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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rpheus423

[长篇] 【竹林组】焚城·重置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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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8:5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国殇·下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雁门太守行》




  白色与红色的光雨交错而过,阴阳玉与铁轮在空中相撞。东风谷早苗猛地一闪,一串红色的光粒与她擦身而过。她喘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飞了多久,她从没有飞得这么久过。在不远处,博丽灵梦的暗红色皮革大衣在风中舞动着,如同飘扬的战旗。她的老师尽管比她大八岁,却丝毫没有显出疲态。在她们脚下,炮弹声,枪声,厮杀声不绝于耳。早苗再次在空中画出五芒星的法阵,释放出白色的光雨,博丽灵梦只是微微地侧过身,便轻巧地从光雨的缝隙中钻出。自从背叛的那一天起,她和灵梦交手过不下十次,但她从来没赢过。每次都只是靠着拼死的一击挣得时间,侥幸逃脱。她甚至怀疑灵梦是不是故意把她们放走。她挥动御币,发射出无形的风刃。没有用,灵梦不需要看到,凭着感觉就可以躲开。事实也是如此。灵梦灵巧地向上飞去,风刃从她的下方掠过。早苗的肺在疼,冷空气刺激了她的鼻子,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口呼吸过了。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嗅觉和肺作为代价支付给了祟神,在平时她能够活着就是一个奇迹,那是祟神——诹访大明神对她仅存的怜悯,或者说恶意。就算失去了除了心脏以外所有的脏器,她却依然活着,依然可以战斗,依然可以献上祭品。只有当她再一次付出代价使用奇迹的时候,她的器官才能够回到身上,享受那片刻的充盈,与随之而来的痛苦。随着她的身体器官不断失去,她能够维持奇迹姿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正在和神明同化,八桥如是猜想。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她想要吃好吃的,想要和八桥还有米斯琪叽叽喳喳大声欢笑,想要留在这个肮脏,喧闹,疯狂的人世。可神做不到这些。此刻她虽然翱翔于空中,但是她鼻子上传来的痛感却的的确确地告诉她,她依然还活着。既然还活着,那就战斗吧。战斗,然后取得胜利,进而生存。早苗用力一蹬,向着灵梦飞去,在灵梦那红色的光雨中左躲右闪,寻找着时机。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次的奇迹已经持续了太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到什么时候。灵梦又一次躲开了她释放的风刃和光粒。她要打倒敌人,取得胜利,保护自己的朋友,可是,怎么做?

  “接下来我要教给你的是战斗的策略。”女人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毫无波动,但是她的语调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柔。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东风谷早苗看向穿着暗红色大衣的女人。那是她的师父,很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猎人,第一猎人博丽灵梦。惩恶扬善,保护弱者,弘扬正义,灵梦身上有着她憧憬的一切。她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飞行中上课。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平衡,让托着自己的风稳定住。“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战斗就要取得胜利,使用策略,就可以更加稳妥,更加轻松地取得胜利。最好的策略是阳谋,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阳谋就是那种即使被对方看穿也无法反击的谋略,可遇不可求。这是由于把握住了表面强大的敌人无法克服的致命弱点,并且能够巧妙利用才能得来的谋略。这样的战斗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弱点的人,我也绝不例外。”

  是的,灵梦是谋略的高手。在辉针城的时候她轻易地把握住了雷鼓的追随者来历和坚定程度参差不齐的弱点,由于雷鼓的思想在当时过于激进,所以无人可用,只能接纳那些有着污点的城中妖怪。只要抓住那些摇摆不定的成员,用他们的生活和家庭来作为威胁,他们很快就供出了她想要的证词。在刚刚的交手中,她诈降,偷袭,声东击西,欺骗。但早苗熟悉她的老师,她不为所动,总算没露出什么决定性的破绽。但灵梦有什么弱点呢?灵梦肯定有弱点,这是她承认的。不要害怕,不要困惑,不要迷茫,她很强大,但是终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灵梦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但是,早苗眯起眼睛,在她的太阳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反光。是汗珠。她也会出汗,她也会累,她也会露出破绽。早苗意识到了,灵梦在喘气,这是她第一次在战斗中看到灵梦疲劳的样子。这次她付出了过往两倍的代价,虽然灵梦一直占据着上风,似乎毫发无损,但是她的消耗肯定也很大。可是,这并不是致命的弱点。她的消耗远大于灵梦,这样下去也只是以她的失败告终。但战斗还没有结束,他们需要八桥,她还不能失败。

  “阴谋就是那些以欺骗和误导为主导的谋略。这是为了让敌人露出破绽而刻意采取的行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调动敌人,逼迫敌人犯错。为此就必须采取行动,使得敌人不得不一心二用,顾此失彼。在处于弱势时尤为重要。”灵梦把毛豆扔进嘴里,“你必须利用诱饵,这些诱饵应当迎合敌人的弱点,让对方就算知道了是诱饵,也不敢承担风险,不得不上钩。”

  灵梦是第一猎人,她从不犯错,从不失手,从不让猎物逃走。但是早苗从她的手下逃脱了。因为早苗并不是她的猎物。早苗在官方文件上是个死人。灵梦知道她还活着,但却依然把她写成了“在行动中牺牲”。灵梦在保护她,不对,保护过她。她不知道除了灵梦这事还有谁知道,灵梦一向独来独往。但是灵梦不可能去追杀一个死人,因此灵梦不曾对她全力以赴,因为她不是需要消灭的目标。是八桥,一直都是八桥。灵梦需要消灭的目标一直都是九十九弁弁那个名义上的妹妹。灵梦只要和她耗下去当然能赢,但是她会没有足够的力量来确保自己可以摧毁八桥。灵梦会想要速战速决,和她一样。她飞快地向着自己的左后方瞥了一眼,接着立刻看向灵梦,灵梦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吗?

  “计策的效果必须根据敌方的行动来决定。敌人当然会怀疑你的动机,你永远不知道敌人到底有没有上当。在对方的行动变化之前,你必须反复执行你的欺骗,让对方相信这就是你的真实。直到对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你才会知道自己的成功。如果对方最后也没有中计又该如何?”灵梦看向她,“你要明白,使用计策就是因为自己的力量不及对方。那样的话也只能奋力一搏,斗个鱼死网破。”

  灵梦的脸上依然毫无波动,早苗喘着粗气。因为灵梦教会了她一切的谋略,一般的欺骗骗不过她。因为灵梦有着力量,就算偷袭对她来说也无伤大雅。她又一次奋力挥出风刃,这次力量弱了很多,灵梦不躲不闪,用长刀轻轻一挥,无形的风刃被她硬生生地斩成两半,她画出星型的法阵,光粒冲刷在灵梦身上,分散开来,如同礁石上粉碎的浪花。

  “投降吧。”灵梦轻声说道,“你赢不了的。”

  “到了现在,说那种话有意思吗?师父。”早苗勉力稳住身体,脚下的风变得凌乱了,她快要失去控制了,她又一次向着自己左后方快速地瞥了一眼,“我的回答和雷鼓一样。我宁可死。”

  “死在我手里,这样你就满意了?”灵梦皱起眉头,“每天高喊着牺牲与大义,在那里自我感动,你都三十二岁了,早苗,也该长大了。”

  “对,变成你那样,名字里带着梦想,生活却毫无梦想的成年人。魔理沙说得对,”她讥讽地轻笑起来,“你就是一块石头,你飞在天上就是最大的奇迹。”

  “随你怎么说。我会赢,你会输。而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你的什么正义,公平,那都是赢家编出来的骗人的话,只有活着,活下去才有用。魔理沙能够看到这一点,而你看不到。”

  “魔理沙?”她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十分惊讶,“难道说?”

  “哦,看来她离开的时候没和你说要去哪里?”灵梦的表情戴上了一丝轻蔑, 却没有喜悦,“她把你们都出卖了。”

  “不可能!”她吼道,猛地挥出几道风刃,“魔理沙她——”

  “——不是那样的人?”灵梦突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钢钳般的手指抓住了她的脖子,“魔理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又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她的疯狂吗?你知道她的痛苦吗?那都是表象!她自己期望着痛苦,渴望着失败,所以自作自受,自己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你难道想要去救她吗?她自己就是最为鄙视拯救的人。她根本不需要拯救,她需要的是轰轰烈烈的死,为此她可以背叛任何人!你又理解她多少?”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了,手中的力量消失了,她挣扎着,努力想要掰开灵梦的手,灵梦的手不为所动,还把空闲的右手加入,两只手死死地锁住了她的性命。她又一次向着左后方,八桥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她的手已经快要举不起来了,左手无力地垂在体侧,右手则搭在了灵梦的肩膀上,灵梦皱了皱眉头,不以为意。早苗突然张开了手掌,手中事先画好的星型法阵放出了白光——

  白色的光雨从手中倾泻而出,炽热的高温让她的手心的血肉熔化,蒸发。灵梦的手松开了她的脖子,早苗咳嗽着,努力地调整着呼吸,眩晕几乎让她从空中跌落。不远处,灵梦看着自己烧焦的左臂,微微皱起眉头,接着看向早苗,眼中满是失望:“我早就和你说过,这种程度的偷袭就是不疼不痒。看看你,自己的右手已经报废了吧?可是我的左臂却依然能够作战。”说着,她挥了挥自己的左臂,“你的那点垂死挣扎已经足够了,叛逆期也该结束了。就在这里结束吧,这场拖延了十年之久的出师典礼,说实话,早苗,”她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悲伤,“你很让我失望。”

  灵梦突然出现在她的左侧,她来不及格挡,左腹上已经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一股咸腥味从她的喉咙中涌出,在口中蔓延开来。“在最开始,你做的很不错,”灵梦借着飞踢的惯性转过身,挥刀砍向早苗,早苗只是勉强低头躲开,“你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战略意图,考虑到我的敏捷和近身战上的压倒性优势,所以保持距离,利用消耗战保持着自身安全。可是你着急了,因为你的时间不允许,所以你露出了弱点,你的那些微表情出卖了你。你担心我攻击你的左后方,因为八桥就在那里,不是吗?也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就让你求仁得仁,送上你想要的命定之死!”早苗再一次挥出风刃,灵梦随意地挥刀挡住——

  虎口发麻,灵梦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惊讶。她的刀硬生生地被早苗的风刃截停了,早苗伸出右手,猛地刺向灵梦,灵梦的反射神经却已经做出反应,向着右边躲闪。突然,星型的光辉从灵梦的背后爆开,这正是早苗之前所在的左后方。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在于此。她必须打败灵梦才能够保护八桥,为此,她将要把八桥作为诱饵。她没有说话,可是让自己的眼神来诱导灵梦相信自己的弱点在左后方,而那里就是她在刚刚设置好的奇迹【新星璀璨之夜】的发动点。灵梦从不失手,她是个效率主义者,永远都在追求最快最省力地完成任务,当她相信早苗想要保护的目标已经暴露,而早苗本人战力所剩无几之后,就会下意识地收力。为此,早苗故意夸大了自己的疲惫,露出破绽,甚至炸伤自己,就是为了让灵梦相信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不足为惧。刚刚的风刃和奇迹是她集全身之力的拼死一击,现在她才真的是穷途水尽。而此刻,灵梦的门户大开,胜利的机会就在眼前。

  “记住,在战场上,不管曾经有着怎样的交情,不管你知道对方是多么值得尊敬,具有多少美德,敌人就是敌人。在取得胜利之前,不能手下留情,不能犹疑不定,绝对不能动摇。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去了,”灵梦那淡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就会死。”

  她从腰间抽出手枪,灵梦右手中的刀已经脱手,她必须在这里结束这一切。她必须保护八桥。她必须杀掉自己的老师。

  “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灵梦站起身,离开了。她的背影很是落寞。

  她的手在空中停住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灵梦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左手中的短刀刺进了她的腹部,她的力量消失了,她扣动扳机,凝聚在灵梦身体周围的灵力障壁已经重新成型,子弹的冲击被减缓了,嵌在了皮肉上。灵梦的右手用力一挥,虽然手中什么也没有,但是早苗的左臂已经连带着手枪被斩落。

  “师父……”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衣服被染红了。灵梦已经把刀拔了出来,轻轻抱住将要从空中坠落的她。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就要死了,她不甘心,她努力伸出右手,抓住灵梦的衣襟——

  灵梦猛地把刀刺入她的背部,剧痛灼烧着她的神经,她在尖叫,可是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灵梦迅速地拔出刀,接着再次刺入,如此反复。她不知道自己被刺了多少下,鲜血从灵梦暗红色的大衣上流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身大衣的防水面料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血污不会留在身上准备的。不行,还不能这么结束!诹访大人!

  早苗。那个沉重,迟缓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了。

  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你已经支付了自己的声音和听觉,你还能支付什么?讥讽。就连你支付给我的东西也被那个女人破坏了。你是我最后的传人和信徒,我之所以能够帮助你是因为你还信仰我。现在你的生命已经濒临终结,就连我也治不好你的伤,更别说让你赢。我给了你力量,你没有把握住,那是你自己的问题,现在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责备。现在你把我们都害死了。你还让我怎么帮你?

  我知道,这是我的过失。但是,我还是需要您的力量。我会死,但是我还可以赢。我还有一个完好无损可以献上的祭品!

  你的右眼吗?那种东西根本没有本质性的改变。我伤不到她。叹息。她身上的加护是那个大妖怪留下的,八云那家伙现在如日中天,我无法抗衡。但是那可以让我保住你的命。你会和废人一样永远活在黑暗之中。

  我愿意献上我的心脏!

  哦?波动。惊讶。渴望。那可真是……不同寻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的一切都将归属于我,我的诅咒将会彻底撕碎你的身体。你活不过一个小时。但也许,那份诅咒可以撕碎那个女人的铁甲,让她感受到我们凡人的痛苦。你想清楚了?

  我不想在黑暗中浑浑噩噩地活着!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流失。求您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起码我想要在死前做成一件我想要做的事情。我想要保护弱者。我想要守护我的朋友。我想要帮助她的事业,让她的梦想实现。为此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成交。

  她睁开眼睛,她的血液在血管中灼烧着,她的全身已经被祟神的诅咒所涂满,不祥的瘢痕从她的伤口蔓延开来。她的血液已经化为剧毒,灵梦的大衣在其腐蚀下冒出了黑烟。灵梦的眉间闪过一丝惊讶,瘢痕已经蔓延到了她的手上,她想要集中灵力去压制住诅咒,没有用,诅咒已经潜入了她的身体里。早苗可以感觉到灵梦身上的灵力障壁逐渐分解。早苗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成为了散发诅咒的洞口,而她流失的生命则让诅咒自动锁定了灵梦——附近生命力最为丰富的人。灵梦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切的根源正是她怀中正在逐渐失去体温的早苗。早苗感到对方想要努力把自己扯开,但是她的右臂死死地锁住了灵梦的脖子,一股力量从她的身体中涌出,灵梦的力量则被诅咒影响,变弱了。她分不开自己和早苗。 终于,灵梦咬住了牙齿,做出了决定。早苗感到一阵剧痛,她的右臂也被切断了。但为时已晚,诅咒已经几乎完全转移到了灵梦的身上,她的灵力障壁已经完全粉碎了。早苗从空中坠落。血液和泪水从她身体中散开,如同流星的火光。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了灵梦的表情,那张一向毫无波动的美丽的扑克脸扭曲了,满是惊愕与鄙夷。她不禁放声大笑。

  她终于让灵梦染上了自己的颜色。






  那颗阴阳玉如同炮弹一样砸中了她胯下战马的额头,那匹牲口立刻跪倒在地,口吐白沫,死去了。九十九八桥从马上摔下,在地上打了个滚。她抬起头,周围的士兵已经摆好了防御阵型。一颗又一颗阴阳玉带着摩擦空气的火光呼啸着落下,如同毁灭的天火。红色的死神从天而降,尽管博丽灵梦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漠,但是她胳膊上隐约可见瘢痕,破烂的衣衫,紧锁的眉头……八桥站起身,从空气中抽出她的本体——古琴。博丽在这里,她的身上没有血迹,但是她的衣服上的腐蚀性痕迹……八桥感到一阵眩晕,她几乎快要吐出来:“早苗呢?”

  “真是可笑,你把她送上战场送死,却过来问我。”博丽对于周围的护卫们的架势不以为意,“万物皆有一死,你的时辰到了。人要你死,你不得不死。”

  八桥没有再回答。早苗,是她害死了早苗吗?胡扯!早苗上战场是她自己的决定,博丽灵梦杀了她,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不是雾雨魔理沙,不会被第一猎人那些错乱的言语所迷惑。她身边的士兵开火了,子弹划破空气,枪口的火药溅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拨动琴弦,激发出锋利的风刃。这招是她教给早苗的,利用特定的振动在空气中激起凝聚的波动,灵梦从腰间拔出长刀,左手中的枪已经击倒了她左手边的士兵。长刀猛地一挥,风刃被齐齐斩断,两颗子弹打中了灵梦的身体,但是没有穿透,而是嵌在了表皮上,一些暗红色的液体开始从那两个小洞上渗出。她的灵力屏障变弱了,八桥想,这肯定是早苗留下的遗产。她已经防不住子弹了。但是,她依然能飞吗?

  博丽身后的阴阳玉从地面上升起,旋转着,如同暴风中的砂砾,轻而易举地撕碎了八桥周围士兵们用身体搭建出的防线。八桥奏响和弦,用驻波凝固空气,形成一道旋风的屏障,暂时护住了自己和身边的两个人。阴阳玉从屏障上弹开,但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突破了屏障,猛地刺向八桥的头部,她右边的士兵猛地冲向前方,用身体挡住了利刃,博丽灵梦撞开了屏障,将那个士兵一刀两断。八桥没有放过自己战友争取来的时间,已经连续弹出三道风刃,直直地集中了灵梦的躯干,博丽的攻势被其所阻,在原地站稳了脚跟。八桥立刻竖起古琴,用左手扶住上端,猛地一拨,一阵气浪喷涌而出,将博丽逼得后退了两三步。

  八桥气喘吁吁地盯住博丽,对方放弃了占据绝对优势的空中打击,回到了地面,说明对方应该是飞不起来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依然看不到一丝赢的希望。她不擅长近战,博丽比她快,比她强,而且虽然不是万全状态,但是子弹依然很难伤到她,怎么办?她环顾四周,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一个人失去了下半身,在地上发出垂死的哀嚎;两匹亮红色的壮实的战马,折了前腿,发出痛苦的嘶鸣;血液从她的腹部留下——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博丽左手中的步枪击中了她,但还不够致命。在自己的身后,自己身边的亲卫队还剩下七个人,骑兵连剩下的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正要冲锋。她挥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骑兵连也许可以淹没疯狂的猎人,但是遭受的损失将会使他们输掉战争。执行战役规划!不要管我!博丽抬起手,一串红色的光点击穿了她右手边一人的胸膛。六个。那红衣的死神开口了:“告诉你的部下,我不喜欢无谓的牺牲,我的目标只有你,别叫他们过来白白送死。”

  “他们把梦想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又怎么能够践踏他们的意志?”她反问道。灵梦很强,但并不是超人,她不可能一骑当千,改变战争进程——她的灵力屏障是有极限的,更何况现在她被早苗留下的某种不知名的诅咒所困,子弹已经可以伤到她。所以她用事先准备好的结界来隔绝开自己的军队,防止他们插手这场战斗。那么战斗结束之后呢?八桥意识到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早苗不能理解,她不能理解为何灵梦拼死拼活地工作,却既不存钱也不做慈善。因为博丽灵梦是一个活在此刻的人。她那毫无表情波动的外表掩盖了她的行为模式的真相——她只是依托着惯性不加反思地活在当下而已。“我们是弱者,弱者就必须团结在一起才可以获得力量。他们不是我的部下,而是我的同志。”

  “那很好,你们可以一同赴死。这是一件幸事。”博丽的语调毫无波动,仿佛,不对,她的确如此认为。

  八桥没有再说话,她猛地一拨琴弦,在两人之间激起巨大的雪幕,接着猛地向右侧一跃,躲开博丽射出的阴阳玉。在她身后,机枪开火了,吐出燃烧着的铁雨,撕碎了雪幕。博丽巫女从雪幕中逆着机枪的火舌冲出,机枪显然对她造成了伤害,她的胳膊上又多了几个弹孔,但体内流转的灵力依然支持着他的身体。阴阳玉擦着八桥的头飞过,一声巨响,在她身后的机枪哑火了,她的余光扫过,机枪手失去了上半身,却依然站立。她从口袋中掏出准备好的符纸吞下,盘腿而坐。时间还不够,她还需要积蓄更多的妖力,炮兵连的火覆盖不到这里,她只能靠自己来完成那关键的一击。两个战士从博丽灵梦的身后出现,躲开了回旋的阴阳玉,将刺刀送向猎人的身体。猎人轻巧地向前一跃,躲开了刺刀,反手挥动长刀,将两人一分为二,但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两人的身体突然爆炸开来——他们在冲锋前就拉响了身上的炸药包。博丽灵梦躲闪不及,被炸得向后飞去。在八桥的左手边又有一挺机枪开火了。博丽向着那个方向反手开了两枪,没有打中,但是飞驰而去的阴阳玉结果了那机枪手的性命。八桥的身边只剩下两人。姐姐,请借给我力量。雪幕已经落下,博丽巫女转过身来,手中的步枪向着他所在的方向开火了。她用力一拨琴弦,再次激起驻波,勉强偏转了子弹。阴阳玉回旋着飞来,躲不开!她左手边的人动了,她看到了那人帽檐下漏出一缕银丝,难道说?阴阳玉重重地砸入了那人的身体,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爆开,撕碎了她的右臂和腹部,血肉飞溅,四散开来。博丽巫女已经手持长刀又一次飞奔而至。她右手边的人举起枪,向前迈出一步,挡在八桥身前,一边开火一边想要用刺刀来抵抗,但是博丽只是一抬手指,一片红色的光雨便将那人撕成碎片。接着,她转过身,举起长刀,作势欲砍——

  八桥拨动了琴弦,这次出现的不是气浪也不是风刃,而是旋转着飞舞的利刃,博丽灵梦向后一跃,勉强躲开了。八桥的背后伸出了六只半透明的手臂,手中各举着长刀、大斧、长鞭、铁索、战戟、金刚杵、护法轮。请神上身,或者说妆神弄鬼,这是付丧神作为不成熟的神明的特技。利用模仿和仪式来与人类信仰中的神明形象同调,在短时间内成为那个神明的化身行事。她的战友牺牲自己争取来了时间,让她最终可以在短时间内拥有和博丽灵梦一战之力。她的姐姐九十九弁弁作为琵琶的付丧神尤为适合的是七福神中擅长音乐的弁财天,甚至说这个名字都是来自于那位神明的形象。现在她作为古琴的付丧神借用了这个形象,虽然不能持久,但是若是将所有的力量倾注于一瞬,亦可撕开第一猎人的铁壁。

  她拨动琴弦,弹奏起《渔舟唱晚》,幻化的利刃伴随着激昂的旋律从她手下飞出,但这难不住第一猎人,阴阳玉回到了她的身边,她高高的跃起,在空中飞速旋转起来,如同八桥之前一样,利用旋风弹开了驰来的攻击,但她的阴阳玉一旦靠近八桥,就会被八桥背后的手臂挡下。博丽巫女咬住了嘴唇,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将打光了子弹的步枪扔到一边,双手持刀,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从弹幕的缝隙中钻出,突然出现在八桥的脚边。八桥等待的正是这个时机,六只手臂同时挥出,交织成一张无法躲避的大网。博丽灵梦不躲不闪,凝聚全身气力的长刀向上一挥,六只手臂立刻粉碎,但这个空当对于八桥已经足够。她将全身的妖力凝聚在手上,拨动琴弦。被凝聚起的空气如同铁锤一样砸入了博丽的肺部,博丽反应不及,千疮百孔的灵力屏障终于被这相当于舰炮开火的一击撕开,博丽灵梦发出一声闷哼,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下。但是阴阳玉也在这个八桥卸下防御的瞬间射入了八桥的怀中,一股剧痛贯穿了她的身体,咸腥味顿时充满了她的口腔。她在冲击力下向后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手中的古琴也近乎破碎。不行!她抬起头,博丽巫女依然挺身而立,她还需要战斗,她还不能死!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本体受到的伤害反映在了身体上,四肢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人形的内脏也近乎完全破碎。付丧神的生命力很顽强,她还不会死,可是她也已经无力反抗。灵梦啐了一口,握紧了手里的长刀,一瘸一拐地向着她走来。一颗子弹打在了博丽的脑袋上,弹开了,让她歪了一下头,血液从她的额角流下,但远不足以致命。猎人伸出手,红色的半透明方框在他们身边张开,挡住了骑兵连射来的其他子弹。“我想不喜欢请太多人吃饭,我的老师八云紫最擅长这种东西,结界术。”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结束了。”

  “对的,结束了。”一个声音响起了,博丽灵梦眯起眼睛,一个白色长发,红色眼瞳的女人,大半身衣服撕碎了,站在了八桥面前。“你的胜利就要终结于此。”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去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情。”女人沉默了,“抱歉,早苗。”

  “为什么要道歉?”

  “为了让我安心地做一个虚伪的混蛋。”女人自嘲地笑了,接着她的神情严肃起来,“早苗,你知道,八桥和你我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她有着领袖的才能。不仅是战场指挥官,而且还有统帅之才。更重要的是她有着信念和实现自己理想的手段。她对于这个世界是必要的,和我不一样。因此,我需要你保证我,接下来死神会来,你需要保证我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不后退,不动摇,哪怕献上自己的心脏。”

  她当时还在疑惑,为何对方会如此具体,现在想来这也是计划之中吗?她轻笑起来。

  她在坠落。

  东风谷早苗在坠落。可是,这真的是坠落吗?为何风会如此温暖?为何地面还没有到来?

  她睁开右眼,一袭黑衣的女人,戴着那顶夸张的尖帽子,漂浮在她的身边。“是……你……”

  “好久不见,早苗,”女人犹豫了,“还有,对不起。”

  “没……事……”肺里在漏气,仿佛有什么在灼烧,女人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里面的粉末往她的脸上撒了点,顿时,疼痛缓解了,“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女人严肃地问道,“什么都行,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就当是对你的补偿。”

  “别……去……”

  女人愣了一下,接着苦笑起来:“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她明白了对方的决意:“右眼……”

  “右眼怎么了?”

  “还可以用……给八桥……给慧音……”

  女人的表情扭曲了,仿佛在挣扎,接着是悲哀,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最后,她叹了口气:“那是你的选择。那么,我会如你所愿。”

  “别了……魔理……沙……我的朋友……”

  雾雨魔理沙合上了她的双眼:“别了,东风谷早苗,我配不上的朋友。愿你有一场无梦的安眠。”

  她的意识沉入了黑暗。






  博丽灵梦眯起眼睛,白毛红瞳,这个声音,是藤原妹红,那个和这一切混乱撇不开关系的b级通缉犯。她活动了一下脖子。早苗的诅咒剥夺了她飞行的能力,阴阳玉都被用去维持结界,灵力屏障虽然被八桥那垂死挣扎的一击突破,但也已经开始再生。子弹打在她身上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皮肉伤,只有八桥的那一击可能伤到了她的两根肋骨,让她胸口依然有着灼烧般的痛感。她调集灵力,让那个区域的痛觉暂时被屏蔽:“所以说你最后还是决定一错到底,跟着这些恐怖分子鬼混,寡廉鲜耻的家伙,八意那老东西昏了头才让你进城。”

  “我很同意你的最后一句话,”藤原妹红讥笑道,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混进了九十九八桥的亲卫队,刚刚被她用阴阳玉击碎的那个人就是她。“但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没听说过这话吗?我觉得这屑人的理想很有意思,想要看看她们把你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想看看她们理想实现的世界,仅此而已。”

  “那说明你的确和他们一样脑子有毛病。”藤原妹红,一个不死人,但也仅仅是不会死而已。说到底只是一个很难杀死的普通人。她也许不会累,不怕疼,但是她的精神对于痛苦的承受是有极限的。既然她每次复活可以继承记忆,那么痛苦也可以积累。应对方案很简单——不断地杀死她,直到她放弃反抗为止。“选择了恐怖分子的道路还笑得出来吗?你就应该烂在疯人院里。”

  博丽灵梦猛地一冲,挥刀砍出,正如她所预料的一般,虽然藤原妹红举起左手的步枪抵抗,但她的防御在灵梦倾注了灵力的斩击前一触即溃,连枪带人被砍成两段。但尸体还没倒地就立刻燃烧起来,随即如同一颗汽油弹一样爆裂开来。一双手从火中伸出,灵梦反手又是一刀,两只手立刻掉到地上化为燃烧的焦炭。一只短刀从她下方突然出现,灵梦飞起一脚,直接踢中了藤原妹红持刀的右臂,那只胳膊立刻折断了,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她向前迎着火焰迈出两步,火焰散开了,三具尸体躺在她脚边,依然在燃烧着。藤原妹红赤身裸体地站在她十步之外,九十九八桥已经趁着这个间隙被她扔到了一匹马上,只不过由于结界的阻拦这无济于事。她放慢了脚步:“这就是你的计划?你甚至碰不到我,你就打算靠这种方法击败我?你让我失望,藤原妹红。行动迟缓,过分直白,毫无计划,你只是仰仗着自己的不死而挥霍生命罢了。”

  “毕竟我这个人除了贱命一条啥也没有,偏偏我又死不了,那我只好这么做了。”藤原妹红皱起眉头,“说实话挺疼的。”

  “怕疼就快点投降。”她不耐烦地说道,“你在浪费我们俩的时间。你赢不了我。”

  “……是的,疼痛是可怕的。死亡是可怕的。但最可怕的是当你意识到自己为了躲避这一切而选择沉沦,在浑浑噩噩中虚度光阴。而自己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多么感情丰富的人。”藤原妹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了,“你意识到自己对于世界的暴行习以为常。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忘记了自己的朋友,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的挚爱,就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可以舍弃一切。可是舍弃了一切之后,又是什么在生存呢?肯定不是我,因为自我已经被毁灭了,维系自我的一切都被舍弃了,我也不再知道什么是我。我害怕看到镜中的自己在褪去了一切伪装之后到底成为了什么样的怪物。留下的只有一个基因的载体:成为基因的奴隶,领导的奴隶,占据了这个世界主导的资本主义的奴隶。我曾经也觉得这样挺好的。至少可以不那么痛苦。但是不行,我忍受不了这种麻木不仁的生活。我的良心不肯彻底地沉睡,不肯就此死去,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犯错,一次又一次地被你们加刑。而有人和我说,你不需要这样一直虚与委蛇地活着,你可以清醒地贯彻自己的意志,而她愿意拼尽一切来支持我,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追随她呢?既然我是你的敌人,只要杀了我不就行了吗?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不是你们猎人最擅长的吗?拥有了可以消灭一切反对的声音,生活一定过得称心如意,轻松顺利吧?”

  “你以为这很简单?”灵梦感到一阵无名的狂怒席卷了自己,“你以为做出这一切选择,杀掉你们对我来说是件简单的事?”她举起长刀,挥出大袈裟斩,从藤原妹红的左肩向着右腰切下,将她再次一刀两断。“我一直都有力量,可是没有什么是简单的。你又对强者的责任和背负了解多少,藤原妹红?”她从指尖射出光粒,在再生的藤原妹红的胸口上开出大洞,“你又知道民众为了追求秩序和安定付出了多少努力?像你这种人从来就不需要考虑别人,因为你们他们的活在理想里。现实是民众讨厌变化,民众讨厌你们这种害群之马,民众渴望过上永远重复的幸福生活。为此就需要我们这些强者作出牺牲,来实现他们的愿望。你们原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可是你们却什么也不肯理解,只知道抱怨和制造混乱。你以为我享受这一切吗?你以为这很轻松吗?”她一把将藤原妹红燃烧的尸体推倒在地,用刀反复地戳向那张已经在火焰中化为骷髅的脸,“你以为我很轻松吗?”

  “把这一切都反复地讲给自己听,从来不去进行真正的反思。从来不接触民众的声音, 却自以为了解了民众的需求。只要抱怨两句自己在面对生死时的压力,把责任推给下达命令的当局,就可以对自己的刀下亡魂不负责任。这难道不轻松吗?”藤原妹红从她背后出现,“我听过很多遍你这种话,说实话,你和永远城那些官僚没什么差别,甚至你手上的人命更多一些。你又为什么要生气呢?你不是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吗?你嘴上说着责任和背负,你却连杀死自己朋友的罪恶都不肯背负,你又背负了些什么呢?”

  “所以你要审判我吗?你又有什么资格——”

  “你每时每刻都在审判我们,你又有什么资格呢?不就是因为你掌握了力量,所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藤原妹红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每一次告诉我我多么不合群,多么不正常,多么大逆不道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人,会有思想,有情感,有自己的主见吗?你们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你们那美丽庄严的水晶宫在我看来是无法接受的伪神,而我骨子里就不能容忍人骑在我头上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们就不能想象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并没有接受蛊惑,而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而上白泽慧音只是正好说出了我的内心所想!难道你们背弃了我,就没有想到我可能会报复吗?难道你们觉得我这样离经叛道的人就会逆来顺受地接受你们的指责与惩罚吗?难道要让我接受一个一直都在侮辱我,虐待我,蹂躏我的权威?把它的意旨奉为秩序和正义?这算是什么秩序?这算什么正义?想的美!我拒绝承认你们的权威,我拒绝接受你们的秩序,我拒绝奉行你们的正义。你们的那些所谓道德和责任,只不过是虚伪的狗屁!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只不过是因为不能接受在口头上落得下风罢了。如果你想要反驳的话,就用你最擅长的手段吧——杀了我,证明你的正确。”

  “多说无益。”灵梦阴沉地答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赶紧闭嘴吧。什么不死者,都是八意永琳的骗局。今天她就要看看这个不死人到底能死多少次。







  “母亲……”她看着那个站在血泊中的女人,她已经让八桥的手下离开去支援正面战场了。第三别动队全军覆没的现在,对方应该不会再短期内在派来人偷袭,就算有人来,对于纯狐来说也毫无威胁。纯狐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仿佛陷入了沉思。“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我没有必要说谎。”纯狐别过头,她的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淡然的表情,“米斯琪的确献出了自己的左翼,我也的确答应了她的请求。”

  “为什么——”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让你的学生担心你!”纯狐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知道你的学生,你的家人在想什么吗?你知道她们愿意为了你牺牲到什么地步吗?”

  “……但这是战场。”她低声说道,她无力反驳,米斯琪不会听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跟着自己进城,她放不下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的战略价值,我可以利用这一点。”

  “对她来说你就是她的第一个家人。”纯狐顿了顿,“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家人,不要过分沉迷于过去的负罪感。人不能忘记过去,不能放弃未来,但必须活在现在,米斯琪就是这么做的,你也该学学你的学生了。”

  她正要开口,衣服里的人偶振动起来:“老师?”

  “八桥?”她立刻注意到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

  “是……博丽……藤原在……”

  妹红,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我需要你在八桥的身边,当她的守卫,照看着她。她是革命的利刃,对于我们的事业和米斯琪一样重要。而她将深入最为危险的战场。敌人很可能针对她。我没有办法留在她身边,因为我有我的任务。但是你可以,他们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

  她的确预料到了对方的针对,可是她没有预料到博丽灵梦会这么快就突破早苗的阻截。不对,她原本应该预料到的,现在已经开战三个小时了,早苗很可能已经抵达了极限,甚至可能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失察。“你在哪?我这就去找你!”

  “……菩萨林……以南……一公里……快……”声音消失了,八桥很可能失去了意识。她看向纯狐:

  “母亲——”

  “我知道。”纯狐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你的时间不多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在关键时刻燃烧而不虚度。”她看向纯狐的双眼,“拜托了。”

  纯狐发出了一声叹息:“在这方面倒是和你的学生一模一样。那么,去吧。”

  纯狐的力量是激发出生命的力量,对于半人半妖的慧音来说,就是促进她体内的白泽之力增长。而排异反应将会加速她身体的恶化。头顶上冒出了长长的双角。她的指甲变长了,牙齿变尖了。瘢痕蔓延开来,覆盖住了她的右眼。慧音猛地一蹬地面,腾空而起。算上镇子的长度,八桥距离这里大概有八公里的距离,十分钟内可以赶到吗?她不知道,在完全的白泽状态下她曾经做到过一次,但是现在她不清楚。身体在嘎吱作响,每一粒细胞都在妖力的冲刷下燃烧着,发出痛苦的悲鸣。她的身体就像着了火一样,每一寸都在被灼烧感啮咬。她摇摇头,没有时间犹豫了。藤原妹红不是第一猎人的对手,就算她有不死之身也不行。除了不死之外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更何况她无法容忍自己如此践踏对方的意志,欺骗对方去赴死的行为。她飞快地在屋顶上穿行着,不到两分钟就抵达了镇子的边缘。此刻,被包围的陆军部队正在殊死一搏,向着米斯琪所在的正面防御阵地做出最后的冲击。在他们背后,骑兵连也开始了将他们推向毁灭的冲锋。“杀啊——”敌方士兵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从战壕里涌出,分散成散兵线,向着游击队的防线开火。没有了屋顶的捷径,她必须横穿过整片战场。或者说——她扭过头看向东侧,沿着道路两侧的山崖前进,绕开子弹,炮火,与刺刀交织出的死亡之网。她别无选择,她必须去救八桥。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那么在这种山崖上只能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但慧音并没有谨慎的余裕。她飞快地在山脊上跳跃着,将灌木,砂石,游击队的陷阱,以及一切喧嚣甩在脚下。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她立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身,不顾身上的擦伤,再一次疾驰起来。在她的左脚下方,炮弹与手榴弹激起了一朵朵小小的蘑菇云,泥土的阵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两个士兵在用刺刀相互搏杀,彼此都瞪大了眼睛,血管贲张,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不远处,几个伤兵躲在战壕里,身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液浸透,发出虚弱的呻吟。一个骑兵从马上摔下,被马压住了大腿,痛苦的哀嚎着。在他身后,几个士兵被炮弹炸上了天,断手与内脏分散开落下,如同被猎枪打中的飞鸟。上白泽慧音咬紧牙关,不要在这种时候浪费你的同情!她告诫自己。他们的痛苦与你无关,你必须做你该做的事情,这就是战争!她摇摇头,闭上眼睛,将他们抛在身后。终于,红色的结界出现在她的眼中。

  在结界周围,五六个被隔在外面的游击队成员正在捣鼓着一门山炮。看到慧音,他们的脸上先是浮现出惊讶,接着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慧音老师!”

  “怎么样?八桥在里面吗?怎么才能进去?”

  “书记在里面。”一个队员回答道,“这门山炮是我们从川原那里缴获来的,但是火炮貌似打不穿那个东西。那个笼子似乎是靠着角上的那几个球体维持的,可是我们对那东西无计可施。就算是炸药包也伤不到那东西。”

  慧音向着结界内部望去,里面已经是一派炼狱景象。四处都是血迹和烧焦的残肢断臂,九十九八桥靠在一块石头上,满身是血的博丽灵梦正在和一个燃烧的人形缠斗,不对,是单方面地虐杀藤原妹红。博丽灵梦的那身暗红色大衣已经几乎化为了碎片,头顶留下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视野,好似来自地狱的恶鬼。不管砍下藤原妹红的身体的哪一部分,那里都会在火焰中立刻再生。毫无疑问,博丽灵梦已经感到了压力,她把藤原妹红视为一个无法忽视的威胁,所以不敢越过她。可不管砍中藤原妹红多少次,对方的行动都丝毫没有放缓。虽然妹红一次也无法击中她,但猎人也无法向着八桥的方向前进一步。她仅存的所有阴阳玉都用来维持结界,无法分出手来为已经奄奄一息的八桥补上最后一击。

  慧音从空气中抽出长枪。藤原妹红撑不了多久,她必须进去。她向后仰去,身体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她手上的枪嘎吱作响,仿佛她要把柄捏碎。决心,动机,发力!力量从脚底涌出,一直延伸到枪尖,慧音拼尽全力挥出长枪,几乎要把长枪粉碎的大力之下,枪头发出一声尖啸,划破空气,猛地向着她眼前的阴阳玉扫去,伴随着一声可怕的响声,仿佛是几十块玻璃同时粉碎的声音,阴阳玉与枪尖相撞,坚持了几秒钟,随后粉碎了。博丽灵梦别过头,看向这里,她的表情扭曲了,瞪大了眼珠,嘴角流出一股鲜血。没等慧音有机会调整架势挥出第二下,灵梦已经用手中的长刀贯穿了藤原妹红的身体,但这次她没有切开,而是迅速地掏出符纸射在了妹红的四肢上,封锁了她的行动,把她钉在地上。其余的七颗阴阳玉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呼啸着飞向慧音。慧音急忙调整架势抵挡,但阴阳玉绕过了她,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卧倒!”但为时已晚。她身后的游击队员被如同炮弹般的阴阳玉砸进身体,内脏破碎,发出一声惨叫就一命呜呼。“该死!”她站起身,把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将阴阳玉驱散开来。这次枪上感受到的力量小了很多,看来灵梦也已经近乎强弩之末,甚至有三颗阴阳玉在碰到她的长枪后径直碎开。可是她依然无法离开阴阳玉的阻拦。刚刚自己打破结界的那一击同时攻击了所有的阴阳玉,削弱了它们。但她也元气大伤。博丽灵梦抽出长刀,无视了剩下的游击队员的子弹,三步并做两步,抢到了八桥的身前。

  慧音躲开又一颗瞄着她脑袋飞去的阴阳玉,躬下身子,将手中的长枪全力掷出。长枪呼啸着划过空中,钉在灵梦的面前,让她的步伐放慢了,与此同时,剩下的四颗阴阳玉也砸入了慧音的身体。第一颗击中了她的左臂,折断了她的骨头,让她的左臂无力地垂在体侧;第二颗打中了她的右腿,她膝盖一弯,跪倒在地;第三颗扑进了她的小腹,胃酸翻涌,她几乎吐了出来;第四颗砸向了她的后脑,但她身后的一个游击队员眼疾手快,把她按倒在地,让她躲过了这一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三颗击中目标的阴阳玉已经不堪重负,彻底粉碎,最后的那颗阴阳玉也被一名游击队员用枪击落——这次那东西终于吃得下子弹了。博丽灵梦阴沉地看着他们的身后,在她的右后方,一个游击队员已经趁着刚才的混乱把八桥拉上了马,正在疾驰着离开战场。博丽灵梦从腰间掏出手枪,向着那个方向开了几枪,但什么也没打中。她似乎处于一种全然的忘我状态。忘记了自己身处敌阵,忘记了指着她的五杆步枪,忘记了慧音就在她的眼前。慧音一瘸一拐地向着第一猎人走去,她身后的游击队员想要拉住她,但她挣脱了。她从空气中再一次抽出长枪。博丽灵梦终于注意到了她:“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差一点就可以干掉她了。”

  “别想——再伤害——我的家人——”她低声怒吼道。

  “你不知道你在城里杀的那些警察也有家人?”博丽灵梦讥讽地回应道,“在这点上我们倒是惊人地一致——我们都不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

  “……我知道自己是个无耻的骗子,渣滓,混蛋。可是你呢?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博丽灵梦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呢。我高看你了。我是博丽灵梦,是第一猎人,是守护这个世界的人,是将要终结你的人。”

  “是吗?看来我们一样无可救药。”她激动地举起长枪指向猎人,“我是个卑劣的胆小鬼。从来就没办法彻底相信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但是我的学生不一样。他们是比我更好的人。他们相信了我的谎言,并且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那我就要守护他们的理想。我作为骗了他们的老师,这是应该的!但是你别想再一次从我手中夺走他们!我受不了!我宁肯去死也不能接受这种事!让孩子们死在我这个烂人前面,这是什么道理?我厌恶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个世界,我也不指望它能够变好。可是孩子们,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还有理想。他们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好,可世界就以这种方式,通过你这种人残害他们,这就是他们得到的回报?你守护的那个世界残忍,傲慢,愚昧,腐败,我恨那个世界。我也恨人类,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可以变成多么好的样子,却因为我们的短视而堕落至此。而你,看到了这一切的邪恶与荒诞,却甘愿与之同流合污,浑浑噩噩地成为这暴虐的秩序的执行者。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们?掌握了力量让你感觉自己很了不起是吧?你也许可以摧毁我们的身体,却无法打败我们的理念。走着瞧吧!我的学生会掀起变革的浪潮,让你守护的一切虚伪都化为齑粉。你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劈开大海,击败狂风。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莫之能胜。那些被你们抛弃在城外,排斥在烂泥里的广大弱者就是那终将吞噬你们的潮水。但在那之前,我们这种烂人就应该被历史淘汰进垃圾堆!”

  她挺身向前,手中的长枪刺出。博丽灵梦侧过身,躲开了。她的动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游刃有余,而是有些跌跌撞撞,力不从心。在她躲过长枪的枪头时,几乎摔倒在地。这是故意示弱,还是她的确已经穷途末路?慧音又一次试探性的刺出长枪,这次博丽敏捷地躲开了,并且迅速地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挥出长刀。慧音连忙低头躲开,但那只是佯攻,猎人左手指尖射出的光粒洞穿了慧音的肩膀。慧音忍住疼痛,后撤两步,迅速地回到安全距离上,挥动长枪逼退猎人。

  “今天看来只有你会被淘汰进垃圾堆,”博丽灵梦鄙夷地说道,“从你指望和我同归于尽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你不再想着如何取胜,而是想着如何去死。想要打败我?痴心妄想!”

  慧音和灵梦再次战作一团。二人都已经穷途末路,二人都深陷狂热之中。几十个回合下来居然不分伯仲。慧音又一次试探性的刺出长枪,灵梦轻松地躲开,接着故技重施,想要拉近距离,用刀攻击。慧音发出一声怒吼,横向一扫。长刀再次与长枪在空中碰撞。博丽灵梦惊讶地瞪大眼睛,慧音在纯狐加持的爆发力之下,一击居然将长刀从她手中震得脱手,失去了平衡的她向后倒去。她慌忙从左手中射出光粒,但是慧音无视了自己又一次被洞穿的肩膀,挺身向前,银光闪烁着,袭向第一猎人的头颅——

  一道冲击波在她的身边炸开,她把击飞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来袭的方向是左手边,断掉的左臂经过这一次攻击扭曲了,她强忍着疼痛想要站起身,但是又一发冲击波击中了她的脑袋。她的意识模糊了。不行,为什么?每次都就差一点?还不能输——

  “不必担心,我来结束这一切。”听到那个声音,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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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04: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博丽灵梦不满地看向我:“我不需要你帮忙。”她张开大衣,露出口袋里露出黑洞洞的手枪,“那是我为了引她上钩故意露出的破绽。我本来可以一枪解决掉她的。”

  “对对对,是我破坏了您的精心谋划。”我甩了甩手里的八卦炉,这东西真是烫的可怕,“我这不是看您身处险境,热血上头吗?行,以后我肯定什么也不帮您。都让您自己搞定,行不?”

  “那样更好。”灵梦淡淡地答道,这家伙一向如此不近人情到没心没肺的地步,她刚刚的话是认真的。她的确觉得我坏了她的好事可是小日子却又偏偏过得很滋润,毕竟所有人都需要她的能力,不像我,可有可无,“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看老朋友的情况,这不,帮上忙了?”我笑着摊开手,接着看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的上白泽慧音和,“我和你说过了,我想明白了。我知道自己该去帮谁。这次运气不错啊,有这么条大鱼。我不会和你抢功劳,但是奖金能分我一份吧?”

  “你啊……随你便。”灵梦别过头,看向东南方,“九十九八桥跑了,我得去追她。你知道米斯蒂娅萝蕾拉的行踪吗?”

  “我从城里骑着摩托车直接来这里的,根本没见过她。”我摇摇头,伸出右手,“起来吧,坐在地上肯定不舒服。”

  “……”博丽灵梦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左手。她感到困惑,这是对的。骨折不应该好的这么快。但她还是伸出手,握住了我的右手,毕竟这只手是安全的。

  噗嗤一声。

  博丽灵梦的动作出奇的快,她虽然因为早苗的诅咒行动不便,但是不到一秒的功夫,她就切下了我的右臂。那沉重的铁疙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灵梦惊讶地抬起头,她的手心上多了几个血窟窿。

  “河豚毒,可以麻醉你的神经,但是保留你的痛觉。”我看着自己被切断的机械臂,笑了起来,在那只戴着手套的铁手的掌心上,几根凸起的尖刺闪烁着寒光,“我想要让你感受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想要让你体会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来的。就算下了地狱也不要忘了我对你将要做的一切。这只不过是利用从你对我做的一切那里学到的一切,对你进行的一点小小的回敬。”

  我看向满是血迹的手术台,吸了口冷气。麻醉药的药效正在褪去,右肩上的痛感开始显现。这就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这就是爱丽丝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我举起右臂,活动机械手指。这次的做工根据她生前的最后设计进行了额外改进,戴上手套几乎和人手没有任何区别。我有了一把可以杀掉任何生物的枪,可是我需要一个机会来打出那发子弹,并且还得确保它打中。机会只有一次。

  没有人可以正面击败博丽灵梦,我能做的就是布置一系列战斗不断对她施压,直到她犯错位置。东风谷早苗是祟神的后裔,也是博丽灵梦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一点在乎的人。她曾经十四次直面灵梦并且从她手中逃脱。但我不能指望她能取得胜利。那样太冒险。如果能够把她的性命作为祭品,那么诅咒足够让灵梦失去她引以为傲的空中优势。把九十九八桥作为诱饵,逼迫她于战阵中进行车轮战削弱她。藤原妹红的出场超出了我的预料,上白泽慧音的乱入更是打乱了我的步伐。但问题不大,八桥受了重伤,但是会活下去。就算她死了,也不过是在我和灵梦的罪行中加上一项。灵力屏障可以抵挡子弹,可是一切优势都有其代价。为了维持这个屏障以及隔绝其他人的结界,她一定有着相当大的消耗。我当然知道灵梦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倒下,所以需要在最后时刻一石二鸟地把上白泽慧音推出她的攻击范围,同时找借口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左臂从一开始就是吸引人注意力的幌子,目标就是为了掩盖我在城外对自己右臂进行的手术——换上这条经过我特别改进的机械臂,手心上的尖刺平时都不会放出,只有我触发特定的机关才能发动。灵梦不可能信任我,在我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知道我不可能对她死心塌地。但这不重要,我需要的并不是她的信任,而是她的轻视与傲慢。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一个注定一事无成的丑角。我所需要的只是她在疲惫之中的一个小小的疏忽。她那经过了半天的恶战,被疲惫,攻击,和诅咒消耗得千疮百孔的灵力屏障无法抵抗这么近距离发动的攻击。简单的计划,简单的工具,简单的执行。但我不会给她解释这一切,我没有那样的余裕。我要杀了她,而不是打败她,就这么简单。

  “魔理沙……”灵梦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并没有怒意,看来正如我所想,她预料到了我的背叛,“无趣!”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河豚毒也拖不住她的行动吗?没等我有机会反应,我肺里的空气已经在她的重击下排空。我连忙脚下用力一蹬,接着她的冲力向后飞去,狼狈地摔在雪地里。“你以为我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吗?你以为我不会在身上为了防止下毒做好准备吗?你让我失望,魔理沙。我怎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毫无长进,继续为了自己的过失迁怒于他人!但就凭这个就想要杀了我?就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上不上得了台面不重要,有效就行。”我撑住地,努力地站起身,刚刚那一下打断了我三根肋骨,还不够。灵梦身体里流转的灵力让她体内的毒素发作放缓,但灵力也会促进新陈代谢,让毒素更快地扩散到全身,“河豚肝脏里提炼的这种毒素本质上是来自于被人类排入河流的污染物在河豚体内被浓缩提炼的结果。就结果而言,注入你体内的不过是化工厂污水沟里的浓缩物。那你就试试吧,看看人类之敌的讨伐者面对人类的灾厄的结晶是什么感受?”

  “生龙活虎。”博丽灵梦低声答道,左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右手从地上捡起长刀,踉踉跄跄地冲着我跑来。毒素正在她的神经系统里蔓延,每一步都在加速她的死亡。她果然和我一样疯。她挥出短刀,我向后躲开,但是她的长刀已经刺入了我的小腹,她扭转刀柄,剧痛在我的腹部扩散开来。我急忙往后一退,同时一口鲜血直接吐到了她的脸上。我向着左手中的八卦炉注入魔力,让它发出炽热的白光,她立刻拔出长刀,砍向我的左手——摧枯拉朽的一斩——我的左手和八卦炉一同落在地上。没关系,八卦炉里的反应并没有停止,而是在落地前爆炸开来,冲击波将我们向着反方向推开,几块八卦炉爆炸的碎片刺进了我的腰间,但她也一样。我爬起身,看到灵梦的脸上也是相同狂热的神情,好啊,挣扎吧!让你看看失去了双臂的我还能做些什么!

  脚步散乱,破绽百出,我从来就不擅长战斗,但我依然向着她跑去。灵梦低下身子,挥出利刃,想要切断我的双腿,我看到她的动作,跳了起来,躲过了袭击的刀锋,接着向着她的头飞起一脚。她歪过头,但我还是踢中了她的右肩,顿时血流如注。是的,我的脚上藏了刀片,这种下三滥的街头斗殴风格,这就是我这混蛋干得出来的事情:“你的行动愈发迟缓了,毒素正在逐渐生效,你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是神经系统衰竭的征兆。”我吐出一口血沫,看来我也活不了多久,没关系!“我的内脏在刚刚的交手中已经被你搅碎了,现在我们都只不过是尚能行动的死人。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在战斗已经不是为了杀死对方,而是单纯地宣泄暴力,是为了制造痛苦,不幸以及折磨。是为了证明我们是多么恶毒的人。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恶毒的人,可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不愿去直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我们都是一样的恶毒,残忍,自私的混蛋。我必须是一个恶毒的人。否则我就不会在当初抛下爱丽丝,不会背叛雷鼓和弁弁。可你呢?你满口大义和人民,你又他妈的除了杀人做过些什么?你甚至在早苗离开你之前都不肯去正视她,因为你知道你辜负了她的信任,而你又不肯做出任何改变!我在城里留下的那个手环,你以为我是为了提醒你不要忘记爱丽丝吗?你他妈的以为自己说上那么两句场面话就完了?那是为了证明,证明你他妈的根本就不在乎,证明你就算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将要做什么,也义无反顾地继续做了下去。”我又向着她补了几脚,彻底把她的右肩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但她一声也没有叫过。“你明白了吗?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吗?你知道这种感受了吗?这种被别人逼着你承认是个混蛋的感觉?体会它,然后你就明白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明白我们这些凡人,可鄙的罪人,被你们定罪之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你们所有人……都他妈搁我这里长篇大论……”灵梦突然伸出左手,接住了我的右脚,接着把我拽倒在地,“你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苦衷,每个人都他妈有着自己的道理,关我屁事!我就是个刽子手,对!我杀人!可那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什么不对?你们自己选择了去成为系统的对立面,那总得有人来干这些脏活。去他妈的凡人,说得好像你在乎他们一样!你设计了这一切,把那个付丧神和半兽当成诱饵,你又做了什么保险措施保护她们?你把所有人当成棋子,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谈论所谓的改变?”她手上猛地一发力,捏碎了我的脚踝,我咬住牙齿,别想听到我惨叫或者求饶,“起码我活在现实,而不是你的那些虚幻的狂想当中!对,你是很恶毒。你他妈的因为自己是个渣滓,就觉得别的所有人都是渣滓,对不对?你就觉得我也和你一样该死,对不对?你就想把我和你一起拖下水,对不对?”

  我抬起左脚,踹在她的脸上:“把你拖下水?你还真是自视甚高!爱丽丝又他妈地伤害了谁,要被你那样对待?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你!你闯入了我们的生活,然后杀了她!我们在这件事上一样难逃其咎。你这种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东西的虚无主义者!你说的话前后矛盾,因为你不相信任何东西,只是想要驳倒我。你明明知晓这一切,却放纵我做这一切,因为你不在乎!你的生活太过无聊,以至于你宁肯去死!你和我一样都是寻死的疯子!区别在于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而你从来都懒得照照镜子。你这——”我低下头,灵梦手上的力道已经消失了,毒素终于战胜了她,她死了。








  胳膊上的符咒效果消失了,我抬起头,不远处,魔理沙闭着眼睛,靠在一块石头上,身上满是血污,在她脚边不远处,一团红色的东西躺在她的脚边。我爬起身,把长刀从自己的胸口拔出,剧痛,想要挖出自己的心脏,抑制住了。一阵恍惚,永琳在哪里?不对,我为什么会想到那个女人?辉夜,对了,侵蚀又加深了。魔理沙!我向前迈出一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该死!我撑住地,又一次支起自己的身体,缓慢地向前爬去。“魔理沙!”我喊道,“该死!”血迹已经在她的腹部扩散开来,她已经快不行了。“别睡!和我说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啊……”魔理沙睁开眼,咳嗽了两声,“你看不出来我快死了啊?别打扰死人好不好?”

  “……我有什么能帮你做的?”我想要找个人偶联络医疗兵,但她摇了摇头,示意我靠近她:

  “我上衣口袋里有个盒子,是早苗的左眼,奇迹触媒,别弄坏了。本来她是让我给八桥或者慧音的,我也没时间等那家伙醒过来了,你就帮我代为转交吧。”

  “我带你回去,找医生。”这家伙的肺被捅穿了,为什么还说这么多话?

  “算了吧。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个死人啦。你就让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歇会儿吧。我左边裤子口袋里还有个小包,里面有点粉末,是止痛剂,你帮我拿出来往我脸上撒点就行了。”我照做了。

  “好点了吗?”我这嘴真笨,我就不能问点别的吗?我见过太多这种离别的场合了。以至于我都变得麻木了。这些问话都显得例行公事,可魔理沙不应该被这么对待。应该找一个更加会说话,更了解她的人来陪着她,而不是我。就算自以为从慧音那里学到了很多,我到头来还是个笨嘴笨舌的无能之辈,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不对,魔理沙不需要安慰,她需要的是别的什么。

  “没好多少,但对于死人来说足够了。”她看向慧音所在的方向,可她眼神里分明还有着某种依恋,我突然明白了,“去吧,你不是还有要做的事情吗?藤原妹红。”

  “……你还有问题想要问我吧?”

  她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这家伙终于不再奉行你那套观棋不语的原则了?对,我的确有话想要问你,哪怕这个问题你回答不了,而且我也不应该问你,可是我还是想问。”

  “……说吧,我会尽力回答的。”

  “告诉我吧,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咳嗽起来,“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意别人的评价,可是你就在这里,而且你的确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要知道。回答我吧,妹红,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阴暗,自私,谎话连篇。”我犹豫了一下,开口了,“奉行着一套扭曲的自我折磨的伦理,并且从中获得快乐的倒错者。钻牛角尖,固执到了极点的偏执狂。大概是精神病史上数一数二的疯子。”不知为何,我的声音哽咽了,真该死!“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是那种会被人遗忘的碌碌无为之辈。是我此刻最好的朋友。”

  “这样啊……”她垂下了眼睛,别过头,“谢谢你。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别了,魔理沙。”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转过身,向着慧音走去。在我身后,我最后一次听到了那个因为抽烟而沙哑的嗓子的声音:

  “别了,妹红……愿你终得其所……”









  “所以说,你有再考虑我的提案吗?”我抬起头,妹红已经远去了。黑色长发的女人,从空中缓缓落下。两只宽大的粉色袖子,如同飞鸟的双翼,虽然没有风,却在飘动着。

  “蓬莱山辉夜,”我低声说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有趣。”魅魔把烟枪放到一边,严肃地看着我,“藤原知道这事吗?我想她看出来你的所谓对长生不老的搜寻只不过是个噱头。但她知道我们真正的追求吗?你知道自己真正的追求吗?”

  我不想去想,我害怕我会得到的结论:“等到我有了结论我自然会告诉她。但现在……我们还得再见一个人。”

  蓬莱山辉夜从阴影的角落里浮现出来:“恭喜你,找到了我,你想要什么?财富?智慧?不老不死?开玩笑的。那些东西我都没有。”

  “没什么,只是想要亲眼看看你,”我收起打火机,靠在墙上,“关于你的本质我有一个猜想,但我必须亲眼见到你才能证明。”

  “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困惑,雾雨魔理沙。”她的声音就像银铃般悦耳,我感到脖子后面有些发痒,“加入我吧,我会拯救你,把你从苦难中解脱。我会为你展示真理。你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见过我,他们都接纳了我,从苦海中脱离,获得了幸福。你也可以获得幸福。握住我的手,”她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不要害怕。”

  “我会考虑考虑的。”我甩开了她的手,“你和我朋友描述的样子不太一样。”

  “你的朋友是怎么说我的?”

  “一个空虚,扭曲,而又无聊的老幽灵。”我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有史以来最为极端的倒错者。”

  “谁和你这么说的?那是因为她不理解我。”辉夜气鼓鼓地问道,脸涨红了,真可爱,“我只是想要让大家幸福罢了。让我和她多聊聊,她会明白的。”

  “你知道,就是那个藤原妹红。”我打了个哈欠,“就你特别选中的那个人。”

  “那是谁?”辉夜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了。”我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而且我还知道你和藤原妹红看到的那个辉夜并不是同一个东西。那家伙虽然也和你一样高高在上,但起码她说的话比你有趣。”

  “是吗?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呢?”辉夜笑了,美妙的笑声,愚蠢的笑声,令人作呕的笑声。

  “你只不过是人心中的虚无罢了。只有心中有了虚无却又恐惧虚无的人才会看到你,这也是为何灵梦根本就没见过你,因为她彻底拥抱了虚无——”

  你见到她了吗?

  我见到八意永琳了。灵梦点点头,看来她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就是人心中对于虚无的恐惧的化身的具象化。八意永琳在水里做的手脚——投放的那种名为‘蓬莱’的东西,毫无疑问是藤原妹红身上的所谓‘蓬莱之血’的改进品。所谓的万灵药其实是让人忘却一切苦难的麻醉剂。可是妄想利用享乐消灭一切身体上的苦难——旧世界的苦难,最后获得的只有精神上的虚无——新世界的苦难。结果就是你的存在——你成为了‘蓬莱’引发的虚无的化身,在那些抵达临界点的人面前出现,蛊惑他们加入你,实际上则是逐渐用虚无蚕食他们的自我,麻痹他们,将他们逐渐取代。因此你才会不认识藤原妹红,因为你和她身上的辉夜根本就来源不同!”

  “那又如何呢?”辉夜先是愣了愣,接着笑了,张开双臂,“你就要死了,而我是唯一可以延续你生命的人。我可以实现的愿望,让你获得真正的长生不老。你的一切苦难将不复存在。而你需要做的,只是点点头。”她向我伸出手。

  “长生不老吗?”和我一起,超越人类的桎梏吧。爱丽丝说。对啊,我原本是在追寻长生不老来着。

  “对的,长生不老。”辉夜笑了,“来吧。”

  “辉夜。”我抓住了她的手,凑近她的耳朵。

  “嗯?”

  “我的眼睛可睁着呢。我没瞎。”

  啪!

  “滚开!”我看着辉夜惊愕的表情,笑了,我的左脚踢开了她伸出的右手:“你还是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我啊。我的愿望,早在十二年前就不可能实现了。”我咳嗽了两声,呼吸开始困难了,意识也在流走,“我想和那个人一起长生不老,因为只要有她在,那么不管这个世界多么混蛋,多么不近人情,多么难以忍受,我都可以接受。只要在她的身边,我可以跨越一切困难和障碍。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被你们夺走了!所以,你的长生不老对我毫无价值。我看到了藤原妹红身上发生的一切,你说的全部都是愚蠢的谎言!”我啐了一口,“我生来就是一个凡人,现在我要像凡人一样死去,这就是我的傲慢!”

  辉夜离开了,她的表情上没有失望,只有怜悯。我不在乎。我不需要那种自说自话的高高在上的救济。我宁肯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这才是配得上我,配得上这个因为愚蠢而虚度光阴,最终在空虚的复仇中耗尽了一切的偏执狂的结局。我的身体逐渐冷下去了,视野也变黑了。这就是结束。我看向脚边灵梦的尸体,地狱见,混蛋!虽然我根本不相信来世,但是我还是如此想道。

  啊,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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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




  米斯蒂娅萝蕾拉越过被炮火熏黑的土地,绕开燃烧着的卡车,在已经偃旗息鼓的泥泞的战场上穿行着。在半小时前,川原大佐在突围时被流弹打死。弹尽粮绝,突围失败的陆军中队选择了投降。被困在石叶川河滨的武藤进则成功突围,扔下了接近一半的部队,逃回了永远城。从南侧发动攻击的卫戍部队第七团在缺少重武器的情况下没有贸然对有着被斋藤指挥的两千名民兵防守的白鹭镇发动攻击,而是在对峙了半天之后,收到了北线作战失利的消息,最终从东侧的雪原离开了。米斯琪因为了解医术,被游击队的人找去协助打扫战场,对伤兵进行紧急处理。就在刚才,满身是伤,失去意识的九十九八桥被送到了战地医院的中间的那间屋子,她赶忙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向那里。

  在路边,几个人围在一匹马旁边,争论着什么。那匹马趴在泥坑里,发出刺耳的呼吸声。一条带刺的铁丝紧紧地缠进了它的右前腿,使得那条腿变形了。那牲口抽搐着,努力想要站起身,可是那条腿已经无法支撑它那沉重的身体,于是它只好继续趴在那里,挣扎着。米斯琪低下头,那匹马应该是断了腿,命不久矣。就算治好了也无法再上战场,只能在马厩附近慢步打转,而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远处,几个年轻的游击队员围在一个火堆边,哈哈大笑,显然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队俘虏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她身边走过。其中一个人幽怨地瞪向她。她没有别开眼,而是郑重地盯住对方,任由对方那审视的眼神在她身上游走。不一会儿,那人脸红了,别过了头。她走到押送那群俘虏的游击队员身边,嘱咐了两句,告诉他们不要让其他人过来虐待俘虏,确保他们起码能够得到镇子上普通人的对待,又顺带看了看他们之中有没有伤情比较严重的,记在本子上,准备之后等他们进了战俘营带人去治疗。这批俘虏是被武藤甩在身后的部队之一,大多数出身于城内的贫民窟或者城郊。米斯琪知道这种人最容易遭到镇民的报复,但是他们也是最容易被吸纳进民兵的人,只要给予一点合适的引导和教育,他们在城里接受的训练将会成为日后协助八桥事业的强力后援。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

  当她抵达战地医院的时候,八桥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边和丰田参谋交谈着,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慧音。慧音的伤口愈合的很快,只是眼睛上的瘢痕引起了她的注意,果然,她又一次发动能力了。米斯琪敲了敲门,慧音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米斯琪走进屋:

  “先生。”

  “米斯琪。”慧音张开胳膊,她的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没事就好。”

  “对不起,瞒着您。我和纯狐婆婆做了交易。”她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并没有低头,而是直视着她的老师的双眼,“但是我不会后悔。”

  “我知道。”慧音叹了口气,“你毕竟是我的学生。但是,不要再为了我这种人——”

  “不是‘这种人’!”她用力握住慧音的手,“而是我的老师,我的家人,我的——”母亲。她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慧音别过头,又叹了口气,“唉,我这是什么样的老师啊,居然让自己的学生为自己如此担心。你也已经长大了啊,米斯琪。”

  “……是的,”她吸了口气,“我已经长大了。我说过了,我会帮助您分担,这是我的选择,所以不要再责备自己了,先生。我们还活着,这就是最重要的。”

  慧音愣了愣,声音哽咽起来:“是啊,你还活着。”她点点头,仿佛要用力确认这个事实一般,眼泪滴落在被单上,“你还活着……”米斯琪没有说话,只是抱住慧音,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就像她过去曾经为自己所做一般。

  米斯琪从病房里退了出来,慧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在门口,一个留着白色长发的女人蹲在墙角,看着地面,陷入了沉思。在米斯琪出来的时候,她急切地转过头,向着病房里面瞥了一眼,但是一看到米斯琪,立刻别过头,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仿佛想要让自己消失一般。米斯琪叹了口气:“妹红小姐。”

  “啊,米斯琪,你好!”藤原妹红慌乱地站起身,但她显然蹲的时间太长了,两腿一软,摔倒在地。米斯琪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扶她站直。藤原妹红的神色十分紧张:“她怎么样了?”

  “没事,母女平安。”米斯琪憋着笑说道。藤原妹红先是一愣,接着推了她一把:“胡说八道些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吧,妹红小姐,我听说了,是你把先生送过来的。为此我要向你道谢。”米斯琪严肃起来,“先生伤得并不算严重,她左手手腕骨折,断了三根肋骨,但是内脏没有受伤。她很坚强,会没事的。我也听说了魔理沙小姐的事情。我不会说‘请节哀’这样不近人情的话,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倾诉的,请尽管去找我或者先生,我们都会随时倾听。”

  “我明白了。”藤原妹红舒了口气,“魔理沙……”她用力捏紧拳头,手指泛起白色,“我明白了……”

  米斯琪又打量了她几下:“你现在可以进去的,见到你她应该会很高兴,毕竟现在你也是她的学生。先生对于学生一向是宽容的。除非你做了什么真的很过分的事情,比如在她睡觉的时候往她的角上挂东西。”看到藤原妹红狐疑的目光,她赶忙举起手:“我没干过,是当年其他人干的!”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什么可紧张的。”藤原妹红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什么话?”

  “她说……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骗子,渣滓,混蛋。”藤原妹红的手颤抖起来,“她说自己是个胆小鬼,就该和博丽灵梦一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她为什么要这么轻贱自己?不对,我知道的,我本该知道的。只是我刻意忽视了那些征兆……”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米斯琪叹了口气,真不是时候啊:“那就是先生所相信的真实。请不要忘记,不管在永远城里看上去多么强大,先生她都终究是个凡人。她也会动摇,也会困惑,也会迷茫。”这也是我的,不,我们的罪责,“我和八桥,她的养母纯狐,还有因幡帝,我们是少数几个知晓她的秘密的人。但我们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我们没有揭穿她,她也没有暴露自己——”

  “为什么?”藤原妹红质问道,“为什么为了追寻真实而甘愿离开城市前往荒原的你们会——”

  “因为我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为了我们的理想愿意做出妥协。我们需要先生继续维持着作为旗帜的姿态来吸引其他人。我们知道这对她很残忍,所以自从我和八桥小姐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在努力地从她身上分走负担。八桥选择了成为领袖,而我选择了成为老师,于是她也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了我们的身上,以守护我们作为己任。可是在我们可以独当一面之前先生不愿意放手,她害怕失去我们——”

  “她害怕雷鼓和弁弁的事情再次发生,”妹红又一次打断了她,“我从八桥那里听说了这事。她并不单纯把她们看作学生……”她看向米斯琪,“就像你不单纯把她看作老师一样。”

  “是的。”米斯琪叹了口气,这家伙真的敏锐得可怕,“这就是她的作风,宁肯让自己经受折磨也不肯让自己重视的人遭遇危险。宁肯让自己背负诅咒也不愿让她的学生受到伤害。她就是这样的倔脾气。”

  “慧音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并不是对她的指责,而是她的确不适合背负作为革命领袖的责任。”藤原妹红沉默了片刻,开口了,“她太看重和具体的人的关系,以至于会在关键的时刻无法做出必要的决断来维护更多人。可这又偏偏和她信奉的理念相悖,于是她便长久地陷于折磨之中。她觉得对不起你们,因为她觉得自己不相信的言语就是谎言,而她用谎言把你们送上了战场,因此她才会说自己是骗子。她在恐惧,”她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恐惧因为自己把你们领上了失败的道路而让你们送死。”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更应该和她多聊一聊。不管我们怎么反复告诉她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她都不会原谅自己。因为她担心这是我们顾虑她的感受而说出的谎言,正如她为了顾虑我们的感受而撒谎一般。而她又太害怕失去了,所以不肯从这个幻梦中醒来。但是梦总有终结之时,雏鸟终有离巢之日。你能代替我们,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拉住她吗?”

  “我……”藤原妹红低下头,“像我这种人,连自己都爬不出来,又怎么能去帮上别人?”

  “没有人是完美的,也没有人可以获得全然的和谐和幸福。因此,人无法独自活在世上。”米斯琪按住她的肩膀,“但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互支撑,让不完美的我们能够携手并进。这就是家人。我们不仅是慧音的学生,也是她的家人。但我并不是在逼迫你或者催促你,你要多想想,想清楚自己的心究竟因何而静,向何而动,为何而喜,念何而忧。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自己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人同行,那时,我会第一个欢迎你成为我们的家人。去吧,和她聊聊吧。”她转过身,走向八桥的病房。丰田已经出来了,向着她点点头。她又一次回过头,向着藤原妹红微微鞠了一躬,接着走进了八桥的病房。

  “我完成了我的那部分职责。该轮到你了。”

  “是啊,你活下来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听说了你带头反冲锋的事情,干得漂亮。”八桥向着她伸出右臂,招呼她坐下,“命令我已经签发了,丰田会去传达,之后还得给你搞个授勋仪式什么的。那么,师妹,你已经亲自经历了战争,感觉如何?”

  “很可怕。”她垂下眼睛。小红死了,死在自己的眼前,被子弹削掉了半边脑袋,她感到一阵反胃。“我知道它很可怕,但知道不等于理解。纯狐大人是对的,只有恶魔才能战胜恶魔。战场上我也成为了那样可怕的怪物,沉溺于夺走生命的兴奋中,因杀人而喜悦——”

  “不,”八桥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记住,战场上没有恶魔,这个世界也没有恶魔。有的只有人类和他们被纵容的狂想。我们是人类的造物,也是人类本身的一部分。战场上的一切,不管多么可怖,多么残暴,都是人类的一部分。为了在这个人类世界生存,为了在其中取得斗争的胜利,就必须接纳它,适应它,最终驯服它。你的反应是正常的,是我们作为动物的本能。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米斯琪,因此你才会为了战俘和敌人的不幸而悲伤烦恼。虽然是我把你推上了战场,但是你必须记住,战场上的你并不是你的全部,正如平时的你也不是你的全部一样。任何人都具有多面性,你必须和你的残暴的那部分共存。”

  “……是,我明白了。在战争这件事上,我不如你。”她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战争,但如果迫不得已,我也不会逃避。”

  “而在教书育人,怀柔感化这件事上,我不如你。”八桥笑道,“你的才能不属于这里,我也不会再这样逼你。但是你必须了解战争,这样才可以理解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身上的那种狂热和痛苦,理解为什么他们那么恨纠察队。而你需要去改变他们。学校才是你的战场。不是吗?这条血与荆棘的憎恨之路属于我,而你将会为那些人走出一条理解与尊重的和平之路。”

  “是的。我会让他们接纳彼此的。”她点点头,“感谢你的指点,师姐。我得走了,医疗班那边还需要我呢。现在估计又有一群新的伤员来了。”






  藤原妹红走进病房,正如米斯琪所说,慧音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一亮。妹红注意到了慧音眼角的泪痕。好羡慕。她吃了一惊。为什么会觉得羡慕?没等她有时间细想,自己已经走到了慧音的床前。慧音打量了她一下,接着露出担忧的神色:“对不起,让你不得不遭受那些事。你现在状况如何?”

  “问题不大。”她挥了挥手,心情有些烦躁,“我刚刚遇到米斯琪了。”

  “是吗?”慧音的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每当她听到米斯琪相关的事情都会这样,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注意过,“对,她刚出去,这是合理的。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藤原妹红回想起她刚刚听到的,看了看慧音,咬紧嘴唇,摇了摇头:“没什么重要的,不过是聊了聊她之后打算做什么。”



  米斯琪在巡视战场,突然望见一个人倒在路边一动不动。看到周围没有人,她赶紧一路小跑赶到那人身边。那人的紫色长发散落在泥地中,身上满是污渍和血迹,头上一对长长的兔耳朵分外惹眼。米斯琪认出来了,地上的伤者正是八意永琳的宠儿,永远城的医生兼刽子手,铃仙·优昙华院。



  “她是个比我更好的人。”慧音低声说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和八桥的交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她为了那些被俘虏的纠察队队员而把自己的性命托付于战场。我不能责怪八桥,因为我能够理解她这么做的动机,我也认可她的抉择。可是,她是我的……”她语塞了。藤原妹红扬起眉毛,真是个别扭的人。



  “你……还醒着吗?”米斯琪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失去了意识。



  “虽然这么说有点肉麻,但是,米斯琪拯救了我。

  “我的学生们总是以为师生关系时一种单向的给予,不是的。它和所有的关系一样是一种双向的索取。我……原本她不应该在广播塔的。



  “铃仙小姐?铃仙小姐?”妖怪兔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你知道我的名字?”



  “米斯琪其实并不是战斗人员,她的能力主要集中在干扰和侦查这两方面,因为她能用歌声蛊惑敌人,并且可以飞行,而现在……”

  “但她依然可以当一个老师。而且听你的说法,是个好老师。”妹红说道。



  “我听老师提到过你。”米斯琪犹豫了一下,“不要动,会撕开伤口的。”

  “导师大人……失败……活该……”铃仙嘴中的话语支离破碎,偶尔还会咳出一些血沫。米斯琪的内心犹豫着,眼前的这个人是敌人,是害死了他们无数同志的仇人,她有可能在骗自己。但是,同时,米斯琪知道,她身上的痛苦是真实的。



  “是的,八桥……八桥选择了用暴力斗争的道路。她经历了太多,没有办法再相信和平的道路。为了生存她选择杀死内心的温柔,只留下少许理想的光火。但米斯琪不一样,她还年轻,不仅是年龄上,而且是心态上——她让我想到十几年前的自己。她有想法,有学习能力,有激情。说真的,虽然她在广播塔在结果上几乎是帮了倒忙,但如果不是她拖住了灵梦,那我肯定会死在那里。我在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我一生当中第二次有了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把自己的全部职责交给年轻人的想法。不仅是教师,而且是教师的教师的身份。”



  “八意永琳……在惩罚你吗?是因为她你才上了战场吗?”

  铃仙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努力地嗫嚅道:“……不……我……罪有应得……”

  “你等着,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人帮你。”米斯琪小心翼翼地后退着,转过身准备离开。



  “所以你才让我跟着她做助教。”

  “……也许,我不该再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了。”

  “但是她身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弱点。”妹红犹豫着,“我猜这也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什么?”



  铃仙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一阵剧痛裹挟住了妖怪兔的身体,从她的身体中迸发出近乎不成人声的惨叫。米斯琪咬了咬牙,赶忙冲上前去,想要扶住铃仙——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天真吗?还是某种过度的理想主义。她太有同理心了。她在这里的时候时常和我谈论她遇到的烦恼——基本上没有多少是她自己遇到的事情,而往往是她看到了别人,很多时候是陌生人,有些时候甚至是城里的警察或者猎人遇到的不幸,而为他们感到悲哀。这种博爱在和平年代是一种了不起的品质,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但是在现在,”妹红皱起眉头,“这早晚会害了她。”



  一把利刃刺穿了她的腹部。



  “的确,那可以算是一种缺点。”慧音沉吟着说道。“但是这不正是年轻人的特点吗?”



  “为……什么……”鲜血从米斯琪的嘴角流下,铃仙已经站了起来,并且开始试图旋转手中的刀柄。她用力推开铃仙,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她的身体上的力量正在迅速消散,毫无疑问,刀上有毒。



  “理想主义,敢作敢为,有些冲动但又有着足够的机警,率直真诚。我们现在的奋斗,难道不正是为了让这些品质可以不再成为缺点吗?”



  必须……离开这里……告诉大家……米斯琪挣扎着张开翅膀,想要飞离身后的杀手。接着,伴随着身体右侧传来的一阵剧痛,她突然回想起,博丽灵梦扯断了她的右翼,她已经飞不起来了。

  铃仙的身体重重地砸进了她的后背,米斯琪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被对方压倒在地,她徒劳地想要转过身,把对方甩开,但铃仙的利刃再次刺入了她的身体,这次从背部捅穿了她的右肺。米斯琪挣扎着张开嘴,想要唱出她那诱惑人的歌谣。但是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我知道,所有人最后总得长大,要么是主动,要么是被生活所迫。否则就会迎来毁灭。”



  铃仙·优昙华院的能力是操纵波长,具体来说包括介质中的机械波和自己接收到和反射的光波。她突然想起了慧音和她说过的话。



  “这就是我们作为长辈的作用。我们需要用自己的经验去引导他们,让他们能够平稳地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而不留下阴影。”



  铃仙·优昙华院再次举起刀子,这次她的手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扎了下去。



  “成熟,而不世故。现实,但依然心怀理想。”



  一刀,然后又一刀,然后又一刀……



  “我相信米斯琪身上有这些特质。假以时日,她最终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老师。”



  终于,米斯琪的身体不再挣扎,一切归于宁静。



  铃仙·优昙华院爬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八意永琳事先交给她的补肉剂扎入大腿。强化的再生能力在被激活后会很快修好她身上事先给自己造成的损伤。想要骗过敌人,就得先骗过自己。她低下头,自己的眼前只有一滩几乎快要完全渗入泥土的血迹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很困惑,她并不知道这只小夜雀妖怪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她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在几乎看穿了她的伪装的情况下还是最终踏入了她的陷阱。

  “我恨我的工作。”她喃喃道。






  咔哒。

  键山雏。

  咔哒。

  人偶躺倒在地,翻了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四肢以大字型展开。痛苦,悲伤,绝望,抑郁,恐惧……一切的不幸化为污浊的河流,涌入她的身体。远处,雷声在轰鸣,生灵在死去。他们需要她的力量。她必须接纳,吸收那一切。

  咔哒。

  人偶的四肢弯曲了,她跪伏在地上,缓慢地抬起头,仰望着远处的钢铁森林。那是人类的城市,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欲念,他们的谎言造就了她。

  咔哒。

  人形站起身,俯瞰着脚下的大地,人类在她的眼中已经渺小到看不见了。在远处,那座城市传来不安,恐惧,憎恨。他们在召唤她。

  咔哒。

  人形向着城市迈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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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3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国元勋

  妖怪们都是软弱的胆小鬼!他们躲在暗处操纵人类为他们送死。他们的领袖全都是只会玩弄权术的懦夫!看看人类的领袖,八意永琳!这位女中豪杰当年身先士卒,孤身一人与群妖的首领因幡帝对质,从对方手中赢得了尊重和土地的使用权,建立了属于我们人类的城市!一位真正的时代人物,把新时代的技术和文明带给我们!属于我们的独立领袖,率领我们开拓土地,焚烧森林,讨伐妖怪,发掘矿石,建设工业,造福万民!我们永远城的乔治·华盛顿!

  铃仙·优昙华院的双手被锁链束缚着,呆在头顶。她的眼眶依然因为之前的拷打而肿着,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现在,我孤身一人,深入敌阵,刺杀了敌人的重要领袖。这是猎人工会的那些猎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比他们都要伟大。她想。我就是八意永琳大人。我就是乔治·华盛顿!

  这是一间阴暗的库房,里面没有点灯,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在她杀死那个名叫米斯蒂娅萝蕾拉的通缉犯之后不久,她就被一伙兔妖民兵发现。她试图反击或逃跑,但是寡不敌众,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大腿,之后她就直接被送到了这里。一声闷响,门打开了。她抬起头。乔治·华盛顿不会动摇,不会屈服,不会在敌人面前退缩。小个子的黑发女人,因幡帝打着一盏油灯走进牢房。她的脸上满是疲惫。

  “怎么了?老板,过来看看你们的战利品?”她讥讽地说道。因幡帝,这个矮小的女人据说原本是和八意永琳大人一起建立了这座城市的人。确切地说,早在月夜见制药在这片土地建厂之前兔子们就在此定居。早年间兔子曾经因为被人类带来的文明所吸引而献上了土地,协助他们在这里建立了城市。可惜后来他们出尔反尔,想要重新夺回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于是被驱逐出了城市。因幡帝就是在那时挺身而出,据理力争,统一了当地的各方妖怪势力和兔子内部纷杂的派系,和八意大人重新签订了和平条约。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也绝对不是什么可以一笔带过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细节。她知道因幡帝通过某种和八意大人的协议垄断了城里的调味品生意,并且很有可能庇护着上白泽慧音。但在这之前她们只有过一面之缘。看来谣言的确是真的。红脸白脸什么的战术她早有耳闻。她知道自己的态度只会招来更多的毒打,但她不在乎。起码比在城里强,身体上的苦痛总比在梦里看见辉夜大人要好,也比那种啮咬她心脏的空虚要好。

  因幡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近她,一脚飞去,重重地踢在她脸上。一颗牙齿带着血沫飞了出去。因幡帝又一把抓住她的头,举起右拳,砸在她小腹上。胃酸翻涌,盐酸的烧灼感在嘴里绽开。她大声咳嗽起来:“怎么了?就只有这点能耐?别妄想了,我是不会求饶的。”

  “不,我不是来审问你的。”因幡帝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我只是需要个沙袋发泄一下我的怨气。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你明白吗?一半原因是因为你,你干的好事就好比往火药桶里放烟花,所有人都被炸上天了。所有的事情现在都得我来操心。而且,”她一把抓住铃仙的下巴,“我也没指望你求饶。”

  铃仙睁大了眼睛,因幡帝的表情里有着一种令她不寒而栗的东西。她只是在虚张声势,别上当。她告诫自己。因幡帝转过身,走了两步,接着停下,回过头,再次开口了:“接下来的半天里,你会有……三位访客。他们不会杀你,也不会伤害你。至少不会物理上伤害你。我不能直接杀了你,因为这是我的朋友的请求。她想要知道你是否真的无药可救。如果在你见过了这三位访客之后表现出了改悔,你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的罪恶,那么也许,她也许会说服我放了你。当然,另一种可能是我最后还是杀了你,缓慢而痛苦地杀了你。”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难处。”佐藤谦说道。虽然此时户外气温不到四度,但是他头上却布满了汗珠。他扯了扯领子,想要把衣服里的热气散掉些许。因幡帝坐在桌首,一点也不顾体面的把头埋在碗里大快朵颐。佐藤不满地看了他们的东道主一眼,见到对方没有反应,于是刻意停住了声音,指望对方可以有所回应。可现在,在他眼前的人连起码的用餐礼仪都不能遵守,更别提从她那瘦小的身体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威严。佐藤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只是因幡帝常用的把戏,用这幅矮小的身体来在她的敌人心中激起轻蔑,降低他们的防备。佐藤再次开口了:“虽然那东西的行动速度依然很慢,我们有确切的数据表明,在三天之内,祸津神会进入城市,而那时候灾害等级会达到战列舰级,这是专业的第三方机构给出的评估——”

  “是猎人工会。”因幡帝的筷子根本就没有停过,她一边用勺子把火锅里的白菜捞进碗里一边说,“怎么?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接着说,我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寿喜锅。”

  佐藤咽了口唾沫,他知道因幡帝是个兔妖怪,看着兔子吃牛肉总是让他心里有点不安。如果说妖怪化为人形可以改变他们的饮食结构,那是否意味着食草者也可以被激发出吃人的渴望呢?至少城里人都是这么说的。他按下心中的不安,继续说道:“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您的许可,而且还有您的协助。”

  “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八意大人不是已经找了猎人工会了吗?”这老妖怪叫起“大人”来毫不犹豫,这倒真是能屈能伸。佐藤皱起眉头。因幡帝早在十几年前就搬出了城里,这位调味品大亨在一夜之间从永远城所有的报纸上消失了。她的名字仿佛成为了某种禁忌,被人避讳。但是她的存在感依然强烈。据说这位八意市长的老朋友基本上靠着当年签订和平条约的资本统一了城郊的有组织犯罪。但是几年来社民党的崛起和由于天下人活动所带来的戒严无一不在对她的生意产生越来越大的威胁。她过去的下属开始寻找一些更为“体面”,更有尊严的工作。“我是个没用的老太婆了,除了我的那点生意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但是如果八意大人有什么能指望我这把老骨头的话,我肯定责无旁贷。但你要知道,我并不管事,附近的镇长和法官现在都是社民党任命的。”因幡帝把牛肉和米饭扒拉下肚,拍了拍肚皮,“瞧这清脆的响声,看来我是怀了个西瓜。”佐藤觉得倒更像是怀了个脑血栓,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

  “我知道因为之前的……战事我们的关系十分不愉快。可是现在您是这里唯一的话事人。”根据情报九十九八桥被那个第一猎人的灵力所伤,依然没有恢复。上白泽慧音则早就退出了权力中心。米斯蒂娅萝蕾拉此刻已经身死。那么剩下的有足够资历和威望的就只有和永远城维持着生意关系的因幡帝,佐藤擦了擦汗,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合作。如果那东西到了城里,就没有什么生意了。上白泽慧音骗了您,那个祸津神根本无法被控制。一般人对付不了那东西,可是猎人工会……”猎人工会派来的人在之前的扫荡行动中损失不大,但是第一猎人博丽灵梦的失踪是无法挽回的。没有了她那些人根本不会听他们指挥,“猎人工会在白鹭镇有一个支部,可是里面五个常驻人员有四个是社民党。而社民党现任书记九十九八桥是上白泽慧音的学生,他们根本就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需要您才能说服他们!”

  “你之前说你们要找的那个上白泽慧音在我的地盘上藏了起来,现在你告诉我不仅如此,还藏了一个战列舰级的神明?”因幡帝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我真是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我这人比较传统,还是喜欢喝酸甜的东西。可是还是喝这东西才能让人瞧得起。”她那浑浊的眼睛扫过周围,在门口停留了几秒钟,最终再次回到了佐藤身上,“真奇怪,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意识到自己沉浸在了叙述中,佐藤不好意思地抬起了头:“抱歉,我并没有指责您有意隐瞒她的行踪或是说您能力不足。”实际上因幡帝在协助“天下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然也不至于这十年间他们一点上白泽慧音的马脚都抓不到。“我只是说,有可能您对于她其实并不是那么了解。”

  “我的确不是那么了解她。”因幡帝放下手中的杯子,打了个哈欠,“我虽然有时能见到她,但是我并没有怎么深入和她打交道。但我可以说比你们了解她多得多。”虽然上白泽慧音是永远城的通缉犯,但是因为之前八意市长不知为何似乎一直不肯向猎人工会请求帮助,只要她出了城就没有人会约束她。因幡帝也可以此来为她的不作为开脱。可她好歹是永远城议会的名誉议员,她理应更加知道自己行为的对错。“她有些上年纪了,最近干的事情更是昏了头。在广播塔那里整出那么大的幺蛾子,本来这半年进城就很难了,现在生意比以前更加难做。我的一批货,足足有两吨,卡在快速路上一星期了,我的司机就连下车上个厕所都得报备。你们很紧张,这我可以理解,可是她未免也做的太过火了。我当然和她说了,可是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听不进我的话。”

  “在这里有人能听不进您的话?”佐藤已经厌倦了因幡帝的虚与委蛇,他扬起了声音,“您可是老板,为什么不能让她听您讲道理呢?”

  “社民党的主席是她的学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还是个教师。社民党人在这里群众基础很好,是他们资助了学校,提供了课本和课桌,组织起来生产。人们总得过日子,城里的八意市长把他们抛弃了——不是我这么说,是他们这么觉得——他们就另寻出路。您可知道愿意加入社民党的都是些什么人?学生,贫农,工人,都是些一无所有的。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种人最为危险。他们就算不喜欢上白泽,也敬重她的学识和人品。你让我和她讲道理?我出不了这个头,我也找不到她,只有她来找我。你们要是想讲道理,自己去和社民党人讲道理去。”因幡帝气鼓鼓地别过头。很显然因幡帝其实根本不在乎上白泽慧音到底在干什么,她在这里的抱怨不过是以其为筹码来要挟他们更高的开价罢了。

  “我们并不是在让您出头,而是希望您能够看在和她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劝劝她。我们不知道祸津神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但是如果那东西出来了也就没有什么生意了。八意市长还想要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这是对她多年来未能与您再次直面彼此的一点小小补偿。”佐藤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杰洛烟酒行是家好企业,我虽然不抽烟,但我的同时经常去那里买。这是他们的一点样品,”他又让身后的人端上来了两条香烟,“您尝尝。”

  因幡帝喜欢香烟,这事人尽皆知,她的那口大黄牙可不是什么烟龄十年以内的小烟民比得上的。杰洛烟酒行的确是个好企业,但他们的八间商铺全都在城南,如果祸津神进了城也就报废了。因幡帝虽然依旧面露愠色,但她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贪婪地扫视着纸上的信息。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幡帝这种唯利是图之辈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当然,单凭这种东西是不能轻易收买她的,不然她也不会在城外站稳脚跟。真正可以打动她的是佐藤接下来要说的——

  “还有,八意大人还和您说,愿意在议会里面给您开设三个正式席位。”因幡帝的手上动作停止了,她的眼神警惕起来。因幡帝是荣誉议员,这意味着她除了享受议员的种种豁免权和福利以外其实毫无政治实权。但是正式席位就意味着可以参与投票和辩论,虽然只是一小步,但是,“并且在下一次大选中,我们会全面放开席位限制,所有的席位都可以由人类或者妖怪担任。”

  “……我考虑考虑。”过了许久,因幡帝终于开口了。她站起身,“已经是下午了,我得去睡个午觉。隔壁屋里有酒水和点心,你们请自便吧。”






  她在地上爬行着,距离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她曾经的同伴坐在那里。那只兔子的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仿佛在讲一个所有人都应该笑出来的荤段子。铃仙眨了眨眼,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只兔子的脑袋开了花。

  血液和脑浆混合而成的红白色胶质从那兔子的后脑勺的窟窿上留下。铃仙感到一阵反胃。自从兔子们的首领因幡帝离开这座城市已经过了八年,那些她没有带走的兔子们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帮派战争似乎永不停止,而月之都却前所未有地尊重了兔子们的‘自主裁量权’。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所有的兔子赶进西边的三个区,然后在周围修了堵墙,接着断了水和电。然后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们相识不到一周,只是因为一起觅食会比较安全而聚在一起。而他被打死的原因是流弹——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找到什么值得抢的吃的就被卷进了两个小帮派的交火当中。好不容易逃出一段距离的时候,正当他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那只不知名的兔子正要讲一个他那没品的糟糕笑话来拿他们的困难处境取乐的时候,一颗没有署名的子弹击穿了他的头颅,让他那戏谑的笑容停留在了脸上。

  铃仙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喝过的水全是从兔子踩过的坑里渗出来的泥水。她不能理解为何自己曾经软弱的同族如此嗜血;她也不明白其他原本应当和她一样敏感的兔子为何对枪声如此麻木不仁,可以入眠;她甚至不能理解为何他们如此尊敬的领袖会将他们如此无情的抛弃。她还只有四岁,甚至连人类的语言都说不利索。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出现过,有可能跑了,也有可能死了。她从不指望他们负起任何责任。兔子就是如此。他们相爱,他们繁殖,他们扔下小兔子跑到别的地方重新坠入爱河。不管是否化为人形,这种生活方式亘古不变。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活在这样的世上?为什么她要被迫与这样的野兽被划为同族?她从来都没有请别人让自己出生过。如果有可能,她宁肯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肮脏,血腥,而又疯狂的世间。但她出生了,从此必须心惊胆战地在这混沌中苟活。

  “站起来。”

  那个人如是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站起来,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在因幡帝离开不久之后,铃仙就等到了她的第一批访客。门打开了,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盏油灯,旁边站着一个同样很瘦的女人,在他们身后铃仙瞥见了两个警卫手中的枪管。两人的皮肤颜色很深,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粗糙的皮肤和手上虎口处的老茧。她眯起眼睛,她认出来了来者,是已经战死的涉谷姐弟,他们在两周前在雪原上的一次纠察队出勤中牺牲,至少官方通报是这么说的。她曾经在纠察队里和他们共事过,嘴巴有点笨而又憨厚的弟弟涉谷隆庆,以及精明强干的姐姐涉谷美树。看来他们还活着。她正要高兴地叫出他们的名字,隆庆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向着她扑来,美树赶紧拉住了他。铃仙先是一惊,接着失望地看着对方,这样吗?你们也堕落了?她吸了口气:“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隆庆,还有美树,你们活着,太好了。这么快就已经同流合污到让他们允许你们来四处走动了?”

  美树皱起眉头:“现在是早上,铃仙,原本这里应该有光的,她不希望其他人虐待俘虏,但是……”

  “但是……我们拒……拒绝了。”隆庆咬牙切齿地说,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因为……你是特殊的。”

  “是吗?随你们便。”她咳嗽了两声,多久没喝水了?嗓子已经快要哑了,“我无所谓。他们派你们过来干什么?让我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够有点改悔?吐出点情报?别浪费时间——”

  “你知道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美树打断了她,“你知道不知道她为我们做了什么?”

  “米斯蒂娅萝蕾拉,A级通缉犯,被认为是恐怖组织‘天下人’首领上白泽慧音的头号追随者。”她不耐烦地答道,“我看出来她的确在蛊惑人心方面有点天赋。她许诺了你们什么?财富?安宁?自由?”

  “尊重……还有理想……”隆庆又开始结巴了,但他的声音很清晰,他的脸涨红了,他急切地说着话,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吐出,“是她……帮助我们清洗伤口,在牢房里装……火炉,让我们可以……睡觉的时候……有毯子暖身;是她给予了……地位和身份,让……我们自由活动;是她让我们……获得平等的对待,让我们可以……在被你们宣布死亡后……获得第二次生命,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而你……你把这一切全都毁掉了!不是……毁掉我们的机会,而是你……你自己的机会。她……很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我们这种人,并且……愿意为了我们……和他们的共存奋斗的人,而你杀了她……杀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能原谅你的人!你不明白吗?一切都因为你死了!你自己毁掉了我们的光!”到了最后他已经不再结巴,而是近乎在咆哮。铃仙别过头,躲过他喷出的唾沫星子。这是敌人的怀柔战术,毫无疑问,这些笨蛋就这样轻易地被收买了。我是乔治·华盛顿。她默念道。想想八意大人的恩情。






  “给我把东乡找过来,我得参考一下他的意见。”因幡帝走出会议室,向着旁边的手下吩咐道。“八桥那边怎么样了?”

  “按照计划执行。”

  “那就好,”她点点头,“等他过来了带他去那里,”她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矮房子,里面放了一套桌椅和一个火盆,是她的临时办公室,“去吧。”






  不一会儿,身材瘦长的城南议事会商业代表东乡平八郎便走进了因幡帝的办公室。因幡帝正站在办公桌后面,看着窗外的暴雪。听到东乡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你听到他们的条件了?”

  “烟酒行加上之前的赔款,还有永远城矿业公司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们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东乡拉出椅子坐定,“这其中定然有诈。他们没这么好心。”

  “我当然知道所谓的协助只是个幌子,他们想要让城里的纠察队可以在我们的地盘上横行无阻。但是除此之外呢?”因幡帝从身上掏出烟纸和烟草,开始卷香烟。

  “……我觉得这是切香肠战术,他们在逐步试探我们的底线。杰洛烟酒行我调查过,他们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很有可能在做假账。股权和钱倒是实打实的。但是难保不会在执行协议的时候做手脚。”东乡从因幡帝手中接过卷烟,“但如果您实在想要的话那就另说。”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谈?”因幡帝开始卷第二支香烟了,“战斗刚结束一天,他们就派来了代表。对于上白泽那两个学生的袭击是有预谋的。不管是第一猎人还是那个月兔都是他们的安排。可是,为什么现在来接触我们?”

  “……也许,”东乡犹豫了一下,“他们期望我们做出不同的选择。”

  “不同的选择?”因幡帝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城南现在的药物禁令据我所知起始于上白泽慧音的‘天下人’影响力扩大后提出的倡议,后来八桥加入了南方的社民党之后回到这里,把倡议变成了律法。从那之后,我们的利润就下降了37%。考虑到近几年城内需求随着人口增长而扩大,我们原本可以获得现在的三倍的利润。现在社民党的势力太大了,已经能够和城市正面对抗了。可他们终究和我们理念不合,到头来迟早会超出我们的控制,”东乡猛地吸了一口卷烟,“现在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驱虎吞狼,让纠察队制衡社民党。到时候为了获取支持他们肯定会向我们求助,我们就以此为筹码逼他们解除药物禁令。”

  “真的能有三倍的利润?”因幡帝把玩着卷烟,眼睛里闪烁起精光,“但上白泽是我的老朋友,她那里不好搞定。”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不也是利用和您的交情才使得药物禁令可以执行下去吗?您想想,她肯定会理解的。这个冬天寒冷异常,为了我们的同胞我们必须争取更多的资源。此时城里的人不得不向我们低头递出橄榄枝,这正是个机会。”

  “八桥那边怎么办?她是个死硬派,”因幡帝波澜不惊地问道,“她不会同意的。”

  “八桥大人啊……确实比较难办,”东乡挠了挠头,“她现在还不能下地吗?”看到因幡帝点了点头,他立刻有了想法,“我和她的参谋丰田接触过,他对我的提案产生了兴趣。我们也许可以通过他获得前期批准,然后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八桥大人也没办法说什么了。”

  “是吗?看来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啊。”因幡帝点燃了手中的卷烟,一阵巨力猛地抓住了东乡的脑袋,把他重重地砸在地上,“我真的很失望。”

  “因……因幡大人……您疯了吗……”东乡咳嗽着,血液模糊了他的视线,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了,两只枪杆对准了他的脑袋,从余光里,他看到因幡帝的两个警卫正站在他的身后,“难道说……您……”

  “我没有心思听叛徒的谎话。”因幡帝蹲下身子,俯视着他,“东乡,你跟了我这么久,不会因为我外表看上去是个小孩子就觉得我是瞎子吧?你在八桥的亲卫队里安插的奸细已经招了,他是奉你的指令才把八桥的位置交给猎人们的。”

  “有人在八桥大人的亲卫队里安插了奸细?”东乡困惑地问道,“不可能!我不……咳咳……我不知道这回事!有人想要陷害我,因幡大人!”

  “我问了在场的人了,从东风谷早苗被击落到第一猎人和八桥交火只过了不到五分钟,”因幡帝往他的眼睛里弹了弹烟灰,他赶忙闭住眼,灼烧感在他的眼皮上绽开,他咬住牙,没有吱声,“没有人给她通风报信是不可能的。今天那个代表愿意来接触我,就是知道八桥分不开身才来的。可惜了,东乡,”因幡帝站起身,“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了八桥现在还没法下床,其实她伤早就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我手下……是他们泄漏了情报——”他瞪大了眼睛,因幡帝的眼神变得锐利了:

  “我明确告诉过你不准外传的,对吧?干我们这行,失职导致的结果和背叛一样严重,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没用了,她已经把他逼近了死角,他咬紧牙齿:“好吧,我承认,是我干的,可这都是为了我们兔妖互助会!因幡大人,”他大声喊道,“自从我们和社民党,不对,和上白泽慧音签订合作协议以来,您也不是没看到我们的人才正在迅速流失,生意的利润也越来越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明明有那么多的赚钱机会,都因为他们的纪律白白流走,弟兄们也是要吃饭的啊!您一直为了私情把生意不管不顾,我看不下去!不止我一个看不下去,很多人都看不下去。您当年和八意市长大人合作的时候何等显赫,在城里一呼百应的一表人物,现在却只能萎缩在城郊,靠着这帮杂碎的施舍过活,我们不甘心啊!现在他们又要在我们的地盘上开战,起码一年半载又没有生意做,没有生意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活路。您作为老大也许可以继续吃香的喝辣的,可我们总得吃口饭啊!”

  “说够了?”因幡帝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当时把你送到慧音的学校你就学了些这?”

  “这才刚开始呢!那个上白泽慧音就是无理取闹的偏执狂一个。”他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已经难逃一死,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声音中的厌恶,“我拒绝叫那个人我的老师。广播塔那事纯粹是南辕北辙的做法,她难道觉得说那么一大堆就会有人想要支持她?不过是意气用事,在抱怨罢了。现在城里被她这么一搞,风声鹤唳,别人怕和她扯上关系都来不及,更别提支持她了。八意市长愿意给我们这么多,您却要为了这么个人就放弃,完全就是昏了头!我就搞不懂了,您到底想要什么才能如意?”

  “八意,八意,八意啊。看来她还是没有搞明白我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不对,倒不如说搞明白了,却不肯给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觉得她这么聪明,她却连一个老太婆这点可怜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也罢,我一开始就没指望她会正视我哪怕一次。”因幡帝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东乡听着却寒毛直竖,“你不知道吗?看来你真的是太过年轻,不,倒不如说是太过老成,以至于连这种基本的东西都忘了。你们这些人,刚一出生就知道有了事业,却不知道我们的事业是怎么来的,更不知道为了得到它我们的同胞付出了多少牺牲。”她坐回座位,吸了口烟,“我想要的,是尊重。”

  “就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东乡的声音抬了起来,“他们带来的是文明,是为了消除你们的陋习,避免我们伤到自己——”

  “那是他们的文明,不是我们的!”因幡帝冷冷地回击道,“我们也不需要你们那自以为是地赏赐给我们的文明。哈,避免我们伤到自己?他们让我们化成人形还不够,我们还得识字,会用人类的语言,学会人类那名为礼节的狡诈和虚与委蛇。妖怪是脆弱的存在,虽然个体有着强大的力量,但是心智却大多不成熟——毕竟刚刚化得人形的动物,被人遗弃的器物,或是单纯因为人类残存的思念和幻想凝聚成的现象,这种东西连自我都不稳定,怎么能明白那些繁文缛节呢?”

  “我没办法和你讲道理,我原本以为你起码是个通事理的人的。”东乡疲惫地低下头,“八意大人是好心才来帮你们,可是你们不肯领情,那你们只好跟着那个祸津神一起毁灭。”

  “帮我们?怎么帮?用你的道理吗?道理?人类的语言游戏,他们最擅长这个。用这个把我们的土地巧取豪夺用来建设工厂,把我们的财富一分不出地骗走拿去挥霍,把我们的同胞鬼使神差地关进监狱让他们无法发声。你为什么觉得一个从未从你们的道理当中获得过一点好处的人会想要遵循你们的那些道理?你们的道理自以为公正,可那是对于人类的公正。你以为他们会用这套道理衡量你吗?你这兔子!我们倒来看看,为他们在榨干了你的价值之后,他们有多么地一视同仁。”

  “我和你不一样!”

  “那可不,你是只懂得感恩的好兔子,和我这种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老兔子不一样。我来给你讲个笑话:在古代,如果一个威权主义的严厉父亲想要让他的孩子去看望自己的外婆,他会说:‘滚去看你的外婆,否则我就抽你’。现在时代变了,他会说:‘你外婆对你这么好,你应该去看望一下他’。现在他不仅要求行动上的服从,还要求我们在精神上也同样的逆来顺受。他们不仅要我们遵循法律,甚至还要我们对他们感恩戴德,去赞美他们的文明,这样他们才能给你一条活路,是吧?”东乡望向对方,因幡帝的眼神哪还有一点迷离,两道锐利如箭的目光从那双眸子里射出,令他心生恐惧。因幡帝突然又平静了下来,“算了,和一个叛徒说这些也是浪费口舌,我不关心你的理由,我也不想知道她用了什么收买你,”她抬起头,向着按着他的守卫点点头,“把垃圾处理掉,别留下痕迹,我不喜欢脏东西。”






  “你的课本呢?”老师问她。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教室外面。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不管是不是被人藏起来,没带就是没带。老师从来不会管背后的原因,他只负责处罚。她听到背后压抑着的嬉笑和老师不耐烦的斥责。她已经被八意永琳带离那个地狱三个月了,她进入了人世,在这个充满了人类的学校里藏起自己的耳朵,努力融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妖怪,她是和他们不同的。这就足够了。他们偷走她的课本,抢走她的午饭,在她的桌子上刻满侮辱的话语。说到底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可以忍受下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又一次,她忍不住,开口问了其中一个人。

  “为什么?”那人困惑地看着她,好像这再简单不过,“你是兔子,我们是人。我们教你点规矩让你以后进了社会可以更快适应,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不是兔子。”

  “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类,和你们一样。八意大人和我说了,只要拥有人性就可以成为人类。”

  “你不是人类。”那人挠着头,“人类可不会想着成为人类。”

  “那我也不是兔子。”兔子肮脏,狡诈,残忍,麻木。她才和他们不一样。

  “我明白了,你既不是兔子,也不是人类。你知道你是啥吗?”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兔子。我就是人!”

  “错,你啥也不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和老师说了,没有人听。八意大人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写的信全都石沉大海。在学校里她带着压抑灵力的项圈,据她的同学说那原本是给犯人带的。他们和她说那是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不仅是为了防止她伤害别人,更是为了防止她伤害自己。于是她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人是从房屋角落的阴影里出现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铃仙不知道女人是何时进入的房间,当她注意到女人的存在时,女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女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但是衣服之下露出的四肢看上去瘦骨嶙峋,两只眼睛里酝酿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张开嘴,想要说出一些讥讽的话,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我……见过像你这样的兔子。”女人开口了,“实际上前几天我刚杀了不少。但你和他们不完全一样。他们已经陷入狂热了,他们真真切切地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正义性,”她转着圈,目光如同毒蛇一样在她身上游走,“他们已经疯了。因为他们很正常,所以他们疯了。但你不一样,你……不够正常,因此也不够疯。”

  “你是谁?”她慌乱地开口了,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因幡帝派你来做什么?”

  “因幡?不,因幡不知道我在这里。如果她知道了我离开了自己的洞穴的话,她会生气的。”女人从身后用手绕过她的脖子,抓住她的下巴,“她不会允许的。但是我很好奇。兔子,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与……与你何干?”

  “……我想要知道杀死了我女儿最爱的学生的人是谁。”女人松开手,转到了她的身前,“我是纯狐,是上白泽慧音的母亲,这样说也许可以让你更清楚一点?”

  “铃仙……”她不能示弱,死死地盯住女人眼眶中的漩涡。这个疯女人就是那个恐怖分子的养母,难怪,“铃仙·优昙华院。”

  “优昙华……《法华经》云: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纯狐侧过头,“好名字。优昙华……”

  “叫我铃仙!”那个名字是她原本的名字,在孤儿院里获得的名字,她不喜欢那个名字,总是让她想起自己那低劣的出身。只有铃仙,铃仙是她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八意大人那里挣得的名字,是一份属于她自己的殊荣,她是第一个获得铃仙之名的兔子。这是她的用处的证明!她不允许这个陌生的疯女人无视她。

  “好吧,铃仙……”纯狐无奈地摊开手,“我来这里并不是想要和你讨论些什么,只是想看看你,看看这个杀掉了那只小夜雀的人的样子。”

  “现在你看到了,感觉如何?”

  “有点失望,”纯狐耸耸肩,“我还以为月之都的兔子都那么疯狂呢,但看来,我错了。你不够正常,身上的狂气已经逐渐衰退了……你在伪装出自己的正常。你必须不断欺骗自己,才能够维持出狂气的外表。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什么不存在?她是正常的,正常的为什么会有狂气?“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辉夜大人。”

  “什么辉夜大人?”纯狐困惑地问道。不对,不对,不对!“算了,你知道米斯琪是个怎样的人吗?”

  “我没空了解一个恐怖分子的人生。”米斯蒂娅萝蕾拉擅长收买人心,善于利用怀柔政策策反俘虏,极度危险。可我是乔治·华盛顿。我不会上当。

  “我也不在乎你的想法。”纯狐自顾自地说道,“我只是看着她,我偶尔回想起我的孩子,伯封。我知道慧音是慧音,米斯琪是米斯琪,可是……”她痛苦地抱住脑袋,“伯封,伯封已经死了。我不……我不能……”她突然抓住了铃仙的脸,“你知道他吗?你知道伯封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吗?他虽然长相吓人,可是他其实很温柔,很善良,非常温顺,他不会伤害你的……”铃仙的皮肤下面有些东西开始蠕动起来,她感到有什么肿胀的东西在她的皮肤下游走,一颗眼珠掉到了地上,不是她的,不对,是她的,可她的眼睛还好好的啊?一根手指掉了下去,然后是一只兔耳,几颗牙齿。铃仙尖叫起来,她终于意识到眼珠是从她的脖子上掉下去的,十几只新长出来的眼睛正在她的肩膀上,胸口,乃至于背上游走着,她后背上的血肉翻了出来——

  “不对!”纯狐突然一拍手,铃仙身上错乱的增殖立刻停止了,“伯封……伯封不在这里了。你也不是伯封,也不是米斯琪。是的,你杀了米斯琪。”她低下头,沉默了,“……你知道吗?米斯琪其实一点也不像伯封。伯封唱歌其实总是跑掉,而她唱歌很好听,伯封很笨,米斯琪很聪明。伯封总是在害怕,米斯琪却乐观,开朗。但是她也了解痛苦,她知道不幸中生长出来的花朵注定带着危险的毒性,可是她却能让那些花朵如同普通的花朵一样被人接纳……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但伯封是我唯一的孩子。”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铃仙,“因幡帝不会让我杀了你的,慧音和我说不能杀了你,米斯琪不想让我杀了你。你不是伯封,我也不会为了米斯琪杀了你。可是……可是……”她的手又一次停留在了铃仙,不对,乔治·华盛顿的头顶,华盛顿颤抖起来,“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可以杀掉你的一点点吗?”






  “八桥。”因幡帝向着来客点点头,倒了杯茶。九十九八桥刚刚从第一猎人的袭击中恢复出来。她的本体受到了几乎毁灭性的破坏,如果不是米斯琪那只朱鹮妖怪学生的帮助,她大概挺不过来。就算是现在她也看上去十分虚弱,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更别说使用能力或者战斗。“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八桥别过头,看了看窗外。在远处,那个高大的人形正在向着永远城缓慢前进。她回过头,看向因幡帝:“至少他们在破坏力这一点上没有说谎,那东西确实达到了战列舰级以上。”

  在一小时之前他们曾试图靠近那个东西来确认它的真身。最早映入因幡帝眼帘的是那个如同山峰一样高耸入云的阴影。她依稀可以看到云层在那庞大的身影周围散开,初升的太阳照亮了那个身影的侧面。她抬起头,透过不知为何如此浓密的水汽和尘埃,勉强可以看清最远处人形的腰间,其他部分就消失在白色里面看不见了。那东西是个人形,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额外的描述。它有着四肢,直立行走,身体似乎是由某种胶体构成,伸长的胳膊大概可以垂到膝盖的位置,如果这东西真的有膝盖的话。在运动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东西不断地从身体上脱落下来。奇怪的是,与它的庞大身体成比例的缓慢步伐落在地上却没有一点震动感。

  随着他们的马车不断逼近人形,因幡帝愈发惊讶于人形的高大。她无法想象如此庞大的存在是如何在之前不被人发现的。人形迈出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它那畸形肿胀的身躯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摔倒。但是在那笨拙的动作中,不知为何,她居然辨认出一种美感。这种美感并不是来自于它那如同婴儿般滑稽可笑的四肢或是它那在空中因为距离而被人误以为缓慢的上肢,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可名状的对于如此逆反直觉之物的欣赏,与之伴生的还要一种奇怪的恶心,就好像把牛奶倒入垃圾桶的烂菜叶上只会使其加倍的令人作呕一般,这个庞然大物的美丽单纯的来自于其夸张的体格,但在其他各个层次上它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野蛮而丑陋,既没有良好的教养也没有精致的外貌。但是这种反差却进一步强化了那种美丽的印象。在巨人的身后没有脚印,而是一条长长的拖行留下的深色痕迹——巨人走过的地方积雪被高温融化了,土壤散发出一股发酵过的酸臭气,一切的植物都死去了。但那些地方很快就被巨人身边逐渐聚拢起的暴风雪所掩盖。那条痕迹的起始点正是石叶川下游的那个拐弯处,那个被厄神占据的腐败圣域。那里现在已经被黑色的积雪覆盖,在那个厄人偶曾经停留的平地上空无一物。他们努力地试图越过雪幕靠近巨人,但是无济于事,巨人周围的暴风裹挟着腐蚀性的瘴气,一个游击队员在身上系了条绳子,奋不顾身地冲进了风中,但不到一分钟他就被拉了出来。他的血液凝固了,半张脸融化成了恶臭的脓水,坏疽布满了他的四肢。键山雏已经失去了对于自己身上的灾厄的控制。三十年来被她吸收的一切苦难,不幸,以及哀愁化作侵蚀一切的暴风,缠绕在巨人的身旁,缓慢地走向永远城,宣告这座三百万人口的城市那迫在眉睫的毁灭。而城里的人似乎还对此无动于衷。根据城里的党员传来的情报,没有大规模疏散,没有紧急预警状态,甚至没有让人躲在家里。城市的街道上依然熙熙攘攘,这只是又一个暴风雪的日子,可是在城市里,在这座六十米的高墙之后,他们是安全的。

  “当我看到那个巨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感到……莫名的悲伤。”八桥继续说道,“我并不认识那位厄神,至少在她还没有失去智力之前,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我知道她曾经是老师的朋友,可是我对她并不了解。但当我看到那个人形的时候……我不理解,仿佛整个海洋都灌入了我的身体一般,一股沉重感拽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同感。”

  “记住,那不是你老师的朋友,至少不再是了。”因幡帝冷冷地回答道,她当然知道八桥说的是什么,那种感情是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抛弃的东西,但她不能分心,“那是死神。是一切事物在这个世界上死去,腐烂,瓦解之后,经过无限长时间达到的终结。是原初的灾厄。就连纯狐和她现在的力量比起来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你所感觉到的不过是认知污染罢了,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同情她,”不要和你的老师一样傻,“你必须做出抉择。离开这里另求出路,还是在这棵歪脖子树上一口气吊死。”

  “它会彻底毁掉永远城。”八桥扶着额头,这不是个问题,“人员伤亡会在数十万,乃至于数百万。”

  “你是了解我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帝耸耸肩,“他们选择了城市,就应该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就好比我们选择了荒原,就要应付暴风雪,野良神,以及有毒的土地一样。好心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别忘了我们的共同目的是什么。”

  “我还记得。”八桥低声说道。

  “那你就应该明白我们的合作已经事实上结束了,因为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了。没有人可以阻止现在的它。我们打算彻底放弃永远城的生意部署,去南方。兔子作为个体是弱小的,可是作为种族却生命力顽强。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办法。那些城里人可以抱着他们如此深爱和相信的城市去死了,被他们自己排泄出的灾厄所杀。如果你要帮助那些城里人的话,我也不会帮你。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因幡帝摊开手,“但如果你想要和我一起的话,那我随时欢迎,毕竟多个旅伴总是好的。”

  “你打算带多少人?”

  “兔妖互助会的所有成员。我已经让城里的人开始撤出了。明天早上就出发。当然想跟的人我们也不会拒绝。只不过估计没多少就是了。目前估算的人数是一万人。”

  “镇民怎么说?”八桥看向她的眼睛,“他们难道不打算走吗?”

  “哈,那些把地盘看的比命还重要的傻瓜,他们还不明白,等到人死光了,地有多少都白搭。而且,不管我多么不情愿,我必须承认,这些镇子能活着完全是依靠永远城,等到雏把城市化为焦土之后,看看他们还能靠什么过活,也许是靠从废墟上捡垃圾吧。”因幡帝轻蔑地笑了,“他们大多数都不明白那东西的能耐,我也懒得和他们废话。我告诉了他们事实,信不信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我明白了,”八桥抬起头,“最后一个问题,你和老师说了吗?”

  因幡帝咬紧牙齿,果然,到头来还是躲不过这个坎:“你才是社民党的领导,你应该自己作出决定——”

  “我已经有了决断。”八桥坚定地回答道,“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天,想办法说服镇民和城里的民众撤离。我知道阻力会很大,特别是土方镇的民众,他们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好不容易才刚刚安顿下来,现在又不得不背井离乡,继续南迁。但我们的根基是人民,人民养育了我们,供给了我们吃穿用度,乃至于武器和兵马。我们必须回报他们。我并不希望城市的毁灭,但是你是对的,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厄神大人。就算有我也不能赌。这也是老师和米斯琪会希望我做的。但是我不知道老师她自己的安排。她怎么说?”

  “……她会留下。”因幡帝别过头,“我问了她,但她执意如此。你可以试着劝劝她,但我觉得无济于事。她的心,已经随着那只夜雀一起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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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花了六年完成了一般人十二年才能完成的学业,在最后两年她总算可以在八意大人的身旁学习医术。八意大人对她倾囊所授,救死扶伤的技巧和战斗的技巧。她发誓要将她出生的那个地狱里的一切拨乱反正,锄奸扶弱。愿伤痛者皆得救治,愿温顺者皆得安息,愿凶恶者皆得恐惧,愿恃强者皆得报偿。八意大人说她之前没有收到信件,那些信件被她手下的人当作一般的垃圾邮件拦了下来。她说她为铃仙遭遇的一切感到抱歉,她已经撤换了原本负责帮她审阅邮件的人。她问起铃仙那些欺侮她的人的名字,铃仙只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她踏上了故土,阔别了六年的西三区,带着拯救自己同胞的渴望。这里的变化让她感到陌生,那些古老的二层小楼早已被推土机推平,一座座新的钢铁巨木正在拔地而起。沙土漫天,一切都被掩埋,一切都被覆盖,一切都被洗去。工人的吆喝声,机械的轰鸣声,还有汽笛的呼啸声混作一团。在这个喧闹的,新崭崭的世界里,她一点过去她那些嗜血同胞的印迹都没有找到。

  “因幡?没听说过。”

  “俺是头一次进城的,不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不认识。”

  终于,在提起一位后因幡帝时代声名赫赫的帮派首领时,一个酒馆里老太婆给了她点线索——“上杉啊?他早就死了,前两年扫黑除恶,八意市长大人废了好大力气总算在这里重塑了秩序,他因为生意上的分歧被手下杀了,尸体就晾在南边那个赌场里一星期,后来还是山本组的人过去惹事才发现那里已经空了。那些手下?大难临头各自飞,鬼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死了才好呢。”

  在经历了两个星期的艰难搜索之后,她总算找到了两三户尚且定居在这里的兔子们,此时他们已经回归了昔日的本性,脸上浮现出那种温顺平和的神情,甚至有几个连怎么解除人形都想不起来了。剩下的要么是在绝望中死去,要么就是接受了和她类似的处理,在新的“月兔”行动队里服役,用他们的才能服务社会,为他们那疯狂的昔日同胞赎罪。

  已经没有什么是她可以拯救的,也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她去拯救。世界依然在运行,她被抛在了时代之后。她在中央医院靠着八意大人的推荐信找了份精神科医生的工作,她的病人形形色色,但大多都是因为内心的空洞。起初她不理解,这座城市给了他们秩序和安宁,为何他们却不肯满足。现在她自己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可她依旧无法理解。






  铃仙抬起头,门打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从他的背后,因幡帝那阴冷的眼光扫过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要害怕?那个可耻的背叛者,自己逃到了城外,把他们这些兔子留在城里等死!男人转过头:“这是什么?”

  “既然我们达成了协议,我认为有必要和你确认一下交换俘虏的具体人头数。佐藤阁下。”因幡帝轻笑着说道,“这也是我们抓到的俘虏之一。铃仙·优昙华院,认识这个名字吗?”

  “优昙华院……铃仙……”男人打开手中的文件夹翻找着,她认出了这个名字,是内务部的佐藤谦,她一向厌恶这个虚与委蛇的小人。可他偏偏总是在晋升。干了这么多年,她到头来只是个第三别动队的普通队员,可是佐藤从一个小小的会计做到了内务部秘书处高级秘书,“没有这个人,铃仙这个名字理论上属于第三别动队,可是——哎呀,因幡帝大人,这种时候了您还开什么玩笑?第三别动队是反恐特种部队,他们根本不应该参与这次的军事冲突。如果有他们的成员在这里,那肯定是擅自行动。我不是说了吗?这一切都是绵月丰姬的独断专行,她已经被降职查处,第三别动队也不适用于这次的战俘交换协议,更别提她还不是——”

  “她是第三别动队的前成员,”因幡帝淡淡地笑着,“我还以为八意大人会特别叮嘱你的,毕竟我记得第三别动队本来就是她设立的。而这位铃仙·优昙华院可是第三别动队第一批成员之一。”

  “没有的事情,八意大人唯一特别叮嘱我的就是您的支持到底对她有多么重要。”佐藤郑重其事地说道。不可能,八意大人不会抛弃她的。八意大人虽然和她说这次的任务九死一生,而且必须伪装身份。她也知道自己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就必须咎由自取。这是她自己选的!她想要为了城市而献身。她想要变得完整。她想要被八意大人认可。可是,可是……不对,他在骗人。这是敌人找来的演员。八意大人是她的老师,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我记得很清楚,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什么第三别动队的事情。”

  男人和因幡帝说笑着离开了。她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言语破碎了,她的大脑在发热。想要说的话在嗓子里熄灭了,枯萎了,如同草地上翻卷着的余火。最后,她只能发出非人非兽的嘶嚎。






  “八桥刚才问我你的打算。你确定不走?”她看向上白泽慧音。“社民党打算把学校也一起搬走。我也同意这个决定……你毕竟是那里的创始人。现在总得找个人出来牵头代理工作。那些纠察队和城里来的俘虏也打算跟着社民党一起走,他们需要一个新的老师。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老师,至少我记忆里如此。”

  “可惜啊,”慧音靠在墙上,她的声音十分沙哑,看向远方的巨人,“我已经不是那个老师了。让响子或者甚平去代理学校那边的事务吧,我了解他们,他们会比我干的更好的。我也是个老人了,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她干咳了几声,“说不定她在毁掉永远城之后会停下,然后把大地再次净化,让森林重新覆盖废墟,让污水变得清澈,让生命从雪中复苏。然后雏就会回来重新和我们在一起。”她自嘲地苦笑了两声,“做白日梦也要有个限度。她已经不会回来了。但我还是想要亲眼看着这一切结束。”

  “那我就把这当成你根据私人经验做出的推荐告诉八桥了。”因幡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慧音还是在用‘她’来称呼巨人,“雪又下大了。”

  “自从她变成了那个姿态以来就开始了。暴风雪刚停了三天,就又开始。”上白泽慧音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我……想去见她。”

  “正合我意。”因幡帝点点头,她知道其实这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让母亲面对凶手,但是她是因幡帝,她只会破坏,“你明白你的角色吗?”

  “我只需要扮演我自己。”上白泽慧音握紧拳头,“我是米斯琪的……母亲。虽然在她生前我们从来没有以母女彼此相称,但她现在死了。我虽然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因为公义是属于他们的谎言,但起码要为她的复仇助上一臂之力。”







  “余誓以至诚,为城市中一切居民的安居乐业而奋斗,不辞辛劳,不畏艰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从八意大人手中接过委任状。她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她不仅是一个医生,她也是第三别动队的成员。是妖怪融入永远城生活的榜样。她将会以身作则,打击犯罪,为了秩序,正义,和真理付出一切。

  “铃仙,我还有一个任务要给你。”八意大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可以选择拒绝。”她本来可以不参加这次行动的,但是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她要报答八意大人的恩情。“我知道丰姬最近打算在城南进行大规模扫荡作战。你是我训练过的特种作战人员里最优秀的。我希望你能够编入武藤进司令统辖的第五团。到时候如果有机会,想办法分割并击杀敌人的恐怖分子头目。拜托了,这是为了城里三百万人口的安居乐业的必要之举。你是我的学生,而我是市长……我必须带头做出牺牲。”

   没有问题,八意大人。她这条贱命是八意大人赐予的,所以哪怕被忽视,哪怕被操纵,哪怕被利用,哪怕并非心甘情愿,她都可以接受。因为她并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她只有选择的错觉。

  铃仙咬紧牙齿,再次把刀子刺下。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就算对方是个好人那又如何?就算知道了对方其实没有罪责那又如何?她想要活命,她就只能完成这个任务!本该如此,必须如此!

  她并不是乔治·华盛顿。






  门打开了。进来的人并不是因幡帝。为什么?不是只有三个访客吗?上白泽慧音比她上次见到的时候又消瘦了许多。一块巨大的瘢痕从她的后背蔓延开来,覆盖住了她的右眼。她的左眼红肿着,双臂上缠绕着的绷带下隐隐地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就算是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铃仙也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上白泽命不久矣。

  “你是来……审判我的吗?”她试探着开口了。上白泽没有说话,只是把油灯挂在墙上,拉了把椅子,坐在铃仙面前,躬下身子,她那深陷于阴影的眼窝中酝酿着什么。所以最后因幡帝派她来处决自己。太好了。终于要结束了。

  “……”上白泽慧音没有说话,只是用她脸上的那双黑洞盯着她。她咽了口唾沫。是想要给她制造精神上的压力。没关系。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任何负罪感。她选择了这条道路。没有人会来救她也好,没有人在意她做的事情也罢。她不是乔治·华盛顿,可那又如何。上白泽慧音是个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她会杀了自己。她理解将要发生的一切,理智使人安宁。没有什么可怕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她作为你的目标?”上白泽慧音的声音沙哑而虚弱,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仿佛她已经耗尽了一切情绪一般。

  “因为我接受了命令。因为我最先发现了她。因为她中了我的圈套。”

  “命令?”

  “对,来自于八意永琳大人——”

  “为什么执行命令?”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服从自己的上级?”

  “你知道米斯琪是怎么样的人吗?”

  “……我过去不知道。现在只是听闻了你们的一面之词。我还是不知道。”

  “你没有见过她。”

  “我的确只看过她的照片。但八意大人和我说她和你一样是参与了广播塔事件的恐怖分子。”

  “她和你说米斯琪做了什么吗?”

  “我不关心恐怖分子做了什么。他们只是为了传播恐怖而来的。”

  “你是第三别动队的成员。”

  “曾经是。与你何干?”

  “你并不知道这次第三别动队的行动计划。”

  “对。”这个女人到底想要说明什么?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却因为你的那个八意大人的命令,决定杀了她。而且杀她的时候把自己伪装成伤员,来降低她的戒备。”上白泽慧音的声音颤抖起来,染上了一丝怒意的波动。

  “命令就是命令。”她干巴巴地答道。

  “你就没有想过命令背后的含义吗?”上白泽质问道,“你就没有想过你杀死的可能是一个不说无辜,也起码罪不至死的人吗?”

  “你不明白——”

  “是的,我知道你有很多道理。什么真理,正义,秩序之类的狗屁。”上白泽激动地打断了她,“可是你没有想过,她有可能只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孩子,因此才对你伸出了援手吗?你就没有想过她可能会有家人和朋友,因为你的这种做法而心碎吗?你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自觉也没有吗?”

  “谁他妈在乎什么真理和正义了?”她也发火了。她忘记了对方才是占据主导的人,忘记自己身处臭烘烘的牢房,忘记自己被铁链锁着,“我想要活命,你明白吗?只要做了这些,我就可以在八意大人的眼中有价值,我才能活下去!我必须做这件事才能让她觉得我有用,才能让她看到我的价值,才能让她注视我!你又有什么资格谈论家人和朋友,你在城里杀掉的那些警察没有家人和朋友吗?”

  “我起码没有伪装成伤员,去袭击一个对我毫无戒备的医护人员。我没有践踏别人的同情心。”上白泽慧音咬牙切齿地回答道,“你不理解。我是个恐怖分子。蛊惑人心的骗子,愤世嫉俗的狂人,躲在人背后的胆小鬼!在十年前我的理想就已经死去了。十年前开始,我就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我知道它只会不断变糟,并不断夺走,蹂躏我所拥有的一切。但那个孩子,她和我不一样!从苦难中出生的她却超越苦难爱上了这个世界,她真的相信了我的那些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美好承诺,相信世界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变得更好…我是个狭隘的人,我没有办法让自己闭上眼睛,忘记这个世界的一切不公和恶意,去爱上它。我只能爱上具体的人,去爱我的学生。我也是个没有理想的人,我也必须依靠他人的需要才能活下去。我当然理解,为了自保而杀人是合乎情理的事情。我把她拉进我的事业,让她承担这一切,我也难逃其咎。可是,我无法接受!我的希望,我的未来,我的灵魂,我的存在意义…这一切你们都从我手上夺走了!”

  她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敌人,那个诡计多端的恐怖分子,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你疯了。”她最后只能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这个女人彻底疯了。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一个谎言?开什么玩笑?“你疯了!”她重复道。“你难道要把这一切责任推到你的学生头上?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是你把她送上了战场,是你让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是你的暴行让她付出了代价!”

  “恰恰相反,”上白泽慧音突然冷静了下来。“我是说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我宁肯下地狱也不愿看到她死掉。她是个比我更好的人,理应配得上更好的生活。但我们还是抵达了此处,这个她已经死去的现实。她到底伤害了什么人要被你用那种残酷的方法杀死?就为了那个愚蠢的命令?你甚至不肯去了解她,和她交流一下,就杀掉了她,甚至不是在战场上。难道那个杀千刀的猎人扯掉了她的翅膀还不够吗?我对你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可是她不一样。她依然可以把你们这种人视为和我们一样的生命,并为你们的不幸而悲伤,为你们的进取而喜悦。”上白泽别过头,“你要明白,我很愿意现在就亲手烧死你,可是她不会让我这么做……她相信有些事情,不管你是多么混蛋的人也不应该遭受。有些事不管我多么自甘堕落也不应该做。她就是这样的人,就算知道了所有人不可能都获救也要为了逼近这个目标而燃尽自己的笨蛋。但是……”她靠近铃仙,盯住她的眼睛,“你杀了她。你杀掉了这世界上唯一有可能原谅你,安抚你,救赎你的人。也许是唯一一个想要治好,并且有能力治好这个操蛋的世界的人。而我?我只是个可耻的冒牌货。我对这个世界的生死存亡根本就毫不在乎。我不会去救你。八意永琳也不会来救你。因幡帝更不会救你。你已经被抛弃了。被背叛,割舍,抛弃了。而这一切,都是你的选择的结果,不是吗?你选择了杀死我们之中最好的那一个,然后让我们所有人都留在这个已经不可能获救的名为人世的地狱。”

  “……我不后悔。”

  “当然,因为你不了解她,不认识她,不曾体会过她身上的温暖,所以你不会有愧疚感。你的罪恶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漠不关心。我知道你可以把她想象的十恶不赦来让自己好受点。这很轻松,但你也应该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上白泽慧音的指甲变长了,两只犄角从她的头顶伸出,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鄙夷,“因此……我会让你……了解她。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哪怕她不会赞同我这么做,哪怕这么做是对于她的亵渎。”她抓住了铃仙的脑袋,“历史覆写。”






  “你到底想要什么?”八意永琳的声音与其说是疲惫,倒不如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她背对着因幡帝,看着窗外的那片竹林。大国主在上,她甚至不知道那片该死的竹林有什么好看的。八意想要说明什么?就算是去盯着那片一动不动的竹子也不肯看着她吗?

  我想要的就是你把你那该死的椅子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她想道。“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们知道人类的时代已经到来,所以我们献上了土地和援助,帮助你建立城市,指望的就是你哪天发达了,能够在这里有和人类平等的一席之地。可是现在看来我的手下们并不满意。”你把我们对你的尊重当成对你的卑躬屈膝,把同盟的精神当作对你的忠诚。

  “我给了你调味品和香料,我给了你食盐。这还不够多吗?”

  “生意上的利益固然很好,然而却不能治肚饿。要我提醒你一下吗?用你最喜欢的数据?”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文件,“截止到上一次人口普查为止,永远城总登记在案居民数量为1,179,367人,其中人类总量为842,234人,占比71.4%,妖怪占比28.6%。可是目前永远城的五座监狱里总的被关押人数是8,348人,其中妖怪总数为5,217人,占比62.5%。然后你和我说这是因为妖怪天生不容易遵守人类法律。可是市议会三十八个席位里面,有哪怕一个妖怪吗?你们指定《永远城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时候哪怕有一次考虑过我的意见吗?现在妖怪从小学升到中学的升学率只有63%,而中学到职专的升学率只有38%……”

  “稍等一下,”八意永琳举起手打断了她,“我很抱歉,今天的这次会面时间不够了,我还得去开会。你能下个月再来吗?”

  “……”她握紧了拳头,她是只聪明的兔子。她总是知道怎样才能死里逃生,明哲保身。她知道在这里的愤怒无济于事。于是她忍住了,像以往一样。一言不发,装聋作哑。八意永琳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就好像她刚刚喝完了宁静愉快的下午茶,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甚至还有些笑意。在那些荒郊野岭里的简陋坟墓中,她那因为抗议教育不公而被警察射杀的同胞沉睡着。她羡慕那些混蛋,起码他们还可以做一个表里如一的妖怪,而不用和城市里这些正直的上位者们继续扯皮。






  她跪伏在地上,胸中满是愤懑,屈辱,和狂怒,但是却不敢抬起头。在她十步之外,八意永琳一脸淡漠地坐在她的那张办公桌后面,仿佛陷入了沉思。

  “他们只是一时没想明白,”她低声说道,“你也知道,兔子是敏感而又胆小的生物,但凡您当初能够多关注一点他们,他们也不至于采取这么极端的措施。”

  “你是在为他们开脱吗?”八意永琳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你可以把这话去和那牺牲的十二个警察的家属说一下。”

  可是你们的机关枪杀了大概四百多个妖怪。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说他们这么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我知道你会说世界上所有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们决不能因此就把一切都视作诡辩。他们觉得自己是这块土地上呆的最久的生物,他们理应——按照古老的律法——享有这篇土地的使用的优先裁量权。但是你们的法律把他们——把我们排除在外,他们当然会不安。”她扫视了一下周围的警卫的眼神,打住了自己的话语,“但我绝对不是在为他们请求宽恕。他们用暴力扰乱社会秩序,是我们的敌人,死有余辜!”

  “……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八意永琳摆了摆手,“别让我失望。”






  总计有八百名左右的妖怪在教育局门口组织了这起示威游行,他们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从兔子们最早藏身的西二区一直走到教育局所在的北五区。他们举着牌子,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周围的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刚一见到还以为是在出殡。他们的游行经过了审批,审批证明他们的游行是合法的,非暴力的,温和的。他们期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获得教育的权利,让他们的声音在教育委员会里被听到,让他们的需求反映在一个考虑到个体之间差异的,因材施教的课纲里面。为首的是前“月兔”铃瑚,此人在西二区经营着一家团子铺,是少数西区混乱之后留在了那里的兔子之一。她还是当地的民意代表,就是类似于那种没有官职的政府联络人。她编订了纲领,发动了群众,制定了行动的目标,一切都井然有序。

  也就是说,当警察向着毫无防备的他们开枪的时候,这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屠杀。47名示威者当场身亡,在那接下来的几天里,死亡人数增加到了128,之后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被逮捕,领导人更是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她面目全非的尸体会在两个月后在石叶川的下游被人发现,大概两星期后才会有人辨明她们的身份。因幡帝时隔五年再一次被传唤到了市政大厅,她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能,总算让议会的那些沙文主义者愿意让她接手此事的后续处理。她去看了看死者,自己掏腰包在公墓里给他们找了块地。反正都是些动物,很多人失去人形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更别提辨识身份。凡是失踪的全都靠家属或者朋友上报,死亡人数才这么凑了出来。若是一个朋友也没有,那这人就相当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看着自己的手下把那堆臭气熏天的猫猫狗狗倒进公墓的大坑里,不禁皱起眉头。白痴,难道事到如今这些蠢材还对这个系统有所幻想吗?死得好。

  她站在坟前,看着那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小土堆,上面大多都只是简单地堆了几块石头或者插了几根树枝。手下在叫她,但她无视了他们的声音。她蹲下身子,捧起一抔土,土壤从她的指缝间滑落。越是想要握紧就越留不住,土地是如此,权力也是如此,性命也是如此。

  “更别提这座城市已经在这里站立了五十年,还没有一个妖怪考上过大学。

  “我最开始也和你们说了,说他们不需要上学也能过上好日子,说咱们努努力,八意大人早晚会注意到我们的声音。可是呢?

  “你们已经死了,而我还得活下去,连带着你们的份儿。你们这些混球。”她拍了拍地,“八意骗了咱们,咱们信了。可是发现这事之后你们气不过,而我忍了下去;所以你们才会死,我才会还得在这里活下去。

  “我早就和你们说了,不听是吧?妖怪的时代完蛋了,接下来是人的时代,要不然当初咱们把这片地献给她干啥?

  “不就是为了图个活路?

  “看起来这活路也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好走……

  “你们没走完,说明这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活路。那咱换条路走。总得有点办法。要是没有办法,”她站起身,用力把脚下的土踩实,“也得想个办法出来。”






  她看到米斯琪在唱歌。

  她看到米斯琪在雪中与血肉构成的扭曲触手共舞。

  “世上一切幸福愿望,一切温暖,全都属于你……”她看到米斯琪一边哭着一边唱着摇篮曲,在不远处,那个庞大的怪物的身体正在逐渐裂解。

  “不论多少次,我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她看到那只小夜雀痛苦后的坚定。

  “值得不值得我说了算。”她看到米斯琪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药物和绷带,亲自为已经全身溃烂的谷村换药。

  “我们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米斯琪握住了她的手,不对,握住了那个“她”的手。

  而她杀了她。可这一切换来了什么?一个替死鬼。一个谎言。

  “她……对我做了什么?”铃仙抬起头,因幡帝带着讥讽的表情站在她面前。“为什么……我会有这些记忆?为什么……我的胸中会如此痛苦?为什么……呼吸如此困难?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啊……这说明你终于开始回想起这些折磨我们凡人的感情了。”因幡帝点燃了卷烟,“那是负罪感。你知道上白泽慧音的能力吗?”她吐出一口烟雾,缓缓地说道,“白泽的能力是历史操作,包括四种表现形式:第一种是读取接触过的人的历史,知晓他们的遭遇;第二种是在城里你见过的将历史上的武器或者工具复现,当然是有时间限制的;第三种是吞噬历史,将一段过去的叙事从一群人的集体认知中抹去;第四种则是历史改写,也就是她最后对你做的事情。她把米斯蒂娅萝蕾拉植入到了你的过去中,对吧?”

  “我还……我还记得她的歌声。不对,那不是真实,可是感觉上却如同真实一般……”热泪从她的眼眶边流下,“我……为什么我会……我杀了她……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不对!求求你,求求你……让这一切结束吧……”

  “看来她说的是对的,她确实做的太过火了。失去……让她变得残忍。她植入的不仅是一份记录,而是一份叙事,一份感情,是她自己对于她学生的追忆。可那些东西并不属于你。简而言之,她把你的脑袋彻底整坏了。”因幡帝鄙夷地看着铃仙,“好啊,我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但是记住,那个被你杀掉的家伙,她叫米斯蒂娅萝蕾拉,她不是太阳,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夜雀妖怪。我说过,当今天结束的时候,我会杀了你,痛苦而又缓慢地杀了你。你还记得吗?”

  “那样也好。拜托了!”铃仙大喊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活下去。我已经……神啊……”她低声啜泣起来,她语无伦次,“我错了!我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了。求求你,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

  “来见见幽谷响子。”因幡帝说,她抬起头,一个长着狗耳朵的女孩正带着热切的杀意站在门口看着她,“她是米斯蒂娅的朋友。她们经常一起唱歌。我们这里的人总是以为她是条狗,其实她是山彦,你知道,就是山里那种制造回音的妖怪。响子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成狗,但是今天她和我说她想要当一条狗,因为狗吃兔子。”因幡帝转过头,俯视着挣扎着的铃仙,“八意永琳和你说对了一件事——到头来我们骨子里依然是畜生。”她站起身,别过头,向响子招呼了一下,“她是你的了,吃的时候慢点,不要让骨头划破嘴。”

  “知道了,不劳您费心。还有,多谢了。”幽谷响子俯下身,铃仙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大腿处传来,幽谷响子的牙齿撕开她的肌肉,刮过她的股骨。她看到自己温热的血液溅洒在衣服上。操,这玩意没法要了,她想道。她想要如同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普通人一样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不,是她懒得发声。响子咬住了她的脖子,鲜血灌满了她的肺部,在疼痛中,她的意识因缺氧而模糊了。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响子把一条长长的东西从她的肚子里扯了出来。那东西滑滑的,打了个结搅成一团。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自己的肠子。

  这样也好。

  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你说你是来推销的。”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薰衣草色长发垂到腰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当然实际可能更年轻,很明显面前的人是个付丧神。这副人形也不过是伪装罢了。“可我根本没看到你的商品。”

  “我来推销的是世界上最为强大而又最为难以运用的武器。”小姑娘丝毫没有被她身后的保镖吓到,声音已经透露出些许老成。“我来推销的是一种思想。我知道因幡帝大人您因为那座城市困扰着,所以我来给您提供解药。”

  “哦?你倒挺直来直去的。你是说你有办法促进我的生意?”

  “不,是比那生意更远大的,是您在生意之外一直考虑的东西。”女孩笑了,“诸神已死。因幡帝大人。神抛弃了我们,他们不仅抛弃了人类,更抛弃了我们这些人类的造物。这就是我要向您推销的。人并非被神创造,而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塑造出了神,然后是我们这些妖怪。但是塑造这一切的人又是被什么塑造?人的存在是否是一种自明的真理?我认为并非如此。人的概念也是被塑造的,正如人与妖的界限。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在这个被人类主导的世界里生存和战斗所需的知识和理念。如果有您的帮助,我们可以把这个理念传递给更多的异见者。”

  她笑了:“有意思,我想多听你说说,虽然这番言论是亵渎之言,但是其中却的确存在真理。大逆不道的渎圣的小姑娘,你叫什么?”

  “九十九弁弁,这些都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诸神已死。现在统治世界的,只是篡夺了它们权柄,扮演神明的凡人。您也知道猎人工会的董事会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妖怪,正是他们在神代结束之后,和人类媾和缔造了这个人类时代的秩序。这些当代的伪神享受着他们的不灭帝国的幻觉,殊不知人类的时代也终会过去,可这需要我们的努力。只有传播我们的理念,才能终结人类主导的这个艳阳天,迎来变革的正午。而我们也需要做好准备,才能在这个时代中生存。”

  “是啊,说得对。诸神已死。”因幡帝喃喃自语着重复道,“诸神已死。”






  “你们真的都该去死。”她踩灭了烟头。“你们说妖怪凶恶,残忍,软弱,狡猾,笨拙,可是也不想想这是谁造成的?是你们人类!是你们逼着我们这样。我们必须在城市里生活,因为你们榨干了荒野,原本繁盛的森林和草原现在枯萎了,河流被污染,土地被荒废,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类生活呢?更别提妖怪,毕竟我们是依赖着人类的恐惧和敬畏心才存在的。于是我们不得不栖身于城市之中,于是我们不得不适应人类的规则。可是我们又适应不好。那你指望我们怎么办?我们除了去死还能怎么办!三浦!”她唤了一声,一个女人立刻小跑着过来,“过会儿把这里清理一下。别留下垃圾!”

  “如果有人来找她呢?”

  “没有人会来找她,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她。”因幡帝的脚上逐渐用力,“说到底对于那些城里人来说她终究是只兔子。一只想当人的兔子。可是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兔子,她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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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46:43 | 显示全部楼层
爱别离苦

  藤原妹红参加了葬礼。她在半天前刚刚自己操办了魔理沙的葬礼,说是葬礼其实也就是堆了个小石头堆。当时参加者除了她只有米斯琪和慧音。但现在其中一位参加者已经成为了另一场葬礼的主角。葬礼很仓促,大多数人都在为着南迁做准备。而之前为了战士们的集体葬礼和八桥主持的早苗葬礼已经让大多数人疲惫不堪。葬礼上来的人并不多。殓妆师巧妙地补上了米斯琪身体上的伤口,让她穿上了一袭白衣,甚至贴心地给衣服背上贴上了一对假翅膀。看上去就像个圣徒,或者基督教挂画里的那些天使。但她不是圣徒,也不是天使,她是个开朗、吵闹、活泼、富有同理心的孩子。她只有十二岁。她的身体放在敞开的灵柩中,被不断堆积的落雪覆盖,一动不动。不远处,巨人的身影在风雪中依稀可见。

  她站在人群的后方,远远地望见在火堆的附近,上白泽慧音一袭黑衣,戴着她那顶从学校里回来时常戴的奇怪的秀才帽。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发女人,那女人带着面纱遮住了脸。藤原妹红眯起眼,她依稀看到慧音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此时正值腊月,就连石叶川中都有了浮冰。藤原妹红依稀可以听到人群中偶尔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知道米斯琪很受欢迎,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听过米斯琪唱歌,救过米斯琪的命。对方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在学校接替了慧音的工作,她时常代替慧音来照顾自己。这些都是她熟知的事实。她喜欢米斯琪吗?大概有点。不,她很喜欢米斯琪。她亲近到可以来参加她的葬礼吗?她不知道。她一个外来人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吗?她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自己救过的人死了,这样一个事实呈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却不理解自己应该感到些什么。失落吗?为什么而失落呢?她只是凭着一时兴起而帮那个小家伙暂时躲避了必死的命运,最后她还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在战争的间隙被一个动机不明的刺客所杀。而那个刺客还是自己曾经的主治医师。痛苦吗?为了什么而痛苦呢?她已经太久没有为了他人的不幸而心动了。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的不幸而悲哀,才三十六岁就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一副知天命的木讷外表,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小姑娘痛苦。感慨吗?感慨什么呢?她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没有法则吗?世界只是在你年少时给予你一小点东西,然后告诉你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建立一番事业,锦衣玉食,声名远扬。但到头来它只是不断地凭着自己的肆意妄为从我们身上夺取我们创造的一切,直到我们的一切耗尽,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心安理得地属于自己的珍稀之物,它便把这样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们扔在一边。我们可以选择放弃思考这其中的含义,或是转而相信某种死后世界,在那里一切遗憾都可以被弥补,所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她是个不死者,她应该最清楚这其中的骗局。米斯琪的死没有任何逻辑或者意义,正是如此才显得理所应当。这些她都十分了解。她寻思着也许自己会感到悲哀,但是她唯一感受到的就是一股焦躁,一种冰冷的灼烧感从她的腹腔内部升起,在她的两肋盘旋,最终缠住了她的心脏。这种感触不同于以往啮咬她心脏的那种虚无——那时的感觉更加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心痒,但现在则是一种激烈的绞痛,仿佛有人把手伸入她的胸膛,握紧了她的心脏,用力挤压。她甚至开始怨恨起那些哭泣的人,他们的哭声在她听来过分吵闹,也过分做作,还加剧了她胸中的不适感。她想要冲着那些人大喊:闭嘴!人都已经死了,哭什么?可是他们注定与她无法交流,也无法理解。

  但现在,她还是徒劳地试图去理解此事,理解这一现实中无法被语言或是逻辑所囊括的庞大之物。她想要对此事说些什么来证明她的确关心。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米斯琪的的确确是死了。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了,带着面纱的黑衣女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转过头,远远地望向火堆的方向。上白泽慧音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微微颤抖着。藤原妹红转过头四下张望,矮个子的因幡帝站在她的右手边,身旁立着还拄着拐杖的九十九八桥。八桥走到慧音身边说了些什么,慧音点了点头,八桥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葬礼并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生者。”藤原不比等曾经这么和她说过,“死人不会在意我们如何纪念他们。葬礼只不过是让活着的人想方设法和死亡和解罢了。”但是他错了,葬礼并不是为了让生者与死亡和解。死亡是一种现实,现实不需要在意生者的态度,它仅仅是存在而已。生者需要与之和解的是死亡留下的失落,一种空洞,一种麻木,一种无处寄托的渴求。藤原妹红叹了口气,她虽然理解这些道理,但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需要与之和解的对象。她什么也没有感到。但是她应该去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她转过头,看向慧音。也许慧音可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也许慧音可以展示给她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应当,不,会以何种姿态展现出悲伤。但是当她看到慧音的脸的时候,她愣住了。

  慧音的眼眶红肿了起来,但她并没有在哭。她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紧成拳,身体紧绷着,如同在压抑着自己的捕猎本能的野兽。她的头微微低下,眼睛向上翻起,咬紧牙齿,喉咙里不时发出无声的低吼。此时的上白泽慧音面目狰狞,虽然穿着丧服,但是却丝毫无法掩盖她身上的煞气,犹如地狱里的恶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又一次……”她喃喃低语道,“又一次……”

  藤原妹红怔住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还记得他那只粗糙的大手。虽然粗糙,但却是温暖的。他相貌丑陋,身材庞大,性情愚钝。大概是她怀孕的时候被丈夫打了的缘故,就算长大了,他也依然像个小孩一样天真懵懂。

  他们说他就是头野猪,说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那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啊,伯封。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伯封,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要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活下去。

  他困惑地歪过脑袋,把自己折的皱皱巴巴的纸飞机给她看,让她扔。她笑着接过纸飞机,那片薄翼离开她的手,在空中向后转了一圈,直勾勾地栽在地上。他捡起那纸飞机,把纸展开,重新折叠起来。

  重新开始。

  然而他们夺走了他。他从她手里夺走了她,听信了那个女人的怂恿。他说他也不忍心,但是伯封失去了理智。他说这是为了他们好。他说他不会让伯封白死的。那个女人会用他的骨肉做成长生不老药,然后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她听着,她记住了那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在过去她的世界里有两个他。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只有伯封,还有那个男人。

  伯封,啊,伯封。

  杀了那个男人可以让伯封回来吗?把他的脸用利爪撕破,把他的四肢用大锤打断,把他的内脏用毒药腐蚀,把他的身体用烈火焚毁。这样做,伯封就会从冥界归来,将自己被肢解的身体重新整合为一体,憨厚地笑着,再一次和她折纸飞机吗?

  死人终究是死了。这是世间的道理。

  然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位高权重的市长之女。那个女人逃走了。逃进了那名为月之都的迷宫之中,在那里,她会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没有人可以妨碍到她。那个女人将在那里获得自由。虽然是足不出户的自由,但起码,她还有着呼吸的自由。

  她的伯封已经不能再呼吸了。

  因为杀人,她被赶出了城市。那个男人是公务员,她原本应当被判处死刑,但当她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上面传来了大赦的消息。她被改判流放,和其他人一样被扔进了荒野之中。在那里,他们被勒令好好反思,重新开始建立新的生活。

  伯封,啊,伯封。

  她已经不能重新开始了。

  虽然是弑夫的寡妇,但她到底有几分姿色。在荒野中,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这是致命的,更何况是一个精神已经崩溃的女人。

  然后,她死了。

  她终于可以安息了。

  但是她再一次睁开了双眼,就连死也拒绝了她。确切地说,她拒绝了死。她从一堆尸体中醒来,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她的心脏已经停跳了两个小时,那些侵犯她的人的血液已经渗入了土地。但她却依然在呼吸。她看向自己那红黑色的双手。还有一个人活着。她还不能就这么停下。

  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还不能安息。

  于是她站起身,从压在她上面的男人身上撕下衣服,胡乱套上。然后,她走了起来,起初带着凝重的心情,而后脚步轻快。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






  藤原妹红看向镜中的自己,她的头上被缠上了一个黑色的大蝴蝶结,和她那头白发相比甚是显眼。她皱了皱眉头:“太显眼了,而且我也和你说了,我真的不需要这些。这些玩意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好看的外貌对于我这种人不仅无益,甚至有害,只会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力。”

  “在这里你是我的客人,不必担心那些恶意。况且,对自己的外貌的维护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尝试了你才可以做出不会后悔的决断,不是吗?我以前也和你一样不拘小节,但是后来我发现得体的仪容不仅可以让我和人打交道方便,更重要的是可以让自己面对镜子时少去一个看轻自己的理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至少你脸上的傻笑做不了假。”

  “这话倒是挺有道理,行吧,就试上那么几天。”她不得不承认慧音的确有一套,她那头因为流浪生活而干枯的头发在慧音的调理下井井有条,起码她不那么想要挠头了。而且虱子也几乎从她头上绝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慧音抚摸着她的头发,“看,这样不就好多了?”

  “你母亲?”她困惑地开口,她的确之前调查的时候得知上白泽慧音有一位养母,但是在城里她无法获得有关这位养母的任何信息,“看来你十分尊敬她。”

  “纯狐是个了不起的人。虽然初见会给人有些吓人的印象,但是她其实很好说话,而且对于孩子们一向十分亲近。”慧音陷入了沉思。“但是……她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我帮不到她。”

  她并没有问那是什么意思。她无法想象自己真的因为某件事而后悔的样子。后悔意味着对于某件无法改变的过去之事的留恋。她并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因而自十六岁那年起她不曾感觉到过懊悔。






  “你迷路了。”女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抬起头,眼前的女人身材高大,一头黑色长发垂到腰间,发梢微微地染上了一些橙红色。她见过这个人,是葬礼上那个出现在慧音身边的女人。

  “是的……”她沉吟道,“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现在的确迷路了。”

  “能走到这里来也是缘分。”女人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你想进来喝杯水吗?”

  “多谢。我是藤原妹红。您怎么称呼?”

  “纯狐。”

  她和纯狐坐在炉火旁。纯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她只是觉得浑身不自在。面前的人不知为何给她一种奇怪的错位感:明明身上如同熔炉一般炽热,眼神却如同死水般平静。明明戴着一副温婉可人的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的时间不多了。”她设想过很多次这场对话开始的形式。也许纯狐会问她怎么认识的慧音,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以后打算怎么养活自己之类的家常里短。也有可能只是拉着她的手和她说慧音小时候的各种丢人事(仔细一想慧音比她还大一轮,可是容貌却依然如同二三十岁般,很难想象小慧音的样子),事后成为她敲诈勒索慧音的谈资。当然,她知道这些实际上都不可能,因为这都是‘普通’的母亲会聊的事。慧音的态度已经透露出她的这位母亲并不普通,实际上也无法变得普通。于是正如她所料,纯狐毫不避讳地揭露了这一关于她的事实。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慧音告诉你的?”

  “她知道了?”这次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讶。看到纯狐的第一眼藤原妹红就意识到了某种异样之处。慧音的年龄比藤原妹红大一轮,因此现在纯狐的年龄起码应该在七十岁左右,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和慧音一般维持着二三十岁左右的容颜。藤原妹红眯起眼睛,眼中的人的容貌依稀之间竟然与一具骷髅重叠了起来。她睁大眼睛,纯狐依然维持着那副近乎油画般静止的笑容。“不对,不太可能,如果她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平静。你还没有告诉她,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气味。你身上的诅咒的臭味就算搁着二里路都能闻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那种气息你根本就进不了我的屋子。我了解那种气息,是你的灵魂不可挽回的腐烂的气息。就算前一阵子它突然焕发出了某种新的生机,但是为时已晚,平衡已经被打破,你已经病入膏肓了。”纯狐并不和慧音住在一起。慧音平时住在她开设在棚户区和城乡结合部边缘的学校里,而纯狐则在棚户区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居所,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也就出门和周围的退休工人们聊聊天,帮他们搬点东西煮煮饭,剩下的时间要么在发呆要么在看书。据因幡帝说慧音原本给她在学校附近安置了一间小屋方便照顾她,但她后来主动搬到了棚户区,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纯狐一向亲近小孩子,但是最终却放弃了最容易见到孩子们的学校以及慧音的接济,自己一个人住到这里。

  她没有说话。纯狐是对的。厄神只是带走了她主体上由于辉夜被流放带来的灾厄,但辉夜的侵蚀并没有终止,反而在失去药物抑制之后变本加厉了。是的,也许她的身体不会死去,但是名为藤原妹红的存在正在消亡。从她在进城的火车上自燃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原本在见到八意永琳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她接受了自己不会得救的事实,并且在那里工作,等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后还是不能自已地听信了慧音的话,再一次心怀希望?为什么她居然能够在这种时候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求?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居然想要活下去?

  “慧音……很可怕。”她低声说道,她还记得女人看到米斯琪尸体时崩溃的泪水和无声的嘶嚎,她还记得女人被怒火烧红的双眼以及抠出血的拳头,她还记得女人那被复仇扭曲的面容。“我想帮她,可是……”在那之后,慧音和因幡帝一起消失了。她找不到她,除了慧音和米斯琪以外她认识的只有八桥,可八桥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抽不出身。想到米斯琪,她的心脏绞紧了,“他们只来得及时间给她”

  “无须为自己的求生意志感到愧疚,藤原妹红,也无须后悔。既然你能够通过反思察觉到自己对于死的抗拒,那么那就已经成为了铭刻在你的‘过去’上的既定事实。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为什么想要活下去,而在于如何活下去。对于你来说,则是如何去爱。”

  “爱?”

  “固着,或曰对此世之物的眷恋,或者爱欲。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你选择的道路。”纯狐说道,“你在当初因为自己的主体无法承载足够的功能,选择了让一个他者——让我的女儿介入了你的主体,去赋予你生存意志。这本身无可厚非,不过是落水之人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刻的你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契约导致的束缚——你认为自己需要去爱别人,否则就无法和他人建立联系,也就无法生存。但与此同时,你又对这种亲密关系,对于感情上的进一步投入心怀恐惧。谁不是呢?去爱一个人,一个他者,正是意味着让这个他者得以直接干涉你的主体,从此你将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你的主体性被干扰了,分裂了,打破了。这种分裂不同于无意识造成的缺损,而是一种你可以切身体会到的撕扯。你的喜怒哀乐将不再受你一人的控制,你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因为那个他者,一个永远不可知的外物,进入了你的世界。当然,人永远无法从结果倒推原因。于是,真正的问题就变成了一种对于自我叙事的抉择。但正如你所说,那终究只是过去,米斯琪已经死了,再去考虑你是否爱过她已经毫无意义。现在的问题在于你是否还打算通过爱来维系自我,以及我之前所说,如何去爱。”

  “爱……会让人如此痛苦吗?”她的手抚过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有铁链缠绕在我的心脏上,用力将其向外撕扯一般。但这一次和过去不同,过去的我想要把心脏挖出胸膛来终结这种痛苦,因为那时它仿佛要沉入我的腹中,而现在……”

  “那就是虚无与执念的区别。”纯狐回答道,“你的心不再被内在牵扯,而是被外在牵扯,正如我所说,你的主体分裂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想要终结这种痛苦吗?”

  “不……尽管我因它而如此痛苦,我却希望它能够停留在我身上。”妹红露出一个苦笑,“看来人的确是天生的受虐狂。”她抬起头,“我还以为爱会使人幸福,给人新生。如果这是爱的话……那真是大出我所料。”

  “你把爱当成什么了?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月光下含情脉脉的对视?在夕阳下坐在河边的深情拥吻?”纯狐讥笑道,“很多人误以为爱和浪漫是一回事。他们觉得以为只要大喊我爱世界,就可以达到和解,获得平静和幸福。但他们所说的感受,所谓的心动,或者面对自己重要之人的花言巧语,那只是浪漫。爱本身既不美丽也不崇高。恰恰相反,爱是痛苦的,残忍的,暴力的。爱几乎就是人一切招致自身的不幸的根源。从这个角度讲,爱甚至可以说是邪恶的。我很喜欢那个厄神的小姑娘,因为她和我身上有着类似的气息。但是我们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她是个真正的具有神性的家伙——平等地爱着世间一切,因此平等地对一切都给予回应,平等地对一切淡然处之。但我不一样,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博爱这种东西。爱并不是某种普遍性,而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对立面,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我信奉的爱是狭义的,是从世间万物之中选出少数几个对象,然后赋予其高于其余一切的价值。这种不平等——这种失衡——在你们人类的道德体系当中,可以算是一种堕落了。这种不平等并不一定会激发某种生理反应,也不一定可以用某种语言表达。因为这一切都不可能被语言精准地捕捉。真正重要的是你的行为。并不是说你感到了爱而去做某件事,而是说你为了爱去做某事来体现出爱。在这个意义上,爱是最为世俗的理念。因此也是距离神圣最远的理念。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爱真正的对立面是漠视。恨则是从爱自身当中诞生的对于爱的否定。爱,即是对某物的重视。恨,即是想要让某物消失或痛苦的固着。在这个基础上,爱,或曰希望,是恨的根源。若是你从一开始就对那人或那事毫不在意,你也不会对他产生恨意。”

  “……强词夺理。我对辉夜恨之入骨,照你这么说,我肯定爱她彻骨了。”

  “对,我是在强词夺理。”纯狐再次大笑起来,“但是那又如何?你来这里不就是期望着被我说服吗?话又说回来,你真的恨辉夜吗?在我看来你对她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厌烦。你真正恨的人,其实并不是她吧?”

  “若是如此,你便彻底离开了人道。”藤原不比等别过头。

  “我可真是养了个有爱心的好女儿。”到头来,他还是没有正眼看过她。

  “父亲。”她低声说道。“还有我自己。”

  “你想要找到一个人,来告诉你你并非无药可救,”纯狐继续说道,“在你那贫瘠的将要结束的短暂人生中,你依然想要留下什么被称之为‘爱’的,证明你的存在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爱是究极的自私导致的究极的利他主义。我的女儿,犯下了一件无可饶恕的罪行。当然,这是出于她个人的角度。在我看来她的选择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应该被支持。毕竟,谁又能苛责一个想要为子女报仇却只能迁怒于弱者的母亲呢?”纯狐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她在那一刻,通过这个行为彻底地让自己堕落到了我这个层次。她……已经不再奢求了,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的生活,她都决定抛弃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笨蛋女儿啊……你想要去帮我的女儿吗?正好,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我也给你讲讲她的事情吧。”






  一个婴儿在哭。

  在荒野之中,一个婴儿在哭。

  在荒野的灰土之上,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在哭。

  在荒野的灰土之上,一个襁褓被人丢弃在了地上。那是个很小的女婴,身体带着不健康的蜡黄色,襁褓外面没有篮子,周围的草被压平了。这是深秋时节,显然这小东西被地上的砂砾或是枯枝败叶硌到了,因此哭个不停。周围并没有人类的气息,父母可能逃走了,被杀了,或者仅仅是把婴儿抛弃了。她走近那个襁褓,婴儿的哭声已经持续了很久,已经逐渐虚弱下去,不时传来两三声咳嗽。她轻轻地把婴儿抱起,摇晃着,婴儿的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为吵闹了,仿佛见到人给她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一样。但她知道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这小东西被抛弃的原因显而易见——她在发烧,而且有着黄疸,大概是肝脏快要衰竭了。在荒野之中男男女女为了排遣寂寞,获得温暖,肆意地交媾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但是对于他们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他们往往粗暴地对待。这对夫妇可能是当初以为自己可以负担起养育孩子的开销,于是没有打胎,但是等到婴儿出生之后发现了她身上的病征,于是把她抛弃。是处于无奈还是单纯地不想负责已经无法考究,这个婴儿被抛弃了,这是唯一需要在意的事实。

  “所以说,你要怎么做?”匍匐着的高大瑞兽开口了。瑞兽头生二角,体呈青白二色,下有四蹄,背部有目十二,额心另有一眼,名唤白泽,从西方中原大陆而来,迷失了归路漂泊至此。她与他相识甚久,“你把她带了回来,是要养育她吗?”

  纯狐没有说话,怀中的小东西终于哭累了,她解开衣襟,露出她那对丰满的乳房。白泽没有说话,纯狐已经两个星期没吃东西了,更不要说她的儿子已经去世不知道多久了,她的乳房理应随着时间流逝干枯萎缩下去,更不要提有奶水。但是此刻它们不仅完好如初,而且肿胀异常,仿佛她的儿子刚出生时一般。婴儿抓住了乳头,吮吸起来,发出开心的咕咕声。

  “光靠那个是不够的。她活不了多久了。”白泽说,“就算你背离了人道,但是她依然是人类,需要遵从人类的法则。最多……还有三天时间。”

  纯狐只是专注着喂奶,等到婴儿喝饱了,就轻轻摇晃着着她,让她睡了过去。她把婴儿放在腿上,把衣服拉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发带,把她橙红色的长发绾住,绑了个马尾辫。接着她把婴儿抱起,走近白泽:“我去找个篮子,借点被褥。还有……”她迟疑了一下,“……算了。”

  白泽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你的那点小心思我看不出来吗?你是想要我救她,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说出你的愿望吧。”

  “请您救救她。”纯狐没有丝毫犹豫,跪倒在地。白泽看向她那双如同漩涡般深邃的眸子。义无反顾的执念,孤注一掷的渴求,没有犹豫。白泽又一次笑了起来。

  “好啊,我可以救她。”白泽站起身,“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纯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么多年来我也跟着你东奔西走,在荒野里辗转流离,该吃的不该吃的苦都跟着你一块吃了。现在我与故土的联系近乎断绝,神力更是衰微败落,原本这事儿我根本就做不到,可是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但是,要有代价的。纯狐。”

  “一命换一命,”纯狐淡淡地说道,似乎早有预料,“我是个死人了。要是救她的话,你就得把你所有的生命,你的本质,你的存在全部注入到她的身上,她将会代替你活下去。还有别的办法吗?”

  白泽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钢铁森林:“说实话,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并不介意。我老了,纯狐。原本我曾经备受帝王的宠爱,告诉他们世间大事的流动。然而王朝更迭,山河破碎。我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现在的这幅姿态只会招来厌恶。我的双眼日益浑浊,别说过去,就连现在都看不清楚了。蜗居在这荒野中终究是苟延残喘,一天天腐烂下去。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创造点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想要选择那个孩子?”

  纯狐迟疑了,她看了眼手中的婴儿,小东西皱巴巴的,头上光秃秃的,有几缕黄毛耷拉在头皮表面。睡着的她皱起了眉头,嘟着嘴,看上去再丑陋不过,如同一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她把婴儿托起,让婴儿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用她的形象(imago)中散发出的热量去温暖她,温暖这如同起了波纹的水面中倒映出的人脸一般斑驳破碎的小生灵。正如白泽所说,她还活着,但是没几天了。她可以放手,让这小东西顺从自然之理就此死去。她可以保留她的纯真,未曾进入这个堪苦世界便已经解脱。

  正如她的伯封一样。

  “因为她被这个世界拒绝了。”

  “不是她不行吗?”

  “对,必须是她。必须是和我们一样的被遗弃者。”

  “那她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好走。令人惊讶,”白泽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这就是你追寻的东西吗?虽然你的能力是纯化,是把东西的名字消弭,将其还原到混沌中的纯粹,可你却偏偏要创造一个缝合的怪物。混血的杂种。那些被恐惧裹挟的人类不会接纳她,那些被厌恶所吞噬的妖怪不会拥抱她。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她永远也不会获得安息,永远都要被这世界的两极所排斥,行走于界限之间。这就是你要让我创造的东西。”

  “……你刚刚提到了代价,你要我怎么做?”

  “想要我的命吗?那就自己来拿吧。”白泽脸上笑意更甚,“杀了我,挖出我的心脏,把血液做汤,心脏为肉,让她吃下。当然,她还没有长牙,你得自己把它捣成肉泥,可能还得撒点淀粉,用油煎一下。你必须亲自动手做这件事。这就是我的条件。怎么样?被诅咒的亡魂,这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只是让你手上再背负上一条性命,一只瑞兽的诅咒罢了。”

  她再一次伏下身子:“阁下的大恩大德,纯狐无以为报。纯狐不能许诺阁下永不相忘,也无力为阁下立一座丰碑。但纯狐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婴儿抚养成人,令她不负阁下之名。”

  “你想好名字了吗?”

  “……姓氏就写……上白泽,名字的话……羽衣音怎么样?”

  “名字就写慧音吧。她注定是要当个聪明人的,她也注定要为此经受折磨,这是背负这个姓名所决定的。在这件事上我可以指望你吧,老朋友?”

  “……纯狐定不负所托。”她咬紧牙关,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她把刀刺入白泽的尸体,用力拉动,杀死瑞兽是一桩恶行。据说凡是杀死神兽之人注定百病缠身,骨骼腐烂,死时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白泽暗红色的血液滴落在她的形象上,在上面激起了涟漪。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胳膊上的腐烂便消失了。神圣之物在拥有者死后会化为诅咒,但这诅咒当中亦包含着力量。这也是为何追求长生不老之人会不顾诅咒猎捕与吞食神兽的血肉的原因。她又用了点力,终于切开了白泽的胸膛。她喘了口气,转过身。在她的身旁,白泽的头躺在地上,虽然已经离开了身体,但是眼睛依然如同铜铃般圆瞪着,吻上带着嘲弄的微笑。她咬了咬牙齿,再一次把刀刺入白泽的身体。

  “哇——”婴儿的哭声在她背后响起了。她回过头,慧音躺在她借来的篮子里,已经醒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刀子,跑到婴儿的身旁。怀中的小东西如同着了火一样,全身湿哒哒的。慧音在发烧,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很有可能快要脱水了,她解开衣服,小东西立刻抓住她的乳头,吮吸起来。她注意到白泽的血液已经渗透了她的衣服,浸湿了她的胸口。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没有凝固,反而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向她的乳头聚集过去,进到了婴儿嘴里。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似乎很是受用这带着咸腥味的东西。她叹了口气,等着婴儿口中的动作一放缓,就把她放回篮子里,然后不顾慧音的哭声,继续手上的活计。大概半炷香的功夫,她已经把白泽那如同她头那么大的心脏切了出来。慧音则一直在哭,小东西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一样,嗓子也不会哑。她接了一碗白泽的血,让慧音喝下去。她之前的观察是对的,说到底人类骨子里是杂食动物,血腥味不仅没有吓到她,反而让她想要更多。慧音把白泽血贪婪地一扫而空,砸吧着嘴。纯狐捧起心脏,张开嘴,用力撕下一块肉,咀嚼着。心脏里的肉腥味重,而且纤维多,废了她不少力气才咬开。等到感觉差不多嚼烂了,就俯下身子,缓慢地把嘴里的肉糜喂到慧音的嘴里。慧音津津有味地吃着,白泽血从她嘴角流出,染红了她的襁褓。纯狐再次直起身,从心脏上撕下一块肉,咀嚼起来。

  终于,慧音吃饱了。纯狐再次切开白泽的身体,从里面取出肝脏,和剩下的心脏放在一起。白泽的生肉吃起来除了一股血液的腥甜味再也吃不出别的味道。她知道进食心脏只是一个仪式,传承已经成立了。但是这毕竟是肉,不能浪费掉。这小娃娃还需要营养,她必须尽快让她成长起来。她看了眼白泽的尸体,叹了口气,走过去,帮他合上了眼睛。接着,她回到慧音的身边,把她抱起来,摇晃着她。很快,吃饱了的慧音睡着了。纯狐叹了口气,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

  “你的名字叫上白泽慧音,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儿了。”她咽了口唾沫,“慧音,我选择了牺牲我的朋友让你活下来。这是一件自私的事,也是一桩罪恶。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不被允许的交媾的产物,你的人生注定要饱经坎坷……但是不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低下头,看着指尖滴落的鲜血。破碎的人体在她的脚边散落着,远处帐篷上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她的女儿,上白泽慧音坐在一块石头上,神色漠然,手中把玩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长刀。她把刀竖在地上,用手指轻轻一弹,刀就被弹出了刀鞘。她的手指轻轻推动着刀刃向上,在一半刀身被推出去的时候,一松手,刀就滑回了刀鞘里。她再次手指一弹,刀又被弹了出去。慧音听到纯狐这边的响动,转过头来看向纯狐。她没有说话。但纯狐已经知晓了一切,她叹了口气:

  “你刚刚叫醒了‘我’。”这不是个问题。

  “……是的。”她也不打算解释理由。纯狐皱起眉头。

  他们在伤害孩子们。只需要那一句话,那一个眼神,那一点句尾的颤抖就足以终结她的梦境,让她的疯狂,她的愤怒,她的丑恶的本质浮现于表面。她还记得在收养慧音之后第一次醒来,那是在慧音八岁那年。一群人,一群无聊的人,一群在荒野当中活了太久,适应了这里,变得无聊,残忍,而又卑劣的人。他们看到了慧音的白色头发,他们知道了她和慧音的联系。他们笑话她,说她是怪胎,说她是疯子的女儿。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多数没什么脾气,特别是在荒野之中,她们学会了沉默的美德,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法则。所以大多数时候她们遇到这种情况也就露出轻蔑或是尴尬的神色,提着裙子匆匆走开。

  本应如此。

  但是慧音不肯就此放手。她选择了还击。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动武,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的能耐。等到那个为首的成年人被她打中腹部,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的力气几乎和成年人一样大。

  然后呢?

  然后正如所有这种情况的自然反应一样。当人遇到来自自己眼中的弱者没有预期到的反应时,他们会惊讶,会失态,会恼羞成怒。毕竟她只有一个人,于是他们很快控制住了她。丢掉了面子的他们想要给慧音“一个教训”。慧音的叫声吸引了她,于是,她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梦境第一次迎来了终结。

  “现在你好受点了吗?”她试探着问道。慧音已经离开城市十年了。最开始独立办学的那两年并不成功,学生们不肯配合,家长把他们送到学校只是为了让他们认几个字,学点算术好在买菜的时候不被人骗。这和慧音的教育理想大相径庭。没有收入也没有人脉的她就连十套桌椅都凑不齐,还得让学生自带板凳过来停课。纯狐的早餐铺那点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维持学校的各项开支,可是学生家里很多连肉都吃不起,怎么会有钱交学费来补贴学校?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慧音遇到了她这辈子最大的礼物。纯狐还记得她把那三个小家伙引回家前眼睛里那团几乎快要熄灭的火光。堀川雷鼓,九十九弁弁,九十九八桥。在帮着慧音上了几次课之后很快就意识到慧音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聪慧,有同理心,而且对慧音的理念完全认同。这正是慧音所寻找的可以和她共同建立事业的伙伴。其中最令她惊喜的就是九十九弁弁不知怎么竟然说服了因幡帝这个老油条来赞助慧音办学。在三个付丧神学成之后,她们先是在慧音的学校作为第一批教师帮了半年的忙,然后主动提出想要去辉针城考察。慧音同意了。再然后,就是在一个月前,慧音从信上得知了弁弁和雷鼓的死讯。

  “慧音,吃饭了!”她敲了敲房门。很难想象一个年已不惑的大女人居然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三天了,除了吃饭和洗漱以外几乎丧失了一切和外界的交流。房里没有动静,她又敲了两遍门。纯狐了解痛苦。她知道慧音所经历的正是创造了‘她’的那种煎熬。但是这无济于事。知晓痛苦并不能缓解痛苦。自己的痛苦无法用来取代他人的痛苦。人注定是分离的个体。就算是因为疯狂而扭曲了世间之理强行改写了自己存在的复仇之灵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纯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实际上慧音并不想听人开导,她甚至可能根本不想缓解这种痛苦,反而期望其愈演愈烈。但是这是她的女儿,她的这世间唯一活着的至亲。慧音在痛苦,而她是纯狐的女儿,因此纯狐不能坐视不理。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纯狐不能坐视不理,所以这一事实彰显了纯狐对于慧音的爱。纯狐露出一个苦笑,慧音一向喜欢这些莫名其妙的哲学辩白。但是现在,她的思想如同死去了一般。她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

  “慧音,有人来咱家做客了。”她迟疑着说道,“是个商队,他们想要在我们这里借点水喝。你出来和他们聊上两句。他们是从京都那边来的,说不定会带些你感兴趣的书呢。”

  “不。”慧音回答道,“并没有好受多少。”她低下头,手又开始玩起刀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受起来。”

  “你用能力了。”

  “我不是故意的!”慧音别过头,飞快地说道,“我没注意,当时放松了。在给他递水的时候。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皮肤接触,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足够让她知晓她需要知晓的一切。笼子里的男男女女,仰望着他们的持有者的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些皮包骨头,两眼无光的孩子们。

  “……你没受伤就好。‘我’和你说了什么吗?”在她收养慧音的那天,在她决定牺牲白泽来救那个婴儿的那天,白泽给了她最后的祝福。他创造出了现在的纯狐,一个温柔母亲的幻梦,让她那被复仇之火炙烤的主体陷入沉睡,而保留了她作为母亲的侧面。她现在活动的记忆会被‘她’所知晓,但她却无法知晓当她‘醒来’时会做些什么。因此虽然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活动的时间远大于‘她’的清醒时间,但她依然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终究会终结的幻梦。总有一天白泽的封印会失去效果,‘她’会再次醒来,而那时将不会有人再让‘她’回到沉睡之中。这对于慧音来说是残忍的。但是这是她和‘她’之间的共识。她们必须复仇,否则她们作为复仇之灵的存在根基将会被动摇,而她的存在也将无以为继。慧音敬爱她,了解她;但慧音畏惧‘她’。她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其实也想要和她一样被慧音所爱。她和‘她’唯一的差别仅仅存在于她不会被自己的复仇心驱使陷入疯狂而已。倒不如说她是‘她’编织出来的面具,仅仅是为了慧音而掩盖住了她形象底层的烈火。

  “……‘她’说再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接近‘她’了。”慧音垂下眼睛,“过去我曾经恐惧她。因为我知道的,她就是你,只是被复仇吞噬的你;而我很有可能有成为她的潜质。我现在所做的并不是复仇,只是迁怒,但是……她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慧音再次犹豫了,“我发现我并不那么恐惧她了,甚至……有些羡慕她。”

  “……那接下来呢?因幡帝不会放过这件事的。一个商团覆灭了,他们的客户,他们的——”

  “你的客户都是些什么人?”男人在她的脚下颤抖着,他的黑色正装上满是血污,眼眶肿了起来,肩膀被长刀刺穿,“你可以选择说,然后我给你个痛快。你也可以继续维持你的所谓职业道德,然后我把你剐了。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因此我不知道你会一刀就死还是活上五十多刀,毕竟我技术估计不怎么好。”

  “去你妈的!”男人冲着她吐了口唾沫,“操你妈啊啊啊啊——”慧音握住他肩膀上的刀搅动起来。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着,甚至看着男人的痛苦还有些愉悦。“我说!我说!我没说我不说。他妈的,还不准人有情绪了?”

  “客户?”

  “那批货……有五个是要运到城里的,那是危险地带俱乐部的佐久间老板的活,就那个有个花哨的英文名的地。三个去工作,还有两个是特别定制的。剩下的是要去白鹭镇的。”听到那个地名,慧音的瞳孔一震。

  “那些小孩呢?”

  “你没听说过童养媳啊?你是哪个年代的人?”男人不满地看着慧音,“不是,你是不是现在觉得自己特别正义,特别牛逼啊。亏得你还说自己在那里当老师,你是一点都不知道吗?你该不会是个瞎子吧?你他妈以为我们愿意干这行啊?还不是因为人有需求?你知道那小破镇子一年能出多少光棍吗?你知道膝下无后对于荒野里的人麻烦有多少吗?你知道找不到老婆只能孤独终老的痛苦吗?你他妈的不知道!你就是个妖怪,你哪能理解我们人类?人总得活下去吧?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没有老婆,算什么家?我操你妈的别搅了啊啊啊啊啊啊——”

  慧音俯下身子,握住男人的手,她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她的指甲扣进了男人的肉里:“朋友,我是个妖怪,这话不假,但我也是个女人。独身生活的麻烦我当然理解。别人来抢土地独臂难支,农村里无儿的寡妇最难活。我可以去理解你的理由,我知道你可能也有你的家庭,也有你的苦衷。我也明白你和你的顾客的困难,但是……我并不关心。因为不管我多么能够理解你,我终究无法与你共情。毕竟,你才是这里的强者。而我?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我什么也不是。”她从男人的肩膀上拔出刀,了结了男人。

  她想起来了。






  “你知道吗?恨是一种比爱更为强大的情感。”纯狐别过头,看向藤原妹红,“同为执念,恨是一种由于爱衍生出的极端的执念,更为短暂,更为炽烈,更为灼热,也因此,更能够驱使人做出极端之事。人们很难因为共同的爱团结,却往往能够通过共同的敌人和解。对友人的爱往往不足以让人突破自己的理性的束缚,但是对于敌人的憎恨却可以让人超越极限。作为理念的爱沾染了太多的神圣,而恨确实最为纯粹的世俗。在我们的现世,偏偏只有世俗的力量才最为有效。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做出了那个选择。她选择用爱驱动的恨意,而非爱本身,来维系自己的存在。”她轻笑起来,“这也是我的悖论,不是吗?我就是固化的仇恨,我是一种不应持续存在的短暂过程的剪影,一张将时间停留在过去的某一刻的照片。因为拒绝了和解而强行延续了自我存在的行尸走肉。我们……在那一天就知道了真相。这就是她对于我的报复。我不该……我不配当她的母亲。但是……”

  “就像魔理沙。”藤原妹红低声说道,“她也是选择了憎恨的人。”






  “我们开诚布公,告诉她,说我们干掉了这伙人贩子。”慧音似乎没有在意她的走神,而是回答起了她的问题“我们要借助她的力量把这些人保护起来。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说服她消灭掉其他的人口贩卖。我们要继续我们的事业,让这里的人精神和物质都丰富起来,告诉他们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和传宗接代,而是为了自己,让这种事不再发生。”慧音的手离开了长刀,纯狐注意到在她的膝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不,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形还不完全的妖怪。女孩的背上伸出两支瘦弱的翅膀,上面的羽毛七零八落,而且看上去还有些畸形。她的身体几乎皮包骨头,四肢却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肿了起来。在此之上,她的胸口和背部都有着红色的条状疤痕,毫无疑问是鞭打的痕迹。手腕和脚腕虽然自由了,但上面被绳子压迫留下的青紫色依然没有消去。她的呼吸很浅,似乎并不是睡着,而是因为饥饿晕了过去。

  “那是……”

  慧音低下头:“这是他们最为珍藏的定制货物,是个夜雀妖怪。”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今年还不到两岁。”

  “你要收养她。”

  “……”慧音没有说话,但是纯狐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

  “我今后不会再去学校了。”她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已经不再稳定了。她不能让‘她’在孩子面前出现。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对不起。”

  “别道歉,永远不要为了自己有意识做出的选择道歉。你看上她什么了?”她换了个问题,虽然内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不应该……她不应该去遭遇这些。”慧音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抱起,“我要让她再也不要经历这一切。我要让她幸福,不惜一切代价。”她看向怀中的女孩,“忘掉这一切吧……你的名字就叫做米斯蒂娅·萝蕾拉。我会把你当成我的继承人,教会你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再有人欺负你,伤害你,我一定会为了你除掉他们。”求求你,这一次不要先我而去了。

  纯狐看着沉浸在思绪中的慧音,叹了口气。终于,她的女儿还是再一次堕落了。






  “你可否……考虑过停止这一切?”她试探着问道。厄人偶键山雏的脸上有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痕,从右眼的边缘一直垂到她的嘴角。对方的身体很不稳定。

  “我乃……厄人偶……祛除苦难,集于我身……乃我使命……”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就因为她是妖怪,而她的愿望就是人类赋予她的愿望?

  “我讨厌这个世界,给你如此过分的使命。”她别过头,“让一个小小的人偶背负世间的苦难,他们可真会挑!”话虽如此,她却没有能力与这个世界直接开战。她……已经牺牲了太多人。

  “你想要……让我祛除她身上的灾厄。”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带着忧郁的神色看向慧音刚刚放在地上的孩子。

  “是的。”慧音点点头。雏说话越来越困难了,她还不适应这个姿态。她还不适应作为神的生活。而自己虽然可以触碰她,却帮不到她,甚至要给她增加负担。这就是她的选择,无耻而又无能的她做出的选择。牺牲朋友满足自己的私心。

  “你……其中意味……可否知晓?”雏叹了口气,“她乃夜雀……生命脆弱……死别难免……你……不堪此负……终将……引火自焚……”

  “拜托了。”慧音的声音哽咽了,她甚至还在担心自己。她低下头,“求求你……我必须……”

  厄神扬起眉毛,如果她的眉毛可以动的话。她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么,如你所愿……朋友……之后的事……无力相助……虽为妄言……愿她的苦痛……并世间一切苦难……归于我身……就此终结……”

  自那以后,厄神键山雏便再无言语。






  “你是那个不死者是吗?不,倒不如说是死到临头了吧?”她走出小屋不久,就遇到了因幡帝。身材矮小的女人眼神里却没有轻蔑,只是淡淡的好奇,“你是来找她的吧?我们的导师,我们的造梦者。她就在那里,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个小屋停止在了过去,所以让她如鱼得水。”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什么话就趁现在说了吧。毕竟,我可不相信什么来世或者黄泉。为了你好,我劝你一句,别跟着她一起发疯,跟着我们去南方吧。虽然你没几天可活了,但起码可以安度晚年。”

  “多谢。”她向着因幡帝点点头,“但在我决定之前,我必须先见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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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49:26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回去吧。”她轻声说道。慧音抬起头,从自己的沉思中脱离出来,堀川雷鼓穿着一袭白色的棉大衣,带着棉手套,几乎与天地间的茫茫白色融为一体,唯一能够将她从背景中区分开来的只有她那炽热的酒红色的眸子和红色短发。在她的身旁,身着黑色棉衣的九十九弁弁和九十九八桥如同两只渡鸦般一动不动,静静地望向她。她们之间已经隔开了一段距离了。雷鼓的话在寒风中摇晃着,回响着,消散于无。慧音张开嘴,哈出一口寒气。这应该是一个梦境,但是她却可以感受到自己脸上被寒风切出的刀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就算戴着耳套耳尖传来的疼痛依然无法阻挡。她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冷,以至于石叶川居然四十年来头一遭结了冰。

  “别,让我跟你们再走一段。”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雷鼓,弁弁,八桥。接着她意识到了,这不是梦,她是在看她自己的历史。她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这个冬天,她送走了她们,就是在这个冬天她与自己的女儿们道别。“下次见到你们不知道要过多久。我又不会累。”

  “天气冷,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就算是您,冻着了身子也不好。您还得照顾婆婆呢。”雷鼓担忧地说,“我们到了辉针城会给您寄信的。而且您不是还得准备建校的事情吗?回家多休息休息,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况且您也知道的,我会保护好八桥和弁弁的。”雷鼓,我杰出的战士。不屈不挠的斗争心以及远远超越了我的战斗能力,配合你那谨慎而又聪颖的头脑,再加上你那对于生命的热爱所激发出的对于变革的激情,想必你一定可以成为惊扰辉针城的黑暗的雷鸣吧。

  “我会看着点这家伙的后路的,您也要多注意身体。纯狐婆婆……我们都很敬爱她,我们知道她对于孩子们的爱是真诚的。她只是……不太善于表达自己。她是个很坚强的人,我觉得……不,相信如果孩子们多和她相处的话也可以变得坚强起来。还有,虽然帝大人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但是您一定要小心,她终究和我们的目标并非一致。”弁弁开口了,“辉针城那边的情况我都打点好了。当然也有您帮助的功劳。总之我事先通过书信认识了一个朋友,我打算先和她见一面,在城郊调查一段时间,然后再从里面入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离我们还有先生您共同的理想更近一步。”弁弁,我的谋略家。敏锐的洞察力,缜密的谋划,再加上你如同太阳一般广博的同理心,希望你可以奏响打破现状,促进人妖真正平等共处的变革之音。

  “知道了,纯狐妈妈那边我会想办法的。”她看向雷鼓身边犹豫着的那最后一个身影,“八桥,”她咽了口唾沫,“记住,别管别人怎么说。你不需要在乎那些讨厌你的人的看法,既然他们丝毫未曾顾虑过你的感情,把你当成尘埃般践踏,那么你也践踏回去便是。早晚有一天,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朋友的。况且,你还有你的姐姐们,遇上了什么烦恼不要憋着,多和她们聊聊——”

  “知道了。您不也是一样吗?”八桥打断了她,“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也不和我们商量。您以为我们不知道您是个怕寂寞的人吗?所以我也要用您时常和我们说的话来教导您:只要我们心意相通,理想一致,那么就算远隔万里,那也仿佛近在咫尺。所谓天涯存知己,海内若比邻,这可是您教的。快点回去吧!”搁着远远的距离,她依稀可以看到八桥眼里的泪花,寒风吹过她的眼睛,眼角的丝丝凉意让她意识到自己也在流泪。她挥了挥手,转过头,闭上眼。那时的她虽然按照人类的标准已经人近中年,但她却依然年轻。她和早苗一样依然内心里充斥着那些美好到不现实的美丽理想。她相信不同存在之间可以依靠理性和交流来达到相互理解,进而消弭人与人乃至人与妖之间的隔阂。那时的她信念犹存。

  多么美丽的梦想啊。

  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的谎言啊。

  到头来,雷鼓和弁弁为了这个理想放弃了生命,因为她的教导,让她们选择了逃走,而不是发动暴力斗争,最终中了敌人的计策,被分头击破,落得惨死。

  谎言,终究是谎言。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上白泽慧音正一边调整着手甲,一边打量着那副挂在墙上的字。藤原妹红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堀川雷鼓留下来的那副草书: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上白泽慧音穿上了一套类似于猎人工作服的黑色防水大衣,在衣服下面穿了一副皮革背心,小臂和小腿上加装了皮革护甲。全副武装,一如她在广播塔时一般,甚至更为装备齐全。藤原妹红的目光扫过慧音的白色短发。现在的长度刚好齐肩,正如她俩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慧音整理好了手甲,低下头,用力握紧右拳。藤原妹红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按下心中的慌乱,开口道:“你穿这身……很合适。”

  “什么?”上白泽慧音回过头,现在藤原妹红可以看到她的正脸了。慧音的眼角依然有些发红,脸看上去瘦了不少,颧骨凸显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平添了一丝虚弱的感觉。虽然此时的慧音看上去形销骨立,但她那平静的面庞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份凛然。藤原妹红咽了口唾沫,此时的慧音一如她当时在自己的床头说服自己活下去时一般。

  “……你穿这身很好看。”藤原妹红别过头,她的脸有些发烫。她刚才不知是怎么回事,脱口而出的话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偷瞄了慧音两三眼,“……挺帅气的。”

  “是吗?”慧音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你的奉承。”

  “我是认真的。你看上去……英姿飒爽,就跟巴御前似的。”妹红摇摇头,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不合时宜!她在心里训斥自己,“我从因幡帝那里听说了。他们打算去南方,但你选择了留下。”

  “……不必管我,如果你想去的话自己跟着他们去就行,”慧音别开眼睛,语气冷了下来,“我还有事要处理。”

  “……”她犹豫了一下,慧音的声音里隐隐透露出疯狂,她听上去变了个人,“和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的话只会白白送死。八桥会尽力疏散城里的人,如果你要去帮他们忙的话我也会一起。可是我问了她了,你并不是去帮忙的——”

  “我说了不用管我!”慧音猛地甩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骗了你!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场面话,你对我已经没用了!”

  藤原妹红畏缩了一下,她没有预料到慧音的爆发。慧音看到她的反应,笑了起来,笑声凄凉而疯狂:“什么‘请你为了眼前的我活下去’,什么‘我来背负你的历史’,你还不明白吗?那些都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塌地的谎言。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已经没救了。厄神大人都无法解除的诅咒,靠我又能有什么作用?不过是让你苟延残喘,至少可以在这虚幻的平和中走向终结。是的,我利用了你。我看到了你内心当中的空缺,接着扮演了那个你想要的导师形象,告诉你错的并不是你,而是世界。因为我在永远城里看到了你的潜能——你能够让第一猎人退却,而她对我的学生,对八桥和米斯琪是威胁。事实是你也的确按照我的预期,心甘情愿地听从我的调遣去帮八桥挡刀。我的存在意义……就是守护我的学生们的理想。可是现在,我现在,八桥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守护,而米斯琪……他们夺走了她。既然我已经没有了存在意义,那你对我也没有用了!别在这里跟着我虚掷生命,白白送死,跟着他们去南方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这都是真的?”她垂下眼睛,上白泽慧音看到她的样子,颤抖了一下,别过头,声音又低了下去:

  “你已经从因幡那里知道了吧,我的能力是历史操纵——这双眼睛看到的只有过去。我和母亲一样是活在过去的人。”她垂下眼睛,“你知道每天可以看到过去的亡魂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死人在我眼前摩肩擦踵,甚至站到了天花板上,每一个都是因为我的失败抉择而牺牲的友人,部下,学生。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于是我做下去了。我知道这场战争一定会爆发,我也知道博丽灵梦会被他们投入战场成为显眼的八桥的威胁。这都是给予历史的知识所做出的的推断,是当下的延续。可是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赢下了这场战争又能怎么样呢?暴风雪已经来了,雏也变成了真正的祸津神,八桥的部队也损失惨重,我看不到这个世界改变的希望。从暴力与匮乏中生长起来的父母无法克服自身的问题,只是把暴力和匮乏传递到下一代。历史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劣化的自我重复。在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士兵无法放下仇恨,只能创造出死亡的连锁。被灾厄环绕的人变得麻木不仁,最后将生活中的种种灾厄当成常态来接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如此狭隘,如此残忍,如此冷漠的人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她抬起头,看向藤原妹红,“这就是我的真实。一个可悲的,无力的,对世界丧失希望的老人。我甚至不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理念,这又和永远城里的那些官僚有何区别?怎么样?满意了吗?”

  “所以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看到慧音惊讶地抬起头,她叹了口气,“你真傻。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自己已经留下了如此多的破绽。你虽然在骗我,可是又不愿意完全骗我,所以留下那么多破绽。”藤原妹红别过头。“‘最好的策略就是感化和说服对方,让对方也能成为同志,让其反对我们的力量变成帮助我们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要注意观察聆听对方的诉说,了解对方的需求,发现双方的共同点,建立感情联系,接着一同行事来拉近距离同时考察对方的诚心,最后再予以考验……’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方式,不是吗?

  “你还记得在我醒来之后,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吗?我问你为什么要坚持下去,为什么要继续这场在你自己看来也是徒劳无功的斗争?为什么要在永远城做出那番演说?

  “你当时的回答是‘为了我学生们深爱的这个世界’。

  “我在那一刻就明白了,啊,眼前的这个女人深深地厌恶着这个世界。但这是自然的。毕竟若是想要逼迫女人去爱一个残害了她的挚友,夺走了她的家人的世界未免过于残忍。你说这个世界是荒诞的,你鄙视城里的那些人。那些时刻,那种愤怒,绝对不是谎言。但是为何,为何要当一个老师?为什么已经对这个世界如此厌恶,却还是想要徒劳地在沙地里撒下不会发芽的种子?

  “因为希望。因为就算如此,那时的你依然尚未堕入绝望当中。你依然相信自己的行为可以让世界产生改变。因为你看到了那个孩子。你相信她可以成为你无法成为的传道者。尽管那时你已经不再做梦,但你却依然想要为他人编织梦想。这也是为何因幡帝管你叫做‘造梦者’,而非‘梦想家’。这也是为何你在那一天和我说是学生拯救了你。因为他们可以让你的生活中继续维持梦想的存在。哪怕那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

  “为什么?”慧音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你要……”看穿了你的谎言却依然纵容你?藤原妹红叹了口气:

  “因为我不在乎。我想要被骗。我看到了征兆,听到了钟声,但我却闭口不言,缚手不为。你见过那些流浪的艺人吗?那些靠着把兔子塞进帽子里让它们消失不见的家伙们。那些其实都只不过是手指间的把戏,并不是真正的魔法。但是不妨碍我们从当中获得惊奇。我们谈论着他们的手法,仔细观察他们的行动,想要揭穿他们的骗局,但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因为其实我们想要被骗。面对你的时候,我也是一样的。

  “荒野里的人,特别是我这样人见人打的过街老鼠,对于善意是敏感的。我们就好比泥地里挣扎着快要干死的鱼,为了一点甘霖可以付出一切。我知道了你对我好是为了利用我,那又如何?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这样正视过我,让我知道我还是个人,而不是坨迟早被辉夜取代的烂肉。只有你和米斯琪。只有你们这么对我。你以为米斯琪不知道吗?她也看在眼里,但是她不敢说。因为她重视你,所以顾虑你的感受。我不在乎你们的动机,就算这一切是虚假的也好!活在当下,这不就是你说的吗?”她看向慧音,“我知道米斯琪是比我好太多的人,我也知道你和她之间的区别。她是太阳,是生命,是这个世界配不上的美好未来,是属于过去那个时代最后残留的英雄碎片。可是,随着诸神的死去,英雄的时代也结束了。剩下的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满身缺陷,心中充满黑暗的凡人。正是因为看到了你心中和我一样的黑暗,我才不能置之不理,这正是你们教给我的。‘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敌人’。”

  慧音低下头,沉默了。良久,她开口了:

  “我是一个老师。

  “我的工作就是教书育人。传授知识,培养品性,让我的学生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地行走于世。至少,这是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在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相信我正在为了这个理想努力。我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是被人们需要的。我的生活并不宽裕,但是我知道……我相信我做的一切终究会有回报。大家都是如此。于是我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在那时,我可以说我是幸福的。

  “但这种幸福只是一种无知所带来的麻醉剂。一种让我沉溺于自己的小小成就,而忽视了外面的整个世界与我的理想渐行渐远这一事实的温柔乡。真相是,不管是意义还是被人们需要,终究是我的主体喂给自己的幻象。

  “现在?我依然是个老师。你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说我多么喜欢这份工作,我的确喜欢过。但是最主要的是,这是我唯一擅长并且还可以欺骗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一种惯性。就算我知道我的理想不可能实现,我也只能继续这么做,因为如果不继续下去就是向生活认输,向这个羞辱了我,忤逆了我,蹂躏了我的世界认输。我赢不了,但我也不想输。

  “所以我继续做下去了。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自己的理想会实现,告诉自己这一切终将获得报偿。但内心身处,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目标,好让自己可以继续强颜欢笑,继续装作一切正常,继续活下去。

  “大家都是如此。

  “人总要回到现实……生活总得继续。

  “……因幡帝是最早发现的。虽然她和我一开始只是因为弁弁的介绍的投资人和被投资人的盟友关系,但是她却是我们剩下人之中最为敏锐的。我在纯狐的面前装得很好,但是在她的面前我漏了破绽。我的学生们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想要建设出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她却作为一个过来人最早注意到了我的软弱。

  “在雷鼓和弁弁那件事之后,在我接纳了米斯琪之后,我已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我不再能够说服自己相信那个理念——那个人妖平等相处,消弭一切阶级和种族壁垒的愿景——终有一天会实现。我恐惧失败,我也无法再忍受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以那种方式惨死……

  “是的,纯狐说对了,我堕落了。我变成了一个谈论理想的虚无主义者。因为我不敢背叛我的学生们的期待。他们想要让我成为他们的引导者,哪怕我已经力不从心。八桥是我的学生之中最早注意到的。于是她在我的鼓励下脱离了我的组织,建立了她自己的旗帜。她将会成为我政治理想的继承者。而米斯琪……”

  “她是你教育理想的继承者。”藤原妹红接着她的话说道。“她就是那个维系你和这个世界关联的锚定点。一个充满生命力和理想的生者。一个你从不敢直视的亲人。一个因为你的怯懦而无法成为你女儿的女儿。我注意到了你用词上的差别。他们也都注意到了——你从来都没有管米斯琪叫过女儿,哪怕你对待她的方式几乎和你对待那几个付丧神的方式如出一辙。甚至在八桥回到你身边之后,你依然亲近她甚于八桥……你和我一样,在恐惧亲密关系。但是偏偏你对于米斯琪的感情是一种非理性,一种无法被你的理性所诱发的恐惧节制的存在。于是……你再一次堕落了。”在她说出“请你为了他者,为了你眼前的我活下去”时,她是否知道自己其实也是靠着和他人的联系苟活?在她说出“只要你还在这里生活,你的历史就由我来背负,直到你从这里创造出足够庞大的未来超过你的庞大过去为止”那番宣言的时候,她又是否知道自己其实在许诺另一个注定破灭的谎言?藤原妹红并不知道,不,她并不想知道。但是真相就是真相,哪怕闭耳塞听,蔽目阻视,它依然都在那里。“那一天,你说给我的那些话,其实是你想听到别人说给你的话。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绝望了……不,是在遇到米斯琪的时候,在那时你就已经不再相信你的理想了。”

  “……我曾经听我的母亲说过一句话。她和我说‘不要爱抽象的人,而是爱具体的人’。”慧音的声音哽咽了。“我曾经觉得这是一种偏颇,因为我曾经相信我可以二者兼而有之。我可以怀揣着对于人类,或者说一切和我能够用某种方式交流的主体的爱,去追求我的理想。我也可以在同时在芸芸众生之中选出几个特殊的亲近之人,与他们同喜同悲。

  “但是……我的母亲是对的:爱是一种不平等。我做出了那个选择,我选择了具体的身边的人,从此我便无法再爱上作为整体的‘人类’或者‘世界’。与之相反,我甚至憎恨他们。因为他们伤害了她。

  “我知道这其实无关紧要,我也知道我现在的纠结——这种对于所谓自我矛盾的执着不过是庸人自扰……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能……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慧音低声啜泣起来,“她是个真正的梦想家。她有着我没有的信念,而我……我只是个蹩脚的演员。我只是装作自己依然抱有信念的伪君子,用这个虚无缥缈的幻梦号召我的学生前仆后继,血洒街头。我就是个卑劣的骗子。白泽的能力是操纵历史……我的这双眼睛,只能看向过去。在我们之中,米斯琪是最接近我想要成为的人的。她是和我记忆中被美化的自己,那个依然胸怀信念的自己最接近的。她就是我无法拥有的未来。她死了,我也就没有未来了。凭什么她死了,而我却活着!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明白了。是在我因为稗田阿求的死辞职离开城市的那一天吗?还是在得知她们两个死讯的那一天?还是如你所说,在遇到米斯琪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在某一刻,堆叠起来的沙子不再是沙子,而成为了沙丘。量变引起质变是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视角上产生的转移,而无法追溯到任何一个确定的时刻。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确定的:我成为了一个骗子,一个宣扬着自己已经不再信仰的教条的伪牧师。这难道……不是个绝佳的笑话吗?”

  “这就是你在广播塔那里所做的事情,不是吗?”藤原妹红闭上眼睛,“你无法与这个世界和解,于是你宣扬着颠覆它的教义,可是你又无法想象自己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可能。你不敢直接自杀,因为你依然害怕死亡。但是你也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这个西西弗神话一般的无限循环的地狱。于是你在绝望中想到了一个方法,让这一切终结,让自己壮烈成仁。这就是广播塔的真相,一个单纯为了宣泄内心的愤懑的演说,一场对于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留了退路的自杀性突袭。但是两个你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打乱了你的部署,其一就是米斯琪没有如你吩咐一般主动撤退,使得你不得不想办法带她一起突围,其二则是……我的出现。

  “米斯琪看出来了,她只是装作不知道。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呆在同一个房间里,对屋子里的大象视而不见,装出生活还可以继续进行的样子。我的又一次软弱,又一次犹豫,最终这害死了她……而当我想要做出决断的时候,我又迁怒于错误的人。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说出去的话已经覆水难收。”她抬起头,看向妹红,“我并不讨厌魔理沙,她是你的朋友,而且也帮助了我。但是我克制不住地在她身上看到我的影子……我在我的学生——我的女儿们身上投射了我理想的自己,但是魔理沙就像真实的我:被过去所困,被现在折磨。我是白泽,我的双眼看到历史,我知晓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的过去。但是我看不到未来。魔理沙也是如此。当我知道她和雷鼓她们的关联的时候……我对她做了残忍的事。”她用手捂住脸,“十分,十分残忍的事。我没有克制住厌恶,那不仅是对她的软弱的厌恶,也是对于我自己的无能的迁怒。”

  “你……纵容了她的妄想。”藤原妹红叹了口气,“你知道你自己当时已经变成了她的同类,于是你选择了让她绝望,也就是让你自己绝望。魔理沙对于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没有办法爱上这个世界中的任何东西。她唯一可以爱的东西却只能反复让她想起她对于自己的厌恶。于是,为了维系她的存在,她选择了用恨来拴住自己。只要她仇恨的对象还存在,只要她的报复还没有完成,她就可以一直生活下去。但是你帮她剪断了那根最后的蜘蛛丝,让她和你一道堕入地狱。在那之前,她虽然和她的仇人在空间上接近了,但是在心理上她依然需要别人的最后一推。但那无限的追逐被你终止了,你让那有限的终点在这里到来了。可你也知道,那是她所希望的。”

  “是的,但这依然是一种背叛……”慧音的声音颤抖起来,“我背叛了我自己的理想。我原本应该看到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她,共情于她,理解她,帮助她,也是帮助我自己。我知道人类往往会在潜意识中追求痛苦,但绝对不能因此而纵容它,甚至主动滋养苦难。但是,我却对她落井下石。我知道她的生存与否只在我的一念之间,但是,我知道如果把她推下深渊,那她有可能帮助我解决掉博丽灵梦,让八桥在胜利的路上少一个阻碍。我的理性战胜了我的感性……人们常常说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是他开始意识到——往往是恐慌地,乃至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得像自己的父亲。那么对于我,一个女人来说,这份无法压抑的愤怒,这份与我母亲的相似性,恐怕宣告了我迟来的童年的终结……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见她了。”她吸了口气,抬起头,露出被泪水扭曲的面容,“所以说,你满意了吗?大侦探?你现在知道,关于我这个大骗子的真相。”

  藤原妹红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近慧音,跪在地上,伸出双臂,抱紧了慧音。慧音先是一怔,接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杀死米斯琪的人已经死了。”她抽泣着说道,“她和我说……说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愚蠢的命令……她甚至没有决定好要去杀谁……”

  “死得好。她该死。”藤原妹红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

  慧音的手上力度增加了,指甲扣进了妹红的肉里。妹红眉头一皱,但是没有作声。慧音当然知道纯狐的执念,但她也一直以来对此视而不见。她徒劳地用谎言在一片废墟当中建立起了一个“正常”的家庭,这正是藤原妹红一直以来羡慕的。但是现在,这个谎言伴随着其中一位成员的死土崩瓦解。纯狐已经决定面对真实了,而慧音却依然被过去的愧疚的瓦砾所掩埋,不肯睁眼。

  藤原妹红进一步加大了双臂上的力气。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她也曾经这样被面前的人紧紧抱住。哪怕只是一小点,那个人的勇气却随着她的体温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那么,此刻,她能否将当时她曾感受过的勇气回馈一小点呢?她不知道。她只是一边继续用力,一边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我对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伪善……”慧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了让我被需要……让你为我而死……”

  “世上一切善良都不过是伪善,因为人不可能了解他人所想,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基于自己的主观臆断。正因如此,我们才会相信善行而不是善心。米斯琪了解这一点。”她别过头,看向慧音,“人只能活在当下。尽情地哭吧,你现在的痛苦正是活着的证明,这都是你教给我的,慧音。你的的确确地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为我雪中送炭,对我来说这酒足够了。你曾经和我说过,人活在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让他者为你一同分担斗争的苦难。’”

  慧音听了这话,身体猛地一僵。接着便是沉默。妹红见她不肯言语,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琢磨该说些什么。突然,慧音开口了:

  “不行。”

  “为什么——”肩膀上撕裂的剧痛打断了她的话语。她想要挣脱,但是慧音钳制住了她。接着,伴随着肩膀上传来的阵阵凉意和周围扩大开来的温热感,她意识到,慧音从她的肩膀上咬下了一块肉。

  “对不起,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办法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感觉自己不知为何突然虚弱了,世界开始旋转起来。不知何时,慧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强打精神,想要睁开眼睛,但是慧音轻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抬起头,慧音已经站了起来,白色的长发从她背后倾泻而下,直到腰间。从她的头顶伸出两只长长的犄角,在中间向外一弯,随后又垂直向上,让人想起牛角。血红的瞳孔变细了,如同捕食者的眼睛。伸长的指甲化为了野兽的利爪。黑色的瘢痕覆盖住了她的双眼。如同月光一般清冷,如同刀刃一般锐利。眼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在广播塔时自己看到的那个人。那个温柔,坚毅,勇敢,而又残忍,偏执,软弱的人。

  “妖怪和人之间最关键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慧音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是生物学上的区分吗?是能否将生命力转化为妖力吗?不,从最古典的角度来说,妖怪就是危害并捕食人类之物。也就是说,进食人的血肉这一行为,将会使一个存在从一切意义上被视为妖怪。”她转过头,直视着妹红,“对不起啊,果然,我还是做不到。从现在起,我放弃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

  妹红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放弃人类的身份?为什么要吃下自己的血肉成为妖怪?

  为什么要推开自己?

  “怎么了?这个姿态很吓人吧?也难怪,这是我咎由自取。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慧音用右手挽住自己的左臂,别过头,在她的身后,纯狐那高大的身影逐渐浮现,“我想明白了,母亲。杀死米斯琪的凶手已经死了,可是下了命令的那个人还活着。我会和您一起走。现在因为雏的事情,城里的防御肯定焦头烂额。”

  “你终于……变成了我的颜色。”纯狐的头发完全变成了橙色,声音里听上去有些遥远,“恭喜你,我的女儿,我的继承者……你终于……获得了自由……”

  “这不过是迁怒罢了,就像魔理沙所做的那样。”慧音低声说道,“不必美化我的行为,母亲。”

  “堕落就是自由。”纯狐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这个人呢?你想好了吗?”

  “妹红,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学生。”慧音叹了口气,“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真相,理应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去过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和我一样沉沦于他者的虚幻……忘了我吧,”她看向妹红,伸出手,抵住妹红的额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忘了我这个愚弄了你的骗子。忘掉我这个失格的老师。忘了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跟着因幡帝走,远离这一切疯狂和苦难,做你想做的其他事情,去当老师,当农民,做你任何想做的人。不要……再跟着我这个没有未来的人虚度光阴了。”她突然意识到了慧音想要做些什么。

  纯狐和她说过,慧音作为半白泽具有四种能力。第一种是读取事物的历史。第二种则是将一定范围内的历史打印成实物。第三种则是吞噬历史——将对于过去的某种既有认知消除,让其在他人的眼中化为虚无。现在她所做的,正是要把自己的存在从藤原妹红的历史中抹除。

  她想要推开对方的手。

  她想要抓住对方的身影。

  她想要大声呼喊,告诉对方她并不是失败者,也不是一事无成。

  但是她的世界旋转了起来,她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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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5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orpheus423 于 2022-11-7 20:01 编辑

第四幕 焚城·上

  我是一只臭虫,并且诚惶诚恐地承认,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切被安排成这个样子。我看只能怨人们自己:给了他们天堂,他们却要自由,明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还是从天上偷了火,所以不值得为他们惋惜。凭着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凡人头脑,我只知道世上有苦难,却不知道谁该对此负责;只知道一切都是互为因果的,道理简单明了;只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这仅仅是欧几里得式的无稽之谈,这我知道,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需要得到补报,否则我将消灭自己。而且兑现不在无涯无垠的地方和遥遥无期的未来,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亲眼看到……听着,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该把孩子也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分,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的。也许某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会说,孩子反正要长成大人,将来迟早会作恶多端;但他并没有长大啊,他八岁便让狗撕成了碎片!

  “喔,阿辽沙,我不是在亵渎神圣!当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汇成一片赞美声,当现在和过去的一切生命体山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时,宇宙将如何为之震荡——我是可以理解的。当母亲和唆使猎犬咬死她儿子的仇家拥抱,他们仨齐声含泪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时,认识自然便告完成,一切也就明白了。但是症结恰恰在于我不能接受这种和谐。只要我还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时间采取措施。你瞧着,阿辽沙,也许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死而复活的时候,我看着母亲与摧残她孩子的凶手拥抱,或许我自己也将与万众一起欢呼:‘主啊,你是正确的!’但那时我不愿欢呼。目前还有时间,我要赶紧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我断然拒绝最高和谐。别的不说,单是那个被关在臭茅房里捶胸向上帝哭诉的小女孩的眼泪,就不是所谓的永恒和谐所能抵偿的。之所以不能抵偿,是因为孩子的眼泪白流了。孩子的眼泪应该得到补偿,否则就不可能有和谐。可是你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干?让虐待狂们下地狱于我有什么好处?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再说,有地狱还谈得上什么和谐?我只想宽恕和拥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2-3 兄弟俩互相了解


  “这就是胡闹。”绵月依姬皱起眉头,作为永远城安全部第二(非人事务)搜查课主任,前副部长绵月丰姬的妹妹,在三小时前,她被市议会召唤过去,告知由于失职,她姐姐绵月丰姬已经被解除职务。而根据八意市长之前的推荐意见,她被推举顶替她姐姐的职务,全权负责应对城南的社民党和“天下人”活动。在两小时前起风了,风力很快达到了八级,并且开始下雪,在城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那个巨人的影子。在一小时前扫荡作战的幸存者,永远城卫戍司令部总司令武藤进回到了城里,告诉他们祸津神已经失去控制,正在向永远城进军,而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到三天。现在他们坐在刚刚成立的祸津神紧急对策联合指挥部里,绵月依姬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这完全就是胡闹。你说‘死守到底’,那是什么意思?”

  身材矮粗的武藤进面色铁青,脸上在战斗中被弹片划破的伤口刚刚结痂,他看上去十分疲惫:“绵月部长的意思是说,她对于议会的这一决定感到十分困惑,想要获得一个解释。”他看了一眼绵月依姬,她和她姐姐理念不合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性格认真的她因为看不惯安全部的绥靖政策而被安排到了第二搜查课主任这个虽然可以干实事,却没有多少政治影响力的职位上来消耗精力。现在她获得了她姐姐的位置之后,立刻就开始大刀阔斧地着手搜集祸津神的情报,接见卫戍部队领导,召开作战会议。但是官场的那些约定俗成的风气她依然十分不适应。她应该呆在军队,而不是这里。武藤疲惫地想。居然要自己,一个说话粗俗的大老爷们儿帮她圆场,这世道真是没救了。可是八意大人不会允许的。就算再怎么一再被贬,绵月依姬毕竟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八意大人为了避嫌不会让自己的人进入部队的。

  内务部秘书处首席秘书高田真嗣——这小子靠着他们的失败反而晋升了——从公文包里掏出文件:“我只是代为传达罢了,这是市议会的最终决定。我们不能放弃城市,必须尽一切努力将那东西挡在城外,我们理解你的顾虑——”

  “你们根本不理解!”绵月依姬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武藤阁下的部下靠着自己的牺牲获得了第一手数据,现在那东西已经超过了猎人工会的什么狗屁分级了!那东西的半径超过三公里,而且边缘风速超过了三十米每秒,核心区风力应该有十二级以上,那就是个会行走的台风!这种时候如果不疏散群众的话会有几十万人死亡——”

  “绵月大人!”高田也提高了声音,“你是在说,我们经营了三十年的人防系统在那个旧时代的怪物面前不堪一击吗?”

  “我并没有质疑人防系统强度的意思!我是说,我们必须考虑最坏的可能性!”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我们采纳了你的意见疏散了市民,可是那东西根本就没有造成多少破坏。但是由于你的误判,我们所有的流水线都被迫关闭,而代价是几百万日元的经济损失!”高田冷冷地回答道,“我也当过工厂经理,你知道重启一条流水线所需要的代价吗?好多年的经验和十几万日元的经济投入,而重启一条关闭的流水线所需要的代价几乎等同于建设一条新的,甚至更高!你说要我们进入全城紧急状态,你知道这会造成多么大的恐慌吗?社民党的奸细已经渗透到了城内,开始散播谣言,说什么那东西是一切邪恶的审判者,专门来毁灭这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事态。如果按照你的做法,就是相当于告诉市民们我们之前骗了他们,他们会对我们失去信心,他们的信仰会崩塌,他们会动摇,会困惑,会陷入混乱之中!那是我们苦心维护的秩序的末日。”

  “秩序比人命更重要吗?”绵月咬牙切齿地问道。

  “不要试图道德绑架我!”高田厉声说道,“没有了秩序,人们会重新回到蛮荒时代,弱肉强食,同类相食!那时候死的人难道不是人吗?紧急状态下工厂停产,下岗的工人失去了收入,他的家人就只能饿死,这难道不是人命吗?为什么你就搞不懂呢?这种责任你负担得起吗?”

  高田离开了,绵月气鼓鼓地坐回到椅子上。偌大的指挥室里竟然只有两个人。武藤叹了口气:“接下来怎么办?议会不会听我们的话的,哪怕我已经让他们看了我的部下的样子。”他闭住眼睛,北野那全身肿胀腐烂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胃部一阵抽搐。

  “八意大人受到了欺骗。”绵月低声说道,“市议会那些人蒙蔽了她,我们必须见到她,让她看到证据后她一定会帮我们。她不可能看不到那东西的危险。”






  “抱歉,但是你有预约吗?”

  “我说了,我是安全部副部长绵月依姬,是八意大人的学生。拜托了,只需要十五分钟!”

  “我不知道。”对面的女人歪过脑袋,绵月依姬努力克制住打碎玻璃把她的头按到桌子上的冲动,“我没听说过这么个职务。八意大人这个月的安排已经满了,没有你的名字。你想要预约一次会谈吗?”

  “我说了!这是紧急情况!作为祸津神紧急对策联合指挥部总指挥,希望能够安排一次紧急会面。”绵月依姬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作为紧急对策总指挥有这个权力!”她没有,但是管他呢。

  “我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总指挥。”对方耸耸肩,“没有预约就进不去,我很抱歉。”

  “你只需要和八意大人报一下我的名字——”

  “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没见过八意大人,我只负责管理她的预约。”

  “把你的上级叫过来!”

  女人耸耸肩,从窗口后面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梳着银色短发的女人出现了,依姬认识她,是市长办公室高级秘书稀神探女。探女看到依姬,转过头,看向把她引过来的女人:“你不认识她?”

  “她说自己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很多人都这么说,”女人摊开手,“我又不能认识所有人。”

  “她说的是真的。”探女说,“这是绵月依姬,她的确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她向着依姬点点头,“我的下属多有冒犯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探女,你能不能让我进去见一下八意大人,这很重要!我有关于祸津神的重大情报。市议会现在对那东西的估计完全错误。我们必须疏散群众!”总算有点眉目了。“拜托了——”

  “你有预约吗?”稀神探女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但我只需要十五分钟。”

  “没有预约你就不能进去。”探女平静地说道,“我很抱歉,依姬,但规矩就是规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种道理你不是最明白的吗?”

  “但是我是紧急对策总指挥,根据……总之应该有哪条法律赋予我什么紧急权力吧?”

  “我没听说过这个头衔。”探女说,“如果有这种权力的话,涩谷早就让你进去了。总之没有预约是不能进去的。八意大人这个月已经约满了,下个月也是,你想要预约吗?”






  “那帮官僚主义的混蛋!”依姬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子上,“摆明了就是想要为难我。之前那个广播塔那事的藤原妹红,还是我姐姐的部下带过去的,那个月兔,铃仙什么什么!那些家伙都他妈叫铃仙!总之那个铃仙都能进去了,我却进不去,这是什么道理!”

  “你就不能给她直接打电话?”

  “她的电话是市长办公室那帮人接。我已经发了电报,可是根本没有回信!”她气鼓鼓地往后一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武藤,我们手里到底有多少人?还有,这个所谓的联合指挥部除了我们俩就没有别的活人了吗?”

  “我刚刚看了一下,”武藤进揉着太阳穴,“虽然我们不能去见市长,但是根据人防管理办法第157条,我们可以召集大区区长。”他指着墙上的地图,“祸津神是从东南方过来的,东门和南门外面现在已经被暴风雪彻底覆盖,北边是山脉,要想大规模疏散的话只能走西边。可是西边实际上是由南部第二大区和西部大区统筹管辖,现在第二大区区长腹部健因为参与了你姐姐的那个扫荡作战计划也跟着一块被停职调查,如果不是无人可用他们才不会让我继续坐这个总司令的位置,分明就是知道你我的任务不可能完成,把我们当成弃子拿出去顶罪罢了。”

  “……西部大区区长是谁?”

  “中村义隆。”武藤进疲惫地看了看表,“我之前给他打了电话。他十五分钟前就应该到了。”

  “啊呀呀呀,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一个满面堆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伸出肉乎乎的手,“在下中村义隆,路上的雪太大了,太可怕了!绵月大人,武藤司令,你们找我?”

  “我们想要从西门疏散群众,那里是你的管辖范围——”

  “等一下等一下,疏散?我怎么没听说这事?”中村举起手,“为什么要疏散?”

  “武藤阁下的部队已经直面过祸津神了,现在自从那个巨人出现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我们这里的风力达到了十级。那东西的能量水平等同于台风。不仅如此,那东西还有这腐蚀一切其内部之物的能力,这些都是被直接观察证实的——”

  “被谁?”中村狐疑地转动他的小眼睛,“那些人在哪里?”

  “他们都死了。”武藤瞪着他,“因为受到那东西的污染,全身腐烂,坏疽丛生,我可以让你看看他们的尸体。看看我的部下是怎么死的!”

  中村瞟了他几眼,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放松了:“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但是我们做事必须要讲证据。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什么紧急对策总指挥的机制,还需要点时间适应。让我来捋一捋。您是说,那个祸津神……”

  “按照当前速度和轨迹,会在三天之内进城。”依姬不耐烦地回答道,“伤亡人数很有可能超过二十万,而它现在正在从东南方裹挟着暴风雪前来,唯一安全的撤退方向就是通过您管辖的西门——我们已经找过了边防检查部了,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

  “你是说,要我绕开边防检查部,把人放出去?”中村摆摆手,“我可拗不过那些法西斯——”

  “我是在说希望你事先做好准备!”依姬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边防检查部的那些人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需要你把所有的火车车皮都集结起来,自从三个月前八意大人停止客运火车进出以来,那些进城的火车车皮应该有不少都在你地盘里的西站仓库里吃灰吧?把他们拿出来,挂上车头,上好油,随时待命!”

  “那些火车属于交通部统筹管理,我只是代为保存,”中村擦了擦汗,“我不能动他们的东西,除非您有着市长或者市议会的直属命令,否则,我是没办法动那些火车的。万一出了事,这个责任我担不起啊。而且我听说,市议会那边不是已经认为这次的祸津神入侵不足挂齿,让我们坚守岗位,不要恐慌吗?猎人工会的那些人——”

  “猎人工会的代表博丽灵梦已经死了!”依姬恶狠狠地说,你最好为此感到恐惧,但中村依旧是那副状况外的蠢相,“你不明白吗?他们救不了我们了!市议会的那些人……”她收住了声音,和这个人再谈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他根本就没打算帮他们,“算了, 你到底需要什么才能相信我说的话?”

  “我当然愿意相信您的话,可是我的手下需要东西啊。需要市长或者市议会的直属命令,或者专家的建议。”中村挠了挠头,“如果您能够让什么大学气象所的人出一份报告,也许我能拿去让他们相信。”

  “……行,你走吧。”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他的手下除了他的话谁都不听,完全就是想要找人背锅。

  “要我去帮你找交通部的人吗?”武藤进打了个哈欠,“等到我被罢免之后再找工作的时候,我绝对不干秘书,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你自己的秘书呢?”

  “说是家里有事,我知道他已经跑路了,”依姬黑着脸说,“今天晚上的火车,三小时前走的。我已经给交通部发过电报了,他们说法类似,要求专家委员会的评估报告证明现在应该进入紧急状态,他们才会动手。娘希匹!”她痛骂道,“要是我那该死的姐姐或者八意大人在这里他们怎么敢如此敷衍?市议会的那些饱食终日,满脑肥肠的吸血鬼,经济损失?怕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城里的产业会受到冲击吧?他们怎么敢?唉!”她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永远城团结大学是永远城的第三所大学,这所大学的名字为了响应八意市长“兼容并包”的理念而被从民族大学改成了现在这样。这里的大多数楼都是新建的,楼龄不到十年。尽管如此,由于大学地处城市东南方,窗户上已经密布裂纹,绵月依姬进门时看到的一楼大堂的那盏西式大吊灯也已经在风雪声中摇摇欲坠。她没想到这种天气里大学居然还在上课。天文学教授山城亿泰疲惫地擦了擦眼镜:“报告已经交上去了。”

  “什么叫已经交上去了?”

  “在昨天那个异常天象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展开了研究,因为我们是离那东西最近的大学,我们也派出了调查组——”

  “战备状态下未经许可不得出城,你们怎么出去的?”

  “我们没有出去,”山城疲惫地摆了摆手,“用视差法测定大致距离,再配合风速数据,我们也的确得到了和您一样的结论,那东西起码是台风的能量水平。我们立刻写完了报告,交给了市政府——”

  “等一下,我现在是紧急对策总指挥,为什么我没有拿到报告?”

  “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山城疲惫地说,“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种东西到底该给谁。我原本是想要去找安全部的,但是他们一直不回我的电报,也不肯见我们,最后只能给了警察局让他们想办法代替我们提交,那是昨天下午五点的事。我们也把相同的报告给了市议会和边检部,希望他们能够进入紧急状态。但至今我只收到这个——”他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张短短的电报:已知悉,经核实计算有误,阁下之忧虑乃杞人忧天,望精进学术,勿要再犯。“我们核对了所有数据,这种东西不可能有错的,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您是八意大人的学生吧?能不能让我去见一下八意大人?拜托了,只要能够见到她,让她看到我们的结果……”






  “我明白了……”绵月依姬低声喃喃道。

  “我不明白。”武藤进叹了口气,“我是永远城卫戍部队的总司令,我需要对市民的安全负责,可是你和这些事情无关,你费那么大力气干什么?市议会摆明了就是要你过来背锅,不管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因此奖赏你。要我说你就赶紧跑路就完了,不用理那些鼠目寸光的瞎子。”

  绵月依姬别过头看向他:“你会临阵脱逃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她转过头,淡淡地说道,“我背负着一份职责,这份职责是因为我的能力和八意大人的信任而被交托于我。为此我需要为了永远城里百万民众的性命负责。那个该死的上白泽慧音说对了一句话,我们这个城市的确是傲慢到了骨子里,因为这份傲慢固步自封,自甘堕落,逐渐腐烂。走吧,武藤,我刚刚想明白了,我们去找交通部。”

  “你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辞了——”

  “没有八意市长的命令是吧?我想明白了,我之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我总是以为八意大人是被她周围的那些人所蒙蔽,现在想来怎么可能?这城里有多少人能聪明到骗过她老人家?不,八意大人知道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不知道,那办公室的人就不需要背负任何责任。如果她现在知道了,他们就有渎职的危险。对于八意大人也是同理。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她只是不在乎罢了。”依姬裹上大衣,“正因如此,我相信她也不会在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你说你是社民党的。”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对,兔子。“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们经过之前的观察相信您是可以信赖的人。”稻荷甚平压下帽子,“我们都想要疏散民众,减少祸津神进城造成的人员伤亡。您在系统内部,我们在系统外部,我们可以帮您做一些您不方便的事情,您则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我们需要的资源。”

  “……你应该知道永远城只有三个火车站,分别是西边的永远城西站,南边的永远城站,以及东北方的竹宫站。”她看向地图,“我们打算从西站来进行疏散,为此我需要你们在竹宫站制造一些疑兵,那里的火车线主要是货运线路,我知道你们经常在那条线上劫车。但现在大敌当前,只好暂时搁置往日恩怨了。我会给你们一些袖标和制服,这些袖标属于紧急对策委员会,我们的人也会戴上,这样的话就可以让你们知道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武藤阁下?”

  “在目前现有的卫戍部队里面,四团和第二加强营是我的老部队,他们可以信任,剩下的人其实现在归我的副司令木下淳平管和他手下的三个团长管,他现在实际上比我权力大。我的那些老部队我会给他们戴上袖标。我不知道这些袖标有没有用,但愿除了敌我识别之外对于民众可以让他们多信点我们的话。”他吸了口烟,“万一被他们发现我们在和社民党接触的话,可就不只是死那么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我不在乎。”绵月依姬回答道,“和能够救下的几万条人命比起来,算什么?”

  “……交通部那些人看得出来你的市长手谕是伪造的。”

  “看得出来,但是不在乎。”依姬目送着稻荷离开,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我也是安全部副部长,八意大人的学生,他们不想和我正面起冲突质疑我。他们到了关键时刻可以拿那东西很轻松地把自己的责任撇清,只需要说自己是在按规章办事,办事员业务不精受了蒙蔽罢了。真是群该死的聪明蛋!”






  “……不是说让他们把所有的火车车皮都集结起来吗?”

  “就算你拿了手谕他们也不会听你的话的。”交通部铁道课高级干事西乡干巴巴地说,“指挥,现在能有这些车就不错了,这里大概集结了城里运力的四成,剩下的那些人绝对不会交出来了。至于火车头,现在能有两成就不错了,剩下的大部分被民生保障与发展部的芬奇博士借走了,为了之前您姐姐的那个新区项目……”

  “芬奇博士人呢?”

  “她刚刚坐昨天晚上的火车出城了,就是你的秘书坐的那班。你姐姐也在车上。他们跑得倒是挺快,我听说我们的老朋友中村阁下也一块失踪了。至少我们没有在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找到他,而附近的居民则说他昨天见过你之后回家就开始收拾东西,今天早上也坐着一班被他包下来的专列逃之夭夭了。芬奇博士在那些有钱人当中倒卖车票应该赚了不少钱吧?”武藤进吐了口烟,“起码我们有火车了。西边的铁路线上最近的站是哪里?”

  “是名寄,距离这里六个小时的车程。”西乡回答道。

  “六个小时……算上装卸时间大概往返需要十六个小时……理想情况下可以跑两次……这些火车最多也就能拉走六万人!真是该死!”绵月依姬重重地一跺脚,“那些混蛋!算了,能拉多少是多少吧!社民党那边呢?”

  “两小时前竹宫站那里收到了炸弹袭击的预告。我们决定加强各大火车站的防守,我已经让我的部下以此名义进驻了永远西站,目前一切顺利。我的副司令木下淳平则同时兼顾剩下两个车站和市长官邸的防御,他应该不会来碍事,那家伙可是个狂信徒,他们就是用他来牵制我的。幸亏那家伙和我不对付,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支开他。”

  “好的,我以紧急对策总指挥的身份下达我的第一条命令:在区长中村义隆已经逃跑的现在,我正式接管西部大区的控制。西部大区进入全面戒严状态,所有居民没有许可不得擅自离开家中。然后请武藤阁下的第八加强营和警察系统按照规划开始人员转移,务必在有序安全的情况下将民众尽可能快的通过西边的正华门和永远城西站转移出去。这条命令按照最高优先级执行,所有的生产活动必须立刻停止。我不在乎造成多少经济损失,但是在后天中午之前我们起码要把这个大区的人转移出去。”绵月依姬咬紧牙关,剩下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起码他们可以让六分之一的人口逃出生天。“注意避免恐慌和踩踏事故,就和他们说这是一场特殊的演习,模拟化工厂泄露之后的避难行动,明白了吗?”






  绵月依姬焦急地在站台上走来走去,最后一列火车已经在三小时前离开,根据计算还有五个小时之前的火车怎么着也该回来了。为了维持稳定她们是按照区域而不是收入来划分的火车次序。所幸城里的嗅觉灵敏的有钱人早就从竹宫站坐着芬奇博士安排的那些专列跑路了,因此也没有遇到多少反抗。不少人抱怨说他们的家当还没有收拾完,看来她的真实目的还是泄漏了。这也难怪,距离巨人出现已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了,风雪越来越大,东南方天空中的巨人影像也越来越清晰。她焦急地踱着步子,城里的居民虽然说不上养尊处优,但是大多对于荒野的生活方式相当陌生,就算那些原本在荒野上生活过的人,指望他们在风雪中徒步跋涉赶到名寄也是不可能的。甚平提出可以在出城之后绕行到城南的太平镇,进而与社民党的接应汇合,实际上他们通过对于城南检查口的渗透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随着祸津神逐步逼近,敢于迎着大风出城的人也越来越少。通过西门出城的人口数刚刚抵达十万,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十二个小时之内祸津神就会抵达南门,到了那时……

  “绵月依姬!”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了,她抬起头,内务部秘书处首席秘书高田真嗣正冷冷地盯着她。他的身边跟着一队警察,她自己的警卫也都被派去执行疏散任务了,所以没有人警告她,“你可知罪?”

  “我……”不要低头!“我不知道。”看到对方眉目间闪过一丝得意,她飞快地继续开口,“我也不想知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希望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你因为涉嫌伪造公文,滥用职权,渎职,勾结恐怖分子等十八项罪名,从即刻起剥夺一切政治权利及职务,收押待审!”高田厉声喝道,“拿下她!”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把她按倒在地,给她戴上手铐,不对,不能就这么结束!她挣扎着抬起头:“此事都是我的独断专行,武藤阁下是被我胁迫的——”

  “武藤进已经认罪伏法,在狱中畏罪自杀了。”高田冷冷地回答道,“他的一切职务由副司令木下淳平接手,但这与你无关了。我没兴趣听你的谎言,八意大人已经决定亲自处理你的案子,你去和八意大人辩解去吧,带下去!”






  胖胖的细谷宏志缩在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暴风雪已经持续两天了,明明好不容易有了几天晴天,结果八意大人的扫荡部队出城没多久,就又开始下雪。随之而来的就是扫荡作战失败,主策绵月丰姬副部长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但是对外的说法上,月之都政府依然坚持宣称作战“大获成功”,完成了所有预定目标,击毙了叛军副总司令米斯蒂娅萝蕾拉,并且重创了城南的社民党暴徒。令他略感安心的是,那个讨厌的猎人博丽灵梦据说也死在了作战里。起码没有人会再知道他从那个雾雨魔理沙那里买过东西的事情了(虽说上了当,可那根小刀花了他整整四块大洋呢,说收走就收走,真是晦气)。外面冷得要死,幸好屋子里有集中供暖。昨天上班的时候他还和井野开玩笑呢,说是就月之都政府这个尿性,除非有人冻死在大街上,否则绝对不会放假。结果今天早上冻僵的井野就被她老公发现在了半路上。没办法,他所在的卫生部药物政策厅只好临时宣布放假一天。广播系统里八意大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她向所有市民表示这次异常天气是由于城南的祸津神的垂死挣扎,很快就会过去。但还是有些白痴在散布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他们说这次祸津神已经远远超出了城市的处理能力。扫荡作战失败就是因为祸津神用暴风直接摧毁了武藤进的部队。这完全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但是依然有大约十万人在这两天里逃离了永远城——这还是在八意大人亲自出面安抚,并且边防检查部收紧了出城限制的情况下。细谷叹了口气,伸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块果脯,他两小时前刚吃过饭,可是已经又饿了。到头来他的这点小状况依然无人在意。

  外面的风声变得更大了,细谷打了个哆嗦。明明有暖气,为什么屋子里还是这么冷?明明已经吃饱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饿?他有车有房,衣食无忧,明明他生活得这么幸福,为什么内心里却还是这么空虚?他又一次把手伸进果脯罐子里,什么也没摸到。空了?怎么会?明明昨天刚买的!什么时候?他焦急地站起身,罐子的确已经空了。他把毯子披在身上,走进厨房。没有。没有!没有!!家里的所有吃的都已经被吃光了。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吃下那么多?不对。肯定是他看错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吃饱,起码可以缓解一下肚子里的翻涌——

  “你是在找这个吗?”美丽的女声,如同歌唱一般。黑色长发的女人,两只宽大的粉色袖子,浅色的羽织披在身上。好美。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永远城的公主,蓬莱山辉夜大人。她的手中握着一只糖罐。

  “辉、辉夜大人,”他语无伦次地结巴起来,“什么风把您……诶呀,瞧我这嘴。欢迎您光临寒舍。”他猛地一鞠躬,低下他那颗发光的秃头。屋子外面的风声变得更大了,雪花夹杂着冰雹打在窗户上,发出可怕的响声,但他不在乎,辉夜大人在这里!“您是来……”

  “我是来帮你的。”好善良,好高尚,好贴心!这样完美的辉夜大人在关心他?辉夜的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我知道你的烦恼,而我是来帮你的。看,”她举起手中的罐子,“吃了这个就不会饿了。”

  “这……这怎么能行呢?”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谄笑,“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处长,不能……”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大家的困扰,让大家不再痛苦的。”辉夜笑了,“来吧,相信我。拉住我的手,你就再也不会为了那空虚而困扰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辉夜大人的手又小又轻,十分柔软,十分温暖。这样一只美丽的手被他握住了,热泪从他的脸上流下,细谷不禁轻声啜泣起来。很久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了。自从他出生以来他的母亲只是在不停地逼着他学习,找工作,相亲,现在则骂他是个绝后的老光棍,丢了他细谷老爹的脸。可是辉夜,辉夜大人居然……

  他从辉夜的手中接过一颗糖。太好吃了。他记得这个味道,这就是“蓬莱”的味道。原来如此。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辉夜大人就存在于他心中,辉夜大人一直与他同在。他就是辉夜大人。






  她站在路边,眯起眼睛。远远地,透过雪幕,依稀可以看到巨人的阴影笼罩在永远城的上方。距离巨人出现已经过了两天,她和八桥达成了协议,她会在城外帮助接受社民党疏散出来的群众,但巨人抵达永远城,城防崩溃的那一刻,她就会离开。纯狐站在她的身边,脸上似笑非笑:“时间到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

  “还在想她的事情吗?”

  藤原妹红……半天之前,这个白痴宣称要接纳自己的全部虚伪,谎言,和怯懦。真是荒唐!何其傲慢!一个连自我都几乎无法维持的人,要来救她?世界上哪里还能有地方让她这种人活下去?她摇摇头,米斯琪已经死了,自己不能动摇:“我总是抱有这样一种错觉,那就是真实就是善。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真、善、美分别是不同的东西。真实是关于理念与现实之间的契合,善则是一种道德评判,美则超脱于逻辑之外。但是我们还是习惯了把它们等同看待。我向她揭露了我的真实,因为我觉得那么做是正确的,我相信那是一件善行。可是最后……”我让她对于这个世界有了不切实际的希望,我让她相信有人会在乎她,她想,我伤害了她。愧疚,她应该已经习惯了愧疚的。可是……可是……

  “她毕竟是你的学生。哪怕时间很短。”纯狐的声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那都是演戏。”

  “不错,可是什么不是呢?‘我’平日里和你相处的话,不也是在演戏吗?当然,最后你还是选择了我这边。你选择了复仇,你选择了堕落,你选择了自由。”

  “自由只是一种幻觉。”她烦躁地回答道。

  “我说了,堕落就是最大的自由。”纯狐瞥了她一眼。“但你还在犹豫。你依然……没有完全脱离旧道德的束缚。”

  “……我是白泽。”她低声回答道,“白泽知晓历史,白泽不会遗忘。白泽……也无法原谅。为了她,为了我的学生,为了米斯琪,我会堕落。”借口,无耻的荒唐的借口。

  “好吧。”纯狐扬起头,看向远方,她的形象闪烁了一下。慧音意识到,自己母亲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你觉得城里那些人知道它是什么吗?他们知道什么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吗?”

  “她……不该变成这个样子的。不对,她注定变成这个样子,这就是被人类的期望所塑造的命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这个选择当中并没有任何的意志,因为雏只是个人偶,人偶没有意志。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活过。但人们选择性的对她的付出、对她的牺牲视而不见。”她吸了口气,“要我说的话是傲慢。人类的傲慢让他们认为自己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们染指,占有,并玷污了一切,却心安理得。他们没有想过一切恶行终会有其反作用的结果。暴力滋生暴力,冷漠培养冷漠,而傲慢则激发出傲慢。不,他们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的傲慢他们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傲慢?他们心安理得地毁掉了她,从中孕育出了这个傲慢的巨人,于是她也会心安理得地毁掉他们。”

  她们已经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雪幕阻挡住了视线,只能让纯狐靠着地上的诅咒痕迹来追踪巨人的脚步。虽然偶尔能够看到巨人的身影,但是那身影转瞬即逝。被巨人的足迹覆盖过的大地暖烘烘的,散发出发酵的臭气,泥浆和积雪混杂在一起,形成黑色的纹路。但那些纹路很快就会被暴雪再次覆盖,留下一片了无生机的灰白,与晦暗的天幕融为一体。狂风呼啸着,她们不得不拉着手,扯着嗓子说话。慧音不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头顶的角上已经挂满了雾凇,沉甸甸的。但她的角上什么也没有。膨胀的妖力在她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全身都仿佛着了火一样,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她知道这只是崩溃的神经系统错乱的垂死挣扎,妖力不断地把她的身体撕开接着再缝补好,痛苦变成了快感,脑袋里好像有火在烧,头痛欲裂。她不知道纯狐的能力到底来自于何处,也不知道她养母的能力到底有什么界限。她试图读取过纯狐的历史,完全就是一团乱麻,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每时每刻都在变。纯狐似乎可以操纵生命力,但是这种操作与救死扶伤完全无关。她只是把生命注入到她能力的作用对象的身体里。如果集中在一点就会导致变异和增殖,形成肿瘤,并且随着力量的调整分化成附近的器官的形状。而如果注入到全身,则会使得对象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出极限的力量,代价则是作用结束后身体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但是在她的身上,正如隐岐奈所说,由于人和妖的成分同时存在,纯狐刺激任何一个部分都会激化彼此间的排异反应,导致在作用进行的时候慧音就可以体会到身体被不断撕裂的痛苦。但是她需要力量,她必须有力量。她的这条贱命与其苟延残喘地在病床上虚度,不如拼死一搏,为了给米斯琪复仇(可笑的借口)杀身成仁。在她从藤原妹红的肩膀上咬下那块肉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了她保护的人的世界是不值得活下去的。那么去死吧。壮烈地,决绝地,昂首挺胸地迎接死亡吧。她咬紧了牙齿,顶着风,一深一浅地在雪地上行进。

  终于,当她抬起头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永远城那巨大的泛着红色的阴影。话虽然这么说,她们其实只是摸到了城市的边缘,在她们面前的正是城南边境检查大厅那宏伟的废墟。这座虽然只有两层,但是占地颇广的建筑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即使是风雪也盖不住里面那股伤口腐烂的臭气和建筑倒塌的沙土味。虽然没有任何必要,但是巨人还是选择了从凡人和弱小的妖怪们所用的这个检查口进城。与之相对的,停留在检查大厅里的所有人,以及检查大厅附近的太平镇不愿离开的三万人全部被巨人的侵蚀之风所席卷。大厅里现在只剩下一堆溃烂着的人形——一个人趴在一根柱子上,已经无法分辨出男女。他全身的皮肤都融化了,变成了一团棕色的散发着臭气的破布一样的东西,贴在他溃烂的,变成黑色的,不时渗出脓水的血肉上。他的右胳膊肘附近的骨头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小臂的骨头捅穿了大臂,从肘关节的地方伸了出来。他的头上有一个大窟窿,头皮在那里分散开来,露出了头盖骨,右眼皮彻底消失了,眼珠在眼眶里迟缓地转动着。这个人还活着!慧音惊恐地意识到。这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风声遮盖了人们的呻吟声,让她最开始没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死。人形们缓慢地蠕动着,血与脓水混杂着从他们身体中渗出,留下与巨人类似的散发着臭气的痕迹。距离巨人经过这里起码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可他们还不能理解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凭借本能爬行着,发出凄惨的呻吟,努力地想要让自己身上的痛苦停止。

  “它不会让他们这样轻易地死掉的。”纯狐开口了,“那家伙在永远城边上呆了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城里的一切灾厄,不幸,苦难都化为废水,通过石叶川进入了它的身体。现在它要让他们仔细地品味他们自己与他们之前的人所积累的一切。那是死之苦难,让人生不如死,却无法死去,只能缓慢地逐渐溃烂的痛苦。野良神身上是混乱,而它则是究极的野良神,是被人类的傲慢创造的巅峰之作,是痛苦,是折磨,是人想要从中逃脱的旧世界的一切。”

  她没有作声,只是蹲下身子,犹豫着伸出手,缓慢地靠近自己眼前呻吟着的人形——

  “救……杀……杀……救……我……”污浊的眼珠转动起来,明明已经看不到光,可是又仿佛辨认出了什么一般。人形向着她的手蠕动起来。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继续伸出去,握住了从人形胸上伸出来的,曾经是胳膊的骨头。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同情死者。虽然那些家伙还在呼吸,但是他们已经死了,没救了。”纯狐扬起眉毛,“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能力,那只会让你陷入多余的悲哀当中。告诉你自己他们遭遇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慧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握住人形的胳膊,融化的皮肤在手的压力下陷了进去,暗黄色的脓液沾满了她的手指。她咬咬牙,从空气中掏出短刀,一把扎进人形的眼窝,人形几乎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停止了运动。

  “说你也没用,”纯狐叹了口气,“你让他解脱了,可是剩下的人呢,在他们身后的成百上千万普通市民呢?他们也会被它席卷,变成这样。你要一个个把他们送上黄泉路吗?”

  “我没有米斯琪那样的能力,也没有她的同理心。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在死前获得安宁,我也没有办法让这么多人同时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她低声回答道,“我……帮不了他们。”烦躁,无力感,烦躁。她握紧了拳头,站起身,“走吧,我们继续我们的计划。”

  她们越过废墟,把那群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人形甩在身后。一个人形怀抱着两个矮小的人形,他们的皮肤融化了,黏在了一起,大概是一家子,在她们经过那里的时候其中一个小人形还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成人声的咕噜声。在一个角落里,一大帮人形挤在一起,他们的手臂全都指向墙角,然而那里的墙破了个大洞,他们变成了一坨巨大的腐败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凄惨地哼哼唧唧着。在一张已经被风化破碎的桌子后面,两个人紧紧地如同恋人一般拥抱在一起,他们虽然五官全部消失了,但眉头的肌肉却拧紧了,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慧音努力把这些所有的折磨啊,惨状啊,挣扎啊全都抛在脑后。她只有一个目的,她反复告诉自己。她必须让八意永琳必须付出代价,不惜一切手段。她们终于抵达了大街上,她们第无数次看到了永远城。

  永远城在燃烧。

  永远城,这座有着三百万人口,近一个世纪历史的庞大城市,正在火中熊熊燃烧。也许是冬季取暖的炉子在侵蚀之风下不堪重负,也许是燃气管道在摧枯拉朽的灾厄面前失去了节制,肉眼所及的范围内只有红色的火光,燃烧的房屋,以及扭曲的尸体。她突然意识到了为何自己刚刚看到永远城的影子是红色的。风雪也盖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意。钢筋在高温下弯曲,白热,最终裂解,溅出滚烫的火星,落在雪地上嘶嘶作响。在火海之后,巨人的身影依稀可见。这里人流很大,大街上满是人踩碎的积雪形成的泥泞,几具尸骸倒在地上,身体上没有烧伤,更像是一氧化碳中毒。一个燃烧的人形趴在一盏破碎的窗户边上,空气中满是臭鸡蛋味道。她抽了几下鼻子,被冷空气麻木的鼻子瞬间恢复了工作,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赶紧蹲下身子,深呼吸了几口,哪怕是在这么空旷的大街上,毒气依然达到了如此高的浓度,厄神也许促进了这一过程,这些火也应该烧了很久了,可是毒气却一点也没有散去。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和风雪声她听不到别的声音,视线所及内页看不到一个活人。她用雪把围巾打湿,蒙在嘴上权且做防毒面具,重新站起身,眯起眼睛,在两侧的房屋里可以看到几根伸出的枪管,这里曾经有军队或者永远城的卫戍部队布防。此刻,那些枪管曾经的主人大概早已葬身于火海,而那些枪管也已经在高温下熔化变形,化为了那燃烧着的炼狱的一部分。 慧音皱起眉头,在那个窗户边上的尸体背上有个包裹,看上去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形……她瞪大了眼睛,弯下身子,呕吐起来。

  “瞧哪,”纯狐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我们的好市长还给我们送来了迎宾队。”

  那些人从火焰中走出,长发在气浪中飘动着,却一点火星都没有沾上。空洞的眼神,梦游般的笑容,以及那熟悉的精致的面庞。慧音愣住了,是蓬莱山辉夜。他们每个人都是蓬莱山辉夜。不管男女老少,现在所有人都有了一张相同的脸。留着胡子的蓬莱山辉夜向着他们露出笑容;小小的蓬莱山辉夜扬起脸,好奇地望向她们;年迈的蓬莱山辉夜的脸上满是皱纹,却不减风韵……慧音注意到,这些辉夜的身上也有着皮肤溃烂的坏疽和烧伤的痕迹,但是他们依然在前进,仿佛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一般。

  “无须恐惧。”蓬莱山辉夜甜美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胡子拉碴的蓬莱山辉夜浑厚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小小的蓬莱山辉夜稚嫩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老迈的蓬莱山辉夜沙哑的声音响起了。

  “无须恐惧。”他们参差不齐地说道。伸出手想要拉住慧音和纯狐,慧音向后一跃,躲开了,纯狐则不躲不闪,那些人的手抓住了她。

  “母亲!”那些辉夜的手碰到了纯狐的身体就立刻融化了,他们却一点也没有退缩,而是主动地进一步靠近纯狐。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肿瘤开始在他们的身上浮现,但他们不以为意。

  “有趣,是污秽,还是纯度很高的那种。”纯狐的声音十分冷静,“这就是八意的理想世界?一个被她的学生的低劣复制品充斥的同质化的地狱?”

  “我们会让你们不再痛苦。”小辉夜的双腿已经彻底融化了,现在她只剩下上半身在地上蠕动着,“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你们不想获得解脱吗?”

  慧音没有说话,只是取出长枪,用力刺入对方的身体。对方的身体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接着头低了下去。

  “这些人……”她解开手上的绷带,触摸对方的身体,“这些人只是永远城的普通民众。他们是……八意永琳!”

  “我刚刚就告诉你了。只有可能是她。”纯狐把那些过度增殖的辉夜从她的身上推开,他们臃肿的身体如同烂泥一样瘫软下去,“看起来这些人辉夜化之后失去了痛觉,至少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自己着火这事。真正有趣的问题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供水系统。”慧音低声说道,“我在城里的时候就听说她在重整供水系统,她把某种东西放进了饮用水里。如果我没搞错,应该就是新型的‘蓬莱’。母亲,这种变化可以逆转吗?”

  “我是爱莫能助。”纯狐耸耸肩,“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才能搞明白这些家伙的行动规律。月之都在城市的北端,”她抬起头,看向巨人的方向,“我们最好绕过那个家伙,让这里的正规军们去琢磨怎么对付它。现在正在刮西北风,火势很快会蔓延到东边,我们应该迎着风往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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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59:1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厄神还没有抵达的西边完全是另一种光景,这里风力稍弱了一些,雪没有那么大,远处的巨人的身影又变得清晰起来。她们戴上了兜帽,把犄角和面庞隐藏在阴影里。大街上已经乱作一团,到处都是散落的包裹和衣服,到处都有人在大呼小叫,不时还可以听到拉车的马发出的嘶鸣声,路上的积雪和人鞋子上的混合在一起,化为一滩滩褐色的烂泥。不过好在这里似乎并没有辉夜的身影,那些怪异的畸形似乎只在厄神行走过的地区出没。为什么?几个警察神色紧张地拿着盾牌,他们的毛皮帽子上裹了一层白色,显然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在他们的对面,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一辆马车上抱着双臂,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声。其中一个警察抹了把脖子上的汗,走近马车:“女士,我们真的不能让您过去——”

  “凭什么?”女人尖声喊道,“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这是绵月大人的命令,实施戒严,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请您回到家里,不要出门——”

  “大街上这么多人,你们怎么就管我一个啊?”女人指向警察身后一对搬着箱子缓慢挪动的夫妇,“他们打破了戒严令,你们怎么不去管,非要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啊?你们几个大老爷们算是男人吗?”

  “大姐,你这话说的就有点过分了——”

  “啊,把人关在家里不过分吗?明明天灾要来不让人逃跑不过分吗?绵月大人绵月大人,你们那个绵月大人都已经进监狱了,还搁我这里提她!她这么有能耐怎么不过来救救我们啊?”她哭泣起来,“我这是什么命啊?结了婚之后老公没有几天在家的,整天都在加班,现在可好,上班的时候单位直接让那天杀的祸津神给吃了,留下我一个还要受这些人欺负?啊?老天爷你他妈也不管管?”

  “大姐,你老公肯定没事的。我们也是奉令行事,要是您就这么走了,这个责任——”

  “还和我提责任,你背后那些人就不是你的责任了?”警察见自己的话又一次被打断,脸涨红了,但女人不以为意,“你们这帮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八意大人真是瞎了眼居然让你们这种人去做警察——”

  “女士!”警察抬高了声音,“你说话小心点儿!”

  “天哪,你在威胁我?”女人尖细的声音变得更尖了,仿佛一把锥子一样从她的貂皮大衣里捅了出来,“你威胁我?你有枪是吧?有枪了不起啊?来啊!我说话不小心又能怎么样?逮捕我,一枪打死我?来啊!反正这城也出不去了,那该死的马车夫现在都没回来,留在这里也是死定了!你打死我吧!”

  听了这话,警察又变得为难起来,开始好言相劝,一阵疲惫的脚步声传来,慧音别过头,一群垂头丧气的大兵——看制服是卫戍部队的士兵——满身污泥,迈着散乱的步子从大街的另一端跑来。他们看到眼前混乱的街道,大声吆喝起来,想要人们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但没有人理会。于是为首的一人,看样子大概是个小队长,只好拉动枪栓,冲天鸣枪,伴随着一声巨响,人们纷纷转过头,看向士兵们,小队长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想要通过这里。但马车上的女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尖叫起来:“他们是市长派来的,要把我们都杀光,就因为我们不肯待在家里!”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立马慌乱地奔跑起来,他们怀里抱着的各种东西或是洒在地上,或是被扔在墙上,婴儿刺耳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小队长看到这个样子,气愤地大喊起来:“够了,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我们只是从城南撤下来的,正打算去安全的地方,我们不想对你们做什么,只是想要通过这里!”但他的声音迅速淹没在了人群中。小队长想要再次开枪,被部下制止了。几个警察努力地扒开人群,靠近小队长,双方先是低声交谈了两句,接着很快变成了激动的争吵。小队长的声音越来越高:“……木下那个狗东西,靠着告密上去了以后为了表忠心让我们去和那东西战斗。拿什么战斗?火枪?火炮?那是对付人和妖怪的东西,对于台风有用吗?整个二团都被毁了,我们的指挥官一开始下雪就没了影子,我现在才知道木下那孙子更是脚底抹油早早上了火车,也没人告诉我们啥时候撤退,要我们怎么办?去死吗?城南大街上现在都可以烤人肉了,你要让我们去那里当烤肉吗?我们就活该去死是吧?要是能阻挡那东西我也认了,可我们根本就是被拉去当炮灰啊……”

  慧音向着纯狐递了个眼色,看来这条街走不通了,两人缓缓地退回到来时的小巷里,迅速地在钢筋水泥的缝隙中穿行着。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们,看来那个绵月大人的封锁令并没有怎么得到执行,确切的说,执行的警察不少也已经逃之夭夭,但大多数还在坚守岗位,因此和恐慌的人们冲突不断。泥泞的街道上满是被抛弃的衣服,家具,甚至啼哭的婴儿。慧音闭上眼睛,努力把小孩子的哭闹声堵在脑外。一辆马车翻倒在路边,拉车的那匹瘦削的畜牲腿折了,骨头刺破了皮肤,血流如注,穿着白色的狐皮大衣的一家子站在路边,无助地看着马车;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努力地想要从彼此的身上获得一丝温暖;一个绝望的女人跪在一排无动于衷的警察面前大声痛哭,在她的身边,一个小孩一边哭一边拍打着她的背;一群愤怒的人们正在疯狂地殴打几个士兵,东西散落在他们的脚边;一个蓬头垢面,却西装革履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拐棍,跪在地上面朝远处的巨人,大声叫喊:“……审判,一切的末日到来了!那就是拉格勒纳克,亚米基多顿,湿婆,伊邪那美,万物的终结,一切邪恶的审判者!上天是仁慈的,他派来他的使者来涤荡这里的一切罪恶!哈利路亚!万岁!伟大的祸津神啊,毁灭这肮脏的世界吧……”

  她们终于在城西边的一间豪宅里找到了和她们接头的稻荷甚平。整个豪宅已经人去楼空,甚平穿着一件修身的管家礼服接待了她们:“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城里的那些富豪因为消息灵通早就坐上专列连夜脱逃了,他们知道自己的那些豪宅,仆人,还有金钱无法从失控的厄神手中拯救自己。所以正好方便了我们。那些安全部的笨蛋永远想不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我们大摇大摆地把这栋豪宅当成我们的临时据点。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豪宅的内部已经彻底变了个样子,原本挂在墙上的各种美术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地图和图表。在客厅的地板上打着地铺,到处都是油墨和汗臭味。尽管如此,豪宅里的人却寥寥无几,一台发报机孤零零地立在书房中央,滴滴答答地响着。甚平走过去把机器关掉,将电线开始一圈圈地卷起来:“党组织下了命令,我们要在今天晚上之前从北边走山间小路离开这里,所有的文件都要销毁,机器要破坏。”他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真的只有这些吗?”

  慧音沉默地看向远处的巨人,不要分心!她告诫自己。“疏散工作怎么样?”

  “很不好。”甚平放下电线,扶住脑袋,“原本我们在政府内部找到了一个支持者的,是那个八意市长的学生,新上任的紧急对策总指挥绵月依姬,她是前任安全部副部长的妹妹。她和卫戍部队司令武藤进联手打算违背市议会的计划偷偷从西边撤走群众,我们接触了他们,并且协助他们把其他区的我们可以争取到的居民运过去,在暗中造势。但是武藤进的副官,木下淳平得知了这个计划之后告发了他们,现在绵月已经被逮捕,据说她被软禁在了市长官邸,而武藤则已经自杀,起码这是官方的说法。在那之后木下接手了西区的防卫,把开回来的火车全都放回了仓库里。当时绵月依姬为了防止恐慌下达的戒严令被他推广到全城,让警察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家里。虽说这种天气本来人就不怎么愿意出去,这样反而激发起了群众的疑心。你们来的路上看到的乱象就是这个缘故。我们这里的成员大多数出去帮忙去了,毕竟他们都在这里长大,也不愿意在城市灭亡的时候袖手旁观,但是西门的边防检查部那帮人依然死搬教条,不肯放行,这种时候要是他们像他们的同事一样玩忽职守反倒好了。”

  “我在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对厄神祷告,说她是什么‘一切邪恶的审判者’,”慧音苦笑道,“要是那样反倒好了。抱歉,我太显眼了,帮不上疏散的忙。”

  “没关系。至于那些祷告的狂信徒,原本那是为了促进民众们自发逃离散布的谣言,但有些药磕多的神经病偏偏当真了。”甚平无奈地耸耸肩,“你们是打算去市长官邸对吧?反正我们的工作也基本结束了,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但是那里的防御力量应该很重,我虽然知道纯狐婆婆的能力,但是……还是多加小心!”他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慧音老师,我还有一个请求。”

  “是关于那个绵月依姬吗?”纯狐插话了。

  “她是个可以争取的人才。”甚平点点头,“她应该呆在我们这边。”

  “……好吧,我会尝试找到她。但我必须警告你,她不一定会希望我们救她,她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而怨恨我们,拒绝我们。你明白救她的代价吗?”

  “我明白的,慧音老师。但是她毕竟帮了我们一把,不应该和那些见利忘义的官僚一概而论。”甚平点点头,“我必须再见她一面才能得到全面的评估。我们走吧。”









  绵月依姬站在市长官邸的书房的一角,在被解除了职务之后她就被软禁在了这里。八意依然背对着她,看向窗外的竹林。几个士兵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口,卫戍部队总司令木下淳平低着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总司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八意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波动,却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样压在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头顶,“你是在说,要我放弃我的人民,如同懦夫一样,临阵脱逃?”她转过椅子,没有波动的眼神冷冷地盯住了木下,“你是说,你打算放弃自己的职责,哪怕你在上任的时候已经对着我们的法典发誓,将会为了保卫我们的城市献上一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大人……外面的情况实在是我们控制不住的,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可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从木下淳平的额头上渗出,滴落在地上,“十分抱歉,可是我们必须保存力量。您是市长,我们必须确保您的安全!”

  “罢了,”八意疲惫地摆摆手,“我知道丰姬那小妮子的主意,我也不会责备你们,在那种东西面前,你们的力量是徒劳的。抬起头吧,你们已经尽力了。”

  “大人……”

  “你们走吧。我就待在这里,哪也不会去。”八意低声说道,“我是市长,我相信我的城市可以从这场劫难中幸存;我也相信危难时刻我应当与我的人民站在一起;我相信我们可以跨越这个敌人,从苦难中变得更强。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义务,我的信仰。我哪都不去。我就呆在这里。你们要是想走就赶紧走,竹宫站那里应该还有几辆你私自藏起来的火车吧?木下?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了。你走吧,想走的人都可以跟你走。能带走多少人是多少人,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吧。我有学生陪着我呢。”她向着依姬点点头。

  “八意大人!”

  “别让我重复我的命令。”八意永琳转过椅子,“我知道你和依姬之间有矛盾,但是这种时候你还是应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部下了。”

  木下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个排三十人负责市长府邸的安保。绵月依姬静静地走向八意的桌子,在她的背后,门口的两个士兵神色肃穆地看着她,对视了一眼,走了出去。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市长和她的学生之间有点隐私,更何况她的手上还带着手铐。他们认为自己死定了。他们以为自己会有一场伟大的牺牲。多么可笑!她低下头:“导师大人。”

  “依姬,叫你陪我在这里,真是委屈你了。”八意大人对她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体贴,温和,犹如春风般令她感到温暖。她仿佛回到了大学,那些不用担心未来,不用考虑复杂的人心,不用为了职责而痛苦,只需要尽情学习的日子。但她知道那并不是真实。

  “导师大人,我了解您,您有一个计划,不是吗?您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堵在那些不切实际的信念和言谈上,您肯定有什么方法来阻止祸津神。这里是城市的最北端,按照祸津神的行进路径和速度推断,虽然现在它已经污染了百分之三十的城区,但是距离抵达这里起码还有十二个小时,您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它停下来,对吧?”

  “为什么要让它停下来?”

  “什么?”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爬上了她的后背,八意大人在椅子背后的身影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为什么?那东西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一切建筑都已经化为齑粉,诅咒遍地,生命被折磨摧残却无法死去,以至于我们的调查人员从那里出来之后活不过半天。那东西正在残害我们的市民,我们发誓服务,保护的市民,您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问你一个问题,依姬。”八意大人转过椅子,在她背后,竹林的缝隙之中,隐隐漏过了几缕红光。永远城正在燃烧,可是八意那双灰色的眸子中却既没有惋惜也没有后悔,倒不如说是一副尽在掌握的镇定,“我们的理念是为了人类的进步而战。那么,人类进步最大的阻碍到底是什么?是天灾吗?是妖怪吗?还是人类自己呢?”

  “……这种问题毫无意义。”她别开眼睛,“现在,就在外面,一个祸津神引发的台风在我们的城市里肆虐,而你是想告诉我,你一直以来告诉我们要保护的人类本身才是你要清除的阻碍?”

  “我没有说清除,”八意扬起眉毛,“我是说进化。”



  “慧音?”他们已经走到了市长官邸的前面,守卫似乎比他们预想的少了很多。没什么差别。“这里必须你自己来。”

  “我知道,”她向着纯狐点点头,她的喉咙有些疼,不是时候,“我知道。”她走出了树丛里的藏身处,靠在岗哨里的警卫看到她头上的双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有过三个孩子。”上白泽慧音从空气中掏出长枪。

  “她们是我收养的付丧神。当时的我穷途末路,我的学校没有学生濒临崩溃。我在荒野上遇到了她们。被流放的。被驱逐的。被抛弃的。”她用力把长枪刺入第一个士兵的身体,脊柱在枪尖的重压下折成两截,那人的内脏从破碎的腹腔里喷涌而出,血液溅到了她的脸上。

  “堀川雷鼓是太鼓的付丧神。她是杰出的战士。不屈不挠的斗争心以及远远超越了我的战斗能力,配合她那谨慎而又聪颖的头脑,更重要的是她有着对于生命的热爱所激发出的对于变革的激情。很好的孩子。”子弹射入了她的身体,她没有在意,反手将长枪扔出,一把将二楼的那个枪手的脖子击穿,脑袋被干净利落地切了下来。她从地上捡起步枪,反手向两个冲出来的士兵射击,没打中,对方的子弹射进了她的肺部。

  “九十九弁弁则是她的谋略家。敏锐的洞察力,缜密的谋划,再加上她如同太阳一般广博的同理心,她本来会成为像米斯琪一样的人。也是很好,很可爱的孩子。”她咳嗽了两声,既然打不中,那就干脆把枪扔掉吧,飞出去的步枪砸进了其中一人的脑门,另外一人发出悲痛的大喊,向着她冲来,被她从空气中掏出锤子,一把将对方的头砸进了地里。

  “九十九八桥,她曾经是个性格温和腼腆的家伙,但是她有着坚定的意志,不屈不挠的韧性。善良的孩子。”她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沫。

  “然后,我的两个女儿死了,活下来的那个……变得陌生了。我认不出来她,她变得更为冷酷,更为残忍,但那是为了生存必要的!”她怒吼道,“停留在了过去的只有我自己,我不能够接受她的那个样子!因此我和她的关系生疏了,我也失去了她,这是我自己的过失,我认了!”

  “但是,然后……”她从空气中掏出第二支长枪,凶猛的一挥,将拿着刺刀冲上来的士兵的双臂斩断,“我又收养了一个孩子。”

  “我知道,你们肯定在想,这个女人真的什么也没有学到。是的,太他妈对了!她有着不幸的出身,我从一个让猪住都嫌窄的笼子里找到了她。我希望她能够当个普通的人,平平安安的长大。可是偏偏她有着那么好的资质,偏偏她听到了我的那些理论还相信了,偏偏她成了个该死的我已经成不了的理想主义者!”她一边从口中喷射着血沫一边向前冲刺,长枪一连穿过了三个人的身体,把他们钉在墙上,“偏偏她真的爱上了这个世界,这个夺走了我的女儿们,让我无比鄙夷的世界!”

  “然后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你们杀了她。杀了富有同情心的她,杀了那么善良的她,杀了深爱着这个世界,相信它会变得更好的她。”她放开长枪,摊开双手,血与泪混合着从她的脸上留下,“于是,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我已经没有女儿了。”






  她孤身一人坐在床上,这是市长官邸西南角的一个小房间,有着一扇面朝南方的窗户。偶尔她会试图从那里向外张望,期待着她可以看到城市的影子。但是她看到的只有那片该死的竹林,以及从缝隙里漏过来的红光。她知道那片竹林可能长度不超过二十米,但她的视线钻不过去。

  门从外面锁死了,门口有两个持枪的守卫,她还戴着手铐和脚铐。现在看来这屋子设计的时候就大概预留了这么几间可以从外面上锁的房间作为高级牢房。导师大人在想什么她已经不能理解,也不再想去理解。她被困在这里,而就在外面,一个怪物在肆虐,她的城市在燃烧。

  枪响,惨叫声,躯体的撞击声,液体流动的声音。她抬起头,伴随着一声巨响,门被暴力撞开了。三个人站在门口,左边的男青年她认识,是社民党的稻荷甚平。右边的那个穿着丧服的高个子女人她从没见过。中间的那人一袭黑衣,头顶长着双角,白色的长发上沾满了血污,她立刻认出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上白泽慧音。”

  “对,是我,甚平,这是你要找的人吗?”

  “是的,这位是绵月依姬女士。”稻荷甚平跑到她的身边,掏出一串钥匙,帮她解开了身上的束缚,“这是我的老师上白泽慧音大人,还有……”

  “她的养母,纯狐。”高个子平静地开口了,声音里有着某种隐藏着的疯狂。

  “……我不会过问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些人曾经是她的部下,虽然他们现在成了禁锢她的牢笼的一部分,但他们是怀着崇高的忠诚心和不畏死亡的勇气才留下来的,而这份忠诚和勇气则换来了他们的惨死。真是可笑,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我会记住你的罪行的,上白泽,“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稻荷犹豫了,上白泽别过头,她咬了咬牙齿:

  “行吧,我自己去看。”

  她冲出房间,绕开散落在地上被上白泽慧音残杀的四分五裂的尸体,越过地板上的肠子和脑浆,踩过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长出来的散发着恶臭的肉瘤和眼珠。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杀死导师大人的,这毫无疑问,但她并不是特别关心。她必须亲眼看到——

  “各位市民朋友,下午好,我是你们的市长,八意永琳。”中央广播系统的备用电源启动了,八意大人富有磁性的平和的录音从城市里的各个音响里放出。竹林在她的步伐下飞速地退去了,她终于看到了那红光的来源。

  “我知道现在我们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一个祸津神,一个长久以来我们所熟知的威胁,现在正在城市中肆虐。我们之前发出了警告,我们也采取了一切可以采取的对策,但是,由于冥顽不化的社民党恐怖分子的破坏行动,我们最终对它失去了控制。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接近三分之一的城区,无数人流离失所。经济损失超过三百万日元。这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可是,那个怪物却依然没有停止。”在城市的正中心,暴风之中,高大的巨人慵懒地站立着,那没有五官的脸依然隐没于云中,深不可测。在它的脚下,她的城市正在燃烧。

  “但是我希望大家不要担心,在你们的身后,是月之都政府上下无数工作人员的齐心协力,是我们十万名安全部职员的众志成城,是三万名卫戍部队战士的不畏牺牲。他们正在为了解决这次灾难而不懈努力。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与你们同在,我也在这座城市中,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忍耐着这一切。你们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我希望你们相信,我们正在竭尽所能,让你们能再次过上之前的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无数的民房和工厂化作了这片火海的燃料。火焰吞噬了葛饰北斋的浮世绘拓本,咬碎了装满了来自中国的丝质华服的高柜,贪婪地把厨房里的花生油,烧酒,以及白兰地吞下肚。消防系统启动了,水雾从厂房的顶端喷射而出,但是大火很快蒸发了撒下的水汽,水泵在火焰中颤抖着,摇晃着,碎裂了,炸开了,于是水雾也停了下来。巨人的身影因为热浪扭曲了,却无动于衷。

  “各位,在这里,我想要谈一点历史。永远城是我的导师月夜见建立的,他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制药厂,这也是我们今日美丽城市的雏形。在他那个年代没有蒸汽机,没有铁路,没有汽车,他亲自砍倒了第一棵大树,作为建设厂房的木材。看看现在我们拥有些什么:我们开垦了大地,驯服了河流,征服了野兽和妖怪,甚至雨雪都要屈服于我们的钢筋水泥的墙壁。我们曾经拥有那么多伟大的成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积极进取,永不言弃——这是我们人类的本能。我们创造了那么伟大的文明,现在这个来自过去的野蛮的,不讲道理的天灾,这一不可理喻的浩劫降临到了我们的头顶,难道我们就要为此屈服,放弃我们的人性了吗?”永远城第一发电厂正在燃烧,自来水公司在燃烧,安德森供暖公司也在燃烧。钢筋水泥的丛林在高温下被自身的重量压弯了腰;电线在火焰中发出一声惨叫,断开了,电火花如同血液般溅落在地上;锅炉在厉火中轰鸣着,忍耐着,最终不堪重负,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了炸开的火球。她视线中一切可以维系这座城市中曾经存在的三百万居民生活的核心设施,无一不在火海中翻滚着,扭曲着,发出垂死的哀嚎。

  “不,我们拒绝屈服!我们是人类,面对这样的命运,我们拒绝接受。我们将会忍耐,他们想要看到我们的慌乱,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残忍。然而我们将会展现出美德。我们将会用温良恭俭让的品行让我们的敌人意识到我们内心的强大,让他们知道也许他们可以征服我们的肉体,却无法征服我们的精神!所以,我的市民们,如果你们还相信我,支持我,那么就服从你身边的警察,呆在家中,不要外出。如果你无家可归,那请记住,我们都在你的身边支持着你,不要给他人添麻烦,忍耐并接受这一切。不要增加政府人员的工作负担。”巨人脚下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燃烧的马车,散发腐臭的街道,破碎的警服,断成两半的枪支,露出白骨的尸体,噼啪作响的房屋,在火中哀嚎的残骸以及着火了也倘若不觉的呆立着的辉夜们。八意大人的声音依然沉着冷静地说着,但是已经没有人去听了。

  “一切都会过去。”八意大人的录音结束了,“嘟”声响起,然后录音开始从头循环。她转过头,在她的身后,上白泽慧音看着她,神色凄然,仿佛在嘲笑她的失败,在她的脚边,市长官邸的最后一个守卫正在血泊中挣扎着,不到一分钟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她终于失去了自制:

  “都是你!”她吼道,上白泽慧音刚刚杀光了这里的守卫,她可以像捏死一只小鸡一样轻易地杀了自己,可是她不在乎,“因为你才会这样!那个祸津神本来应该是你的责任!你纵容它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把它带到了这里!”她的视线模糊了,“你不是说要让我们的城市变得更好吗?啊?这就是你的更好?这就是你的变革?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在尸骨上重建?在这片焦土上称王?对着死人宣讲你的理念?那样的话我要祝你好运!别和我说这不是你想要的!你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对吧?你知道将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你知道会发生在我的人民身上的一切,你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会如何收场!可你他妈的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是你的学生做的!你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知晓了一切。那些民众的恐惧和悲伤,痛苦和绝望,可你做了他妈的什么?我想要帮他们,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你可以帮他们,你却什么也没有做。你甚至利用这个混乱来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来杀市长,好让你少经受一点罪恶感的折磨吗?你怎么不说话?你他妈说话啊!”

  上白泽慧音闭上眼睛,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野兽斗争一般,沉默不语。最后,她睁开眼:“你说的对。这的确是我的责任。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恨你。”她低声说道,嗓子好痛,“并不是因为你要来杀我的导师,她不配当我的导师!可城里的那些普通老百姓,他们做错了什么就要遭到如此对待?他们就必须像你们荒野里的人一样不幸你才能满足吗?若是那样的话,记住了,我全心全意地恨着和他们一样无所作为的你。你本来可以应该比我们更好的。”

  “的确,本来如此。”上白泽低下头,“但是……人都会变。我的女儿死了。”

  “所以呢?你指望我能够因此理解你,原谅你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就因为你失去了女儿,就要让城里的那么多人失去儿子,女儿,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吗?他们没有家庭吗?他们就不会像你一样悲伤吗?就因为他们不像你一样拥有力量,他们的感受就不重要吗?”

  “我只是感到有必要给自己一个解释,为什么我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上白泽低声回答道,“你对我的憎恨是正当的,你不应该原谅我。我也不配获得你的原谅。但,我必须为她复仇。”






  “我知道你已经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纯狐说,“她不能理解。但你要记住,你帮不了那些人。那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们俩站在八意永琳的书房门口。纯狐打晕了绵月依姬之后,稻荷甚平自己把她背走了。他没必要留下来见证接下来的事情。她深吸了口气,把手放在门上,没有作声。

  门开了,八意永琳放松地靠在她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双手交叉,合于膝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她那双没有表情的灰色眸子在窗外昏暗的红光下闪烁着:“欢迎,好久不见了,噬神者,”她的目光扫过纯狐,接着停留在了慧音身上,“还有……‘天下人’。”

  没等慧音开口,纯狐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了她的身前:“好久不见,思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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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20: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焚城·中

  他们良心上最痛苦的秘密——他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我们会一一予以赦解,他们将欣然相信我们的告解办法,因为他们可以摆脱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摆脱目前他们自己作出自由决定时的种种苦楚。人人都将幸福快乐,那人数是以亿计的,除了管辖他们的几十万。只有我们是不幸的,因为我们保守着秘密。将来世上几十亿人都像快乐的婴儿,十来万人却要受苦,因为这些人担当了认识善与恶的诅咒。这些人将在你的名义下悄然死去,无声无息地渐渐熄灭,身后寂寞萧条。但我们将保守秘密,并将为了他们的幸福以天国的永恒回报引他们上钩。老实说,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什么回报的话,无疑也轮不到他们。据说,这应该算是预言吧,你将降临,再次获胜,你带着你的那些中选者,他们都是骄傲的强者;但我们要说,他们仅仅拯救了自己,而我们拯救了所有的人。据说,骑在野兽身上掌握着秘密的淫妇将被示众,弱者又将起来造反,撕破她的紫衣,袒露她“污秽的”肉体。但彼时我将站起来指给你看数十亿不知什么是罪过的快乐婴儿。我们为了他们的幸福承担了他们的罪过,我们将站到你【基督】的面前说:“审判我们吧,只要你能,只要你敢。”要知道,我并不怕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旷野,我也吃过蝗虫和草根,我也曾珍视你用以给人们祝福的自由,我曾向往加入你的选民的行列,渴望成为强者中的一员。但我觉醒了,不愿为疯狂效命。我回来加入了纠正你所作所为者一伙。我离开了骄傲的强者,回到温顺的人们中间来,为的是造福于这些温顺的人。我对你说的必将实现,我们的王国必将建成。我向你重复一遍,明天你就将看到这听话的一群,只要我一挥手,他们便会争先恐后地把滚烫的煤块往火堆上扒,我将把你烧死在这堆火上,因为你来碍我们的事。如果说有谁上我们的火刑堆比任何人都够格,那就是你。明天我要把你烧死。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9-5 宗教大法官







  在过去的某段时间里,我曾经相信世界上有天使存在。我并不信仰任何宗教,我也没有发疯,我只是单纯地、天真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某些美好的,完美的东西。

  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蠢?或者说,为什么我现在这么聪明?

  我不再能够相信天使了。






  “古事记中记载:‘于是天儿屋命,布刀玉命,天宇受卖命,伊斯许理度卖命,玉祖命,共五部族的神,各有职司,一同从天上降了下来。先前在天之岩户前面迎接过天照大御神的八尺勾玉,神镜以及草薙之剑,并以常世思金神,手力男神,天石户别神为副赐给他,对他说道:“这镜子算是我的魂灵,要照祭我的那样祭祀它。其次思金神,应为我处理一切,摄行政事。”’并纳思考与知识之神,思兼神!原本居住在高天原的你被天照派往苇原中国辅佐迩迩艺命治理此地。”纯狐张开双臂,空荡荡的房间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八意的办公室还是慧音在藤原妹红过去中看到的样子,一张简单的办公桌,门口的两棵盆栽,墙角的大书柜,长长的落地窗,以及桌子背后坐在扶手椅上面无波澜的八意永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也许是因为外面的尸体的缘故,“随后诸神之死的时代来临,你却并没有与其他的诸神一样因为失去信仰消亡或者化为野良神,而是隐藏在了人类之中,用这个假名来伪装自己,一步步爬到了这个城市的顶点,用这座城市的信仰铸造了你的肉身!不愧是以足智多谋而闻名的八意思兼神!”

  “我记得你,噬神者。”八意淡漠地回应道,“我在荒野中遇到过你和你创造出的那些奇怪造物。由于机缘巧合,原本应该被那些歹人杀掉的你在无意中吞噬了一个将死神明的力量,活了下来。自那之后,你就靠着夺取和吞噬野良神来维持自我。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逆转你主体衰败的进程——被执念所维持存在的你吞下的那些东西只是原始的,混沌的,无法控制的生命力,因此你也获得了操纵其他生命,让它们归于无名的混沌的能力,但它们也会逐渐削弱你的自我。随着你的执念的削弱,你的意识也越来越难以维持,于是你停止了进食,靠着执念苟活至今,告诉我,是什么把你带进了我的城市?”

  “弱点,嫦娥的气息,当然,还有我女儿的请求。”纯狐转过身,看向慧音,“今天她才是这里的主角,因为她的愿望我们聚集在此。因为她的复仇我才有机会进入你的领域之中。今天的剧本很简单,我们粉碎掉你,然后她会从你的残肢断臂中提取出你的历史,告诉我嫦娥在哪里。”

  八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了一个盒子:“行吧,你要嫦娥,我就给你嫦娥。这是她的骨灰,噬神者,既然她是你的不共戴天之敌,想必你一定可以认出来吧?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她把盒子扔向纯狐,纯狐没有接,盒子落在了地上,“怎么了,噬神者?感到恐惧吗?”

  “不对……”纯狐低声喃喃道,“怎么会……”

  “哈,噬神者,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知道你所谓的仇恨是多久之前的事吗?三十年前,四十年前?我来告诉你吧,你的案子是记录在永远城的历史档案里的,那是八十年前的事情,八十年前!”八意永琳叹了口气,“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你并不是人类,而是执念的化身,对于你来说,时间停止了,停止在了你失去孩子,被自己的丈夫背叛的那一刻。那是很不幸的遭遇,一个良家妇女,因为出轨的丈夫听信谗言而杀死了自己的痴呆的孩子,更为可悲的是,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因为失去了丈夫的宠爱,把自己生活中的不幸归结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因此对他往往拳脚相待,不是吗?”八意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上面有着三次寻找警察来解决你们家庭纠纷的记录。还有当时的心理医生对你做出的诊断。歇斯底里,胆汁过多——这些过时的医学理论当然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关于你的孩子伯封,上面也有描述:身材高大,心智幼稚,颅骨顶部有一明显凹陷,推测为出生时遭遇重击所致。身上多有淤血,推测为钝器击打所致。其母性情喜怒无常,肝火旺盛,对其言谈中多有不屑,常用暴力管教。建议:母子分居,将孩子收归社会收容机构进行抚养。”

  你为什么不能够听话一点?你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多喜欢你一点?你为什么要出生?

  破碎的碗碟,颤抖的孩子,燃烧着的喉咙,发麻的手掌。

  沉默,恐惧,厌恶,失望。

  一声叹息。

  关门声。

  “但是毕竟你的丈夫羿当时在城中担任警察局长,他担心这会影响到他的声誉,于是压下了这份报告。你的孩子继续住在你的家里。在你的暴力和侮辱当中,在你那理所应当的情绪漩涡中,在你的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中。你当然有权利发泄你的愤怒,因为你是个活在现实当中的人,你总会有情绪。但是你也必须意识到他也是个人类,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你的行为总会招来反应。他等待着,忍耐着,匍匐着,等待那自由的到来,等待自己可以离开你们生活的那一天。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弱智,自己没有自理能力,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一辈子都生活在你的照料之下。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你。然后——”

  吊在空中的人影,晃啊晃啊晃。

  不!伯封!伯封!求求你回来吧,妈妈再也不会骂你了。

  一动不动的身体,无神的双眼。

  伯封,为什么?伯封,我的伯封啊啊啊啊啊——

  她想起来了。

  “他选择了自杀。这就是一切的起点,不是吗?你的复仇神话的开始。原初的罪孽。迁怒:你把对于自己的仇恨转移到了你的丈夫身上的身上。你们选择了离婚,但是手续办完没多久就在现场发生了争执,具体的起因已经不重要了。你们都认为孩子的死时对方的错误,结果很简单:你杀死了他。”

  燃烧着的喉咙,怒吼,咆哮,指甲在他脸上抓啊抓,呼吸困难,喘不上气。

  如果不是你的话,如果不是你的话——

  抓起刀,刺进去,拔出来,刺进去,拔出来,红红的康乃馨在他衣服上绽开,那是母亲节的花朵。

  咳嗽,大声咳嗽,举起石头,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

  “为了弥补这一切,你活了下来。你想要弥补,却不能弥补,因为你的儿子已经死了。于是你避开了永远城,哪怕这里几乎没有人可以构成你的威胁,哪怕你记忆中的仇人就在这里。因为你在恐惧,你在恐惧面对真相,”八意不疾不徐地说着,“时间的冲刷却磨灭了一切存在。八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婴儿变成老人,让曾经被称为永远城的明珠的嫦娥化为一堆白骨。但是你却浑然不觉,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混合到了一起,你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知。而你的女儿,她有着白泽的力量。在她进入城市的时候,她肯定看过那些记录,也知晓了关于你的真相,但是却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她想要利用你的力量,不是吗?她害怕失去了执念的你化作一团散沙,这样她就会失去她最强大的武器,在城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怎么了,不肯反驳我吗?正是因为我说出了真相,你才沉默不语吧?上白泽慧音?”

  “你怎么敢?”上白泽慧音咬紧了牙齿,“你怎么敢……是的,我利用过她,但是,但是……”

  “够了!”纯狐握住了她的肩膀,“停下吧,我不在乎,慧音。”她看向地上的盒子,颤抖着把它捡起,“如果这就是结局的话,那我也逃不掉。”

  “不要!不要打开它!”慧音焦急地大喊道,努力地想要掰开纯狐的手指躲过盒子,但是无济于事。那双在她记忆中曾经温暖的托住自己的双手现在只是一副冰冷的钢铁机器,忠实地执行着他们的主人所发出的自毁命令。盒子被纯狐紧紧地攥在手中,她端详着那东西,仿佛在看着一个谜题,仿佛看到了自己。

  “一个为了复仇而生的执念,知道了自己的复仇对象已经消失了会怎么样?”八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我听说在中原大陆,有本书叫《封神演义》,里面记载一个名叫比干的忠臣,因为得到神灵庇佑,心脏被暴君商纣王剖出却依然不死。但那只是表象,他在城里见到一个买菜的老妇人在卖空心菜。他不由得问起妇人无心菜能活,人若无心又当如何。妇人回答无心菜也许活得下去,但人没了心则必死。听了这话,比干立刻吐血而亡。你可能会问,为何比干一定要问出那个问题,就像你为何一定要捡起那个盒子?因为你们这种人是依赖着执念而生,依赖着执念而死。那是你的死敌的骨灰,你的感觉告诉你她就在那里,你的执念让你不得不确认这个事实,哪怕这意味着你存在的根基的毁灭。如同逐火之蛾般,化为灰烬。”

  “抱歉,慧音,你——”纯狐打开了盒子,看向慧音,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在下一个瞬间,她的形象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好吧,上白泽,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八意转过头,瞥了一眼慧音,兽化的特征已经越发明显,慧音的瞳孔竖了起来,牙齿变成了锋利的尖牙,喘气声也愈发粗壮。她弓起了背,直立已经对她成为了一种负担。暗红色的血渍抹去了她身上长出的白色毛发的光泽,持续的战斗也让她的双眼看上去有些浑浊,头顶的双角看着愈发地妖异,而尖锐的指甲则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瞧瞧你的这幅样子,你作为人的理智已经残存无几,而你的身体也已经濒临崩溃,你肩胛骨上的伤口,那是一颗7.62毫米机枪弹造成的伤害,它穿过了你的身体,粉碎你的锁骨,撕裂你的动脉,接着从你的身后飞出。就算是你的自愈能力也很难处理那东西吧?更何况你强行突破兽化边界激化了排异反应。”

  她是对的。慧音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支撑住自己,她强行突破进来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性了。肺叶被击穿,大动脉出血,脾脏破裂,她大概已经失去了1.5升血液,也许更多,她的脑袋晕乎乎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够站在这里。她知道自己几乎无异于一具行走着的尸体。“你杀了米斯蒂娅萝蕾拉。”慧音低声怒吼道,“你的命令让铃仙杀了米斯琪。你杀了我的女儿。而这背后必定有某种意义,某种动机。你就是那个动机。她不应该就那么死去。起码不应该……因为那种可笑的,荒唐的,莫名其妙的恶意死去!”

  “谁是米斯蒂娅萝蕾拉?”八意别过头,困惑地问道,“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的那个副手,我在丰姬的报告里看到过她的名字。但你搞错了,我并没有下过针对她的命令。”

  “你说谎!”不知何时起,腐臭味变得更加浓郁了,慧音不得不遮住鼻子。

  “说谎与否你自己知道,通晓历史与知识的半白泽。”八意永琳再一次看向了窗外,“那个夜雀妖怪的死与我无关。你大可读取我的历史试试看。”

  “是你下达的命令,给你的狗铃仙·优昙华院——”

  “我下达的命令是让她寻找并击杀恐怖分子头目!”八意打断了她的话,“市民们想要安定,他们厌倦了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空谈和激进的思想,他们想要获得平和的生活,难道你要违反他们的愿望吗?难道你的想法就那么重要吗?因为你的做法,你和你周围的人被当作恐怖分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在那些人当中我只认识你,剩下的名单都是我的学生丰姬整理的,那是安全部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几个月都在忙着重整供水系统,你却要因此迁怒于我?我给了优昙华院意义,让她可以不再在这座她厌恶的城市里,坐在她厌倦的医生岗位上虚度光阴——她是个月兔,她从那种环境里长大,天生就渴望着成为某种伟大的一部分,我帮她实现了这个愿望,难道你要因此为了她的暴行而怪罪我的善意吗?”

  “这是你的城市,欲戴王冠者必承其重,”慧音气愤地回答道,“难道你要说你对他们的那个所谓扫荡作战一无所知吗?在西三区爆发的瘟疫,那分明就是你们在自己的市民身上实验细菌战的证据,借此来散播对于厄神的恐惧,刺激她使得她加速孵化,难道这就是你对于你的市民的善意?”

  “那个我的确有所耳闻,因为那种大规模部队调动必须经过我的审核,但是我并不认为那个决策有任何问题。”八意耸耸肩,“换作你在我的位置,你也会做出相同的决策。”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不不不,我很了解你,上白泽慧音,虽然你的确对于我的城市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的确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管是你的那些欲拒还迎的反抗还是徒有其表的不满,我都一清二楚。你和社民党那伙人不一样,你一点也不在乎大众对你的看法,你也不在乎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的分歧根本上只是对于这座城市的治理方式的看法不同,而不是像你的学生一样,想要从根本上颠覆这个结构。实际上,你的那些行动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周期性的调剂行为,帮助城里的人们疏散他们生活中积累的压力。若是你接受了我对于秩序的看法,那么你自然而然地就会意识到你们的行为必须被彻底地消灭。实际上他们的计划也是经过了许多人的讨论和协商,协调了各个方面的努力,做出了许多妥协,经过精心设计的方案。在死亡率下降之后,城市的人口终于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但是资源的增长速度却只有二次函数的水平,那么扩张就成为必然。若是不扩张的话,那么多余的人口就会被疾病和贫穷摧毁,这就是一位来自英国的名叫马尔萨斯的经济学家在《人口原理》中发现的结论。但我发过誓,我的城市中将不再有这些苦难,因此扩张就成为必要。那么向哪个方向扩张?南方的资源是最丰富,地形也是最为平整的。我们当然愿意和平地把你们纳入扩张的版图,但你们拒绝配合。我们有什么办法?你们选择了战争,那么战争就会降临在你们的头顶。如果你们失败了,那对于你们来说,死都算是一种解脱了。正是出于这种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们才会研究那些安乐死的技术。对于西三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地盘是个彻头彻尾的粪坑,被兔子们的黑帮战争摧残的历史,加上腐败的官僚,贫困率居高不下,凡是有点能耐的人都想要逃离那里。他们的区长出身自本地,当他得知我们打算用他的家乡作为试点区域的时候,他激动地几乎要落泪。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那个叫做九十九八桥的学生的确天赋异禀,居然从第一步就在军事上挫败了他们的谋划。你瞧,对于我来说,你和你的小跟班远没有她重要。”

  “不许你那么说她!她不是我的跟班,她有自己的名字——”

  “行行行,我们要对死者保持尊重,因为他们属于彼岸,在尘世的一切罪恶都已经被某个既不全知也不全能的主所宽恕,因此他们的名讳带着神圣的光辉。你瞧,我都这么放肆了,你却不能让我闭嘴,这说明我的确说出了某些真相,对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当中,伊万·卡拉马佐夫虚构了一场名为《宗教大法官》的讽刺诗剧。耶稣基督,就是基督教信奉的救世主,复活在了八世纪的西班牙,彼时正好是宗教审判情绪高涨的年代。一位威严的掌握了至高权力的宗教大法官把耶稣抓进了监狱。这位大法官应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吧,毕竟他曾经为了这面旗帜让无数人葬身火海,但为了他心中的正义他也曾无数次帮他人冤情昭雪。”看到慧音困惑的神情,八意又一次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很熟悉这个故事,但是为了让你明白我认为有必要让你再复习一下。总之,这位大法官提起了一件很久之前的往事,那是记载在圣经上的事情,年轻的基督被魔鬼,被大地的精灵带到荒野之上给予考验。魔鬼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分别许诺他以饱食的奇迹、不死的秘密和使世人臣服的权威。而耶稣拒绝了,因为他相信人应当拥有所谓的自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相信人应该在你的引导下自然地拥有正确的想法,在你眼中正确的想法。哪怕你在理论中否认了自由,可是你又在行动中不得不依赖它,相信所谓的人性是可以被你塑造成‘向善’的。于是宗教大法官对着耶稣说——而我也要对你这么说:‘他们自己终于会明白,每个人都有充分的自由,又有管够的地上面包,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永远不懂得如何分配!他们还将确信自己永远不可能自由,因为反叛者势单力薄、劣性难改,成不了气候。你许诺给他们天国的面包,但是,我再说一遍,在永远不学好、永远不感恩的孱弱人种眼里,那种面包怎能和地上的相比?即使为了天国的面包跟你走的有几千、几万,可是有几百万、几千万不会为了天国的面包而舍弃地上面包的人又将如何?莫非你只看重那几万伟人和强者,而其余几百万多如海沙、但是爱你的弱者就活该倒霉,为伟人和强者做陪衬?他们是顽劣成性的反叛者,但最终也会变得俯首帖耳的。他们将对我们叹服不已,将把我们视为上帝,因为到头来他们会觉得做自由人实在太可怕,而我们成了他们的头领,居然同意忍受自由并统治他们。但我们会告诉他们,我们是听命于你,以你的名义统治他们的。我们又可以欺骗他们,因为我们再也不准你来了。这种欺骗将是我们痛苦的根由,因为我们必须撒谎。’你要明白,对于大多数凡人——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都是如此——来说,自由是一种痛苦,自由意味着做出抉择并且承担其后果;意味着意识到诸神已死的世界里没有先天的善恶,而必须由自己来建立那道德的高墙;意味着放弃对于奇迹和意义的一切希望,承认一切都不过是冷漠的物理定律和随机数。这需要强大的意志,可是难道所有人都是像你理想中一样的强者吗?并非如此吧?就算你自己也不是你理想中的超人,你在动摇,因此你才会来到这里。民众在恐惧思考,恐惧知识,恐惧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非世俗之物。因此,太多的知识是不必要的,因为它们只会让人困惑,动摇,痛苦。你自己不也是因为知晓太多备受煎熬吗?你又为什么不能理解呢?民众想要变得愚昧,想要人替他们思考,想要人代替他们做出选择。于是,才有了我们,才有了神明和官僚。”

  “这就是你明明知道城里的建筑无法抵御厄神,却依然不肯疏散的理由?因为你相信他们想要变得愚昧?”

   “在那件事情上我没有你想象的发言权,从理论上来说祸津神问题应该交给紧急对策委员会处理,但是由于官僚系统的运作模式,委员会没有任何实际权力。”八意永琳背过手,转身看向窗外燃烧的城市,“繁复的法律条文渗入到了每个市民的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理解你对于这种无孔不入的系统的厌恶,但是你又要他们怎么办?我读过你写的那些小册子,你在《论今日的市民阶级》中写道:‘每当这座城市里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聪明的市民们,正直的市民们,温顺而又友好的市民们就会哭天喊地地要政府给他们解决问题,因为政府就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人格,身份,乃至于一切的创造者。’他们自己允许、推动、逼迫我们创造了如此之多的法律条文,目的就是让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存在的所有行为都可以被纳入法治的管理之下。法律就是把天国拉到人间,杀死神明和旧日权贵的武器。为了获得这样的法治,他们就必须付出效率的代价——所有的行为必须被追责,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有缘由,因此所有人都意识到,只要他们什么也不做,那么就不会有任何变化,也不会有任何责任。所以,为什么要把市民从他们的美梦中叫醒,让他们意识到外面世界的可怕呢?与其在痛苦中活着,不如在安详中死去,这是无数人在心底里压抑着不敢说出来的理想,而我们帮助他们实现了这个理想。难道要让我们承认我们自己的错误,让民众知道,他们一直以来信任的衣食父母居然不是全知全能,而是会犯错的凡人,并因此陷入困惑,恐慌,和骚乱之中吗?那样的话光是因为踩踏而死的人就要数以万计。而活下来的人则会留下终身的伤疤。与其这样,还不如用谎言让他们安下心来,平和地迎接风暴。”八意耸了耸肩,“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厌烦这个系统,但是你要明白,少数必须服从多数,这就是民主的原则。市议会以绝对多数通过了决议,要求封锁消息,把这件事作为我们良心上的重担来背负,这样民众就可以免于知识的痛苦。我们每个人都做出了牺牲。我们知道自己相当于宣判数十万人的死刑,可是这是他们所期望的——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已经厌倦了生活,开始追求死亡,那我又能如何忤逆他们的意志?虽然说祸津神失去控制主要是你的责任,但是他们的空虚,恐惧,以及怯懦也主动地把它招来了这里。他们在心底里期待变化,哪怕这种变化意味着他们的灭亡。可是他们又大多没有强者那种自我改变的意志,所以只好依赖于它的压力。现在的方案也许会有数十万人的伤亡,但他们大多将会在蓬莱的药效帮助下没有痛苦地死去。现代文明的基石,就是民主——让少数人屈从于多数的决定,以此来合众为一,将所有人的意志统一到一个目标上。”

  “因此你就让所有人变得一样,让他们都变成蓬莱山辉夜,你的明星学生,对吧?你知不知道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什么?那些人,他们还有着过去的记忆,却完全停止了思考。”

  “真是不可思议,你一个根本不相信自由意志存在的人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批判我。虽然这事我刚刚听说,但我的确从木下那里拿到了部分报告。不过这件事上你也搞错了,我并没有让人变成辉夜,我只是让他们变得……不再痛苦了。”

  “我没有在讨论自由意志,我是在说主体性。”慧音低声说道,“城市里的供水系统,你在那里做了手脚。你播下了同化的种子。你在那里释放了蓬莱。”

  “初代蓬莱之血的构想是辉夜提出来的。”八意永琳回答道,“她对于人和苦难的关系有着很多有趣的想法,但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完全搞清楚她在追求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需要做什么。她的研究当中有很多有趣的可能性,其中我找到了一种究极的麻醉剂配方,只是单纯地钝化痛觉神经的感知能力,同时几乎不会有任何的副作用。新品的蓬莱之药就是基于这个版本改进得来的——不仅可以钝化痛觉,而且可以压制大脑和交感神经系统的部分活动,使得人免于饥饿,困乏,贪念焚身之苦。至于他们会变成辉夜——那完全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意想不到?你是说,伟大的月之头脑八意永琳居然会犯错?因为一个错误就让那些人变成了没有自我思考能力,没有主体性的奴隶?”慧音讥讽地说道,“看看你的城市吧:所谓的人类的顶点,就是生产出了一群自以为拥有着名为选择权的自由,实际上却毫无独创性的人偶。这就是你的启蒙精神,不是吗?这一切都是来自一个狂妄的想法:用理性来规训世界,哪怕这个想法本身就是最大的非理性。两百年来,靠着这个执念,你们染指,玷污,并占有了这个世界,并最终让世界的每个角落在表面上看上去各不相同的同时在底层的存在形式上毫无差异。人们拥有着如此之多的选择,却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同的想法。这就是你所谓的现代理性社会:许诺给人独创性和选择的错觉,让他们心满意足地最终归顺于那唯一的主流——多余的东西要么被舍弃要么被吞并。在这座城市中,一切存在都被允许存在的原因在于一切存在都以本质上相同的形式存在——人类也好妖怪也好都是如此。法律允许他们拥有这样那样的权利——因为本质上他们都是被相同的律法塑造的人。而辉夜就是他们的共同之梦的具象化。”

  “在我的城市里人是自由的,只要不违反法律,他们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不用像荒原上的你们一样被贫穷,匮乏,和残缺所束缚。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在《人形集》里就已经指出:‘人大多是软弱的,他们首先害怕变化,其次害怕不同。他们在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运用到了自我分化和排除异己的时候最为成功!为什么你要和大家不一样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大家一样呢?这样的质问充斥着他们的生活。当他们拥有最多的自由,最多的选择的时候,他们主动地,自发地选择了趋同。’你不是很清楚吗?正是选择的权利让他们恐惧,让他们痛苦,让他们选择了成为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思考能力,没有痛苦的行尸走肉!永远城里面有着三十七家报社,五十四份报纸,可以接收到七十五个广播频段,但是观点却只有一种——你以为我不会因此感到无聊吗?你以为我不会为了这种单调的重复感到痛苦吗?但是这是人民的选择,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蓬莱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成为理想中的自己。可是到底什么是理想中的自己呢?他们没有能力去为自己创造出理想,他们只能拿着别人的理想,装作那是自己的创造。于是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来给他们塑造出这样一个理想的榜样——优雅,知性,神秘的永远城的公主,传说中的天才辉夜姬!一个新时代的神明——没有权能,不需要祭品,但是却的确依靠信仰而存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我给了那些生活被虚无填满的人意义,让他们可以在这个集体中找到他们那点必需的归属感!伊玛努尔·康德认为,人真正的道德来自于内心的自然抉择,定言令式——他这样称呼那些被先验的道德准则所驱动做出的决定。可是到底什么是这个定言令式?换言之,究竟什么才是通往完美世界的道德之外的元道德?康德得到了结论:当你做出决定时,要假设所有人都做出相同的决定会如何。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人只能想象他们见过的东西,他们无法想象一个所有人都是相同的世界。就算想象了,他们能否接受依然是一个变数。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会认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肉强食的世界是合理的,而一个社会主义者则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听从某种中央政府的指导,一个市场经济的信奉者则会相信所有人本来就是在和他做着一样的事情——最大化个人利益。定言令式只有在一个完全扁平化的社会才有用,因为它假设了一个先验的普适元道德——它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但是现代化的科技终于可以抹平人们之间的差异,让人们在地上建立那个被同质化的镜像充斥的理想国。于是,世界大同就这样被实现了,在那个祸津神带来的恐惧面前,人们自由地做出了决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结果——成为辉夜,成为那个理想中的不再恐惧,不再悲伤,不再痛苦的自我,与他人变得一样。我没有把他们变成辉夜,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变成辉夜。”

  “一个自我复制的生活方式,一个无限循环的社会结构,一个把静止当成永恒来宣传的意识形态。真是荒唐。这就是你的伟大胜利。你的千年帝国?”

  “荒唐吗?在我看来,这正是人们所追求的理想国。”八意疲惫地说道,“你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曾见过穷人,那就无法理解贫穷;如果未曾知晓罪人,那就无法想象罪恶;如果不能体会痛苦,那么生活就只有幸福。你说自己的道德原则是帮助弱者,可是我却帮弱者实现了他们的愿望——我让他们不再为了生存而恐惧,不再为了灾厄而痛苦。你又做了什么?你把他们如此害怕的灾厄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只是为了有一天让它回到他们的身上,好证明你的正确。所以你瞧,人民自发地追随我们,因为你的世界当中只有理念,而我们则活在现实当中。在你眼中,他们身上长满了坏疽,充斥着腐臭,可是在他们的意识里,自己正在天国。难道你要把他们从美梦中吵醒,拉回到这个你都难以忍受的堪苦世界吗?是的,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真实,可是真实又有什么好处呢?你自己不也是个骗子吗?我当然知道苦难是不可能被消灭的,但是我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苦难之所以成为苦难正是因为被认识为苦难,因此必须改造人们的思维,让他们亲身经历苦难,意识到其不足为惧。意识到死亡都不再可怕。那样弱者就和强者不再会有区别。他们将会变得更好,更加温顺,更加善良。他们必须面对苦难,被摧残,被驯化,变得温顺,学会接受现实的无意义,与苦难共存。世界是痛苦的,悲剧是一种必然,因此帮助他们寻求慰藉的奴隶道德和歌颂苦难是必要的。不,问题从来都不在于避免苦难发生,而是让人们不去思考苦难,不去感知苦难,让他们从苦难带来的痛苦中获得解脱。我是他们的市长。这不是胜利,这只不过是责任,为了达到目的,被理性指导采取的手段罢了。”她的目光穿过竹林,看向火焰中的巨人,“可我还是不能理解。”

  “你想要理解什么?”她突然意识到了,“等等,你的身体……”她终于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腐臭的来源。

  “怎么了,很可笑吧?”八意冲着她露出讥讽的笑容,“笑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的话。这具身体已经快要不行了。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了一百二十年,尽管想尽办法用药物来延续生命,但是到头来也只能这样了。”八意的下半身已经彻底腐烂了,从坏疽中渗出的脓水浸透了她的裤子,“在那个藤原妹红进城的时候原本还能站起身走走的,但是现在就连那也做不到了。说回你的问题。我不能理解她到底想要什么。你是否有过那种时刻,当你意识到你的某个学生拥有如此才华,以至于你自己和众生在她面前仿佛都黯然失色?你是否曾经见识过真正的理性的光辉?辉夜,我的学生。那家伙和我不一样,是真正的天才。她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熟读康德、黑格尔和尼采,但她远不止于如此。蓬莱之血最初是她的构想,但在完成之前,她就离开了我。‘世界只不过是个自我循环的自动机器,一切似乎在变化,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这当中,应该有着某种永恒。那不是单纯的变化中的不变量,不是那种被人们虚构出的理想存在,也不是物理上的长久之物。永恒应该是某种更加美丽,更加具有力量,更加有活力的东西’。这是她告诉我的。我们曾经一起追求那个理想,追求人类的未来,追求永恒,蓬莱之血原本应该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被制造出来的。但她离开了,抛下我一个人。最后我剩下的只有她留下的这些碎片,以及尼采那句该死的箴言:‘杀不死你的使你变得更加强大’。她把那句话贴在了实验室的墙上,在她最后所在的那个实验室。她在那里进行了蓬莱之血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人体实验,用她自己作为对象。结果是她的肉身毁灭了。我在那个天皇派来的使者身上找到了她的影子,她依然还活着,但是她不肯呆在我的身边,而是逃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到底在寻找些什么?她又在躲避什么?为什么要创造出蓬莱?在这个意义上她和你很像,你们都不愿意呆在我们这些凡人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而是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形而上的主义和理念。我把她塑造成了他们的偶像,利用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渴望,他们的虚荣在这个诸神已死的时代创造出新的神明,我成功了,也失败了。那个辉夜根本不是我的学生,只是个愚蠢的麻醉剂拟人化。她身上沾满了那些蠢货的浮夸和世俗气。看着那些粗糙的复制品几乎让我作呕。可是这是他们想要的,所以也是我的职责,而我完成了它。”八意仰起头,她的眼神变得遥远起来,“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你知晓了这一切,理解了这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做。”慧音掏出手枪抵住她的太阳穴,“你是他们的领袖,拥有引导他们的能力,却放任他们投身于虚无之中。你活得太久了,以至于沉溺在了理性所许诺的虚幻的控制感当中,以为只要不去感受,不去承认,就可以从根本上消除苦难。这种傲慢却在人的心中创造了虚无,也就是那个虚假的辉夜形象。生活在这个世界,与众不同是痛苦的。独创性是一种诅咒。趋同的天性铭刻在了我们的基因里。然而,这就是学校存在的意义,不仅是为了让人适应社会,而且是为了让人变得更好。你没有去培养人对于不同的尊重,而是纵容他们的偏见和恐惧,最终使得一切不同被自发地抹杀。厄神原本不会这么快就失去控制,是你纵容他们内心的恐惧生长,她才被信仰塑造成了这个样子!你却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原本应当带领人们反抗这个世界的苦难,却最后助纣为虐,成为了世界施行暴力的工具。我们在这件事上一样的罪无可赦——我们拥有力量,却无动于衷,纵容这一切发展至此。”

  “如果那是你的裁决的话那就动手吧,”八意淡漠地回答道,“来吧,杀了我吧,杀了这个面对人类的本性无能为力的老人,这样你就可以获得大仇得报的喜悦,不是吗?只要杀了我,死者就能复活,一切罪孽就能被原谅,你的人生就会变得完满,不是吗?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一声枪响,然后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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