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世界将毁灭于火,
有人说毁灭于冰。
根据我对于欲望的体验,
我同意毁灭于火的观点。
但如果它必须毁灭两次.
则我想我对于恨有足够的认识
可以说在破坏一方面,冰
也同样伟大,
且能够胜任。
  ——罗伯特·弗罗斯特《火与冰》
 
  那个来自远方的旅者在床上睡着,她已经睡了两天了。旅者的睡眠并不安稳,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床单在她身下被汗水浸湿,揉成一团黄色的漩涡,她不断地在床上翻滚着,抽搐着,呢喃着,可是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上白泽慧音看了看燃烧着的火炉,用烧火棍捅了捅打着卷的柴火,接着把水盆边的毛巾投到水里,打湿之后用力拧干,擦拭起旅者头上的汗珠来。
  藤原妹红,面前的这个人的过去她是知道的,她在把她送到厄神的面前的时候就读取过了。这个人有着力量,尽管她自己尚不了解。但慧音知道,她比打肿脸撑胖子的自己强大的多。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当中依然有着漏洞,可以利用。只需要恰当的引导,合适的谎言,就可以把她绑上自己的战车,让她为自己赴汤蹈火。
  睡梦中的不死人又一次挣扎起来,如同一只猫一样缩紧了身体,把身上的被单紧紧地裹在身上。尽管她已经汗流浃背,却浑然不觉,发出浑浊的呼噜声。慧音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毫无疑问,藤原妹红正在被某种梦魇折磨,对这种事自己无能为力。也许米斯琪可以帮到她,她的安眠曲一向有用。她站起身,想要去叫人,却发现自己的左手在不知何时被对方握住了。
  “妈妈……”
  慧音的身体僵住了,她停止了抽出手的动作,重新坐回到床边。藤原妹红的眼边有着泪痕,慧音轻轻地抬起右手,举起毛巾,将睫毛上的泪珠拭去。也许是感觉到了毛巾上传来的些许温暖吧,妹红的身体缩得更紧了。
  “妈妈……”她反复低声呢喃着。慧音叹了口气,最终没有离开,而是轻轻地抱住了藤原妹红,安抚着她,如同安抚一个尚未经事的孩子一般。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单纯地从她的怀抱中获得了某种安全感,藤原妹红最终回归了平静。慧音站起身,她自己的身上也已经湿透了,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散发出一股馊味。
  “真是的,”她叹了口气,“说到底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上白泽慧音看着眼前的尸体,子弹从太阳穴射入,彻底地穿透了八意永琳的头颅。为了保险她又冲着头上补了两枪。八意永琳那张没有衰老的脸现在如同一个被锤子砸烂的西红柿,身体已经彻底停止了运动。接着她把沾满鲜血的手枪扔到一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你杀了我,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八意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了。我将会被作为烈士铭记,我创造的体制将会被我的学生发扬光大,亘古长存。而你,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没有建立。你什么也没有保护住。你的手上只有破坏,以及杀戮的鲜血。
  “闭嘴。”她低声说道。失血过多,肺叶穿孔,肩上的动脉大概已经彻底裂开了,自愈能力已经抵达了极限,她的时间还有多久?她不知道。她用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向着门口走去。
  “接下来你要做些什么?”听到这个声音,她愣住了,接着转过头——一团巨大的翻涌着的血肉,塞满了市长房间的东侧的墙壁,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从上面伸出十几只鲜红的没有皮肤覆盖的手臂——她眨了眨眼,并没有什么血肉,纯狐的形象立在墙角,周围泛着淡淡的荧光。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看上去有点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仿佛一触即碎。这只是另一个幻象,她的眼睛看到的历史而已,她想要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她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行动:
  “妈?”
  “你很久没有用过那个称呼了。”纯狐扬起眉毛。“看来思兼没有说对全部,”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并不是完全依靠着仇恨活下去的。”
  “你还活着。”
  “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靠着最后的执念延续这片刻的蜃景。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纯狐看向椅子上的尸体,“你杀了她,然后呢?”
  她走向窗前,透过竹林,可以依稀看到燃烧的城市,天上的巨人。那只是投影,她意识到了,因此不管距离多远那个巨人的角度都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巨人的身体只有脚部的暴风是真实的。在巨人的脚下,三百万人或是绝望,或是恐惧,或是温顺,或是麻木地等待着他们的灭亡。而你又做了什么?八意永琳问。你说你的原则是帮助弱者,而我帮助他们实现了他们的愿望。你明明有能力帮助他们,却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只是为了杀了我,可是你有成就了什么?你没有办法阻止我的城市里的人民被那个怪物屠杀,你也没有办法阻止我的部下屠杀你的学生,你甚至没有办法复活死者。
  “是我杀了这些人。”她低声说道,母亲的最后执念,蠢货,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肯就此安息?因为她。因为卑鄙的,满口谎言的,一文不值的她。母亲回来了。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的蠢货吗?“绵月依姬是对的,他们死是因为我。”
  “他们死不是因为任何事,如果有谁应该为此负责,那最多是他们自己。”纯狐反驳道。“你能怎么做?你一个人可以比八桥和她的手下动员更多的人吗?你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吗?你可以阻止雏吗?”
  “但……他们不该遭遇如此对待。”她抬起头看向纯狐,没有人该被如此对待,米斯琪说,“有个人曾经这样和我说过:‘但是不管是在哪里出生,孩子就是孩子。纯洁无垢,如同动物般善变,如同动物般残忍,如同动物般善于模仿。你的敌人是系统,而不是孩子。孩子依然可以被改变’。那些出生的孩子们,难道他们可以为了任何事情负责吗?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个稳固的自我,他们怎么能理解这一切呢?我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说这一切都只是‘必要的牺牲’?如果这不是必要的,那我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那么,你决定怎么做?你没有能力去治愈这个世界的创伤,没有办法缓解他们的痛苦。你要一个一个地亲手送他们上路吗?那样又能帮到多少人呢?”
  “我要去见她。”
  “那毫无意义。”
  愿……世间一切苦难……归于我身……就此终结……这是雏的愿望。
  我会为她献上应得之死,她对着河城荷取承诺过。
  “我必须去她的身边。”她说道。
  “随你便吧。”慧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纯狐挥了挥手,力量又一次从她的身体中涌出,“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在你的内心里,你已经审判过了自己。但是,不要再自责了。就算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场梦境,”她伸出手轻轻地挽起一缕慧音的头发,“你还是我的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慧音,她的身形已经开始消散了。慧音犹豫了一下,想要伸出手,被她抬起手阻止了,“去吧,你还在等什么?”
  “别了,妈。感谢您收养了我,纵容了我,支持了我。对我所付出的一切,不孝女都无法回报了。祝您……有一场无梦的安眠。”慧音微微低下头,转过身,向着门口走去。在她背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了风雪声和火舌声中。
  “别了,我的女儿。愿你终得其所。”
 
  她睁开眼睛,她回到了那个小屋,墙上贴着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在不远处,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她掀开锅盖,里面煮着土豆。她转过身,从墙上取下勺子,把土豆捞出,放在盘子里。土豆上散发着逼人的热气,她抓了一把盐,洒在土豆上,呆呆地看着土豆,等待着温度散去。窗户外面,雪花狂舞,有北风在呼啸。
  “于是,我们又一次回到了这里。”辉夜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黑色的垂地长发如瀑布般从头上倾泻而下,深邃的眼神中仿佛闪耀着星光。辉夜披着她那头垂地的长发,穿着锦缎织成的长袍。明明没有风,她的衣襟却飘动着,如同下凡的仙子。“你能够理解自己为何来到此地吗?”
  “慧音……”她喃喃道,她轻轻地碰了一下土豆,还很烫,不能剥皮,“你这次想要什么?”
  “我说过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审判之日将至。”辉夜笑了,“那个疯女人想要抹除自己在你历史中存在的行为把你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自我推到了悬崖边缘,所以——”她张开双臂,“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最终审判。关于你的罪行,你的历史,你的现在,你的未来,你的真相。一切都在这里汇聚到一起,这就是颠覆天下的本能寺之火的引燃点。那么,在这一切之初,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你为什么要选中我?
  因为你很有趣。
  如果这个世界不肯接纳我,那我宁肯把它付之一炬。
  在人遭遇的折磨,痛苦,与哀嚎中,我们能够获得至高的快感。苦难是必要的。
  剖开肋骨,拨开肺脏,就在那里那里那里。暗红色的一蹦一跳,一张一合,心脏,是心脏,心脏在跳动。生命,我的心。挖出来,拜托,让它停下,嗓子里好痒停下,吐出来,吐出来!停下!
  她看向妹红,伸出手,抵住妹红的额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忘了我这个愚弄了你的骗子。忘掉我这个失格的老师。忘了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跟着因幡帝走,远离这一切疯狂和苦难,做你想做的其他事情,去当老师,当农民,做你任何想做的人。不要……再跟着我这个没有未来的人虚度光阴了。”
  看到流泪的慧音,胸中有着小小的雀跃。
  “因为……”她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们的本性是相同的。因为我们都是厌倦了这个世界,开始在不幸中寻找快乐的倒错者。”她看向辉夜,“你就是理想中的我不敢成为的样子。”
  “正是如此。”辉夜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比你疯狂,比你聪明,比你有能力,最重要的是,”她凑近藤原妹红的耳边,“我比你在任何方面都要自由。”
 
  亲爱的慧音老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哈,每次我写这个开头的时候总是会克制不住地笑出声,因为这听上去就像那种冒险小说的套路。我知道在您看来这并不好笑,但是别忘了,是您教会了我如何看待死亡,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的份,希望您也能够在看到这里的时候会心一笑。(我以后真的该把这些遗书的开头找人事先誊写好,然后再在下面加东西,毕竟我每年都得写一封新的。我的字实在太难看了。)我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恐惧死亡,我也一样。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们总是在这么说。死了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是的,但是这并不是逃避死亡,避讳死亡的理由。也有许多人相信,正是因为死亡生命才会具有意义。您说过,这也是一种错误归因,他们把自己由于死亡产生的压力而为生命赋予的意义当成了死亡本身所给予的意义。可是死亡只是一种现象,一种生物学或者哲学上的认识结构,一种事件。死亡没有主体性,它也不会赋予任何东西意义,因为那是主体的运动的结果。死亡就是死亡,是一切可能性的终结,吞没一切光的消失点。是在生者心中用无法挽回的失去留下无法填补的空洞的究极创伤。它既不美妙,也不可怕。那些价值判断取决于当事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又对于自己的未来有着怎样的期盼。如果是一个充满遗憾的人生,那么死亡是可怕的。如果是充满了痛苦的人生,那么死亡是平和的。可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人生中充斥着太多遗憾,生活,以它高傲的冷漠,把无数人的希望反复摧残与蹂躏。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死亡每天在我们的身边如影随形。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我在白鹭镇结识过一位老人,她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参加了游击队,他们全都在一场敌人的袭击中死去。我也知道很多人甚至来不及成年就因为战乱,瘟疫,饥荒而在荒野中早早夭折。我在这个世界上有幸能够和老师相遇,并且从您那里学习到这么多道理和知识,这是我一生都会引以为傲的无价之宝。我很愿意帮您分担肩上的重担,代替您传播您的思想。可是,不幸的是,我们必须生活在如此残酷的世界上。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很有可能在某天在某些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死去,而死因却往往微不足道或者莫名其妙。因此,每年的冬至日,我都会写一篇遗书,记录我的一些关于处理身后事物的临终嘱托,或是想要传达给人的谆谆教诲。而在所有人当中,我最放不下的就是您(您可真是让我操碎了心,老师),因此,您就是这封遗书的第一收件人。
  她在暴雪中行走着,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左眼已经快要失去视力了,之前被用衣服缠住的肩膀大概又一次开裂了,温热的液体沾满了她的右臂。此刻的永远城当中一片死寂,剩下的只有狂舞的北风和匍匐着的火舌。大街上到处都是辉夜的尸体,他们手拉着手,满脸幸福的沉醉。穿着警服的辉夜,裹着皮草大衣的辉夜,用破布和报纸蔽体的辉夜,襁褓里的辉夜……他们的身体逐渐融化开来,形成一团不分彼此的烂泥。有几个还没有被完全同化的不幸的幸运儿偶尔从她余光的小巷子里闪过,她想要向他们伸出手,告诉他们逃脱的方向,但他们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惊恐地逃开了,他们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雪幕之中。她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活人,她也不知道就算自己能够停止厄神的行动,又可以守护些什么。算了,她这辈子就没守护成功过什么,到头来,她所做的,只有杀人罢了。作为一个教师,真是相当失败的一生。
  她眯起了眼睛,白泽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她知道这种时候他们肯定不会沉默,于是正如她预料一般,他们陆陆续续地从雪幕中浮现出来。那些死在她眼前的人身上还带着可怖的伤口,血液从他们头部,胸部,和腹部的窟窿中流出,染红了他们脚下的积雪,但那只不过是幻觉,对吧?剩下的那些人则看上去更为干净,但是只要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到他们脖子上的缝线。据说这种把人的头砍下来之后再缝上去的行为最早发源于十八世纪的法国大革命,在那里,吉约坦医生受到人道主义原则的驱使,开发出了这种高效的无痛刑具,来减轻犯人死前的痛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种器具在恐怖统治时期促进了死刑的滥用,并且他的名字也被和这种杀人机器永远挂钩。被砍下的头颅掉进袋子,在事后被女工们用针线缝回他们的主人脖子上;而血液则顺着行刑台上的水渠流到事先挖好的沟里,用水冲走防止腐败和瘟疫。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就是永远城的原型,一种科学高效的榨取生命的装置。她在这座城市中长大,纯狐相信在那里她可以获得更好的教育,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最终她选择用这座城市的方式来反对它自己,可这到头来也只是这座城市的辩证法的一部分。她并没有创造出更好的世界,她也没有保护下自己的学生。到头来,她依旧一事无成,只能一死了之,留下一片狼藉。
  “老师。”雷鼓。
  “老师。”雷鼓还有弁弁。酒红色和薰衣草色的瞳孔。她的脚步停下了,只是一瞬间。不要回头。俄耳甫斯从冥府中寻回了妻子的灵魂,但是却因为在门口想要看到妻子的容颜而功亏一篑,永远与她阴阳两隔。可是她并没有那样的顾虑,她知道雷鼓和弁弁已经死了,而死人不会复活。她再一次向前走去,无视了身后的声音。
  “生存战略,这是你教给我们的第一件事。如何在这个已经被耗尽了一切,持续凋亡中的世界生存下去。个人的力量过于弱小,孤身一人是行不通的。”雷鼓漫不经心地用脚拖着地,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黑线,“依靠他人可以让你获得力量,但是你也必须明白,没有任何证据去相信信任可以长久。你要知道对方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背叛你,但是不要因此而恐惧与人交往。只是你必须明白,总是有那么些时候,当你的希望的基础在现实面前破灭,通过友情和亲情建设的堡垒在现实面前瓦解,你并不孤单,但你必须忍耐。为了活下去,直到你找到下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很艰难,但是你必须坚持下去。曾经的你做到了,你找到了她,你找到了米斯琪。”
  “但是仅仅依靠生存的本能是不行的,你相信我们应该变得更好,不仅让自己可以幸福,也可以让他人从我们身上获得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把这个同舟共济的理念传递给更多的弱者。”弁弁接续道,“这份信仰支撑着你,让你在那些没有我们的岁月里可以渡过难关。但你最终在绝望中放弃了它。”她叹了口气,“你背叛了你自己的理想,因为你恐惧因为那个那个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失去,可是又没有办法完全割舍它。最后,你还是失去了一切。老师啊,你怎么会这么傻?人是无法割舍自己的过去的,这你原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啊。”
 
  “在很久以前,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叫做天狗记者,我当时和她说起我在狱中遇到了一个检察官。我当时没有想明白,但是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时候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希望那个检察官听我的故事和希望那个记者能够听我的故事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不希望他们的同情,我也不需要他们的认可,我只是想要一点小小的,愚蠢的尊重,知道有人愿意去听我的话,并且相信我的真诚。但在他们眼中,我的真诚一文不值。我想要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并不是无足轻重。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依然有人在意我。但是指望那种东西又是虚无缥缈的。人……是社会性动物,会自发地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如果我有自己的圈子,我当然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得认可。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可以做出某种公正的裁决,知道我是对的——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公正。他们支持我只是因为他们和我关系近。而那个记者虽然和检察官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但是他们隶属于一个更大的团体,那就是维护法的的团体。那个记者虽然只会写一些没有用的花边新闻,但正是那些愚蠢而又充满噱头的琐事消耗了人们的注意力,让人们不去关注法的不公。法的权威是依靠人来维护,依靠凝聚成了团体的人。那些被法的律令排斥在外的弱者最终发现,他们唯一的生存手段就是和那些法的仆人一样抱团取暖,而团体之外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在时势的推动下,在某些恰当的时机与他们中的某个人发生冲突。冲突的结果就是那个昔日曾经被法利用多数人的暴力伤害的人现在在团体中成为了加害者,用着相同形式的集团暴力去伤害他人。他并不知道其他任何的出路,他只知道世界一向如此,不论文明与否。因为资源的限制,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永不结束的生存斗争,要么成为胜利的加害者,成为主人,要么成为失败的被害者,成为奴隶。那么又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成为加害者,成为大多数,那样就可以生存下来。于是,他们主动地,自发地投入了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有权者的怀抱,毕竟,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她叹了口气,“真他妈蠢。”
  “所以永琳建造了永远城,她想要创造的是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加害者的社会。”辉夜讥讽地笑了,“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动物,自己的那些所谓的理性都只不过是感性的延伸。他们错误地把理性提供的方法论和目的混淆,误以为理性当中具有某种目的。于是就像白蚁一般,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无限扩张,无限增殖,无限自我重复的有机体,一种思想上的病毒——具有传播性的同质化生活方式,还有一大堆顶着我的名字和外貌的扭曲复制体。那种东西管自己叫人类实在是太可笑了,不过是一团沉浸在理性中的僵尸罢了。因为她是个神,所以她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她的人民,可是到头来,作为曾经的知识与思考之神的我的老师却发现,知识和思考对大多数来说是一种痛苦,甚至于人类发展的社会科学在深思熟虑后最终得到了这种荒唐的结论:为了最大化组织效率和经济产出,大量的不具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教育水平低的不熟练工人是必要的,而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这种愚蠢的白痴。于是知识与思考之神化为了怠惰与愚昧之神,为了顺应弱者的期望,她废除了中学阶段的义务教育,或是驱赶或是阉割了那些让他们心生恐惧的妖怪与神明,最后用药物让他们从无穷无尽的苦海中解脱。她不理解苦难的价值,理性只能告诉她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于是她把一切的苦难从城市中禁止了。最终却创造出了新时代的苦难——虚无。”
  “她那些所谓的理性的声音全都扯淡。理性根本就没有任何目的,如果有,那也是如同白蚁一样在事后被回溯性建构产生的目的。但你又和她有什么不同呢?”她白了一眼辉夜,“你所谓的天性的声音也并不是天性的声音,因为人并没有除了动物天性之外的天性,而动物天性是语言之外的。那只是你自己的声音,也是我的声音。”她闭上眼睛,“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在拥有了理性之后发现这个武器是如此强大,因此偏执的想要用它理解一切,规范一切——我们于是相信,发生在我们周遭的一切都有着某种必然的理由,它们应该是‘合理的’。正是这种想法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不得不承认要么是我们自身拥有某种糟糕的特质使得苦难降临到我们的身上,要么是苦难本身其实是一种善,它具有某种非凡的意义。最终我们选择后者,我们选择了美化苦难。可是……苦难终究只是苦难。苦难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好或者更坏,那是人做出的选择,只有人才可以影响它。那些抱团取暖的人并不明白,当他们因为‘我也遭到过伤害’的原因去成为加害者的时候,他们只是再生产出了仇恨的无穷连锁。让这种荒唐的生存战略被延续到其他弱者身上,最后反噬到己身。而那些居于法之上,主动地创造了法的人却免于其难。因为无法接受这样的世界……我选择了逃避。”
  “直到……你抵达这里。直到我们的老朋友雾雨魔理沙把你引到我出生的城市。”辉夜转了个圈,“瞧瞧你,在你的周围有着那么多将会被载入史册的事情正在发生。雾雨魔理沙编辑完成了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的文集,那份文集里的技术将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开启一个新的科技时代。九十九八桥则在谋划着把一种彻底改造生产力关系的新的社会结构带到现实,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与此同时,这个世界却已经几乎耗尽了资源,人类将在接下来的百年内发现他们的化石燃料濒临枯竭,在那些变革发生之前就会走向灭亡。为此,永琳想要通过改造人类让他们克服死亡和病痛的束缚,让文明万古长存。可是你呢?你躲在这个小房间里,煮着你的土豆,意淫着那个半妖却不敢去接近她,满脑子都是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家庭问题。为什么?因为你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庸才!这个词虽然被魔理沙用来形容她自己,但我们都知道,她只是不肯正视自己的才华,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平庸之辈。你甚至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那样你还能幸福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不,你有那么点才能,可是对于这个世界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一直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只是在那里哼哼唧唧地反复向别人诉说你的不幸。因为你他妈和魔理沙一样是个受虐狂——你他妈地沉迷于这种不幸之中,不是吗?”
 
  为了方便之后可能看到这封遗书的其他人,我要先在这里交代一下现实当中的种种后事。自慧音老师辞任白鹭镇工农学校校长以来,我便一直兼任代理校长和数学老师。工农学校的运行多亏了因幡帝大人的慷慨援助和各位居民的扶持。我在工农学校每个月可以领到二十日元的工资,已是十分宽裕,每月除了采购食物和各种开销之外,往往可以有三四日元的结余。我把他们存下来为的就是在学校里遇到特别困难的学生或者学校有着当紧的开销时来应对这些不时之需,这是慧音老师您留下来的习惯。现在这笔钱就在我的床垫子里,我把它们全部捐给学校财务处来作为应急基金。校长之职人选理应由学校董事会决定,我在这里特别推荐数学办公室主任(也是我们仅有的三位数学教师之一)加来和人,此人与我教育理念相合,与学生关系亲近,为学生着想颇多却又有自己的见解与原则,可堪大用。我平时还时常与山彦的幽谷响子以及兔妖稻荷甚平一同组织公益音乐会活动。此项事务在我走后希望响子可以和甚平坚持下去,这对于那些生活缺少希望和娱乐的人们来说是难得的纾解。响子你对于歌词有着非凡的天赋,但是旋律上还是略有缺漏。你我二人过去往往可以取长补短,相互照应,在我走后希望你可以找到理想的搭档,但在那之前你也要多加练习,争取补上自己的短板。
  风变得更大了,她正在逐步接近市中心。积雪已经没过了消退,脚上虽然穿着厚厚的靴子,但是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肩膀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可能是因为自愈技能还在工作,大概是因为血快要流干了。内脏在燃烧,胃里仿佛吞下了一颗石头般痛苦,两脚发软。这样的路程原本她过去只需要三十分钟就可以走完,可是现在过去了两个小时,路程却刚刚过半。这就是凡人的世界。一群辉夜的尸体整齐地匍匐在路边,他们维持着跪倒在地的样子,向着巨人的方向,低头叩拜,他们与地面接触的额头,手掌,与膝盖已经融化,和大地连为一体。这条路是厄神走过的道路,大街上充斥着腐败的酸臭气,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度的灾厄,可是鼻子还是无法自制的感到痛苦。她甚至有些开始羡慕那个名叫雾雨魔理沙的魔法使,起码她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来死去,而不是像她这样在死前还要经历一场如此漫长的赶路。
  “上白泽君。”田中守,商队的广濑,还有其他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们,那些平凡的加害者们,“在那个时候,你曾经问我说你知不知道别的人也有家庭,也有子女。那么,”田中从自己腹部的窟窿上扣下一块痂子,“当你决定放任它进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城里的三百万人口中,有多少人是孩子?你知道虽然希望渺茫,但是你仍然有机会在城外停下它,就像你现在要做的一样。那本来可以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光荣牺牲,可是你却没有抓住那个机会,而是等待了三天,直到它进入城市摧毁的城市的防御,为什么?”
  “我来代替你回答吧,”广濑抽了口烟,香烟从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以及他胸口的大洞里飞出,在风中消散,“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你想要复仇,可是你知道自己在见到八意永琳之前就会被城防系统拿下,于是你借助了那个风暴的力量,用几十万人作为陪葬为你开辟出了一条完美的通往市长官邸的安全道路。”他耸耸肩,“相当理性的选择,你瞧,你和我们这边的田中老哥并没有那么不同。只不过在干这档子事的时候他的孩子还活着,你的却已经死了。你做的一切都不会帮到她,可你还是选择这么做。你和我们说,你杀死我们是因为你有理想,你想要创造更好的世界,瞧瞧,”他把烟头弹到地上,用脚踩灭,“一座死亡之城,这就是我们的牺牲换来的结果,相当美好的世界。我很喜欢,想必你也很喜欢,毕竟死人不需要童养媳,也不需要我们这种人贩子。恭喜你,你完美地辜负了自己犯下的罪恶。”
 
  她向着土豆吹了两口气,依然很烫,但是可以把皮剥下来了。她笨拙地用指甲在土豆的顶端抠出一个小口子,然后一点点地把皮扒拉下来,每次都只和土豆接触很短的时间。辉夜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她忍不住了,转过头看向对方:“你能不能帮帮忙?”
  “这是你的脑子里,只要你想要的话你随时可以让那个土豆冷下来。”
  “因为我需要点什么别的东西盯着来防止我自己一直看着你那张恶心的脸,满意了?”她摊开手,风雪声变得更大了,房屋在风中颤抖着,吱嘎作响,“是,我他妈就是一个普通人,除了因为被你缠上以后怎么也死不了之外没有任何特长。我对周围的事情冷眼旁观,因为这种事情我已经见的太多,见怪不怪,不管我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更何况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力量,我他妈就是个废物,满意了?”
  “哈,见得太多,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你没有发现吗?藤原妹红,你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年轻——除了那个付丧神和那只夜雀。可是你却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沉沦得彻底。就连那个上白泽慧音,比你大了不止一轮,却依然坚持在这个世界上靠着自我欺骗来过活。你可以说荒野上的生活是艰难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你死了那么多次,以至于你几乎快要对死亡感到麻木?你说自己没有力量,可是和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人相比,你又是如此的强大——你有着无限的机会和无限的时间,你识字,而且有着不错的身手,你完全可以当一个猎人或者保镖,在某座城市里定居下来,过一种稳定的生活。可是你却选择了在荒野上流浪,把自己的光阴虚度。你脸上证明身份的刻字已经在死亡中被抹平,可是别人却依然一眼可以看出来你是个放逐犯。你有没有想过问题其实出在你自己身上,而不是因为别人的诅咒或者你是个不死人?”
  “……你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严肃地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我考虑了很久。”她咬了一口土豆,没有味道,和往常一样,滚烫的土豆在她舌头上跳动着,她大口吸着气,总算是把那个燃烧的火球吞了下去,“这就是我接受的教育。每当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什么狗屎一样的不幸,周围的人总是让我反思一下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反思了。我真的很认真地反思,很认真地想要改悔,想要让他们能够——哪怕不是夸奖我,起码不要那么鄙夷地看着我。他们总是和我说换位思考,我的确替他们考虑了。我知道他们的维护秩序的责任以及生活中积攒的压力必须找到一个出口。我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就不能。但是,但是……”她捏碎了土豆,滚烫的土豆黏在了她的手上,持续灼烧着她的皮肤,“这根本没有意义。他们从来都不会反思自己的行为,他们也不会替我换位思考。他们也不会在意我的友好。他们甚至看不到我。有那么些日子里,我在城市里找了份工作。就像在永远城一样,在纺织厂。但是那里没有员工宿舍,如果想要睡觉只能去工厂的休息室——那里就是横挂着几根绳子,你把身体压在上面可以休息。等到老板想要让你醒的时候就把绳子松开,让你摔到地上。于是在城市里的时候我睡在工厂附近的一个桥洞底下,我用破布和沙袋搭了个简易床铺,在那里有很多我的同类。每天早上那些抓在市郊,在城里工作的上班族会从我的桥洞旁经过,也许有几千,甚至几万人。我的那些和我分享同一个桥洞的舍友会去乞讨,但我没有。我并不希望获得他们的施舍,也不祈求他们的同情。但是说实话,我和你说了,我只是想要他们看一眼我。我想要让他们承认,在他们的完美世界里有着我这样的不和谐音存在,并且不管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要忘记我,无视我,我都会在那里。是的,这是一种偏执狂。这种想法让我无法在人类的社会中停留太久,他们会觉得我是个多事的,敏感的,烦人的小混蛋,为了我那点无关紧要的无病呻吟而浪费他们的时间。这些我都能够理解。可是……他们又怎么帮我考虑了?”喉咙里很疼,很疼,大概是土豆烫伤了那里的黏膜,“你和我说要多反思。但那只是奴隶道德的律令。我没有力量,这和我的身体是否不死,或者身手是否矫健无关。我没有操纵他人的权力,也没有抵御他人操纵的意志,因此我才在这个愚蠢的体系里彳亍反转。我知道绝对的自信可以让你摒弃一切对于外在道德体系评价的依赖,成为自己的立法者,可就连她,那个上白泽慧音都没有做到。很多时候人们把自恋和自信混淆。那并不一样。恋是爱的衍生概念,因此需要的条件比爱简单,但也更加脆弱。说到底只不过是对于价值体系当中评价较高者的偏爱,投射到自身就成为了自恋。当那些条件不再被满足的时候,神秘的面纱褪去,恋慕也就消失了。真正的自信是和爱一般的奇迹,是究极的非理性,是无关于一切外在评价体系的先验偏执。不论自己身处何地,处于何种境遇,拥有何种束缚,缺少何种能力都对自己的存在和理念有着十足的确信。自信的信不止是相信,更是信念。我没有那种信念,她也没有。但她的两个学生——还有你,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做到了。因此你们不再用那些被他人灌输的道德约束自己,可以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所有潜力,摒弃一切所谓的底线束缚。”她叹了口气,“我对你的厌恶一方面是一种惯性,另一方面其实还是我残存的道德感在作怪罢了。我知道的,你就是我的理想投射和你自己的记录混合产生的形态。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的超人,但是我不敢迈出那一步。”
  “为什么?”
  妈妈,我怕黑,让我出去!
  妈妈,求你了。
  指甲在脱落,嗓子在燃烧。
  妈妈,你在哪?
  妈妈,我错了,对不起。我会让你满意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摇摇头,“所谓的家庭纠葛罢了,不值一提,你说的。谁知道呢?也许是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对于犯错的人并不那么宽容罢了。”
 
  接下来这个部分是专门献给你的,慧音老师。我从八桥那里了解了你的过去。她并没有告诉我我的身世,从她躲闪的眼神我明白她有着难言之隐。我知道,其实从您收养我之前,您就已经无法如同往昔一般相信自己的理想了。我知道您内心的恐惧和动摇,也知道您在我身上投注的感情。我想要帮助您,可是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向能说会道的我(不是我自夸,是大家都这么嫌我话多)在这种时候失声,只能靠着文字来寄托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当您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想必早已离世(也不排除这封信某一天被您不小心发现或者被响子那家伙偷走的情况),我知道此刻的您想必正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我并不是您,无法与您感同身受;我也无法在您的身边与您一同分担。我知道,虽然表面上您可以和学生以及那些合伙人打成一片,但是在心底里,您是个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抗拒与人交流的胆小鬼,但是就当是为了我好,希望您能再听我一次劝:不要把这一切憋在心里一个人承受,不要为我报仇,也不要因此责备自己。我希望您可以打倒我们的敌人,但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我们相信的正义。我知道您一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正义,可是我们选择了我们的主义,同时选择了我们的正义。我知道此刻的您还无法重新燃起对它的信仰,但是作为一个死人任性的遗愿,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您面对杀死我的凶手的时候,可以为他带去正义,而不是复仇。不要沉溺于往日的痛苦之中而忽视了当下的生存。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知道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但是如果您可以教出我这样的学生的话,我想您也一定可以意识到,正如您在藤原小姐身上点燃的火种一般,您的心底里依然有着生命意志的火种。您一定可以再一次找到自己的依靠,如果可能,也许你们可以这一次真正的拥有共同的信仰,并且那个人可以让您不再如此自责。不要为了我而伤心,也不要觉得这是对我的背叛。因为对我来说,死后最大的期望就是您能够获得自己的幸福。这一次,不要再为了他人而活了,要为了自己而活下去。正如您教给我们和藤原小姐一样,不要说什么没有存在意义和价值之类的话,因为在拥有这些之前,我们就已经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她现在已经进入了暴风雪的中心区,暴雪模糊了她本就已经昏暗的视线。冰粒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巨人的身影也已经消失了。它大概就在前方的不远处。这里是一切生机彻底消失的世界,天地间昏昏沉沉连成一片的昏黄,以及偶尔可以看到的尚未被完全侵蚀的残垣断壁是映入她眼帘唯一的景色。皮肤开始从她的体表脱落,身体的崩溃已经为期不远。血液从她的鼻腔中流出,满嘴都是铁锈味,被刺穿的肺叶大概在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彻底坏死了。她到底走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巨人停留在了市中心的自来水厂,就在那里八意投放了蓬莱。如果巨人开始移动的话,她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追上它。就在那一刻,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把雏视为和自己等同的存在。
  “你知道,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个世界烂透了。”阿求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你知道我是对的。可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落到这一步。”她爬起身,看向慧音,“还记得小山同学吗?我当时和你说我要是下去的话肯定得带上他们几个,看来你倒是真的践行了这个原则了。可是现在你的敌人已经没有了,你只要出城去,找到八桥,他们就可以给你治疗。我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治好你,但是总比你现在要做的强。”她转了转眼珠,“我们一起决定的,你还记得吗?哪怕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不能变的更好,我们也要奋斗到底,不会任他宰割。可是现在,你要做什么?你要代替那些人承受本来应该由他们承受的苦难?就因为八意那个老混蛋的几句话?你要放弃你一直以来的愤怒和痛苦,去当一个自我牺牲的圣人吗?那不适合你,很不适合你。你根本就不爱这个世界和那些城里的人,又为何要装作自己是在为了他们而死?你抛弃了我们斗争的理念了吗?还是说这一切都让你不堪重负,让你想要在死亡中获得解脱呢?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大可原地坐下,很快你就会因为体温过低而死,放心,不会很痛的。”终于,慧音停下了脚步。
  “我想要再见她一面。”她看着阿求的眼睛,“我想要再看一次雏,我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是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这毫无价值。我必须再次见到她,确认这的确是她想要的,然后我才可以安心地长眠。至于剩下的……我害死了我的女儿,利用了我的母亲,辜负了我手下的亡魂,背叛了那个想要救我的学生,这……不是什么外在的道德感召,而是我的内心,让我如此痛苦。我把小孩子用谎言送上战场,每一天我都会做米斯琪死在我眼前的噩梦。你知道我最为罪恶深重的是什么吗?并不是我知道是自己的谎言让她拥有此等结局,也不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复仇害死了那么多人,而是当我知道她死了之后的某个瞬间,我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我再也不用担心她死在我眼前了。这种异化……这种冷漠,这才是我最大的罪恶。我就是自己最为厌恶的敌人,那么除了消灭我自己还有什么选择?”
  “活下去。”听到这个声音,她惊讶地转过了头。
 
  “并不能说是什么伟大的发现,”辉夜耸耸肩,“永琳是个忠实的康德信徒,她相信可以通过理性来让我们变得更好。她相信最好的道德就是服从理性的声音。我的父亲常常不在家,母亲又是个社交名流。她作为我的家庭老师代替了我的父母养育了我,教给了我她所知道的一切知识和思考方式。我很尊敬她的学识,但是某一天我对她的信念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质疑,一个很简单的质疑,为什么理性的声音就是我们应该听从的声音呢?这个质疑让我最终和她分道扬镳,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声音只是不断地自我复制和扩张,以一种反理性的狂热,以一种与自身的冷静相悖的执念想要包容一切,解释一切,控制一切。可是道德最为基础的原则为什么会和人类的本性相悖呢?不对,理性并不是最为基础的原则。理性不过是感性的延伸。感性,人的情感才是最基础的,这才是最为自然的道德基石。”
  “而在一切情感之中,对你那机械重复的,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来说,最为强烈的不是爱,也不是恨。你不爱任何人,也不恨任何人,如果你爱什么人,那只有你自己。对你来说,最强烈的是痛苦。”妹红接续道,“从康德的理性当中孕育了你这样一个最大的狂热。不对,这种狂热早在永远城被建立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但你是它的症状。对你来说,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苦难。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无穷的生命——无尽的苦难。”远处听上去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从窗户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燃烧着的红光,接着是那个巨人,从地平线网上,占满了天空。在巨人的脚下,永远城正在燃烧。“那是——”
  “那是现实中的景象。”辉夜站在了她的身边,“在现实当中,你的身体此刻正在沉睡,大概是在某辆马车上,和一大堆老弱病残堆在一起。那个半妖应该是拜托了九十九八桥把你带上。而她自己则正在那座城市里干着某些徒劳无功的事情——她在自杀。你也听她说了,这谎言也差不多该走到头了。”辉夜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烧火棍。妹红瞥了她一眼,立刻意识到了她的意图,连忙低头躲过辉夜的打击,“你不感到好奇吗?我们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对于周围的一切不幸都熟视无睹,却对他人的冷漠感到愤慨,因为那伤害到了我们!但我们其实只是假装在乎,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甚至巴不得它赶紧彻底毁灭。”她在狭窄的小屋里转着圈。辉夜手中的铁棍砸碎了盘子,烛台,水盆。土豆掉落在地上,被踩成烂泥。纸糊的窗户被捅开了个大洞,风雪立刻灌了进来,“我们的母亲抛弃了我们,父亲则漠视我们,最后我们不得不把一个完全陌生的,比我们大了十几岁的女人当成我们的母亲,姐姐,恋人,哪怕这份感情从最开始就是错误的——我们喜欢她,却想要伤害她,看着她痛苦!我们讨厌和别人亲近,因为我们讨厌在付出之后得不到回报的背叛。我们变得残忍,对一切都无所谓,因为世界从来不肯正视我们的存在!可就算是这样的我们,却依然希冀着她身边的位置,为了什么?为了让她和我们变得更不幸吗?”
 
  在最后的最后,我希望在我死去之后的遗书里不要出现这一段,但是如果出现了,那说明其实我也是和您一样的胆小鬼,直到死前也不敢开口。其实,一直以来虽然我们在一起以师生的身份生活,但是您对我来说和我在学校遇到的其他老师远远不同。您是养育了我,保护了我,让我选择了我最终选择道路的人。正因如此,我才坚决不希望您为了我的结局后悔或者自责,因为这就相当于否定我的选择,也是否定了我最为敬爱的亲人的所作所为。是的,虽然我们没有彼此如此相称呼,但是我觉得我们就是真正的家人。因此,我希望有一天,能够直接对您喊一声“妈妈”。别了,妈妈,我希望您可以为我感到骄傲。
您的女儿,米斯蒂娅·萝蕾拉。
  雪幕逐渐散去了,风也小了下来,这里大概是风眼的区域,呼啸声和噼啪声也褪去了,剩下的只有彻彻底底的死寂。哪怕就在五步之后就是暴风雪组成的墙壁,外界的声音却仿佛被彻底吸收了一般。就连她脚踩在土壤上的声音都消失了。虽然没有风,但是身上的烧灼感加剧了,肩上好像多了千斤的重担,瘴气在她的肺里燃烧,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可是她依然死死地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粉红色的短发,粉红色羽翼,娇小的身影,一如生前那般温和的笑容。她感觉自己米斯蒂娅·萝蕾拉在对着她露出微笑:“雏大概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位置,您现在已经穿过了风暴的屏障,但这里的诅咒密度很重,就算是您在这里也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您一定要尽早做出决断,到底是继续前进还是就此离开。”
  她看到了对方的嘴唇在动,可是她没有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她只是向前伸出手,一瘸一拐地向着米斯琪走去,她的手穿过了米斯琪的身体,米斯琪皱了皱眉头:“您应该看到我的遗书了。”
  “是的。我知道。”慧音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辜负了你的期待。”
  “您不是说过吗?人不能沉迷于过去,也不可耽溺于未来,人只能活在当下。”米斯琪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托住她的身体。虽然没有感觉到对方的触摸,可是不知为何,身体变轻了。
  “可是我已经……我不知道怎么……”
  “我知道。”米斯琪想要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但是却穿过了她的肩膀,“我也知道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幽灵,而是你记录下的历史的回声。我来这里就是来帮你的。你看,慧音,其实这些道理你都知道,只是你不肯去接受。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去复仇吗?”
  “因为……我会像现在一样牺牲更多人。”她的喉咙哽咽了,胸中的痛苦加剧了,不仅因为是子弹的伤口诅咒。她有些喘不过气,说话好费力,“我……害死了妈,我利用……她的复仇心……来……开拓道路,就像我……利用了雏……可是……那个八意……她为什么……”
  “是的,很失望对吗?复仇留下的只有空虚。可是为什么总是如此呢?因为复仇本身是基于一种因果推断,人遭遇的不幸应当有某个其他人需要为之负责,而这份责任则是基于‘他是我这一切不幸的原因’这样的执念。他们觉得只要消除了这个原因,他们就可以不再不幸。可是当人们面对自己复仇的对象时,他们发现对方身上并没有让他们满意的因果链的尽头。因为这世界除了物理定律并没有所谓的因果或者逻辑可遵循,就连科学也只不过是人类的精神现象,一种尚未被证伪的推断,一种潜在的谎言。于是他们失望的发现他们的敌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或者全能,他们只是在某个糟糕的时间出现在了糟糕的地点为一件糟糕的事情助纣为虐。而这个加害者可以是任何人。也许这其中掺杂着某种私人恩怨,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某个人的冷漠,某个人的傲慢,某个人的再常见不过的漠视,才导致了这一切不幸的爆发。”米斯琪用手轻轻托住慧音的脸,泪水从她的指间划过,在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因此,你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是某个人因为某种原因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害死了我。可是并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某种随机的,荒唐的,无厘头的闹剧。被一种机缘巧合之下莫名其妙的恶意所杀,可你却拒绝接受……”米斯琪向前迈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哭吧,老师,如果那可以缓解你内心的悲伤。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不要再为我悲伤。”
  “我很想你……女儿。”她的脸上涕泪横流,这是米斯琪死后她第二次落泪。她的肩膀颤抖着,几乎无法自制口中发出的非人的嚎叫,想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在哀嚎中吐出,可是却不能够。
  “我也是,妈妈。”米斯琪把头贴近她,用脸颊摩擦她的脸颊。接着,她后退了一步,“但……我是个死人了,老师。”
  “等等,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再为了我做事,而是为了你自己。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地珍重自己了。”米斯琪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一阵风吹过,她睁开眼睛,米斯琪已经不在了,其他的幽灵也已经失去了踪迹。剩下的只有她自己,背后的狂风,脚下的黑土,想要吞没一切的昏黄,以及远处的唯一的她。她擦了擦眼泪,变出长枪,缓步向前。身体和理智在向她尖叫,告诉她她此刻的行为是多么愚蠢,但是她还是向前走去。对不起,米斯琪,直到最后,我还是不敢去面对外面的那个现实。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雏,我来了。”
 
  “我知道——”她咬紧牙齿,用右臂挡下了辉夜手中的棍子,“我知道!”她一脚踢在辉夜的肚子上,把对方甩开。胳膊很痛,骨头大概裂开了,“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要去到她的身边。”
  “所以呢?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是自己不会死罢了。你周围的人可没有你那种幸运。你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离你而去。”影狼,魔理沙,她看着辉夜举起烧火棍指向自己。辉夜猛地一个假动作,突然攻向她的下盘,将她绊倒在地,踩在她的胸口,“你又能做些什么?你甚至现在都打不过我,和博丽灵梦的战斗消耗了太多你的精神。而就算你没有了我的阻碍,你又能做些什么?一具肉身,一介凡人?去追寻那个虚幻的影像,哪怕扮演那个能够拯救你的角色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是的,我给了你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苦难。苦难让人变得强大,苦难让人变得明智,苦难让人奋起。可是你拿着这份苦难做了什么?逃避,沉沦,当个愚蠢的游侠,最大的理想就是和那个疯子半妖过上所谓普通的日子,哪怕这对于你们两个的性格来说都是不可能?你就算能够救下她又能怎么样呢?让她继续和你玩着那些虚与委蛇的过家家,假装那个小夜雀的死从来没有发生过?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种好事?”
  “我会让她活下去,正如她当初告诉我,我也可以获得幸福一样。”她咬紧了牙齿,“我会像一个卑鄙小人一样趁虚而入来让她依靠我,需要我。我知道事后她很有可能会为此怨恨我,可是她可以活下去!”
  听了她的话,辉夜垂下了眼睛:“还在做着那种美梦吗?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理解啊。已经破坏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复原的。死者也是无法复活的。我说过了,此刻就是审判之时。你今天别想逃走。在今天就让这愚蠢的主导权之争画上句号。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真相,那么就做出选择吧!我给你一个此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是彻底拥抱自己的本性,接受我的真理和真正的不朽;还是继续这么执迷不悟,彻底与我决裂,然后我便彻底离开你,让你就此死去!选择吧,藤原妹红!”