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
  “那副字……”藤原妹红看着墙低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时的那间屋子。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慧音转过头,看向那幅字:“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在当时想起了这间屋子的主人。那是我过去的学生和我分别时留下的纪念品。这首诗是她自己选的。”
  “……我大概很能和她处得来。”妹红端详着说道,“我喜欢这首诗还有这幅字里的那种气魄——无法被打败,只能被摧毁的那种不屈不挠。”
  “……那个学生就是堀川雷鼓。她还有九十九弁弁,以及弁弁的妹妹九十九八桥,曾经是我最为亲近的学生。”
 
  “我接下来要传授给你的东西,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暴风雪依然在呼啸着,永远城的进攻计划被推迟了两周。学校也停课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她和藤原妹红两个人。这里的一切都几乎陌生的让她认不出来。米斯琪添置了新的桌椅和黑板,还从镇民那里绕过因幡帝直接拉来了人力扩建了教室。也许当个教师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它不能帮助你赚钱,不能帮助你打倒敌人,不能帮助你融入城市社会,不能帮助你在荒野中生存。但我希望,不,我相信,它可以让你度过更加清醒的人生。这也许会加重你的痛苦,也许会让你找到适应它的方法,但我保证,它绝对不会减轻你的痛苦。在开始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继续跟随我走这条路吗?”
  “这座学校,你对它感情很深,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藤原妹红一向敏锐,只是偏偏她自己在这件事上显得迟钝,不,是为此感到自卑,“你离开过这里很久没有回来了,对吗?”
  “这是我创办的学校,”八桥是对的,藤原妹红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这里了。“但我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教过书了。”
  “为什么?”
  “厌倦了。”她不愿意说的太多。她知道藤原妹红是个不知趣的人,但这次,对方知趣地闭上了嘴。这里的一切留下了太多她们的印迹,就算是被米斯琪翻新的地方也会让她想起雷鼓和弁弁。每时每刻都在叫嚷着,低语着,让她无法忘记。当她收养米斯琪之后,她原本以为这一切会结束。没有。她也的确厌倦了。厌倦了和那些不思进取的老人们争斗,和那些冥顽不化,缺少亲情的孩子们报团取暖。那的确并不全是灰暗的回忆,但也绝对说不上光明。她是个老人了,她不想再失去了。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忍受。所以她离开了,逃跑了,把烂摊子留给自己的学生,去做那简单的事情——面对死亡,而不是面对生活。她看向藤原妹红,但她是个双重标准的人,她不能容忍别人在自己的眼前这样。她需要藤原妹红在自己黯然离场之后代替自己守护她的学生,她需要藤原妹红来为了她的谎言无数次坦然赴死,她需要藤原妹红来让她自己感觉到自己仍然是被需要的。
  “虽然我在城里的演讲里以一种戏谑的语气谈论了黑格尔,但他的确可以说是我们上一个时代最为伟大的哲学家。不了解黑格尔就无法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他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对于辩证法的改良——辩证法是一种从古希腊时代就有的修辞学或者说研讨范式。一个辩证法的论据基于一个正题和反题,将其统一构成合题。命题是一个对于事实的陈述,苏格拉底的辩证法认为每一个陈述都可以存在一个自然的否定形式,也就是其反题。而真理就存在于这两者之中。通俗地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个永恒的,或者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动态过程。这一过程中正题在人类,或者说智能生物的精神运动中自然产生出自己的反面——并没有外在的理念世界先天性地生产命题,而是由于人类的历史产生了命题,同时由于历史,也就是人类精神的运动产生了反题。二者纠缠着运动生产出合题,也被称为辩证统一。在这里反题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否定,而且是一种反对的力量——黑格尔认为逻辑运动自身就是决定历史走向的力量。而合题会再一次被投入到精神运动中生产出反题。这一过程将会有一个必然的收束结果,就好像震荡的弹簧逐渐停止,回到稳态一般。这个统一的趋向就是绝对精神……”
  “由于合题生产反题的机制,历史被认为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如果把趋向于绝对精神的过程称之为上升——人类将会在矛盾的挣扎中反反复复。人们被不同精神驱使而争斗,不畏死亡的人胜利成为主人,恐惧死亡的人失败成为奴隶。然而主人因为可以役使奴隶而自甘堕落,失去了对于真理和权力的掌握,奴隶就成为主人的反题,最终推翻主人,成为主人。主人定下的律法被反转迎合新的主人,可是旧的主人此时变成了奴隶。奴隶不仅有一个,所以历史会产生不同风格的统治者,但是整体而言,历史将会不断地前进,后退,牺牲无数人来抵达那终极的理性世界。可是那究竟是怎样的理性世界?在我看来,那是资本主义取得完全胜利的世界,因为资本主义乃是迎合了人类作为动物的自私本性的究极体制。除非产生比我们更为无私,更为善良的物种——因为人类掌握了世界,所以一切使用人类语言的存在都是人类——否则我们不可能超越资本主义的束缚。可是那种存在又注定无法在我们这样一个自私的世界生存。对不起,扯远了……”
  “但是,世界,或者说现实,真的如同黑格尔所说可以被理性完全认知,纳入逻辑学的框架下吗?在我看来黑格尔并不指望理解世界,而是想要通过理解世界来理解人类思考世界的方式,进而让人达到精神上的圆满。可是我并不认同这种想法。这种弃现实中的不和谐于不顾,为了安宁而安宁的思维模式令人不快。那种想要掌控一切,让一切都显得平平无奇的作风,是神的作风。人是不完美的,充满缺陷的生物。人的理想和现实注定无法相符,甚至是要无数次被现实痛击,看着自己的希望化为灰烬——人的愿望只是无数现实中的一种,现实却有无数种方式来展开自身——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荒诞。从这个意义上考察,荒诞可以说是一种世界的必然……”
  “非理性的世界拒绝神的存在,因为神作为被想象具有主体性的存在是人格化的,而人格意味着缺陷和不稳定。如果是非人格化的神,那么也就和哲学上的理念没有差别——他们都没有主体性。没有神的世界里没有先天的善恶,道德,意义。伦理学注定是一种历史的学科,所有的伦理道德都只是适用于某个特定的时代的存在,而非某种先验的超然。但人为了维系自身的存在需要意义,故而必须对抗荒诞。人需要在没有神的世界里成为自己的主人,可是这又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被语言的意义之网捕获,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只是一种压迫的匮乏……”
  “我的伦理学可以被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帮助弱者。弱者是一种权力关系中的地位,权力关系是依赖于场景和情景存在的。故而没有永恒的弱者,因为没有永恒的权力关系。但权力本身的存在是永恒的,只要有着不平等的交互就有权力,而人注定生而不平等。所有人相同的世界才是平等的,但那样的世界是无法运行的,在有不平等的地方就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弱者,我的理想是帮助弱者反抗他们的遭遇的压迫——这种压迫并非由于他们自身的特质而导致,而是由于他们身不由己地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弱者的地位……”
  “斗争必须彻底,这就是说必须首先在战斗中取得完全的胜利和主导才能够进行感化的谈判。感化是一种感情的博弈——虽然这么说很反直觉,甚至令人厌恶。为了把世界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政治上的谋略是必须的。政治有两个面孔,其一之依照理想对大量的人民进行治理,这是政治;其二是为了利益拉拢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这是权谋。两者体现了权力的不同运作机制,但本质上是相互成就的。为了取得胜利就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把自己的朋友弄多,把敌人弄少。让敌人内部分化,分个击破。如果用权谋和力量击败了敌人,接着最好的策略就是感化和说服对方,让对方也能成为同志,让其反对我们的力量变成帮助我们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要注意观察聆听对方的诉说,了解对方的需求,发现双方的共同点,建立感情联系,接着一同行事来拉近距离同时考察对方的诚心,最后再予以考验……”
  上白泽慧音滔滔不绝,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急迫,想要在这短短的两周里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相信的一切都教给藤原妹红。藤原妹红并没有让她失望,她是个有天分的人,吸收知识的速度很快,也能很轻松地找出她话语中那些她自己有意或无意留下的漏洞。慧音飞快的语速和近乎填鸭式的教学方式并没有影响她学习的热情。藤原妹红说的不错,虽然花了点时间恢复,但她的确写的一手好字,苍劲有力,而且有着一副傲骨。很难想象这样的字迹出自于那个在风雪中燃烧着的心灰意冷之人。她还没有完全放弃,慧音想,不,是她没有办法放弃。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听着自己那自己都无法骗过的狂言。土方镇,那里将会是战斗发生的地点,也许在那里,她可以得偿所愿,到了那时……
  “我有一个疑惑,慧音老师,”藤原妹红打断了她的遐想,“如果你说你是个恐怖分子的话,为了实现的理想,你到底想要对永远城做什么?”
  “……我的理想是打破这已然僵化的体制。”她咬住牙齿,“我想要让这虚伪的繁荣迎来它应得的暴力终结,因为柔和的手段注定无法撼动这块磐石。只有用武力不断敲打它,刺激它内在的结构缺陷,让它自然崩解。”
  “然后呢?在那废墟上你又要创造什么?”
  “……那是赢得胜利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我们需要先活下去,并且赢得胜利。”
  “城市里的人呢?”
  “……我曾经相信他们可以改变,但我现在不知道了。八桥和米斯琪也许还依然如此相信,可是……”
  “我和米斯琪聊过这个问题,”藤原妹红叹了口气,“她说原本的你是更加坚定的。你相信可以创造一个让所有人只要不危害他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世界。一个让压迫和虚伪销声匿迹的世界。你必须记住,城市里的民众并不是你的敌人。他们也有孩子,有弱者,有为了生活奔波终日却难以饱腹的工人。做一个恐怖分子也许可以让你发泄内心的愤懑,却注定只能让这些想要过日子的普通人心怀恐惧,无法理解你。你自己也说了,为了胜利就必须团结多数,这些人大多数并没有坚定的理念或者信仰,他们也不是你的敌人,只是随波逐流的人。你要想办法争取他们,教化他们——”
  “没用的。”她感到心烦意乱,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没有用。我可以花上一天的时间和一个工人聊天,最终让他理解并接受我的理念,可是很少有人能够在这之后再把这种理念传播出去教给更多的人。我也试过在教育系统内部推行,可是他们剥夺了我的教师资格,并且把我驱逐出境。我后来改成印刷更为简单易懂的小册子,但是我的文章学究气太重,难以吸引到人。虽然理想的教师可以因材施教,可是我却并不是那么厉害的人。我有太多想法想要传递,可我的才能和文字却不足以寄托我的壮志雄心。况且很快当局就开始利用药物和情报洪流把我的声音淹没了。所以我能做什么呢?如果我的雨水没有办法解除干旱,起码我可以成为雷鸣。”
  “但是不管是在哪里出生,孩子就是孩子。”藤原妹红盯着她,但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她身上,而是仿佛看到了远方的什么,“纯洁无垢,如同动物般善变,如同动物般残忍,如同动物般善于模仿。你的敌人是系统,而不是孩子。孩子依然可以被改变。而且,三百万人中总会有愿意理解并且追随你的人。总会有人像你我一样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的痼疾。我并不会强求你对他们抱有信心,但是请不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的鄙夷。那样的事情适合我这样的厌世者,而不适合你,老师。这不仅是说你应当相信自己的理念才能服众,而且是说只有当你相信自己所说的时候你才能不那么痛苦。”
  “我……多谢你的关心,但我没事的。”不要再这么敏锐了。不要再关心我了。不要让我再想起那个放弃的理想了。
 
  “你瘦了。”女人坐在一把老爷椅上,一身黑衣,带着面纱,如同服丧一般。黑色的长发垂到腰间,双眼中空无一物,近乎茫然。纯狐又开始梦游了。
  她犹豫了一下:“母亲,您真的不打算回学校吗?”
  纯狐看向慧音,她那无神的双眼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但很快暗了下去:“……算了吧。”她低下头,“我……不想见小孩子。你就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待着,悄无声息地死去吧。”
  愧疚,她听到自己养母的回答时内心只有愧疚。是她造成了这一切。她对不起纯狐。她甚至说不出一句“请不要这么说”。她没有资格。
  “我不会那么做的。母亲。”她低声说道。“再过不久就要开战了。您……”
  “我知道,我自有分寸。你不必为我担忧。”纯狐的声音现在多了不少坚定。“在嫦娥死去之前,我这具被毒素侵染的腐烂之形还不会崩溃。做你该做的事情。”
  “……母亲,我走了。”她咬紧嘴唇,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过身,离开了。在她的背后,纯狐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你要放弃了。”纯狐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袄,就连她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都有了点火光。慧音转过头,人群已经散尽了,只有因幡帝还端着手里的碗坐在桌边吃个不停。
  “我从没预料到可以遇到那样的学生。”她转过头,“我也没想到我的赞助人……胃口这么大。”
  “你要是想说我吃相差可以直接说。老兔子习惯了。老兔子活的时间太久,知道吃相差和饥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因幡帝停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接着开始把隔壁桌盘子里剩下的土豆丝扒拉到碗里,“我那帮手下都还年轻,不知道在我们有‘事业’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她拿筷子一指慧音,“但我得承认,你这小子居然能够说服我除了吃饭还有别的事值得掏钱,这是你自己的本事。”
  “是我的学生的功劳。弁弁出的主意,我只是完善了一下而已。”她说道,这是事实,“说真的,当时……我的确想要放弃了。我最后的几个学生全都因为家里的反对没法来上学,私塾无法运转,我都想要离开这里了。”
  “过去的事都是过去了。”纯狐听了帝这话若有所思,“那个琵琶付丧神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我都想认她做干女儿了。她要是来我这里做军师……算了,那样就没有这种天然无污染的惊喜感了。”
  “慧音……”纯狐犹豫着开口了,“我可以去你的学校当老师吗?”
  “当然,”她开心地笑了,“您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第一位老师。我当然知道您是多么优秀,多么睿智,多么善解人意。我现在除了我自己还没有别的老师呢。您要是能过来帮忙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是,我还得说一句。”因幡帝放下饭碗,满意地擦了擦嘴,“我依然不能完全认同你的想法。我承认这听上去很不错,但是我并不觉得你最后能成功。”
  “要想改变世界,就必须从少年人开始。培养优秀的学生,然后在他们身上种下相互理解的理念的种子。我认为这才是从最根本解决当今城市和荒野之间矛盾的方法。人不能永远依靠仇恨活下去,而最终必须依靠建设,依靠创造,依靠某种热爱的激情才能够长久。这就是我的信念。”
 
  那是她在学校创办那天许下的誓言,可是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米斯蒂娅萝蕾拉推着小车走进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也就是个谷仓。说是谷仓,其实也就是个木棚子,在门口站了两个守卫。在米斯琪的争取下才把墙上前几天失火烧的洞堵住。库房边上米斯琪和犯人们一起搭了个简易锅炉,把烟囱伸到外面,在门口堆了堆煤——犯人们用不上木炭。库房里面一股汗馊味和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几个大男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身上裹着几块臭烘烘的毯子和干草,瑟瑟发抖。小车上面有两个大桶,一个小盒子。米斯琪揭开盖子,一个大桶里面是米汤,另一个则是面糊。小盒子里则是咸菜。听到脚步声,犯人们纷纷抬起头,睁开惺忪的双眼。当他们看清楚来者之后,纷纷兴奋地爬起身,向她跑去。
  “不要急,别摔着了。”米斯琪看到犯人们如同饿虎扑食一样扑向木桶,笑着说道,“这两天没有人难为你们吧?”
  “没有,一个也没有。”松田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他就是当时那只被俘虏的纠察队的小队长,“多亏大人您雅量,他们现在都不敢欺负我们了。”
  “叫我米斯琪就行,我不是什么大人。”米斯琪皱起眉头,“我过会儿去给女囚那边送饭,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还有,涉谷,你姐过得很好,让你多吃饭,别瘦了。”涉谷姐弟俩是城里长大的孤儿,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死于药物过量。无路可走的他俩一起加入了纠察队,因为对于穷人来说这份工作待遇好,能用得上他们在街头生存的技能,而且可以相互照顾。
  “告诉她我已经开始长膘了。”涉谷涨红了脸,他觉得他姐总是对他有点过度保护,“管好她自己就行!”
  “谷村怎么样了?”谷村之前被野良神抓伤,染上了诅咒,胳膊开始逐渐腐烂,就算消毒也没有用。昨天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彻底被瘢痕覆盖,动弹不得。那种瘢痕她在慧音的身上见到过。镇子上本就没多少人能解咒,愿意帮他们解咒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早苗倒是原本可以解咒,只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怕是仪式进行到一半就不行了。
  “他……快要不行了。”松田望向靠近炉子的角落,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他已经见惯了死亡,显得有些麻木,“他昨天晚上不停地念叨你。你去看看他吧。”
  没等松田说完,米斯琪已经走近了那个角落,俯下身子。谷村的身上缠满了纱布和绷带,但依然无法掩盖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暗黄色的脓汁浸透了纱布,发出刺鼻的臭气。他的眼睛本来就视力不好,在昏暗的谷仓里更是如同瞎了一般。但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于是努力地想要坐起身。米斯琪蹲下身子,轻轻地按住他:“别动了,谷村,躺着就好。是我,米斯琪。我来给你换绷带来了。”
  “米斯琪……小姐……”谷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必……浪费时间……为了罪人……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我说了算。”米斯琪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药物和绷带,用酒精洗了洗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忍着点,会好起来的。”
  “我是个……老人了……”谷村的面部肌肉抽动起来,疼痛的浪潮洗刷着他,但他忍住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别说话!”米斯琪用酒精棉擦拭他的身体,敷上消炎药,接着重新缠上纱布。“你难道没有牵挂吗?没有家人吗?”
  “进纠察队……就是这种下场……他们……应该已经觉得我……因公殉职了吧……”谷村咳嗽起来,“活着……好痛苦……”
  “那你想要让这一切结束吗?”米斯琪突然严肃起来,“你想要让这一切就此终结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解脱。”
  “……还是想要活下去啊……”谷村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他那污浊的眼睛里流出,“我不想死啊……”他低声哭泣起来。米斯琪没有再说话,而是拍打着他,安抚着他,仿佛谷村只是一个婴儿一般。过了一会儿,谷村安静下来,米斯琪给他舀了一碗米汤,一边轻声唱着歌,一边用勺子喂给他吃。谷村顺从地吃了下去,在他吃完之后,米斯琪把他轻轻放下,把碗拿回车上。当她转过身的时候,谷村已经睡着了。
  “那小子以前是个卖假酒的,被人举报破产之后才来了这里,”松田看了两眼谷村又舀了一勺面糊到碗里,夹了两筷子腌黄瓜,“说实话他和我们都不太对付,总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必要那么惯着他。”
  “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强求你们对他友好,但起码看着点他,别让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米斯琪沉吟了会儿,“之后几天你们应该见不到我,我有事要忙。我已经安排我的朋友响子来给你们送饭了,不会饿着你们。”
  “我听说要打仗了。”松田趴在米斯琪耳边悄声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也要去战斗。”米斯琪点点头,看着其他人说,“我猜你们也应该都知道了。”
  “你还是个小孩。”松田叹了口气,“他们已经要让小孩上战场了吗?能不能让我”
  “这个小孩俘虏了你们,而且这是她自己的决定。”米斯琪坚定地答道。
  “……您一定要平安无事。”涉谷结结巴巴地说道,“来了这里之后大家都瞧不起我们,随便揉捏我们,只有您愿意正眼看我们,帮我们争取炉子和干净的吃的……我不太会说话,我也不是很懂事。我知道您如果决定去了我们拦不住,毕竟我们也就认识不到一个月。可我就希望您能平平安安的……唉,我这嘴怎么这么笨!”
  “我听说上战场的人都有点迷信,”米斯琪笑道,“我也就不说什么‘我一定会回来’之类的话了。但如果我活下来了,八桥书记已经许诺让你们可以进入学校接受教育改造,到时候你们也就不用住这种地方了,而且也能和我一起战斗。怎么样?你们愿意吗?”
  “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总比在这里强。”松田耸耸肩。“你们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大家干这工作也就是混口饭吃。现在小姑娘为了我们尽心尽力,我们怎么能让她心血白费?加我一个。”
  “好听的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想吃点别的,我也要。”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米斯琪又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虽然学校里有住处,但吃的可好不了多少。顶多也就是午饭变成三种咸菜,每个月吃一次肉的水平。”
  “那我也行。毕竟我还有的是力气,总不能白白坐在这里浪费粮食吧?人不工作总归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当然永远城里那些工作属实不是人干的。”
  “对的,人应该为了自己工作,而不是被他人役使着,为了生计被逼迫着工作。”米斯琪说,“那么的话就这样,你们之后都会来慧音老师的学校,我来带你们。一言为定!”
 
  米斯琪走出谷仓,在门口,她的老师上白泽慧音靠在墙上,大衣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慧音抢先开口了:“你说的很好。”
  “不过是笼络人心之语罢了。”米斯琪摇了摇头,“您怎么过来了?”
  “笼络人心的谎言人人都在说,重要的不是你想了什么,而是他们听到了什么。我每天都在说无数谎言,想太多这种事只是徒增自扰。对于他们来说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你都的的确确地在关心他们。”慧音离开了墙,直起身,“我想看看你,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了。”
  “多谢您的关心。”米斯琪看向学校的方向,“妹红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学的很快,是个好学生。”慧音叹了口气,“她依然在偷偷自残,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她原本不必如此的。”
  “多给她点耐心,她会好起来的。”米斯琪思索着,“她需要的既不是恋人,也不是导师,而是家人。我们如果想要帮助她,就需要让她感到安全,让她知道有人可以无条件地对她好。”
  “……我知道了。”慧音叹道,“真是讽刺啊,为了帮助他人追寻真实却需要戴上面具。”
  米斯琪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怀中颤抖着的女孩。那是她的女儿,世界上她仅有的女儿。小姑娘那头白色的短发上依然带有着土星子,她皱起眉头,抬起左手,轻轻地拂过她女儿的头发,拭去了那星星点点的不和谐。
  “没事了,”她低声喃喃着,将慧音拥入怀中,手上加大了力度,仿佛只要一放松怀中的小人就会如同沙子般流走一般,“妈妈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她抬起头,不远处,火焰舔舐着摇摇欲坠的木屋,被困在其中的人们的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一股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她松开胳膊,用手堵住了慧音的耳朵:“不要理会那些人说的话,他们说的全都是胡说八道。妈妈很抱歉让你看到了妈妈不想让人看到的一面。但是不要害怕,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妈妈一定会把那个人杀掉的。”
 
  “慧音之前来了。”纯狐说。慧音的养母居住的小屋远离人烟,倒是离厄神的污秽圣域很近。据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们本质上很相像。虽然外面滴水成冰,屋子里没有生火,但是走进屋子的时候,米斯琪有一种错觉,仿佛一股热浪从纯狐身上散出,扑面而来。但那终究只是错觉。纯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没点灯的屋子里依然又黑又冷,如同墓穴一般。一具尸体和她的墓穴,糟糕的比喻。
  “她来说什么了?”米斯琪警觉地竖起耳朵。
  “问我打不打算回学校。当然,我知道其实她是来和我道别的。”纯狐轻笑了几声,如同狼一般露出牙齿,“傻女儿,以为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吗?”
  “……我来这里,是想要请您帮我一个忙。”
  “你是慧音最看重的学生,我可以帮你忙,当然,前提是你还有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能够帮上的忙。”
  “要开战了。我们知道绵月丰姬很有可能打算派出第三别动队进行敌后破坏任务。慧音想要把自己当成诱饵来把他们一网打尽。但她不肯多带人。只愿意让八桥的部分警卫队跟在她身边来增加可信度。”米斯琪看向纯狐,“这是自杀任务,她几乎不可能,不,绝无可能幸存。就算老师再怎么强都不可能。我希望您能够在暗中保护她,如果必要……可以采取一切武力手段,让她活下来。”
  “有趣,你既然已经知道她的愿望,却还要忤逆她的意志吗?”纯狐站起身,“这就是你的爱吗?”
  “那是因为先生救了我的命,两次,所以我也应该回报她。”米斯琪握紧拳头,“是的,这是我的私欲,我喜欢她,想要让她活下来,因为她是我的妈妈啊!她教会了我在世界上生存所必须跨越的障碍以及跨越的方法,可是她自己却过不了这个坎。她只是……她看不到其他选择!但是我要向她证明她错了。我要让她明白,人生活在世界上不需要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在他人的裁判中找到位置,更不需要为了他人成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纯狐大笑起来,“小夜雀,我愚笨的外孙女,你真的知道你在祈求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你所说的的‘武力手段’包括什么吗?你知道向我求助本身是多么可怕的罪行吗?而这居然仅仅是为了让我那个已经放弃了的笨蛋女儿活下去?”
  “我知道。”米斯琪咬住了嘴唇,“我在请您杀人。并且我知道您杀人的方式。可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办法阻止她或者保护她。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您将要犯下的一切暴行都是因为我的私欲,我的决断。这份罪责由我来背负。”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说了这句话就完了吗?你凭什么来背负这一切?你还没有真的主动杀过人吧?我听说了,就算在城里跟着慧音的时候,你也只是把人致残或者打晕。这样你起码不用背负上杀人的罪恶。可是你以为那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难道就可以活下来了吗?你说你要背负这一切的责任,你又靠什么来背负?责任是需要力量的,夜雀!你在城里的时候考虑过为了那些被你打伤的人负责吗?他们可能被当成替罪羊,被判渎职,失去了工作,而他们可能还有一整个家庭要养活。没有了收入,孩子就只能饿肚子,妻子只好去卖身。残疾了的人比死人还不如,不能工作,没有收入,在永远城里他们比老鼠还卑贱!你觉得你很仁慈吗?现在你要杀人了,那些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妻子与孩子,你又拿什么去补偿他们?”
  “我……”米斯琪垂下眼睛,“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么想,起码我会好受一点,因为他们起码可以把这一切之后仇恨指向我。我也知道迟来的正义并不是正义,但我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对死亡变得麻木不仁!人不可能不犯任何罪恶而生存于世,而这其中隐含的假设就是这些罪恶他不可能全都修复,否则它们就不再是罪恶。你可以弥补罪恶,但不能磨平罪恶。为了生存在这个凋亡的,物资匮乏的世界上,就必须掠夺,必须犯罪。生存斗争,主人与奴隶,这些慧音也都告诉过我。但是,知晓这一点和承认自己的罪恶是两回事。我起码做不到那样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罪恶与黑暗熟视无睹——因为到头来,我们的理想还是向着那不可能存在却又如此美丽的光明啊。”
  “那你就不可能生存下来。”纯狐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必须学会对它们熟视无睹。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被彻底玷污的世界,你不仅要接受罪恶,还要从罪恶中获得快乐,才有可能从接下来的战争中幸存。战争是最为可怕的,人的一切疯狂和残暴都能被彰显于战争中。为了击败恶魔,必须成为恶魔。就好比你知道为了打倒第三别动队,必须来找我。”
  “但那不等于抛弃良知,失去了一切原则的人最后只能成为理想的傀儡,那就是八意永琳和城里人的末路。我们必须对自己的暴行保持反思,才能不在反复中变得麻木,堕落为神,或曰恶魔。毕竟二者就和我们妖怪一样,是人类的造物。让他们的仇恨冲着我来吧,我愿意在一切结束之后接受他们的诅咒和亲属的报复。因为虽然不是我做的,却等同于我亲手杀死了他们。”
  纯狐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你这家伙可真会说,不愧是慧音最器重的学生。我低估你了。好吧,我会帮你的,但你要知道,这事可瞒不住她。她大概也会猜到这是你或者八桥的手笔。”
  “不需要瞒,她迟早会知道我的罪行,”米斯琪把手放在胸口,“我会让她活下来。哪怕手上沾满鲜血,哪怕被那些人的家属怨恨,但是她会活下来。慧音会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还有希望。”
 
  博丽灵梦见到雾雨魔理沙的时候,她会看到魔理沙穿着一身黑白条囚服,带着那副厚颜无耻的笑容。灵梦熟悉那副笑容,她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她知道魔理沙那副笑容本质上是皮笑肉不笑的伪装。灵梦会拉出魔理沙面前的那把椅子,坐下,然后问:
  “你在城外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好得很。好得很。基本上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魔理沙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吗?我发现我还是适合呆在城里,起码这里有酱油,而不是像在上白泽那里一样每天都在吃咸菜。”
  “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回城?”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魔理沙说这话的时候要看着博丽灵梦的鼻子,显得像是在看她的眼睛一样,“想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我要做的,什么是我不要做的。”
  “你能别在那里用废话浪费时间吗?”博丽灵梦会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人!”魔理沙要露出夸张的表情,举起双臂,在胸前握紧双拳。“我要杀……你!”
  “对,不错,然后呢?”博丽灵梦会敷衍地回答道。
  “淦!我还以为你总算会笑一个的。”魔理沙要一拍桌子,露出失望的表情,“行吧,说正事,我的确是更习惯城里的生活。城里面钱多,而且玩的也多。荒原上什么也没有,那些家伙也很无趣,每天都在谈论什么虚无缥缈的‘革命’,我掺和不进去,而且他们还总是想要拉拢我。我受不了。我这次是来帮你的。我掌握了‘天下人’近期行动的重要情报。”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出城?”博丽灵梦会故意撇开话题,她知道魔理沙有求于她,需要用情报来交换,所以会故意表露的没有兴趣,来使得对方降低对于自己情报的价值判断。
  “说实话……是因为你。”
  “我?”
  “我当时不想见你,你想想,咱俩分开了那么久,每次见面都……”魔理沙要低下头,涨红了脸,露出尴尬的神情,“再加上藤原妹红,就是那个火人,是我的朋友,我不放心让她被那么个妖怪恐怖分子单独带走。”灵梦会知道魔理沙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这并不重要。
  “那他们就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了?”
  “你可不知道,为了从他们那里跑出来我费了多大力气,这条胳膊就是当时摔断的。”魔理沙要向着灵梦晃悠自己被吊着的左臂,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到这里。“信不信是你的事。”
  “你知道吗?我可以让永远城那帮人把你在水牢里折腾上两个星期,但看来你还是原来那个神经病,所以我也不指望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灵梦会从衣服里抽出枪,直接抵住她的脑袋,“好了,我准备好了,说吧,你的情报是什么?”
  “我想要我的摩托车,我出城前刚装了挎斗,”魔理沙要显得无所谓,但是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可以通过魔法调节自己的体温来实现,“而且我还想要一百元的报酬。”
  “太多了,五十。”灵梦会从口袋里掏出毛豆,开始吃,“你的摩托车我会帮你问一下,我估计城管不太可能当成废品拉走,但是有没有冻坏我不保证。”
  “九十。”魔理沙要一拍桌子。
  “五十五。”灵梦这个吝啬鬼会坏规矩。
  “九十五。”魔理沙要让她见到代价。
  “七十。”
  “八十五,一口价,别指望更低了。”
  “成交。”灵梦会把毛豆咽下肚,“你有什么机密?”
  “我要先看看我的车。”
  她们可能会在广播塔下看到车,车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不见了或者坏了。如果是后者,那么魔理沙要说:“他妈的,加钱。”否则就说:
  “行吧,我可以告诉你机密了。上白泽他们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进攻计划,他们打算把土方镇清空作为战场。”魔理沙要在这个时候伸出手,“给我张地图。”
  灵梦会把地图拿给她:“土方镇?这倒是在预料之中。但就这么点东西你要八十元?”
  “我还在镇子里摸清楚了他们外围哨所的所在地。可以让你们事先定点拔除。”魔理沙要在地图上指点,“这样你们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接近他们,用偷袭来瓦解他们的防线。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之后具体的防御计划。”
  灵梦会知道魔理沙说的是真话,她看得出魔理沙没有在说谎。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们?”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们?”人们总是不喜欢别人揣摩自己的想法,与此同时他们又总是希望自己周围的人可以和自己心意相通,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自己的意图。愚蠢的人类,他们永远都这么自相矛盾。灵梦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他们不明白,揣摩别人的想法真的很简单。确切的说,操纵别人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一点小小的诱导,一些夸张的反馈,再加上一点暗示,很快就能让他们形成一整套对于你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在这个印象的基础上不断用行动强化,就可以得到一个顽固的观念。在这个观念的基础上,他们的思考,行动,乃至于反应都是可以预测的。比如说,让别人觉得你是一个唯利是图,胆小如鼠的卑劣之徒,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轻视你,忽略掉那些本来他们应该注意到的危险信号。
  “我是个想要活命的人。”我抬起头,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想明白了,什么也比不上活着好。站在赢的人那边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收到你在城里留下的信息了。”灵梦突然开口了,我眉头一皱,我并没有预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你见到她了吗?”
  “我见到八意永琳了。”她点点头,看来她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也罢,“工会董事会已经和她达成了盟约,别在那事上瞎忙活了。”
  “你也拿到了那个手环。”我没有在意她说的。猎人工会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这根本无关紧要。她居然还带着那个手环!我咬紧了牙齿,还不到时候,她还没有放下戒心。她甚至没有靠近我。
  “是的。”灵梦抬起头,望向天空,“那是段好日子。”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堕落到这一步的?”
  “这还用问?”灵梦奇怪地看着我,“我们活得太久了,魔理沙。你也应该记得爱丽丝说的话吧?”
  “‘要么如同英雄般死去,要么活下去,直到自己变为无可救药的恶人’。真是悲观至极的判断,”我摇摇头,“这话真令人伤心。之所以让人伤心,就是因为它太他妈对了。”
  “你把它留给我,是想要提醒我,别忘了她吧?”灵梦淡漠地说道,“我不会忘的,毕竟是朋友。”
  “是啊,毕竟是朋友。”
 
  上白泽慧音把一杯热茶递给东风谷早苗,早苗举起她的那只吱嘎作响的机械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杯子。在她刚刚习惯自己的义肢的时候,曾经创下了一天捏碎十件瓷器的记录,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当然,这绝不是她现在手抖个不停的唯一原因,慧音注意到了这点:“排异反应又严重了吗?”
  早苗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喝了口茶。两人站在污浊的河边,看着对面枯黄的草地。一个背着双肩背的矮个女人正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上对岸,向着远处那个静坐着的小小身影走去。早苗舔了舔嘴唇,开口了:“我见过魔理沙了。”
  “她当时怎么样?”
  “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说实话,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受。”早苗转过头,用她仅剩的哪只眼睛盯住慧音,“问题在于你,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慧音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就算我说自己没有也已经晚了。我们都逃不掉这事。”
  “我并不恨她。”早苗说,“并不是说我宽恕了她,而是我实在没有精力了。看看我这样子,一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我只能看着那逼近的大槌而挣着最后一口气。倒是你,你能做出决断吗?你能够容忍自己犯下一件注定无法被自己原谅的恶行吗?”
  慧音别过头:“……我已经做了。你和荷取说了吗?”
  “还没有。但是她肯定已经知道了。”早苗望向对岸,河城荷取停在了一动不动的键山雏旁边,停了一下,接着走进了圈子,坐了下去,“你也知道她那个脑子,我现在能这样站在这里和你说话都靠了她,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人心就是这种东西,一旦大势开始运动,直到招来灾难之前都不会停止。偏偏神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强大的力量背后,是极端不稳定的主体,这都是你和我说的。现在人们对于雏的厌恶和恐惧正在逐渐被凝结,不知道八意永琳那个疯子想要干什么,但是我们都时间不多了。她的状况越来越不稳定,核心污染圈的半径在这两周间扩大了一倍左右。她正在成为人们想象中的那个冷酷残忍,为害四方,招致不幸的祸津神。我早就和你说了,你不能一直拖下去了。这些事情如果一直拖下去,只是让自己丧失主动权,在它们失去平衡接连爆发的时候手忙脚乱,迎来自己的灭亡。你是我的恩人,我当然会帮你,但是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慧音,你真的明白吗?你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慧音看向对岸,河城荷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瓶酒,自己喝了两口,把剩下的浇在了地上。接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音乐盒,一边拧发条,一边聊了起来。键山雏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毕竟那只是一个坏掉的人偶罢了,她当然不应该,也不会说话。良久,荷取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空瓶子连带着音乐盒装进背包,站起身来。她说那些话有人听得见吗?慧音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过了那个可以坚信雏还可以听到听到他们话语的年纪。如果自己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她一定会大声反驳自己,告诉自己这其实并不重要,对于荷取重要的是她在对着雏说话,而不是雏能够听到她说的话。但现在,她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早苗是对的,她们所有人的力量都在衰退,而城市只是在不停地扩张,直到榨干能够扩张的每一寸土壤为止。
  河城荷取爬上河岸,从头上摘下呼吸面罩:“完事了,我们走吧。”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口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荷取……”慧音犹豫着开口了。
  “不用担心,慧音,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荷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已经在过去停留了太久了。事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们都老了。十五年过去了,最开始她还可以发出几个音节的声音,和我点点头,但是现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我了。就算握住她的手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我真的很希望很希望有一天她能够回来,像过去那样笑着和我打招呼,给我跳她那奇怪的转转舞。但是,但是……我已经无法去这么相信下去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受不了这个。不管我怎么做都得不到一点回应的话,我也是会失落的啊。”荷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慧音,你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得把它走到头。我是个机械师,在这种事情上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做。我问你,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的话,你能让她解脱吗?”
  慧音再次犹豫了。她不禁责备起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握紧了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最终,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彻底变为过去的她的对立面的话,我会为她献上应得之死。”
 
  “早苗……”绿色头发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她那只污浊的右眼望向窗外。她听到了九十九八桥的声音,于是微微转动眼珠,操纵机械手,让轮椅转过来,面对着八桥。
  “灵梦会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个问题。八桥皱起眉头,她的胃绞紧了——如果她有胃的话。她讨厌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哪怕她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是必要的,但这无法减轻她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的厌恶。早苗是他们之中唯一多次对阵灵梦并且能够幸存下来的——每次都需要消耗身体来释放大奇迹绝对说不上全身而退。可是她现在已经只剩下右眼,左耳,声音可以用,就连味觉和嗅觉也已经完全丧失。而八桥要把这样一个形同废人的人赶上战场,让她再一次牺牲掉她仅存的感官去和她的老师交战。这不公平。没有什么是他妈的公平的,八桥懊恼地想,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说不出“谢谢你”,她没办法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牺牲。她知道慧音也是这样,因此而备受折磨。她已经逐渐习惯了,可是慧音还没有。这就是她的老师的不幸——她不够无情。
  “我会做你想让我做的事情的。”早苗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道,八桥看清楚了,她那只残存的左眼依然清澈,“我会保护你的,就像我承诺的那样。”
  “……别太拼命,拖住她就行,如果遇到危险就立刻逃跑。”
  “我知道,但我不能保证。我一向不擅长逃跑。”早苗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八桥感到她的胃痛加剧了。
  “别死了啊,笨蛋。”她叹了口气。
 
  “诸位,我们即将踏上十死无生的战场,”九十九八桥一身戎装,面对着她手下的诸位将领,这其中有她的朋友,竞争对手,也有她的导师,乃至政敌,但现在,他们必须为了面对共同的敌人团结一致,“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112联队的第二中队,112联队是我国一支有名的所谓荣誉部队,二十年前正是他们参与了对德国殖民地的战斗。早在更早以前,他们的前身曾经参加了对华战争,在那里犯下了诸多暴行。情报显示他们在五年前接受了美械训练,火力凶猛,不同于以往之敌。而且这次绵月丰姬很有可能亲自坐镇指挥永远城卫戍部队,她是八意永琳最杰出的学生之一,不能小看。然而,为了生存我们必须胜利,但同时,为了胜利我们也必须生存。各位这次务必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以自己生存为重,一旦达到战略目标就立刻想办法保存自己,不要贪心;但达到目标之前绝对不能有贪生怕死之举,不可因一人之怯而置整个大局于不顾。诸将听令!
  “第一,第四步兵连,你们的作战任务是最重的,你们需要和民兵的各位一起守住正面阵地。在镇外的三道阵地只是为了让对方的装甲部队减速,一旦被对方炮火覆盖就立刻沿战壕后撤,但在敌人步兵进入交火距离后要立刻跟上,随着炮兵的掩护夺回阵地,借助工事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总之就是一个字,黏!要像浆糊一样死死地黏在敌人身上,让敌人进退两难,让敌人误以为这里就是我军主力所在,只要奋力一搏就可以获得胜利。镇子里的的两道防线是我们的最后阵地,你们绝对要守住这个部分,否则我军炮兵将会暴露在敌人的冲击之下,为此可以在牺牲较大的情况下提前撤出镇外防线。但最后两道防线一定要守住,特别是镇北的水塔防线,这里是在炮兵阵地之前的最后一个高地,绝对不能让敌人得到!”
  “炮兵连来掩护正面战场的防御,发炮要稳!准!狠!坚决地打击来犯之敌,但是切记不要伤及友军。在友军撤出镇外防线的间隙要稳定地覆盖镇外防线上的敌人,在我军反冲锋时要适当调整角度来增加射程,避免误伤。我们骑兵连将会从西北方发动突击,各位在镇外防线放弃之后要注意增加往西北方的炮击,用发烟弹制造烟尘掩护我们。”
  “第三步兵连在东北方距离土方镇6.2公里的这个位置,靠着富源路埋伏,此地是通往土方镇的第一个拐点,这里有一片树林,当地人叫菩萨林,地势有明显的下行,是整条路上仅有的险要之处。我要你们和斋藤先生一起,在中队通过之后爆破山石堵住道路,死死地守住这里,把他们和永远城部队切割开来。你们重点对付永远城的卫戍部队,在我们这边战事结束前绝对不能让他们通过!”
  “骑兵连和第二步兵连将会负责突击。我们将会发动钳形攻势,确切的说骑兵连将会是锤子,而步兵连是铁砧。第二步兵连将会埋伏在东北方第三连的南边,在他们那边隔断之后冲出,把敌人按在路上不要让他们分开。骑兵连,我们的目标就是位于队尾的辎重车队,美械军队的弱点就是消耗极大,极度依赖后勤。只要能够消灭掉他们的弹药和机油所在的运输车,两天之内他们一定会崩溃!为此,我将会亲自带领骑兵连,一定要彻底摧毁敌人的所有物资,冲垮敌人的防御阵线。骑兵连现在一共有147匹战马,正好可以在突破后分为三队,第一队负责洒油,把这种油壶扔到敌人的物资上就行,第二队纵火,这种燃烧弹里面放了磷,烧起来很快,让各位前几天练习使用就是防止各位在战斗时点着自己,第三队负责反复冲杀敌人的守护部队,破坏敌人阵型,掩护前两队的行动。纵火成功之后立刻向着东面第二连所在方向进行冲击,把敌人彻底掐断!这里是整个战场的关隘,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整场战役就失败了,他们就会践踏我们的土地,蹂躏我们的好友,亲人,爱人。所以我们一定要成功。记住,为了生存我们就必须胜利,为了胜利我们就必须生存。为了我们的理想,我们将要在今日做出牺牲。但这牺牲是为了避免未来我们的同胞遭遇更大的不幸。各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