量。米斯琪吸了口气,把妖力凝聚起来,先是轻声哼唱,有几个战士听到她的声音,惊讶地望向她。她没有理会,而是让声音逐渐变高,变成了激昂的独唱: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曲歌必,她举起手:“这是我的主意,我来执行,班长,加我一个。”

  一个从刚刚就一直在左顾右盼,看上去很是纠结的年轻人咬了咬牙,最终心一横,开口了:“算我一个。”

  “为了生存必须胜利,这是八桥书记的原话,为了胜利,我也要去!”

  “算我一个!”

  “我也去!”

  周围的战士们纷纷七嘴八舌地开口了。松下点点头,向着人偶喊道:“我们这边人齐了,炮兵,掩护我们!”

  “就靠你们了,这是我们最后的炮弹了,武运昌隆。”人偶中传来一个稳重的声音。不一会儿,如同波涛般汹涌而连绵的炮声从他们身后响起,炮声一响,松下便从战壕中站起身,大吼道:

  “冲啊!”

  米斯琪跟随在他的身后爬出战壕。小红的步枪紧紧地被她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敌人在经历了最初的几秒的惊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试图组织反击,但是刚刚炮兵突然制造的火力压制对对方的士气大为打击,对方的弹幕密度和精度都远远下降。炮弹在他们前方炸开,形成浓厚的烟幕。

  “成散兵线!”

  战士们躬下身子,分散开来,小跑着跃过他们之前放弃的战壕,跳过一条条铁丝网。“卧倒!”她听到有人呐喊,敌人的机枪响了,几个战士应声倒地。松下骂了句脏话,拉响了一个手榴弹,向着机枪那边扔了过去,没有打中。米斯琪赶紧补了一个过去,也没有打中。她身边的第三个战士也扔了一个过去,终于扔过了山坡,一声闷响,那个机枪安静了下来。

  他们马不停蹄地站起身,又一次向前冲锋。越快越好!他们只有一百人,敌人起码有五百人,现在烟幕阻碍了敌人的视线,让敌人没有办法搞清楚他们的底细,必须趁着这个时间扩大敌人的错觉,让敌人以为这里其实还有着足够的防御力量。米斯琪手中的步枪开火了,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在呐喊,班长也在呐喊,所有人都在呐喊。她的血液炽热了,燃烧了,沸腾了,她的心在为了杀戮而喜悦。她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于其中,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明白了,不是因为狂热而呐喊,而是为了激发狂热而呐喊。让自己陷入暴力带来的癫狂和迷乱中,忘记伤痛,忘记恐惧,以此来震慑敌人。她依然在呐喊,只是不那么激动了。她退出弹壳,将一排子弹压入枪中,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松下趔趄了一下,摔到了。

  “班长!”她惊呼道,向着松下跑去,松下摆摆手,阻止了她。他的头上已经被汗水覆盖,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着敌人的方向指了指。

  “……明白了。”她必须服从她的上级,这就是军队。她一边向前冲锋,一边用余光盯着松下。松下站起身,再一次向着前方冲去,这一次他的步伐慢了很多。米斯琪注意到,一个红点在他的右腰上出现了,并且逐渐变得越来越大。枪声又一次响起了,米斯琪赶紧卧倒在地,松下没有来得及。他发出一声惨叫,倒了下去。米斯琪咬紧了牙齿。她这次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去看,她知道班长已经死了。死人没有办法复活,生者只能以他们的死作为鞭策,背负其遗志前行。她低下头,敌人的另一挺机枪响了起来,炮声停止了,看来炮弹是打光了。没有办法指望炮兵连的增援了。她小心翼翼地匍匐着身子,爬向班长的尸体。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大约一百人的敢死队此刻只剩下十几个人活着,也都和她一样在匍匐前进。她从班长的身上解开绑带,把步枪卸下。把班长腰间剩下的两根手榴弹和自己腰间的两根捆在一起,努力用两条腿拖动自己,抱着手榴弹爬到了一个土坡后面,随后拉开引信,努力地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一扔——这一次她打中了,在又一声闷响之后,机枪停止了响动。米斯琪小心翼翼地用枪挑起班长的钢盔,举过土坡。没有响动。她把钢盔放下,又举了一次,依然没有。她缓慢地挪动身体,从土坡上望去,面前除了几具焦黑的尸体和一挺已经扭曲的机枪,什么也没有。不远处的山坡上,敌人正在一边胡乱开枪,一边向后仓皇撤退。战术成功了,她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战士们立刻会意,两个人开始向着土方镇的方向大声呼喊起来,米斯琪翻过身子,仰面朝天,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们击退了武藤进,他们胜利了,至少暂时如此。接下来就看八桥那边了。






  “团长,武藤带着三个连绕过了菩萨林,走石叶川边的小路去了南边了!”丰田擦着汗,气喘吁吁地说道。

  “小看他了。”八桥低声咒骂道,他们刚刚成功从敌人的重重包围中脱出,骑兵连也只剩下了一半人马,所幸二连的人损失不大,“给我地图,现在他们在哪?”

  “刚刚被一连三班的反冲锋击退,现在堆在河岸边,从西边对镇子虎视眈眈,我们怎么办?”

  “没什么,只不过敌人变多了罢了。按照规划,收住袋口,二连二排三排,去石叶川设立工事,堵住敌人退路,这样武藤的人如果想要撤退就必须游过石叶川。武藤这人想法很多,可惜缺少考虑。他的部队如果能够背水一战,那么我军定然势微,可惜卫戍部队里要么是走投无路的穷人,要么是心术不正的投机分子,他不能令行禁止,进攻失败也是自然而然。我们的战略目的已经达成,现在我们只要保持这种试探性进攻的姿态,半日之内陆军的弹药必然耗尽,到时候即可全歼。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稳住就行。”八桥握紧手中的卡宾枪,“南边呢?”

  “斋藤先生已经成功拖住了对方的三个连,但是伤亡比较大。南边的三门炮成功吓到了他们。”

  “很好!”八桥揉了揉太阳穴,背上刚刚冲杀时留下的枪伤虽然已经愈合,但是还在隐隐作痛。她还需要半天时间,现在她在所有战线上都取得了主动权,除了一个位置。战斗开始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了,早苗不可能再撑过半天,怎么办?

  然后,破空之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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