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臭虫,并且诚惶诚恐地承认,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切被安排成这个样子。我看只能怨人们自己:给了他们天堂,他们却要自由,明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还是从天上偷了火,所以不值得为他们惋惜。凭着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凡人头脑,我只知道世上有苦难,却不知道谁该对此负责;只知道一切都是互为因果的,道理简单明了;只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这仅仅是欧几里得式的无稽之谈,这我知道,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需要得到补报,否则我将消灭自己。而且兑现不在无涯无垠的地方和遥遥无期的未来,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亲眼看到……听着,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该把孩子也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分,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的。也许某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会说,孩子反正要长成大人,将来迟早会作恶多端;但他并没有长大啊,他八岁便让狗撕成了碎片!
  “喔,阿辽沙,我不是在亵渎神圣!当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汇成一片赞美声,当现在和过去的一切生命体山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时,宇宙将如何为之震荡——我是可以理解的。当母亲和唆使猎犬咬死她儿子的仇家拥抱,他们仨齐声含泪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时,认识自然便告完成,一切也就明白了。但是症结恰恰在于我不能接受这种和谐。只要我还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时间采取措施。你瞧着,阿辽沙,也许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死而复活的时候,我看着母亲与摧残她孩子的凶手拥抱,或许我自己也将与万众一起欢呼:‘主啊,你是正确的!’但那时我不愿欢呼。目前还有时间,我要赶紧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我断然拒绝最高和谐。别的不说,单是那个被关在臭茅房里捶胸向上帝哭诉的小女孩的眼泪,就不是所谓的永恒和谐所能抵偿的。之所以不能抵偿,是因为孩子的眼泪白流了。孩子的眼泪应该得到补偿,否则就不可能有和谐。可是你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干?让虐待狂们下地狱于我有什么好处?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再说,有地狱还谈得上什么和谐?我只想宽恕和拥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2-3 兄弟俩互相了解
  “这就是胡闹。”绵月依姬皱起眉头,作为永远城安全部第二(非人事务)搜查课主任,前副部长绵月丰姬的妹妹,在三小时前,她被市议会召唤过去,告知由于失职,她姐姐绵月丰姬已经被解除职务。而根据八意市长之前的推荐意见,她被推举顶替她姐姐的职务,全权负责应对城南的社民党和“天下人”活动。在两小时前起风了,风力很快达到了八级,并且开始下雪,在城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那个巨人的影子。在一小时前扫荡作战的幸存者,永远城卫戍司令部总司令武藤进回到了城里,告诉他们祸津神已经失去控制,正在向永远城进军,而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到三天。现在他们坐在刚刚成立的祸津神紧急对策联合指挥部里,绵月依姬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这完全就是胡闹。你说‘死守到底’,那是什么意思?”
  身材矮粗的武藤进面色铁青,脸上在战斗中被弹片划破的伤口刚刚结痂,他看上去十分疲惫:“绵月部长的意思是说,她对于议会的这一决定感到十分困惑,想要获得一个解释。”他看了一眼绵月依姬,她和她姐姐理念不合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性格认真的她因为看不惯安全部的绥靖政策而被安排到了第二搜查课主任这个虽然可以干实事,却没有多少政治影响力的职位上来消耗精力。现在她获得了她姐姐的位置之后,立刻就开始大刀阔斧地着手搜集祸津神的情报,接见卫戍部队领导,召开作战会议。但是官场的那些约定俗成的风气她依然十分不适应。她应该呆在军队,而不是这里。武藤疲惫地想。居然要自己,一个说话粗俗的大老爷们儿帮她圆场,这世道真是没救了。可是八意大人不会允许的。就算再怎么一再被贬,绵月依姬毕竟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八意大人为了避嫌不会让自己的人进入部队的。
  内务部秘书处首席秘书高田真嗣——这小子靠着他们的失败反而晋升了——从公文包里掏出文件:“我只是代为传达罢了,这是市议会的最终决定。我们不能放弃城市,必须尽一切努力将那东西挡在城外,我们理解你的顾虑——”
  “你们根本不理解!”绵月依姬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武藤阁下的部下靠着自己的牺牲获得了第一手数据,现在那东西已经超过了猎人工会的什么狗屁分级了!那东西的半径超过三公里,而且边缘风速超过了三十米每秒,核心区风力应该有十二级以上,那就是个会行走的台风!这种时候如果不疏散群众的话会有几十万人死亡——”
  “绵月大人!”高田也提高了声音,“你是在说,我们经营了三十年的人防系统在那个旧时代的怪物面前不堪一击吗?”
  “我并没有质疑人防系统强度的意思!我是说,我们必须考虑最坏的可能性!”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我们采纳了你的意见疏散了市民,可是那东西根本就没有造成多少破坏。但是由于你的误判,我们所有的流水线都被迫关闭,而代价是几百万日元的经济损失!”高田冷冷地回答道,“我也当过工厂经理,你知道重启一条流水线所需要的代价吗?好多年的经验和十几万日元的经济投入,而重启一条关闭的流水线所需要的代价几乎等同于建设一条新的,甚至更高!你说要我们进入全城紧急状态,你知道这会造成多么大的恐慌吗?社民党的奸细已经渗透到了城内,开始散播谣言,说什么那东西是一切邪恶的审判者,专门来毁灭这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事态。如果按照你的做法,就是相当于告诉市民们我们之前骗了他们,他们会对我们失去信心,他们的信仰会崩塌,他们会动摇,会困惑,会陷入混乱之中!那是我们苦心维护的秩序的末日。”
  “秩序比人命更重要吗?”绵月咬牙切齿地问道。
  “不要试图道德绑架我!”高田厉声说道,“没有了秩序,人们会重新回到蛮荒时代,弱肉强食,同类相食!那时候死的人难道不是人吗?紧急状态下工厂停产,下岗的工人失去了收入,他的家人就只能饿死,这难道不是人命吗?为什么你就搞不懂呢?这种责任你负担得起吗?”
  高田离开了,绵月气鼓鼓地坐回到椅子上。偌大的指挥室里竟然只有两个人。武藤叹了口气:“接下来怎么办?议会不会听我们的话的,哪怕我已经让他们看了我的部下的样子。”他闭住眼睛,北野那全身肿胀腐烂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胃部一阵抽搐。
  “八意大人受到了欺骗。”绵月低声说道,“市议会那些人蒙蔽了她,我们必须见到她,让她看到证据后她一定会帮我们。她不可能看不到那东西的危险。”
 
  “抱歉,但是你有预约吗?”
  “我说了,我是安全部副部长绵月依姬,是八意大人的学生。拜托了,只需要十五分钟!”
  “我不知道。”对面的女人歪过脑袋,绵月依姬努力克制住打碎玻璃把她的头按到桌子上的冲动,“我没听说过这么个职务。八意大人这个月的安排已经满了,没有你的名字。你想要预约一次会谈吗?”
  “我说了!这是紧急情况!作为祸津神紧急对策联合指挥部总指挥,希望能够安排一次紧急会面。”绵月依姬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作为紧急对策总指挥有这个权力!”她没有,但是管他呢。
  “我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总指挥。”对方耸耸肩,“没有预约就进不去,我很抱歉。”
  “你只需要和八意大人报一下我的名字——”
  “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没见过八意大人,我只负责管理她的预约。”
  “把你的上级叫过来!”
  女人耸耸肩,从窗口后面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梳着银色短发的女人出现了,依姬认识她,是市长办公室高级秘书稀神探女。探女看到依姬,转过头,看向把她引过来的女人:“你不认识她?”
  “她说自己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很多人都这么说,”女人摊开手,“我又不能认识所有人。”
  “她说的是真的。”探女说,“这是绵月依姬,她的确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她向着依姬点点头,“我的下属多有冒犯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探女,你能不能让我进去见一下八意大人,这很重要!我有关于祸津神的重大情报。市议会现在对那东西的估计完全错误。我们必须疏散群众!”总算有点眉目了。“拜托了——”
  “你有预约吗?”稀神探女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但我只需要十五分钟。”
  “没有预约你就不能进去。”探女平静地说道,“我很抱歉,依姬,但规矩就是规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种道理你不是最明白的吗?”
  “但是我是紧急对策总指挥,根据……总之应该有哪条法律赋予我什么紧急权力吧?”
  “我没听说过这个头衔。”探女说,“如果有这种权力的话,涩谷早就让你进去了。总之没有预约是不能进去的。八意大人这个月已经约满了,下个月也是,你想要预约吗?”
 
  “那帮官僚主义的混蛋!”依姬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子上,“摆明了就是想要为难我。之前那个广播塔那事的藤原妹红,还是我姐姐的部下带过去的,那个月兔,铃仙什么什么!那些家伙都他妈叫铃仙!总之那个铃仙都能进去了,我却进不去,这是什么道理!”
  “你就不能给她直接打电话?”
  “她的电话是市长办公室那帮人接。我已经发了电报,可是根本没有回信!”她气鼓鼓地往后一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武藤,我们手里到底有多少人?还有,这个所谓的联合指挥部除了我们俩就没有别的活人了吗?”
  “我刚刚看了一下,”武藤进揉着太阳穴,“虽然我们不能去见市长,但是根据人防管理办法第157条,我们可以召集大区区长。”他指着墙上的地图,“祸津神是从东南方过来的,东门和南门外面现在已经被暴风雪彻底覆盖,北边是山脉,要想大规模疏散的话只能走西边。可是西边实际上是由南部第二大区和西部大区统筹管辖,现在第二大区区长腹部健因为参与了你姐姐的那个扫荡作战计划也跟着一块被停职调查,如果不是无人可用他们才不会让我继续坐这个总司令的位置,分明就是知道你我的任务不可能完成,把我们当成弃子拿出去顶罪罢了。”
  “……西部大区区长是谁?”
  “中村义隆。”武藤进疲惫地看了看表,“我之前给他打了电话。他十五分钟前就应该到了。”
  “啊呀呀呀,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一个满面堆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伸出肉乎乎的手,“在下中村义隆,路上的雪太大了,太可怕了!绵月大人,武藤司令,你们找我?”
  “我们想要从西门疏散群众,那里是你的管辖范围——”
  “等一下等一下,疏散?我怎么没听说这事?”中村举起手,“为什么要疏散?”
  “武藤阁下的部队已经直面过祸津神了,现在自从那个巨人出现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我们这里的风力达到了十级。那东西的能量水平等同于台风。不仅如此,那东西还有这腐蚀一切其内部之物的能力,这些都是被直接观察证实的——”
  “被谁?”中村狐疑地转动他的小眼睛,“那些人在哪里?”
  “他们都死了。”武藤瞪着他,“因为受到那东西的污染,全身腐烂,坏疽丛生,我可以让你看看他们的尸体。看看我的部下是怎么死的!”
  中村瞟了他几眼,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放松了:“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但是我们做事必须要讲证据。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什么紧急对策总指挥的机制,还需要点时间适应。让我来捋一捋。您是说,那个祸津神……”
  “按照当前速度和轨迹,会在三天之内进城。”依姬不耐烦地回答道,“伤亡人数很有可能超过二十万,而它现在正在从东南方裹挟着暴风雪前来,唯一安全的撤退方向就是通过您管辖的西门——我们已经找过了边防检查部了,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
  “你是说,要我绕开边防检查部,把人放出去?”中村摆摆手,“我可拗不过那些法西斯——”
  “我是在说希望你事先做好准备!”依姬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边防检查部的那些人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需要你把所有的火车车皮都集结起来,自从三个月前八意大人停止客运火车进出以来,那些进城的火车车皮应该有不少都在你地盘里的西站仓库里吃灰吧?把他们拿出来,挂上车头,上好油,随时待命!”
  “那些火车属于交通部统筹管理,我只是代为保存,”中村擦了擦汗,“我不能动他们的东西,除非您有着市长或者市议会的直属命令,否则,我是没办法动那些火车的。万一出了事,这个责任我担不起啊。而且我听说,市议会那边不是已经认为这次的祸津神入侵不足挂齿,让我们坚守岗位,不要恐慌吗?猎人工会的那些人——”
  “猎人工会的代表博丽灵梦已经死了!”依姬恶狠狠地说,你最好为此感到恐惧,但中村依旧是那副状况外的蠢相,“你不明白吗?他们救不了我们了!市议会的那些人……”她收住了声音,和这个人再谈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他根本就没打算帮他们,“算了, 你到底需要什么才能相信我说的话?”
  “我当然愿意相信您的话,可是我的手下需要东西啊。需要市长或者市议会的直属命令,或者专家的建议。”中村挠了挠头,“如果您能够让什么大学气象所的人出一份报告,也许我能拿去让他们相信。”
  “……行,你走吧。”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他的手下除了他的话谁都不听,完全就是想要找人背锅。
  “要我去帮你找交通部的人吗?”武藤进打了个哈欠,“等到我被罢免之后再找工作的时候,我绝对不干秘书,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你自己的秘书呢?”
  “说是家里有事,我知道他已经跑路了,”依姬黑着脸说,“今天晚上的火车,三小时前走的。我已经给交通部发过电报了,他们说法类似,要求专家委员会的评估报告证明现在应该进入紧急状态,他们才会动手。娘希匹!”她痛骂道,“要是我那该死的姐姐或者八意大人在这里他们怎么敢如此敷衍?市议会的那些饱食终日,满脑肥肠的吸血鬼,经济损失?怕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城里的产业会受到冲击吧?他们怎么敢?唉!”她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永远城团结大学是永远城的第三所大学,这所大学的名字为了响应八意市长“兼容并包”的理念而被从民族大学改成了现在这样。这里的大多数楼都是新建的,楼龄不到十年。尽管如此,由于大学地处城市东南方,窗户上已经密布裂纹,绵月依姬进门时看到的一楼大堂的那盏西式大吊灯也已经在风雪声中摇摇欲坠。她没想到这种天气里大学居然还在上课。天文学教授山城亿泰疲惫地擦了擦眼镜:“报告已经交上去了。”
  “什么叫已经交上去了?”
  “在昨天那个异常天象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展开了研究,因为我们是离那东西最近的大学,我们也派出了调查组——”
  “战备状态下未经许可不得出城,你们怎么出去的?”
  “我们没有出去,”山城疲惫地摆了摆手,“用视差法测定大致距离,再配合风速数据,我们也的确得到了和您一样的结论,那东西起码是台风的能量水平。我们立刻写完了报告,交给了市政府——”
  “等一下,我现在是紧急对策总指挥,为什么我没有拿到报告?”
  “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山城疲惫地说,“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种东西到底该给谁。我原本是想要去找安全部的,但是他们一直不回我的电报,也不肯见我们,最后只能给了警察局让他们想办法代替我们提交,那是昨天下午五点的事。我们也把相同的报告给了市议会和边检部,希望他们能够进入紧急状态。但至今我只收到这个——”他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张短短的电报:已知悉,经核实计算有误,阁下之忧虑乃杞人忧天,望精进学术,勿要再犯。“我们核对了所有数据,这种东西不可能有错的,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您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吧?能不能让我去见一下八意大人?拜托了,只要能够见到她,让她看到我们的结果……”
 
  “我明白了……”绵月依姬低声喃喃道。
  “我不明白。”武藤进叹了口气,“我是永远城卫戍部队的总司令,我需要对市民的安全负责,可是你和这些事情无关,你费那么大力气干什么?市议会摆明了就是要你过来背锅,不管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因此奖赏你。要我说你就赶紧跑路就完了,不用理那些鼠目寸光的瞎子。”
  绵月依姬别过头看向他:“你会临阵脱逃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她转过头,淡淡地说道,“我背负着一份职责,这份职责是因为我的能力和八意大人的信任而被交托于我。为此我需要为了永远城里百万民众的性命负责。那个该死的上白泽慧音说对了一句话,我们这个城市的确是傲慢到了骨子里,因为这份傲慢固步自封,自甘堕落,逐渐腐烂。走吧,武藤,我刚刚想明白了,我们去找交通部。”
  “你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辞了——”
  “没有八意市长的命令是吧?我想明白了,我之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我总是以为八意大人是被她周围的那些人所蒙蔽,现在想来怎么可能?这城里有多少人能聪明到骗过她老人家?不,八意大人知道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不知道,那办公室的人就不需要背负任何责任。如果她现在知道了,他们就有渎职的危险。对于八意大人也是同理。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她只是不在乎罢了。”依姬裹上大衣,“正因如此,我相信她也不会在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你说你是社民党的。”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对,兔子。“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们经过之前的观察相信您是可以信赖的人。”稻荷甚平压下帽子,“我们都想要疏散民众,减少祸津神进城造成的人员伤亡。您在系统内部,我们在系统外部,我们可以帮您做一些您不方便的事情,您则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我们需要的资源。”
  “……你应该知道永远城只有三个火车站,分别是西边的永远城西站,南边的永远城站,以及东北方的竹宫站。”她看向地图,“我们打算从西站来进行疏散,为此我需要你们在竹宫站制造一些疑兵,那里的火车线主要是货运线路,我知道你们经常在那条线上劫车。但现在大敌当前,只好暂时搁置往日恩怨了。我会给你们一些袖标和制服,这些袖标属于紧急对策委员会,我们的人也会戴上,这样的话就可以让你们知道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武藤阁下?”
  “在目前现有的卫戍部队里面,四团和第二加强营是我的老部队,他们可以信任,剩下的人其实现在归我的副司令木下淳平管和他手下的三个团长管,他现在实际上比我权力大。我的那些老部队我会给他们戴上袖标。我不知道这些袖标有没有用,但愿除了敌我识别之外对于民众可以让他们多信点我们的话。”他吸了口烟,“万一被他们发现我们在和社民党接触的话,可就不只是死那么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我不在乎。”绵月依姬回答道,“和能够救下的几万条人命比起来,算什么?”
  “……交通部那些人看得出来你的市长手谕是伪造的。”
  “看得出来,但是不在乎。”依姬目送着稻荷离开,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我也是安全部副部长,八意大人的学生,他们不想和我正面起冲突质疑我。他们到了关键时刻可以拿那东西很轻松地把自己的责任撇清,只需要说自己是在按规章办事,办事员业务不精受了蒙蔽罢了。真是群该死的聪明蛋!”
 
  “……不是说让他们把所有的火车车皮都集结起来吗?”
  “就算你拿了手谕他们也不会听你的话的。”交通部铁道课高级干事西乡干巴巴地说,“指挥,现在能有这些车就不错了,这里大概集结了城里运力的四成,剩下的那些人绝对不会交出来了。至于火车头,现在能有两成就不错了,剩下的大部分被民生保障与发展部的芬奇博士借走了,为了之前您姐姐的那个新区项目……”
  “芬奇博士人呢?”
  “她刚刚坐昨天晚上的火车出城了,就是你的秘书坐的那班。你姐姐也在车上。他们跑得倒是挺快,我听说我们的老朋友中村阁下也一块失踪了。至少我们没有在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找到他,而附近的居民则说他昨天见过你之后回家就开始收拾东西,今天早上也坐着一班被他包下来的专列逃之夭夭了。芬奇博士在那些有钱人当中倒卖车票应该赚了不少钱吧?”武藤进吐了口烟,“起码我们有火车了。西边的铁路线上最近的站是哪里?”
  “是名寄,距离这里六个小时的车程。”西乡回答道。
  “六个小时……算上装卸时间大概往返需要十六个小时……理想情况下可以跑两次……这些火车最多也就能拉走六万人!真是该死!”绵月依姬重重地一跺脚,“那些混蛋!算了,能拉多少是多少吧!社民党那边呢?”
  “两小时前竹宫站那里收到了炸弹袭击的预告。我们决定加强各大火车站的防守,我已经让我的部下以此名义进驻了永远西站,目前一切顺利。我的副司令木下淳平则同时兼顾剩下两个车站和市长官邸的防御,他应该不会来碍事,那家伙可是个狂信徒,他们就是用他来牵制我的。幸亏那家伙和我不对付,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支开他。”
  “好的,我以紧急对策总指挥的身份下达我的第一条命令:在区长中村义隆已经逃跑的现在,我正式接管西部大区的控制。西部大区进入全面戒严状态,所有居民没有许可不得擅自离开家中。然后请武藤阁下的第八加强营和警察系统按照规划开始人员转移,务必在有序安全的情况下将民众尽可能快的通过西边的正华门和永远城西站转移出去。这条命令按照最高优先级执行,所有的生产活动必须立刻停止。我不在乎造成多少经济损失,但是在后天中午之前我们起码要把这个大区的人转移出去。”绵月依姬咬紧牙关,剩下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起码他们可以让六分之一的人口逃出生天。“注意避免恐慌和踩踏事故,就和他们说这是一场特殊的演习,模拟化工厂泄露之后的避难行动,明白了吗?”
 
  绵月依姬焦急地在站台上走来走去,最后一列火车已经在三小时前离开,根据计算还有五个小时之前的火车怎么着也该回来了。为了维持稳定她们是按照区域而不是收入来划分的火车次序。所幸城里的嗅觉灵敏的有钱人早就从竹宫站坐着芬奇博士安排的那些专列跑路了,因此也没有遇到多少反抗。不少人抱怨说他们的家当还没有收拾完,看来她的真实目的还是泄漏了。这也难怪,距离巨人出现已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了,风雪越来越大,东南方天空中的巨人影像也越来越清晰。她焦急地踱着步子,城里的居民虽然说不上养尊处优,但是大多对于荒野的生活方式相当陌生,就算那些原本在荒野上生活过的人,指望他们在风雪中徒步跋涉赶到名寄也是不可能的。甚平提出可以在出城之后绕行到城南的太平镇,进而与社民党的接应汇合,实际上他们通过对于城南检查口的渗透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随着祸津神逐步逼近,敢于迎着大风出城的人也越来越少。通过西门出城的人口数刚刚抵达十万,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十二个小时之内祸津神就会抵达南门,到了那时……
  “绵月依姬!”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了,她抬起头,内务部秘书处首席秘书高田真嗣正冷冷地盯着她。他的身边跟着一队警察,她自己的警卫也都被派去执行疏散任务了,所以没有人警告她,“你可知罪?”
  “我……”不要低头!“我不知道。”看到对方眉目间闪过一丝得意,她飞快地继续开口,“我也不想知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希望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你因为涉嫌伪造公文,滥用职权,渎职,勾结恐怖分子等十八项罪名,从即刻起剥夺一切政治权利及职务,收押待审!”高田厉声喝道,“拿下她!”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把她按倒在地,给她戴上手铐,不对,不能就这么结束!她挣扎着抬起头:“此事都是我的独断专行,武藤阁下是被我胁迫的——”
  “武藤进已经认罪伏法,在狱中畏罪自杀了。”高田冷冷地回答道,“他的一切职务由副司令木下淳平接手,但这与你无关了。我没兴趣听你的谎言,八意大人已经决定亲自处理你的案子,你去和八意大人辩解去吧,带下去!”
 
  胖胖的细谷宏志缩在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暴风雪已经持续两天了,明明好不容易有了几天晴天,结果八意大人的扫荡部队出城没多久,就又开始下雪。随之而来的就是扫荡作战失败,主策绵月丰姬副部长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但是对外的说法上,月之都政府依然坚持宣称作战“大获成功”,完成了所有预定目标,击毙了叛军副总司令米斯蒂娅萝蕾拉,并且重创了城南的社民党暴徒。令他略感安心的是,那个讨厌的猎人博丽灵梦据说也死在了作战里。起码没有人会再知道他从那个雾雨魔理沙那里买过东西的事情了(虽说上了当,可那根小刀花了他整整四块大洋呢,说收走就收走,真是晦气)。外面冷得要死,幸好屋子里有集中供暖。昨天上班的时候他还和井野开玩笑呢,说是就月之都政府这个尿性,除非有人冻死在大街上,否则绝对不会放假。结果今天早上冻僵的井野就被她老公发现在了半路上。没办法,他所在的卫生部药物政策厅只好临时宣布放假一天。广播系统里八意大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她向所有市民表示这次异常天气是由于城南的祸津神的垂死挣扎,很快就会过去。但还是有些白痴在散布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他们说这次祸津神已经远远超出了城市的处理能力。扫荡作战失败就是因为祸津神用暴风直接摧毁了武藤进的部队。这完全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但是依然有大约十万人在这两天里逃离了永远城——这还是在八意大人亲自出面安抚,并且边防检查部收紧了出城限制的情况下。细谷叹了口气,伸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块果脯,他两小时前刚吃过饭,可是已经又饿了。到头来他的这点小状况依然无人在意。
  外面的风声变得更大了,细谷打了个哆嗦。明明有暖气,为什么屋子里还是这么冷?明明已经吃饱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饿?他有车有房,衣食无忧,明明他生活得这么幸福,为什么内心里却还是这么空虚?他又一次把手伸进果脯罐子里,什么也没摸到。空了?怎么会?明明昨天刚买的!什么时候?他焦急地站起身,罐子的确已经空了。他把毯子披在身上,走进厨房。没有。没有!没有!!家里的所有吃的都已经被吃光了。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吃下那么多?不对。肯定是他看错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吃饱,起码可以缓解一下肚子里的翻涌——
  “你是在找这个吗?”美丽的女声,如同歌唱一般。黑色长发的女人,两只宽大的粉色袖子,浅色的羽织披在身上。好美。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永远城的公主,蓬莱山辉夜大人。她的手中握着一只糖罐。
  “辉、辉夜大人,”他语无伦次地结巴起来,“什么风把您……诶呀,瞧我这嘴。欢迎您光临寒舍。”他猛地一鞠躬,低下他那颗发光的秃头。屋子外面的风声变得更大了,雪花夹杂着冰雹打在窗户上,发出可怕的响声,但他不在乎,辉夜大人在这里!“您是来……”
  “我是来帮你的。”好善良,好高尚,好贴心!这样完美的辉夜大人在关心他?辉夜的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我知道你的烦恼,而我是来帮你的。看,”她举起手中的罐子,“吃了这个就不会饿了。”
  “这……这怎么能行呢?”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谄笑,“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处长,不能……”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大家的困扰,让大家不再痛苦的。”辉夜笑了,“来吧,相信我。拉住我的手,你就再也不会为了那空虚而困扰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辉夜大人的手又小又轻,十分柔软,十分温暖。这样一只美丽的手被他握住了,热泪从他的脸上流下,细谷不禁轻声啜泣起来。很久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了。自从他出生以来他的母亲只是在不停地逼着他学习,找工作,相亲,现在则骂他是个绝后的老光棍,丢了他细谷老爹的脸。可是辉夜,辉夜大人居然……
  他从辉夜的手中接过一颗糖。太好吃了。他记得这个味道,这就是“蓬莱”的味道。原来如此。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辉夜大人就存在于他心中,辉夜大人一直与他同在。他就是辉夜大人。
 
  她站在路边,眯起眼睛。远远地,透过雪幕,依稀可以看到巨人的阴影笼罩在永远城的上方。距离巨人出现已经过了两天,她和八桥达成了协议,她会在城外帮助接受社民党疏散出来的群众,但巨人抵达永远城,城防崩溃的那一刻,她就会离开。纯狐站在她的身边,脸上似笑非笑:“时间到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
  “还在想她的事情吗?”
  藤原妹红……半天之前,这个白痴宣称要接纳自己的全部虚伪,谎言,和怯懦。真是荒唐!何其傲慢!一个连自我都几乎无法维持的人,要来救她?世界上哪里还能有地方让她这种人活下去?她摇摇头,米斯琪已经死了,自己不能动摇:“我总是抱有这样一种错觉,那就是真实就是善。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真、善、美分别是不同的东西。真实是关于理念与现实之间的契合,善则是一种道德评判,美则超脱于逻辑之外。但是我们还是习惯了把它们等同看待。我向她揭露了我的真实,因为我觉得那么做是正确的,我相信那是一件善行。可是最后……”我让她对于这个世界有了不切实际的希望,我让她相信有人会在乎她,她想,我伤害了她。愧疚,她应该已经习惯了愧疚的。可是……可是……
  “她毕竟是你的学生。哪怕时间很短。”纯狐的声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那都是演戏。”
  “不错,可是什么不是呢?‘我’平日里和你相处的话,不也是在演戏吗?当然,最后你还是选择了我这边。你选择了复仇,你选择了堕落,你选择了自由。”
  “自由只是一种幻觉。”她烦躁地回答道。
  “我说了,堕落就是最大的自由。”纯狐瞥了她一眼。“但你还在犹豫。你依然……没有完全脱离旧道德的束缚。”
  “……我是白泽。”她低声回答道,“白泽知晓历史,白泽不会遗忘。白泽……也无法原谅。为了她,为了我的学生,为了米斯琪,我会堕落。”借口,无耻的荒唐的借口。
  “好吧。”纯狐扬起头,看向远方,她的形象闪烁了一下。慧音意识到,自己母亲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你觉得城里那些人知道它是什么吗?他们知道什么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吗?”
  “她……不该变成这个样子的。不对,她注定变成这个样子,这就是被人类的期望所塑造的命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这个选择当中并没有任何的意志,因为雏只是个人偶,人偶没有意志。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活过。但人们选择性的对她的付出、对她的牺牲视而不见。”她吸了口气,“要我说的话是傲慢。人类的傲慢让他们认为自己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们染指,占有,并玷污了一切,却心安理得。他们没有想过一切恶行终会有其反作用的结果。暴力滋生暴力,冷漠培养冷漠,而傲慢则激发出傲慢。不,他们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的傲慢他们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傲慢?他们心安理得地毁掉了她,从中孕育出了这个傲慢的巨人,于是她也会心安理得地毁掉他们。”
  她们已经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雪幕阻挡住了视线,只能让纯狐靠着地上的诅咒痕迹来追踪巨人的脚步。虽然偶尔能够看到巨人的身影,但是那身影转瞬即逝。被巨人的足迹覆盖过的大地暖烘烘的,散发出发酵的臭气,泥浆和积雪混杂在一起,形成黑色的纹路。但那些纹路很快就会被暴雪再次覆盖,留下一片了无生机的灰白,与晦暗的天幕融为一体。狂风呼啸着,她们不得不拉着手,扯着嗓子说话。慧音不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头顶的角上已经挂满了雾凇,沉甸甸的。但她的角上什么也没有。膨胀的妖力在她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全身都仿佛着了火一样,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她知道这只是崩溃的神经系统错乱的垂死挣扎,妖力不断地把她的身体撕开接着再缝补好,痛苦变成了快感,脑袋里好像有火在烧,头痛欲裂。她不知道纯狐的能力到底来自于何处,也不知道她养母的能力到底有什么界限。她试图读取过纯狐的历史,完全就是一团乱麻,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每时每刻都在变。纯狐似乎可以操纵生命力,但是这种操作与救死扶伤完全无关。她只是把生命注入到她能力的作用对象的身体里。如果集中在一点就会导致变异和增殖,形成肿瘤,并且随着力量的调整分化成附近的器官的形状。而如果注入到全身,则会使得对象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出极限的力量,代价则是作用结束后身体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但是在她的身上,正如隐岐奈所说,由于人和妖的成分同时存在,纯狐刺激任何一个部分都会激化彼此间的排异反应,导致在作用进行的时候慧音就可以体会到身体被不断撕裂的痛苦。但是她需要力量,她必须有力量。她的这条贱命与其苟延残喘地在病床上虚度,不如拼死一搏,为了给米斯琪复仇(可笑的借口)杀身成仁。在她从藤原妹红的肩膀上咬下那块肉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了她保护的人的世界是不值得活下去的。那么去死吧。壮烈地,决绝地,昂首挺胸地迎接死亡吧。她咬紧了牙齿,顶着风,一深一浅地在雪地上行进。
  终于,当她抬起头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永远城那巨大的泛着红色的阴影。话虽然这么说,她们其实只是摸到了城市的边缘,在她们面前的正是城南边境检查大厅那宏伟的废墟。这座虽然只有两层,但是占地颇广的建筑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即使是风雪也盖不住里面那股伤口腐烂的臭气和建筑倒塌的沙土味。虽然没有任何必要,但是巨人还是选择了从凡人和弱小的妖怪们所用的这个检查口进城。与之相对的,停留在检查大厅里的所有人,以及检查大厅附近的太平镇不愿离开的三万人全部被巨人的侵蚀之风所席卷。大厅里现在只剩下一堆溃烂着的人形——一个人趴在一根柱子上,已经无法分辨出男女。他全身的皮肤都融化了,变成了一团棕色的散发着臭气的破布一样的东西,贴在他溃烂的,变成黑色的,不时渗出脓水的血肉上。他的右胳膊肘附近的骨头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小臂的骨头捅穿了大臂,从肘关节的地方伸了出来。他的头上有一个大窟窿,头皮在那里分散开来,露出了头盖骨,右眼皮彻底消失了,眼珠在眼眶里迟缓地转动着。这个人还活着!慧音惊恐地意识到。这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风声遮盖了人们的呻吟声,让她最开始没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死。人形们缓慢地蠕动着,血与脓水混杂着从他们身体中渗出,留下与巨人类似的散发着臭气的痕迹。距离巨人经过这里起码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可他们还不能理解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凭借本能爬行着,发出凄惨的呻吟,努力地想要让自己身上的痛苦停止。
  “它不会让他们这样轻易地死掉的。”纯狐开口了,“那家伙在永远城边上呆了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城里的一切灾厄,不幸,苦难都化为废水,通过石叶川进入了它的身体。现在它要让他们仔细地品味他们自己与他们之前的人所积累的一切。那是死之苦难,让人生不如死,却无法死去,只能缓慢地逐渐溃烂的痛苦。野良神身上是混乱,而它则是究极的野良神,是被人类的傲慢创造的巅峰之作,是痛苦,是折磨,是人想要从中逃脱的旧世界的一切。”
  她没有作声,只是蹲下身子,犹豫着伸出手,缓慢地靠近自己眼前呻吟着的人形——
  “救……杀……杀……救……我……”污浊的眼珠转动起来,明明已经看不到光,可是又仿佛辨认出了什么一般。人形向着她的手蠕动起来。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继续伸出去,握住了从人形胸上伸出来的,曾经是胳膊的骨头。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同情死者。虽然那些家伙还在呼吸,但是他们已经死了,没救了。”纯狐扬起眉毛,“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能力,那只会让你陷入多余的悲哀当中。告诉你自己他们遭遇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慧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握住人形的胳膊,融化的皮肤在手的压力下陷了进去,暗黄色的脓液沾满了她的手指。她咬咬牙,从空气中掏出短刀,一把扎进人形的眼窝,人形几乎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停止了运动。
  “说你也没用,”纯狐叹了口气,“你让他解脱了,可是剩下的人呢,在他们身后的成百上千万普通市民呢?他们也会被它席卷,变成这样。你要一个个把他们送上黄泉路吗?”
  “我没有米斯琪那样的能力,也没有她的同理心。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在死前获得安宁,我也没有办法让这么多人同时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她低声回答道,“我……帮不了他们。”烦躁,无力感,烦躁。她握紧了拳头,站起身,“走吧,我们继续我们的计划。”
  她们越过废墟,把那群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人形甩在身后。一个人形怀抱着两个矮小的人形,他们的皮肤融化了,黏在了一起,大概是一家子,在她们经过那里的时候其中一个小人形还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成人声的咕噜声。在一个角落里,一大帮人形挤在一起,他们的手臂全都指向墙角,然而那里的墙破了个大洞,他们变成了一坨巨大的腐败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凄惨地哼哼唧唧着。在一张已经被风化破碎的桌子后面,两个人紧紧地如同恋人一般拥抱在一起,他们虽然五官全部消失了,但眉头的肌肉却拧紧了,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慧音努力把这些所有的折磨啊,惨状啊,挣扎啊全都抛在脑后。她只有一个目的,她反复告诉自己。她必须让八意永琳必须付出代价,不惜一切手段。她们终于抵达了大街上,她们第无数次看到了永远城。
  永远城在燃烧。
  永远城,这座有着三百万人口,近一个世纪历史的庞大城市,正在火中熊熊燃烧。也许是冬季取暖的炉子在侵蚀之风下不堪重负,也许是燃气管道在摧枯拉朽的灾厄面前失去了节制,肉眼所及的范围内只有红色的火光,燃烧的房屋,以及扭曲的尸体。她突然意识到了为何自己刚刚看到永远城的影子是红色的。风雪也盖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意。钢筋在高温下弯曲,白热,最终裂解,溅出滚烫的火星,落在雪地上嘶嘶作响。在火海之后,巨人的身影依稀可见。这里人流很大,大街上满是人踩碎的积雪形成的泥泞,几具尸骸倒在地上,身体上没有烧伤,更像是一氧化碳中毒。一个燃烧的人形趴在一盏破碎的窗户边上,空气中满是臭鸡蛋味道。她抽了几下鼻子,被冷空气麻木的鼻子瞬间恢复了工作,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赶紧蹲下身子,深呼吸了几口,哪怕是在这么空旷的大街上,毒气依然达到了如此高的浓度,厄神也许促进了这一过程,这些火也应该烧了很久了,可是毒气却一点也没有散去。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和风雪声她听不到别的声音,视线所及内页看不到一个活人。她用雪把围巾打湿,蒙在嘴上权且做防毒面具,重新站起身,眯起眼睛,在两侧的房屋里可以看到几根伸出的枪管,这里曾经有军队或者永远城的卫戍部队布防。此刻,那些枪管曾经的主人大概早已葬身于火海,而那些枪管也已经在高温下熔化变形,化为了那燃烧着的炼狱的一部分。 慧音皱起眉头,在那个窗户边上的尸体背上有个包裹,看上去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形……她瞪大了眼睛,弯下身子,呕吐起来。
  “瞧哪,”纯狐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我们的好市长还给我们送来了迎宾队。”
  那些人从火焰中走出,长发在气浪中飘动着,却一点火星都没有沾上。空洞的眼神,梦游般的笑容,以及那熟悉的精致的面庞。慧音愣住了,是蓬莱山辉夜。他们每个人都是蓬莱山辉夜。不管男女老少,现在所有人都有了一张相同的脸。留着胡子的蓬莱山辉夜向着他们露出笑容;小小的蓬莱山辉夜扬起脸,好奇地望向她们;年迈的蓬莱山辉夜的脸上满是皱纹,却不减风韵……慧音注意到,这些辉夜的身上也有着皮肤溃烂的坏疽和烧伤的痕迹,但是他们依然在前进,仿佛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一般。
  “无须恐惧。”蓬莱山辉夜甜美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胡子拉碴的蓬莱山辉夜浑厚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小小的蓬莱山辉夜稚嫩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老迈的蓬莱山辉夜沙哑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他们参差不齐地说道。伸出手想要拉住慧音和纯狐,慧音向后一跃,躲开了,纯狐则不躲不闪,那些人的手抓住了她。
  “母亲!”那些辉夜的手碰到了纯狐的身体就立刻融化了,他们却一点也没有退缩,而是主动地进一步靠近纯狐。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肿瘤开始在他们的身上浮现,但他们不以为意。
  “有趣,是污秽,还是纯度很高的那种。”纯狐的声音十分冷静,“这就是八意的理想世界?一个被她的学生的低劣复制品充斥的同质化的地狱?”
  “我们会让你们不再痛苦。”小辉夜的双腿已经彻底融化了,现在她只剩下上半身在地上蠕动着,“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你们不想获得解脱吗?”
  慧音没有说话,只是取出长枪,用力刺入对方的身体。对方的身体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接着头低了下去。
  “这些人……”她解开手上的绷带,触摸对方的身体,“这些人只是永远城的普通民众。他们是……八意永琳!”
  “我刚刚就告诉你了。只有可能是她。”纯狐把那些过度增殖的辉夜从她的身上推开,他们臃肿的身体如同烂泥一样瘫软下去,“看起来这些人辉夜化之后失去了痛觉,至少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自己着火这事。真正有趣的问题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供水系统。”慧音低声说道,“我在城里的时候就听说她在重整供水系统,她把某种东西放进了饮用水里。如果我没搞错,应该就是新型的‘蓬莱’。母亲,这种变化可以逆转吗?”
  “我是爱莫能助。”纯狐耸耸肩,“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才能搞明白这些家伙的行动规律。月之都在城市的北端,”她抬起头,看向巨人的方向,“我们最好绕过那个家伙,让这里的正规军们去琢磨怎么对付它。现在正在刮西北风,火势很快会蔓延到东边,我们应该迎着风往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